《南唐小周后》作者:谈伊翁 五代十国,群雄角逐。 乱世之中,她生于江南书本网,与姐姐是名震江南的姐妹花。 有朝一日,姐姐登上龙门,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她,也卷入了宫闱中。 宫中暗潮汹涌,波谲云诡,几乎要将她湮没…… 她是末代国后,她是乱世佳人。 情迷惘惘,一朝为后,为爱而生! ==============   ☆、第一章 长相思(1)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自古以来,金陵俊采星驰,人杰地灵。   此时正值唐朝末年之后的藩镇割据时期,金陵王气雄盛,藩镇诸国中,南唐广有富足江淮鱼米之乡,虎踞东南一方。   烈祖时期,与民休养,交与邻邦,国政清明,南唐气象大新,到李景嗣位后,大兴兵,俘获闽主、灭了马楚,南唐疆域扩及最大范围。   国君雅好诗词,兴起金陵城一片嗜好文雅之风,一时之间,儒衣书服大盛,江南贵族大家,往来的都是才技之流,多少风流佳事,多少风花雪月,都在温柔乡里缱绻。   这年新春过后,又到元宵佳节。   未及傍晚,金陵城的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乌衣子弟、世家闺秀出了深宅大院,在轻舟柔橹中觅得几许诗情画意,连同贩夫走卒、老妪稚子也热热闹闹地夹在人群中,观看盛时的圆月灯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名女子分外引人注目,为长的十七八岁,亭亭少女已长成,远远观之,姿态秀美窈窕,好似一朵出水的菡萏。   细细端详,但见她肌肤雪白,吹弹可破,纤纤长眉,宛如新月。   少女手心所挽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稚女,淘气憨顽,粉嫩的小手不耐烦攀着姐姐的手,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看着周遭的市井风光,见秦淮河上水波摇动,画舫如梭,高兴得又跳又笑。   夕阳渐渐西斜,暮色时分,花灯已经点亮了,灯楼、灯船美轮美奂,火树银花,舞女笙歌,络绎不绝……   小小稚女何曾见过这等壮观的场面,一一观览着,又惊又奇。   “想不到金陵城这么热闹,姐姐!咱们也把大宅子搬到金陵城住好不好?”小稚女仰着头,兴奋地对姐姐说道。   姐姐无可奈何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以为想回金陵就可以回来么?阿耶如今为东都留守,朝廷之令,皇上之命,又岂是朝夕能更改的?”   原来,这对姐妹花正是轰动东都的周家之女,长的字娥皇,小的字嘉敏。   周府上聪慧伶俐的两个女儿,东都扬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连国都金陵城,但凡豪门望族、士子才人,都已闻得姐妹花的美名。   听闻周家大女儿如今已出落得瑰姿婉容,十传百,百传千,都以为周府的长女为洛神下凡,嫦娥再世,说不尽的天姿国色,只恨不能见上一面。   小女儿周嘉敏虽未长大,但也十分聪慧可爱。   两姐妹住在扬州的大院里,庭院深深,家教甚严。   娥皇整日里习学诗画音律,说不尽的郁郁春愁,嘉敏娇俏活泼,正是玩耍的年龄,在重重深院里,也是百无聊赖,两姐妹一直都想去看一看金陵的繁华,今日好不容易来到国都,自然要玩耍得尽兴。   这次出来,还是趁着春节周府探望金陵城旧故亲友的机会,姐妹两人悄悄溜出了亲戚府邸,身边仅尾随半大的丫鬟流珠。   一路闲逛,果真见城中别有洞天,街衢繁华,歌弦不绝。   嘉敏看到金陵城中这些繁华盛景,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阵惆怅。   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风景绝佳,可到底不如金陵的王气盛象,自家怎么就没住在金陵城中呢?   更何况,从扬州城来一趟金陵,那可多不容易,山水迢迢,一路水陆辛劳。   嘉敏嘟着嘴道:“要是皇上不愿意调阿耶回都,那我去跟皇上说好了!”   到底是稚女的话,淘气未脱,娥皇忍不住噗嗤一笑:“怎地又这般不懂事了?阿耶岂是想回国都就能回去的?”   “为什么不可以?”   娥皇笑道:“东都乃军事要地,皇上正是倚重阿耶,方才让他守住国域的东边门户。”   既然阿耶不能搬回金陵城,以后来国都游玩的机会可真的就难了。   嘉敏皱着眉,歪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笑道:“那么姐姐就嫁到金陵城来?好不好?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到金陵来看望姐姐了。”   娥皇面上一红,犹如桃花漫面,斥道:“好没害臊的家伙!你才多大一点,嘴里就什么嫁不嫁的。”   嘉敏觉得委屈,嘟嚷着嘴说道:“哪能怪得了我?要怪就怪姐姐长得花容月貌,才艺绝佳,哪家的贵公子不想娶了姐姐去?每天上门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就是我不想听,什么嫁呀娶呀的话也要往我的耳朵里灌。”   娥皇羞臊,一时噎得无话可说,童言无忌,小妹的话倒是说对了几分。   她正值芳华盛龄,犹如桃夭,那些王孙贵胄,书香宦门慕名前来提亲的不少。   她深居幽院,也常常从府邸的前厅听来一些消息,而她总是置若罔闻,或抚琴低吟,或翻卷读诗,看似风淡云轻,实则是一颗春心千头万绪,却无法置放。   她自幼饱读诗书,偶尔在诗文中撷取了相思词句,纱窗醉梦中,便常常午夜梦回,对未来的相公有着模糊的期许。   他当是儒生,诗文盛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当是君子,清俊儒雅,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又或是有着贵族之气,气性高雅,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她从不计较门户,不在乎他是否为侯门公府之家,只要两人心心相悦,琴瑟相谐,那便是待嫁女儿最大的期许了。   只是这样的君子,到底在何处?   ☆、第一章 长相思(2)   娥皇还欲多想,身边的婢女流珠倒是噗嗤一笑:“我看呀,小小姐的愿望九成就要实现了,昨儿个,金陵城的媒婆还撵着找到了夫人,说是这回说亲的公子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高门,他家公子又是模样清俊,知礼博文,与咱家大小姐正是天造地设一对。我看夫人的态度,打心里是欢喜的。”   流珠家道衰落,自小侍候在周家的大小姐身边,名义上是侍女,却绝不类一般府邸的丫鬟,倒像是周家的半个女儿般,受到了王夫人的亲待,在娥皇面前,也是言笑自如,似姐妹般。   她本是出身不好的女儿家,到了望族大家里,日日受诗书礼教的熏陶,耳濡目染之下,气质越发纯良,与富裕大家的千金无异。   娥皇啐了一口:“你又开始胡说了,就爱拿我嫁不嫁人开玩笑,莫非你也是和那些媒婆一道的。”   流珠嘴上越发不饶人,笑道:“我可不敢惹小姐生气,若小姐真的生气了,不嫁了,这金陵城的公子还不将我剁碎了喂狗不成?”   娥皇跺了跺脚,有些羞臊:“你们再合伙儿欺负人,这灯会,我便不与你们一起去了。”   流珠却瞧着娥皇的粉脸,怔怔地,像是入了定般。   娥皇觉得奇怪,抚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流珠叹道:“小姐真真儿绝色天姿,一蹙眉之间,也是浅嗔之态。我可是福分之人,日日看着小姐,看了十几年也看不厌,也不知哪家公子有这等福气,能娶了小姐。”   嘉敏自豪道:“那是自然!以我姐姐的仙姿,将来是要当国母的。”   娥皇的语气里有些懊恼:“胡说!如今皇上与皇后恩爱无比,皇后雍容娴雅,母仪天下,又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流珠道:“大小姐,小小姐没别的意思。我听闻当今太子李弘冀血气方刚,英武有谋,将来必是我国的英武圣主,如果能……”   娥皇不以为意:“你们欺我身在闺阁,不闻天下事,是也不是?常听得阿耶说起,太子刚毅,屡建战功。但他却并非我钟情的那一类男儿。”   流珠嘴上还是不饶人:“可恨我家小姐的诗书览尽,竟也掉了书袋。只怕子都、檀奴、璧人重生【1】,才能罢了我家小姐的一腔惆怅思春之情。”   娥皇有些羞意,以宽袖微微遮面,笑道:“就你们胡说的这会子,灯会早已开始了。我们再不走,岂不是枉费了良辰美景?”   三人又朝着桥头走去,此刻华灯初上,灯树千光,明月皎皎。   金陵城阖城出动,人头攒涌,古有洛阳花开动京城,如今金陵城也是家家赏灯、户户走桥。   昇元寺高数十丈,威耸入云,今夜被各式花灯点缀,如琼楼玉宇般熠熠生辉。   秦淮河畔,早已是亮如白昼,仕女小姐们叽叽喳喳地放水灯,河水上水光粼粼,花舟摇曳。街衢上笙歌醉梦,龙舞游曳,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之声。   三人看得眼花缭乱,嘉敏身量不足,总是踮起脚,争着看那热闹处。却不想那欢呼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仓皇呼声。   三人觉得蹊跷,望向那人声鼎沸处,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突地四散开来,更有急遽的呐喊声、哭声四起彼伏。   隐隐听得——   “走水了!走水了!……”   “屋塌了……逃啊!……”   遥遥只见火光灿烂,风凌冽一吹,火势肆掠蔓延,烟雾弥漫,空中到处都是呛人的气息。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众人来不及看清楚是何事,转身就跑,啼哭声、呐喊声、咒骂声、嘈杂声混杂一起……   三人正在桥头,娥皇顿觉不好,紧紧拉了妹妹的手,想要转身离去,却已经来不及了!急于逃命的人群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将她们冲散!   娥皇身子单薄,怎堪如此汹涌的人潮?跌跌撞撞地往回逃时,一不当心踩着了碎石,摔了下去。   流珠眼见她身后的人潮就要碾过来,又急又怕,顾不得已经冲散的嘉敏,拼了命地挤开人群,将大小姐拉了上来,两人转身躲在抱鼓石边,惊魂甫定,大口喘气。   娥皇抚着急跳的胸口,左右一瞧,才发现妹妹嘉敏已经不见了。   “嘉敏呢?嘉敏在哪里?”   流珠也慌了神,刚才人多杂乱,小小姐一定是被人潮冲散了。两人疯了般在人群中找,只是人海茫茫,夜色阑珊,又哪里能找得到?   娥皇急得直哭,两人也不敢怠慢,回到亲戚府上将嘉敏丢失一事告知老爷夫人,当下亲属府上涌出数百家丁,在金陵城四处找寻。   注释:   【1】子都、檀奴、璧人分别指美男子公孙阏、潘安、卫玠。   ☆、第一章 长相思(3)   原来,嘉敏模样清秀可爱,早在人潮中就引起了牙子的注意。   那牙子干惯了买卖稚女的勾当,将江南女娃卖到中原城市或西域边境,或为奴仆或为青楼女子,全看女娃的禀赋命数。   牙子心中忖度这稚女能卖个好价钱,又见她身边没有大人看护,瞅准了时机,趁着人群嘈杂,一手捂住了嘉敏的嘴,抱着她就往街道小巷跑去。   嘉敏惊恐至极,又踢又闹,奈何牙子身高马大,抽了嘉敏的绢子塞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又用厚衣包裹,一路择僻静小路往北行去。   几近卯时时分,天光熹微,牙子到了江边,江水宽阔,飘渺茫然,此时尚且不见一个摆渡的人。   唯有一叶渔舟在江上飘飘荡荡,舟上一人,白衣白带,顶渔笠,拥渔蓑,盈酒瓯,说不尽的清高逸气。   牙子心急,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哎一声,粗着声音吆喝道:“你!过来!”   舟上渔翁纹丝不动,静心垂钓,牙子不耐烦,捡起一块大石头丢了过去,惊飞江上一群白鹭。   “聋了吗?说你呢!给老子摆渡!”   “你找错了,我只是江边的渔翁。摆渡人在那边的草房里。”渔翁往江边指去,朦胧雾霭里,果真有一处茅屋。   那牙子心中正不耐烦,见去茅屋又是甚远一段距离,嚷嚷道:“叫你过来摆渡就摆渡!钱少不了给你的!”   白衣渔翁一眼瞥见这粗鄙汉子身边的小孩,见其裹得严严实实,被汉子牢牢抱着,觉得有些奇怪,便将渔舟渡到岸边。   “听你口音,似不是本地的,你要前往何处?”   牙子焦躁道:“你只需摇桨过河就是,哪有那么多废话?”   此时,嘉敏听到有人来了,又急又喜,奋力挣扎,牙子粗暴地拧着她的衣服,骂道:“给老子安静一点!回去要让你娘好好地管教你!”   嘉敏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恨被大棉袄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和鼻子在外,虽然发不出声音,可眼中的求助之色已让渔翁大为惊诧。   渔翁问道:“这小女可是你家人?怎地将她包裹得这么严实?”   牙子怕节外生枝,颇不耐烦地掩饰道:“家女顽皮,总是照看不住,再说这天寒地冻的,若不将小女裹得严实,着了风寒怎么办?你少管老子的事!”   说着,又推搡了一下嘉敏,抬脚就急着上船。   “且慢。”渔翁拦住了他,蓦地揭开了围在嘉敏头上的丝巾。   嘉敏吐出嘴里的堵塞绢布,大喘一口气,叫道:“姐姐,救我!他不是我阿耶!”   她小小年纪,见眼前的这位渔翁长得清秀俊逸,披肩秀发,白衣飘飘,如仙人踏莲而来,只觉得他好看至极,哪里还分得清男女。   牙子大骇,提着嘉敏的脖子就往船舟上窜去。   渔翁怎肯放他走,上前一步就去抓。   那牙子是个极其精滑的家伙,竟然抄起嘉敏,向渔翁甩去!渔翁见扑向自己是小稚女,蓦然收回力道,没有站稳,差一点便跌入了河中。   嘉敏重重跌入到船上,牙子将桨猛然往河岸上一点,小舟迅速荡漾开,他站在船头,得意地冷哼两声:“好一个清秀的娘们,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惹上了老子,就是在找死!”   嘉敏感到极为害怕,大哭起来。   渔翁十分着急,顾不上许多,正要一头扎入水中去救!   就在此时,岸边的枯草丛中倏然掠过一个矫健的身影,脚尖轻点江面,水面的波纹尚未荡漾开,那身影便如一只大鸨落在船舟上。   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面容刚峻冷毅,剑眉如鬓,眼神犀利。   牙子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道:“来取你性命的人。”   牙子有些害怕,壮胆道:“你与老子无冤无仇,为何来找老子茬?”   那人又道:“就为你贩卖女子的勾当!”   牙子狡辩:“此乃老子的女儿!”   嘉敏忙道:“我不是他女儿!他是人贩子!”   那人不想与他废话,手一伸,竟将牙子从船上提了起来!   牙子吃惊不小,见此人武艺高强,寒气凛人,早就没了当初的气焰,一张脸憋得青紫:“大侠饶命,小的见这女娃可爱,实在就没忍住……”   “哦,这么说来,你真不是这女娃娃的生父了?”   “这……”   “贼眉鼠眼!败类!”侠士的凛冽眉锋中骤现杀机。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牙子鬼哭狼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侠士掐了牙子的脖子,手上微一用力,“咔擦”一声,牙子咽了气,尸身被踢进了江中。   侠士荡漾着小舟,回到岸边。   嘉敏抹了抹眼泪,对侠士和渔翁躬身施礼道:“谢谢二位仗义相救,小女子拜谢了。”   ☆、第一章 长相思(4)   渔翁见她小小身量,偏做出一副大人彬彬有礼的姿态,更显得憨态可掬,不由笑道:“救你的可是这位侠士,你如何又谢起我来?”   嘉敏浅浅一笑:“若不是姐姐拖延时间,又怎会等到这位侠士相救?再说,姐姐也是一心想要救我,小女谢的是姐姐的慈悲心肠。”   那大侠忍不住赞道:“早听闻江南女子婉约聪慧,今日一见这小小丫头竟也如此知礼,可见江南女子是如何让人心生向往了。”   渔翁淡淡笑了一笑,有意调侃:“听侠士口音,应是中原人,既心仪江南女子,何不逑之?”   那侠士见这位渔翁一副清闲小居士装扮,却生得十分俊美,时风眼,伏犀鼻,姿态清俊,有人中龙凤之貌,心中暗暗纳罕,早已是欢喜几分,爽朗道:“在下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让居士见笑了。在下赵元朗,的确是洛阳人氏,于这江畔中得遇居士,幸会。”   渔翁也抱拳略一施礼道:“在下钟峰隐士,隐于这江畔的山峰间。”   赵元朗奇道:“为何居士年纪轻轻,就深藏于秀山丽水中?外面的世界广袤壮丽,难道居士就不想出去看上一看,博取一番功名?”   一席话击中了渔翁的心事,他眺望江面上隐隐连绵的山峰,似心有戚戚,不过转瞬间,一丝清淡的笑容就浮现在脸上。   他徐徐道:“阁下有所不知,这水波浩淼,日影染身,却是最能移情移性的。在下于俗世无恋,于功名无求,只喜在山水天地间逍遥,做一个快活的浪子。”   赵元朗面有愧色,致歉道:“赵某只是一介武夫,是个粗人,居士心性高雅,幽然尘外,又岂是我这等粗人能置喙的?也难怪居士有清高逸气,在下适才的话,还望居士莫要介意。”   渔翁笑道:“阁下谦虚了。我看阁下魁梧豪迈,颇有英雄之气,日后定当能建立丰功伟业。”   “实不相瞒,在下这次来江南,便是勘察地舆、体察民情。这江南富饶广大,文脉深沉,百姓安居,物阜民熙,在下实在是喜欢得很呐!”   渔翁见其夸赞国土,自豪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心中只愿父皇兄长能温勉有加,将这大好河山守得千秋万岁,又怎想到眼前这位雄武的男儿,有着一统天下的宏愿?   不知不觉,小舟已经靠岸,嘉敏跳上岸,与这位英武侠士告别在即,竟有些眷念不舍。   赵元朗抱拳道:“嘉会再遇,在下要前往北都,这就告辞了。”   渔翁亦难掩惜别之意:“在下一片留意,可恨只能送到这里,阁下一路顺风。”   连嘉敏也颇有些难过,撅着小嘴说道:“说是嘉会再遇,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侠士?”   一席话说得赵元朗哈哈大笑:“若有缘分,必能相逢!”   正说着,岸边的茅草从里突然传来一阵躁动,跳出几个巡行的兵士,为首的小头领大声喝道:“奸细哪里逃?!”   数十兵士持兵器速速围拢赵元朗,犹如瓮中捉鳖,那赵元朗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渔翁对兵士喝道:“义士在此,不可胡来!”   头领厉声道:“好一个不知轻重的小居士,此乃周国奸细,我等奉命已经追捕多日。又岂是你能干涉的?识趣的就赶紧滚!”   渔翁款款转身,语气波澜不惊道:“哦,你说我不能干涉?”   众兵士看清渔翁的脸,大吃一惊,那小头领当下就结巴了:“小将拜……”   渔翁一个眼色,小头领会意,转而道:“原来是钟峰的高人,小将方才无礼得罪了。”   渔翁道:“这位义士是我的朋友,又怎会是奸细?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小头领心有不甘,急道:“太子命小将追捕,且小将亲眼见他行踪诡异不定,又多与江湖人士勾结,似有不诡之举……”   “你何时何地见到他有不轨之举?”渔翁眉头微蹙,一向温和的语气竟然颇为威严。   小头领有些怯意,垂眉俯首:“是……是小将眼拙……”   那赵元朗颇觉奇异,为何一员小将却能听得下这隐于钟峰居士的片言只语?暗暗忖度这隐士地位尊贵,必不同于常人,心中如此惊诧,面上却波澜不惊,抱拳道:“多谢居士仗义执言,赵某这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小头领眼睁睁看着赵元朗驾舟飘荡远去,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六皇子在此,他的命令不可不奉,也只能无可奈何。   渔翁对他命令道:“送这小女娃回家,若有差池,你的脑袋可保不了!”   “是!”小头领微微颔首,正要去牵嘉敏,却不想嘉敏甩开了他,紧紧牵着渔翁的长衫,一副可怜巴巴、十分委屈的样子。   “小女娃,让我送你回家。”小头领讪笑着,颇有些尴尬。   “不……我不跟你走……我不要你送我回家,我只要姐姐!”嘉敏说着,扭糖儿般粘着渔翁的长衫,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渔翁,眼看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渔翁知道她受到了惊吓,心有不忍,只好答应道:“好,我这就送你回去,你告诉我,家住何处?”   嘉敏这才高兴地破涕为笑,擦了眼泪,笑道:“我本是东都扬州人,春节与家人一起去金陵城看望亲属,元宵灯会时走丢。不如,姐姐就将我送回金陵城周府吧。”   “好,我一定送你回去。”渔翁俯下身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周嘉敏!”   ☆、第一章 长相思(5)   当下两人也不由兵士将领护送,一路向南逶迤而去。   路上说不尽的清丽风光,饿了,两人便择了清爽酒家,点上农家野味;天黑了,便投宿村野客栈。   这一大一小的清丽人儿行在官道上,风致翩然,好不引人注目,连路边锄地耕耘的农夫、浣衣洗菜的妇人见了,也停下了手里的活,驻足观望。   渔翁自幼长于锦绣繁华的宫中,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怨词。   及长,又在水滨山麓建庐,做了隐士,江边垂钓,抚琴吟诗,又何曾像今日见到活色生香的田园生活?   因此,他心中觉得一片清颐,一路赏览农家风光,见百姓安宁怡然,身边又有这个可爱的小女娃说些天真欢愉的话,十分欢喜。   行到了一天,已到晚暮时分,两人找了一个清净的客栈,饭饱沐浴之后,渔翁倦意袭来,斜倚在床榻上。   圆月皎皎,倾泻了一地的清辉,笼罩在床前,平添了几缕诗情画意。   此情此景甚美,渔翁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轻启唇瓣,悠悠吹响,一曲箫声悠扬悦耳,恍如天籁。   嘉敏推门而入,忍不住细细聆听这袅袅乐声。   她虽然在自家府上听过不少笙歌,也听过姐姐的弹奏,然而如此灵韵空灵的乐声,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觉得好听极了,即便是天籁,也不过如此罢。   当下如痴了般,定定地站在门边,痴痴看着姐姐,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身上,一袭青丝披满她全身,朦胧宛在仙境,美得像是仙子。   这位渔翁的美,与自己家中姐姐的美不同,家中姐姐的美是画里的美人儿,那一颦一笑,那柳眉朱唇是能画出来的,带着点优雅、娇嗔。   可这位姐姐的美,却如雾里看花般,她的眉目声色、颦笑言语,那么生动地入了心里,却又不能完全体味。   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姿态,都那么隽永含蓄,出尘不染,清雅如玉。   一曲终了,余音醇醪醉人,嘉敏陶醉道:“姐姐,你真美,箫声美,人更美。”   渔翁转过身,欣然一笑,眼中溢出的全是怜爱之意,这个还梳着总角的小女孩天真烂漫,就算把自己当成了姐姐又如何,也不点破她,只是笑道:“这支曲子,你可听过?”   嘉敏点点头:“当然听过,这曲子为《渔歌子》。”   渔翁眼中有了欣喜之意,赞许道:“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嘉敏自豪道:“我府中的姐姐在音律上也为扬州一绝,她常常弹奏这支曲子,平常也教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吹得最好听。”   渔翁有意要逗弄她一番,笑问道:“哦,怎地在外人说起你家姐姐的不是了?”   嘉敏到底是小稚儿,窘急得脸都红了,急着辩解道:“我可没说谎,真的,姐姐你吹奏的箫声伴着这月色,月光又笼罩着你,真的是美极了……只可惜……”   说到此处,嘉敏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捏着裙角不吱声。   渔翁俯身看着嘉敏那一张娇俏的脸,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又在想什么古怪玩意,问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如果我是男儿身,我要娶了姐姐!”   渔翁何曾听过这般话,呆了一呆,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女娃烂漫天真至极。   嘉敏的脸都红了,羞涩道:“姐姐就知道笑话我,我不和姐姐玩了。”   “我才没笑话你呢,你倒是要告诉我,为何你这么可爱?”渔翁一把抱起嘉敏,让她坐在软塌上。   正月的天气仍有些冷冽,渔翁向店家付足了银两,火盆的碳火烧得正旺,满室温暖如春。   “姐姐,你身上真香。”   渔翁淡淡笑道:“哦?是什么香?”   嘉敏凑到他跟前,从他发际到脖子间使劲嗅了嗅,歪着头想了想:“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茉莉花的清香,或者是檀木的沉香,倒像是兰草的气味,清雅清澈,嗯,总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香气,我从来都没闻过。”   “小机灵鬼,你倒是很能品香,你若喜欢,我将这随身携带的香缨送给你。”说着,渔翁解开了香缨,放在嘉敏的手中。   嘉敏握着香囊,嗅着那上面好闻的气息,这两日受到的惊厥早已抛却脑外,觉得好安心,很快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渔翁替她盖好被子,关好门窗,自去另一房间安枕入眠。   ☆、第一章 长相思(6)   第二日,两人顺着官道往前行去,渐渐地,人烟越来越稠密,嘉敏一路言笑晏晏,跟渔翁说着自己所见的趣闻,逗得渔翁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入了城门,嘉敏眼尖,一眼就在闹市中看到了姐姐娥皇。   娥皇与侍女流珠正焦急地问着一个个路人,嘉敏高兴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姐姐的裙角。   娥皇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妹妹,登时,眼泪就忍不住落下,只以为天上掉下了个宝贝,紧紧抱着妹妹,又气又疼爱道:“你怎么这么淘气!姐姐找你找得好苦!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姐姐了!”   流珠也是喜极,又哭又笑:“小小姐,你可终于回家了!”   娥皇抚着嘉敏的小脸蛋,将她转了个身,左看看右看看,连声问道:“这两天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欺负?”   嘉敏摇了摇头:“我没事,有个大坏人想把我带走,结果被一个侠士打跑了。”她指向身后,“你们都别哭,是这位姐姐送我回家的。”   娥皇抬着朦胧的泪眼,这才看到嘉敏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颀长、五官清朗的公子,他目如点漆,转盼生情,秀气挺拔的鼻梁平添了几分英挺,更兼红唇不点而朱,仿佛施脂般地润泽,说不尽的温柔沉默。   好一个飘逸如仙的玉面公子!若不是那高峻的身材,结实开阔的胸怀,粗看之下,还真会将他误作了女儿家,难怪小妹会误叫他姐姐。   渔翁见到娥皇的第一眼,再也挪不开眸光。   他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雍容华贵如母后,娇俏可爱如皇妹,更有那灿若明霞、争奇斗艳的无数宫中嫔妃。   然而,只有在见到眼前这个女子时,他方觉得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已毫无颜色,方才体味到了希世俊美、绝代姿容的妙处。   她身量俊俏,柔情和婉,一颦一笑间带了点妩媚的思量,却气质高华,又分明如秋月清辉般不可亲亵,此刻见她泪水晶莹,渔翁心中更是柔情涌动。   娥皇长于望族,自小家教全面,知礼知节,一时错愕,分了神,又羞又恼,当即款款施礼,柔声道:“谢公子大义相救。”   渔翁也回过神,躬身回礼道:“姑娘客气了,顺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的声音如人,温润可亲,娥皇听了,心中小鼓般咚咚地跳着。   嘉敏惊讶道:“原来姐姐是个公子啊!”歪着头想了想,又有些不明白,“可是公子怎么长得那么美呢?”   娥皇拍了拍嘉敏的肩膀,小声责斥道:“小妹,不得无礼。”   嘉敏“哦”了一声,噘着嘴,一双俊目狡黠地瞪着渔翁,好像非要看出他根本就不是个男儿身。   娥皇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向渔翁致歉道:“小妹言语放肆了,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渔翁淡然一笑:“童言无忌,不妨碍的。”   嘉敏嘟着嘴道:“这几日,我早就和姐姐是好朋友了,我说什么她都不生气。”她一厢情愿地还是管渔翁叫姐姐,任性得可爱。   娥皇微微掐了一把她的小手,小声提醒道:“是公子,怎么还叫姐姐?”   渔翁自然是听到了,只是清淡一笑,装作不知,“既然嘉敏已经找到了家人,在下也算完成了任务,这便告辞了。”   娥皇一急,脸上有些窘态:“公子于我周府有救命之恩,怎地就这般仓促走了?”   渔翁止步,娥皇脸上更似火烧似地滚烫,呐呐道:“小女亲属的府邸就在这街上,不如公子到府上小坐,让小女回去告知阿耶阿母,也好聊表谢意。”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对他竟有这般挽留之意,觉得好不害臊,越觉得一阵羞怯。   嘉敏也挽留道:“就是就是,姐姐怎么就这样走了?也不和我多玩一玩。”   一席话说得渔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再三致歉:“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还有许多不便,改日待得挣脱了藩篱,再来府上叨扰。”   渔翁确有难言之隐,他虽贵为皇子,却处处受制于兄长燕王的牵制。   他生就一副帝王之相,又深得皇帝喜爱,燕王李弘冀忌惮他是皇后长子,将他视为异己,对他严密监控,只待找了个缘由将他除之后快。   莫说这金陵城中布满了燕王的眼线,将他牢牢监视,就是周郊野外,也有不少人被燕王收买,只要发现他有任何异常举措,便上报于燕王。   为避祸,他在郊野山青水秀之地建造了雅致小庐,过着隐士的生活,每日醉心经籍,沉湎琴棋书画,不过问政事俗务,乐得做个逍遥清淡君子。又为避免牵连,与他往来的仅鸿儒山僧,那朝廷命官、皇族贵戚一个都不见结交。   时间久了,不仅燕王对他有所松懈,他自己也爱起山水间的清逸生活,沾染了山地间的灵气,越发地超凡脱俗、格调清古。   这次也是为了不让燕王有所怀疑,他不愿这貌美的姐妹也卷进皇权之争,自是不能去她们亲属府上的,当下歉意一笑,折身走进了人流中。   娥皇看着他的清雅背影,眷眷怅惘,突然想起来,隔着人群问道:“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钟峰隐者。”   渔翁回首,微微一笑,遂一袭白衣杳然飘去,娥皇痴痴凝视着他的清隽背影,很久都回不过神。   ☆、第二章 成大礼(1)   嘉敏颇为伤感,抬头问姐姐:“他就这么走了么?姐姐,我们想他的时候,可不可以去钟峰找他?”   流珠叹道:“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别伤感了,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依我看,这位隐士与小姐们是有缘分的。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到府上,不知道老爷夫人可有多担心呢!”   三人忙回到亲属府上,王夫人正急得没了个去处,整个人的精气都已经崩塌,软绵绵地没有一丝活的力气,此时见了小女儿,乍然还魂,眼中有了活气,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搂着小女儿贴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娘,你弄疼我了。”嘉敏稚气地说道。   “你可回来了!吓死娘了!”王夫人缓过一口气,放声大哭,将这几日的惊厥全倾泻了出来。   “娘,敏儿错了,敏儿再也不敢不听娘的叮嘱,再也不敢四处跑了。”   “我的好儿,你要是走丢了,娘也不想活了!老天有眼,还了我儿来!”王夫人将嘉敏当宝贝似地疼着,一叠儿心肝儿地哭着。   周围的亲眷婢女好一阵劝,夫人这才止了哭。   回了屋中,嘉敏将自己如何与姐姐淘气看元宵花灯,如何在火灾中与姐姐走失,又如何被牙子抱走,如何在江边遇上渔翁,又是如何被侠士所救,两人又是如何一路返都,一一道来。   众人一听,觉得小小姐这一路又惊又险,一阵唏嘘不已,王夫人叹道:“小女命逢贵人,也亏得那两位贵人相救,那侠士是中原人,我想要聊表谢意,只怕是不能了。只是那护送小女的白衣公子应是城中之人,可知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流珠道:“我们也存着和夫人一样的疑问呢,那公子相貌清奇,神秀韵逸,绝不类一般府邸的公子。只是那白衣公子也不肯告知姓名,只说是钟峰隐者。”   “钟峰隐者,钟峰隐者……”王夫人喃喃着,目中有些惆怅之色,“钟峰连绵广阔,群山巍巍,也不知这位隐者的山庐在何处溪畔?又在哪一棵树荫下……既然是隐士,便是浪迹山水,无处可觅,若要致谢,也怕是不能了。”   一席话说得娥皇、嘉敏都有些伤感。   流珠宽慰道:“夫人、小姐莫要感怀,依奴婢浅见,那公子怕是大才之人,这‘钟峰隐者’的名号也将终有一天天下人皆知,到那时知晓他的踪迹,再去拜谢又有何难?”   流珠与周府上两位小姐的不同之处便是她的圆滑伶俐,识人解意,仿佛天生般,带了世俗里的聪慧。   王夫人心有释怀,拉了大女儿娥皇在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我儿,你可得给娘一个交代。实话说,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娥皇知道阿母所指何意,浑身不自在,忸怩之态难掩:“娘,你就别为难女儿了,女儿不想离开母亲,女儿要陪在母亲和妹妹身边。”   王夫人唬道:“全是小儿之语!哪有不嫁的女儿?再不将你嫁出去,可真就成了老姑娘咯!到时候嫁不出去,别人可不是说我的不是,都说我这个为老的舍不着女儿,才贻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原来,今年春节之后,周府一家来到金陵城,除了拜访故旧亲友,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相着金陵城的公子哥儿,寻思着给娥皇寻一宗好亲事。   那上门提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王夫人让娥皇避在卷帘后,品评观览登门拜访的公子,若有相中的,便是一桩美事。   遗憾的是娥皇至今也没相中公子,王夫人忙上忙下,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空叹一口气。   嘉敏费力想了想,不解地问道:“难道姑娘长大了就只有嫁人吗?我读《氓》,说的是一个女子,嫁了人,才过得不快乐呢。”   王夫人总是拿这个调皮的小女儿没辙,唬道:“读了《氓》,怎么就没读《桃夭》?一个姑娘家啊,只有在嫁人的时候才是最美丽最幸福的。”   “哦!”嘉敏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对娥皇说道:“既然如此,姐姐你就赶紧儿嫁人吧!俗话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你嫁了,我才好嫁!”   她稚气未脱,学着大人的语气,对姐姐一番“训斥”,一席话逗弄得一屋子的贵女侍婢捂着嘴笑。   娥皇笑着啐道:“好伶俐的小嘴儿,也不知道哪里学舌来的,女大当嫁这些话可是你一个小丫头说得出口的。你说姐姐嫁了,你才好嫁?你可想嫁给谁?”她见妹妹可爱,有心要逗弄她一番。   却不想嘉敏一脸的肃然:“你们都说钟峰隐者是公子,既然他是公子,那我就嫁给他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娥皇听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恍恍惚惚,竟有一股莫名的伤感袭上了心头。   ☆、第二章 成大礼(2)   众贵女亲眷言笑许久,又大设宴席,祝贺王夫人宝珠归来,几番热闹过后,到了深夜,也有些清冷。   周娥皇自此便丢了魂儿一般,茶饭不思,整日里慵懒困倦,一番惫懒疏离的心思又远又近,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怀。   自家府上出了小女被拐卖一事,周家不敢在金陵城中久留,在俗务匆匆忙完之后,便打道回府。虽然金陵城中亲友们百般挽留,也留不住周家似箭的归心。   嘉敏收起了贪玩的心思,娥皇却依旧是春愁黯黯,过江时,回首忘着那连亘起伏的群山,见山色迷茫,空濛苍苍,心下越发怅惘,心中低低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可知?我心已有所属。唉,君不知!”   嘉敏抬着头望着姐姐,不懂她的脸上为何一片忧心戚迷之色,关切问道:“姐姐怎么了?是还在为与金陵亲友的别离感怀伤心吗?”   娥皇只是勉强笑了一笑,嘉敏踮起脚,抚着姐姐的脸,心疼道:“姐姐清瘦了好多呢,是不是金陵城中的饮食不好?”   娥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是的。”   嘉敏像个小大人般地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还会再来城中。回家之后,也有可口的饭食了。”   娥皇越发怜爱小妹,牵着她的小手上了船,回首一望,金陵城云楼鸳瓦,离宫别馆衔接不绝,道路飞阁回旋连绵。   也罢,这金陵城染了她的相思情,也许,早晚有一天她是要归来的。   回到扬州之后,娥皇就病倒了,每日里躲在闺阁中,习音律,染笔墨,得了最无药可救的相思病,同那江南的梅雨般,缠缠绵绵,久久不见好转。   她常抱在身的唯有一把玉壶琵琶,琵琶音色悠扬清越,可以暂且忘忧。   这一日,府上来了宫中黄门内监,那内监听说周家千金精于琴理,特请入宫为皇上庆诞。娥皇纵然百般不乐意,可苦于皇命难违,不得不入宫献琴艺。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皇上诞辰这一天。   廊下宫人有序穿梭,端着各色食盒,行色匆匆。   禁卫威武,肃然林立。   而雍和殿内早已是皇亲权贵济济,一列的后宫嫔妃,一列的皇家亲眷,再一列的文武大臣。   盛乐锵锵,祥瑞紫烟缭绕宫楼,彩纛鱼龙旌旗华盛。   满耳笙歌,满楼珠翠,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富贵鼎盛,气象万新,犹如天上宫阙,人间瑶池。   皇帝眉目清朗,端坐首位,皇后坐于他身侧,着朱红色盛服,绾灵凰髻,缀朝阳九凤挂珠钗。   其它嫔妃依次而坐,衣鬓香影,灿若云霞,皇子皇女亦坐了满满两列。   众人桌前均有瓜果点心,琼浆美酒,百戏呈现,熙乐融融。新声妙音,歌舞不歇。   皇后举翡翠夜光杯,向皇帝祝祷道:“今日良辰美景,臣妾祝祷皇上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四体康直,万寿无疆!”   皇帝大悦,举杯应道:“皇后的祝祷之意,朕领了!”言罢将杯中的琼瑶玉浆一饮而尽。   众嫔妃陆陆续续地,也有献新鲜果子的,也有敬酒的,也有祝福领赏的,说不尽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貌。   周宗大人受邀,携夫人和小女坐于席间,嘉敏坐在廊后,她小小的身量,看不到前面表演的是什么节目,极力踮起脚尖,看着周围的热闹,终于等到姐姐表演节目了,嘉敏满是期待,想姐姐定然会不负众望,大展身手。   众人簇拥着娥皇逶迤行来,她身着素浅蓝色的水精长裙,梳纤云飞巧髻,髻插白玉海棠细镂石榴簪,配祥云玉花卉纹花钿,戴螺城翡翠紫萝蓝玉耳坠,翩然走进,华容婀娜。   满室的烛火摇曳,映照得娥皇光彩照人,恍如神妃仙子。   娥皇怀抱玉壶琵琶,躬身行礼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声,犹如盛装珍珠的囊袋戛然撕裂,珍珠迸落在金盘中,声音清脆,余音绕耳。   在座的众人,无一不凝神屏气。   琵琶声音飘飘飖飖,略有舒缓之意,忽然一阵阵丁丁急迫之声,如环佩仙音。   一声连着一声如秋雁长鸣,悠扬高远;又似圆月之下的猿猴夜啼,清幽隽永。   转轴拨弦数声,弦音一转,似乎将人带进了高山流水的仙境中,只能听闻溪水潺潺流动。   皇帝闭目,沉浸在弦声的优美境界中,听得弦声渐渐止息,似乎是溪流奔涌到了天际,杳杳渺茫,叫人无处可寻,心中突然生出无尽的怅惘。   一曲既罢,皇族赞叹不绝,突然听得鼓掌声,一个温润的声音自外面响起:“‘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的琴艺当真是世上一绝!妙极妙极!”   ☆、第二章 成大礼(3)   好熟悉的声音!嘉敏和娥皇同时向外望去,那紫袍玉带的温润君子不正是那日所见的钟峰隐者么?   娥皇跌在地上,她心心念念的君子,她日思夜想的君子,她因他而来到金陵城中的君子……   她所有所有的烦扰,所有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他竟然就出现在眼前!   粹质比冰玉,灵秀绝无双。   四目相对,都已被彼此深深吸了过去。   好似穿越了千年的爱恋,等待了千年的爱恋,都在这一刻,这一瞬找到了答案。   她曾想过他们二人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是在贵重隆盛的皇宫里彼此相遇。   皇帝陡然见到六皇子,也是大喜,诸多皇子中,他最喜爱的便是从嘉,从嘉挺秀多姿、慧敏绝特,工诗书,琴棋音律无所不通,他的身上,有着皇帝太多的影子。   从嘉拂袖,向皇帝跪地行大礼:“儿臣来迟了,儿臣恭祝父皇与日月同光,岁岁今朝!”   皇帝爽朗笑道:“还不快起?”   从嘉起身,皇帝笑道:“从嘉,你云游四海,隐于钟峰,也有半年未见,看你精瘦了不少,人也更精神了。可有什么政务见闻、风俗民情,说与朕听听?”   从嘉此番游历在外,见闻广博,收获不小,更为重要的是,他私下里得到父皇的应允,去勘察四地官情,考察百官。   他正欲侃侃而谈,皇后却笑道:“从嘉才刚回来,陛下就抓住不放,问东问西,问这问那,从嘉只怕说出个三五天,也说不完。”   皇帝一思忖,觉得皇后说得有几分道理,如果此刻问起风俗民情,只怕会坏了宴会的雅兴,便道:“也罢,此刻歌舞不止,并不适宜长谈,改日从嘉进殿,再好好说一说外面的见闻。”   皇后这才对从嘉说道:“还不快快落座?”   从嘉欣然应诺,入了座席上。宫人亦鱼贯而入,换盏置碟,只闻一片飒沓之响。   周娥皇心中大震,曾想过他的身份,钟峰隐者,大概是隐于钟峰的隐士,最多也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清闲公子。   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真实的身份竟然是皇室血胤。   娥皇的手都在颤抖,琵琶声亦然凝噎。   皇帝细细端详娥皇,这番细看下来,才觉得眼前的女子诸般好,她瑰姿禀异、婉容绝艳,已是艳压群芳,叫满殿的妃嫔粉黛毫无颜色。   她的琴艺高出众人之上,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与之媲美的第二人,皇帝赞赏道:“唐人有云:‘引之于山,兽不能走。吹之于水,鱼不能游。’朕读到此诗时,总是不能想象到底是何种音律,竟能驱动万物?到方才听了你弹得此曲,方知古人说得不假。可否说与朕,你适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此曲为《妙旋舞破调》。”娥皇声音婉转,宛若莺啼。   皇帝听了,大为赞赏,“朕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若不是你演奏,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听此天籁之声。”   从嘉笑道:“父皇之所以没有听闻此曲,是因为此《妙旋舞破调》全是姑娘所改进,自然别有风致,听来也是全然一新。”   娥皇见他说话优雅从容,心中已经溢满了甜蜜,温然一笑,“殿下也是音律高人,只是臣女肆意改谱,献丑了。”   “姑娘谦虚了,姑娘工于琵琶,可与韩娥、司马相如媲美。”从嘉向皇帝进言道,“儿臣若是没记错的话,国库里还有一把烧槽琵琶,此琴与姑娘正是相得益彰,儿臣斗胆请父皇将烧槽琵琶赠予姑娘!”   嘉敏听后极为开心,她纵然年少,也知这烧槽琵琶又名“焦尾琴”,为东汉左中郎将蔡邕所制,十分珍贵。   此名琴流传于世七八百年,最终落入南唐宫中,束于德昌宫中。   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琴,还以为烧槽琵琶早已毁于战火,化为了灰烬。   嘉敏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宫府库中还藏有这等瑰宝。   但凡世间雅好音律的,对焦尾琴无不孜孜以求,有了此琴在手,便是锦上添花。   也因此,烧槽琵琶当为无价之宝。   皇帝龙心大悦,爽朗道:“好!朕就赏此女这把名琴!”   娥皇受宠若惊,忙跪地谢恩。   从嘉笑道:“恭喜姑娘!古来名琴有四:一为号钟,二为绕梁,三为绿绮,其四,便是这烧槽琵琶。如今,号钟、绕梁、绿绮均已不可见,只留得一段佳话,唯有烧槽琵琶藏于内库,历来也只经过南朝王仲雄之手。名家配名琴,姑娘有此琴,当如项羽有乌骓!”   正说着,内府的侍人已经取了琴过来,琴盖打开,果然,琴尾一段已经烧焦。   ☆、第二章 成大礼(4)   众人翘着脖子看,有人啧啧称赞:“此焦尾还有个缘故,曾经有人烧桐木煮饭,蔡邕听火中木头燃烧的噼里声,识得那木头为良木,从火中抢了出来,制成了琵琶,果然有美音。这看似古朴的琴,没想到有这么个好处。”   皇后温婉笑道:“那是当然!就是本宫偶然向皇上提起,想要一瞻古琴的风貌,也是不能得见,今儿个还蒙了琵琶女的福泽,才有幸见一见名琴的真貌呢。”   娥皇双手接过烧槽琵琶,如获至宝,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抚摸着烧焦的桐木,说不出的珍爱之意,脸上显现了一丝笑容,映着嘴角边浅浅的梨花涡纹,更添了妩媚神韵。   皇后对娥皇说道:“陛下赐你名琴,自然是希冀你的琴艺日益精进。适才的那一支《妙旋舞破调》,你与郑王一问一答间,犹如伯牙子期,有知音之遇,也是难得,以后当彼此切磋,将此曲流传世人。”   娥皇听了,飞速地瞄了一眼李从嘉,见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自己身上,脸上一红,飞上两朵胭脂云,忙低了头,恭敬答道:“是!谢皇上赏赐,谢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问道:“适才只闻你的琴声,却还不知你的姓名、籍贯。”   娥皇道:“小女扬州人氏,姓周字娥皇。”   皇后见她进退有仪,料想她不是寻常家的女儿,追问道:“令尊是……”   “家父乃东都留守……”   皇帝来了兴致,俯身问道:“原来是周宗的千金?”   “禀陛下,正是。”   皇帝心下明了,感慨道:“周宗这老儿俭啬油滑,想不到府里还藏有灵慧韵逸的女儿。”   在座的周宗忙起身恭敬禀道:“皇上谬赞,微臣不敢当。小女献丑,让各位见笑了。”   皇后心中一阵惊喜,初始见周娥皇音貌绝佳,又恐她身份卑贱,仅为乐伎寻常之女,现在知道她的确王孙贵胄之家,不由得藏在心底的那番话说了出来:“论年龄、家世、相貌、人品、才品,与从嘉恰好相当呢!”   娥皇听了,心中不胜喜胜,只是垂眉低首,娇羞怯怯。   “芳庚几何?”   “虚岁二十。”   “可有婚配?”   娥皇的脸羞得桃花一般红,垂了头低低道:“未曾。”   皇后欢欣道:“想不到周府千金如此灵慧韵逸,本宫居于深宫未曾得见,今日一见,本宫不胜欢喜,想来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姑娘与重光正是一对璧人。”   娥皇听了,心中不胜喜胜,只是垂眉低首,娇羞怯怯。   从嘉有些难为情,唤道:“母后,这大庭之众之下,母后为何说起了儿子的婚配?”   皇后道:“男大当婚,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里钻进书中,本宫若是再不给你相看一位佳人,你岂不是要成了一只书蠹?”   在座的嘉宾笑了起来,融融的宴会成全了才子美人的金玉良缘,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嘉敏懵懵懂懂中,既高兴,却又觉得心酸起来。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心酸,只觉得殿中闷闷的,趁着众人觥筹交错间,一个人从席间悄悄地溜了出去。   御花园风景大好,嘉敏却没心思流连,一个人像只小呆熊一样,闷闷地坐在桥头边的石堆上,百无聊赖地拨着香囊上的流苏,这香囊还是那个钟峰隐士送给她的,可没想到一眨眼,那隐士就摇身变成了皇子。   突然,“噗通”一声,眼前的水波荡漾开一个巨大的水纹,吓了嘉敏一大跳。   她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风度翩然的皇子殿下。   她惊呼道:“姐姐……”突然想到不敬,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臣女参见殿下。”   李从嘉笑道:“才几月不见,怎么就变成了小大人了?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这里想什么事呢?”   嘉敏撅着嘴,心中想还不是因为你,怎么好好地就变成了要行礼的皇子了?   她毕竟孩子心性,撅着嘴,仰头问道:“殿下是要娶我的姐姐了吗?”   李从嘉愣了一瞬,讶然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想知道。”   李从嘉迟疑了片刻,点头道:“是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母后既然已下懿旨,你的姐姐未来就是我的王妃。”   嘉敏的眼中突然有泪光闪动,李从嘉有些发慌,温声问道:“你怎么哭了?是不想让你姐姐嫁给我吗?”   嘉敏抹了抹泪水,难过道:“当然不想姐姐嫁出去了!姐姐嫁了,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了!”   李从嘉又是怜爱又是好笑,童言无忌,他正想要安慰她一番,不料嘉敏又说道:“不过幸好姐姐嫁的是你!我知道姐姐很喜欢你,你可不许欺负姐姐!”   李从嘉点了点头:“嗯,我向你保证,不会欺负你的姐姐。”   嘉敏这才破涕为笑,想了想,又问道:“殿下喜欢我姐姐吗?”   李从善怔住了,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蹲下身,替嘉敏抚顺她鬓角前的碎发,笑了笑道:“我与你姐姐一见倾心,应该是,喜欢的吧。”   应该是喜欢的吧,纵然只有两面之缘,可相思相慕,早已情根深种。   嘉敏泪光莹莹,“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   说完,便跑开了。   ☆、第二章 成大礼(5)   礼部有司择定了吉日,皇子大婚,又是皇上、皇后极为钟爱的皇六子,这场婚礼办得极为热闹。   扬州城和金陵城都早已是万人空巷,各个小桥上、各家各户的楼台上,早早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当真是好一派:“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红妆。”   周娥皇换上了织工极为奢靡贵重的婚裙,制同翟衣,加双佩钿钗,盛妆之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远而望之,好似朝霞般明媚,近而观之,又似菡萏般娇媚。   婢伺仆环,如云如荼地将她拥了出来,嘉敏一眼见到姐姐,呆住了。   “姐姐,你好美!六皇子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娥皇蹲下了身,搂着嘉敏的小小身子,殷殷嘱咐:“小妹,我就要远行了,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教你诗书琴棋,你一定要听阿耶、阿母的话,知道吗?”   “嗯。”嘉敏点了点头,却难掩伤感,“姐姐走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流珠在一旁笑道:“真是个小傻瓜,大小姐是嫁人,定然会常回扬州的。”   嘉敏这才觉得欣慰,笑了笑,扬起脸道:“那姐姐一定要常常回家。还有!若是那六皇子欺负你了,我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说着,嘉敏扬起了拳头,逗得屋中的人全都笑了。   府外有司唱喏,出行的吉时已到,娥皇跪在了地上,向双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女儿感念阿耶阿母的养育之恩,不孝远行,无以为报,惟愿阿耶阿母顺时颐养。女儿到了金陵城后,定会修禀请安,还望阿耶阿母不必挂念。”   王夫人劝道:“女儿呀,你此番嫁到了国都中,也真是叫为娘的心理稳妥了。”她的脸上分明是温煦的笑意,可已经有了泪水。   有再多的祝福和牵挂,也来不及细说,周大人和夫人都是欣慰而不舍,泪光莹莹。   周娥皇在众人的环伺护拥下,眷眷不舍地走向了婚轿。   嘉敏跟着奔向了门边,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上了婚轿,看着迎亲的队伍慢慢地出了大街,逶迤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返身跑进了花园,一路飞奔,一直跑进诗蕊阁,那是周府里最高的地方,她登上了诗蕊阁,踮起脚远远地眺望着街道的尽头,在那里还能看到逶迤的红妆队伍,逶迤过了十里长街,跨过了小桥,消失在连片屋宇的尽头……   小院闲窗,转转又一度春秋。   姐姐不在府上的日子,日子乏味苦闷许多。嘉敏总是登上诗蕊阁远眺,不知道姐姐何时会回来呢?哪怕是流珠姐姐回来也好。   金陵城中倒经常来信,姐姐在信中道一切安好,夫君对她也十分体贴。信中说,夫君早就在金陵城中另开府邸,大婚后又被封为郑王,甚得皇上皇后恩宠。   不久,又有一些郑王为姐姐写的艳词在坊间流传开: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写的是姐姐翩翩起舞的殊丽风姿。   又有他们闺阁情趣的词: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写的是夫妻二人饮酒,清歌伴舞,姐姐在绣床侧向郑王撒娇,媚态百生。   嘉敏一颗小小的心,看到这样的艳词,一知半解,却也是羞红了脸。她托腮望着窗外,看花丛里一对翩然飞舞的蝴蝶,突然间很想自己长大,如果长大了,也一定要嫁给姐姐夫君那样的好郎儿。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发现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那马车上走出来两个曼妙倩丽的人影,嘉敏欢喜极了,那不是姐姐,还是谁!   嘉敏飞奔下楼,扑倒姐姐的怀中,像是扭股儿糖似地,黏在姐姐的衣裙上不愿离开,“姐姐可总算是回来了,可想死我了!”   流珠哄了好半天,嘉敏才撒手,瞅着姐姐道:“姐姐,你怎么瘦了?”   姐姐依然是绝美之色,流光一瞥,娇艳无比,只是从前是焕焕的桃花粉面,如今熬成茶花白了。   娥皇不自觉地轻抚自己的脸颊,勉强地笑了笑道:“哪里是瘦了。一定是你看花了。”   “是吗?”   “快说说,我不在府上,你是不是就像个小驴蹄一样,掀翻了天!”   流珠噗嗤笑道:“王妃又不是不知道小小姐的性子,一定是又惹了老爷夫人生了很多气。”   嘉敏撅着嘴道:“才不是呢!我可听阿耶阿母的话了,只是……只是太过想念姐姐们,也总觉得有些闷闷的。”   娥皇笑道:“我这不回来看你了么?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   马车上装满了一箱子的礼物,琳琅满目。周老爷和夫人知道女儿回来,忙来至厅门口迎接,也是大喜过望。   ☆、第二章 成大礼(6)   王妃省亲,府中免不了一顿盛宴,众人又细细向娥皇问起王府中的情景。   娥皇言谈间似十分勉强,总是强颜欢笑,这份落寞落在了王夫人的眼中,怎不叫她心生狐疑。   宴罢之后,王夫人撇开众人,拉了娥皇的手,忧心问道:“阿母知道你的性子,向来报喜不报忧,这一两年,你在王府中到底过得好不好?”   娥皇低了头道:“王爷他对我十分恩宠,有他的疼惜,我也是知足了。”   “傻女儿啊,嫁为人妇,尤其是像王府那样的锦绣贵门,仅仅有夫婿的疼爱还远远不够的。”   娥皇被说中了心事,低低唤了一声:“娘——”   王夫人心疼道:“嫁人也有一两年了,王爷对你又体贴,你这肚子怎么还是平平的?”   娥皇羞惭地别过了脸,神态极为戚戚,流珠看不过,说道:“夫人就别问了,王妃正为此事发愁。”   流珠索性全都交代道:“王妃与王爷恩爱双双,羡煞了旁人,只是王府里原先就有皇后为王爷选的几房妾室,又有一直照料王爷的老奴,都不是善茬。王妃一直未孕,皇后又要给王爷选侧妃美姬,王妃这才郁郁心结。”   嘉敏正要入房送茶,在门边听得流珠这样说起,心中愤愤不已。   王夫人听了,十分难过,对女儿谆谆叮嘱道:“我们家室不薄,你是正室王妃,又得王爷宠爱,自然惹得那些侍妾眼红妒忌,对付她们,你的态度强硬一些,难道还怕她们不成?”   流珠道:“夫人说得也轻巧些,府中那些人都是表面上恭顺,心底却不服,都是暗暗里使鬼计,叫人防不胜防,王妃好几次都差点着了他们的暗道。”   嘉敏握住了小拳头,哪些人敢伤害她姐姐?她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们!   王夫人抹了抹眼泪:“王妃不好做,娘只希望你平安无虞,若是诞下个一儿半子,你在府中的地位也算是十分稳固了。娘听说,这扬州城郊的观音庙十分灵验,明日就带你去求子,再让老郎中开几副求子的汤药,菩萨保佑,你定会诞下麟儿的。”   周娥皇稍稍安慰,这一晚母女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体己话,第二日求神拜庙,不在话下。   只是,嘉敏一颗欢呼雀跃的心,却蒙上了阴翳。《周南》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嫁人的女子总归是夫妻和睦恩爱的,更何况是像姐姐这样,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呢!   可姐姐不快乐,王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有机会,她一定要去看看,到时候,她可要戳着那位王爷的鼻子说:“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姐姐!”   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很快到来。   入了冬,王夫人携着嘉敏入王府探亲,从扬州渡江,再一路马车辗转,终于到了繁华锦绣的金陵城中。   这天清晨,鸡鸣喈喈,天色未明。   萧木疏篱的小院中,从嘉一袭单衣短装,呼呼舞剑,忽而浑脱顿挫,忽而行云流水,剑气震飞满园落叶,黄叶如蝶翻飞,他身形翩然欲飞,恰如一副清美之至的淡彩水墨。   他身量峻拔,虽然清瘦,而筋骨结实,实打实的男儿身。   庆奴端了巾桎过来,温声责备道:“殿下也真不够爱惜自己,乍暖还寒,既是染了风寒,就要好好将息才是。”   庆奴是皇后指派服侍从嘉的,雅致心细,衣食照料得当,体贴入微,性情又是温婉端凝,最识情解意的,既不像位分高的婢女争风吃醋、牙尖嘴利,也不像不谙世事的小婢女般懈怠懒惰,身上自有一股温婉的气质,深得从嘉的依赖。   因此,从嘉在宫外另开府邸,也将庆奴带在身侧。   从嘉收了剑,浅淡一笑,似乎是心不在焉。   前些日子,皇后旁敲侧击,大有责备王妃专宠,未诞子嗣之意,又再次重提为郑王纳侧妃之事。   王妃因此而郁郁不乐,多日不理会从嘉,总是在避开他,即使彼此见了,王妃也冷若冰霜。从嘉正为此事烦闷,心情极差,身形一晃,手腕翻动,又开始舞起剑来。   庆奴道:“殿下,今日来客了。”   “好好招待不就是了么?何必通传于本王?”   庆奴笑道:“今日的客可不是寻常之人,却是一位贵客,殿下一定想象不到。”   “贵客?”从嘉略一沉吟,实在不知是谁。   “殿下见了就知道了。”   从嘉只得洗净了手,因着天气寒冷,庆奴早已替他备好黎色云纹锦面银鼠里的风领,罩着香狐皮短褂,腰中束了银白底子粉蓝绣金花卉纹样腰带。   从嘉嫌热,将风领扯落。   出来到听菡厅中,并没见着贵客。想是庆奴为劝他回来,着意编了个谎话哄他的。   ☆、第三章 闲中好(1)   从嘉听庆奴说来了贵客,到了府中厅堂,并没有见着人,还以为庆奴是哄他的。   正要唤了庆奴问个清楚,突然听闻曲尺楼书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踱到书房中,转过芙蓉织纹行障,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盘腿坐在牛头椅上,趴着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她梳两个包子发髻,浅紫色羽纱面薄氅的还来不及摘下,隐隐见里间一条素白半月水波腰封。   从嘉来到她的身后,也没被她发现。   “在写什么呢?”从嘉终于忍不住问道。   嘉敏吓了一跳,忙捂住了手上的字,扭头一见是他,浅浅的酒窝漾开,似能盛满清晨中蔷薇的花露,映得整张稚气未脱的脸晶莹洒脱,。   好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是你!姐夫!”她搁下了笔,忙跳下牛头椅,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唐突了,忙不好意思地敛裙屈膝,像个小大人那样拜了下去:“小女拜见殿下。”   从嘉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也未说话。   嘉敏哪里揣摩得到他的心思,奇怪道:“姐夫为何这样看着我?”   从嘉想要故意逗她,皱眉寻思了片刻:“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是不是窜门走错了,要不我送你回家?”   嘉敏以为他真不记得自己了,觉得委屈,撇了撇嘴。   从嘉见她委屈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俯下身哄道:“乖,快别哭了,让我府上的人看见了都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嘉敏委屈道:“姐夫就是欺负我……姐夫不认识我了……”   从嘉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只好强忍住笑意,说道:“让我想想……好好想一想,你可是扬州周宗的小女?你的亲姐姐可是被扬州城民称之为‘琵琶仙子’的周娥皇?”   嘉敏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   嘉敏拍了拍她的头:“一两年不见,你倒是又长高了一截,像小葱一样长得真快,难怪姐夫都快认不出你了。”   嘉敏指着满室的古籍,问道:“这些都是姐夫的书吗?”   从嘉点了点头:“当然!”   “我见了好多名帖,真的是叹为观止呢!”   从嘉看了看桌上,见娟秀的笔迹写着:“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来。”他不觉对嘉敏哑然失笑,“此为杜樊川的咏梅之诗,想来你刚才像小狗儿趴在这里,就是题这几个字了。”   嘉敏听他将自己比作小狗儿,十分不开心,赌气道:“哼!谁是小狗儿。你才是大狗儿!”   从嘉又笑了:“好好好,我是大狗儿,不过你的字很是娟秀古朴,是不是师从钟繇的章程书?”   嘉敏点了点头:“打小的时候,阿耶摆出了各种字帖让我挑选,我唯独选中的,便是钟繇的字,觉得真的是典雅工整极了,所以后来就一直临摹他的字。”   从嘉喜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他的真迹,他的铭石书才是最妙的。”   嘉敏大喜:“真的?可是……”她低了头,有些惭愧,“我从来没临摹过。”   “我教你。”从嘉自书架上取过一本字帖,捉住她的小手,在雪浪花笺一一临摹钟繇的正楷小字。   她的小手温软,像是一团雪白棉花,暖意融融。   他的心情亦大好。   两个璧玉一般的人俯首,一起在雪浪花笺上一起书写,字体泅染,墨香晕开,忽然不闻房内炭火烧得劈里啪啦的响声,就连窗外开始飞起扯絮般的雪花也浑然不知。   嘉敏学得专注、认真,头上两个包子髻不时触碰到从嘉的下颌,她不时地抬起头仰望他,灿然一笑。   她的笑,最是春光涣涣的柳绦,轻轻拂在了他的心湖上,又像是娇俏可爱的黄莺啄着春花的花蕊,纯美、清净得不掺杂任何杂质,未染任何色彩。   从嘉看她烂漫的笑颜,那浅浅的梨涡盛醉了清香甘甜的冽酒,忽然就羡慕起来。   童年的时光真好,无忧无忧,无拘无束。想来他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他的兄长弘茂还在,那个时候,他们兄弟二人随父亲登楼赋诗,又为书法是学柳体还是颜体而争执不休,兄弟手足,情意温厚。   自弘茂殁了之后,他纯真快乐的少年光阴也提前结束了。   如今,兄长弘茂已故四五年,这几年的岁月,都是在长兄燕王的猜忌中度过,朝不虑夕,如履薄冰,每日为躲避燕王的监视,打消他的禁忌,刻意做出一副乐日月以优游的姿态,何曾有过一两天痛快淋漓的日子?   嘉敏抬起头,见他一副怅然所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稚气问道:“姐夫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字练得不好,姐夫不开心了?”   从嘉回过神,笑道:“怎么会?嘉敏的字练得好极了。”   “那为何姐夫还是一副很难过的神情?”   “有吗?”从嘉掩饰着。   “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想,嘉敏也有很多不开心的事呢!”   从嘉释然:“好,不去想。”   ☆、第三章 闲中好(2)   门边上的庆奴端着一碗汤药,见王爷与嘉敏一幅融洽和美的光景,取了一颗梅子砸在嘉敏上,趁着嘉敏回头的时候,向她招了招手。   嘉敏从牛头椅上跳上地面,来到庆奴面前:“你找我有事?”   庆奴在她耳边低语道:“王爷染了风寒,又不爱喝药,你去哄他喝了这碗药吧。”   嘉敏点点头,从庆奴手中接过了汤药,走到从嘉跟前,巴巴儿地望着他:“姐夫快把药喝了吧!喝了病就会好了。”   “我根本就没生病。”从嘉刚说完,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嘉敏道:“姐夫骗人!姐夫明明就是病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有喝药,才会好起来。”   “只是小病而已,喝那么多药干什么?”   “哼!”嘉敏撅起嘴,“我终于知道了,其实姐夫是嫌药苦。我都能喝苦药,姐夫竟连小姑娘都不如呢!说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好好好,我喝我喝。”从嘉终究拗不过嘉敏,只得端了汤药。   嘉敏这才粲然一笑,捏住了从嘉的鼻子:“姐夫只管喝,嘉敏捂住姐夫的鼻子,让姐夫嗅不出苦味。”   从嘉愣了一愣,这稀奇古怪的女娃儿,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花招用来对付他。   等到他喝完药,嘉敏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甜枣:“好了,这下就不会觉得苦了。”她忽地想起什么,又道,“哎呀!只顾着与姐夫说话了,进来好半天还没见着姐姐呢!”   说着,嘉敏也不在理会从嘉,只顾着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留下从嘉一人呆呆站在房中,坠入云雾般。   童言无忌,可在从嘉的心中,却总觉得多了些什么,叫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暖意。   周嘉敏像一只梅花小鹿般地跑出了曲尺楼,楼外开始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   “下雪啦!下雪啦!”她欢乐地张开双手原地转圈,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羽纱面薄氅被风雪吹得鼓起,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粉扑扑的鹅蛋脸在扬扬飞洒的大雪中,清美难言。   楼阁之内,从嘉负手而立,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得,面上已带着清淡的微笑。   嘉敏入了雁曼堂中,堂室的布置果真比扬州府上富丽辉煌许多,红绸软帘、妆蟒绣堆,宝鼎、香炉、琴、笔砚、书卷、字画、新诗堆满了宽阔的房间,又不失雅致书香之气,不由叹道:“好雅致的心思,我家姐姐的绣阁画屏,芳馨暗涌,与姐夫又有着不一样的情思呢。”   浮雕山水檀木屏风后,传来娥皇略有些慵懒的声音:“是谁在外面?是流珠么?”   嘉敏听出了是姐姐的声音,兴奋地大叫一声:“姐!是我!”   她飞奔入内,转过了屏风纱帐,像是一团淡紫色的小花绒球一样扑倒在姐姐的怀里。   娥皇又惊又喜:“到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我去接你们。”   “因为我很想姐姐,来不及告知姐姐,就快马加鞭进了府,阿母乘坐马车,随后就来。”   流珠正好端着点心进来,见到嘉敏也是大喜道:“小小姐!你可是如何来了?”   又忙取了双蝉红罗帕,替嘉敏拭去包子发髻上的雪水,“天气寒冷,又落了雪,小小姐难得来一趟,可是要在府上多留些日子,等到天朗气清,冰雪融化了再回去也不迟。”   娥皇道:“不如,就在姐姐这里过了年,再回去如何?”   嘉敏拍手称好,三人正说得热闹的时候,外面庆奴进来传饭。   庆奴笑道:“王爷特意叮嘱了,说是小姨子来了,请王妃和周家小姐到听菡厅中用饭呢。”   嘉敏的肚子正好咕咕叫了,笑问道:“我正好饿了,能吃得下一头牛,也不知此刻有没有炙烤清炖的杂牲?”   庆奴笑盈盈的:“别说牛、羊、鹿这三种杂牲,就是周小姐想吃什么,甭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府里都是有的。王爷早就交代了,周小姐是府上难得的贵客,只需将冬天雪夜里顶新鲜应季的食物做了来。”   嘉敏十分期待:“雪夜炖肉,浓淡相宜,正好。”   而娥皇兴致索然,只是淡淡地吩咐庆奴道:“我还不饿,你带小姐去厅中用饭吧!”   庆奴有些为难:“这……”   娥皇还在和从嘉赌气,皇后要张罗着替他纳侧妃,娥皇心中又难受又煎熬,却又不知道这番苦涩之情如何倾诉,也不理会从嘉,虽然知道这顿饭是从嘉想要和她示好,她却还是要死撑着脸面不愿去。   嘉敏奇道:“姐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流珠在她耳畔低声道:“王妃和王爷闹别扭了,王妃不想见王爷,两人都好几天没说话。”   嘉敏眉头一皱,略略思索了片刻,突然来了主意,对流珠低低道:“你将姐姐打扮得像是蓬莱仙子,给她梳一个首翘鬓朵妆,带她去梅园。”   流珠虽不解其意,却也点头照办。   ☆、第三章 闲中好(3)   嘉敏独自来到听菡厅,婆子小婢女们正鱼贯而入,端着各色菜肴上了听函楼,黄檀木食桌上,珍馐满列、淆馔满盏,肉香四溢。   从嘉坐在席间,似是等了许久,见了嘉敏,笑道:“馋虫儿,一定饿了吧,可是将你姐姐请了过来?”   嘉敏摇了摇头:“姐夫,我们可不可以等会再用膳?”   “哦?这又是为何?”   “因为嘉敏觉得这满室的肉香酒冽,过于荤腥,想着窗外正在飘雪,梅花开得正怒,不如剪些梅枝插在堂中,梅香暗度,袭了襟袖,又有口腹的芳甜,这样才吃得香甜呢!”   从嘉想了想,不觉哑然失笑:“我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古人还有伴着梅香才能吃得下饭的,也不知你这小脑瓜里整天想的什么,总是想出一些奇思妙想的古怪玩意。好!既然你说去梅园剪梅,那我便依了你。”   说着掀起暖阁毡帘,走入到外面的风雪中。   “殿下……殿下……外面天寒地冻的,披了风领再走。”庆奴从里面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替从嘉系上黎色云纹锦风铃,又替他们二人取了一把龟甲老竹葵花蕉叶伞面的油纸伞。   两人到了外间,果然一片清寒景色。   傍晚时分,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似是揉碎的白云,杨花似地纷纷扬扬片片吹落,再看满园的景色,皓色已然覆满了庭砌藤草。   从嘉撑着伞,两个一大一小的身量穿过了廊庑、书芹阁、亦桃桥,一路上在白雪地中留下两行大大小小的浅浅脚印。   行到绿猗楼侧畔的梅园里,远远地就闻到了袭人的清香。走得近了,方见满园的梅花,似乎都一齐邀好了似地,忽然就全都盛开出来。   雪艳冰魂,香欺兰畹,寒衣疏影中,各色的梅花有浓烈如妃色的,浅淡如海棠红的,还有雪白的带着柳黄色花蕊,早已醉煞了人。   嘉敏牵着从嘉穿过梅林,到了那一株袅袅簌簌风雪下的红梅,从嘉不经意地一瞥,便见到了到一个神妃仙子。   此时此刻,娥皇披了件莲青锦上添花番丝斗篷,高华洁白如天鹅,梳云鬟高髻,首翘鬓朵,立于一株绿萼梅花畔,与天地、与梅花难分姿色,庄重袅娜,惹人怜爱。   娥皇亦然发觉了从嘉,翩然回望,两人四目勾连,电光火石间,彼此已将那苦苦的相思之情倾泻一尽。   两人都已熬得憔悴,明明彼此在乎的心,也被折磨得日日枯萎。   可是,在这一眼里,腊梅缤纷,雪坠片片,纵然世界都已经冷得凝固,茫然成白白的一片,他与她,却依然都能如此地肯定:你是我最想珍惜的人。   “娥皇——”从嘉柔情唤道,“难道你还不懂我么?我是铁了心不会再纳侧妃的,除了你,我的眼里、心里都再也盛不下别人。”   “可皇后的意思……”   不待娥皇说完,从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不要多说了。母后那边,我自会跟她细说。娥皇,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娥皇倚在他的怀中,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愤懑,再多的不甘与骄傲,也都在他的怀抱中化为了柔情蜜意。   一旁的流珠立在红梅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们,一任雪花吹在斗篷上,覆了层薄薄的雪也没觉察到。   嘉敏悄声来到她身后,将有些呆呆愣愣的流珠拽离了梅园,直到拉着她走到了亦桃桥,才朝她挤眉弄眼。   流珠也不由得噗嗤一笑,低声道:“瞧他们这会子的光景,又是和好如初了。小小姐真有办法!”   嘉敏眨了眨眼,笑道:“那是当然!”   两人正说着,看见亦桃桥畔有几个婢女正在扫雪,大雪纷纷扬扬,沾湿了她们的的发髻。   嘉敏奇道:“姐姐们,这雪还正下得紧呢,你们扫了雪岂不是白白忙活了么?”   那其中一个婢女有些为难,“我们若是不扫,叫菁芜姑姑看到了,又是一番痛骂。”   其他婢女也不敢懈怠,忙低头扫了起来,似是十分害怕。   流珠愤愤道:“又是那个老贼婆!”   嘉敏很是奇怪:“菁芜姑姑是谁?”   “这菁芜也是伺候王爷的老人,却是个十足的泼辣货,仗着自己得皇后倚重,倚老卖老,只差将王府当成她自己的家了。”   正说着的时候,菁芜自另一边小径上扭了过来,见了那几个扫雪的婢女,张嘴就骂:“整天只知道吃闲饭的小蹄子!又在这懒怠!没看见姑姑都是扭着腰走来的么?雪都快堆地三尺厚了,也不晓得打扫!再这么懒下去,小心一个个将你们赶出府冻死!”   ☆、第三章 闲中好(4)   婢女们也不敢顶嘴,忙低了头打扫。   嘉敏气不过,对菁芜道:“这里是下人们住的地方,扫不扫,由得她们自行决定,哪里由得你在这里编排?”   菁芜循声而去,见一个身量小小的丫头,登时,一双细长的眼睛露出了几分蔑视之意,伸长了手去摸嘉敏的衣裳,又想去摸她的脸,似笑非笑,“哎哟,这小闺女长得这么俊俏,姑奶奶我可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嘉敏厌恶地扭过了头,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的脸,“你是谁的姑奶奶?竟也敢称是我的姑奶奶,好不害臊!”   菁芜讨了个没趣,讪笑道:“哟,气性还挺大的。看这模样儿,这穿着,应该是王爷从扬州来的小姨子吧?”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扰了我赏雪的雅兴,更不可以命这些小姐姐们扫雪!”   “哟,小丫头一个,气势还挺大的。老娘可是这府上的老人,一花一草、一砖一石都在老娘的掌控中,别说这几个小丫头片子,就是整个王府,也是老娘当家的!”   嘉敏瞥见她耳朵上沉甸甸的一枚赤金蓝耳环,跳起脚一把扯了下来,“这金耳环只有主子才有资格佩戴,你不过是些年长些的婢女,怎能佩戴这样的金耳环?莫不是你偷的?”   菁芜痛得捂住了耳朵,脸色大变,她在王府里好些年,人情往来,聚敛钱财,捞到了不少好处,难道这些年的硕果就要栽倒在这个小姑娘手里不成?   “拿来!给我!”她上前一步想将嘉敏推开,想从她手里夺过金耳环。   嘉敏眼疾手快,马上将金耳环递给流珠,菁芜又去抢流珠手中的耳环,流珠高高举起,将金耳环抛给扫雪的婢女。   金耳环在婢女的手中传来传去,菁芜像是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可就是够不着耳环。   “你们这些小蹄子!看老娘不打死你们!”菁芜气得眉毛都绿了,抓起一团雪,只顾歪三倒四地急着追打她们,却不知道人多势众,嘉敏、流珠和那几个扫地的丫头都捡起雪团砸她。   菁芜平白无辜地挨了好多雪团子,不仅头上的钗饰砸歪了,头发砸散了,连着脸上也被砸得鼻青脸肿。   也不知是谁在她脚下横过一个扫帚,菁芜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从小坡上滚落下去。   众婢女解了一口恶气,哈哈大笑。   嘉敏听得“噗通”落水的声响,觉得不妙,跑出去一看,菁芜已经滚落到湖中,正在水中挣扎。   惩罚归惩罚,若是真闹出性命,可就不好了,嘉敏忙招了众多婢女,用一根木枝,将菁芜拉上了岸。   菁芜冻得直哆嗦,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用手将那些小蹄子们撕了,夺过木枝就要去打她们。   “闹够了没?!”一声低沉的声音骤然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身量颀长、深眸貌美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桥头上,她梳倭堕髻,戴金镶珠翠圣手拈如意簪,佩金穿玉慈姑叶耳环,穿挑丝双窠云雁装,织锦镶毛斗篷,看似绝非奴婢。   嘉敏愣了愣,这人是谁?怎地这般貌美?   她原以为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却不曾想还有这样别有风致的女人。   桥上的女人与姐姐的温雅端庄极为不同,周身都透着一股妖媚,那斜斜飞扬的眉毛,那含笑非笑的唇角,引诱着人想要探一个究竟。   菁芜看到此女子,忙收敛了戾气,恭敬道:“老奴见过娘子。”   窅娘走下桥,对嘉敏微微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周府上的千金,今日一见,小娘子果然十分伶俐。”   “你是……?”   “我是府上郑王的侍妾窅娘。刚才菁芜姑姑多有得罪,还望小娘子莫要跟她老计较。”   窅娘言语谦卑,举止有度,嘉敏对她有些好感,便将金耳环还给了菁芜姑姑,菁芜一把夺过,狠狠地瞪了嘉敏一眼。   窅娘从嘉敏身边走过,菁芜跟着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走过桥头上才愤愤道:“那新来的小蹄子不过是个小丫头,娘子何不趁此教训她一顿?”   窅娘长眉微蹙,站住了身,喝道:“放肆!”   菁芜哆哆嗦嗦,缩了脖子不敢吱声。   窅娘厌烦道:“你被人捉弄成这样,还不长记性?那小丫头是什么身份?你也敢去招惹她?”   菁芜讪讪道:“是老奴唐突了,可是……”她终有些不甘,“王妃独宠,暗里害死了好几个侍妾,如今连她的妹子也能在王府中横冲直撞,实在是太不像话了。难道娘子就当真愿意屈居王妃的淫威下么?”   窅娘咬了咬唇,深邃的目中骤现寒意:“慌什么?不露圭角,静待时机!若是锋芒太露,必被王妃赶尽杀绝!”   ☆、第三章 闲中好(5)   日子一天天流逝而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家春宴时节,王夫人府中还有事,就先告辞回府,嘉敏留在了王府中,与姐姐一起入宫觐见皇后。   还是在鸾轿中时,嘉敏便忍不住卷起秀帘,赏览宫外景色,阁楼连绵无际,琳宫绰约,竞为宏丽。   去岁冬天伊始,周朝开始攻打南唐,南唐连吃数场败仗,但这并未影响到宫中的春宴气氛。   宫中张灯结彩,五彩花卉,一色的朱红色灯笼高照,犹如金龙一般逶迤延伸,更有仆从忙得脚不沾地,见了她们的鸾轿,纷纷避让行礼。   周娥皇嗔道:“小猴儿,张头张脑的,可还是没看够么?”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上次入宫来不及细看,今日细看之下我才知道古人的诗是写得有多好了,若是我没来过皇宫,又怎会知道皇帝生活的地方是如此富丽华贵?”   流珠笑道:“小小姐是看稀奇,等你将来长大了,嫁了个王公贵族,成了诰命夫人,也是要年年进宫觐见的,又何必急了这一时片刻,以后有的是机会。”   “流珠姐姐就会取笑我,干脆让皇上将姐姐纳了作为妃子,整日里关在妆蟒绣堆的亭台楼阁里,这样就再也不会来开我的玩笑了。”   流珠听了此话,悚然而惊,脸上乍白乍红,活脱脱被一个女娃儿说得闭了嘴,半天不能言语。   做皇帝的妃子,是她想也不敢想的荣华富贵,想着自己也比王妃还大两岁的年纪,论起来,也该谈婚论嫁了。   夜半时分,她也并不是没有怀春过,只是夫婿在何处?   若是能像王爷般俊秀温柔,那才是最好的归属。   可这样的男子,世间又有几个呢?   想到此,流珠便觉得前程黯然。   鸾车停下,又有宫女带着他们一路往前行去,就算是那些最低等的小宫女们也穿得鲜妍亮丽,打扮得花团锦簇。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凤和宫中,推了绣帘,扑面而来的就是暖暖融气,只间殿中放了好几个青绿铜胎鎏金大火盆,烧得炭火浓旺,直叫人烘出了一身的汗。   殿中按次序站了满屋的人,嘉敏并不认识他们,只觉得有好多个锦绣妆蟒扎出来的人般,个个都是饰金佩玉,珠光宝气,美服华冠。   原来那一溜儿站着都是来请安问好的女眷后辈,以及年纪小些的皇族宗亲。   锦幛绣幕,彩屏张护,当中的软榻上铺设玄狐皮,其它众坐席上亦然铺设紫貂、青狐皮等,桌案上,各色的如意糕点、吉祥汤羹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一个高髻如云、钿钗簪满的凤服女子坐于正中,肤色如雪,面目雍容,又透着威肃。   嘉敏随众人一起盈盈跪拜下去:“臣女周嘉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皇后受礼,今日见众子女汇聚一堂,心情大悦,命他们起身,各人落座后,唯独留下了嘉敏,见她面生,不由得以凤目微微打量着她。   “你就是郑王妃的小妹?”   “小女正是。”   “今年多大了。”   “虚岁七岁。”   “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诗经》、《列女传》,唐诗都是读的。”   皇后点了点头,笑道:“谦谦有礼,应答和婉,倒是比得了几个小公主了。可见本宫怎么没生出你这样的小女儿来。”   嘉敏脆生生地说道:“皇后娘娘雍容懿范,为一国之母,天下的子女都是皇后娘娘的子民,小女自然也不例外。”   皇后大悦,朗然笑了起来,“瞧瞧,这小嘴甜得跟蜂蜜似的。”她朝嘉敏招了招手,让她走近,细细地瞧着,点头赞道:“果然是粉面朱唇、娇俏可爱。”   或许是在殿中做得久了,又或是堂室中人多,气息有些滞闷,皇后觉得满戴钿钗的头很钝重,微微扶了一下额头。   嘉敏心思何其细腻,忙伸出小手替皇后揉着颞颥部位,皇后身边的一干宫人都吓得半死,除了皇后身边的芩姑,哪里还有其它人敢触碰皇后娘娘一二。   嘉敏一副小大人关怀的模样:“皇后娘娘可是觉得舒服些了?”   皇后笑着点着嘉敏的小脑袋:“当真是舒服多了,别看你人小,鬼主意还真多。”   嘉敏甜甜笑道:“作为皇后娘娘的子民,小女自然希望娘娘凤体安康。若是娘娘不嫌弃,以后小女常常来给娘娘揉额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皇后将嘉敏抱在了怀里,底下的众人看着也是喜乐和气。   皇后娘娘的眼神锐利地瞟过周娥皇,目光在她的小腹上微微停留,言词毫无温度:“郑王妃的气色好像不大好,也要好好调养才是,本宫还指望着明年多添一个孙儿呢。”   娥皇更是窘迫万分,忙躬身称了一声:“是。”   从嘉护妻心切,忙禀道:“母后不用担心,儿子每天都让王妃喝进补汤,这身子一定会调理好的。”   “希望如此。”   正说着,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姚公公入殿传道:“奉皇上口谕,国宴已开,还请皇后娘娘领皇子公主们移驾雍和殿。”   ☆、第三章 闲中好(6)   众人也不敢怠慢,纷纷离席,由皇后带领,浩浩荡荡开往雍和殿。   雍和殿大开筵席,朝中诸臣都在此宴会,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春宴,周朝遣了数个使臣来唐。   周朝已进军南唐,雄心勃勃,此次遣臣,大有施压之意。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周朝的使臣赵晨不屑道:“早就听闻江南多靡靡之音,今日一听,果然是亡国之症,难怪打不过我们。”   皇帝大怒,恨不得即刻就将使臣斩了,可又怕周朝以此为借口,加大攻势,更是让他片刻也喘息不得;想要命人换了宫乐,转而一想,宫廷音乐全都如此柔靡,正要吞声作罢,一个小女童的声音自大殿中响起。   周嘉敏起身说道:“这位大人可真是孤陋寡闻,我江南钟鼓笙竽,既能悱恻软腻,也能英武刚健,大人管中窥豹,岂不是贻笑大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她一个小姑娘,连皇帝也眯着眼望着她,见她面生,还以为是胞弟的女儿。   使臣十分不屑道:“小姑娘,夸大其词可是要丢脸面的。”   嘉敏不服道:“是否夸大其词,诸位见了方能盖棺定论。”她翩然一笑,“小女的姐姐便能为诸位弹奏一曲。”   周娥皇持焦尾琴,款款行到殿堂之中,对皇帝和皇后施礼道:“臣媳不才,愿献一首武曲《十面埋伏》。”   皇帝大喜,欣然点头。   周娥皇从容不迫,修长手指婉转一打,焦尾琴的琴音撩人心魄,似乎将人带到了楚汉之争的垓下之围中。   娥皇手法圆融轻巧,传出的琴声却沉雄壮烈,气势极尽雷霆之力,众人听得骇然耸动,似乎在战场中血杀酣战,雄军百万,听闻鼓角甲声,呼号震天。   一曲终了,殿内一片鼓掌之声。   皇帝颇有些得意:“赵晨,你们说朕的宫廷中是不是还是只有委婉缠绵之曲呐?”   赵晨不服道:“贵国艺术昌荣,在下佩服,不过若论棋艺高低,还是当属我朝。适才贵国的国手便已经输给了敝国的少年。”   皇上召来姚海一问,果然,偏殿的棋局上,国手已经连输几局。   皇上毫无颜面,倘若国中的国手都已经输了的话……那……朝中再无人了。   赵晨洋洋得意道:“也不知贵国中,可否还有一二人敢来比试?”   皇帝微有沉吟,正愁毫无计策的时候,嘉敏起身道:“陛下,可否允许臣女与之一决高低?”   赵晨低着头才能看见她小小的身量,大声嘲笑道:“就你?小姑娘还是回家绣花吧!”   嘉敏冷哼一声:“别说对你周朝的一个少年,就是你们八个十个高手,我也会叫你们全都铩羽而归!”   “好大的口气!莫非贵国泱泱大国,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棋手了么?竟然叫一个小姑娘来献丑?”   皇帝勃然大怒,正要发火,郑王李从嘉起身冷肃道:“若是我国的一个小女娃都能赢了贵国,该当如何?”   使臣昂然而立:“此后十年,我大周再也不敢来叨扰贵朝。”   “好,那就请贵国说到做到!”   从嘉对嘉敏微微一笑,嘉敏会意,对使臣赵晨抱拳道:“请吧——”   宫人在大殿中央开一棋局。   那周朝的棋手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实际上,少年为大将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生得少年老成,颇有城府,是周朝棋手中第一高手。   赵光义与周嘉敏端坐棋局两侧,殿内的众人亦是屏气凝神,尤其是周娥皇,替妹妹捏了一把汗。   嘉敏凝视着棋盘,手夹着一枚水绿色七宝玲珑琉璃棋子,思索良久方置下棋子,赵光义看了看棋盘,本是小觑的心思,此时也不得不提高了警惕,“小姑娘棋子落得气定神闲,入界和缓,看来,我是遇到高手了。”   嘉敏聪黠的眼光一闪,“公子棋艺也不赖,是我所遇的千里挑一的高手。”   赵光义于棋盘东五南九置子,嘉敏遂于东五南十二置子,众人看得云里雾里,唯有从嘉微微颔首。   娥皇有些忧心,“小妹初生牛犊,什么都不怕,也不知道是否能下得过对手。”   从嘉笑道:“爱妃勿用忧心,小妹此一着在十五着后方到用处。”   众人屏气凝神,见二人你来我往,攻守杀夺,不分输赢,又过了数招之后,赵光义这边连占上风。   就在周朝使臣沾沾自喜的时候,赵光义放下棋子,起身抱拳作揖:“小女子才思敏捷,智慧过人,在下认输了。”   使臣大吃一惊,十分不满地嚷嚷着:“这棋都只下到一半,何来的输赢之分?”   郑王从嘉道:“一子不慎,全盘皆输。再交手十着之后,我朝的小女必赢无疑。”   赵光义道:“正是如此,山外有山,强中自有高手。贵国的高手原来不在宫廷棋诏待之中,在下输得甘拜下风。”   那使臣赵晨“哎呀”一声,这脸都丢到别人家了,又不好发作,只是不服气地闷哼一声。   赵光义朝他投去阴翳的一瞥,赵晨闭了嘴,屁都不敢放一个。   众人对殿中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在座的七皇子李从善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身量娇小,明眸善睐,与她的姐姐周娥皇长得颇为相像,也不知这小妮子长大了后会是一番什么可人的模样呢!   皇上大悦:“前方战事连败,今日在朝廷搬回一局,朕甚感欣慰!”他指着满殿的文武大臣,“你们一个个竟都比不上一个女娃娃!”   满座文武皆有愧色。   皇上和蔼地问向嘉敏:“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朕看着分外面生。”   “小女东都留守周宗之女,闺字嘉敏。”   皇上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郑王王妃不是你姐姐么!周宗啊周宗!想不到养得一双好女儿。朕要对周府大大赏赐!来人!赐绢帛绸缎各五十匹,珠宝首饰十盒!”   周娥皇也觉得颜面有光,与小妹一起跪地领旨。   ☆、第四章 闽国盗(1)   不知不觉到了正月十五,扬州的周老爷再三来信催促小女嘉敏回扬州,娥皇再三挽留,还是很快到了分别的时刻。   从嘉已命人给嘉敏打点了行囊,大大小小的礼物装了好几辆马车,嘉敏却舍不得走,委屈巴巴地说道:“姐姐姐夫不要赶我回去好不好?我会做很多事情,会给姐姐姐夫洗衣、整理书架……”   众人忍俊不禁,从嘉摆出严肃的表情:“那可不行!尊父若让你回家,我又怎能强留你在府上?再说了,府中有的是丫头干活,哪里还轮得到你?”   嘉敏眼珠子转了转:“那我陪姐姐姐夫下棋,府里再也没有哪个丫头下棋比得上我了吧?”   周娥皇摇头,威严道:“那也不行,阿耶阿母都想念你。你还是早些回去,过些日子再接你来金陵。”   嘉敏郁郁不乐,磨蹭了许久,还是被送上了马车,马车逶迤着转过了街角,渐渐消失在街头。   周娥皇有些不放心,站在府门口眺望许久,流珠劝道:“娘子勿须挂念,那二十多个府兵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小小姐此次回扬州定然安然无虞。”   周娥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且说嘉敏自郑王府起驾回程,马不停蹄地赶回扬州,一路上只见冰雪消融,河水涣涣。   暮色已至,马车行到一处乱岗中,一侧是连绵不绝的山丘,一侧是悬崖绝壁,十里之地,荒无人烟。   忽然一阵寒风刮过,一群寒鸦聒噪地飞窜,带来一阵阵阴翳和不安,马车夫扬鞭催马,只希望在日暮之前过了这一带乱冈。   突地,一支冷箭自乱石堆中飞出,正击中了车夫的额头,车夫应声落地,又有路边的数竿大竹齐齐倒下,马受惊扬蹄嘶鸣,众府兵跌落在地,摔得七仰八叉,又被惊厥的马踩到,霎时间溃不成军。   护行的府兵大乱,头领一声大喝:“有刺客!”   话音未落,乱箭自乱岗中射出,二十余府兵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半,自林中窜出十余个蒙面盗贼,提着大刀跳下山岗。   府兵头子大惊,喝道:“是闽国余孽!大家小心!”   众府兵提刀,与蒙面盗贼一场恶战,狭窄的官道一片狼藉,白石亦被血迹染红。   闽国劫匪抢了上风,拦了好几辆马车,那马车中装的是皇帝赏赐给嘉敏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一个身材高大的盗贼一把扯开车帘子,见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那丫头俊眼修眉,唇如抹了胭脂,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却是苍白无色。   嘉敏以一枚簪子指着盗贼,壮胆道:“你、你……你别过来!你要是……过来……我、我就杀了你!”   盗贼还在犹豫,他的同伙已上前不耐烦道:“还犹豫什么?还不将这个千金给了结了?!”   同伙抽了大刀就要向嘉敏砍去,盗贼挡手一挥,那刀“当啷”一声飞了出去。   就在此时——   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官兵从后面追来,为首的喊道:“闽国余孽!哪里逃!”   原来,这一带因地势险峻,过往的官车屡遭闽国盗寇的伏击,官兵便在这附近埋伏了好久,为的就是将盗贼全部剿杀。   闽国的盗贼没料到中了埋伏,一场恶战之后,被杀得片甲不留,那马车上的盗贼不想吃眼前亏,扬鞭鞭打马儿,溜之大吉。   “抓住他!”   与此同时,一支支冷箭射向盗贼,马儿中了一箭,吃痛狂飙,而数丈之外就是悬崖峭壁!   一阵剧烈的震荡后,嘉敏被摔了出去。就在此时,那盗贼竟然伸出了手,一把将她扯住。   两人都挂在了峭壁上的树枝上,树枝显然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   “咔擦”一声,嘉敏眼前一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盗贼首先醒了过来,极为庆幸的是,这山谷是还未融化的积雪,若不然,他们定然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盗贼想要起身,才发现右腿受伤了。他痛得龇牙咧嘴,刚站直了身子,身子一晃,又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的动静太大,周嘉敏也被惊醒了,眼前这个男人是强盗……她顾不得许多,爬起来就跑,拼了命地跑。   “喂!”盗贼想追又追不上去,只能无可奈何地喊道,“我不会杀你,你别跑啊!”   嘉敏心里害怕,只顾没命地跑,跑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头上传来粗重的喘气声……   她不敢动,那是一头她从未见过的怪兽!那怪物黑灰色的鬃毛倒竖,龇牙咧嘴,尖锐的獠牙滴着哈喇子,一声低吼,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朝她飞扑而下!   嘉敏暗道不妙,今日真是出门不利,才逃脱了盗贼的魔爪,难道又要葬身在这野物的腹中了么?   ☆、第四章 闽国盗(2)   一声惨烈的哀嚎声,那头怪物应声倒下,在地上挣扎了数下,便一命呜呼了。   嘉敏睁开眼,见怪物已倒在地上,被开膛破肚,血染了一地。   盗贼擦了擦短匕上的血迹,将匕首插回腰间的刀鞘,瘸着一条腿走了过来,“一只野猪而已。”   他蒙面的面巾不知何时已脱落,一张英武的面孔露了出来,五官硬朗,棱角分明,鼻子又高又俊,眼睛泛着明亮的神采,说话的时候还露出了他的小虎牙。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嘴角边却留了一小撮胡须,耳际钉了好几个耳钉,戴着海里的珍奇小贝壳,别有一股奇异英俊的气概。   嘉敏一时间看得怔怔的,大概没想到一个坏蛋可以长得这么好看。   盗贼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面巾已经脱落,恍然大悟:“看我?是不是觉得本小爷长得俊?”   嘉敏点了点头。   盗贼得了脸,十分得意,以手捋了捋额前几缕海藻似的碎发,“那是当然了!我是我们寨里的第一大美男子,方圆好几十里的姑娘都想嫁给我!唉!长得太俊也是罪过啊,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我也不想啊!谁叫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张英俊的脸?人在江湖走,不得不戴面具,要不然……”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那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溜了。   盗贼顾不得腿痛,一瘸一拐地走了好几步,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嘉敏从地上提了出来。   嘉敏手脚乱踢:“放开我!放开我!你要是抓了我,我会告诉我阿耶!让他全城围剿你!”   盗贼愣了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全城抓我?只怕是皇帝老子下命抓我,他也没那个本事!”   他将嘉敏丢在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抽出了手中的匕首,用雪擦着那锃亮的刀锋,“大过年的,你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千金,山珍海味多的是,可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就惨咯!既然鱼肉白米饭吃不上,那就只好吃人肉咯。”   嘉敏害怕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盗贼俯下身,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你这样粉粉嫩嫩的小娃娃一定好吃,你说,我是将你烤着吃呢还是煮着吃呢?”   “大侠……大侠饶命,我……浑身长满了恶疮,实在是难吃至极……”   “长了疮?你骗谁呢?”   “我……我真没骗你……”   “是不是长了疮,让小爷看看。”盗贼说着就以刀尖去挑嘉敏的衣袖。   “大侠……别……我没长疮……”嘉敏忙紧抱双臂,胡乱说道,“但……但我中了毒,你要是吃了我,你也会中毒的!”   “那就最好了!也真是巧,昨天我吃了一只死老鼠中了毒,现在把你吃了,正好以毒攻毒!”   嘉敏欲哭无泪:“求大侠饶命!”   “少废话!”盗贼将匕首狠狠扎向嘉敏的脖子。   嘉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肉香使劲往嘉敏的鼻子里灌。   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为何地狱里烤人肉这么香?   嘉敏嗅了嗅鼻子,慢慢睁开眼,一块猪肉正悬在她的鼻尖上,滋滋地冒着油。   嘉敏大半日滴水未进,此时肚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原来,自己还活着。   盗贼将叉着的肉递给她:“给你。”   “你……不是要吃我吗……?”嘉敏心有余悸。   “废话!猪肉不比你好吃多吗?!”   “原来你只是吓吓我啊……”嘉敏笑得比哭还难看。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盗贼凶道。   嘉敏忙接过烤肉,一边吃,一边用余光觑着盗贼,生怕他对自己再生歹意。   吃饱喝足,盗贼扯了一根藤拴住嘉敏的手。   嘉敏躲着他,“你……你要干嘛?……”   “拴住你,免得你再跑啊!”盗贼捉住了嘉敏,眨了眨眼,俯身笑道,“乖!听话!本小爷吃饱了,不会再吃了你。”   “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回山寨做压寨夫人。”   嘉敏呆在原地,浑然忘了说话。   盗贼却嘻嘻笑道:“小女娃长得细皮嫩肉,再过几年,就是个大美人,做小爷的小媳妇,怎么样?”   “我才不要!”   “做小爷的小媳妇有什么不好?知不知道有多少美女想伺候我!以后啊,本小爷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第四章 闽国盗(3)   嘉敏欲哭无泪,又十分害怕,被山贼牵出了山谷,一路想着该如何摆脱他。   两人行了不多久,就爬出了山谷,不远处的树丛里,隐隐闪烁着火把,山贼忙带嘉敏躲在树丛后,低声叮嘱:“别吱声!”   嘉敏知道那是官兵,大喜,大声喊道:“救命啊!强盗在这里!”   山贼大惊,去捂嘉敏的嘴巴,却已是来不及了。那周围搜捕的官兵听到了声音,悉数往这边赶来,率先赶到的几个被山贼寥寥几招打趴在地上,哼都不哼一声就死了。   山贼正要蹿出,却被脚上的藤蔓绊住,狠狠地摔了个狗啃泥,原来这藤蔓是嘉敏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地套在了他的腿上。   “小女娃真淘气!”山贼骂骂咧咧,这一摔,已经迟了一瞬,周围已经被官兵包围!   为首的大理寺丞喝道:“盗贼!你若是不想被乱枪戳死,就跟本官回到大理寺,自有你的处置!”   山贼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想让小爷束手就擒,想得美!”   大理寺丞抹了一脸的口水,气得脖子都粗了,阴狠道:“都给我上!本官今天就让他死得明白!”   众兵卒一窝蜂地涌上去,山贼身高力强,身形骏捷,手法多变,来一个兵,便给他送一条命,一直杀得腥风血雨。   兵卒有些怯意,不敢上前。   大理寺丞注意到山贼的腿受伤,厉声喝道:“刺他腿!今日要是不杀了他,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兵卒们又硬着头皮重又扑了下去,数十根长枪直往山贼的腿刺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树顶直掠而下,那黑影手中的盘龙棍一扫,众兵卒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便齐齐倒在地上。   那道黑影如鬼魅般飘忽不定,兵卒步步后退,看不到人影,不知是鬼还是人,十分害怕。   又一阵阴风扫过,几个兵卒倒地,吭都没吭一声。兵卒们慌忙逃跑,连大理寺丞也害怕起来,爬起来跑得杳无人影。   黑衣人从树上落地,嘉敏认出了他,竟是那日在江边救她的赵元朗赵大哥!   她惊喜地大叫:“赵大哥!赵大哥快救我!此人是个山贼!”   山贼对那黑衣人草草拱手:“多谢侠士相助,不过侠士心肠未免也太热乎了些,本小爷刚刚开拳,都还没打过瘾。”   黑衣人看了一眼他的腿,“阁下的腿既然受了伤,何不稍作休息再走?”   “本小爷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他说完去牵嘉敏,嘉敏早已经躲在了赵元朗的身后。   山贼朝她招手哄道:“乖!小女娃!快到小爷这里来!小爷带你回山寨。”   不料赵元朗伸手拦住了他,温声道:“阁下何必急在此一时?”   山贼剑眉微蹙,杀气顿显,语气也颇为不善:“侠士是何意?”   赵元朗道:“阁下误会了,在下乃周朝人赵元朗。适才萍水相逢,见阁下英气逼人,武功高绝,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林虎子听得十分受用,言语依然不恭:“本小爷林仁肇,闽国人!”   赵元朗大喜,忙抱拳道:“原来是江湖人称的‘林虎子’,今日得以一遇,实乃幸会!”   山贼有些飘飘然,他林仁肇林虎子果然英名远播,有些噱头!   赵元朗又说道:“阁下当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豪杰,做草莽山贼当十分可惜,若是阁下不嫌弃,随在下去了周朝,在下自当为阁下引荐个好前途。”   林虎子道:“本小爷向来自由惯了,来去如风,散落江野,吃喝拉撒都在山上,就是拉一泡屎也是拉在芦苇丛中,怎受得了约束?本小爷告辞了!”   赵元朗爱才心切,忙拦住他,“阁下请留步!阁下只需跟在下去了中原,见了周朝皇上,在下定然举荐你为大将,拜你上千的兵士,你若呼风就呼风,你若唤雨就唤雨,一切都随你!又怎会拘了你?”   “赵大侠的心意本小爷心领了,但本小爷不习中原风土,只喜欢江南水灵灵的姑娘。”说着,颇为猥琐地掐了一把嘉敏水嫩的小脸蛋。   嘉敏气得发抖,恨不得将他的手剁了喂狗吃。   赵元朗没料到他竟如此顽固,面色骤冷,“阁下若想走,那就先挡了在下的盘龙棍!”   话音未落,盘龙棍已经劈了过去,直插林虎子的面门!   雷霆之势中,林虎子头微微一偏,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已经紧紧夹住了棍之中的铁链。   赵元朗招招凌厉狠决,急想要掳了林虎子的臂膀,将他的穴位锁上,可越是性急,越是不能如意。   林虎子的行止恣肆放荡,可论起招式来,毫不含糊,招招又稳又快。   ☆、第四章 闽国盗(4)   几个回合下来,赵元朗不仅没有占到丝毫的上风,竟连林虎子身上的衣服也没沾到一点,他使出神龙出海一招,棍中带气,犹如一道魅影!   这一招招式凌厉,林虎子脚微微一点,一跃而出,一招“回眸霹雳掌”既妩媚又劲道,轻而易举地破了赵元朗的招式。   赵元朗暗赞他好俊秀的手法,又一招“虎虎生威”!林虎子抽出仅三寸长的匕首抵挡,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今日你若不随在下走!在下便不能留你性命!”赵元朗一边说着,手中的力道又增加了两成。   “本小爷不愿听人调遣,侠士请自重!”林虎子极为矫健地躲过赵元朗凌厉的攻势。   嘉敏只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刀影掌风、飞沙走石之中,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赵元朗盘龙棍虚晃一招,手却斜刺里伸出,只听得叮铃一声,林虎子的匕首已被击飞!   几乎在同时,赵元朗只觉得肩膀微微一麻,心中暗叹不妙!   林虎子身形骏捷,弓腰身动之际、手起手落之时,已不动声色地点了他的穴。   赵元朗动都不能动,极为不服地瞪视着林虎子。   林虎子笑嘻嘻道:“赵大侠,别这样看着小爷,本小爷向来不喜被人胁迫做不愿做的事情,侠士的盛情,本小爷也就只能辜负了。侠士还是自求多福吧!”   他扯了树上的藤蔓,将赵元朗五花大绑,拍了拍手道:“小女娃,咱们走。”   身后却没有动静,林虎子觉得不对劲,正要回头,头顶上忽地漫天洒下了一张网,将他兜头网住,“刺啦”一声倒挂在了树上。   原来此处官兵为擒住林虎子,事先做了埋伏,只是这些官兵还未用到网时就被赵元朗赶跑了。   嘉敏在树下早发现了网,瞅准机会启动了开关,活捉了林虎子!   林虎子被挂在树上,动弹不得,朝树下的嘉敏喊道:“小女娃,快把绳子割了,放你小爷下来!”   嘉敏捡起地上的匕首,林虎子以为她会依言割绳,大喜道:“小女娃真听话。”   怎知嘉敏却走向了赵元朗,在林虎子的瞪视下,竟然割了赵元朗身上的葛藤!   “你……”林虎子瞪大了眼,气得说不出话。   赵元朗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朝林虎子拱了拱拳,嘴角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以牙还牙道:“既然阁下不愿随我去北上,那就自求多福吧!”   “你什么意思?要干什么?”林虎子有些慌了。   赵元朗淡淡道:“当然是报官。”   嘉敏对林虎子做了个鬼脸,“活该!”   林虎子一个劲地叫道:“小女娃!小媳妇!你可不能去报官啊!我可是你未来的相公!”   周嘉敏只当没听见,理也不理他,与赵元朗一起扬长而去。   赵元朗深知此人若是不能为己所用,早晚都是祸害,不如报官,让南唐朝廷的官员将他了结了性命,也省得他亲自动手。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嘉敏带着大理寺丞、以及大批衙役兵卒前来,这一次将林虎子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寺丞指着他得意道:“盗贼!看你还能往哪里逃!本官奉命缉拿你已两年,今日终于将你生擒!”   林虎子吐了他满脸的唾沫星子,“呸你个狗官!等会小爷剁了你的狗头下酒喝!”   寺丞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大怒道:“给本官绑了此贼!即刻送到江宁府菜市场问斩!”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林虎子用铁链绑了,戴上铜枷锁,关进了囚车,押往江宁府——金陵城。   近些年,闽国余孽山贼盗寇十分猖獗。   皇上早有令,凡是抓捕到盗贼首犯的,不需经过审理画押,可实施斩立决!   嘉敏暂时不能回扬州府,便也跟随他们一起回到了金陵城。   官兵抓捕盗贼头子的消息在金陵城中不胫而走,不到午时,菜市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看囚车上的盗贼生得虎虎生威,果然不失江湖草寇之本色。再看他的面容,却是一个极英俊的少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满是英挺勃发之气。   不由得发出阵阵感慨,好一个英雄男儿,只可惜做了强盗。   押到刑场,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两名满脸虬髯的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刀身映衬着血红的炙日,发出可怖骇人的红光。   寺卿大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算台,台上,长长的太阳阴影一寸一寸地移动着。   午时三刻已到。   寺卿大人抽出了签令牌,重重掷在了地上。   “斩——”   ☆、第四章 闽国盗(5)   就在此时,突地从人群中冲出了一辆轱辘车,直直撞向了一侧的刽子手,那车中突然跳出来一个壮汉,一刀搠死了另一侧的刽子手。   人群顿时大乱,官兵速速布兵严防,寺卿大人浓眉倒竖,厉声喝道:“都给本官看紧了!”   语音刚落,一支冷箭嗖嗖地飞了过来,直插他的面门,寺卿大人头微微一偏,两手指稳稳捏住了冷箭。   随即,四周围墙上像是下饺子一样跳下无数拿着朴刀的大汉,呐喊着冲向了刑场。   这些劫持刑场的闽国劫匪个个精壮精悍,手起刀落,杀人如麻,呐喊声、哭嚎声、呻吟声……刑场变成了屠场,围观的百姓落荒而逃。   劫匪一直杀到林虎子身侧,朴刀猛力挥下去,“铮——”一声巨响,缚住林虎子的铁链被砍开。   林虎子像是出笼的猛虎,飞扑到寺卿大人身前,暴喝一声:“拿命来!”   他欲一脚踢下去,突然刑场外马蹄阵阵,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侠士脚下留人!”   林虎子循声望去,一匹俊逸的白马之上,一个五官清朗、饰金戴玉的华服公子疾驰而至。   好一个俊俏清秀的佳人!   嘉敏见到他,大喜,是姐夫!   林虎子放开了寺卿大人,上下扫了一眼李从嘉,带了几分讥诮的意味:“难道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   从嘉见林虎子果如传闻中枭猛,生得人高马大,伟如松柏,面容清朗,心中暗暗钦赏,只是不喜他的张狂,略皱了皱眉:“本王奉皇上谕旨,大赦林仁肇!”   寺卿大人痛声大喊道:“皇上不能放人啊!他们都是闽国余孽,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那些个劫匪盗贼却大喜,纷纷对林虎子道:“大哥,我们没事了!皇帝老爷已经放过我们!”   “是啊!我们不用打打杀杀地冲出去了!”   林虎子却神色淡淡,“谢了!”不欲多语,率领众人径直从从嘉身边走了过去。   “慢!”从嘉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皇上虽然赦免了你们的罪行,但并没有说要放你们走。”   林虎子冷笑,“不杀了本小爷,又不放小爷我走,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耍我们不成?”   从嘉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将功赎罪。”   林虎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原来皇帝是想招安啦?”他转身大声问向身后的盗贼,“兄弟们,你们愿不愿意啊!”   “当然不愿意!”   “就算是赔上这条性命也不想被当作猴耍!”   林虎子无可奈何地向李从嘉摊开手,“你也看到了,弟兄们不愿意,本小爷也没有办法。”   其中一个闽国大盗早就忍耐不住,提着大朴刀站了出来,义愤填膺道:“唐国的皇帝让我们家破国亡,这笔账,我们还没跟皇帝算!”   其他劫匪也附和道:“我们本来是闽国的良将猛才,若不是受你们逼迫,怎会被逼为江湖草寇?”   “若是将你们重新拔为国家栋梁之才,让尔等率兵打仗呢?”从嘉不疾不徐地施以攻心之术。   众盗贼面面相觑,眼神之间的交流现出一些犹疑之色。   其中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名唤胡彪,是林虎子最得力的下属,粗声说道:“我们这些亡国将领命如草芥,人见人杀,不值一提,怎会让我们身为将领,统率兵从?”   从嘉道:“如今周朝对我朝开战,急需良将,尔等骁勇善战、勇猛果敢,更是难得的人才,男儿鸿鹄之志,更应当在疆场上厮杀拼出个天地!”   众人个个都是热血男儿,已经被说得有几分动摇。   林虎子冷冷道:“王爷好一张利嘴。这样的巧言,本小爷已经听得多了。”   他手轻轻一招,“我们走!”   众人跟随他就要离开刑场。   从嘉大声问道:“难道阁下要带着这些人继续过着以地为席、颠沛流离的草草寇日子吗?!”   一句话竟问住了林虎子,他屹立不动,痛苦地闭上了眼,竟然,心底里最脆弱的那一道防线已经被郑王击中。   从嘉继而说道,“闽国已亡,大势已去,如今你带着闽国的流民流亡四处,终是无家可归,天下虽大,却毫无你们的容身之地。可若是将功赎罪,你们又是一条条好汉!况且,我朝对闽国人向来视为己人。”   他向后挥了挥手,众侍卫让出一条道来。   人群中,一个老妪出来颤颤巍巍地喊道:“虎儿!”   林虎子见她大惊,这不是村里的王大娘么?她不是被南唐的军士杀了么?   还有王大娘的身后,都是他所熟悉的面孔,他们怎么都会在这里?   “王大娘,张伯,李婶,你们……你们……”   王大娘道:“自从闽国战乱之后,我们流亡到金陵城,皇上待我们十分优待,发了钱银,让我们在城中城郊也安置下来,虎儿呀!你可不能辜负了皇恩。”   众山贼十分动容,原来,这南唐的皇帝老儿并不是罪大恶极。   有一条汉子劝道:“闽国的亡君本是昏聩腐败之君,我们虽然爱国,可却没有明君坐镇,如今闽国早已归为唐国,闽唐乃为一家,又恰逢明主在上。只要大哥点个头,我们众等皆誓死跟从大哥,立下丰功伟业!”   “是啊!皇上赦免我们的不死之罪,为的就是希望我们能将功赎罪,大哥,我等骁勇善战,个个都是江湖好汉,若是自此埋没,岂不是可惜了!”   众人皆都附议。   林虎子也有些动容,只是面子上依然是冷冷的。   嘉敏拨开人群,跳到林虎子跟前,指着他鼻子骂:“山贼!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皇上待你们如此恩厚,若是再意气行事,就是一头傻倔驴!”   林虎子被骂得灰头灰脸,呐呐道:“我……”   嘉敏又咄咄道:“我什么我!要么做刀下冤死鬼,要么做建功立业的英雄!是个好汉就痛快下决定!”   林虎子沉吟片刻,终下了决定,侧身对郑王略略拱了拱手,“既然皇上如此宽厚,本小爷也不可辜负浩荡皇恩,本小爷愿领众兄弟听候皇上调遣。”   从嘉大喜,“既是如此,本王即刻禀明皇上,为各位好汉们署为军校!”   ☆、第四章 闽国盗(6)   林虎子将自己的部领编为一支“猛虎军”,果然是英武慷慨、骁勇威猛,在军中声明大震。   赵元朗领周朝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直攻打南唐的寿州!   寿州富饶,有丝、帛、茶、盐之便利,为南唐北境之门户,一旦北境全开,江北之地将尽数难保矣!   皇上急命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将兵二万增援寿州;又以皇甫晖为应援使、以姚凤为应援都监,将兵三万屯定远。   而林虎子率偏师援寿州,攻取城南大寨,斩获无数敌众,周朝大将李谷只得仓皇退兵,重新整饬军队。   赵元朗正在锐意攻取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不敢冒然进取,这一次他记住了林虎子的名字,只恨当时自己没有果断杀了他,留下了后患。   这次战争告捷,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南唐皇帝大喜!   不久,林虎子率“猛虎军”又攻破了濠州水栅,功勋卓著,皇上授他淮南屯营应援使。   就在朝中众人稍稍懈怠之时,又传出周师卷土重来、攻克正阳的消息!   周师占据了正阳浮桥,以之作为粮道。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照此下去,周师拿下寿州是迟早之事!   皇上急得火烧眉毛,就在此时,林虎子自告奋勇,去捣毁浮桥!   皇上准奏!   那一日,周朝驸马都尉张永德正在正阳桥上敦促输送军粮,忽地,有探子来报:江面上涌来数只大船!   张永德看清了来船之后,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极为骇然!   那浩浩荡荡数十条船,尽数是草船!   张永德发憷,看来,草船是要火焚正阳桥,南唐这些军士,难道连命也不要了?   数十条草船顺风奔驰而来,离浮桥越来越近,张永德抬手,缓缓命道:“放——箭!”   万箭齐发,纷如雨下,猛虎军倒下了不少人。   林虎子站立在船头,神色自若,部阵守御,极为镇定。众军士咚咚擂着战鼓,数十条战船亦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冲向了浮桥。   周师见乱箭并没有扰乱唐军,草船反而越来越近,早已慌了阵脚。   张永德勉强镇定自己,急令道:“放箭!快放!”   到底却迟了——   林虎子屹立船头,目光沉毅,紧紧盯着对面的浮桥,草船离浮桥越来越近,八十丈……五十丈……   林虎子一声大喝:“点火!”   草船燃起了熊熊大火,如同十多个巨大的火球般滚向了浮桥。   浮桥被抢先而来的草船打破了一个缺口,重重撞击之下,浮桥顿时变成了火的海洋。   大火肆虐,被大风一吹,火星子点燃了周兵的衣服,将他们焚烧得哇哇哭喊,纷纷丢盔弃甲,跳进了河水,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烧死。   张永德也吓得发不出号令,屁滚尿流地爬上了岸,大喊道:“箭!箭!”   下属忙给他找来了弓箭,这张永德虽无领兵之才,却生得猿臂长手,是周师中第一射手,百发百中,凡是中箭者,无一不当场毙命!   他瞄准了林虎子,箭离弦而发,直待一箭刺穿林虎子的头颅!   林虎子手起手落,轻轻一格,箭已经被挡落。   张永德大惊,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从他的箭下逃生,此人到底是何妨神人?   他偏不信,又连发数箭,每一箭无一不是被林虎子挡落。   直到箭筒里的箭已经射完了,张永德也没有射中林虎子。   林虎子高举火把,焚烧正阳桥后,跳上岸,率猛虎军拍马而去!   张永德勒又惊又怕,跌在地上,手都已经发软,“南唐若有这样的人,如何能攻取?”   此正阳桥一战,确立了猛虎军在军中的声誉,更让林虎子的威名远播四方,但凡周军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一听到猛虎军来了,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周师殿前都虞候赵元朗听说林虎子焚烧浮桥,直气得吐血。   为夺寿州中,北周、南唐数番较量,相持不下。   然而,战情很快发生了急转!   北周皇帝柴荣竟然御驾亲征,联合吴越兵策应!正阳一战,泱泱数万南唐军士竟全军覆没!   不久,赵元朗又攻克清流关和滁州,大败十五万唐军,俘获了北面行营应援使皇甫晖和应援都监姚凤。   那皇甫晖也是一条生猛骁勇的好汉,打不过赵元朗,身负重伤被擒获。   赵元朗敬他是英雄,亲自到他病床前看望他,见他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十分哀怜他,为他请医看病,皇甫晖却拒绝医治,最终血尽而亡。   皇甫晖一死,金陵百姓哀悼巷哭!   南唐誓不相让,两军对峙、反复争夺城池一年有余,最终迎来了在寿州的决战。   此时,周师在周帝柴荣的亲征之下,集中力量强攻寿州,寿州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城池,守军刘仁瞻一直苦苦死守了一年多,死士浴血奋战,仍然是没能守住城池,城破的那一夜,寿州城成了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   寿州一丢,江淮之地彻底保不住了!   战场上血流成河,伏尸三十余里,淮河也被鲜血染红,整整一年都流着腥臭的血水……   江淮一带的百姓受到战败的冲击,人心惶惶,都弃家溃逃。   战火蔓延到江北扬州,扬州城也成了战火焚烧、哀鸿遍野之地。   不幸的是,周嘉敏的父亲周宗此时病逝了!   ☆、第五章 风云变(1)   扬州失陷!   郑王李从嘉和王妃得知消息,急火攻心,忙派人去接应周嘉敏母女来金陵城。   等不及接应,周嘉敏与阿母扶着父亲的灵柩,混杂在逃难的人群中,路上到处都是拖儿带女、扶老协幼的难民,大家都在拼命地逃,谁也顾不上谁。   突地,树林里的百鸟惊飞,嘉敏觉得不对劲,贴地凝神细听,隐隐听见马蹄飞扬之声。   那是敌军的铁骑。嘉敏大急,大声对周围的难民道:“敌军来了!大家快快躲起来!”   众人也都吓坏了,忙从官道上退出,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   人群都散开后,官道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拖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   妇人像是受了重伤,瘫软在地,再也走不动了。   小女孩小小的身子,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拉扯着娘亲,可无论如何就是拉不起来,只是无助地哭泣着。   妇人脸色苍白,唇色发乌,勉强地抬起手,对小女孩急道:“香柔,你快走!快逃啊!”   小女孩坚持要拉阿母起来,哭道:“娘亲跟香柔一起走,娘亲不要抛弃香柔……”   妇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傻丫头,娘亲走不动了……”她突然狠了狠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女儿推了出去,“快逃!不要管娘亲!”   “娘亲……娘亲……”   飞扬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再不走,香柔和这个可怜的女子,一定会被铁骑踏烂!   嘉敏的心都揪在了一起,顾不上许多,冲了出去,与小女孩一起将那妇人抬走,正要离开官道,“嗖”的一声——   一支冷箭射来,深深插在他们旁边的树干上!   马儿长嘶,一个吴越小将冲刺到他们跟前,手里还搭着弓箭,厉声喝道:“都不许动!”   这是一支三四百人的吴越散兵,游击在淮南各处,趁着战火烧杀强虏,无恶不作。   小将喝道:“躲在树林的人都给老子出来!不出来的老子将你们一箭穿心,剥了皮!!”   那些散军吆喝着拍马,围着树林打转,把难民们全都赶了出来,难民们像是待宰的小鸡一样,瑟瑟缩缩地站在官道两列。   “都他娘的给我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众人依言行事,纷纷解开行囊,将钱银、珠宝以及值钱的衣服等等上交给吴越兵。   难民中一个怕事的老汉,趁着吴越兵没注意,悄悄地溜了出去,饶过了山石,撒开腿没命地跑。   小将等到那老汉跑得远了,搭箭上弓,瞄准了老汉,“咻”地一声,箭飞了出去,那远处的老汉应声倒地。   众人见了,无不瑟瑟发抖。   小将吐了一口唾沫,站在高石上,喝道:“看到了没?!这就是逃跑的下场!你们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地把东西全部都交出来!”   兵卒粗暴地夺走了王夫人包裹,将里面的财物洗劫一空,又将她的发钗首饰全部扯了下来。   小将注意到灵柩,缓缓走了过去,伸手去揭开棺柩。   嘉敏按住了棺柩,怒目瞪视着小将,“亡父岂能容你玷污!”   小将怪笑道:“小娃娃,是不怕死么?”   王夫人忙挡在了嘉敏的身前,恳求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将军莫要与小孩子计较。”   小将冷哼一声,推开了王夫人,掐着周嘉敏的脖子,龇着黄牙,阴恻恻道:“小娃娃长得还挺顺眼的,要是卖到妓楼,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嘉敏啐了他,小将冷不丁被吐了一脸的口水,凶相毕露,一把抓起嘉敏,将她提到了半空中,就要将她往巨石上摔下去!   夫人几欲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飒飒风向,一把锐利的匕首疾驰而来,竟将小将的手刺穿!那小将吃痛,忙收回了手。   与从同时,一支骑兵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嘉敏识得为首的那一个,他骑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正是林虎子!   “谁敢动我的小女娃!吃了豹子胆了?!”林虎子骑马越过众吴越兵,手中挥着一把亮锃锃的虎翼刀,刀身开阔,刀锋锐利,削铁如削发。   吴越兵尚且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一歪,痛痛快快地去阎王爷那里报道画押去了。   那小将暴怒之下,翻身上马,持枪直冲向林虎子。   吴越小将长得一身横肉,力气浑厚,枪枪直搠林虎子的命门,意欲一枪将他置于非命,哪料到枪枪落空,方才知道遇到了高手,气急败坏中,长枪也乱了阵法,只顾死命地往林虎子搠去。   ☆、第五章 风云变(2)   “敢欺负我的小女娃,不想活了!”林虎子大喝一声,再也不想跟他玩了,趁他长枪搠来之时,一把将他掳下了马,连着那吴越将领胯下的坐骑也嘶鸣一声,被带翻在地!   林虎子的力气惊人,众难民目瞪口呆,还以为是天上的二郎神下凡,有着神力,专门来捉拿人间的妖怪。   林虎子大刀一挥,鲜血四溅,那将领的脑袋就搬了家,在地上滚了几滚,就不动了。   众人皆愣在了原地,似乎还没明白过来,过了半晌,才知发生了什么,都跪下磕头:“谢谢将军救了我们!”   躲在树后的一个吴越小兵吓呆了,趁没人注意,悄悄地跑去大军中报信去了。   林虎子远远地瞧见了嘉敏,朝她又痞又温暖地笑着,拍马疾驰过来,手一掳,就将嘉敏掳在了马上,洋洋得意道:“小女娃,爷刚才帅吧?”   嘉敏又怒又惊,拼命扭着身子,“山贼!快放我下来!”   林虎子在她耳边小声地道:“嘘!小女娃别动,若是被人看见,岂不是以为本小爷在调戏你?”   嘉敏也意识到什么,窘迫得脸色绯红,不得已,只得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前。   猛虎军将众人一路护送到江口,香柔病重的阿母也用担架抬着前行,只要让他们上了船,就十分安全。   正要上船渡河时,早早埋伏在河边芦苇丛中的周师突然一阵鼓噪呐喊,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   林虎子勒马抽刀,心中暗暗叫道:“不好!中了埋伏了!”   原来,林虎子晌午在乱石堆里与吴越的一支小军交手时,那报信的小兵找到了北师的大部队,说是打着猛虎旗帜的南唐军就在江口附近。   北周军本没在意,但一听说是猛虎旗帜,周师的统领便喝了鸡血般来了精神。   此统领正是殿前都虞候——赵元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自正阳焚烧浮桥一战,林虎子威名赫赫,让周军极为震惊,北周皇帝柴荣与大将赵元朗更是头疼,恨不得将林虎子手到擒来。   可恨的是林虎子不仅威猛无比,而且足智多谋,极善领兵打仗,周军与他的数次交手,都不能得手,都被打得溃不成军。   此次良机,赵元朗怎会轻易放过?   赵元朗拔营领五千精兵,赶在猛虎军到达港口之前,先一步到了港口,见港口周围茅草丛生,地势不平,便下令在此伏击。   终于等到猛虎军到来,赵元朗一声大喝,五千精兵自草丛中突发攻击,瞬间冲垮了猛虎军的整肃队列。   林虎子一个分神,自斜刺里跃出一到矫健的身影,盘龙棍扫断了马腿,林虎子从马上摔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方才站定。   看清来者,林虎子一惊:“是你?”   他倒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大将,竟然就是上次树林相遇的那位侠士。   赵元朗朗道:“林虎子,想不到又再见面了!若是你现在投靠我,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虎子心中暗道,你上次想要拉拢我入伙,我就没答应,这次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这样想着,痞笑道:“你敬爷为好汉,本小爷也尊你为英雄,只是你与本小爷誓不两立,你想和本小爷称兄道弟,这白日梦还是不要做了罢!”   赵元朗又吃了个闭门羹,脸上罩不住,怒道:“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区区几百人被我五千精兵围困,就算你插翅也难飞!你若是早早地投降,我就饶你等数百条性命!”   林虎子歪邪一笑,拔了虎翼刀,“少废话!来吧!”   他大喝一声,直朝赵元朗劈去,赵元朗以盘龙棍急挡。   林虎子这一招猛虎下山,威力巨大,赵元朗双足陷在砾石中一寸多,退后一仗有余。   赵元朗吃了这一招,方知林虎子的功力又有所精进,心中大惊,上次交手,便吃了林虎子的败仗,这次怎会服气?   他暴喝一声,竟生生将林虎子逼退!   两军对峙之下,见各自将领都打了起来,纷纷呐喊着厮杀成一团。   一时之间天昏地暗,唯有一道道刀光剑影,以及四洒的鲜血!   暮色中,月色清冷,江水寒彻。   茅草丛中的禾雀扑棱棱惊飞,给江边更添了冷冷的肃杀之气。   林虎子一招大漠孤烟虚晃,一招推心置腹直击,赵元朗顺势折叠盘龙棍,以如意铁链锁住虎翼刀刀尖,又一招蛟鱼打挺,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   林虎子眼疾手快,使出“朔风呼啸”,双腿横扫,连人带飞,如龙卷风一般带起尘沙阵阵。   赵元朗的这一招又落了空,盘龙棍耍得虎虎生威,呼呼劲风四起,又一招毒蛇吐信,那盘龙棍突地增长了两倍,直向林虎子的头部拍去!   ☆、第五章 风云变(3)   林虎子伶俐躲过,赵元朗的盘龙棍变幻莫测,突地变成猛龙回眸一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他的胳膊。   林虎子心中暗暗冷笑:正中下怀!小爷我膂力天下第二,无人敢说天下第一!   他真气一提,胳膊上的肌肉暴涨,竟然硬生生地撑破了衣服,而缠住他盘龙棍的如意铁环,也眼看着被崩出了纹理。   赵元朗大骇不已,他知道林虎子厉害,却远远没想到有如此厉害。   趁他怔忪之际,林虎子已经使出一招如雷松涛,手中的虎翼刀像是激打的海浪,只看见银浪翻滚,朝着赵元朗朔朔而来,大有吞噬之势。   赵元朗被逼得连连后退,唯有手中的盘龙棍唰唰挡成一道墙密不透风的棍墙。   逼到江边,再无去路,赵元朗脚尖轻点芦苇,轻轻一跃,便跃到了港口的船只上,林虎子逼上前,两人在的数百条船只上你来我往,飞上跃下。   林虎子的大刀在江上刺起浪花冲天,赵元朗的神棍亦卷起漩涡翻滚,两人又刺杀了数十个回合,直杀得天昏地暗,江湖翻滚,月华无光,仍旧分不出胜负。   在江边的芦苇丛中,猛虎军呐喊冲天,勇士们以一挡十,与北周的精兵也是杀得难分难解。   然而,兵力悬殊过大,数十人合力围攻一个猛虎军士,猛虎军渐渐地落了下风,不少勇士已命丧芦苇荡。   林虎子见此,心中焦急,略一迟滞,后背上挨了赵元朗盘龙棍一击。   赵元朗立在船桅上,俯临道:“林虎子,今日你必败无疑,如果你还不想让你的弟兄们为你的意气死尽,就赶紧收手,跟我回一趟汴梁!”   林虎子咬牙道:“你别妄想了!我们猛虎军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他跃上船篷,手上动作更加威猛,大刀毫不犹豫地向赵元朗挥去。   赵元朗匆忙持棍迎战,被林虎子的力道震得手酸发麻,从桅杆上直直跌落下去,在落入浩浩江水的一刹那,脚尖微微点着江水,借水面浪花翻滚之力,又一跃而出了水面。   两人正要开打,突然自暗沉沉的江面上传来震天响的鼓声和聒噪声,宽阔的江面上也翻起了阵阵涟漪,震得他们二人所在的大船晃荡不已。   聒噪声和鼓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而江面上也渐渐地升起了熠熠的火光,四面八方都是火把,再加之江水上倒映的火光,似有万军浩浩荡荡地开船过来!   赵元朗心惊不已,暗夜沉沉,看不清对方的援军到底有多少,单凭呐喊声、鼓噪声以及四面点燃的火把,似乎足有万人之众。   眼见南唐军的船只离港口越来越近,周军露了怯意,被猛虎军趁机砍倒割头的不在少数。   战场形势一时之间逆转,周军数五千的精兵开始节节后退。   赵元朗手上虚晃一招,自港口的船上翻身而下,口中一声短哨,汗血宝马扬蹄来到江边的芦苇荡中接应,赵元朗稳稳坐在宝马之上,自大道逃走。   周军五千,铁骑骑兵也各自召唤马匹,踏马而逃,步兵也都踉踉跄跄也跟着跑了。   猛虎军乘胜追击,又砍倒了不少周师步兵。   这时,江面上的船渐渐靠了岸,原来只不过是两艘官船,再加数十条小船。   那数十条小船上只有寥寥几个兵士,却扎满了火把,远远看过去,声势极为浩大。   林虎子哑然失笑,“连本小爷都被骗了,还真以为是数万大军,原来不过是趁着夜色昏暗,江面起雾之时,众人鼓噪而已。”   从官船上缓缓走下一个玉树临风、优雅清逸之人,似是踏莲而来。   嘉敏见了大喜,忙奔了过去,“姐夫!”   李从嘉也是极为欢喜,拍着嘉敏的发髻,怜惜地问道:“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嘉敏摇了摇头。   从嘉又向王夫人行礼,见了岳丈大人的棺柩,悲声道:“小婿不孝,终归是来迟了一步。”   林虎子在一旁看得起了醋意,咬着一截芦苇,“有末将在,就算郑王没来,小女娃也不会有事的。”   从嘉这才注意到他,“林将军辛苦了。”   林虎子冷冷道:“末将之职,理所当然而已。”   从嘉也不计较,朗然道:“今夜既是大捷,理当庆祝!林将军可否一起去船上小坐?”   “末将还有巡江之责在身,小坐就免了。”   分别之时,嘉敏到底担心林虎子背上的伤,取出一盒药膏递给他:“喏!给!”   林虎子与赵元朗大战时,各自都受了伤,林虎子背上被击中,留下一大块瘀伤。   林虎子眼中闪烁着温柔的狡黠之意,俯下身,故意挡住郑王的视线,压低声音嘿嘿笑道:“果然还是小女娃最懂事。”   ☆、第五章 风云变(4)   嘉敏皱了皱眉。   林虎子叮嘱道:“对了,这个什么郑王爷什么姐夫,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要少跟他来往,少跟他说话,知道吗?”   “郑王才不是什么坏人!”   林虎子唬道:“不是坏人也不许跟他说话!”   嘉敏不满:“你管得着?”   “我管不着?我当然管得着!别忘了,我可是你以后的相公!”   “你才不是!”   “好了好了,小女娃要乖,等小爷我打完仗之后,就会回来看你,你可不许乱跑,知道吗?”   “哼!”嘉敏别过了头。   船厅上的其他人只能听见他们二人嘀嘀咕咕,却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郑王咳嗽了数声,林虎子这才站起身,脸上那种笑意倏然不见,又装作一本正经地对郑王略略抱拳:“末将这就告辞了!”言罢,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晨色熹微,江面上起着轻薄的水雾,袅袅绕绕地氤氲在江畔之上,枯黄的芦苇轻轻地摇曳,渐渐地将天边淡淡的月亮摇了下去,又将一轮血红的太阳摇出了江面。   嘉敏与阿母回到金陵,见了姐姐与流珠,因家父病故,免不了痛哭,众人扶着周宗的灵柩回到距离金陵二十多里之地的故里,将周大人好好地安葬了,又哭了许久。   嘉敏与阿母暂时避居在故里,此地为金陵城郊的市镇,虽远远不及扬州的豪门阔府,倒也胜在清净。   南唐尽管有林虎子这样的猛将良臣,终是不敌北周的铁骑与阴谋,这一场鏖战,以南唐割尽江淮之地而告终。   自此之后,南唐皇帝不得不削去了帝号,岁贡称臣。百姓颠沛流亡,军士疲软,很久都没有恢复元气。   那之前富贵锦绣的江南美景,终是只落在了缥缥缈缈的风里,任人怅惘地追忆……   金陵,皇宫。   皇帝心情非常不好,他正当壮年的盛龄,却渐渐显现垂暮的光景,竟一病不起,多日来缠绵病榻。   郑王李从嘉每日入宫晨省昏定,亲侍汤药,衣带渐宽,国主将一幕幕都看在心里,嘴上不说,可心中已经渐渐认定了他为嗣君。   这一日,国后来如常一般来看望皇帝,扶着他的身子,亲自给他喂了汤药,擦拭他的嘴角,心疼道:“官家也要多多保重才是,别说从嘉忧心,臣妾看着也是心疼。”   国主自嘲道:“是朕让你们母子辛苦了。不仅连朕当不成皇帝,改了国主之称,连累着你也贬为了国后。”   “官家这话折煞臣妾,臣妾只知自己是官家的妻,至于名号之称,臣妾从来不在乎,只要官家身康体安,臣妾就是做个粗笨的农妇也愿意。”   国主执了国后的手,感慨万千,“还好有你们母子二人,朕心中也宽慰不少。”   国后勉强笑道:“官家这是哪里的话?举国上下,谁不是为了国祈福呢?只是从嘉心意实诚,打小里就比别人孝顺些,乖巧些,行事也不动避人耳目,所以就扎眼些了。”   国主道:“他这是真心,想朕这病一时半会也不能好,若是百年之后……”   国后忙打断他的话,“官家千秋万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样的话你也不用诳朕,朕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知道?等朕百年之后,也只有从嘉能挑起这国家的梁子了。”   国主只是轻轻一说,国后听后却是大惊,身子忍不住震颤了一下,她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儿子明哲保身,为的就是避开储君之位。   她一生无所求,只不过如千千万万个寻常的妇人一样,希冀与自己的夫君白首到老,希冀自己的儿女平安幸福,希冀子孙绵延,儿孙满堂……   若是让从嘉当了储君,那便是让他立于众矢之的,人一旦到了高处,就得经受彻骨的清寒。   万万不可!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说出了口。   国主问道:“为何不可?论起才品、人品,他最适宜,论起心慈宽忍,皇子中再无第二人。”   国后跪在了地上,勉强推脱道:“从嘉不适合做储君,就是因为他的心地太善良,心善能装天下,可也装不了天下啊!”   “若是他都不能,那依你之见,谁才是适合人选?”   国后惴惴不安,呐呐言道:“臣妾乃一深宫妇人,见识浅陋,不敢……不敢置喙……”   国主笑了笑:“你不敢说,朕便替你说罢!你是说三弟景遂吗?”   国后垂头不语,算是默认。   国主道:“不错,朕曾在即位之初,在烈祖烈宗的梓宫钱发誓,要将皇位传给三弟。可是现在这个储君之位,连三弟也开始嫌弃不要了呀!”   国后感到惊诧,国主从珊瑚枕下取出一叠折子,扔给了国后:“你看看这是什么。”   ☆、第五章 风云变(5)   国后看了下去,原来是国主三弟李景遂的请愿书,大意是在江淮一战中折损了数万兵力,辜负了国主的厚望,无有颜面再立于朝廷之中,请降为晋王,回到封地。   看完折子,国后的心越来越沉了下去,如果李景遂退出了皇储之争,那么能争太子之位的也只有皇长子和自己的孩儿了。   皇长子燕王李弘冀狠戾暴虐,必会将所有的矛头对准从嘉……   想到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若是如此,从嘉命在旦夕!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索性提出让皇长子当太子……   心思百转千回间,已经有了主意,国后说道:“官家不必忧心,景遂年长,对储君心灰意冷。可臣妾听闻燕王血气方刚,有勇有谋,率军打仗,无不决断有为,若是让他……”   没想到话未说完,国主已怒气冲天,气得脸都红了,只连连拍着罗衾一阵阵急咳:“你们一个个都说燕王的好!可在朕的眼里,燕王戾气太重呀!咳咳……咳咳……”   国后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忙替国主捶胸,安抚了他的情绪,等他睡了之后,才敢走出大殿。   出来后,她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不得不靠自己的手腕,为自己的孩儿谋求一条出路。   国后深居宫中,为后亦多年,平时扶植了不少势力,既然指望不上国主改变主意,那便只能靠平时建立的关系了。   她预先打点,给朝廷的重臣们送去了厚礼。   果然,国主大病初愈,百废待兴之时,片刻也耽搁不得,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便命众朝臣上朝议政。   国主刚来至大殿,便将折子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吓得一帮朝臣都垂眉敛手,身子颤了一颤,不敢吱声。   国主怒气冲冲地质问李景遂:“太弟!你写这个折子到底是何意!是没有将朕的旨意放在心上吗?!”   太弟李景遂出列,跪在了地上,浊泪纵横地哽咽道:“官家!罪臣无能,无法堪当太弟之重任啊!恳请官家允诺罪臣的请求,革了罪臣的官职,让臣告老还乡……”   他的话还未说完,国主重重一击座椅,喝道:“放肆!”   太弟怔了怔,只是哽咽。   此时,萧俨义正言辞地禀道:“俗言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是李大人引咎自辞,与其强求、勉为其难,莫如再立新储。”   此言一出,朝廷之上已经沸议了,国主冷笑道:“如此说来,萧卿心中便是已有了如意人选?那你倒是说说,谁可为新储呢?”   萧俨为人耿介,直言道:“燕王便可为太子!为储君!”   国主意趣索然,“说罢,为何要立他为太子。”   萧俨继续道:“夏殷以来,天下为家,父子相传,此为不易之典。燕王身为皇长子,立为太子,本就是薪火相传,为礼法之大典。”   孙晟也上前禀道:“燕王有英健之才,守润州,救常州,调兵遣将,沉稳刚毅,临危不乱,立下了赫赫战功。论才得、论战功,除了燕王,微臣以为,再无其他人选。”   又有臣子出列,附议道:“微臣也赞同孙大人之见,如今中朝虎视眈眈,监临我朝,唯有重振朝纲,才能崛起。除了以权臣悍将震慑中朝之外,还需一位雄才伟略的储君坐镇,将来也才能以霹雳手段,激荡天下,血洗耻辱!让中朝不敢轻举妄动呐!”   此臣子说得掷地有声,声音犹如洪钟,贯彻在大殿的藻井之中,过了半晌仍然嗡嗡作响。   他的话语极为煽情,大殿里的臣子竟有大半跪了下去:“官家英明,请立燕王为太子!”   “请立燕王为太子!”   众人的声音汇聚成洪流般,一声又一声地涌动着,撞击着国主的心。   国主心中自有一番打算,本来是希望朝中有臣子能提出来立郑王为太子,没想到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不禁大失所望。   看到还有几个臣子没有跪下去,便问道:“潘佑,你有何见解?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中书舍人潘佑富有政见,善于辩词,最不喜与庸臣碌蠹、曲容诬伪之徒为伍,国主十分期待他的政见。   潘佑道:“微臣以为,燕王身挟悍勇,有决断领兵之才,然而戾气过重,并不适宜被立为太子。”   国主正期望有人能提出反对意见,只以为潘佑是支持郑王的,大喜,迫不及待地问他道:“那么谁该立为太子?”   “谁都不该被立为太子,臣以为,还是立李大人为太弟。”   潘佑的话让国主再度大失所望,原本以为他会提出立郑王为太子,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原点上。   ☆、第五章 风云变(6)   潘佑又说道:“储君之重,众心所恃,忽然改立储君,天下必乱……”   他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国主听得腻歪了,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嘴。   此时,又有一个叫钟谟的小臣脸带着笑意,说道:“七殿下虽还未封王,但襟怀坦荡,大有烈祖之遗风,微臣以为,官家不妨……”   “住嘴!”国主一声厉喝,那钟谟变成了缩头乌龟,硬生生地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吞进了肚里,识趣地躲在众官员身后。   国主再也沉不住气,倒是自己提了出来:“难道你们都忘了郑王吗?立郑王为太子如何啊?”   大殿内瞬间安静,空气凝滞得让人透不过气。   国主的话像是丢了一颗石头到大海,半天也没起任何涟漪。   国主沉不住气了,忍着脾气再问了一次:“如何呀!”   声音陡然间增大了不少,逼得那些勾头的臣子都打起了精神。   萧俨道:“微臣以为,万万不可。郑王自号‘莲峰居士’,每日诗词歌赋,不理朝政,况生性恬淡,优柔多情,虽然贵为皇子,但……”   他顿了顿,不知道是否该说下去。   “但什么?”国主逼迫着他说下去。   “但望之不似人君!”萧俨终于说道,他是朝中出了名的方正耿介之人,这种话也只有他才说得出口。   国主大怒,气得胡须都翘了:“放肆!!”   萧俨跪在了地上:“官家息怒!微臣是心急迫切才口出狂言,但全是出自一片真心呐!郑王才高八斗,论诗词文章,天下无可比肩着,然而诗词文章与治国论政大为不同!郑王志不在朝堂之上,若是勉力而为,只怕今后……今后会有亡国之恨!”   国主从宝座上倏然站起,气得满脸紫涨,指着萧俨厉声喝道:“危言耸听!危言耸听!来人!快来人!将他拖出去!”   “官家!”众朝臣竟然齐齐跪地哀求。   孙晟道:“官家!萧大人性情耿直,志量方正,美誉在外,若是官家一气之下斩了萧大人的头,今后朝廷上还有谁敢说真话吐真言?”   就连被罢了宰相之位的冯延己也求情道:“官家!萧大人虽然言过其实,但话中无一不句句在理啊!唯燕王立下显赫军功,也唯有燕王能收服民心,大争之世,需要这样的枭雄!官家请三思!”   “官家英明!请立燕王为太子!”众臣子又齐齐说道,声音之大,颇有胁迫国主之势。   国主颓丧地跌坐在宝椅上,任殿中的请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良久,他才低沉道:“散朝。”   ……   国主终于下旨,立皇长子燕王李弘冀为太子。   国后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就连头疾发作得也不那么频繁了。   那一日,国后在瑶光殿里细细地打量着一排宫女,打算挑了作为郑王跟前人,也好让皇室血脉延续……   身边的贴身女侍芩姑在这时候却突然闯了进来,慌里慌张道:“娘娘,不好了,太子在光政殿里被官家打了!”   国后唬了一跳:“太子不是刚刚被立么?又怎么惹了官家生气了?”   说来,燕王李弘冀被立为太子之后,由润州迁居到东宫,自此过上了春风舒畅的日子,夜夜笙歌,言行间更肆无忌惮、不尊法度,就连国主的旨意也常常违抗。   太子一党更是意气风发,朝廷的其它官员也是望风而动,每日里往宫处巴结拜访的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了东宫的门槛。   国主终于忍无可忍,那一日将太子叫到光政殿,厉声训斥了一番,哪知太子丝毫不知悔改,还无礼顶撞,惹得国主大怒不已,又想到他在常州违抗自己的圣旨,竟然斩杀了十万的俘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命大监取了打毬杖,狠狠地打在太子身上。   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还不解气,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朕要召回你皇叔景遂,命他为储君!你以为你的太子之位坐得稳吗?做梦吧!”   太子被光政殿抬回东宫之后,撅着屁股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   国主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太子心性逼仄,不能容半句。   自那之后,他变得新怒无常,动辄大骂,摔打东西,只因为国主的那番话时刻如丧门钟一般敲打在他的头上,让他每一夜都会惊醒。   萧俨作为太子的心腹,劝太子不可放在心上,太子丝毫听不进去,国主的那句“朕要召回你皇叔景遂,命他为储君!”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皇叔李景遂已成了他摆脱不掉的噩梦,除非,只有将他杀了,他这太子之位才坐得安稳。   终于,太子铁了心,将他的皇叔李景遂以一杯毒酒给鸩杀了!   ☆、第六章 相见欢(1)   太子以一杯毒酒鸩杀了他的皇叔,举朝震动。   国主知道消息后,震怒加之悲痛,将太子又是一顿暴打,追悼李景遂为文成太弟,而自己也大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   太子虽然又遭了一次暴打,可他的储君之位,更加稳固了。   朝局终于归于宁静,众人都喘了口气。   可谁曾想,李弘冀还没当几天太子,就突然薨逝了!   消息实在是猝不及防,朝廷炸开了锅,东宫一片乌云笼罩,啼哭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好好地,正当年少,为何突然间就暴毙了?   有人说,太子沉迷酒色,恣肆过度,掏空身子而亡。   有人说,太子是被李景遂一党给暗杀了。   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没有十足的证据。   太子暴毙的消息已叫人人心惶急,国主的病情更叫人惴惴。   建隆二年二月,国主病情加重,缠绵病榻间,自知不久将辞世而去,立吴王李从嘉为太子,留在江宁府监国,国主自己迁往了南都豫章。   六月,国主忧思交加,愤懑愁苦,病逝,举国皆哀。   太子李从嘉嗣位,更名为李煜,大赦天下。   这一年纷繁事变,那亘古的悠悠岁月终于被打乱了节奏,变得人心惶惶起来。   周嘉敏在城郊得知消息时,素手枯滞,指尖微微用力,琴弦断了一根。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自上次战乱一别,已是四余年。   这些年朝局动荡,她随阿母居住在秣陵,每日作陪的是琴棋书画,只是,郑王白衣胜雪的身影在她的心中刻得越来越深了。   秣陵的日子更加平静,秋去冬来,春光灿灿。小院中总是有着虎虎生气的,菊花残了,鸭掌叶落了,还有初雪的点缀,腊梅花的冷艳,到了春上,乱花纷纷攘攘,渐渐地迷了人眼。   四年的时光,一个成年的女子在容貌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对一个女孩来说,却正是拔节成长的青葱岁月。   嘉敏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清心婉约的少女,柳眉弯弯,杏眼含情,鬓云低垂,有着胜过芙蕖的容貌颜色,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更胜过诗词中的桃花夫人。   琴声已断,她的身子像是微风里摇曳的星辰花,跌坐在椅子上。   香柔端了香茗进来,见到小姐这番情状,蹙了眉头,神情有些凝重,“小姐是在为郑王忧心么?”   那次在逃难路上相遇,香柔母女感念周家恩德,入了府,做了周家的管事。   香柔的阿母身子一直不好,在一年前病故,香柔自此更是将周府当做自己的家一样,与周嘉敏颇有相依为命的相惜之情。   嘉敏摇了摇头,嘴角漾开一缕清浅的笑意,“是喜,也是忧。喜的是以郑王的风姿和儒雅,百姓会爱戴他;忧的是国事芜杂,嗣位为国主,也许并不是郑王的本意。”   香柔也只得唏嘘感叹,“也难得小姐如此冰雪聪慧,旁人只看到欢喜,唯独小姐的心思多留了一分。”   嘉敏怅然望着窗外,秋风更紧,吹落得满树的银杏叶如黄色的蝴蝶翻飞,“郑王之前自称为‘莲峰居士’,覃思典籍,诗酒江湖,并不最醉心于朝政之事,他的才情,他的风骨是极为清贞高洁的,我怕那些繁琐政务会平白蹉跎了他的风情。”   秋风吹得越来越紧了,香柔阖上了窗户,柔声道:“郑王宅心仁厚,有了他当国主,以后都是百姓的福音呢!”   “如此,便是了。”嘉敏唯有作此念想,将纠缠于心的百种思虑都打消,兀自在心中取笑自己,是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王夫人满脸喜气地进来,一叠声地吩咐道:“快快换了衣裳,咱们这就入宫!”   “入宫?”   夫人的喜气像是要从脸上溢了出来,“你姐姐诞下了二皇子!又是在国主登基后诞下,国主旨意,要在宫中大开宴席,以示庆贺。”   “姐姐她……她又诞下小皇子了!”嘉敏也是欢喜不尽。   周娥皇自嫁入王府之后总不见诞育皇子,皇后不断施压,这些年,娥皇不知道吃了多少安胎药,在菩萨面前求了多少次,终于,身子有孕。   怀初胎时,娥皇极为小心翼翼,诞下皇长子之后,已经伤了凤体。   这一次有孕,更是数次险些滑胎,惊厄万分。   到最后不得不整日卧在床上,摈退了众丫鬟婆子,跟前只让流珠一人尽心伺候着。   每日用各种安胎药保着,不足十月的时候,腹痛如绞,竟是难产!   折腾了两日两夜,费尽千辛万苦,娥皇终于诞下了一位小皇子,可她的元气近乎耗尽,太医拼命挽救,才救回了国后。   国主喜极,在雍和宴中大开宴席,宴请皇族权臣、四方宾客。   周府自然是要宴请入宫的。   ☆、第六章 相见欢(2)   看着宫苑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嘉敏竟有些恍惚,仿如坠在了梦里。   许久未入宫,宫女如云,又如春花一般,一茬茬,一簇簇,让人目不暇接。   嘉敏走到一处僻静之处,只闻淡雅墨香,遥遥瞧见“德昌宫”三字。   她信步走了进去,原来是宫中最大的藏书库,一架架的书卷泛着清怡的书香,一幅幅的墨宝让人叹为观止。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画诗集和文辞,家中的傅母教导她最多的是礼乐之道,一见到这么多的好书好画,魂儿都已经被勾走了。   她随手翻起一本书册,细细地品读着,连他何时出现在书楼中,竟也不知。   窗台明亮,绿竹猗猗,国主信步走进,不想见到一个身姿蹁跹的女孩斜倚书架上,手上翻着一卷诗书,她一身百花拽地长裙,飞仙髻上簪银鎏金金镶玉嵌宝蝶赶桃花啄针,并雕镂牡丹花纹玉梳,耳垂上悬金穿琥珀珍珠耳坠,垂眉敛首,眉头微蹙,极为专注。   好一个尖尖小荷的清俊模样,国主见她看得专注,不忍心打扰,只是含笑地站在书架后望着她,过了半晌见她还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已来,便不耐烦了,走上前,从她手中抽出了书卷。   “我的书……”嘉敏冷不丁受了惊吓,手肘触碰了书架,那满架的书纷纷扬扬地落下,国主忙一个翻身,呵护嘉敏在自己的怀里。   嘉敏睁大了杏眼,看着眼前的清逸男子,他依然未变,依旧一袭白衣胜雪,依旧高贵儒雅,只是黑亮的眸子深邃悠远,温情脉脉地望着她。   连同他身上的香味,也较之以前微有些不同,馥郁芬甜,似梅魂乍返,嘉敏识得,那是天子方可用的龙涎香。   她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隽逸男子,不再是曾经两袖清风的郑王,而是当今贵不可匹的天子。   她的心陡然跳得很快,一慌张,手里的书卷也掉了下去,忙挣脱了国主的怀抱,敛裙盈盈拜倒:“臣女,拜见官家。”   半晌没见动静,似乎连风儿也静止了。   嘉敏微微抬了头,与他冷不丁四目凝视的一刹那,心似乎漏了一拍,慌乱中,又忙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像是翩飞的蝴蝶扑闪着,粉嫩的白颈上拂了几缕绸缎般的发丝,越加楚楚可人。   李煜想要将书卷还给嘉敏,伸出去的手却突兀地凝滞在空中,望着嘉敏低眉敛首的身姿,竟然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御书楼里是出奇地安静,只有清风清岚,拂着书册一页页地翻着,连着两人的呼吸声,也是清晰可闻。   此时,书楼的门口突然闪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门口的身影,正是流珠。   流珠见二人的光景,怔了一怔,站在门口福身道:“奴婢参见官家,国后正四处找官家呢,正宴就要开席了。”   国主蓦然惊醒,将书卷匆匆搁在嘉敏的手里,对嘉敏温润一笑,“朕先走了,你也来吧。”   周嘉敏才敢抬头,可除了一袭幽冷的清香,国主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惆怅地望着门外,只有月色如勾,竹影婆娑,手中的书卷被夜风一吹,扑啦啦地翻转着。   刚才电光火石的一幕,犹如一场梦。   流珠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周嘉敏,轻轻唤道:“小小姐,小小姐……”   周嘉敏才蓦然清醒,看清了门口的人影,有些惊喜:“流珠姐姐……”   “小小姐!”流珠也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好久没见到了小小姐,倒让流珠几乎不认识了呢!”   她迎上前,将嘉敏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喜道:“女大十八变,这话用在小小姐身上倒是一点也没错,小小姐出落得越来越脱俗了,好像是……好像是另一个娘娘!”   周嘉敏噗嗤一笑:“流珠姐姐还是那么嘴甜玲珑,许久未见你,你也是更花容月貌了,看来国主待你们不差。”   流珠笑道:“官家对我们这些奴婢自然是温厚的,不过还是对国后娘娘顶好,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到像国主这样痴情而深情的男子。”   一袭话似是有心,又似是无心,嘉敏听了,心中不由暗叹一声:这天底下最痴情而又深情的男子,却偏偏不是自己能寄以眷念的。   流珠见她有些黯然,问道:“小小姐,怎么了?”   嘉敏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宴席快要开始了,我们还是马上走吧。”   ☆、第六章 相见欢(3)   宴席摆在了雍和宴中,坐满了贵宾嘉客,山珍海味罗列在食案上,内侍宫人穿梭在其中,不停地添着琼瑶玉浆。   主后皆是盛服,端庄而坐,果然是金玉相配的一对人儿,恍似是一对神仙眷侣不小心落入了人间,只是姐姐的脸色苍白无华,脸上荡漾着笑意,可那笑容也像是几近枯萎的牡丹,带着颓靡之色。   可是,为何在一眼瞟到他的时候,嘉敏的心竟然又狂跳着,不经意对上了他的凤眼,竟也觉得他那一向温润的目光缱绻而迷离,勾得她的心早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慌得忙垂下了眼,又总觉得来自上方的目光,缱绻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旁人推杯递盏,觥筹交错,唯有她觉得座如针毡,浑身躁动不安。   他的目光带着忧郁的爱怜,仿若星子般闪亮,仿佛欲说还休,含情欲止,迷人而勾魂。   他偏偏有着一张清澈纯净的脸,温柔翩跹,坐在上首,好似谪仙人。   嘉敏的头越来越低,挡不住那连绵纠缠的目光,不得不以广袖微微遮掩自己。   偏偏,姐姐也瞧见了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嘉敏坐到她的身边。   嘉敏只得勉强稳了稳心神,坐在姐姐的身侧,可是也坐在了国主的身畔。   嘉敏与对姐妹花瞬间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嘉敏犹如饱满的菡萏娉婷有仪,宛若清露一般冰莹高洁,较之姐姐,更是如水灵动,如诗婉转。   真真为绝倒天下之裙钗!叫人见了便再也移不开双眸。   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幽香窜入了嘉敏的鼻息,是身边国主身上的香味,让对气味敏感的她几乎迷醉。   她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身侧的男子挺拔如钟,气宇轩昂,就连举杯饮酒的姿态也极其潇洒,那对她若有若无的流光一瞥,让她惊心动魄,她忙收回了自己余光。   歌舞靡靡,不断有新曲献上,也不断有贵宾离席敬酒,此时一个朗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嘉敏听到,只觉得极为耳熟。   “末将恭祝官家弄璋之喜!末将敬官家一杯!”   林仁肇威风赫赫,这几年在军中的历练,让他的英姿中多了一份成熟,他自席间走出,朝躬身祝祷,国主见是他,自是大为欢喜:“林将军平日军务繁忙,今日为何得空来了?”   “官家大喜之日,这等良辰美景,末将怎能错过?”   林虎子一饮而尽,国主大悦:“朕前些日子得到军报,朕知道你扫除周师余孽,立下了赫赫军功。论功行赏,朕还差了你这份赏赐。你只需说你想要什么,朕便赏赐什么。”   “官家此言可是当真?”林虎子目中露出几分狡黠之意。   “只要不离谱,朕都可以答应你。”   林虎子深深望了一眼上座的周嘉敏,朗朗道:“末将恳求官家做主,将国后娘娘的妹妹婚配给末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人都只道林仁肇行兵打仗勇猛无敌,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也是恣肆放纵,不顾礼法。   嘉敏的脸已经羞臊地像是红蔷薇一样,只恨钻到桌子底下去,忙端起桌案上的鎏金莲花八瓣银杯喝了一口酒掩饰着,没想到越掩饰越慌张,被酒水呛得连声咳嗽。   这个林虎子!几年没见,还是这么大胆!还是这么不……不要脸!   国主没料到林虎子提出这个请求来,微微一怔,旋即道:“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将军想要求娶周家千金,那也是须经过周姑娘的父母同意才是,怎能在这满座的宾客中提出来?”   林虎子蹁跹一笑:“末将自会向王夫人提亲,只是若这一段姻缘由官家钦赐,末将会感到无上光荣,还望官家成全末将与周姑娘的金玉良缘。”   在席的王夫人扬了扬眉,冷声道:“来向犬女说媒求亲的也不只林将军一人,难道普天之下就只有林将军一个未婚男子了吗?”   王夫人知他是草莽出身,又是闽国余孽,虽有神勇、屡建奇功,但终非良婿,所以也就冷言冷语了。   林虎子不以为意,说道:“天下未婚男子虽多,终究不如末将。”   “林将军此话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说此话的却是在座的皇七子李从善,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容长脸面,也是个俊秀的翩翩公子,只是眉毛压眼,鼻歪唇薄,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纨绔感觉。   ☆、第六章 相见欢(4)   他摇着象牙骨扇,款款从席间走了出来:“夫人没答应自然有没答应的理由,林大将军何必强求?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林大将军何必为了一枝独秀而苦苦奢求?林将军这么想娶妻,本藩的身边都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到时候选几个送到将军府上,如何?”   林虎子斜乜他一眼:“多谢七王爷费心。只是末将的眼里,唯有周府的千金。”   他此言刚落,皇七子像是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真是感人呐!哎呀,只可惜林将军一厢情愿,还不知道本王也已经求娶周府的千金了。林将军说说看,周府会将女儿嫁给你还是嫁给本王呢?”   林虎子蔑视地扫了一眼李从善,冷哼一声:“就凭你想跟本将抢,那也得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李从善被噎住,颜面扫光,望向国主道:“谁无礼鲁莽,谁仪表堂堂,想必官家自有决裁,请官家早下决议,免得让某些粗人抢了彩头!”   王夫人道:“两位大人都别争执了,小女年华尚小,过些年再议亲事便可。”   国主趁此附和道:“夫人所言甚是!既是小女年龄尚小,那就不便再议。”   林虎子如噎在喉:“可……”   国主朗然截断他的话:“朕知道,林将军至今孓然一身,府中更是缺少女子打理家业,既是如此……”   他轻击手掌,隔扇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群宫娥,满殿的莺莺燕燕,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美人都是圣尊后特意为国主所选的宫人,只是国主从来都不对她们正眼瞧上一眼,闲置在宫中也是白闲着了,索性趁此放了出去,一是免得耽搁了她们的大好青春,二也是图个后宫清净。   国主道:“林将军看上了谁?只管说。”   林虎子顿时明白过来,拉下了一张脸道:“末将怎会看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林将军好高的眼光,将军诺大的一个府院,总不能没有一两个使唤的女子吧?”国主大手一挥,“都赏了!”   林虎子还要说什么,那群宫女花团锦簇,很快拥在他身边,劝酒劝菜,哪里还容得下他开口的道理。   席间,国后一直未曾开口说话,今夜的晚宴上,她觉得十分不舒服,脸色苍白,周身冒虚汗,支撑不住,突然之间晃了晃身子,晕了过去。   流珠失声叫起来:“哎呀!国后娘娘!”   嘉敏也大吃一惊,国主忙抱起国后,见她双眸紧闭,面色难看,急声道:“太医!宣太医!”   殿堂中乍然凌乱,国后迅速被送回了瑶光殿。   太医很快过来,给国后娘娘切脉诊治之后,恭谨禀道:“娘娘是中毒之症,微臣已给娘娘服下了解毒药,娘娘无大碍,片刻之后就会清醒。”   “中毒?!怎么会中毒?”国主又惊又怒。   太医道:“或许是娘娘吃了某些掺毒的食物。”   国主喝道:“去将国后在宴席上喝过的酒、飨用的食物全都呈出!”   姚海忙奔了出去,国主又叫住他,“且慢!再去将今夜安排饮食、碰触过国后食物的宫人全都拘起!”   姚海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就呈了一个檀木托盘,“这些都是娘娘适才用过的御酒和膳食。”   太医一一验证,却又一一摇了摇头:“都没有毒。”   国主有些烦躁:“既是这些食物中都没有毒,那么毒从何来?!”   国后喝下药汤,此时缓缓醒来,只是依然十分虚弱,唇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   国主又是喜又是愧疚,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你觉得好点了没?”   国后微微点了点头,眸中有泪光,手心还在颤抖。   国主心疼道:“你才生产不久,身子本来就虚,今日又如何经得起折腾?你放心,朕一定会抓住那个下毒的人!替你还了公道。”   嘉敏见姐姐晕厥,心里已揪在了一起,此时见她醒了,知是已无大碍,这才长舒一口气,只是姐姐这番遭罪的模样儿,让她真的很难受。   国后的额上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许是房间里太滞闷,嘉敏命人打开了窗户,可那种有些滞闷的气息仍然没有消失,夹杂着众人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让人觉得几乎窒息。   嘉敏在殿中四处寻觅那气息的源头,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正疑惑间,嘉敏来到国主身边,躬身对国主道:“臣女有一事相求。”   国主温声道:“你说吧。”   “房中人太多,气味很杂,请官家让这些人都出去。”   国主对众人道:“都下去吧。”   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浑浊的气味也变得单调了许多。   ☆、第六章 相见欢(5)   嘉敏很快嗅出了气味,指着床畔桌子上的妆奁:“那上面是不是搁了香?这混沌的气味从那边散了出来。”   国主一个眼色,一个宫女在床边的柜台妆奁中搜寻,翻翻捡捡遍了,仍没有搜出任何东西。   正欲罢手的时候,国后见盒中的一物,心中蓦然一动,命人道:“将那个香袋取过来。”   是一个鸳鸯水波绫锦香袋,香气馥郁,那股滞闷的香气便是从中散发出。   李煜一眼就看出了香璎的针线出自何人之手,“这不是庆奴的手艺么?”   国后道:“的确是庆奴做的香袋,送给本宫也有一年多了,说是挂在帘帐中有怡情怡心之效。臣妾一时忘了,并没有将香袋挂在帘帐中,只是将它束之高阁,差点就忘了,没想到这香气还是一缕缕地散发出来。”   说着,国后将香缨递给了嘉敏:“你所说的混沌气味可是指的这个么?”   嘉敏嗅了嗅,神情有一点狐疑。   李煜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嘉敏赞道:“好香法!有蜜香,苏方木香,蘼芜香……调配得当,香氛高华,只是,这里面还有一股清淡的……”   “什么?”国后也预感到什么,有些紧张地问道。   嘉敏费力地嗅了嗅,却嗅不出什么气味,只是说道:“这香像是麝香,却又没有麝香之浓郁。在我的记忆中,只在一个江湖郎中的那里嗅到过一次,似乎是产自南方大理的山薇花……”   说及此,她的神情突然大变,抓住了国后的手问道:“姐姐,你可常常觉得头晕滞闷、失眠惊厥?”   国后也吓了一跳:“妹妹怎会知道?姐姐这一年来的确觉得精神一日不济一日,晚上睡觉也总是睡不安稳。”   流珠也说道:“可不是么,自从娘娘怀上小皇子之后,更是昏昏沉沉,呕吐不止,每天只能呆在床上。小皇子不足月的时候就诞下了,娘娘生育的时候更是惊险万分,差点……差点就……”   流珠不敢说下去,似乎意识到什么,问嘉敏道:“小小姐,莫非娘娘的这些症状与这香有关联?”   嘉敏凝重地点了点头:“江湖郎中不许我碰这山薇花,说这花是卖往青楼中的,寻常女子碰不得的,未孕的女子碰了不孕,而对于有孕的女子而言,有……有……滑胎之效。”   一席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国后的脸色惊得惨白。   太医道:“可否让微臣看看?”   他接过香袋,嗅了嗅那花香,半晌,神色突然变得肃穆起来,跪地道:“官家!国后娘娘中毒正是出于此!若是毒素在体内积郁不深,全然不会察觉,今夜之所以发作,一是娘娘产后身虚,二是娘娘贪喝了几杯酒,引得毒性发作,这才突然晕厥!”   国主的脸色极为难看,紧紧攒住了拳头。   国后颤着声音,泪水盈睫,“庆奴对本宫一直温婉和气,她虽是宫中女官,可本宫一直将她当做姐姐,没想到……没想到她要害本宫……”   流珠愤愤道:“幸亏娘娘将这个香袋收藏在妆奁中,若是挂在房中,只怕药效还要更厉害,说不好娘娘的贵体早就受损,更不用说诞下皇子……”   国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好在老天保佑……”   国主又惊又怒,对宫中的小婢女厉声吩咐:“还不快快将这腌臜东西包了,远远地丢了!”   忙有小婢应了,依样去做。   嘉敏只觉得惊心动魄,她远没想到,姐姐看似尊贵荣宠,却步步维艰,一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送上性命。   国后神情凄婉,抓住国主的手腕忍不住地抖,“庆奴想要害臣妾的性命只管拿去就是了,可为何还要断绝皇室的子嗣?她……她苦心孤诣地在香袋中掺了山薇香,若不是妾身福大,又怎能九死一生地生下了仲寓?”   她的哭诉哀哀切切,衬着她的苍白脸色,越加惹人怜爱。   国主的脸色铁青,他直直地怔立了良久,终于沉沉说道:“将庆奴赶出宫,守皇陵。”   庆奴是从小就伴随在他身边的人,如今也升为御前宫女,行止温婉,可谁曾想到她竟是如此地歹毒。   她真的太让他失望了!   庆奴被带出了宫,一叠声的冤鸣从殿外传了来。   “奴婢要见官家!奴婢是冤枉的!冤枉的……”   “奴婢不想出宫啊……奴婢要见官家!”   那样的哀鸣夹带着哭诉,是撕心裂肺地痛,国主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带下去吧,朕不想见。”   可怜庆奴服侍了李煜十余年,就这样被赶出了宫。   国主留她性命,已是最大的仁慈。   嘉敏对庆奴的印象很深,数年前入王府时,那个温婉可心的姐姐,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温良的气质。   这样一个温婉娴静的姐姐,竟也会有如此蛇蝎的心肠?   嘉敏心中徒生怅然,或许,这世上最难揣测的是人心吧?   谁又知道在锦绣华囊下,又藏着怎样的心思呢?   ☆、第六章 相见欢(6)   王夫人见女儿无大碍,宴会之后,唠叨了些育儿的家常,便也出了宫。嘉敏被国后留下来,在瑶光殿中小住些日子。   国后倚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而神态却是十分怡然,她爱怜地轻抚着怀抱的婴儿,看着他粉红的小脸蛋,说不尽的慈爱。   突然,她一阵急咳,苍白的脸更添了几分病容。   流珠忙给她掖好被子,从她手中接过了小皇子:“娘娘产后,身子本就虚,今天又以身涉险,今儿个可是把奴婢吓坏了。”   “今日若不是本宫自己用了毒,又怎会扳倒庆奴?”   不巧的是,嘉敏正要入殿给姐姐送药,听到这一句话,心头大震!她停在殿门前,听她们继续说了下去。   流珠道:“庆奴不过是个女官,值得娘娘下这么大的功夫对付她吗?”   国后冷笑道:“如何不值得?!她虽然是个女官,却比那些宫中嫔娥还要厉害百倍!”   “娘娘的意思是……那庆奴对国主暗生了情愫?”   “她的确生了不该生的情,她名义上是伺候国主的老人了,实则早些年是国主的通房丫头,国主对她十分亲厚,她又是圣尊后亲赐给国主的,一言一行都带了圣尊后的份量,她一直是本宫心头的一根刺,她若不除,本宫心头实在难安!”   流珠点头道:“圣尊后多次在国主跟前旁敲侧击,提议要国主纳了庆奴为嫔妃。这庆奴看着老实,其实花花心思比谁都多!”   国后有些恼意道:“只可恨国主对她情分太深,纵是如此,国主仍饶她不死,只将她赶往皇陵!”   流珠抚慰道:“娘娘就安心吧!那皇陵荒僻,庆奴断了念想,只怕熬不过今冬呢!若是娘娘还不放心,奴婢这就去差人将她圈禁起来!”   国后这才疲惫一笑,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听到殿外一声“砰”的巨响。   流珠喝道:“谁在外面?!”   殿门口,嘉敏摔碎了药碗,怔怔地站在门边。   国后有些诧异:“小妹?……”   嘉敏悲声问道:“姐姐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国后勉强笑了笑:“外面凉,小心着了风寒,小妹还是快进来。”   “庆奴当真是姐姐害的么?”   “小妹,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嘉敏心痛如割,眼前的姐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心地澄澈的女子,而是让她感到分外陌生,“难道只是因为姐姐不喜欢一个人,就要将她置于死地么?姐姐的心,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流珠斥道:“在娘娘面前,小小姐不可如此放肆!”   国后的脸色沉了沉,毫无表情地问道:“难道在妹妹的眼中,姐姐就如此不堪?”   “庆奴何罪之有?不过是得了国主的厚待,得了圣尊后的信赖,姐姐身为后宫之主,理应雍容雅正,难道就容不得一个小小宫女?”   国后轻叹一声:“小妹,你年纪太小,涉世未深,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么?”嘉敏心情低落,难道真的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流珠在一旁说道:“小小姐尚未出阁,何曾知道大家族里的千综万绪?更何况是在三千佳丽的后宫?娘娘这样做,自有娘娘的道理。”   嘉敏再也无言以对,她怔怔了很久,是她发现了香袋藏毒,可这一切都是姐姐的精心安排,她就这样被卷进了后宫的争斗,与姐姐联手除掉了庆奴。   心中,似乎被巨石压着一样难受。   她转身跑了出去,夜风很大,吹得她的眼睛有些干涩,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只听得远方呜呜咽咽的箫声,那箫声凄婉,似是怀人,又有着无可奈何的嗟叹。   ☆、第七章 情思诀(1)   心月桥畔,暗月沉沉。   朦胧灯光映照着湖面的影子,衬得国主身影孤零零的,他斜斜地倚在雕栏上,手中仅执有一支长箫,横箫于唇边,箫声袅袅,映衬着湖中的弯月,是那样的落寞和孤寂。   一只雀儿扑棱棱着翅膀,从树下飞过,国主蓦然间惊醒,箫声戛然而止,到此时方才觉得,满绪的惆怅与月光的清辉交织在一起,冷冷清清,靡靡霏霏,挥之不去,又不胜悲凉。   嘉敏吟咏道:“‘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官家这首《女冠子》吹得凄婉哀怨,想是借曲怀人。”   国主微微一震,他这份落寞的心思隐藏心底,自以为再无人知晓,却被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子瞧了出来。   再看嘉敏,她耳上戴翠秋叶耳坠,梳百合髻,插一枚银镀金碧玺牡丹草虫簪,着一席联珠花树对鹿纹夹缬主绢衣,袅袅娜娜中,不胜柔弱。   国主道:“是怀人,怀的是故人。”   嘉敏幽然问道:“是庆奴姐姐吧?”   国主空望着弯月垂垂的夜幕,叹道:“自朕解事起,庆奴一直跟随在朕身边,为服侍朕,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也只有她知道朕所爱的香须有一味南山紫气降香,朕最爱的头冠并非是龙头束发金冠,而是白玛瑙束发冠……可是,这样的人儿也得离开朕。难道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么?”   “庆奴……”嘉敏几乎脱口而出,说什么呢?说庆奴是被姐姐陷害的么?   若是说了出来,国主又如何看待姐姐呢?   大概认为她是个心计深重、步步为营的女子吧?   这样的姐姐会让他失望吧?   到此时,她方才觉得自己的无力。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叹道:“庆奴姐姐也许并不适合留在宫中,去皇陵对她来说也许是更好的去处。”   国主凝视着她,眼底似乎有澄澈的光亮,“但愿如此,你这样说,倒是让朕解颐许多。”   “臣女虽少,但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尤其是官家身为国君,受万人瞻仰,无可奈何之事就更多了些。”   国主自嘲道:“朕已经失去得够多,或许,这本就是苍天对朕的磨练罢。”   他的唇边含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如霁月清风,“谢谢你的善解人意。”   嘉敏福了福,“夜凉如水,官家请保重龙体。”   “你也早些休息,别着了风寒。”   嘉敏躬身送国主离去,望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影,心突然就开始疼了起来,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惆怅缱绻在心中,空荡荡的失落像是排山倒海的洪水将她淹没。   为何,他惹得自己心痛?   为何,才刚刚分别,却又如此放不下他?   没有谁能更比他让自己牵肠挂肚,情思萦绕,这幽秘的心思又该如何排遣?   “哟,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湖边吹风?”   一个妖媚得有些发腻的声音传来,嘉敏回过神,只见一个佳丽翩跹而来,她眼波带露,是个极为娇艳的美貌女子。   嘉敏觉得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窅娘翩然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嘉敏突地想了起来,那年头,王府中亦桃桥畔的惊人身姿,不正就是她么?   “原来是窅娘子,这么晚窅娘子还没休息,难道是来看湖中月光的么?”   “难道小娘子可以在此听官家曲声,我就不能听了么?”窅娘的眉眼高高扬起,眼底中有着沉沉深意,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嘉敏,竟让嘉敏遍身凉彻,“果真不错,与你姐姐的姿色竟然不相上下,只怕再过几年,你的样貌就要超过国后了。”   嘉敏总觉得她的一双眼犀利精敛,似能看穿自己,淡淡道:“窅娘子谬赞了。”也不欲与她多说,转身离去。   不想窅娘在她背后突然说道:“你该知道,你是不能喜欢官家的。”   嘉敏的心头一震,像是被雷电贯穿全身。   她这幽微的心思,竟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透!   窅娘轻笑一声:“你与你的姐姐,注定只能有一人服侍官家,如果你心存妄想,你的下场只会和今日的庆奴一样。”   嘉敏转过身,微微一笑:“我不懂窅娘子所说的话,什么心存妄想,什么下场,我是一句话都不懂,只怕是窅娘子想多了罢。”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男欢女爱,儿女情长,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官家姿貌绝美,但凡是个豆蔻年少的女子都会动情思的。”   ☆、第七章 情思诀(2)   窅娘说着,娉娉婷婷地走到嘉敏的跟前,嘴角翘起一个怜悯的弧度,“只是可惜,你生就了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本是与官家的相貌人品最相配的,却不能与官家比翼双飞。”   她是笑着说的,可话中分明带着浓浓的寒意。   嘉敏不屑,“不知窅娘子为何要对我说这些酸话,想来必是这些年窅娘恩宠稀薄,如坐冷宫,常年怨气积郁,人也心硬话酸了些。”   说罢,再不理会窅娘,翩然离去。   窅娘气得眉毛似要飞起,身边的奴婢菁芜尖声道:“小妮子长大了还是目中无人!主子,要不要让那小妮子尝尝苦头?”   窅娘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留着她早晚是是祸害,不如,我就替国后娘娘除去这个祸害。”   ……   嘉敏回到瑶光殿偏殿歇息,想起窅娘的那番话,只觉得那些言语像是针刺一般,深深地扎着她的心,搅得她心神不宁,彻夜辗转难寐。   一见而生情,情丝却要被生生掐断,只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不可以喜欢的人。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去爱恋,唯独他不能。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去辜负,唯独姐姐不能!   此生此世,与他再也不会有缘分!   若要斩了这份情思,只能忘了他,再也不相见。   嘉敏辗转一夜,决定自己得速速离开宫中这个是非之地,第二日清晨便向姐姐告辞。   国后正在用早羹,一盏燕窝银耳羹、一碟鸡髓笋、一碗螃蟹小饺儿摆在案前,国后却并没什么胃口,略略吃了两口就搁下了银匙。   流珠劝道:“可是不合口味?奴婢这叫御房再送些精致的点心来。”   国后摇了摇手:“不必了,再多精致的吃食,本宫也吃不下。”   “那娘娘是在为昨夜小小姐的事的烦扰么?”   国后轻声叹道:“小妹只怕是与本宫心存罅隙了。”   “娘娘想多了,小小姐虽然对娘娘存了些误会,但心还是在娘娘这一边的。”   国后的心稍稍有些安慰,“也罢了。去将这些早点去备上一份,给小妹也送过去。”   “不必了。”门帘外,嘉敏走了进来,“小妹这就向姐姐告辞。”   国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才在宫中住了一小日,你就要走?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姐姐的气?”   “小妹岂敢?只是宫中规矩太多,小妹实在是住不惯。”   “如此说来,若是姐姐继续留你,倒是让你不自在了?”   “姐姐的盛情,小妹只能辜负了。”姐妹两难得相见,嘉敏并不是不想多陪陪姐姐,只是,情非得已,她不得不避开。   “你真的要走?”   “是。”   国后不语,良久,才叹声道:“你既然想走,姐姐也不强留你,只是记得以后要常来宫中看望姐姐。”   “是。”嘉敏心中微微有些涩意,躬身退了出去。   从瑶光殿出宫,需经过澄心堂,每天清晨国主都会在澄心堂外的小院中晨练,由此经过,必会遇到国主。   嘉敏想了想,返身折了回来,问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的内监:“请问出宫还有没别的路?”   那内监忙客气应道:“有是有的,只是偏僻绕了些,小娘子请随奴婢来。”   在小内监的带领下,嘉敏绕过了重重曲廊、宫殿,到了宫苑中一处极为僻静之处。   内监指了指前方:“小娘子过了这座桥,出了北门,就可以出宫城了。”   “多谢小公公。”   “小娘子客气了。”小内监做了一揖,匆忙走远了。   嘉敏才走到桥上,蓦然觉得不对劲,这石桥布满了青苔,十分湿滑,突然一脚踩空,踉跄了数步,跌入了湖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这里的湖水是最深的,湖底水草丛生,即使是会水性的人落入了水中,保不成也是九死一生。   冰凉的湖水已迅速将嘉敏吞噬,她呛了好几口湖水,惊慌失措地拍打着湖水,大声地呼救。   可此地十分僻静,周围一个宫人也没有。   国主这日清早正在湖边的亭子里读书,突然隐隐听到有水花扑腾的声音,他搁下书,问向身侧的姚海:“你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   姚海竖起了耳朵,凝眉摇了摇头,“好像是水鸭嬉戏的声音。”   那隐约的呼救声再次传来,国主扔下了书,大震,“是人落水的声音!是她!”   他分明看到了湖中荡起的涟漪,那微弱的求救声像刀子似地割得他的耳膜撕裂般的痛!!   他从亭阁翻身跃下,一头扎在了湖中!   ☆、第七章 情思诀(3)   这一切发生在极快的瞬间,姚海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不见了国主。   愣了一瞬,才知道是国主救人去了,姚海吓得不轻,忙慌里慌张地去叫众人来帮忙。   国主从水中救出了嘉敏,此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国主抱着她的手已经忍不住地颤抖,清俊的脸上是无助、激烈、不甘、痛心……   “嘉敏,不要睡过去,不要……”   他抚着她苍白的脸,切切地呢喃,他紧紧拥着她,柔情地贴着她脸,生怕一松手,她就离自己而去。   姚海叫来的众多宫人也已经赶到,见到这一幕,咳嗽了一声,众宫人都转过了身回避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国主的心已经彻底沉了下去的时候,嘉敏的睫毛微微翕动了一下。   她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似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涌动的水一波又一波地挤压着她的胸,让她透不过气。   好似无边的黑暗蓦然被拉开了一条豁口,清风徐来,豁然开朗,那股奇异的幽香是那么熟悉,是她如此贪恋却又不能的香气,她疲倦地睁开眼,眼前是他清风霁月般的容颜。   他是谦谦俊秀男子,只用那一双清澈又于世无念的眼深深地凝望着自己。   似乎是,这一眼,这一瞬,已经是天荒地老。   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啁啾声,那是清晨的红嘴相思鸟在湖中的芦苇荡里嬉戏。   嘉敏猝然惊醒,匆忙避开了国主,挣脱了他的怀抱,起身拜谢道:“臣女谢过官家救命之恩。”   此时姚海忙跑了过来,拭去国主华裳上的水,“官家浑身湿透,请官家回殿更衣吧。”   国主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嘉敏,什么也没说,踏步离去。   嘉敏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国主离去许久了,才怅然转身,往宫外走去。   树丛后面,两人正密切注视着这一切,菁芜狠狠道:“那小妮子真是命大,奴婢在桥上抹了些油,这湖又有一丈深,竟没能淹死她。”   窅娘幽幽道:“今日没让她死,以后只怕就难对付了。”   菁芜不以为意,“一个还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何须娘娘这番挂记?”   窅娘的脸上浮出妒色,“就是国后娘娘当年入府时,我也没见过国主这番失魂落魄的神情,他们眉目传情,又如何躲得过我的眼睛?”   菁芜呸一声:“臭不要脸,勾搭自己的姐夫!”   窅娘冷笑道:“她若不回来,一切都好说,她若回宫,这后宫就没有她的片土之地。但愿她此次出宫,与后宫是非再无瓜葛,否则……哼!”她眸光一冷,似有寒星闪烁。   嘉敏更衣出宫,乘马车回秣陵。   撩开了车两侧的车帷,见小径上蒲草茵茵,清风和煦,她萎靡颓废的心情蓦然一振,豁然清明。   突然,一道黑影突然从林中掠过,将车夫推下了车,赶起了马来。   “大伯,怎么了?”嘉敏探出了头,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眼前,突然闪过来一张刀刻般的俊脸,满脸的胡须拉渣,露出了大白牙。   ——又是他!林虎子!   “小媳妇?渴不渴?相公的水给你喝!”   嘉敏盯着他,一双杏眼里盛满了怒火。   林虎子的脸上满是笑意:“小媳妇不渴吗?”   “你为何坐上了我的车?”   “带小媳妇回家啊!小媳妇还不知道吧,你相公又升官了,国主让我镇守武昌,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你要带我去武昌……”   “小媳妇别急,我带你走时,给令尊留了一封书信,就说你跟着我去过好日子去了……”   嘉敏喝止道:“停车!停车!让我下去!”   林虎子不依,马车反而跑得更快了,林虎子边扬起马鞭,边道:“小媳妇你消消气,相公这也不是没办法了吗?令堂左右是瞧我不上,求了多少次亲,令堂就是不允,与其那么麻烦,不如咱们私奔来得痛快!”   “山贼,难道你还不明白?!并不是我阿母不答应将我许配给你,而是我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   ☆、第七章 情思诀(4)   林虎子的笑容犹如被霜打的花,瞬间就焉了,不过转瞬间,他又笑道:“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因为本小爷看中的女人,从来就不须问她愿不愿意!”   说罢,又扬鞭,马车跑得更快。   嘉敏不管不顾,突然从马车上跳下,滚落到旁边的草丛中。   林虎子大吃一惊,忙停了马车,“小媳妇,你怎么样?”   “别过来!”   林虎子愣在地上,前行不是,后退也不是,伸出了手去拉嘉敏,嘻嘻笑道:“小媳妇,让相公背你回去吧。”   嘉敏冷冷道:“山贼哪怕当了将军,还是山贼!”   林虎子的脸色不太好看,笑颜僵在了脸上,“小媳妇,你在说啥?”   “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嘉敏从草丛上站起,“我说,我只愿嫁一个书本网,天潢贵胄。而你,不是的。”   嘉敏一字一句地说得极慢,每一个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向了林虎子的心尖上,剜得他心疼。   林虎子苦笑:“这就是你不愿跟我一起走的原因?你瞧不上我?”   嘉敏冷淡道:“人各有所爱,世间缘分莫要强求。”   “好、好、好!”林虎子连声叹道,“终有一天,我林仁肇不会叫你小看了我,我会光明正大地来娶你!”   “哎呀,真是可惜啊!”这时候,一声阴阳怪气的叹息声突然自他们身后传来。   不知何时,七殿下李从善已经率数十府兵挡在了官道上。   李从善手执象牙镶金扇,脸上带着一份促狭的笑意:“原本本王还要带人追堵拦截林将军,不过看来,现在倒是不用了。”   他若有若无的笑意,激怒了林虎子。   林虎子怒目而视,强忍胸腔中的火气:“你来做什么!”   李从善上前两步,不屑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在他的身上,“林将军,别以为你军功显著,又升了官,你就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见到本王,你还不参拜么?”   林虎子嘴角歪成邪魅的弧度,极为冷峻:“小爷我拜天拜地,你又是哪里来的兔崽子?”   “你!”李从善啪地一声收了扇,指着他喝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日私自拐卖女子出城,本王还没问你罪!”   “哦,那你是要如何问罪呀?”林虎子根本就未将他放在眼里。   李从善讨了个没趣,冷言冷语嘲笑道:“婚姻大事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像你这种绿林草寇出生的粗莽野汉,自然不知道大户小姐柔情婉转的好处。周小姐这样的闺阁女子,也唯有本王的高华才配得上。”   他一双色迷迷的眼瞟向了嘉敏,见她修眉联娟,美得如画如诗,浑身上下早已经酥倒,身子向她靠了靠,想要迫不及待地一亲芳泽。   林虎子见了他的这份浪子情态,大怒,哪里还忍得半分,紧紧攥起的拳头重重一拳,将李从善击得飞了出去。   李从善摔在了树干上,头冒金星,嘴角边还挂着浓稠的血迹。   他身为皇子,何曾受到过这种屈辱,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薄唇一抿,咬牙道:“真是找死!都给本王上,今天务必要抓了这个盗贼!”   府兵从一哄而上,林虎子冷冽一笑,好久已没动拳脚了!今日正好可以舒舒筋骨!   也不拔兵器,赤手空拳地将一个个扑上来的虾兵打得满地找牙,翻滚呻吟。   李从善见自己带来的府兵悉数覆没,见识到这位大将的威力果然霸道,想今天怕是摸了老虎的尾巴了,早已没了嚣张气焰,骇然之下,只想溜之大吉。   林虎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问道:“你刚才说谁找死来着?”   李从善感到一股来自脚底处的冷气直窜上他的天庭,浑身都在忍不住地瑟缩。   “说!说啊!怎么不说了?!”林虎子手上青筋暴怒,只要微微一用力,七殿下李从善就会马上去见阎王爷。   李从善的喉咙里勉强发出呜咽之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溢出眼眶。   林虎子比他高出一个头,目光炬炬如鹰:“记住!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绝不会轻饶你!马上滚回去!”   李从善跌倒在地,忙爬了起来,马儿也不骑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林虎子一跃翻身上李从善的宝马,狠狠地甩了一鞭,马仰天嘶鸣一声,在官道上绝尘而去。   周嘉敏凝望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个林虎子,虽然霸道嚣张了些,可也并没有那么让她讨厌。   ☆、第七章 情思诀(5)   昏昏沉沉中回到了秣陵的周府上后,周嘉敏大病一场,秀阁中断断续续地煎着药,总是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王夫人心疼不已,细细抓了药,给她调养着。   她在秀阁里躺了数个月,在一个枯叶如蝶翻飞,满目金灿灿秋菊的日子里,终于是能下了床。   一头茂密的青丝又长长了不少,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仅用一枚紫罗兰水精装点,一袭素白短襦长裙仅靠兰色如意丝绦缓缓系着,被窗前的秋风吹得袅袅。   香柔进了房,看着窗前的人儿黑发如瀑,缎子似地倾泻了一地,身影婷婷婉婉,便有些呆了呆,什么时候,小姐又清美了些?   “小姐,你身子刚好,怎么还站在风口上?”   香柔上前,才刚要扶着小姐坐下,却发现她的目光缥缈地望着城中的方向,顺着她的视线,香柔也望着远方,除了屋宇相连,檐牙高啄,便是无边无际的天穹,什么都也望不见了。   “小姐为何一直望着金陵城?这样呆看也有好久了。”   “是么?”嘉敏轻轻叹着,自己竟没发觉这样凝望着也有许久了。   不知金陵城中的官家,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是饮酒赋诗,还是挥洒丹青?   是宴饮宾客,还是在德昌宫独自看书?   是朝堂议政,还是与姐姐丽影双双?   他的每一个身影,每一次清淡的笑颜,每一个温润的注目,都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心里,闭了眼,也全是他。   到而今,才蓦然惊觉,原来自稚童时与他相见的第一面,自叫他一声“姐姐”时,他就已化作了她的相思魂。   嘉敏走到一架凤琴侧,心有所动,信手弹拨间,一曲《长相思》行云流水地流淌,琴声空灵悠远,哀婉缠绵,仿佛出于朝霞之上,撩人心弦。   天与秋光,谁破黄昏幽恨?   等闲度岁,哪堪梧桐兼雨?   袅袅秋风不卷帘,恹恹罗衣渐褪宽。   早知相思了无益,悔当初莫如不相见。   莫相见。莫相见。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   院墙的杏树外突然传来几声寥落的击打掌之声,一个华服公子款款走了进来,吟道:“佳人抚琴瑟,纤手清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   周嘉敏惊得止了手中的琴弦,那戛然而断的琴音让这清寥之气陡然之间被打破了,好似平静无澜的湖水中突然落了一颗石子。   那人走得近了,看得清楚,便是七殿下李从善。   他华服美冠,浑身上下都透着奢傲纨绔之气。   那天李从善被林将军一顿打了之后,还不死心,隔一段时间便往周府上跑。   他毕竟是七殿下,周府上也不敢阻拦他。   李从善隔了绣帘,忍不住迫切之意,讨好道:“姑娘绝代佳人,雪肤花貌,没想到还能弹得一手妙琴,真乃可以与姑娘的姐姐相媲美,若是国后手中的那把焦尾琴落入了姑娘的手里,还不知道会弹奏出怎样的天籁之音?”   嘉敏瞧在了眼里,冷冷道:“今日不知是什么风将七殿下吹到了寒门。”   李从善抱着满腔的热乎劲过来,不想还只说了一两句话就碰了一鼻子灰。   只是眼前的美人实在是太撩动他的心,就算是被冷落他也是心甘情愿的,遂不减热情,挤眉笑道:“姑娘这话可就生疏了,姑娘的芳阁名动江宁府,谁不想一睹姑娘的芳采,较量姑娘的棋艺呢?”   李从善说着,越发急切,想要绕着绣帘钻进来,香柔眼疾手快,忙用一张淡山墨彩的素屏挡着,李从善的脸碰到了素屏,讪讪地笑着。   嘉敏冷凛凛地,语气生硬,“殿下请自重,殿下已经叨扰小女数次了,既然次次对弈都已经输了,那就没必要再布棋落子。”   李从善怎会甘心?既怕美人生了气,又怕自己再惹了她生厌,讨好道:“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就是输给姑娘,也输得心中欢愉。况且长日无聊,不如陪姑娘下几局棋子,也好打发这愁煞人的秋风。”   嘉敏背对着他,连他的一句话也懒得听,冷淡而疏离道:“不劳殿下挂心,秋光潋滟,日子已经没那么长了,何来的长日无聊?况且小女除了下棋还有别的事要做,殿下请回吧,小女就不相送了。”   李从善情急意切,还有好多的话没说,好多的衷肠要倾诉,冷不丁被周嘉敏的话一噎,全都吞回了肚里。   “嘉敏……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与那些轻浮子弟不同,我对你是真心的!”李从善一急,那肚里的话就骨碌骨碌滚了出来。   香柔又要忍不住捂住嘴笑,将帘子全都放下,“殿下请慢走,我家的姑娘还要焚香呢!”   李从善心急如焚,也不多加思虑,脱口而出道:“嘉敏……嘉敏,难道你不想做王妃吗?只要你嫁了本王,一生的荣华富贵都享用不尽……”   嘉敏听得厌腻,对香柔侧侧点头,香柔了然,吹了一声口哨,“松竹、菊兰,出来送客!”   话音未落,从门边突然冲出来两条呲牙咧嘴的大狼狗,吠叫着冲向了李从善。   李从善“妈呀”一声,跌滚在地,那两条狼狗咬住了他的裤子,生生要扯下来,李从善护住裤子,金冠又掉了,捡了金冠,腰带又被撕烂了,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又爬又滚地滚出了周府。   香柔看得忍俊不禁:“小姐,这次皇七子吃尽了苦头,料他再也不敢来了!”   ☆、第七章 情思诀(6)   宫中,澄心堂。   秋风秋雨愁煞人,天阶凉如水。   宫中重檐屋宇,已经有了雁子回声。   从嘉手中的画笔轻搁在和田玉笔托上,长身玉立,目断行云,似有所思,良久才低低地吟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痴痴惘惘,浑然在梦游一般呐呐道,“她走了多久了?”   姚海在一畔听得不大明白,躬身道:“官家是说谁走了多久了?”   “嘉敏,她出宫多久了?”   “小娘子已离宫二月有余了。”   “哦,两个月了。”国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神色有些失落,他害怕,终有一天忘了她的稀世容姿。   于是,他铺开了素白的纸,一笔又一笔地画下了她的容颜。   窗外花絮花飞,飞满天,天空清澈,如明镜。   也不知画了许久,一个风神秀慧的女子终于在纸笺上翩然而出。   他痴痴凝望着画中的人,原来连她唇瓣间的那个优美弧度都已然深深镌刻在了心底下。   她自画中走出,深情款款地向他走来,日日夜夜,都折磨得他形神憔悴。似乎,心中最柔软的情思已随她的离去而去。   可是,他画得出她的容貌,却画不出她的神韵,她的含嗔。   他丢掷了画笔,心中排山倒海的都是黯然,吩咐姚海道:“去将这些画儿都烧了吧。”   “是。”姚海接过画。   “好好的画烧了做什么?”说话的是国后,她秀丽婉婉的身影自门口轻轻飘曳进来,整个书香浓郁的澄心堂平添了一抹娇媚的亮色。   国后今日饰金佩玉,云鬓高耸,金冠熠熠,容颜丰润,那张毫无挑剔的脸像是沾染着露水的娇艳芙蕖,浓郁地娉婷绽放,晃得人移不开眼。   从嘉的眼前一亮,清白的脸上是一抹柔和的笑意,“国后怎么来了?今日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国后的笑像是清风拂动着粉嫩花瓣,摇摇曳曳,“正是今日觉得身子大好,才想着来看看官家,这些日子总见官家窝在书楼了,也不只是不是被个如玉的书魂姑娘勾摄了魂魄。”   她的樱桃小嘴一嘟,媚眼秋水,含嗔薄怨间,已将满腹的委屈轻轻地诉说。   国主有些心不在焉,“国后说笑了。”   国后一眼看到了青玉案上的画,皓腕凝脂般的素手拿起来,细细端详之下,含情的眼眸勾了一弯明月似的笑意,“官家的丹青技艺是越来越精进了。堵墨、凝墨,泼墨,行云流水,错落有致,竟将画中的人儿画得如此有韵味。”   言罢,言语间又有些羞赧,只以为那画中的女子是自己。   “这画总归不好,还是烧了吧。”国主要卷走那画,国后却将它揽在自己的水袖中,盈盈一笑:“官家的心意,臣妾怎可辜负了?这画烧了可惜,不如臣妾替官家好好保管着。”   国后得了那画,十分欢喜,回到瑶光殿后让流珠将画儿装裱起来,挂在房间正中。   这时,奶娘抱来了小仲宣,国后见他长得粉妆雕琢,咿咿呀呀地,十分欢喜,含笑逗弄一番。   小儿咯咯地笑,越加让国后喜爱,脸上的满足之情似涨过的春水,盈盈满漾。   夫君美盛,小皇子活泼,曾经与她争宠夺爱的那些宫妃御妻也都被她处置,对她而言,人生已是花好月圆。   往后的日子也要这般宁静怡美,方不可辜负这一生的荣华富贵。   国后这样想着,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流珠脸上淡淡的隐忧,流珠心不在焉,将画贴在寝殿里,贴了数次,还是没有贴正。   这次倒好,那画直剌剌地从墙上掉落,被旁侧的一个小宫女慌头慌脑地一踩,竟然给踩烂了。   国后心疼,修眉微蹙。   那踩到画的小婢女早就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连连颤声道:“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国后颇有些不耐烦,“粗手粗脚、笨头笨脑的,以后只许做些粗使的活,不准再进来!”   那小婢女抽抽噎噎地下去了,流珠没有半点认错的神气,脸上反倒是沉沉郁郁之色,像是化不开的乌云。   国后难掩不悦之色,“流珠,你也是个麻利的人,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将画捡起来的,好好拾掇拾掇?”   流珠稳了稳心神,言语冷淡:“依奴婢之见,这画就该扔了。”   国后冷不丁听她如此一说,又惊又奇,“你在说什么?”   窗边透进一丝黄昏的光亮,斑驳流离,衬得流珠的脸色也十分阴翳,流珠鼓足了勇气说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罢!”国后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见她这幅情貌,极为少见,心中也暗暗不好。   “奴婢觉得,这画中的人不是娘娘,而是小小姐。”   国后如被雷轰击一般,半天还没有回过神。   流珠咬了咬牙,索性说得明白,“奴婢几日里觉得,官家是在思念小小姐……”   愣了这半晌的功夫,国后终于明白过来,明明是秋日凉爽的天气,手心里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手中重重一震,不觉间多下了几分力,抱着的仲宣觉得不舒服,哇哇哭出了声。   国后焦急,唤来了乳娘将仲宣抱下去,这才用锦绣巾帕拭去额上的汗珠子,声音也锐利了许多:“你为何这么觉得?”   流珠将地上的画拾起,画中的美人皎皎莹润,笑靥婉媚。   ☆、第八章 邀美人(1)   流珠捡起了地上的画,说道:“娘娘看自己,是镜中看月,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而奴婢日夜相伴在娘娘身侧,自然是知道娘娘的容貌容不得一毫一厘的差距。这画中的人虽然与娘娘有八分相似,可眉眼之中的清澈纯粹、天真烂漫与娘娘的妩媚雍容是极为不一样的,此画不是小小姐,又是谁呢?”   国后被流珠挑动得起了疑心,再看向地上褶皱不堪的画,虽是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翻涌波涛,也不得不承认,那画中女子的身量,娇俏玲珑,尤其是细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不堪一折。   国后怔忪出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生育过后恢复得极快,可再如何细致柔婉,也总不如画中那无力娇慵的杨柳腰肢。   她踉踉跄跄地跌倒在锦衾软榻上,心中气恼愠恨,又悲又急,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挥之不散,“这不可能,不可能!官家对本宫情深意重,本宫又刚刚产下小仲宣,官家对本宫愈加珍爱……官家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娘娘……”流珠低低地悲哀一声,扶住了国后,切切道,“奴婢也不愿相信,可是奴婢前一阵听说小小姐出宫之时,不慎落了水,官家不顾龙仪,竟亲自跳了水下去救她……”   国后急火攻心,气得一叠声道:“胡说!胡说!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本宫怎么不知道?”   “是国主叮嘱宫里的人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奴婢也是偶然听到。”   “不会的!不会的!”国后焦虑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却没有一点儿头绪,“本宫要亲自问官家,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微一敛裙,就要起身走出去。   流珠抱住了国后的裙裾,哀哀求道:“娘娘去不得呀!”   “让本宫去!本宫非要弄个明白,官家他是什么时候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国后心中火煎似地难受。   流珠求得哀切,“娘娘不可去!有些事情娘娘心中明白就好了,何必故意戳破?况且官家是无意画成了小小姐,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对小小姐已动了情思。”   国后急得泪水溢眶,连声叹气,“问又问不得,说又说不得,那你说,如何是好!”   那阵毫无预料的急痛过后,到此刻,她才觉得伤心,泣涕涟涟,泪水珠子似地不能断,“原是本宫疏忽大意了,只提防着那些娇娇娘巧言狐媚,怕她们魅惑了官家,可没想到,是本宫的小妹,本宫疼爱的小妹……官家到底是何时对她生了别样的情愫……”   流珠看得心酸,拿出娟秀帕子替国后抹去了泪花,温言劝道,“娘娘也别伤心了,官家优雅矜持,言行有度,绝对不会肆意妄为的,娘娘只需做个明白人就是。”   国后额上的汗珠子沁得越来越大,流珠碰到只觉得涔涔的冷,心中咯噔一下,忙绞了一条新的帕子,给她拭去。   国后心意凄凉,语声也绰绰哀婉,“你知道本宫的心气高,凡事但求完美,曾经求亲说媒的踏破了门槛,本宫却执意不肯,为的就是能嫁给官家这般人间有一、天下无二的人物。进了王府,这些年不长不短,可也终于熬出了头,原以为……原以为一切都是锦衣玉食、珠箔银屏的日子,事事完美无憾,可到底官家还是辜负了本宫……”说至此,再也说不下去,泪眼朦胧,颇有些气力不济。   流珠见国后把所有的委屈说出来,心中倒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娘娘伤心是伤心,奴婢也还希望娘娘能哭个干干净净,将这伤心的气过了,就好了。娘娘求完美固然是好事,只是万事古难全,哪里桩桩件件能顺得了国后的心意呢!再说了官家还谈不上辜负娘娘,官家是什么都没做。只要官家不说,娘娘不提,官家的这份情思就随它而去吧。”   国后宽慰些许,哭了一阵,泪眼也渐渐干了,只是仍旧似信非信,似疑非疑,“这便能去了?就算什么都不做?”   流珠微微点了点头,“这便去了。只要不让官家与小小姐再见面,深闺之中的小小女儿家,哪里还能见得到尊贵的帝王呢?官家图个新鲜,想了一阵就过去了。”   国后痴痴惘惘,仍有些心悸,“可是官家若念念……”   “怎会?”流珠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也将这股不安的念头强压下去,劝道,“官家对娘娘仍是有着山盟海誓的眷念宠爱,相悦情深,恩爱甚笃,这份恩宠放在天下都是独一无二的。娘娘要信得过自己,也要信得过官家。官家只要不见小小姐,眼里、心里全是娘娘,还能不与娘娘一起,将这富贵锦绣的好日子过下去么?”   一席话说得温婉眷眷,国后这才抹去斑驳泪痕,起伏奔涌的胸臆也平息了大半,悠悠轻叹一口气,“只是对不住了小妹,原想着还接她在宫中小住一段时日,以后是再也不能接她来宫中了。”   流珠目光闪现一丝狠戾之气,急急唤道:“娘娘……娘娘恐怕使不得,从此之后、此生此世,都万万不能让小小姐到宫中来,也不要再在官家跟前提起关于小小姐的任何事情,就算是娘家也不必回了。”   国后心有惘惘,面容戚戚。此时此刻,暮色已是郁郁沉沉,漆黑的夜也静谧了下来,唯有不知何处角落里的秋虫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第八章 邀美人(2)   国后定定凝视着流珠,流珠光洁白嫩的额头有美人尖,平添了几丝柔和婉转,她肤色白皙,如若凝脂,虽算不上绝世容颜,可也明眸善睐,姿采秀丽,有着别于一般寻常女子的清俊含蓄,胜却了后宫无数佳丽。   这样看着,心中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流珠觉察到国后打量着自己,抬了头问道:“娘娘这样看着奴婢做什么?”   国后的微笑带了一份意味,将流珠带到妆台前,又打开了妆奁锦盒,将那枚白玉海棠细镂石榴簪子插在了流珠的发髻上。   流珠唬了一大跳,忙要取出,国后却按住了她的身子,婉转笑道:“这簪子本宫还只在第一次面圣时弹奏琵琶时用过,如今本宫也用不着了,用在你头上倒是正好。你的美,便似这白玉海棠一般,有着小家碧玉的小巧温良。”   流珠诚惶诚恐地推脱着,“娘娘这是折煞奴婢,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怎敢使用?”   国后苍白的脸上浮着淡淡的一层红晕,那是吃多了滋补之药浮现在脸上的症状,“你与本宫情同姐妹,打小就没有离开过,入了王府、进宫这些年,也经历了种种磨难。难道这些都还称不上一支簪子的打赏么?”   流珠受了国后之意,心中感动,拳拳说道:“国后待奴婢如姐妹,奴婢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竟能得到娘娘的如此垂青,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娘娘的恩惠。”   “你若真心想报答,那就替本宫做一件事。”   “别说是一件事,就是百件事、千件事,奴婢也会替娘娘完成。娘娘只管吩咐。”   “替本宫侍寝国主。”   国后的话轻轻柔柔,份量不重,像是一朵轻柔的花瓣跌在了水面上,却惊得流珠心中惊涛骇浪。   流珠睁大了眼,抬着脸望着国后,又是错愕、又是不解,“奴婢……奴婢没有明白……”   国后摘了一朵秋海棠,放在鼻翼边嗅了嗅,那淡淡的花香袭人,澄澈肺腑,却滤不掉她心中的隐隐忧患。   “你也知道,本宫打扮之后依然艳丽,可这身子骨,也只有你与本宫清楚。本宫自产后虚羸不足、恶露不尽……更别提去伺候国主,或许正是因此,国主才对小妹生了那份情愫。但,只要你在国主跟前曲意奉承,国主的心就会从小妹那里收回来,就仍然还在瑶光殿这里。”   “万万不可!娘娘千万别一时冲动,奴婢怎能做这种不忠不义之事?”流珠的心咚咚地狂跳不停。   国后微微一笑,扶了流珠起身,“不是不忠不义,是帮一帮本宫,国主正值盛年,是热血男子,若是对小妹念念于心,本宫在宫中如何还能活得下去?本宫做不了的,你便帮本宫去做。   流珠的头摇得拨浪鼓,又窘又急,“娘娘恕罪,奴婢可以为娘娘上刀山下火海,唯独这件事上奴婢做不得,也不能做。娘娘放宽心养着身子,过不久痊愈了,可就又能抓住国主的心了。”   国后一时气促,拿出绢子捂嘴一阵咳嗽,脸上的潮红之色也愈加浓郁,胜过了艳艳胭脂的浓稠,流珠一阵心慌,忙扶着国后替她拍打着胸口顺着气。   国后赌气地推开了她,又是一阵气促的咳嗽,微微喘匀了气,这才说道:“你也不用骗本宫,这些年来你就敢肯定你从未对国主有过别样的情思?”   流珠猛然抬了头,神色大骇,心中反复萦绕着的只有一句话:娘娘怎么知道的?   她原以为心思隐藏得这么深,原以为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晓,没想到还是被娘娘给看了出来。震惊之余,脑海里一片空白,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珠,你该明白,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如何掩饰也是掩饰不掉的。见到他时每一个牵绊的眼神;每一次他离开时,都会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每当他走近时,都会狂跳的心……”国后转过了身,目光迎上了流珠那震惊而惶恐的双目,“因为本宫也曾如此心悸过,所以本宫懂得。”   流珠伏在了地上,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头上的那枚簪子也像是承受不住似地,歪斜着要往下坠,她恳恳说道:“奴婢万死不辞。娘娘若是信任奴婢,就请相信奴婢,奴婢虽然爱慕国主,但这份心意从来都只是深藏于心,奴婢从来都不曾妄想过能得了国主的宠爱,更不曾想过……”她越说越觉得心悸,完全不知所措,只任肩头瑟瑟地发抖。   国后轻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流珠啊流珠,你也是圆融灵巧的人,怎么到现在就糊涂了呢?”   流珠不敢抬头,声音低若蚊声,“求娘娘饶了奴婢,奴婢真的不敢。”   国后乏力地撑住了额头,才站了小半会,她便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乏力,索性扶着垂花门坐了下来,无力而沉沉道:“本宫懿旨,明日你陪同官家一起去天沐温泉宫。其它的也都不必说了。”   ☆、第八章 邀美人(3)   天沐宫是皇宫苑囿之外的一座温泉宫殿,建筑形制和布局与宫城别无二致,只是规模小巧别致。   自天气渐冷,太医屡屡建议主后去温泉宫沐浴,有益于圣体康健。   只是这一日国后到了温泉室内,却突然推说头痛耳鸣,早早地去偏殿休息去了。国主也不勉强,由着宫女解衣宽带。   宫女笨手笨脚,将他身上的玉带解开之时,手指轻轻地颤抖,由着轻薄的丝裳传递到国主的肌肤,一点一滴的悸动让国主也感知到了异样。   国主低了头,才发现是国后身边的侍婢流珠,忍不住讶然,“怎么是你?”   流珠怯怯道:“是国后让奴婢伺候官家沐浴。”她抬了头,本就白皙的脸被温泉的热气氤氲着,愈发红润,这份健康女子的天然好气色,是多好的胭脂都不能胜过的。   国后病体怏怏,面容憔悴,失了往日的红润丰腴,虽有上好的珍贵药材滋养着,可面上虚浮的那一层红润,总让人觉得轻渺,与流珠的好气色相比,差了不止一大截。   流珠与国主贴身而立,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男性气息,已经褪去外衣只剩下轻薄的绸衫,隐隐可见国主蜜色肌肤,流珠才要伸出去的手指,怎么也不敢碰触到他最里层的绸衣。唯有闭了眼,鼓足了勇气去解衣带,才刚刚触及到他的肌肤,便像是碰到了烙红的铁一样,忙弹了回来。   一抬头,见国主怔怔望着自己,更是羞臊,低低地呢喃着,“奴婢……奴婢笨手笨脚……请官家赎罪……”   她的身子微微晃着,连着头上的白玉海棠细镂石榴簪子也摇曳着,发着青白的碧莹之光,漾着温泉的奕奕水光,落在了国主的眼里,便是奇异的光景。   这簪子,好曾熟悉,似乎刻上了似水年华的印记,将国主拉入了年少时乍见娥皇的蓦然心惊。   那时候的她端坐于殿中,明艳照人,袅娜旖旎,恍如神妃仙子,素手弹奏的一曲《妙旋舞破调》妙如天籁之音。   那乍见之下的心动、心跳、心惊……又重新回到了眼前,国主抬起手,忍不住拔了那枚簪子。   流珠的头发没了发簪的管束,便如瀑一般地倾泻而下,乌黑油亮,半遮着她含羞含怯的俏脸,更添了女子的柔婉风情。   “官家……”她怯怯地呢喃着,一双眸子饱蘸着晶莹之水,雾蒙蒙地,不真实,不真切。   国主悠悠绵长地望着她,抬着手抚着她缎子似的黑发,一任浴殿内的纱帐香飘,水汽如雾般地袅袅飘散。   这一刻,那么长,又那么短。   ……   流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从浴殿一直跑到外面的小花园内,心犹然一直狂跳不止,过了好久,空白的脑海才渐渐回忆起适才旖旎的风景。   国主还是推开了她,淡淡地一声命令,“你下去吧!”这无情而冷冷的一声,便陡然将所有的暧昧打破。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流珠瞬间清醒,此时,她才觉得羞愧难当,国主根本就看不上她。   他纵然仁厚慈悲,可到底高华无匹。   他的尊贵,是容不得凡俗人间的女子去沾染的。   唯有国后与小小姐那样的人儿,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能与他并肩于陌上红尘。   她满脸通红地跪倒在国后的跟前,国后见她狼狈的样子,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不要你伺候?”   流珠羞愧地摇了摇头:“娘娘恕奴婢无能。”   国后冷笑一声:“不是你无能,是他的心真的被小妹勾走了。 ”   流珠仓惶地抬起头:“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本宫这些年练的霓裳舞,也该派上用场了,本宫就不信,国主看了霓裳舞,心就收不回来!”   流珠听了大骇,急呼道:“娘娘不可以!那霓裳舞最耗体力,娘娘以现在的身子,万万不能去跳霓裳舞!”   “你不用担心本宫,太医近日给本宫配的药颇有效,本宫已觉得大好了。”   流珠虽然惴惴不安,可到底拗不过国后。   宫中即将举办赏菊宴。   仰秣苑内早早地就布置妥当了,钟鼓既设,宫烛灿灿。   桌案上早已布置了美酒羊羔,炰鳖鲜鱼,更有美酒百壶,清冽甘香。   国后自晌午之后便开始精心装扮,梳的还是首翘鬓朵,穿一件淡黄色绣百柳图案细丝薄衫曳地裙,披浅洋红撒花披帛,点缀着珍珠流苏金玉耳环,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镂空缠枝双凤挂玉步摇,国后如此装扮,已经赛过了神仙妃子、惹着天上神仙的妒嫉。   ☆、第八章 邀美人(4)   那满座的宫人、命妇,谁还能及得上国后的姿态半分?殿中其余侍妾美人等见了更是自惭形秽,纷纷做出一番恭敬的姿态,唯有窅娘分外不服。   李煜嗣位后,诸御妻皆有进御,窅娘被封为美人,就连今日的装扮也是费尽了心思,搜罗了宫中所有新奇的妆容花样,一头乌发被宫女梳了一遍遍,换了好几十个发髻的式样,才总算挑了一款最称心如意的发髻,又将琳琅满目的发饰一一试过了,选了最衬肌肤、最耀眼的金玉饰品。   她的目的,无非是趁着国后病重憔悴的时候,让自己的美脱颖而出,能在惊鸿一瞥之下勾留住国主的缱绻目光。   可怎奈国后已将她的芳华全部压制了下去,窅美人再如何美,也不过是一颗晦暗的星子,陪衬着国后明月般的芳华。   窅美人蹙起了眉心,心中翻着油滚似的醋意,起身至殿前,对国主妖妖调调道:“今夜花开月圆,若只是清酒吃蟹,岂不是太清淡了些?”   国主疏淡道:“窅美人的意思是?”   窅美人翩然一笑:“嫔妾觉得,良辰美景,需有些歌舞相伴,嫔妾特地为今晚的赏菊宴准备了舞蹈……”   国后笑容雍和,接过了窅娘的话:“窅美人所思甚好。”她一双秋瞳盈盈望着国主,笑道:“说来也巧,臣妾今日也准备了节目,官家若是不弃,臣妾便姑且献上。”   国主微微笑道:“难得国后如此有心,只是不知这一次你又动了什么样的别致心思。”   窅美人见国后又压制自己,紧紧咬了咬唇,才让心中的一股怨怒之气狠狠地压了下去。   国后轻轻击掌,数十个身段曼妙、衣着锦绣缥缈的乐舞伎陆续进殿,满满当当地塞了偌大的一个殿堂。   娥皇走至鼓边,敲击了一下,鼓声荡漾开,余音袅袅,在余音犹未尽之时,金石丝竹之声并发,笙箫磬笛之声清越飘扬,吹荡在云水碧空之间,荡开了博大虚淼的意象。   音乐前奏之后,便是缓缓悠扬的音乐之声,仿佛荡漾在银河之际,身处在琼楼玉阁之中,遥遥不知所终。   国后翩然起舞,出脱于众人的容貌,首翘鬓朵的妆容,脉脉含情的目光舞技,这一切都让人如痴如醉。   国主赞赏道:“‘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自此之后,一代名舞《霓裳羽衣舞》不绝矣!”   雅致的音乐突然一声破调,音乐之声变得铿锵繁急,高亢清越,舞伎们急速地转动着身躯,音乐已经到了最高潮,国后秀婉的身子转得只剩下花香丽影,叫人眼花缭乱。   在座的宾客们看得激动,纷纷忘了吃喝,目光流连在国后的舞影上,怔怔然,动也不动。   却突然,国后歪着身子,摔倒在地!   殿中的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住,片刻,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   “传太医!传太医!”   半晌之后,国主的声音才响彻在仰秣苑内。   太医诊断,说是国后身子虚弱,并未痊愈之时,又跳《霓裳》舞,体虚力竭,掏空了凤体的元气,只怕今后很长一段时日都要卧病在床,再也不可劳神费思了。   国后病倒,后宫一时沉沉寂寞,了无生气。   唯有几个地位颇低的御妻,却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那窅娘再妩媚妖冶,国主对她却瞧也瞧不上一眼。   转眼之间又到了天阙沉沉的金秋十月,白鹤排云,红叶浓稠,秋风清明,却瑟瑟地有些冷浸浸的凉意了。   自先帝驾鹤西去之后,圣尊后似乎被抽去了精气,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高髻青丝已掺杂了数千根银丝。圣尊后深居秋爽轩内,每日吃斋念佛,并不过问宫中之事。   这一日于窗案前誊抄经书,朦胧间嗅到了清香幽幽的味道,不由得搁了笔,推开了窗,闭了眼多嗅了嗅。   “是什么香味?闻了便是神清气爽,涤荡肺腑?”   芩姑笑道:“是国主孝敬圣尊后,命宫里的小太监多搬了一些菊花放置在院中呢!”   圣尊后心怡地点了点头,“国主向来都是这样心孝顺,他若不送来秋菊,哀家倒没意料到已是到了浓郁深秋之时了。”   芩姑这些年亦是操心不少,曾经光滑的脸上多了风霜之色,给圣尊后加了件紫貂裘领,说道:“圣尊后潜心佛道,多以才不不觉地风景万物的变化,外面四季更替,春华秋实,是从不落了时节,金秋萧瑟的时节里,也唯有金灿灿的秋菊最是惹人喜爱的。”   ☆、第八章 邀美人(5)   圣尊后突地想了起来,“哀家记得,国后是最爱秋菊的。”   “可不是么,如今在瑶光殿里,早已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   圣尊后却悠悠叹了口气,“哀家的孩儿也真是个痴儿,对她千恩万宠,她性子娇奢些,哀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芩姑叹道:“是啊!就算她把宫中的老人庆奴赶走了,尊后也没有对她怎样。”   “不过是体谅煜儿罢了。只可惜本宫如此宽待她,她还是不争气,病体还是一日日地沉珂,没有半丝好的气象。”   芩姑道:“可见太过要强,终有一天,福分还是要折在这上头。”   “芩姑,那些雪丝燕窝,都给国后送过去了么?”   “都送过去了,只是……国后吃了那些燕窝,也并不见用。”   圣尊后的叹气声更沉重了,“国后怎么这么不争气?年纪轻轻就显出老人垂暮的光景?国主本来就清心寡欲,后宫寥寥无人,平时向哀家请安的那些个侍妾,哀家也都看得腻了,都是些没有变过的脸。”   芩姑也道:“奴婢在宫中走动,倒也真的是觉得三宫六院荒凉,近日里面见了国主来向圣尊后请安,国主也是心思沉沉,容色憔悴,郁郁不乐……”   圣尊后怜惜道:“哀家何尝不知,哀家的这孩儿也真是让哀家心疼怜惜,命途多舛也就罢了,偏偏对一个女人用情至深,那国后也承不起哀家孩儿的恩情,竟然不寿,国后若是能顾及些自己的身子,倒也不至于让哀家的煜儿如此糟心。”   正说着,传唤的太医已经入了殿,圣尊后开门见山地便问道:“太医,你倒是实话实说,国后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太医唯唯诺诺,似乎不敢言。   圣尊后失了耐心,问道:“平常也都是你把脉开药方,国后病了这些日子,怎地还没有好?”   太医磕头道:“微臣有罪,实不瞒圣尊后,国后的病……国后的病已经是无药可救。”   此话一出,圣尊后和芩姑皆惊,圣尊后的头痛毛病又犯了,此时此刻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芩姑忙扶住她坐了下来,替她揉着额心。   圣尊后郁结在怀,问太医道:“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医好国后的病了么?”   太医低垂了头,似有惴惴,“这些年,微臣和太医院的众太医们试用了各种药方,也只能勉强保养国后的凤体。”   “那么,你如实告诉哀家,国后还有多久的光景?”   太医咬了咬牙,终是说道:“多则一年,少则三两月。”   说完又忙跪在了地上,“微臣无能,请圣尊后降罪!”   秋爽轩中沉沉寂静,良久无声,太医额头上汗水涔涔,背上的亵衣也已经被汗水黏湿,缓缓而过的光阴,似乎能与用心跳声去度量。   过了很久,圣尊后才疲惫地拂袖,“你下去吧,此消息不可告知任何人,更不可对国主如实相告。”   “是……”太医汗水涔涔地退下,犹然心惊。   太医退下之后,芩姑才问道,“尊后,如今可如何是好?”   圣尊后连连捶胸哀叹。   芩姑道:“国后才色俱佳,终究只是福分浅薄……难道就没有解救的法子了么?”   圣尊后目光落在了遥远的殿角檐廊之外,沉缓道:“国后乃国母,中宫抱恙,乃预征是我朝气数衰微,需一位玲珑温润的女子,常伴在君侧,怡情解性,哀家才放心呐!”   芩姑略一思索,“不如选美,多选些人品相貌周正的女子充盈后宫,也好冲一冲喜?”   圣尊后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莹润而充满光泽,摇了摇头,“哀家也曾为煜儿选了不少美人,如今那些美人不过是空摆在宫中的花瓶罢了,再增添些宫女美姬也是于事无补。”   芩姑的眉头蹙得愈深,突地想起一人来,霎时喜不自禁,“奴婢倒是想起了一人。”   “你想说的可是国后的妹妹?”圣尊后展开了笑靥。   芩姑大喜:“圣尊后也想到了她?圣尊后可还记得那年,那小娘子随她姐姐入宫,机灵活泼,小小年纪就棋艺精湛,大败北周的国手。”   圣尊后爽朗笑了,是拨云见日的惊喜,亦然是昏镜重磨的明澈,她抚掌一笑,“记得,怎会不记得?当年见到这个小女娃娃时候,哀家心中还感叹道,世上怎会还有着如璧似玉的一对姐妹花。那小小稚女天资聪颖,又健康活泼,哀家一见之下便觉得可亲可爱,竟比她姐姐更胜一筹。”   芩姑道:“听说那小娘子前不久还入宫了,只是在宫中的时间很短,尊后还来不及看到她,就又回府了。”   圣尊后点头道:“算一算,那小女孩养在深闺之中,如今也刚好到了亭亭长成的年纪,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可是嫁人了没有?”   “奴婢不久前听说郑王已经向周府求了亲,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圣尊后唬了一跳,“有这等事?芩姑,你快快找到小娘子,将她请了宫来!”   芩姑也不敢懈怠,忙着出宫去寻觅去了。   ☆、第八章 邀美人(6)   金陵城城郊的周府。   今日的周府上上下下都洋溢着欢庆喜悦的笑容,丫头小厮们都已被王夫人打了赏,一个个乐滋滋的,连着走路也夹带着风。   唯有周嘉敏端正坐在铜镜之前,神情木讷,不言不语。   她今日盛装艳服,头戴金冠,脸上浮着一层轻薄的胭脂,娇艳欲滴,更衬得她是个粉妆雕琢的美人儿。   香柔最后给她戴上了珊瑚红玉耳坠,铜镜中的她芳泽无加,如同芙蕖出渌波;皎皎美艳,又如同红日出朝霞。   香柔望着镜中木木讷讷的人儿,叹道:“我家小姐楚楚动人,世间的任何男子娶了小姐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周嘉敏默默不语,呆滞的神情与她的喜庆大妆形成截然相反的意趣,香柔心中既怜惜又感伤,依旧勉强笑道:“小姐,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总该笑一笑才好。”   嘉敏依旧默默无言,望向铜镜之中的眼神空洞而漫漫,似乎已经沉入一个虚旷缥缈的天际之中。   香柔觉得心酸,她深深懂得小姐的心思,她知道,小姐是已经心灰意冷了。   那已经封了郑王的李从善痴心不改,每日都登门求亲,甚至以周府的生意为要挟。   王夫人终于熬不过郑王的软硬兼施,收下了他的重金聘礼,今日便是郑王迎娶周嘉敏,合婚大喜的日子。   嘉敏已经在妆台前痴坐了两三个时辰,周府外头迎亲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香柔劝不动她,无可奈何,也坐在小杌子上垂了头,两人默默不语,唯任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忧伤弥漫在闺阁之中。   王夫人走进来,见此光景,贴心贴肺地抱了她,劝道:“做阿母的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对那郑王并不中意,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嘉敏空洞洞的眼中似乎有了活气,莹亮的泪水已经不争气地溢满了眼眶。   周老夫人自己也说得伤心,用绢拭了泪道:“可放眼望去,凡江宁府中,还有比郑王更年岁相当、更尊贵、更对你执着的男子吗?女儿呀,当年你姐姐嫁的也是王族,才有了今日的和美,你嫁到了郑王府中,一辈子都是好日子,况且,那郑王更是比国主痴心,一日日地求亲,容不得做娘的不同意。”   嘉敏心中酸涩,她早已麻木,嫁给谁不都是嫁?   夫人替嘉敏盖上了红盖头,谆谆劝道:“女儿家到了年岁就该成立家室,生儿育女,才真正来了一趟人世。你现在想不明白,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子女,就会明白阿母今日说的这一番话。你的父亲已经早逝,替你做不了住,阿母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以前,唯一念念想想的就想在入土为安前能看到你风风光光地嫁了个好人家。”   一句话戳中了嘉敏的痛楚,泪水已经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她忍不住扑入王夫人的怀中,抽噎着唤道:“娘!女儿舍不得你!”   夫人心疼,也是伤心,强忍着泪水道:“你舍不阿母,阿母也舍不得你。可阿母总不能自私地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女儿大了到底是留不住,”她拍了拍嘉敏的肩头,“去吧,外面都在等着,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可不好。”   千言万语在胸,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嘉敏郑重起身,向王夫人磕了三个头,这才扶着香柔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门。   外头的郑王李从善焕然一新,华衣锦服之下,竟然英姿飒爽,别有一番派头,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外间已经等候了半天,正翘首相盼的时候,一眼瞥见周嘉敏走了出来,喜得骑马转圈儿,眼睛更是半刻也没离开戴着红盖头的周嘉敏。   周嘉敏由着喜娘牵引,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忍不住再回首相望,纵然被红盖头遮掩什么都看不到,周府与阿母依旧是她最后的牵绊。   郑王娶亲,自然是江宁府中的大事,城中百姓倾城而出,挤挤挨挨地站在街道两侧,观看着这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象。   迎亲的队伍逶迤数里,郑王意气风发,极为得意。   周嘉敏呆呆地乘坐在八抬大轿中,任街头人声鼎沸,笙箫刺耳,她将去往哪里,又往何处走,已经全由不得她。   渐渐地,街头嘈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眼前渐渐浮现而出的是他的清俊面容,他面带着温润的笑意,朝她缓缓走来。   是他,还是他。   为何心心念念的还是他?嘉敏的心揪也似的痛,就在此时,外面的鼎沸之声突然止住,一声熟悉的暴喝传入她的耳朵——   “都给本小爷站住!”   ☆、第九章 情怯怯(1)   周嘉敏的心仿佛是漏掉了一拍,继而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拨了绣帘,从珠帘往外瞧去,竟又是他?   林仁肇手持虎翼刀,威风凛凛地挡在了迎亲队伍的最前方,他身材魁梧,气拔山河。   许久不见,他满脸胡渣,看起来却比以往更加挺拔精武了。   郑王李从善本在春风得意之间,见是这位不怕死的大将,剑眉倒竖,手持马鞭指向林仁肇暴呵道:“大胆!你还敢拦下本王的扈从!”   林仁肇冷笑一声,“殿下好记性,难道之前所受本将的那个耳光已经不记得了么?难道本将的话,殿下听不进去么?”   林仁肇一提及,那一日所受的屈辱悉数涌入郑王胸腔之中,郑王的脸瞬间又红又白,高声呵斥道:“林仁肇!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本王不想和你计较,你若是识趣的,就请速速让开!要不然,就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了!”   林仁肇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干脆而决绝,“要我走可以,留下轿中的人,我就会让你们一个个从我身边滚过去。”   郑王怒道:“好大的口气!林将军言行放肆,难道也不看看你现在所拦的人是为何人?国主的贤弟,新封的郑王可是你能随意轻侮的!”郑王的扈从成百上千,他地位尊贵,此时,自然是不怕这单枪匹马的林仁肇。   林仁肇冷静克制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鄙夷的笑意,“是鸡的还是鸡,飞上了枝头也当不了凤凰,从前是怂包,现在难道就不是了?”   “你!……”郑王堂堂一介王族,怎堪忍受如此羞辱,早就气得双目通红,嘴唇发抖,手狠狠一挥长鞭,沉声命令道,“林仁肇冲撞本王在先,来人呐!都给本王将他拿下!”   府兵们手持冷冰器械向林仁肇冲去,林仁肇舍不得抽刀,仅以刀鞘刀把格挡,三下五除二般便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剩下的小兵小将们畏畏缩缩着不敢上前。   郑王面色阴沉,呵斥道:“上!都给我上啊!”   众人又都冲了上去,团团围住林仁肇,林仁肇招招狠快,将众府兵不费吹灰之力放倒,众百姓亦看了一场好戏,明明是迎亲的欢闹场面,却变成了打打杀杀的热闹场景。   周嘉敏掀了红盖头,从轿中走了出来,一声娇叱:“都住手!”   林仁肇放开手中的一个小喽啰,回头乍然相见嘉敏,呐呐半晌无言,这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是他既爱又不舍的女人!   她长得更出挑了,身段儿修长窈窕,精致婉约的小蛮腰盈盈一手可握,肤白唇红,目如点漆,一见之下,林虎子所有的恨意都已不见,所有的苦苦思念也都已经落到了实处。   可他亦看到了她一身的艳艳红妆,高高盘起的发髻,她是出阁的嫁女!而嫁的人,却偏偏不是自己!   他胸腔中涌出酸醋的恼意,熊熊大火将他焚烧得几近体无完肤,三五步上前,二话不说就将她拦腰抱起,翻身上马,拍马离开!   周嘉敏奋力挣扎道:“你怎么还是如此鲁莽?抢亲你也做得出来?”   林虎子不置可否,只有怀抱中的美人才能让他真正感到妥帖安全,他反而将她抱得更紧,狠狠说道:“今日别说是抢亲,就是上天入地,本小爷也做得出来!”   “放我下来!”嘉敏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他的手掌心。   林虎子手上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柔嫩的胳膊掐得生疼,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冲她几乎是吼道:“下来?你要下来?下来去嫁给那个鳖孙是吗?!”   嘉敏怔怔地望着他暴怒的样子,从未想过,她还能与他有重逢之日。   林虎子怒气冲冲道,“既然你如愿以偿地嫁了一个富贵高门,你的眼边为什么会有泪痕?你为什么哭了?”   郑王李从善岂会甘心?恨恨拍马上前,以长剑来刺,林虎子正在不耐烦处,并不回头,反手以虎翼刀格挡,铮铮一声脆响,郑王虎口一麻,手中长剑已经被斩为两截,郑王也从马上震出一丈之外,再也起不得身。   林虎子的眼里、心里唯剩了嘉敏,丝毫也没顾及自己已经被众府兵包围,他乌沉沉的眼眸此时却是无奈、不解,以及幽幽的哀怨,“我以为我会忘得了你,可一杯杯的酒喝下去,我却只尝到苦涩的滋味。你的影子始终在酒杯中,在我的心里。我才明白,今生我唯有选择你,争取你,才不后悔。跟我走,嫁给我吧!”   这样咫尺地看着他,嘉敏可以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中有力的节奏,嗅到他身上的野性气息,她恍然明白,他从来就是一匹野马,生来难以驯服,生来就是在追逐自由。   他想要什么,什么都不会逃出他的手心。   嘉敏的心突地觉得柔软,她疲惫极了,此时此刻躺在他的怀里,她才觉得安全,好像是漂荡在汪洋的一叶扁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驻的港湾。   如果是嫁给谁都是嫁人,为何又不能嫁给他?   可对他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他以一生所有来抵自己的以身相许,可是自己的心,却已随了国主。   是不是跟随他而去之后,相濡以沫的悠长岁月,便真的可以渐渐淡忘曾经的痴心,细水流长的日子里,总有能埋葬的自己初心之地?   她难过得说不出话,只能任不争气的泪水缓缓流淌。   林虎子看得心疼,替她拭去泪水,温柔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刚才不该那么凶,是我的错。”   他拥着她坐在马上,刀把奋力拍马,坐骑仰天嘶鸣,扬蹄朝街头飞奔而去。   郑王揉着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急得大吼:“追!追上他们!万万不能让他们出了城!”   ☆、第九章 情怯怯(2)   数十骑追兵拍马追去,江宁府的街头,吹鼓弹唱的迎亲之乐已偃旗息鼓,唯有嘚嘚的马蹄声响彻在秦淮河畔。   林虎子天不怕地不怕,凡是胆敢有拦路的,均被他一刀了结,如此横冲直撞一直到贤才坊东门,数百兵戍已经严阵以待。   林虎子的意欲强冲,身后突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喝止——“且慢!”   是芩姑乘坐着马车姗姗来迟,林虎子正狐疑不定之时,周嘉敏已经认出了她,掩饰不住惊讶,唤道:“芩姑姑?怎么会是你?”   芩姑已经走上了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嘉敏,见她珠光翡翠,天姿国色,大胜当年国后之容貌,心中已经是喜悦不尽,遂笑道:“我来自然是有我来的道理。”   芩姑转头对林虎子温言道:“林将军,我是圣尊后身边的侍婢,今日来传圣尊后口谕,要将嘉敏带回宫中。”   “入宫?”林虎子和周嘉敏异口同声问道。   芩姑点头道:“圣尊后近来清闲,想找个落棋对弈的人,却一直都寻不到,今儿个也不知道怎的想起了姑娘,特地叫我去请姑娘入宫,我这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才总算在这里截住了姑娘。”   林虎子一听,大为心急,“姑姑,这可不行,嘉敏是要嫁与我做夫人的,不能随姑姑一起入了宫中。”   芩姑的脸色微微沉了沉,“难道林大人要抗懿旨不成?!”   林虎子默默不吱声,面色犹疑,似乎真有为了美人儿奋力一搏、违抗懿旨的决心。   芩姑本来就是个人精,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索性将话说得明了,“林将军如此掳走了小娘子,按理可是要送往大理寺论罪,林将军该不会是希望圣尊后知道此事吧?”   周嘉敏忙对芩姑道:“此事与林将军毫无关系,既然是圣尊后宣我入宫,我自不能违逆旨意,只是我有不得已的由衷,实在不能入宫,还请芩姑禀明圣尊后。”   林将军牵扯住了周嘉敏的袖襟,喜道:“嘉敏也不想入宫,姑姑就莫要强人所难了!”   “这可是由不得你们!若要抗旨,轮得着你们的只有杀头之罪!时候不早了,林将军也该回去了。”   芩姑生拉硬拽地将嘉敏推入了马车中,林将军百般不愿,可也无可奈何。   马车轱辘着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宽阔的官道尽头,林虎子久久立于城门之中,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车的轱辘声,这才怅然地转身拍马离开。   重新踏上宫中的金砖,望着雕栏画栋般的精致殿阁,嘉敏觉得恍惚而不真切。   宫中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金灿灿的菊花,金灿灿的琉璃瓦,金灿灿的阳光……这一切都在诉说着富饶江南帝王的尊贵繁华。   国主就生活中在这里,到处都曾有他的印记,斑驳流离的御花园,曼妙曲折的回廊,小巧别致的阁楼……   她只希望,她能远远地避开他。   纵然咫尺的距离,可此生此世,再也不相见。   芩姑带着嘉敏换了一身新衣,重新梳妆匀面之后,才将她带往了秋爽轩。   嘉敏盈盈跪拜之后,半晌也听不见动静,微微抬了头,便见到圣尊后慈眉和目地打量着自己。   嘉敏倏然觉得一阵暖意漫上心头,圣尊后比以往更见老了些,发丝大半已是银丝,妆容素雅端庄,神色雍容和蔼。   圣尊后向她招了招手,“再靠近一点儿。”   嘉敏蹭到了她的跟前,圣尊后伸手摸了摸她清瘦的小脸蛋,眼里全是笑意,“好些年不见,小娘子也终是长得亭亭玉立,这小模样儿真是惹人喜欢,竟比你姐姐更像是富贵天家滋养出来的女儿家!”   嘉敏笑道:“圣尊后过奖,臣女怎敢和姐姐相提并论?姐姐能时常拜望圣尊后,臣女才没有这个福气。”   “哎哟,瞧瞧这张小嘴儿,还是那么巧舌如簧的。”圣尊后爽朗笑着,又是一番唏嘘感叹,“要说看不见的,却又走得飞快的,到底还是这时光,若不好好珍惜,一眨眼就蹉跎不见了。”   芩姑也感叹道:“尊后说得是。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小娘子怎么就长成大姑娘了,没有幼时的顽皮,多了些娴静温婉,没得叫人看了心里欢喜。”   嘉敏道:“时光短,可人情却是长的。”   芩姑笑道:“可不是么!圣尊后近日犯了棋瘾,想起你曾经一举击败了北周的国手,总是念念叨叨着不忘!”   嘉敏温言道:“圣尊后端方棣棣,还能惦挂着晚辈,臣女感念,唯有尽心服侍。”   圣尊后抚掌笑道:“罢了罢了!能见上你一面,哀家已经很高兴了,怎舍得你花朵一样的美人儿来服侍。若是你还能陪着哀家落几盘棋,哀家可真的就是笑得合不拢嘴咯!只是你须让着哀家,要不然哀家总是输了你也会好没意思。”   嘉敏笑道:“圣尊后通透睿智,哪里还用得着臣女去让呢!”   秋爽轩内顿时传出一阵阵怡然的笑声,自从先主驾崩之后,圣尊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如此开怀过了,心情一舒朗,便和周嘉敏下了整整一天的棋。   ☆、第九章 情怯怯(3)   到了日暮傍晚,殿外廊下宫女点了熠熠红烛,白瓷蟠龙博山炉中点燃了海南沉香,暖气袭人。唯有轩内不设烛,却亮堂如昼,原来是挂落上悬了两颗南海夜明珠,映照得轩内亮堂如昼。   嘉敏的这一枚棋子落得漫不经心,一着之下,竟是输了,圣尊后明察秋毫,抬了眼,嘴角含了淡淡的笑意,“小娘子似乎心不在焉,莫不是觉得和哀家对弈枯燥?”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忙赔了礼,“圣尊后恕罪,臣女怎会觉得枯燥?只是……心中有一事还不明了……”   “哦?是何事?”   周嘉敏犹疑了一瞬,鼓足了勇气说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国后怎么还没有来请安?”   圣尊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见你姐姐了吧?”   嘉敏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身在秋爽轩内,心里却想到了自己的姐姐,甚至……国主……无论如何,对圣尊后都是不敬。   圣尊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悠悠叹了口气,搁了手中的白玉棋子,“你姐姐劳心劳力,身体不比从前,也自然是极需要静养的。正是因为如此,哀家才免了她的昏省,也让国主多陪陪她。你若是想念,过两日便让你去瑶光殿里就是。”   “是,多谢圣尊后体念。”   用过膳食之后,周嘉敏便被安排居住在秋爽轩旁边的蓬莱院。   蓬莱院与秋爽轩外围被一条涓涓小溪流隔开,远离巍巍宫宇,落得个清净的好处,这一片建筑讲究园林之“天人合一”的布局,山石树木、楼阁亭轩处处求取画中清幽的气象,风貌绝妙。   周嘉敏这一晚睡得并不十分安稳,第二天一大早陪同圣尊后去静德寺院焚香诵经,用过斋饭回来,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在画堂中寻了一本蜀人所编纂的《花间集》,斜在绣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读着。   画堂中的香兽熏得人有些迷醉,暖意融融,竟不像是九月将尽的天气,罩在嘉敏身上的白色梅花棉绫褙子已经受不住她的熏暖体温,渐渐地从她的身上滑落到莲花金砖之中。   画堂里的宫女都已被撇开,静悄悄地无人,连着堂外清冽的秋风也听不见丝毫的声音,嘉敏捂嘴打了一个哈欠,不知不觉歪了脖子,沉沉地坠入了梦中,那手上的《花间集》也滑在了锦衾的一边。   她睡得极不老实,珊瑚枕被她抛在了一边,满头翠云般的乌发缭绕在锦衾上,一段白藕似的手腕落在锦衾外,映得翡翠帐里更加郁郁葱葱,泛着活泼愉人的光泽。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细腻肌肤已生出悠悠香气,沉溺在朦胧的梦中,睡得酣甜。隐隐在梦中觉得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碎响声,清脆越耳。   梦中的谦谦俊秀男子卷起珠帘,嘴角含着盈盈笑意朝着自己缓缓走来,清澈的眼眸中所盛的是水,是柔情,亦是怜爱……   他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子,踏着清风而来,踏着莲花而来,他的柔情,他的温润,是她心底里最抵不过去的深壑,如果只为了他的多情一眼,只是为了他款款而又深深的一眼,她就算是坠入了深壑中,就算是粉身碎骨又能如何?   国主,你在哪里,梦就跟你在哪里,看不到你,抓不住你,就请你,来到我的梦中,好么?   嘉敏的心突地钝痛起来,痛得她蜷缩了身子,只要能在梦中与他相会,便是她所能拥有的全部。她好想,梦中的他不要走,不要离开。   这一次过了好半晌,他竟是真的没有走,嘉敏的心突突地跳着,那深刻的幸福与迷醉让她承不住,恍恍惚惚地自银屏中醒了过来。   是在做梦吗?   可是她分明就看到了他的笑颜,他龙袍加身,饰金佩玉,贵气逼人,在这一身贵气之下,他又是崖岸高峻,风度雅致,他的内敛温儒,他的翩翩风度,绝代芳华,举世无俦。   他怎么还没离去?往日里每次他出现在梦中的时候,短而又短,到底,他还是化为了一阵袅袅青烟消失不见。   “是你吗?是你来了?”她悠悠地轻启朱唇,彷徨、凄迷又不舍地望着他。   他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她,也不说话,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你为什么还不走?”嘉敏呢呢喃喃地问着,她那么真切地感知着他,几乎要耽溺这不真实的甜蜜陷阱之中。   直到卷帘被秋风吹得叮铃飒飒作响,她才蓦然醒悟,这不是在做梦,是真的,他竟真的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   ☆、第九章 情怯怯(4)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肘,尖锐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她突然觉得大恸,是喜欢极了反而无法承受的痛,是明明见到了他却又不敢去见的痛。   他怎么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就这样唐突地从她的梦中走了出来,又真真切切地走到了她的眼前。   她猝不及防,只是深深而迷蒙地望着他,浑然不觉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溢满了泪水,滚成了硕大的泪珠,无声无息,从面颊上滑落。   泪眼朦胧中,她能看到他温情脉脉的笑容,宠溺而温柔,在这样的笑容里,她所有的相思都已经溃不成军,除了怔怔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说什么。   她的一段白藕似的手腕还在罗衾之外,玉钩罗帘,也盖不住她粉白皎皎的肌肤,翠云的乌发长长倾泻在银屏之中,透着几分惺忪,几分迷醉。   两人四目凝视,相顾无言,此情无计可消除,唯有在眉间心上,兜兜转转。   “嘉敏……”李煜终是低低唤道。   一语唤醒了恍惚还在梦中的她,她慌忙起身,略略拢了拢鬓角边的碎发,盈盈跪拜道:“臣女参见官家!”   “小妹!”李煜再一次轻轻唤道,往前一步走,向她靠得更近。   他竟是如此亲切称呼自己!嘉敏心中微微一动,热泪几乎就要涌出,她瑟缩着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臣女子不知官家驾临,仪态不整,还望官家恕罪……”   李煜又惊又喜,“数年不见你,想不到你……”他心中一阵涌动,想不到她又添了一份芙蕖颜色,袅袅动人,犹如他少年时在人潮奔涌的街头第一次见到周娥皇时,让他惊为天人。   她的身量袅娜娇怯,纤巧的杨柳腰肢似能盈盈一握,含羞含情的眸子柔弱朦胧,低垂的睫毛似云似雾,温婉了几许,也更冰雪了几分。   李煜心旌摇曳,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扶了她起身,“小妹,快快起身……”他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她的腰肢,蓦地觉得指尖发烫,又电光火石般地弹了回去。   周嘉敏心细如发,何尝感知不到如此异样,脸颊上也是火烧火燎地烫,原来,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时,脑海里早已是空茫茫的一片,所有的端庄姿态都是扭捏的不自然。   鹊桥相会,佳期如梦,李煜所有的惆怅、不悦以及惘然在见到她的一瞬亦然悉数烟消云散,佳人在侧,竟然如此心旷神怡,一触之下,将他这几年积攒而压抑的思念喷薄激出。   他的目光缱绻牵扯在她的身上,一分一毫都移不开,原以为会忘了,可当记忆深处的她重新出现在眼前时,那份浓稠厚重的情分又是如此鲜活。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花间集》,递给了嘉敏,笑道:“你还是未变,依旧喜欢这些诗书。”   周嘉敏双手接过,半垂了眸子,“臣女一直想饱览温庭筠的词集,可总是读不全,今儿在宫里面看到才略略贪婪,读得多了些,倒是让官家笑话了。”   “怎会?”李煜笑了笑,他的笑潇洒倜傥,翩然有情,“宫中近来流行读他的词集,也是蜀人赵崇祚新近才编纂出来的。朕知道你是个书蠹,朕的德昌宫内悉数都是书籍墨宝,朕即刻便命了人打开府库,你想要什么,想读什么只管告诉朕便是。”   周嘉敏受宠若惊,不自觉地想起往日在郑王府中的绿猗楼里时,他教自己推墨练字,展卷读书,那是她成长年岁里最恬淡温馨的时光,念及此,面上又是一阵臊红,忙垂了头,一副弱不胜情的模样。   她只是羞怯地低低说道:“臣女谢过官家。”   李煜在深宫中呆得久了,何曾见到这种清怡臣女儿的姿态?一时之间怔忪在当地,忘了说话,两个人傻愣愣地站在画堂中,彼此相看,情意如涌。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圣尊后的咳嗽声。   圣尊后进到蓬莱院已经有了些时间了,将他们二人的情态早就看在了眼里,此时才走了过来。   李煜忙行礼,“孩儿来看望母后,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小妹。”   圣尊后执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和颜悦色地温和道:“瞅瞅你们,怎么好好的人都变成了呆鸟?都是一家人,何必像是外人一样这么客气?”   李煜与周嘉敏的手触碰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心都不由得加快,嘉敏想缩回自己的手,却被李煜那温暖细腻的手握住,当手上凉浸浸的肌肤碰触到他的温度时,嘉敏的心像是要跳了出来。   ☆、第九章 情怯怯(5)   后来的事情周嘉敏恍恍惚惚,圣尊后留下了国主,让国主陪着她们一起用了膳,又唠唠了些家常琐事,留到了掌灯时分,国主才有些念念不舍地退了出去。   她望着消失在宫门外的明黄袍角,犹然恍惚,仿佛还在梦里,适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圣尊后从旁笑道:“哀家一直想给你取个名儿,现在看着这光景,倒是非取不可了。”   周嘉敏回过了神,方才腼腆道:“圣尊后又拿臣女取笑了,也不知圣尊后会想到一个什么好名儿?”   “叫你女英,你可是喜欢?”   周嘉敏心中咯噔一下,霎时就明白了圣尊后的意思。   女英是古代娥皇的妹妹,相传古代的唐尧十分器重舜,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舜帝,大女儿是娥皇,小女儿即是女英。   圣尊后给她取相同的名字,莫非是以今效古?或是圣尊后有心想要将她匹配给国主?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连她们的名字也是这么巧合,昔时,娥皇女英尽心侍奉舜帝,却以悲戚的结局收场,舜帝南巡之时死在了苍梧之地,姐妹二人追随到江边,放声痛哭,泪水洒上苍翠竹林,染成斑斑泪迹的“潇湘竹”,之后姐妹二人双双跳江殉情。   古老的传说凄凉美好,可周嘉敏不愿要这样的结局,她仰慕国主,可也不愿意与姐姐共侍国主。   那是她拼死挣扎的防线,她不愿意看到姐姐的不快乐,如果是真心相待一个人,就该如邕邕和鸣的大雁一般,一生只有唯一的伴侣。   想到此,她跪在了地上,恳恳说道:“臣女不才,怎堪圣尊后如此错爱?‘女英’是湘江之神的名字,臣女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不能承其之重,还望圣尊后成全。”   圣尊后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甘心,意味深长道:“你是个聪慧灵秀的姑娘,自然知道哀家的深意。”   嘉敏垂了头,“臣女心里是明白的……”   圣尊后微微提高了音量,微蹙眉心,“既然是明白,为何不愿意?适才哀家见你们二人郎情妾意,难道是哀家看花了眼?”   自己的一番臣女儿情思已被圣尊后明察秋毫,嘉敏羞臊得恨不得钻了金砖的地缝,稳了稳心神说道:“国主国后恩爱,垂范天下,臣女唯有仰慕而已。”   “难得你处处为你姐姐着想的心思,过不久你也许就会明白哀家的苦心。”圣尊后长叹一气,心中想国后的身子不中用,薨逝只是迟早的事,撮合国主与周嘉敏之事不能心急,只能将这个小丫头放在自己身边慢慢养着,与自己的那个痴儿早晚都是缘分。   申时十分,一个小太监自外间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红锦盖住的托盘,喜气洋洋道:“官家差奴婢给小娘子送礼过来。”   嘉敏正在拾掇棋子,见了小太监,有些迟疑地揭开了红绸,一片金灿灿的光亮映照得满室辉煌夺目,盒子里是一双金缕鞋,悉数用金丝连缀而成,熠熠逼得人睁不开眼,金丝挽着两颗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如此贵重的礼物,她断然不敢接受,将鞋放了回去,对小太监温言道:“官家的心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我断不敢领受,还要劳烦小公公收回去。”   眼见着那小太监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张苦瓜脸,“小娘子,您就收下吧,您要是不收下,奴婢回去了是要挨打的。再说了,官家送出去的哪还有收回去的理?”   圣尊后对嘉敏笑道:“既是官家的圣意,哪还有婉辞之理?还不快快穿上给哀家看看?合不合脚?”   嘉敏来不及推辞,宫女已为她穿上了金缕鞋,不大不小,刚刚合脚。   圣尊后连连点头称赞:“果然精巧,你转一圈看看?”   嘉敏翩然起身,金缕鞋上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和着秋风微澜,成了凤和宫中最迷人的风景。   ☆、第九章 情怯怯(6)   小太监急匆匆地返回澄心堂复命,转过檐廊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差一点就撞到了个人,眼角的余光觑到了那一袭明黄的袍角,登时吓得脸色如灰,匍匐在地没头没脑地磕头:“官家恕罪!奴婢不知是官家,冲撞了官家,奴婢该死……”   国主并不计较,急急问道:“少罗嗦,朕问你,送给小娘子的金缕鞋……”   自他让小太监去送礼物时,心中一直忐忑,焦急地等消息,一时半会没等到,索性守在了廊外。   小太监擦了把汗,笑盈盈道:“回官家,小娘子已穿上了官家送去的金缕鞋,美得就跟天仙一样。”   国主大喜,又有些不相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官家若是不信,只管去凤和宫,此时,圣尊后正夸金缕鞋真衬小娘子的美貌。”   国主心中大为舒畅,折身到澄心堂的青玉龙案前,略略一沉吟,大笔一挥,在澄心堂纸上挥洒而出: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   夜半,一抹淡淡的勾月挂在了天边。嘉敏辗转反复,睡不着,闻得外面一阵阵花香袭人,信步走出了蓬莱院。   苑囿中大片的虞美人开到荼蘼之时,唯有金菊秋桂正是应景,在月夜里递送上一阵阵缥缈暗香。   蓦地,一声清怡的笛声自花海中悠扬传出,吹奏的第一个音节划破了寂寂的夜空,让她情不自禁驻足聆听。   那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音律——《长相思》,她曾在自己的春闺小楼中曾留恋不忘的曲子,有多少次自她指尖汩汩地流出,寄托着她千缠百绕的相思之情。   可无论她弹得多么熟稔,也总比不过这笛声的多情味醇,笛声飘渺迷离、委婉幽抑,又如此令人心动神迷。   是谁将这一首曲子吹得如此纯真细腻,又是如此地似水柔情?   周嘉敏听明白了,听懂了他的心声,原来,他也曾一直思念着自己,月光温柔地抚着她的面颊,乐声已将她的心勾得柔肠百结,心念一动,就已经碎了,两行清泪忍不住自眼角间无声无息地滑落。   她痴痴地停住在萎顿的虞美人丛中,循着声音望了过去,月色如勾,月光清淡,月下一袭白色长衫的玉人横笛在唇畔,仙气飘渺。   他站在花海之畔,秋风袅袅吹得他的衣带飘散,递送着他的香气,一丝丝、一缕缕吹到了她的鼻息中。   是他,国主。   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这般美,美轮美奂,美得叫人一见倾心,只愿生死相许。   两人只是遥遥相望,目光勾留,遥以心照,唯任悠扬哀婉的笛声脉脉流淌,将两人往昔欠下的风清月债偿还得干干净净。   一曲罢了,余音犹然袅袅,国主放下了唇边的长笛,缓步走到嘉敏跟前,深深地望着她,两人一个迷醉,一个酥倒; 一个痴痴,一个沉溺,唯有目光定定的,泛着泪光,饱含着相思之情,相慕之意。   “嘉敏……朕想你了……”国主拥住了嘉敏,他醉得闭了眼,好舍不得松手。   “嘉敏,你可知,一日不见你,朕对你便思之如狂。”   “嘉敏,你可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这一刻,枯萎的花海绽放了花朵,花海蔓延,无边无际。   这一刻,才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天上人间,为了这短暂的依依怜爱,纵是去死一回,去遭受地狱的一次次鞭笞又如何?   未来如何,他已经来不及去想,他只要,只要他疼惜的女子在他的怀里,在他掌心的温度中,如此真实,如此让他迷醉。   ☆、第十章 菩萨蛮(1)   嘉敏浑身都忍不住地颤抖,仿佛是受伤的小鹿般,柔弱地被拘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滚烫的体温将她的心也燃烧得蚀骨般地痛。   她抬了头,泪水涔涔地望着他,所有所有的苦苦思念,所有的折磨都化为了这颤颤巍巍的一句话,轻轻地吹拂在她的耳畔。   或许是她的柔弱,国主倏然动情,将怀里的小小人儿拥得更紧,唇瓣却在她的香肩上、粉颈上、额头上……在她袅绕的青丝间,娇俏的耳廓间不舍而贪婪地流连、寻觅。   嘉敏喘不过气,浑身中最后的一丝力气也尽数被剥去,他的怀抱那么宽厚,那么温暖,那么结实,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给了她安然的依靠,他的脖颈中散发着一阵阵香气,让她几乎彻底地沦陷。   国主心动情迷,温柔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下去,将温润的唇瓣覆在她的樱桃小唇中。   “不要……”嘉敏想以残存的意志推开他,可她的唇瓣已被他堵住,被他温柔缱绻的辗转,她闭了眼,无力地歪在了他的怀里,只能任由他摆布。   她从未想过,如此温润清雅的国主,竟是如此霸道而贪婪地求索,她的唇瓣已被碾压辗转得透不过气,微微轻启了唇瓣,不想他竟趁此卷入舌尖,求索着她的回应。   她已经无法呼吸,整个人都已融化在他温柔而坚定的亲吻中,她刚微微启开了唇齿,便被他吮吸,他的炽热,他的霸道,他的不舍,他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的魂灵都吸走一样,要将她身心的所有,都吸走,要让她彻彻底底成为他的女人。   她推开了他的身子,双手却反被他一只手稳稳地捉住,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任他的吻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   这样的浓情蜜意让他们坠入了蓬莱仙境,脱离了凡情俗世的羁绊,整个天地都已经混沌,眼中,心中,以及肌肤之间的感触,唯独剩下彼此。   这一刻,她愿意以后半生为赌注,将今后所有的幸福都押在这一吻上。可她不曾想到,她一语成谶,她的后半生注定因这个吻而悉数改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国主才终于松开了她,他睁开了眼,轻柔地抚着她雪白的香颈,那样宠溺痴痴的眼神,那样抚摩不尽的怜爱之意,这一切的一切,已让她沉醉在他的温柔乡里,再也无可自拔。   她被吻过的唇瓣鲜妍欲滴,仿佛是初雨过后的粉色蔷薇,在朦胧如水的月光映照下,绽放着诱人而饱满的光泽。   国主将她揽入自己的怀抱,温柔地吻着,像是小鱼的亲啄,缓缓滑过了她的细腻肌肤。   “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从那时候起,朕的心就是被冰封的海,直到再次遇到你,朕心中的冰块才全部被击得粉碎,原来,你在朕心中的印记已经刻得这么深,这么浓烈。”   嘉敏低低倾诉:“臣女与官家无缘分。官家,你可知臣女的无奈?”   国主将她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缘分?朕在这里,朕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朕再也不会让你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累……”   这一刻,红罗小亭的桂花落尽,香飘四里;曾经枯萎的虞美人也全都悄然绽放,姹紫嫣红。花海与月光相映成辉,是天上宫阙的晶莹浪漫。   这一刻,唯有两个真情的人儿,将彼此的心都寄予了对方,肌肤的柔情相触,唇瓣的蜻蜓点水,眼眸的脉脉凝望,胜却了无数人间佳侣。   这一刻,怜之宠之,疼之吻之,是那么那么美,又是那么那么迷醉,醉得天边上的勾月也坠在了天边。   可是……   姐姐那一张绝美的脸倏然而过,突地让嘉敏惊醒,她的心突突地狂跳着,不停地责问自己:我做了什么?我刚刚做了什么?为何情不自禁……为何?   不过是一刹那之间,她一颗狂跳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只觉得高远天空中那一轮朦胧醉人的月亮也唯剩了冷冷清辉。   她不能这样,她不能对不起姐姐。   她蓦然推开了国主,惊得国主不知所措。   她冷如冰霜,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第十章 菩萨蛮(2)   秋光涣涣,瑶光殿后花园中的枫叶已经红透了,在光灿灿的日光下,筛出一片斑驳的光影;满园的金菊灼热灿烂地绽放,勾搭着小花雀在菊花丛热烈欢欣地跳跃,激起一片片金灿灿的花粉,播撒在秋日斑斓的光影之中。   窗外鸟语花香,菱形莲花纹的窗格上透过金子似的阳光。国后的心情也为之大好,她撑起了身子,亦觉得身子轻盈,连着常常的头昏耳鸣也消失了。   突然听到殿外廊下传来几个小婢女的争执欢笑声,似乎是在争着什么。其中的一个小婢女抢不过,忿忿不平地嚷嚷着。   流珠走了出去,呵斥道:“都这么撒欢儿,吵着里面的娘娘,有你们好受的!”   其中的一个的小婢女低了头,小声地呐呐狡辩道:“奴婢知错,奴婢只是想瞧一瞧国主新作的词。”   流珠从她的手中一把拿过词稿,不读则已,一读之下花容失色,忙敛了词稿,低声斥责小宫女们,“还不快快去干活!”   待到小宫女们走得远了,流珠的心仍狂跳不止,怔怔地愣在原地,好半天也没回过神,一颗心翻江倒海似的翻滚,又痛又急,想起自己曾经侍候国主温泉沐浴,那般刻意精心也只是换回他的惊鸿一瞥。而如今,那个狐狸精竟深得国主的宠爱,这词稿写的竟然是国主与她约会的情景。   词稿之中越是溢满了情意,越叫流珠心痛如焚,为自己而痛,也为国后而痛。   正在她对着秋风怔忪之时,国后已来到她的身后。   “本宫听得你们说起国主的新词稿,是什么词稿?还不快快拿与本宫瞧上一瞧。”国后一身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长裙,披着大红团织锦缎小襦,娉娉婷婷地立在卷棚檐廊之下,映着她今日的好气色,又添了几丝大病初愈之后楚楚风姿。   流珠忙将词稿藏在了身后,吞吞吐吐,神色犹疑不定,“没、没什么,只不过是国主日常闺词罢了。”   国后见流珠神色大异,起了疑心,摊开了掌心,眼中的威厉之色让流珠不能违抗。   “娘娘,您今日的身子刚好了一些,这些词啊什么的还是少看些,免得费了功夫头痛。”   国后见流珠神色躲躲闪闪,犹犹疑疑,已经耐不住性子从流珠的手上夺过了词稿,本是满怀钦赏之情去诵读,哪知第一句词就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几欲要跌倒。   流珠忙扶住了她的身子,靠在檐廊下的美人靠上。   流珠哀哀劝道:“娘娘何必要看?没的给自己心里添堵,若是不想看,奴婢就替娘娘收起来。”   国后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含着泪看完了词稿,词稿写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国后紧紧攥着澄心堂纸,攥得纸张已碎,仍是舍不得搁下,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纸上的墨迹,呆呆的,怔怔的,像是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东西,纸上的行书龙飞凤舞,遒劲霜竹,正是镌刻的国主墨迹。   又或是,她什么也没看,目光早已经空落落,既落在纸上的墨迹上,又穿透了纸背,抵达了内心深处的痛苦,让她只感受到撕裂的痛和排山倒海的失落。   泪水大颗地坠落,沾染在澄心堂纸上,将纸上的墨迹梅花一般地染开。   流珠觉得伤感,将国后滑下香肩的小襦重新替她整理好,柔声劝道:“娘娘怎么落泪了?被风吹迷了眼可就不好了,奴婢还是扶娘娘进殿吧。”   国后这才回过了神,呐呐地问向流珠,“是小妹,对吗?”   ☆、第十章 菩萨蛮(3)   流珠慌忙掩饰着,强颜欢笑道:“娘娘在说什么呢?国主只不过是凭兴写了一首词,词中的事也不并不显见是真的,娘娘怎么就当真了。”   国后凄苦地摇了摇头,“官家的心情本宫还能不明白吗?他的词从来都只是率性而发,怎会凭空作出来扭捏之作?”   流珠见瞒不过,只得勉强说道:“大概是哪个调皮淘气的宫女,一时半会儿哄得了国主开心,便写了这些香艳之词了。”   国后苦涩地笑了笑,看向流珠,目中清明潋潋,“怎么连你也开始撒谎了?国主心性纯明透彻,宫中那么多佳丽都曾想要以曼妙姿态换得国主的宠幸,可都没有成功。国主不会,他不会的,他不会与任何一个宫女月夜幽会、又写出这样情意深深的词稿。”   国后轻叹了一口气,脸色仿佛是红霞褪去之后的阴郁天光,惨白而灰,死寂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彩,她的目光从词稿上移开,望向沉沉叠叠的琉璃瓦甍,目光所到之处,茫茫然没有凝聚之点,就连菊花的残瓣坠落在她的额上,也浑然不觉。   良久,她才轻轻问道:“是小妹,她何时入的宫?”像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流珠,只是声音低低沉沉,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一声若有若无的感叹声。   流珠唬了一跳,忙劝道:“娘娘不要多想,小小姐她……”   “本宫竟然不知道她入宫了。”国后苦涩地笑了笑,当她觉察到国主对小妹生出了男女之间的情愫后,她狠了狠心,不再召见小妹入宫,为的就是不愿国主与她再次相见。   可造化弄人,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小妹到底还是入宫了,而她病体沉珂,深居宫中竟然不知道此事。   流珠只得如实答道:“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知消息,说是蓬莱院那边的圣尊后请了小小姐入宫,陪尊后下棋。”   “圣尊后?下棋?”国后苦笑,“圣尊后只怕是别有用心吧?本宫因病着,好些日子没有去蓬莱院中问安,圣尊后竟是如此地嫌弃本宫了,嘴上不说,却想着将本宫的妹妹纳入后宫宫中,还将本宫瞒在了鼓里。”   流珠何曾想不通这一层道理,心中酸涩,也只好面上做笑,苦苦劝道:“娘娘想这些做什么?劳神费思的,也在外面呆了这半晌了,连着手也是冰冰冷冷的。”   流珠说着,硬是将国后搀扶着入了殿堂里,国后不愿意躺着,扶着流珠的手又起身,“躺了好些日子,身子骨都有些散了,不如敷了粉,好好妆点一番。另外,去通传蓬莱院的小妹,本宫要亲去蓬莱院见一见本宫的妹妹。”   流珠执拗不过,扶着国后在凤凰呈祥嵌螺钿铜镜前坐下来,手中握着她的一把青丝,柔柔地梳着,因为保养得宜,国后的发丝柔软乌黑,根本就不似已近三十岁女子。   只是当流珠瞥见国后黑发中的数根白发之时,心思沉了一沉,手中蓦然一抖,又慌忙挽了发髻,将那几缕白发掩盖在如云的黑发之中。   国后浑然不觉,望着铜镜的美盛容颜,以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沉醉莞尔,“时光荏苒,想不到匆匆十年光阴竟就恍恍惚惚地飞过了,流珠,你可还记得本宫年轻时的容颜?”   流珠笑道:“娘娘怎么说了这样的话?奴婢当然不记得,因为在奴婢的心中,娘娘永远都只有这一个样子。”   国后苍白枯瘦的手拂了拂耳边的明月珰,半是沉醉,半是感叹,“哪里只是这一个样子,时光不饶人,分明就是老了很多。本宫记得,这一副明月珰在十年前佩戴在耳朵上的时候,尚且映衬着红润的肤色,如今的脸色却怎么也衬不起来了。”   “等到娘娘的病体康健之后,又会有好的气色呢!况且娘娘想要什么样的胭脂,宫中尽数皆是,还愁没有上得了脸面的好气色?”   “胭脂终究是胭脂,怎能与天然的白皙粉嫩相比?十七八岁的年纪,才是出水的芙蕖,不用石黛胭脂,也不用桃花粉,酒晕妆,便是天姿了。”国后悠悠感叹着,声音低低哀婉,流珠明白她话中的意旨,也听得出她的伤感,无力垂了手,徒然望着梳妆台上玲珑满目的妆品与首饰,竟也生出悲戚的情绪。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小婢女的声音,“小娘子求见。”   ☆、第十章 菩萨蛮(4)   宫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国后的手一抖,手中的口脂摔落在地,流珠忙捡了起来。   片刻的功夫,铜镜中便多了一个袅娜娉婷的身影。   那个身影似是陌生,又似曾熟悉,莲步轻移,柳腰微漾,娇小玲珑,让人过目则不能忘。   国后心中大为震动,一些日子不见,小妹竟是真的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娇俏的大美人,亦然宛如十多年前的她,倾国倾城。   国后再看一看镜中的自己,看得仔细,便看到了额头上一条细细的皱纹,憔悴黯淡的容颜与小妹的精雕玉琢一比,那才是真的天壤之别,任是谁的花言巧语也无法掩饰的事实。   “姐姐……”周嘉敏进来后看到姐姐端坐的背影,那样的身影让她好心酸,华贵精致的衣裙却掩饰不住姐姐的瘦削,才几年而已,姐姐竟是病成了这个样子了。   国后缓缓转过了身,姐妹两久别之后第一次相见,禁不住都是泪水盈盈。   “姐姐……”   国后心中五味陈杂,犹豫了片刻,终是温言道:“姐姐今日才发觉,你都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变了一番模样,竟叫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周嘉敏又是心酸又是愧疚,“姐姐病了为何也不来通告我一声?我只知道姐姐身子不太好,可没想到……”她语气哽咽,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国后勉力笑了笑,“我这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何苦劳费妹妹惦挂在心上?况且我每日都是燕窝紫参地养着,近日里身子也觉得好多了。”   国后笑得牵强,嘉敏望着她,一会儿辛酸地抹着眼泪,一会儿笑出了声,一会儿又惴惴难过。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几乎要羞愧地钻入地缝中,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昨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个梦……   只可叹,一切都无可挽回,嘉敏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妆奁上,澄心堂纸上的墨迹已被泪水泅成了一片。   她颤抖着地拿起词稿,那些饱蘸情爱的词悉数落入了她的眼中,叫她一瞬之间泪如泉涌。   国主啊国主,世人都知道你真性情,可为何你偏偏作下了这一篇词,将你与我昨夜约会之事告知了世人?   嘉敏脸红羞臊,更多的是对姐姐的愧疚之情,她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国后一惊,“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嘉敏目光笃定,恳切道:“姐姐若是不能原谅妹妹,妹妹就一直跪在这里。”   国后轻叹一声,良久才沉声道:“这事也怨不得你。”   “不,不是的,不是姐姐想的那样。”嘉敏摇了摇头,定了定心神,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国主萌发了别样的情愫,我仰慕国主,可是我从未想过要接近国主,从未想过……”   说到伤心难过处,嘉敏已是涕泪涟涟,难过道:“姐姐,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我知道这一切是我的不对,可是我和国主真的没有做出苟且之事……”嘉敏无助地哭着,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瑟瑟发抖,带着娇柔的肩膀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国后苦涩地笑着,她的目光缱绻落在了嘉敏的脸上,这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腮凝新荔,粉嫩美好。   她见了一眼,便觉得可亲可爱,更何况是国主那样一个多情深婉的男子?少女的情怀总是像诗一样,当往年她在妹妹这般情犊初开的年岁时,不也是对国主一见生情么?一边是美轮美奂的国主,一边是姣若春花的妹妹,都是惊心动魄的两个人儿,若是没有爱神的眷顾,那便是苍天无眼了。   可叹,命运的造化;是劫,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躲不掉。   念及此,国后温情地笑了笑,揽过周嘉敏瘦弱的肩膀,扶着她在椅子上坐着,才柔声说道:“是本宫错了,是本宫不该那么自私。今日不论身份,只谈些姐妹的体己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国主有了情分,是我的一己私心才不再召你入宫,这些年与你生分了也全是姐姐的过错。”   嘉敏愕然地睁大了眼,任脸上泪水斑驳成痕。   国后拿着绢子替嘉敏拭去了眼角的泪痕,“你是我最亲的妹妹,既是对国主情思萦绕,国主对你也有真情,你何不入了宫,也好每天给姐姐做个伴儿。”   ☆、第十章 菩萨蛮(5)   嘉敏大惊失色,仓皇地摇头,“姐姐!使不得的!我不能入宫!是我不懂事,国主对姐姐一往情深,一深至斯,我怎能打扰姐姐和国主的生活。我这就无向圣尊后请示,让我出了宫。”   国后拉住了嘉敏,谆谆说道:“妹妹何苦如此!姐姐是经历过的,自然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若是此时此刻叫你黯然出宫,岂不是比要了你的性命还厉害?姐姐难道还不明白么?”   国后悠悠叹一声,缓缓道,“我的病只有自己最清楚,时常晕厥,精力不济……我不能侍奉国主,忝为后宫之主,而国主心性贞纯,偏偏对后宫女子不闻不问,后宫凋零,子嗣单薄,圣尊后和朝臣对本宫也多有怨言……也只有你才能落得了国主的眼,姐姐倒是真的愿意撮合你们,若是万一……万一我有个好歹……你也能替姐姐照顾他,照顾好我的寓儿和宣儿……”   “姐姐!”周嘉敏一阵大恸,究竟是为谁难过?是为姐姐的重病而难受?还是为这一番苦涩的情而难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艰难地吞咽了泪水,不让泪水蒙住了自己的眼,她劝道:“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胡话,姐姐有天命保佑,要活得长命百岁才好。”   国后虚弱地摇了摇头,今日受了巨大的刺激,又说了这么多话,早已经是累极了,那种天翻地覆的晕眩感又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只能勉强撑住了妆台,流珠在外面听到了动静,忙进来服侍国后休息。   国后对嘉敏勉强笑道:“我困了,想要睡一会儿。宫中很大,你出去逛一圈儿也好。”   说罢,便偏过了头不再言语,唯有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滑落在枕边,说要不伤心不难过,当真的独自面对情路坎坷时,又怎能放得下?说好的要将夫君让给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却偏偏,心如绞般的痛。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需要,只能一个人,只需一个人,慢慢地舔舐着鲜血奔涌的伤口。   嘉敏垂手侍立在床边,良久也没出去,大殿里静谧得可怕,只有秋风筛着枫叶的风响,混着铜壶滴漏的单调声音,一声声撞击她的心,让她的心空荡荡的难受。   流珠拉了拉她的手,神色不太好看,有些冷冷地说道:“娘娘午睡了,小小姐还是出去吧,站在这里也是惘然。”   嘉敏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殿堂,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好似是谁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入到一个馄饨的天地,她秉持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她过去小心翼翼呵护的秘密也已消失不在。   她责备自己,一时之间的冲动,片刻须臾的情动,却毁了原本美好的一切,如果在这场情爱的坎坷中,必须有一人退出,唯有她,也只有她。   纵然姐姐挽留她住在宫中,她又怎能长留宫内?或许,当初她就不该入宫,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往蓬莱院走去,她要向圣尊后禀明,她在这宫中是片刻也呆不住了,她要出宫。   这样想着,匆匆加快了步子,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御花园里,听到了潺潺的溪水声,走得近了,才看见前方一处蜿蜒的溪流,一个小小稚童正坐在溪水畔的石头上,编织着菊花环。   嘉敏见他十分可爱,气质清贵,眉目间又隐隐有她姐姐的影子,知他是仲宣,俯身问道:“你一定就是仲宣吧?”   仲宣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着嘉敏,见她面生得紧,眉目间又像是自己的母后,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嘉敏笑道:“我呀,是你的姨母。”   仲宣眨着点漆般的黑眼珠,脆生生地问道:“难怪你和我母后长得有几分相似,你果真是我的姨母?”   嘉敏笑着点了点头,仲宣脆生生道:“母后常常在我面前说起姨母,说姨母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今天第一次见到姨母,才知道母后说的果然不差,姨母真美!”   小小稚童的言语仿佛是天籁,暖煦如和风,吹去了嘉敏心头的些许阴霾,她坐在他身边,问道:“你编织这些花儿做什么?”   仲宣呐呐低了头,神色间有些忧伤,“母后很爱美,可是母后病了,面色难看,我只想编好了花环,给母后戴上,可是我不会编。”   嘉敏心中有些酸涩,温言道:“我来教你。”   不一会儿,一个菊花头环就已经编好了,仲宣十分高兴,举着花环道:“我这就去送给母后,母后见了一定十分喜欢!”   他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正要欢快地跑去,不想脚下的草十分湿滑,一不当心竟往溪水里摔了下去!   嘉敏大惊,忙伸手去拉他,可到底是迟了一瞬,仲宣竟跌入了水中!   嘉敏的心都快跳了出来,正要入水去救,说时迟那时快,从岸上越过一道白色身影,“噗通”跳入水中,在水中消失了片刻,救了仲宣出来,又迅速游走了。   仲宣“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受了这番惊吓,他的一张小脸变得铁红,大哭起来。   嘉敏只顾抱着仲宣抚慰,哪里还顾及到适才那道白色身影已从水中消失。   花园小径传来嘈嘈杂杂的声响,大群太监和宫女赶了过来,听说是小皇子落水了,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恐,国后与流珠仓皇走在最前,国后的脸色已煞白无光。   国后一眼见到嘉敏怀中的仲宣,怔了一怔,脸色异常的难看,她脸上斑驳的泪痕尚未拭去,神色由惨白变得铁青,又变成了灰白。   仲宣的哭声让国后回过了神,她俯下身忙一把搂住了仲宣,听见他哇哇的哭泣声,又悲又喜,紧紧搂在了怀里,害怕再一松手,小小的稚子就脱离了她的呵护,与她天涯相隔了。   还是流珠劝道:“娘娘,小皇子受了惊吓,这样凉浸浸的天气,赶快送进了殿内请太医诊断一下才好。”   ☆、第十章 菩萨蛮(6)   国后这才擦了擦眼泪,命人用厚绒裹了小仲宣带回了瑶光殿,众宫女忙成了一团,倒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嘉敏浑身仍旧是湿漉漉打着哆嗦。   太医诊断后,给仲宣开了一方驱寒的药方,说小皇子是着了凉,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多多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安好无恙。国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了地,可心中的一股怒气忍耐了多时,此时便再也忍不住,惨白着脸,怒声呵斥道:“傅母!傅母去了哪里!”   一个徐良半老的宫人腿发软,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惶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只晓得没头没脑地往地上撞着头,嘴里的舌头打了结,吞吞吐吐连连告饶道:“国……国后娘娘……饶……饶命,国后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住嘴!”国后气促,声音尖锐犹如两把铁刀刮蹭,尖利得令人的双耳打着颤。   她正在气头上,顾不得身为国母的端庄威仪,一个耳光狠狠掴在傅母的脸上,傅母的半边脸已被打肿,嘴里吐了一口猩红的血,歪倒在一旁。   嘉敏的身子颤了颤,那响亮的一个耳光似乎掴在她的脸上一般,让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   国后指着傅母的鼻子厉声叱道:“本宫让你带着小皇子在花园中散一散步,你是如何让他跌落了水了!”   傅母满脸委屈,哑着声音道:“小皇子午睡之后,奴婢带着他到园子里随便逛了逛,不想奴婢肚痛,想来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心急之下,就让小皇子一个人玩耍,没想到……没想到奴婢从茅厕回来之后,就看到小皇子落了水……”   国后听得厌恶,柳眉高高耸起,蓦地重重一拍桌子,唬得众宫人全都怯怯地垂了头,她咬牙切齿,指着傅母痛恨道:“你是养育过孩子的,自然知道小稚子片刻都不能离开眼际,怎地这般糊涂!今日因你的失职酿下了这等大祸,本宫也饶你不得!打了三十大板拖了出去!以后只准在掖庭呆着!”   傅母害怕至急,忙唤道:“娘娘!娘娘饶命!这不关奴婢的事啊!奴婢是看到小皇子被推下去的!”   国后大惊,急问道:“被推!被谁推下了?”   “奴婢……奴婢,奴婢看到……”傅母伸出手指突然指向了嘉敏,“奴婢看到小皇子从石头上跳下来后,是被她推到了水中!”   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国后肃然凝眸,这一刻,仿佛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嘉敏脑袋“嗡”然一声,像是被惊雷炸裂后的疼,她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都是小妹的疏忽,没有照顾好仲宣。但是,小妹绝对不会推仲宣落水!”   那傅母一口咬定:“奴婢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清清楚楚就看到是小娘子与小皇子一起织花环,又将皇子推落了水!”   嘉敏又恨又急:“根本没有的事!”   傅母薄唇一勾:“如果奴婢说了一句半句的谎言,为何小皇子落水时手中还抓着花环?”   小皇子被救上岸时,手中的确握着花环,这一幕,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看到。   久久未言的国后此时终于冷冷一笑,语气极为悲凉,极为失望,“小妹,本宫诚心掏肺地待你,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对你姐姐的孩子,你实在,实在是太让本宫失望了!”   嘉敏诧异地抬起了泪眼,姐姐的这番话像是尖刀一样,生生地扎着她的心,一点一滴都是刺痛。   她悲凉地仰头问道:“姐姐,难道你不相信我?”   国后紧抿着双唇,在这一刻,她扬了扬头,窗外金秋斑驳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美艳面容呈现出一片贴了金箔般的惨淡之色。   她的目光扫过了嘉敏的面上,毫无温度,最终落在了嘉敏身后的流珠身上,淡淡地命令道:“传本宫之令!在小溪畔围上围栏!”   “是!”   “毁掉宫中所有菊花!”   “是。”   流珠深深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嘉敏,领命率众宫女出去了。   周嘉敏像是孤零零飘荡在茫茫海洋上的帆船,无可适从,又像是被落单的孤雁,渺茫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国后对她不言一语,叫她的心都似揉碎般的疼。   她哀伤道:“姐姐是责怪小妹吗?小妹知道错了,可是小妹从来就没有害人之心,更不可能推仲宣下水。”   国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意,那样的笑是枯萎荷花上的残雪,寥落而冰冷,“就算不是推的,妹妹还是不该带仲宣在溪畔玩耍。仲宣那么小,他又怎会知道危险?妹妹还是早些去换了衣裳,圣尊后只怕是会等着妹妹下棋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领着扈从宫娥走了出去,空留下周嘉敏怔怔地跪在地上,任委屈和寒意犹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到尾地浇透。   嘉敏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人心冷漠的时候,即使是最亲最爱的姐姐,也是如此生疏。   姐姐没有原谅自己,姐姐没有原谅自己……   她心中反反复复的唯有这一句话,越想越伤心,如果时光可以回到从前,她宁愿自己永远都不再入宫,永远也没见到国主。   她一直这样跪着,直到暮色低垂,直到宫女点亮了灯,直到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流珠回来看到嘉敏还跪在地上,为难地说道:“小小姐还是回去吧。”   嘉敏抬起苍白的脸,问道:“姐姐她是不肯原谅我了么?”   流珠缓缓摇了摇头,“小小姐跪在这里也没有用,娘娘若是气消了,自然会见小小姐。”   周嘉敏走出了宫门,流珠正要长舒展一口气,却不想周嘉敏又直挺挺地跪在了宫门外的台阶上,流珠唬了一大跳,惊讶道:“小小姐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快起来?”   嘉敏楚楚忧伤,对着紧闭的大门切切说道,“娘娘若是不理小妹,不肯原谅小妹,小妹愿一直跪在这里。”   “国后娘娘已入了正殿,这里是偏厅,小小姐纵使跪在这里,国后娘娘也不知道。”   嘉敏却动也不动。   流珠叹道:“小小姐身上都还是湿漉漉的,这傍晚秋风吹得紧,小小姐得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着了风寒可不好。”   嘉敏神色讷讷,凄然道:“身上病了又怎能比得上心上的痛?”   流珠见劝不过她,也只得叹息一声,心中到底还是埋怨她的,便任由她跪着,也不再理会。   ☆、第十一章 琉璃灯(1)   秋风萧飒,一阵比一阵紧,卷着明黄的杏叶与枯萎的枫叶,如蝴蝶般飘落在嘉敏湿漉漉的乌发上。   天黑得早,午日的余晖之后,秋日里那仅有的一丝余温也渐趋散失,暮蝉遍催,寒花寂寂,不多时,宫中已经遍点上了红烛。   瑶光正殿内的数颗珠光宝石发着莹润的光,衬着这个秋风萧索的夜晚,失了珠光宝气,倒有些寒碜晦暗的意味。   嘉敏已经觉察不到冷,浑身都已经僵硬,湿透的衣裳被风袅袅吹干,又浸了寒意,吹得她的肌肤麻木,没了一丝活气。   空中朦胧的星子被沉沉云翳遮住,一阵瑟瑟的秋风刮过,嘉敏的发丝上飘满了枯黄的树叶,就连暮蝉也冷得噤了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飘落,夹着寒意的雨丝犹如银针一一扎在嘉敏的肌肤上,让她感到刺骨的痛,她不愿、也不能站起身,唯有目光还有一丝活气,定定地望着瑶光殿的大门,祈祷着姐姐能打开大门,从里间走出来,祈祷着姐姐能原谅她。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   仲宣落水的消息传给了国主,国主大惊,未待下朝,就急急地赶到瑶光殿,姚海一路小跑着给国主撑着油脂伞,累得满身是汗,一个劲地劝道:“官家别急,小皇子此时此刻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哎哟……官家……”眼看着已经跟不上国主,姚海只得又加了一把老劲,才勉强跟上的国主的步伐。   转过了卷棚檐廊之后,姚公公一个跟头,差点就绊倒了国主,他见国主痴痴立在廊下,不由得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小娘子正跪在台阶上,木人似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细密的雨水落在身上,浑身皆已湿透,她的脸色苍白,雨水混杂着泪水,好一个可怜的人儿。   国主愣了片刻,迈步就要上前,姚海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国主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国主有些恼怒意,“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要拦住朕?”   姚海急得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苦苦劝道:“官家去不得呀!”   “为何去不得?你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官家或许还不知个中情由,小娘子这是,这是在恳求娘娘的原谅,官家若是插手,只怕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国主不耐烦他的啰嗦,想要挣脱他的纠缠,怎奈姚海拼了一条性命般地拦着不让,只是乞求道:“官家不能去呀!官家不能去呀,官家要是想去,那就取了老奴的这条小命再去。”   国主心急气噎,远远指着已在雨中摇摇欲坠的嘉敏,甩着衣袖怒道:“朕若是置之不管,朕还是人吗?”   姚公公哑着声音道:“官家!官家再心迫急切也不能亲自去叨扰小娘子啊!小娘子是国后的亲妹妹,又是圣尊后亲自请进宫的客人,不同于官家的后宫女子,官家若是去接近小娘子,恐怕国后娘娘心忧气疾……”说到此处,他说不下去,连连磕着头,“官家明察,奴婢这就代官家给小娘子撑伞……”   国主怅怅地望着台阶上的周嘉敏,她犹如风中的落叶,削身影瘦,摇摇欲坠,心中急痛,恨不得飞过去将她揽在怀里。   一阵风紧似一阵,雨下得更大了,夜晚的秋风刺骨锥心,嘉敏的意识渐渐混沌,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她只知道,她要以这样的体罚为自己减轻内心的愧疚,哪怕只能求得姐姐一丝一毫的原谅,她心中的痛苦也会减少些许。   她的头越来越钝痛,像是有千万斤的石头沉沉压在了头顶,而周身像是浸在冰窟一样,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又一阵秋风挟裹着枯枝败叶扑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雨水中,浑然失去了意识。   国主在廊下看到嘉敏昏迷,哪里还顾得许多?一脚踢开了跟前的姚海,三五步奔上前,抱住了嘉敏,看着怀中的娇俏人儿脸色苍白,直痛得五内俱损,连带着抱着她的手也发着颤。   “太医!传太医!”他心如火煎地冲姚公公吼道,姚海捂着小腹起身,跌跌撞撞地忙领命去唤太医。   秋雨萧瑟,国主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瑶光殿合殿之人,他也丝毫不以为意,抱着嘉敏,冲进了雨帘中。   国后缓悠悠地打开了大殿的门,愁煞人的秋风秋雨扑面而入,吹得她的孔雀纹大红披帛袅袅升起,吹迷了她的眼。   她看到,大殿庑廊下珠宝的熠熠光芒下,一角明黄的龙袍随风杳杳;她看到,她唯一心爱的男子抱着她的妹妹跑了出去;她看到,国主的神色仓皇焦急,那是她从未见到的神色,那是对一个女子真心的爱,真心的关切,真心的心痛。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一辈子,她还是输了,她的一生所愿不过是求得国主的相携相守,求得他的情深不逾,求得他的痴心专一,却到底还是输给她的亲妹妹——周嘉敏!   也在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国主对嘉敏的深情是压抑许久的火山喷发,那是宫中任何一个女子也不曾拥有过的恩宠,包括她自己。   她迎着秋风,任迷乱的秋风吹落她眼角的泪水,她的心竟是那么痛,原来,将自己最心爱的男子让与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竟是这么痛,好似整个心都已经被抽走了,好似自己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任秋风吹皱。   她呆呆凝视着庑廊,直到国主抱着嘉敏消失不见,直到细密的濛濛秋雨变成了哗哗的大雨,直到大风吹离了她的披帛,吹得她浑身冰冷。   流珠默默站在她的身后,将一件米黄缎子风毛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扶着她重回了卧榻,柔婉道:“娘娘的身子吃不消,还是回去吧。”   似乎,这所有的惊天动地,都只化为了流珠嘴中一句不轻不淡的话。   ☆、第十一章 琉璃灯(2)   这一夜,周嘉敏被国主抱回了蓬莱院中,太医诊断后,开了药方,国主亲自喂嘉敏喝药,丝毫不避讳殿中宫女的疑惑目光。   姚海立在国主的身侧,他的胸口上被国主踹了一脚,此时此刻还在隐隐地疼痛,一只手捂着胸膛,痛得微微皱了眉。   国主蓦然惊觉他的存在,有些歉意,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是朕适才心急火燎,你也下去让太医看一看吧,看看胸口上的伤要不要紧。”   姚海受宠若惊,忙跪在了地上,苦口婆心道:“老奴谢过官家隆恩,可是若官家不出这蓬莱院门,老奴便不能去看太医呀!”   国主听得心烦,蹙起了眉峰,“怎么?你竟然威胁朕了?”   姚海诚惶诚恐地垂了头,“老奴不敢,老奴一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官家!”   “为了朕?为了朕什么?”   “老奴斗胆……”姚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才说道,“官家那一首《菩萨蛮》已传遍了宫内外,如今朝廷沸议纷纷。小娘子以皇亲国戚身份入宫,乃是未出阁的芳华女子,官家若是与小娘子再与亲近,只怕……只怕外面不知又议论些什么……”   国主不屑,“朕乃一国之君,还用顾及底下的臣子们议论什么?”   “可是国后呢?”姚海壮着胆子问道,抬着眼皮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国主,不出他所料,国主的脸上果然显现了哀悯和痛苦之情。   他的痴病又犯了,怔怔站立了半晌,国后、国后……他置国后于何地?这两日他的脑海里,他的心中,全都是嘉敏的影子,魂不守舍,上朝时也走神,几乎就忘了国后,他是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了?   愣了半晌,他还是想不明白,跌坐在椅上,像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姚海,“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朕曾对国后说过此生此世对她初心不变,可是,朕的心中又重新住进了一个人,朕也不想,可朕的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姚海低低劝道:“官家没有错,官家是天子,世上任何女子只要入了官家的眼,都能召来时时刻刻伴在官家身畔……只是偏偏这小娘子,官家动不得情呐!”   国主黯然垂了头,端坐在殿中,蓬莱院里烛光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了他脸上,忽明忽暗。他何尝不明白姚海的话中深意,他可对世间任何女子动了心,却偏偏不能对她动了真情。   那是国后的亲妹妹,他若动了情,便伤了国后的心。   十年恩爱夫妻换来的后宫宁静,皇儿成双,又怎能因为她的出现而被打破了宁静?   他想不明白,可也舍不得离开嘉敏,舍不得离开蓬莱院。他呆坐在殿堂中,深深望着床榻上的嘉敏。   姚海默默不语,垂了头站在国主的身侧。殿中很静,侧室里碳火上煎着的药发出咕咕的声音,琼窗外,稀里哗啦的雨声依然未停歇,夹杂着呼呼的秋风,小树林被吹得哗哗摇晃。   一声呓语,国主蓦地起身。   嘉敏悠悠醒转,睁了朦胧的眼,头还是钝钝的沉痛,身上盖的是锦缎衾,暖意融融恢复了知觉。   可是,在一眼望见国主的时候,她愣得无言无语,唯有用一双泪眼朦胧的美眸望着他,他清美的容颜,他儒雅的气质,他的一切都不能属于她,第一次,她觉得国主离得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   她恨透了自己,为何心中偏偏只爱慕国主,为何国主又偏偏是姐姐的夫君。   她在心中长叹一声,金缕鞋,月夜邂逅,花海相拥,醉人的呢喃,那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最美好的梦,将只能永远刻在她的回忆中。   她不能贪恋国主温暖的怀抱,那些温柔的吻,醉人的情话终将只能成为过去,她不能因此伤害了她挚爱的姐姐。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件事:从此之后,她将与国主斩断一切。   她别过了头,面容冰冷,似是冰美人一般,声音冷凛凛地置人于千里之外,“臣女不能起身行礼,多有不便,就不能送官家回去了。”   国主满腔似火的热情骤然冷却,手也僵持在半空,刚想说出的话也只噎住在胸腔中。   “嘉敏……”国主呐呐着,想要问嘉敏是否觉得好一点,可所面对的只是她寂寂冷漠的清瘦背影。   国主惆怅郁郁,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嘉敏就变得如此冷漠。   还是姚海看得明白,对国主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小娘子着了风寒需要好好休息,官家还是去瑶光殿看看小皇子吧。”   国主不舍地望着嘉敏,良久也不曾见到嘉敏转过身,空叹一口气,温言道:“你好好养着身子,朕过一阵再来看你。”   殿内恢复了清冷,嘉敏转过了身子,徒然望着紫檀如意纹挂落外,殿门大敞,国主刚刚踏了出去,夜风徐徐,夹带着细密的雨点,吹得翡翠帐中摇曳,也吹来了国主身上的清香气息。   至此时,嘉敏才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她的心,便真的随着他的离去而空了吗?   国主身上余留下来的淡淡幽香,也终于杳杳消散无踪。   秋风秋雨的夜晚总是愁煞了人,这一夜,宫中烛火似乎比平日更摇曳。   守夜的宫女紧紧蜷缩着身子,值班的侍卫缩了缩脖子,宫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渐渐侵袭的寒意,想是过不了多久,宫中的冬衣便要发放了。   数处宫殿中皆是灯火不灭,瑶光殿中,国后和衣难寐,呆呆靠在床畔,神思惘然,长夜甚是无聊,她让流珠取来了珍藏在金匣中的焦尾琴,清瘦修长的手指闲闲扫拨,酸楚凄凉,悠扬婉转的音律合着秋风秋雨,似是苦茶的袅袅之气。   “琴声滞涩不畅,夜深风凉,国后还是止声罢。”   琴声戛然而止,不知不觉,身旁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国后恍然回过神,知是国主驾到,忙敛裙跪拜:“臣妾不知官家来到,有失远迎。”   ☆、第十一章 琉璃灯(3)   国主扶她起身,温言道:“你身子不好,就不拘着这些虚礼了。”   国后勉强一笑,神色间却多了些凄迷,以及,无言的哀婉。   国主不忍目睹她的这番神情,走至仲宣的床榻前,低低问道:“宣儿如何?”   “仲宣已经睡着了,今日这番惊吓,又落了水,太医已一番叮嘱,务必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   国主毕竟心疼,爱怜地轻轻抚着仲宣白嫩的脸颊,温言道:“朕知道你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偏偏你又如此乖巧,让朕十分爱怜。朕只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别再让朕总是悬着心。”   国后犹豫了片刻,终是提及道:“今日之事……”   国主打断她的话:“今日之事,朕已经知晓事情原委。国后请宽心,嘉敏她绝不会害朕的皇子。只是那个傅母实在可恶,照顾皇子懈怠,反要诬告他人,赶出宫吧!”   “是。”   国主勉强一笑:“今日之事也让国后受惊了,国后也要早些休息。”说罢一拂龙袍,就要离去。   国后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幽怨道:“官家今夜不留下来么?”   国主的身子蓦然一滞,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一颗心已被搅动得翻江倒海,今夜又如何能留宿在瑶光殿中?   国后凄然道:“官家可不可以告诉臣妾是什么时候?”   “朕不明白国后在说什么。”   “臣妾想知道,官家对小妹动心是什么时候。”国后缓步到国主跟前,一双美眸深深凝望着国主,那是一双让人心碎的眸子,泛着珍珠似晶莹的泪光,她苦涩问道,“是从小妹上次入宫时,是吗?”   国主心头大震,犹如雷声贯顶轰鸣,他一时心乱如麻,沉沉叹一口气,“国后多虑了,国后今晚好好休息,朕明日会再来看望国后。”   国主的这番言语等同于默认,国后的心像是又被刀子凌迟了一遍,那一缕缕、一丝丝的痛让她无处可逃,她轻启朱唇,那三个字还是从她的唇中脱口而出,“让她走。”   国主停住了脚步,殿外风声雨声杂糅,淅淅沥沥,落得人心里也像是千挠百抓似的,一颗辗转反复的心无处安放。   国后突然从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让自己柔弱无骨的身子倾在他的身上,让自己冰冷的脸颊去感受他炙热的温度,她闭了眼,喃喃而近乎绝望道:“让她走,让小妹走吧!臣妾不能没有官家,一时一刻都不能没有官家,臣妾没有了官家,就好像是鱼儿离了水,永远、 永远也活不了。”   国主怔怔无言,耳鬓厮磨十年夫妻,这份深重的情义,早已让彼此熟知彼此,他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战栗,那温热的心是如此不舍、如此地难过。   国主喉结涌动,低低道:“朕知道。”他闭了眼,下了最大的决心,良久,才沉缓道,“她养好病后,朕就会让她走,你请放心。”   夜色已深,国主从瑶光殿出来后,并未回到清晖殿,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澄心堂书房中,手握住一支枯笔,想要赋一首词,却发现自己竟无处下笔。   抬了头,一眼望见墙上挂着美人图,那副美人图还是他数年前所画,时光荏苒,如今画中的色彩不如往时鲜研,可画中人儿的垂眉敛首,微微含笑,一分明就是嘉敏。   国主凝视画中人儿许久,唇际不知不觉漾开了温情的笑容,可渐渐地,那笑容凝滞成苦涩的笑意。   他幽然轻叹一声,终是取下了画儿,放在铜兽中,火苗蹭地一声,渐渐将画儿吞噬成粉齑,连同他深沉如海的想念,也化为了虚无。   ……   彩阑苑。   窅美人已经沉不住气,焦急地在房中走来走去,菁芜姑姑碎步走了进来后,窅美人迎上前,劈头就问:“怎么样?”   菁芜捂了嘴,怪异地一笑,“瞧娘娘急得跟什么似的,奴婢都已经处置妥当了。”   “如何?”   “那傅母得了娘娘的一笔银子,果然办事利索。奴婢送她出宫的时候,已经在她的茶壶中悄悄做了手脚,明日那傅母出城喝了茶水,就会一命呜呼,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以后国后想要翻案,也是不能了。”   窅美人扬了扬眉,“甚好!谁能知道今日小皇子跌足的地方,被傅母提前倒了很多水!他失足跌入水中倒也不奇怪了。”   菁芜嘎嘎地笑着:“偏偏傅母又一口咬定是国主的小姨子推了小皇子入水,今日国后与小娘子的一场好戏真是好看呢。”   窅美人沉沉一笑:“如今姐妹两人有了罅隙,终归是一败一伤。”   菁芜笑道:“娘娘是有大气魄的,也是有大计谋的。国主与小娘子一见生情,两人干柴烈火,国主还赋了一首艳情词《菩萨蛮》,不仅叫天下人笑话,也叫国后心灰意冷!今日小娘子害得仲宣落了水,国后真的对这个妹妹生了怨怒之意。”   窅美人长眉飞扬,唇角勾了勾,“国后,你一直春风得意,想不到你也有会有今日吧?我要让你死,但不会死得那么痛快,这些年,你对我的压制有多深,我对你的恨就有多深!我要让你受尽折磨死去!”   她一直都记得国后对她的不屑,她想尽办法地想要去接触国主,却都被国后一一撇开,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她不得不隐晦自己。因为,这些年来,她见得太多被国后害死的宫中嫔御,她不想死!   这些年的痛苦、羞辱,以及压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菁芜往前凑了凑脸,一双三角眼快要眯成了缝,幸灾乐祸道:“国后以为国主独宠她一人,嚣张了十年,今日也让她尝尝失宠的滋味。”   窅美人蹙着的眉心舒展,欢欣地落了座,“我要她们姐妹反目成仇,要让她们彼此恨死了对方!”说着,窅美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划破了凄冷的秋夜,她的目中精光熠熠,“我的苦日子终于走到头了!”   ☆、第十一章 琉璃灯(4)   菁芜的笑意堆满了脸上的褶子,涎着脸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的好前程马上就要到来,奴婢为了娘娘的前程,愿俯首为牛、肝脑涂地!”   窅美人剜了她一眼,眸光像是静水深潭,一眼望不见底,她冷沉沉道:“你办事果然不错,若你当真是个聪慧的,你当知道我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窅美人的气场十分阴诡,一张美艳的脸似笑非笑,似蹙非蹙,近她三尺的人都不由得竖起一根根汗毛。   菁芜有些害怕,讪讪地笑了笑,“奴婢当然知道,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再留那对姐妹在宫中岂不是多余……”   主仆二人正说着,突然窗户里闪过一抹黑影,惊得窅美人厉声呵斥:“是谁?!”   守在外面的宫婢沛白进来禀道:“是一只猫,刚才从房梁上跃过去了。”   窅美人打开窗户朝外望去,窗下的花丛摇曳晃动,一只大花猫的尾巴迅速消失在花丛中。   菁芜有些嫌恶地说道:“宫中好些殿室没有人住,近来多了好些野猫了,冷不丁吓人一跳,真是晦气。”   她刚抱怨完,转头发现窅美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看得她的心里直发毛。菁芜愣了愣道:“娘娘这样看着奴婢做什么?是不是奴婢刚才说错了什么?”   窅美人轻笑一声,招了招,让菁芜凑近了,才悄悄儿地说道:“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两人在彩阑苑中密谋了大半夜,一抹灰暗烛火跳跃着鬼影似的火光,在主仆二人的面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   宫中一下子倒了三个人,小皇子仲宣卧病在床,几日的功夫已经调养得大好,只是自那次落水之后受了惊吓,胆子更小了。嘉敏头痛身烫,几日里都是昏迷不醒,圣尊后命人多加照料,好在只是心身俱损,总无性命之忧。   真正让国主蹙眉忧怀的是国后的病,自那夜秋雨之后,国后的身子亦像是渐渐枯萎的树叶,一天天凋零下去。无论太医调制了多贵重的药,国后总不见起色,病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发作起来的时候,国后觉得天地旋转,动弹不得。   国主心中愧疚万分,知道是自己让她伤了心,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去过问她的病情、汤药以及饮食,见国后垂垂病重的憔悴模样,心中大恸,懊悔自责之情万箭攒心,扎得他的心滴血般的痛。   自此之后,国主再也没有去蓬莱院,而是宽衣解带、通宵达旦地守护在国后身边,他白日上朝,晚上照看国后,亲自一口一口地喂国后喝下汤药。   如此几日下去,国主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敖红了双眼,消瘦了好大一圈,胡须拉渣,口唇干裂,声音也嘶哑了。   国后看得心疼,不忍心地牵住了国主的手,缱绻说道:“官家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仰仗,若是为了臣妾熬坏了身子,臣妾岂不是成了朝廷的罪人,成了老百姓口诛笔伐的恶人了?”   国主睁大熬得通红的双眼,又惊又喜,紧紧握住了国后的手,“国后可是感觉好些了?”   国后凄迷苦涩地笑了一笑,枯瘦的手轻轻抚着国主脸上的胡须,避开了他的话,努力挤出了温婉的笑意,“官家不吃不喝瘦了这些日子,眼见着也瘦得不成人形了,不是要给臣妾心里添堵么?官家若是真的想要臣妾早点好起来,那就好还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好……好……朕就听你的……朕要爱惜身子……”国主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国后声音又细又软,抚摸着自己凹陷的面颊,悠悠问国主道:“臣妾的病容枯槁憔悴,是不是很丑?”   国主心中酸涩,却笑着温言劝着:“怎么会?国后天姿国色,容颜绝伦,国后一直都这么美。”   国后虚弱地摇了摇头,“官家也不用哄臣妾了,臣妾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模样,只是……这番丑容让官家看到,臣妾真的很难过……”言罢,面容复又凄凄。   国主握住她的手,那么有力,那么坚定,“娥皇,你要相信朕,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朕会不惜一切代价医好你的病。”   国主情急之下唤了她的闺名,国后绽放出一个苍白的笑颜,似乎她也信了,她信,她的病熬过了这个萧瑟的秋季、酷寒的冬季之后,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终能好起来。   几日后,国主亲侍汤药,衣不解带,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起身的时候双眼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   国后唬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忙唤了流珠进来。   一时间,瑶光殿里又是一阵慌乱,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国主抬到了龙塌上,太医们忙得前前后后,脚不沾地。   索性国主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细细调养便可恢复。   嘉敏在蓬莱院得知这个消息时,又惊又痛,急得掀开翡翠锦衾,踉踉跄跄地就要奔出去,可到了门边的时候,却颓丧地迈不开步。   她能做什么?姐姐病了,连国主也病倒了,她就这样地去看望他们,只会叫他们黯然心伤,徒然增添伤感。   她是再也无脸去见姐姐了,更不能去见国主,她捂住了胸口,胸腔里的心突突地跳着,是痛,是惊,是酸涩,是愧疚……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波涛似的翻滚。   思来想去,她竟是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寺院里为国主与国后祈福,祈祷他们能平安康健,渡过这一劫难。   想到此,她不顾孱弱的身子,也不顾外头已是沉沉暮色,匆忙出了蓬莱院,径直到静德寺院焚香诵经。   暮色中的寺院添了些肃穆,香炉中袅袅升起香烟,沉沉的檀香气息让她的心渐趋沉静,此时此刻寺院僧尼都去做晚课,雄大的宝殿里竟一个僧尼也没有,只有外头树下一个尼姑洒扫着台阶上的落叶,对周嘉敏双手合十之后,又寂寂地去洒扫落叶去了。   ☆、第十一章 琉璃灯(5)   天色阴沉沉的,四下里静谧无声,凝滞得没有一丝风。   眼前就是通往宝殿的台阶,嘉敏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踏上踏跺,正欲跨过门槛,冷不丁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犹如乍然爆响的响雷,惊得地上的枯叶浮起。   响声贯彻入耳,震得周嘉敏浑身打了个机灵,心也突突地狂跳着。   她还没有回过神,突然从殿内传来一声凄厉猫叫声,一只硕大的黑猫蓦地从殿内冲出,撞上了嘉敏,又像是黑风一般迅速消失在草丛中。   嘉敏捂着狂跳的胸口,怔怔地过了片刻才匀过一口气,这才看大殿内的情形:肃穆的金身佛像下摔碎了一个琉璃灯,明亮的碎片在金砖上洒得到处都是,而佛像下,一个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那个小小的身子……   那倒在地上的小小身子竟是小仲宣!她急急奔了过去,顾不得琉璃碎片割破了她的脚,慌忙抱起了小仲宣。   仲宣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嘉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竟是气若游丝……   嘉敏慌了,抱起小仲宣跑出宝殿,四下里寻人,“来人……”   听到动静的僧尼和宫人们纷纷赶来,手忙脚乱地将仲宣抬入了宫。   可是,太迟了!   太医诊断,仲宣受了惊吓,才至昏迷不醒,对于这样的病症,太医们也束手无策,默默垂手侍立在从旁。   病重的国主暴跳如雷,勉强支撑着病体,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大吼:“你们若是救不醒朕的皇子,你们一个个也都别活了!”   太医们冷汗涔涔,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对仲宣施以针灸之后,仲宣悠悠醒来,国主大喜,紧紧抱着仲宣,满怀期望地抚着仲宣的小脸。   突然,仲宣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浑身急剧地战栗。   国主惊住了,紧紧抱着仲宣,颤声道:“宣儿,你怎么了?宣儿!宣儿!”   仲宣小小的身子仍是颤抖着,颤得国主几乎绝望,国主朝身边的太医们大吼:“谁能告诉朕!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朕!”   太医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没有人敢吱声,隐隐听得有宫人压抑的哽咽声。   小仲宣身子一阵剧烈痉挛,再也不动了,软绵绵地靠在国主的怀里,任他的父皇哭喊、摇晃,都无动于衷。   小皇子殇了。   宫殿里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周嘉敏跪在宫女之中,浑身都忍不住地哆嗦,铺天盖地的痛裹住了周身,那样的痛是是敲骨吸髓的痛,痛得无法呼吸,痛得已经麻木。   小皇子是那么敏慧灵秀,可爱活泼,可为何老天不公,竟要夺取了国后与国主的掌上明珠?   是不是老天也嫉妒了?   嘉敏远远望着国主,他枯槁憔悴,又遭受着这样深重的丧子之痛,浑然不似人君。嘉敏方才恢复了痛的知觉,任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如果痛,那就放肆地流泪;如果难受,那就大声地哭。   圣尊后闻讯赶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见到仲宣最后一面,映入她眼前只有仲宣冷冰冰的小身子,她踉跄扑倒在床榻上,肝肠寸断,一声扯心扯肺的嚎啕大哭,极尽悲戚惨淡。   圣尊后哭,众宫人也哭,悲悲切切的哭诉自大殿中汇集成滚滚的哀婉之声,震荡着高高的天花顶,又从琉璃瓦宇上飞出去,传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   秋风萧瑟,秋气愈悲,天空乌沉沉的,又开始飘起了寥寥秋雨,瑶光殿当中,那一棵秋桐的树叶几乎被吹尽,殿中药的气息混杂着湿漉漉的秋雨,越发乌浊浊地氤氲不开了。   国后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觉得颞颥突突地跳,眼睑也是钝重地睁不开,突然间听到窗外一声嘶哑的老鸦声,蓦然间得从床上惊坐而起。   殿中依旧是熟悉的药草气味,安静得可怕,唯有帘帷随风飘。   国后凝神细听,外面除却风雨声,似乎还有隐隐的哭泣声,一波涌过一波,宛如站在百尺高楼上,遥遥听江水的奔流声,极不真切,却又真实存在。   “流珠,流珠,流珠!”国后一叠声的呼唤,流珠忙不迭地进了殿。   “娘娘,奴婢都在呢!”流珠见了国后神色错乱惊惶,心中也唬了一跳,不知国后娘娘受了什么刺激。   国后凝神谛听,问流珠道:“你可曾听见外面的哭声?”   流珠也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外头隐隐地果然有哀哀哭诉之声,她勉强笑了笑,对国后说道:“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是娘娘想多了。还是趁热将药喝了吧。”   国后深深蹙了蹙眉,推开了流珠递过来的玉碗,“本宫喝不下,突然觉得这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   流珠只得劝道:“是娘娘想多了,娘娘若是不喝,等会官家来了,又是一番心痛呢!”   这句话提醒了国后,她沉沉叹了生气,蹙着眉将药喝了,才问道:“国主的龙体可好了?”   流珠点了点头道:“国主是有底子的,这般来来去去的折腾之下竟然还能挺住,奴婢听公公说国主已经恢复了元气,也能看些折子了。”   国后心中得了些安慰,此刻才好受些,心中不禁涌着万千感慨,又爱又恨,又愁又闷,满腹的凄迷情绪竟是毫无着落,只是斜斜靠在锦衾上,默默无语。   仲宣殇。国主仿佛是秋日河畔的枯萎芦苇,被抽离了精气神,没有一点一滴的活气,那双忧郁的眼已深深地凹陷,让人望而生怜。   国主命人追查才得知仲宣夭折的原因。   仲宣见母后久病不愈,父皇又累得病倒,小小年纪的他不顾宫人的劝阻,偷偷溜出了殿堂,只身一个人到寺院中为父皇母后祈福。   怎知那日佛像前的琉璃灯被猫扑倒,不偏不倚坠落在仲宣的身旁,那一声哗然巨响登时将小仲宣吓得晕厥,待到众宫人和僧尼赶过去时,小仲宣已经不省人事了。   ☆、第十二章 芳心涩(1)   国主得知后,悲怆欲泣,命运弄人,造化竟是如此不公,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能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却独独换不回皇儿的命。仲宣是他最疼爱的小皇子,是他愿意用最多的父爱去疼爱,去教养的孩儿……   上苍已经剥夺了他的父皇,竟然还要再次夺去他挚爱的幼子,究竟是情深不寿还是缘分太浅?假若有来生来世,他还愿意与仲宣再续父子之缘……   为了不惊动国后,国主并没有大办仲宣的丧事,而是册赠司徒,追封仲宣为岐王,谥为怀献,一切仪礼从简,略备卤簿鼓吹,将幼子葬于江宁府某县某里之原。   他再无心思上朝,葬了仲宣之后,竟日里都埋首在澄心堂中,画着仲宣的画像,时常是手中一笔一笔地画着,就忍不住挥涕吞声,泪水沾湿了澄心堂纸,泅染开了墨迹,一幅画被毁了之后,又只得换了纸张,重新画。   这日,国主想念仲宣想得厉害,神思惘惘间,浑不知已是深秋时分,宫中寥落,宫花寂寞,他手中执笔,长久地站在书桌前的,挥手而就,一篇哀婉沉痛的悼诗已写成:   “永念难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他搁了笔,空茫茫地望向窗外,深秋的残花凋零满地,黄澄澄的秋叶只剩些黄栌色的枯枝,泪眼朦胧间,连那些枯叶也看不清了。   姚海拾掇着国主的诗,在潦草的墨迹间品读到他的哀伤,心下凄然,也红了眼眶,瞬时间老泪纵横。   正在伤感之时,堂中帘帷后转过一个如河渊然的身影,是圣尊后来到了,姚海慌忙擦了擦浊泪,行参见之礼。   国主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对圣尊后的到来浑然不觉,圣尊后一声低沉的呼唤,他才哀伤地转过了头,见母后几日之间全白了头发,心下酸楚,哽咽道:“儿臣不孝,儿臣没有让母后颐养天年……”说罢声咽气噎,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圣尊后抚着国主憔悴的容颜,心疼道:“傻儿,痴儿!哀家怎会怪你呢?是老天要这般折磨你,哀家竟也帮不上你。”   “母后……”国主不知说什么,唯有泫然欲涕,无语凝噎。   圣尊后拳拳道:“瞧瞧这些天,你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好好的一个人竟便成这样,让哀家看了心中堵得慌,你若是能好好惦记着自己的身子,又何曾落得这样的境地。”   姚海慌忙跪在地上,话里都带着哭腔,“求圣尊后责罚,都是老奴没有尽职,才让官家没有爱惜自己的身子。”   圣尊后看了他一眼,温和道:“不怪你,哀家知道你的心眼实在,你起来吧。”   姚海噯了一声,擦了擦泪,恭恭敬敬地伺候在一旁。   圣尊后拉了国主的手,让他坐了下来,这才谆谆劝道:“痴儿啊!你既是为人之父,为人之夫,可你也是国家的仰仗和依赖,是百姓仰慕尊崇的天子,你的身子若是倒下了,这国家又能指望着谁,先王的遗命又能指望谁?”   国主何尝不知,只是这与子长诀的穷哀极恸如何才能消遣?   圣尊后轻轻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哀家知道皇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拥江山,可让你做了国君,就是上天之意,你如何能糟蹋自己?辜负上天的美意?”   国主愣愣的,似乎有迷途知返的怅然之意,圣尊后见劝得动他,又说道:“宣儿走了,哀家也难受,可后来哀家想明白了,仲宣聪敏可爱,苍天慈悲欢喜,才召了仲宣上了天庭。”   国主呐呐道:“儿臣也正是作此想。”   “那不就是了么?”圣尊后轻轻拍了拍国主的手背,语重心长道,“皇儿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来日方长,若是充盈后宫,子嗣绵延也只是早晚的事。”   国主错愕地睁大了眼,缓缓摇了摇头,“母后,儿臣做不到,儿臣的心从来都很小,纵然后宫三千佳丽,儿臣也只能取一瓢饮。儿臣这一辈子,都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唉!你这个痴儿!”圣尊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勉强笑着,“哀家知道劝不得你,哀家老了,也不愿做个啰嗦的老太婆,以后你会不会恩宠其它的女子,哀家也不会知道……但哀家知道,哀家的皇儿是这天底下最伟岸的男子,最强大的男子,也是最坚韧如磐石的男子,这宫中,这千千万万的臣民,这天下都将皇儿做了倚靠,所以,你必须挺直了脊梁。”   “母后……”国主抬起了泪眼,大为动容,母后的谆谆言语给了他最坚强的力量,在一刹那,他倏然醒悟,家事固然不幸,但他不可倒下,既然身为为国君,就自该担当起国君的重担。   圣尊后走后,国主强打起精神,收拢了画卷和悼诗,终于从澄心堂走了出来,姚海高兴得眼眶儿都红了,欢喜道:“官家这是要去哪里?”   “去瑶光殿。”   姚海捋了捋拂尘,忙答应着在前面带路。   瑶光殿里,国后的精神刚好了些,乍然见了国主人影独瘦,诧异道:“官家怎地这般憔悴?”   国主勉强笑了笑掩饰着,“最近国务繁忙了一些,些许日子没有来看望国后了。”他虽然勉强笑着,但声音低沉嘶哑。   国后心中深处怨他与小妹偷偷幽会,到底还是心疼他,轻叹一气道:“国事再繁忙可也不能累坏了龙体,但凡臣妾还能走动,怎会让官家这么憔悴?臣妾的身子不中用,不能侍奉在官家身边,衣食用度,就只能让官家自己用心了。”   国主淡淡“嗳”了一声,又是无话可说了。   殿中竟是诡异般地静谧,国后笑了笑道:“这三四日间怎么总不见宣儿?臣妾还真是想念。听流珠说,宣儿这些天下课了都在圣尊后那里?”   ☆、第十二章 芳心涩(2)   国后的苍白笑颜让国主悚然心惊,他觉得恍恍惚惚,喉头凝噎,想要说出一句话,却是那么艰难,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故作轻松说道:“圣尊后喜爱宣儿,便叫宣儿过去陪陪她老人家。宣儿也懂事,倒是在圣尊后那里学了不少东西,能将《孝经》背得全了。”   国后听得欢喜,欣然道:“宣儿聪敏伶俐,让臣妾省心,更让臣妾羞愧,臣妾只恨不得伺重新塑了这一身柔弱身子骨,能下床陪着宣儿在花园里散散心也心满意足了。”   一席话说得国主心中翻江四海的难过,可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握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国后好好养着身子,朕要与国后一起看着宣儿和寓儿长大。”   国后温情地点了点头,仲寓和仲宣是她心头肉,就是她的性命,她可以与人分享国主,但是,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没了孩子,她的心也就没了。   这样想着,国后的心平静了许多,或许是国主精心照顾打动了她,或许是皇儿的天真安抚了她,小妹和国主幽会在她心中刻下的伤痕,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用晚膳时,仲寓下了学,跟随傅母一起过来,仲寓六岁的年纪,虽没有弟弟仲宣伶俐,倒也俊秀文静,语言清楚。   毕竟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样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仲寓一进殿,国后就发现了他的眼圈儿红红的。   国后大惊,忙捉了仲寓的手,紧张问道:“寓儿今天怎么了?怎么哭了?”   仲寓想起傅母对他的交代,哽咽着哭着说:“眼里……吹了沙子……迷了眼睛……”   国后见他哭得气息难继,起了疑心,抬头见跟随仲寓来的宫女个个都是面色凄哀,惴惴不安地低垂着头,疑心更大,皱着眉心问照看仲寓的傅母道:“到底发生了事?”   那傅母吓得一个激灵,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连连摇着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国后见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替仲寓擦去了泪水,温言道:“寓儿,今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是太傅教导了你还是受了旁的委屈?”   仲寓终于忍不住哽咽声,瞬间泪如泉涌,却又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国后没了耐心,厉声呵斥殿内的一干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若是不说,统统都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送进永巷!”   殿中的一干宫人全都跪在了地上,个个都噤若寒蝉。   国后脸色铁青,气得浑身颤抖。   仲寓跪在地上,哽咽道:“母后……就不要怪罪她们了,是父皇不让她们说……”   国后隐隐觉得不祥,凭着为母的天性与敏感,她喃喃问道:“是不是宣儿出了事?是不是你弟弟出了事?”   仲寓只是压抑的哭,他小小的年纪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浑身都忍不住地瑟瑟发抖着。   国后发疯了般,掀开锦衾就要起来,刚刚落了地,又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栽倒在地上,流珠忙扶住她。   “让本宫出去!让本宫出去!本宫要见宣儿!”国后的情绪已经失控,嘶哑着声音,费力挣扎着要出去,她本是虚弱至极的身子,此时此刻为了皇儿,力气竟是出奇地大。   流珠见隐瞒不住,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低低说道:“请娘娘安心……小皇子……小皇子如今……在圣尊后那边……”   国后眼中布满血丝,嘶哑声音凄然道:“你们还要对本宫隐瞒到什么时候……宣儿他是不是……是不是病重了?你们胆敢阻拦本宫,本宫要你们……要你们都滚出去!也不用在伺候本宫了!”   流珠的身子抖了一抖,她不知还能隐瞒多久,还能支撑多久,只是死命地跪在地上,死死硬撑着,就在此时,外头窅美人求见。   国后愣了一愣,如果不是窅美人此次主动求见,她都快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后宫佳丽。   “传!”   ……   就在国后质问众人仲宣事情的时候,周嘉敏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到秋爽轩内向圣尊后请求辞宫离别。   圣尊后本是有意让嘉敏成为国主的枕边人,有这样一个识情解意的人儿在国主身边,也好让国主不再戚戚忧心,怎知几日的光景里断断续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圣尊后的心情变得沉重,她老了,对生死也看得淡了,对许多事也不再强求。她本是有心要留住嘉敏在宫中多住几日,见嘉敏去意已定,伤感怅惋,也不再强留。   嘉敏退出了秋爽轩,正待离去时,突然从外间闯进来一个小内监,神色仓皇地向圣尊后禀道:“尊后,不好了!”   圣尊后凝肃问道:“什么不好了?你把话说清楚。”   小内监吸了一大口气,才说道:“国后怕是不好了!”   圣尊后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听了不由得惊起,手也忍不住颤抖,还是芩姑见多了世面,握住了圣尊后的手,不疾不徐对圣尊后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看样子,国后终究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周嘉敏听闻此言,霎时愣在了廊下台阶上,心中咯噔一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叫国后不好了?姐姐她该不会……   她不敢往下想下去,回过了神后,急急赶往瑶光殿。   她的心砰砰地乱跳,赶到瑶光殿中,见殿中一片凌乱,四下里跪了黑压压一大片宫娥,而国后披头散发,撼门嚎哭,嘉敏见到这般光景,便知道众人没能瞒住姐姐,姐姐已经知晓仲宣夭折的消息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痛往胸口上袭来,她觉得万剑攒心,几近不能呼吸,随众人一起跪在了地上。   是那窅美人求见后,假惺惺的一番做作,最终还是扭扭捏捏地对国后说出了小皇子殇殁的消息。   国后听了消息后惨白着脸,木偶似的不言不语了半晌,突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犹如银瓶骤然崩裂,惊得宫人们俯首贴地,不敢吭声。   ☆、第十二章 芳心涩(3)   国后一心一意只求寻到仲宣,挣扎着下床,猛然间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上,流珠等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忙搀扶着国后起来,除了默默饮泣,已然不知作何劝解。   “宣儿!本宫的宣儿!你们将本宫的宣儿怎么样了?宣儿他还在是不是?你们都骗本宫是不是?”国后的额上撞了一个瘀红的伤口,磨得她青白的肌肤渗出了细密的血水,她浑然不觉痛,只一心一意地要出去寻觅她的宣儿,数个宫女也拦不住她。   窅美人讪讪说道:“娘娘还是别去寻了,小皇子如今已经下葬,也好入土为安,早日升天。”   “葬了?”国后犹如当头棒喝,凄厉叱道,“葬在哪里了!说啊!说啊!为何你们一个个都骗着本宫!”   窅美人故作姿态地惴惴低了头,“是国主,不准予说,嫔妾也不敢抗令……”   悲伤至极的国后反而笑了,问向底下的一干人,问向流珠:“你们都合着伙骗本宫是不是?是不是?!”   周嘉敏看得心酸不已,椎心泣血般的难受,如果可以,她愿用所有与仲宣的性命交换,只要姐姐不这么悲痛欲绝,只要她不这么难过。   傅姆受不住压力,哭哭啼啼道:“娘娘……也就别逼问奴婢了,若是说了出来,奴婢……奴婢就没有活头了……”   圣尊后逶迤而来,沉声道:“哀家来告诉国后,宣儿被佛龛前打碎的琉璃花灯吓过去了,国后还是节哀吧。”   国后愣了愣,当宣儿夭折的消息被圣尊后坐实后,连着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扑灭了,她无力地滑倒在床,目光直直的没有焦点,低声喃喃道:“宣儿真的没了……真的没了……没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也蓦然尖锐可怕,“花灯?佛龛前有花灯?花灯怎么会被打碎?!你们都在骗本宫是不是?”   傅姆战战兢兢地说道:“是一只飞窜的大黑猫碰倒了佛龛前的琉璃花灯……”   国后失声叫起来,声音又嘶又哑,像高山上的随风翻飞的破絮,“猫?!宫里从不准饲养猫狗,怎么会有猫!”   众宫女垂了头,不敢应答。   窅美人不失时机地说道:“嫔妾也在怀疑这事呢!宫里一向干干净净,怎么会平拍无故地跑出猫来?嫔妾听人说,小皇子在佛像前祝祷时,只有小娘子在跟前,说什么黑猫撞碎花灯,也是小娘子说出口的,至于当时的情形,嫔妾还听到另一套说辞。”   周嘉敏本是沉浸在巨大的哀伤中,听到此话之后浑身一震,抬起了泪水朦胧的眼,一刹那间对上了姐姐那几近要沁出血的泪眼,心头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   国后咬了咬牙,问窅美人道:“听到什么说辞?说!”   窅美人的长眉挑了挑,斜下里眄了一眼周嘉敏,腻着声音说道:“嫔妾听说是小娘子有意撞碎了大花灯。”   窅美人一语而出,众人皆惊,大殿中混杂着药味,香味,流淌着不安分的气流。   周嘉敏浑身抖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你胡说!”   窅美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国后禀道:“嫔妾可不敢胡说,娘娘仔细想一想,那么大的一个花灯怎能就被一只小猫撞在了地上呢?偏偏小皇子出事的时候,小娘子就在寺院里。”   国后是出奇地冷静,额上的血迹虽然已被流珠擦去,但留下了一大片红印,触目惊心,她的目光咄咄逼人,那是痛失珍爱宝贝之后的明晰洞察,是不计一切要弄明白仲宣死去的缘由。   她的目光寒冰似地冷冷扫射到周嘉敏身上,似是高高在上的王母娘娘,又似地府中冷酷无情的判官,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花灯是你推下去的?”   姐姐竟然怀疑自己!周嘉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难过,喉间似乎被堵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落,只能望着姐姐仓皇无助地摇着头。   “胡说!”一个温厚而坚定的声音自外间清晰传出,话音未落,国主已经走了进来,他容颜憔悴,衣带已宽,可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嘉敏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堵在胸口的那一股气登时消散,似乎,他便是她可以信赖的倚靠,他来了,便可以澄澈她的无辜。   两人眼光不经意的碰上,电光火石间,似过了沧海桑田,纵然世事难料,尘世烦扰,可在苦海的彼岸,还有一个灵魂的苦苦守望。   嘉敏心中万箭攒心,语气却十分坚定,“姐姐,你要相信小妹,小妹什么也没做,小妹那么喜欢仲宣,怎么可能想要陷害他?”她说得陈恳哀婉,心中是无底似的黑洞,唯独能仰仗的是姐妹血浓于水的亲情。   国后深深地望着她,似乎信,似乎不信,那样的神情,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嘉敏的心沁出了血水。   菁芜尖锐的声音在大殿里突兀地响起,“奴婢听说前几日小皇子落水的时候,也独独是小娘子在场呢!那日在寺院里,也是有人亲眼见到小娘子推开了琉璃花灯……”   未待她说完,国主的眉心已是蹙起,怒道:“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恶语伤人!朕要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何用?来人!将她拉下去!”   嘉敏含泪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在她被众人抛弃、被姐姐怀疑的时候,这世上至少还有他相信自己的心是良善的。   菁芜仰仗着自己是伺候国主的老人,本是洋洋自得,此时此刻见国主动了怒气,极为骇怕,忙跪倒惴惴道:“老奴不是肆意妄言,老奴也只是想为娘娘分忧,好早日抓到罪魁祸首,为小皇子的在天之灵伸冤,老奴是有证据的……”   国主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侍卫进来,左右拖住菁芜的臂膀就往外拉,吓得菁芜脸上的褶子皱缩在一起。   “慢!”窅美人一声喝止,“菁芜是宫里的老人了,言行虽恣肆了些,但不至于无中生有,她既然说有证据,国后娘娘难道就不想听一听么?”   ☆、第十二章 芳心涩(4)   国后向侍卫递去一个冷冽的目光,侍卫放开了菁芜,菁芜如被大赦一般,仓皇地避开侍卫三尺远。   国后的脸上浮着极薄的胭脂色,深陷眼眶中的眸子乌沉沉地望不到底,泪水也早已干涸,哭也哭不出来,她尚且挣扎着最后的一丝耐心问道:“菁芜,你要说什么就一口气说下去。”   菁芜转了转眼珠子:“是,奴婢不敢有所隐瞒。”   “你所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   “那日在大雄宝殿外洒扫落叶的尼姑亲眼见到了一切,这就是证据。”   国后虚脱得已支撑不起身子,冷冷道:“传!”   不多时,一个尼姑被推进了殿内,直挺挺跪在了地上,嘉敏看见她,认出她就是那日傍晚暮色下洒扫的尼姑,心中困惑不解。   国后眄了尼姑一眼,也只极短的一个字:“说。”   “是……”尼姑稳了稳心神,这才徐徐道来,“那一日宝殿内的僧尼都去做晚课,小皇子按时到佛像前为国后娘娘祈福,唯有贫尼在殿前洒扫落叶,因此,小娘子进来的时候,贫尼是知道的。”   尼姑顿了顿,继续说道:“小娘子刚踏入大雄宝殿,贫尼就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等到贫尼和众人赶过去时,小皇子已经吓得不省人事,琉璃花灯也碎裂在地。”   窅美人嘴角扬起,她千方百计,费尽心神,等来的就是此刻。   也终于,一切都已遂她愿,她看到国后哆嗦着惨白的双唇,看到国主不可置信的神情,更看到圣尊后颤着手抓住了岑姑。   周嘉敏茫然听着尼姑的证词,尼姑的声音波澜不惊,是那么陌生,她唯能仓惶地辩解道:“不!不是臣女推倒的,是一只黑猫窜飞的,臣女什么也没做。”   尼姑淡淡道:“阿弥陀佛,贫尼也在场,并没有看到什么猫,贫尼自门外亲眼看到小娘子推倒了花灯。”   周嘉敏的心突突跳得厉害,指着尼姑哆哆嗦嗦道:“你平白无故地说谎!你在说谎!”   尼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娘子已结下了孽缘,幡然悔悟尚且来得及,阿弥陀佛……”   窅美人冷哼一声,神色冷冷如寒泉,冷嗤道:“想不到小娘子花样的年纪,竟是面善心毒,谁也想不到这其中竟有着这般缘故,只可怜小皇子……”   国主一声怒斥,“住嘴!”   国主面容上阴霾散落不开,是雷霆之怒爆发的前兆,周嘉敏无助地望着他,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天下俊美无双、温柔敦厚的人也有着龙颜震怒的时候,这张温润俊美的脸也有着潮涌愤气的时刻。   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跪在地上的嘉敏,沉沉问道:“出家人的确不会打诳语,周嘉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轻轻的一声却有着雷霆之力,鞭笞得嘉敏遍体鳞伤,也抽打得她的心麻木不仁,原来,当被他质疑时,是将骨头都揉碎般的疼。   嘉敏心中唯有一声苦笑,她的心渐渐地往下坠,往着无边的黑暗坠……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再次沾湿了她的双眼,她凄迷地摇了摇头,唯能说道:“臣女无可辩解……”   那一刻,比坐实罪名更让她心碎的是——姐姐怀疑了自己,痛恨自己;就连他,也怨恨了自己。   那一刻,她的心早就不属于自己,已经被扔在地上任人践踏,那是一种生生被碾过的疼痛。   国后跌在床榻上,她的脸色煞白,像是茫茫的河边芦苇,又像是枯草上的脆薄冰霜,泛着瘆人的青光。   她瞪大了眼睛,伸出手颤抖地指着嘉敏,张了张嘴,却只艰难地发出一个“你……”字,头便突然一歪,直挺挺地歪在了床榻上。   国主大惊,伸手揽住国后,深秋的天气已是寒凉,国主的额心上却沁了豆大的汗珠,他紧紧揽住国后的身子,却只能感觉到手心里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寒凉。   他大声吼道:“太医!传太医!”   他的声音如此单薄,语气中是无法掩饰的惶恐、焦虑与痛。   殿里的人何曾见过国主这等焦急神情,一个个似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仲寓吓得哭了,抹着哭得红彤彤的眼,一个劲儿地只哭喊着:“母后……母后……母后醒一醒……”   流珠也失了主心骨,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太医们匆匆入殿,太医见国后气息奄奄,也顾不得许多,情急之下对国后施了针灸,国后悠悠醒转,只是面朝帷帐之内,不言不语。   国主摈退了殿中众人,众人一一退下,不知道是谁绊了一下嘉敏,让她本就清瘦无力的身子歪倒在地上。还是芩姑将她搀扶了一把,带她出了殿堂,她随着众人木然地来到了外殿,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殿内四下无人,国主忧心问太医道:“国后到底怎么样?”   太医拭了拭面上的冷汗,“国后杀血心痛,此刻又是急火攻心,气敛不舒,微臣适才给国后通了经脉,娘娘逃了险情,只是以后……”   “以后什么?!”   太医噗通跪在地上,冷汗涔涔,“求官家饶恕微臣,微臣无能,娘娘的病,微臣无妙手回春,只能……只能拼了老身毕生所学为娘娘续命……”   国主大震,急痛道:“别说你一条命,就是朕的命搭上去,也务必要将国后的病治好!”   “是!”   在廊下跪着的周嘉敏见太医唯唯诺诺地出来,心中咯噔一下,抓住太医的袖袍急切问道:“国后娘娘她究竟怎么样?”   太医只是徒然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走远。   周嘉敏的心沉了下去,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这一日的风波以国后病症沉珂而结束,周嘉敏仍是自由身,可心中却是被桎梏的痛,她日日清晨来到瑶光殿,门口的侍卫却将她拦下。   周嘉敏跪在了门口,流珠语气生硬道:“小小姐还是走吧,一天天地来了也是白来,娘娘不想见小小姐,见了只会是徒然伤心。”   周嘉敏哀哀求道:“流珠姐姐,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姐姐,让我侍奉姐姐,给她喂一口汤药也是好的。”   流珠叹气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娘娘她若是见了你,只怕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地涌上,这对娘娘的凤体反是不好。”   ☆、第十二章 芳心涩(5)   周嘉敏探病无望,每日只好到寺院前,跪在佛像前,誊经抄书,为姐姐祈福……   半月之后,瑶光殿的掌事内监向国主传来消息——娘娘只怕是不能了……   国主大怔,自光政殿中匆匆赶往殿中,进入寝殿时,国后已盛服大妆,斜卧在床榻上,她身着那件布满东海水精的双蝶绣罗映物随色的华裳,浓密如云的发丝挽成云鬟高髻,首翘鬓朵,发丝上别着一朵璀璨欲滴的黛紫色墨菊。   国主呆立在原地,仿佛与她初见之时,她的美,惊动得他日日夜夜辗转。   国后绽放了芙蕖般的笑靥,眼眸半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深深而不舍地望着他。   国主心中急痛,疾走上前,红罗帐中,握住了国后的手,浑不知已将国后的瘦弱手腕拽得咯咯作响,他痛心地抚慰着国后瘦削憔悴的容颜,语声已止不住哽咽,“你笑起来真好看,你知不知道,朕恨不得折了半生的寿命,来换来你的一次笑靥,朕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笑了。”   国后勉强挤出笑意,可那带着泪水的面容让国主徒然心酸。   她柔情道:“檀郎,你是福泽庇佑的万岁天子,怎能因为臣妾而说出这样的胡话?”   国主泪水奔涌而出,檀郎,檀郎,这一声亲昵的呼唤还是在情到浓处、两厢温存的时候,娥皇才会这样呼唤他。   国后与国主朝夕相处,从不曾看见他落泪,此时见了愈加是伤感,转过头对流珠低低道:“流珠,去将本宫的焦尾琴取了过来。”   流珠垂头侍候在一旁,见到国后的垂暮光景,早已是幽咽难继,哭成了泪人,忙擦了泪,取了箱笼底下的焦尾琴递给了国后。   国后勉强抱着焦尾琴,又取下手腕上的莹莹手环,递予国主,“臣妾身无所长,身上唯有这两样东西是臣妾唯有倚重之物,一样是先帝馈赠的国宝烧槽琵琶,臣妾得益于它,才与檀郎在那日宴会上一见钟情;一样是檀郎赠送的约臂玉环,臣妾时时都戴在手上,时时都眷念檀郎的恩惠。”   国主抱住她,痛极而泣,“别说这两样东西,就是这天下所有的宝物,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给你取了来。”   国后微微摇了摇头,目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或许,人在临别之时,反倒是解脱,反倒是只眷念生前的好,她气息微弱,吐气如丝,“身外之物,臣妾从来不看中,臣妾将这两样交与檀郎……还望檀郎能多保重……”   国主再也忍不住肩头耸动,内心的痛楚臻于极点的时候,竟然说不出话,他只是心疼地搂着国后在胸前,怕一松手,她就会离自己而去。   “娥皇,你别傻,你别睡着,有朕,有朕在这里,你哪里也不许去……哪里也不许去……”他感知到怀中人儿的体温越来越凉,越来越凉……心中也是越来越冷。   国后温情地笑了笑,艰难地说道:“臣妾此生无憾……能够嫁给檀郎是臣妾的一生所愿……臣妾何德何能能获取檀郎专宠十年?想来天下女子的荣华,也莫过于此了……唯有不足的……是宣儿殇世,臣妾也将与世辞别……臣妾无以回报,只能等来生来世,衔草结环……”   她气息幽微地说完,最后的那一丝力气也抽丝剥茧般地抽离了她的身体,她拼了最后的余力,抓住了国主的衣襟,绷直了脖颈说道:“还望……檀郎薄葬……臣妾……”   她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彻骨的寒凉瞬间袭遍了国主的周身,他颤抖地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想用温热的身体暖彻怀中女子的冰冷,仿佛,怀中的女子只是睡着了,他抱一抱,捂一捂,怀中的人儿就能醒过来。   流珠跪在了地上,一声嚎啕哭泣,寝殿外跪着的众人也都明白过来,国后已殁,上至后宫侍妾,下至洒扫的仆从宫人,无不都放声大哭。   从寺院中急急赶来的周嘉敏跪在人群之中,一刹那之间,她的精魂像是也随着姐姐飘散到了极乐世界,而身子像是堕入了地狱之中,忍受着一遍一遍的煎熬,早就痛得麻木的心此时才蓦然抽搐地疼,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到来了。   姐姐……姐姐香消玉殒了……她国色天香,是坠落人间的仙子,上天也要收她回天上宫阙为仙吧……   可是,至死,姐姐也不愿意见她一眼。   她抬起泪眼,望向苍茫缥缈的天空,恢弘宫阙,檐角相啄,淼茫无际,高远的空中飞过一阵阵大雁,和着宫中的哀哀的哭泣声,引颈高歌,又遥遥消失在天际。   红枫坠落,飘满了台阶,也飘洒在她的身上,跪在殿外的宫娥婢从皆已散去,唯有她一直跪在廊下,跪成了一尊木雕泥塑的人儿,跪成了风中摇曳的一瓣木槿。   她的泪也干了,眼也肿了,心也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在这里跪下去,跪到天荒地老。   良久良久,瑶光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嘉敏茫然地抬着头,在见到国主的一刹那,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她只看到,国主踉踉跄跄,眼眶深陷,黯然憔悴,他的一袭明黄龙袍沾了秋风,也黯然失色。秋风萧瑟,吹得他的长发随风而舞,凌乱地遮住了他的双眼。   周嘉敏的身子震了一震,再震了一震,她的心已如死灰,可她从国主的脸上看到了比死还要无望的悲怆,他忧怜的眸子中已经毫无光彩,唯有落寞和决绝,是怎样的萧索和酸楚才让他如此心灰意冷?于生无望?   两人垂泪凝视,良久无语,国主身边的姚海拂了拂手中的麈尾,低声提醒道:“官家,小娘子已在此跪了两个时辰了……”   “她要跪着就跪着,要不跪着就去掖庭思过去吧。”国主沉吟了片刻,低沉说道,淡漠地看了周嘉敏一眼,大步离去。   那样淡漠的眼神让周嘉敏心碎肠断,那样的眼神是将她当做了一个犯了错的牲口,如同狗儿、猫儿那般无足轻重。   ☆、第十三章 入掖庭(1)   国主淡漠地瞧了一眼周嘉敏,大步离去,那样淡漠的眼神让周嘉敏心碎肠断。   曾经的良宵美景之中,他尚且还怜爱旖旎,今日便罚她为阶下囚。   最是帝王家无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是百口莫辩,种种证人证词都指向她,天下人谁不皆知,是她入了宫夺了姐姐的夫君和孩子,她才是那个真正害死自己姐姐的人!   或许,她不该动情,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天下男子谁都可以动情,唯独他,一介天子万不不可动了真情。   今日所遭受磨难,皆由她早日酿造,她只恨自己身无缚鸡之力,不能救了姐姐的性命,不能抚平国主内心的创痛,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她只愿十年前的那一日,她不曾在江边邂逅钟峰隐者。   宫中愁云惨淡,哀哀哭泣之声与这个天高缥缈的日子极为不相衬,嘉敏凝噎了泪水,望着头顶上的四方苍天,几缕淡薄的白云带子似地漂荡在遥遥的天际。   矗立云霄的百尺楼上栖息着一只凤头百灵鸟,百灵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楼上俯冲而下,落在她的肩头,啄着她的红珊瑚耳坠。   嘉敏伸出手,凤头百灵鸟落在她的掌心中,朝她啾啾叫着,嘉敏惨然笑了笑,是姐姐么?是姐姐的魂灵化为了这只鸟儿么?   是姐姐来向她告别的么?   百灵鸟儿清脆地长鸣一声,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高空。   嘉敏眺望着凤头百灵鸟飞走的方向,头钝重无比,眼前一片摇摇晃晃的空白,无力歪倒在地……   周边的世界全都是暗沉沉的,暗沉沉的夜,暗沉沉的无底洞……   周边的世界又全都是冰冷冷的,是无边无际的冷冽冰川,是要将人淹没的汪洋大海……   那样的梦境又袭来,她孤身一人在一叶孤舟上,荡漾在无垠的海洋上,无穷无尽,天色苍茫,她茕茕孑立,四处寻觅可以停泊的岛屿……   蓦地,遥遥的天际处升起一片紫霞,紫霞散去,金光四射,一个窈窕端丽的美人从云雾中走出,她笼袖而立,五彩的披帛袅袅散开,仿若华丽夺目的仙子。   她看清了仙子的面容,惊喜地睁大了眼,是姐姐!是姐姐正对她遥遥微笑。她惊喜地划动手中的双桨,她要到姐姐身边去!   此时却突然天色大变,暴风骤雨,风起云涌,海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的那叶小舟在风浪中左右颠仆,随时都要被风浪吞噬。又一个猛浪拍打过来,她被狂浪卷入了恣肆的汪洋中,她只觉得浑身是锥心刺骨的冷,让她无法呼吸的冷。   她终于醒了。   不过是梦一场,睁开眼,哪里还有什么暴风骤雨?又哪里有姐姐倩影?她的头疼得厉害,像是顶着千万斤重的巨石,而心中更是抑郁沉沉透不过气。   她虚弱地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木床上,房间里发出一股呛人的烟灰气味,房梁上结满了蜘蛛丝,屋瓦的破洞里滴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地上是肮脏的枯草,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几只老鼠在草堆里爬来爬去……   她下意识地收起了脚,蜷缩在床边,摸了摸自己的肩头,浑身皆已湿透。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粗鄙的声音犹如破锣般响起——“我看大小姐你是还在梦里没有醒过来吧?!”   随之而来又是兜头的一瓢冷水,嘉敏浑身上下都被淋得落汤鸡,连口里鼻里都是一股酸臭的气味。   冷,好冷!她紧紧瑟缩着,勉强睁开了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粗鄙女子是个壮硕的中年女人,她穿的是上好的锦缎制成的宫装,粗糙头发上上插着一根硕大光溜溜的金簪子。她粗短脖子,四方脸孔,面貌丑陋,眉毛粗浓杂乱,颧骨横张,一张厚唇阔口,鹰钩鼻上还有一颗长了毛的大痦子。   这个女人身高马壮,骨骼粗陋,天生一股戾气。   “你是谁?……”   壮妇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喉咙里咕叽咕叽了一阵,嘎嘎一笑,像是母鸭含混不清的叫声,“我是谁?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瞧瞧!我是这里管事的金凤姑姑!”   “这里是……掖庭?……”周嘉敏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陌生阴冷,像是堆积杂物的柴房,连一样能用的家具也无。   金凤姑姑睁圆了眼睛,像是拎小鸡一般将嘉敏从木床上拎了起来,重重丢在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那你还以为是在哪里?在贵府高门?在皇宫宝殿?”   “是……国主让我在此处思过……”   “我呸!”金凤姑姑又吐了一口浓痰,嘉敏缩了缩身子。   金凤双手叉腰矗立在门口,粗声粗气地骂道:“我也不管你是国主的小姨子还是国后的小妹子,出了这掖庭是你本事,哪怕你是王母娘娘我也管不着!进了这掖庭的暴室,你就是能飞,也只是我手下里的一个贱奴!”   周嘉敏浑身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她的头沉沉地,又钝又痛,浑身湿漉漉的没有一丝温度,双脚更像是灌铅一样,刚挣扎着站起来,又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金凤姑姑看得不耐烦,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推入门外的雨帘中,不满地嚷道:“还不快出去干活!你当掖庭里是养你这种大小姐的地方吗?!”   嘉敏跌倒在房外的雨帘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将她漫身浇遍,那渗入骨头中的萧瑟阴冷让她清醒了不少,就连钝重的额头也没了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这才看清楚廊下三三两两坐着一群女婢,她们像是一群抱在一起取暖麻雀,清一色着单薄的褐青色宫衫,缩着脖子、拢着衣袖躲在廊下的角落里。   那群女婢发现了嘉敏,全都起身朝她走来,鄙夷地打量着看着她,其中一个瘦高个、黄头发的婢女双手抱拳,哂笑道:“大家快来瞧瞧!这就是国主的侍妾!看看是不是比我们多长了只眼?多生了张嘴?怎么就能得到国主的宠幸了?”   ☆、第十三章 入掖庭(2)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女子便爆发出一阵阵的哂笑声,像是尖利指甲刮在砂石上尖锐刺耳,又像是蚊虫苍蝇的喁喁厌烦之音。   人群中另一个女子不屑道:“什么国主的侍妾?分明就是弃之如敝履的一双烂鞋,被国主宠幸了一夜就丢弃了呗!”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没有封号,没有恩赏,我看啊,这小贱货别说是后宫中的侍妾,就是连我们这些人也不如呢!”   “就是就是,还是一只狐狸精,勾引自己的姐夫,害死了姐姐和小皇子,这样十恶不赦的人,国主怎么就饶了她的性命?”   “谁不知咱们的国主仁慈宽厚?唉!只可惜了我们那雍容华贵的国后娘娘,竟然因为自己的亲妹妹而死,想想也真是可怜呐!”   “我若是国后娘娘,怎么也容不得这样的骚狐狸还能猖獗张狂到现在!”   “就是就是!这种小贱人活着也是罪孽,还不如死了干净!”   “真不知这种淫/妇怎么还有脸活到现在,要是我,真该给国后娘娘陪葬得了!”   周嘉敏无力地瘫倒在众人的脚下,任她们的诟骂讽刺声像是刀片一般凌迟着自己,本已麻木的心又被戳得千疮百孔,她绝望地闭了眼睛,任冰冷冷的雨水浇灌着她的面颊。   是啊!她怎么没死?仲宣夭折了,姐姐病故了,国主恨她,她为什么还不死?她是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的女子,她真应该一了百了,为姐姐赎罪,为自己陪葬。   人群中那个高个子女人像是发现了金子般,指着周嘉敏兴奋道:“快看呐!这小贱人身上还有些值钱的家当呢!”   众人也发现了周嘉敏身上不俗的穿着,像饿狼一样扑向她,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她身上的锦绣华裳,她的鞋子,她头上的发钗,以及她的珊瑚耳坠。   须臾功夫,周嘉敏已经被扒得披头散发,周身也只剩下月白绸衣,她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精致的香缨,那是她最舍不得的东西,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一无所有之后唯一想要紧紧握住的东西。   高个子的女人眼尖,发现嘉敏手里的东西,使劲掰开她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气得火大使劲推开周嘉敏,尖着嗓子道:“什么值钱的东西?攥得这么紧?快给我!”   嘉敏只是咬紧了发青的下唇,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攥紧手中的香缨,不让高个子女人得逞。   那是她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陪伴着她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是她的寄托,是她还能苟延残喘的希冀。   高个子的女人气不过,朝众人招了招手,众人一起扑向泥泞中的嘉敏,硬生生地掰开了她的手,将她手心的香缨抢了过去。   嘉敏的手心握得紧,尖锐的指甲已经刮破了肌肤,沁出了鲜红的血丝,她伸出手嘶哑道:“还给我……把东西还给我……”   高个子女人摊开了那个香缨,香缨上绣着“莲峰居士”,她识得几个字,却不知道“莲峰居士”正是当今国主,歪着嘴冷冷笑道:“哟!我还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个用了有些年岁的香缨,要不是织工上乘,织法别巧,估摸着值几个钱。”   香缨被人夺走,嘉敏觉得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她嘶哑的声音,只换来那群女子的冷冷嘲笑和鄙夷的白眼。   等到众人离去,天地重又恢复成清明寥寥,到处都是一片水汽茫茫的世界。   秋雨下得更大了,一阵冷风飘过,淋漓的秋雨在泥泞地上溅起珠玉似的水花,天气凄冷,连麻雀也躲在破旧的房梁上瑟缩着身子挤在一起。   周嘉敏已经感觉不到冷,浑身只是痉挛地抽搐着,那是来自身体的本能,无助而绝望地忍受着寒风的凄冷。   她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更深更浓的雨帘中。   一段高高的墙垣横亘在她的眼前,她行尸走肉般地爬了上去,站在城墙的顶端上,眺望烟雨中连绵起伏的巍峨皇城,只是,眼前的高耸雄壮宫殿一角挡住了遥遥远处的瑶光殿和清晖殿,怎么踮起脚,也望不见。   她双眼迷离朦胧,不知道是被泪水蒙住,还是被雨水蒙住,看秋雨中的万千景象,都是茫然苍苍的一片……   姐姐撇下她走了,国主也怨恨她……就连仅存的香缨也被夺走……   心如寒灰,蚀骨焚烧……   或许真的如她们所说,她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必要,天地间也容不得她。   死了,便和这淼茫的秋风秋雨化为一体,化为了阴魂向她至亲至爱的姐姐赎罪……   她的脚下是七丈高的垣墙,只要轻轻一跃,就会粉身碎骨,这痛得麻木的心,这冷得无知无觉的身,就只会化为现世的粉齑,这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一切浓得化不开的孽缘,从此与她再也不相干。   她颤抖着伸出了脚,脚下有风刮过,吹得她的月白衣衫随风袅袅而起……   这一刻,卸下今生所有的懊恼苦恨吧!   可就在这秋雨肆意飞洒、周天寒彻的时候,垣墙之下的院落门口突然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嘉敏一眼望了过去,几个小内监垂着头抬着一箱白布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小内监哭得抽抽噎噎,一张圆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他只顾着沉静在自己的伤心之中,浑然不觉眼前的周嘉敏有什么异样,只将她当成了掖庭中服罪的一个普通宫娥。   小内监哽咽着嗓子,指着满箱的白布,对周嘉敏说道:“国主特意吩咐了,这几日你们要将这些白色布匹缝制成孝衣丧服,宫里可大用得着……只是,国主……”   国主?   周嘉敏浑身一抖,像是被拉到了火焰洞口上,兜头兜脑的都被烈焰炙烤了一回,冰冽如僵尸的身体此时才有了余热的温度。   “国主他怎么了??”   小内监抹了抹泪珠子,心酸道:“还能怎么样?小的从没见过国主如此伤心过,整整几天滴水未进,也不说话,变得形销骨立,辍了朝后一心守护在奠堂里,动也不动……小的心疼呢!”   ☆、第十三章 入掖庭(3)   周嘉敏麻木的心骤然搐痛,竟然痛了,为谁而痛?是已去天国的姐姐还是形销骨立的他?听到他忧苦的消息,她的心揪也似地疼,一刹那情如沸水……   小内监擦了一把泪水继续道:“幸好国主都被圣尊后劝住了,虽然国主伤心欲绝,可也写些诗词文章,抒发对国后的悼念,想来时间长了国主郁结的心情也会渐渐纾解。”   周嘉敏听了,心头舒了一气,她希望国主好,希望国主一天天地好起来,这个世上只要他也还活着,自己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只要有活着的理由,就为什么要轻贱自己的生命?   小内监平息了心情,这才好好地打量着嘉敏,见她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有些奇怪地问道:“姑娘是新来的?”   周嘉敏点了点头。   “姑娘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像是刚哭过了,眼圈儿也是红红的。”   “我……”周嘉敏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勉强道,“国后母仪天下,我钦慕已久,只是她骤然逝去,我实在是伤心难过……”   小内监叹道:“只可惜姑娘被拘禁在此处,空有一番哀悼之情,却不能亲自为已故的国后守灵祭奠,也不能送葬国后……”   是呵,周嘉敏心酸不已,她被拘禁在囹圄之中,纵然哀悼姐姐,也空有一番伤怀之情,不能亲自送姐姐入葬,或许这是老天爷对她最大的惩罚。   “如果能给国后烧些钱纸,燃一柱香,也算尽了我的悼念伤怀之情。”   小内监左右瞧瞧,见周围没了人,这才悄悄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拿出一叠钱纸塞进周嘉敏的手里,低声道:“姑娘别伤心,正好我从内廷处拿来的这些还有多余的,姑娘悄悄地拿好,只要不被旁人发现就好了。”   周嘉敏又是诧异又是感激,人到落魄处,有来踩她一脚的,也有来拉扯她一把的,在绝望心灰意冷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丝生机,这个小内监看着面善,心头一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监一拍额头,“唉!姑娘何必客气,别人都叫我阿茂……我看姑娘天庭饱满,秀眉杏眼,是仁厚的相貌,也不知怎的就就觉得亲切……我时常在掖庭中走动些,姑娘若是有个什么用得着的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好了。”   周嘉敏得了那一叠钱纸,到底是活过来了,她茕茕独行,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在一堆枯石下烧了钱纸,也不管泥泞的地面就跪了下去。   姐姐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念想不过是希冀姐姐入了上天,在天堂里也是貌美如仙、雍容典雅的女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享不尽的绵长福泽!   她默默地跪地祈祷,浑然不觉金凤姑姑已经煞气冲天地站在她的身后,当她听到一声嘶嘶的冷笑时,方觉得背后一阵阵寒冽冰冷之气,回过头看见金凤姑姑如一座山一样耸立在眼前,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金凤姑姑双手叉腰,手握一根油亮的长鞭,龇着黄牙瞪着她:“好个嚣张的小娘子,竟然敢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烧钱纸!看来姑奶奶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的一鞭就往周嘉敏身上甩去,周嘉敏下意识地闪过腰身,长鞭触及到她的脊骨处,叫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还躲!”   金凤姑姑一鞭子又重重甩向她的裙裾,“坏了宫里的规矩就得打!姑奶奶教训你天经地义!”   周嘉敏的小腿上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鞭,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碎石地上,她索性也不求饶,如果今日真的被打死了,那便是她的宿命,这样想着,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咬了唇道:“要杀要剮就下手吧!”   金凤姑姑蛮横粗暴,平时见惯了手下人嗫嚅软懦的情貌,见到周嘉敏的样子倒还真的给愣了愣,她扬起长鞭欲要摔下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她倒不至于蠢到真将国主的小姨子打死,收了长鞭,一脚踩灭钱纸的余烬,对周嘉敏狠狠道:“小贱人,别以为自己长得细皮嫩肉就是贵人的命,这里没有让你惰怠偷懒的,还不快起来去缝制孝衣!”   周嘉敏揉着胀痛的小腿,顾不得擦身上的雨水,这才头昏脑涨、一瘸一拐地往的杂役房中走去。   房中的白布堆积如山,掖庭中的那些罪奴们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缝制着,整个房中只听闻裁剪衣裳、穿针引线的沙沙声。   嘉敏换上了缟素孝衣,方才觉得那寒冷彻骨的冷意离她而去,可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小腿的筋骨上更是传来一阵阵痛楚,她强忍着浑身的不适,低着头仔细地缝制着活计。   一直到掌灯时分,高个女子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站起身,将手中的一堆白布丢到周嘉敏的手上,没有好脸色地呵斥道:“新来的!剩下的这些都归你了!若是没做完,小心你姐姐的亡魂来找你哟!”   众人也嘻嘻哈哈地将手里的活计全都丢在了她的身上,雪白的孝衣堆叠在周嘉敏的身上,很快就将她湮没,她的心彷如找到了释放的窗口,那积压许久的愧疚、哀痛、伤怀、难过……全都密密缝织在的孝衣的一针一线中,熬得眼睛肿胀了、油灯枯了,熬到外面星空的星子渐渐地淡了下去,她才勉强将孝衣缝完。   站起身,她的眼前一黑,几乎摔倒在地,跌跌撞撞地回到寝房内,只听得通铺上鼾声如雷,每一个床铺上都已经睡了人,属于她的床铺已经被挤得没有半寸空间。   四更时分,正是冬日寒气最深的时刻,寒气如凌厉的刀片一刀刀地割着她的肌肤,呵着气搓着手还是不能抵御无处不在的冷。她缩成了小小一团,躲在角落里,冷得清醒,半点儿睡意也没有。   突然觉得身子一重,一种久违的温暖挟裹而来,嘉敏惶惑地睁了眼,眼前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她惊得往后一退,险些绊倒桌子上的油灯。   ☆、第十三章 入掖庭(4)   “嘘……”对面的那个宫奴小声道,“小声点儿,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周嘉敏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床棉被,正是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宫奴披在自己的身上,这个宫女生得五壮粗大,面容粗糙,看似已年过三十,生就了一副憨厚的相貌,嘉敏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   “我叫元英,”宫奴说着挤进了棉被中,贴着周嘉敏的耳朵,小声而有些惊惧地说道,“金凤姑姑和郭艳她们你惹不起的,不要惹她们。”   “谁是郭艳?”   “就是那个高个子的,把你香缨拿走的那个,她们都是一伙的。”   “你怕她们?”   元英点了点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之前服侍的小姐就是被她们折磨死的。”   “你家小姐?……她如何入了这掖庭?”   元英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我家小姐本是高门阔府上,后来因为党派之争落了罪,才进这里面没多少日子,就被她们连骂带辱,病重之下就去世了。”   想到此处,元英又是一把辛酸泪,望着周嘉敏道:“你刚进来时,我就觉得你和我家小姐有些相像,你们这样的娇俏女子怎能被她们那些掀露陷尖的人欺负?倒是我这样粗笨一点的,还能经受得住这里的折腾。”   周嘉敏在浓稠的黑夜轻叹一声,她已经历了人生的狂风暴雨,又何惧这小小一方天地的黑暗?   元英握住她的手,将一块硬邦邦的馒头放在她的手心里,憨厚地笑着,“我悄悄给你留了块馒头,以后吃饭的时辰咱们得去早点,要不然饭菜都会被她们抢光了。”   周嘉敏笑了笑,刚要说声谢谢,小腿胫骨传来阵阵刺痛,原来是元英贴得近,毛手毛脚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她痛得倒吸了口嘶嘶的冷气。   元英唬了一跳,忙揭开嘉敏的裙裾,见她小腿上一处淤青的鞭痕,气得浓眉倒竖,“是不是姑姑打你了?”   周嘉敏摇了摇头,“没事的。”   元英气呼呼道:“怎么会没事?姑姑这次下手也忒狠了些,平时打我们也就算了,我们都是粗笨经挨的身子,打了千百次也不打紧,可是姑娘你不一样……”   元英絮絮叨叨地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瓶药涂抹在嘉敏的腿上,“幸好我们平时挨了不少鞭子,早就备了药。姑娘以后见了金凤姑姑要躲着点,明人不吃暗亏……金凤姑姑凶蛮,郭艳她们喜欢玩花样……”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金凤姑姑壮硕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更像是一头伏地猛兽,元英忙吹灭了蜡烛,缩在被子中,拉了拉周嘉敏的身子,将她的头按在被子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元英从被子中探出头,长吁了一口气,对嘉敏憨厚笑道:“没事了,她走了,快睡吧。”   她转了个身很快就睡着,发出香甜的鼾声,周嘉敏虽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却一夜无寐。   在掖庭的日子就这样在惊恐中度下去,周嘉敏连日来发着高烧,可在元英暗暗的帮助下,也能勉勉强强地度过了一日又一日,更有阿茂三天两头地来走动,时不时给她带些国主的新近情况以及国主新作的诗词。   那些诗词能让她变得坚韧,让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担惊受怕的日子,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每每在翻到他新作的诗词时,她的内心深处便涌动着翻江倒海的情感,忍不住心酸落泪。   这一日阿茂来了,遮遮掩掩的,一副预言又止的情貌,周嘉敏伸了手,阿茂就是不给,将国主的词掩藏在身后。   周嘉敏急了,上前一步就要抢过来,阿茂平一副为难的样子,“姑娘这是何必?每次看了国主的诗词,总是要唏嘘一回,感叹一回,伤心一回,叫我见了,也伤心得紧,姑娘还是别看了。”   一边的元英有些不耐烦道:“我们这些粗人怎知道周姑娘的细腻心思?姑娘想看你便给她就是。”   “可是……我也不忍心见周姑娘伤心。”阿茂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了一步,这些日子,两人也都知道嘉敏的真实身份。   “姑娘伤心了,心结才能解了!”元英本来就长得粗蛮结实,又不耐烦阿茂的吞吞吐吐,一把夺过阿茂手中的词稿递给了周嘉敏。   周嘉敏打开词稿,目光犹如被黏腻一般,看着看着,泪水盈睫,果然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泪,只不过是短短的四句诗,却字字诛心,让她的心一遍遍地碾落成泥。   但见那词稿上写着——   书灵筵手巾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   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嘉敏痴痴惘惘,胸中大恸,心头一股燥热,一口血便了出来,吓得阿茂和元英脸色发白,阿茂忙给她顺了顺气,“你要不要紧?”   周嘉敏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着一抹凄然的笑意,“胸闷了许久,今日吐出来了,方觉得轻松好多。”   阿茂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敢给姑娘带来诗词了。”   周嘉敏勉强笑道:“若没有诗词,我都不知道怎么渡过这一天天漫长的光阴,有了这些,我胸中的郁结才能一天天解颐。”   “国主这两日的精神比前两日好了些,除了守护在灵柩前,大半天都是在昭惠国后的殿堂里。”   “国主的诗稿里写的都是睹物思人,姐姐生前用过的汗巾、黛烟都全成了他的记忆。我高兴,我高兴,他看着姐姐生前的用品,就好像姐姐还活着,对姐姐的一腔思念也有了个寄托之处,我真高兴……”嘉敏满脸的泪水,断线的珠子似地往下落,虽然是笑着说,可阿茂和元英都知道她有多难过。   阿茂要夺过周嘉敏手中的词稿,元英朝他摇了摇头,“你让她哭吧,哭总比没哭好,姑娘只有哭过了,心里才没那么痛。”   阿茂觉得有理,与元英一起静静地陪同着周嘉敏,任冬日晦暗的天光一点点地淡了下去,一点点被云翳和北风吹得更加浓稠,只有隐隐听得遥遥的瑶光殿里传来礼乐道场的声音……   ……   ☆、第十三章 入掖庭(5)   郭艳偷偷地溜了出来,手里撕着一只油澄澄的烤鸭,吃得满嘴都是脏腻腻的,在掖庭里每天都是咸菜馒头,她早就吃得寡淡无味,今儿个不知道是从哪里骗来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烤鸭,正吃得狼吞虎咽的时候,见眼前突然多了个影子,顿时吓得差点将手里的烤鸭也弄丢了,看清了来人,她长吁一口气。   “菁芜姑姑……嘿嘿……你怎么大驾光临了……”郭艳讨好地笑着,将手里吃剩的鸭腿递了过去,“要不要一起来吃点?”   菁芜嫌恶地拨开了她的手爪子,“又偷腥了?”   郭艳的灰眼珠子转了转,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这才压低声音对菁芜道:“姑姑小声点,若是被金凤姑姑发现了,我又少不了一顿打。”   菁芜冷哼一声,“你不是掖庭狱中的小霸王么?怎么还怕起金凤姑姑?”   郭艳撇了撇嘴巴,“位高一级压死人,谁让金凤姑姑是这里面管事的,我常常孝敬她才少了一些鞭子。”   “这些银子不仅够你孝敬那个母老虎,也够你在掖庭里吃吃喝喝的了吧?”菁芜拿出一叠沉甸甸的布兜,提在手里晃了两晃,那钱银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格外悦耳动听,郭艳喜得烤鸭也不啃了,一双油腻腻的手丢了鸭腿在地上,伸出去就要抓钱袋子。   菁芜的手往上提了提,像逗弄狗一样盯着郭艳皮笑肉不笑,郭艳够不着钱袋子,讪讪地笑了笑,“姑姑就会拿我玩笑,要给便给,何必这样逗狗儿玩。”   菁芜心中冷笑一声,越加看不起郭艳,面上却不露声色,阴恻恻地问道:“你到掖庭里有多久了?”   郭艳一愣,“有七、七八年了吧,姑姑问起这个做什么?”   “你见过的掖庭的人都有些什么死法?”   郭艳悚然一惊,顿时明白了菁芜的来意,心里一松,反而笑道:“死?各种各样的死都有,病死的,饿死的,跳井死的,上梁死的,毒死的,被打死的……”   “那么掖庭里最常见的死法呢?”   郭艳歪着嘴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姑姑也不看看这掖庭狱凉飕飕的,什么最多?当然是水多了,所以掖庭的人的最常见的便是被掖池的水淹死。”   “好,我要你让她以最常见的死法死去,像是一只蚂蚁被踩死那样平常。”菁芜说着直直盯着郭艳,将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了她的手中,“事成之后,还有一袋钱银。”   郭艳一把抓紧了钱,枯黄稀松的眉间笑出了几道褶子,“这个请姑姑放心,郭某虽然贪吃爱财,但这种事情做得多了,熟门熟路,胆大心细,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   ……   这一天暮色四合,郭艳趁着周嘉敏收拾众人吃饭的碗筷时,伸出一只脚,将周嘉敏绊倒在地,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之中,那一堆堆碗摔在地上,霎时间便成了粉齑,尖锐瓷片刮破了周嘉敏的手,登时,血水便蜿蜒着流了下来。   郭艳磕着瓜子,笑得喉咙里嘶嘶地响,“哎哟喂,真是小贱人脸皮厚,听说你姐姐要下葬懿陵,你是不是打算去陪葬?”   周嘉敏冷冷道:“昭惠国后圣尊懿范,岂是你可以污践?”   郭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朝朝地上吐了一口瓜子壳儿,“污践?她死都死了,难不成还能从陵墓里跳出来管我?”   她蹲下身,捏了捏周嘉敏的下巴,啧啧叹道,“真是我见犹怜的样子,难怪国主一时也被迷住了呢!”   周嘉敏甩开郭艳的手,反手掐住了郭艳的脖子,灼灼地瞪视着她:“姐姐乃为国母,尊贵无华,你如此出言不讳,就算舌头不被绞了,脑袋也该搬家!”   郭艳瞪圆了白眼珠子,死命地挣扎,怎么也不明白这个看似娇小的弱女子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翻了翻白眼,脸色渐渐灰白,那些众小喽啰们见到此阵仗,也不敢上前。   金凤姑姑正挥着长鞭从走廊的尽头走了过来,见到一地的碎碗,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鞭就抽在周嘉敏和郭艳身上,“让你们洗个碗,都洗不好!”她粗声粗气的咆哮着,连抽了两人几鞭,这才叉着腰呼呼喘着粗气。   周嘉敏躲闪不及,身上又挨了好几处鞭打,那火烧火燎的疼痛让她骤然清醒,这是在掖庭,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稍微脆弱一点就会被吞噬,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吞噬,她揉了揉酸痛的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郭艳捂着脖子大大喘了好几口气,忙从袖间取了一锭钱银悄悄塞到金凤姑姑的手中,点头哈腰道:“姑姑息怒……”   金凤姑姑收了钱银, 十分满意,放过了郭艳,挥着鞭子指了指台架上的一大桶脏衣服,对嘉敏喝道:“去!洗完了再回来!”   周嘉敏还没抱起木桶,便被那冲天的骚气熏得捂住了鼻子,真臭!桶里面是低层内监杂役的脏衣服。   “还不快去!磨磨蹭蹭等着吃肉吗?!”金凤姑姑又是一声怒喝。   “我帮她!”元英抱了木桶。   金凤姑姑一脚踩在木桶上,冷冷道:“谁都不许帮,让她一个人洗!”   掖池名为池,实际上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常年水流潺潺,即使到了冬季也不枯竭,此时在暗沉的暮色中泛着黝黑的光泽,涌动着澎湃的暗流,一只黑鸦扑棱棱着翅膀,越过了水面,溅起银惨惨的一片浪花。   今夜格外的凄冷,只有远处的杂役房里传出一点点灯火。冷!河水真冷,犹如尖利的针刺剜着她的肌肤,更刺得她的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痛,她咬了咬牙,挽起了衣袖将双手都伸进了河水中。   突然背后蓦地一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将她推了出去。   来不及一声惊呼,她就落入了水中,被水包围的感觉让她恐惧,这样的感觉好熟悉,好熟悉……她不会游水,掖池水深而急,水底多尖石杂草,若是葬身在水中,不出明日,涌出的宫城河流中便多了一具女尸……   难道是命中注定?老天爷怕姐姐孤独,所以才让她去陪姐姐?如果这是老天的安排,她也只能闭上眼,认命……   ☆、第十四章 鹬蚌争(1)   嘉敏被人推下掖池,在河水中浮浮沉沉,生死一悬间,阿茂揣着国主的新词,正往桥头赶来,听到水中“噗通”一声,来不及多想就从桥上一头扎入了水中,拼了力将周嘉敏从水中拖上了岸,此刻见她脸色难看,昏迷不醒,吓得魂都快没了。   动静太大,惊到了元英,元英慌得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对着周嘉敏一顿摇晃,又是敲击她的胸,又是拍打她的脸,元英本来就是粗手粗脚的一个人的,重手拍击下,周嘉敏吐出了一大口水,悠悠醒转,只是气息微弱,半睁着眼说不出一句话。   元英喜得抱她也不是,搂着她也不是,正欢喜的时候,听见金凤姑姑一声暴喝:“你们在干什么?!”   阿茂道:“姑姑莫要生气,是周姑娘落水了……”   他话未说完,突然听得郭艳阴阳怪气地说道:“什么落水了?我看是愧疚自裁吧,这掖庭里熬不下去的人多了去了,姑姑莫要见怪不怪。”   金凤姑姑的唇角冷漠地勾了勾,这种自裁的事她见得多了,的确是见怪不怪。   郭艳又添油加醋道:“罪奴自裁是大罪,纵然自裁不死也是留不得了,不知姑姑会如何处置她?”   金凤姑姑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元英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一头栽倒在地上,砰砰砰地连磕了三个头,“姑姑饶命,求姑姑饶命……”   她嘴笨舌拙,不知道争辩,唯知道这掖庭的宫规便是:自裁不死的人被赐一杯毒酒了事,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周嘉敏咬着牙缓过气,一字一顿,费力说道:“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元英想起什么,也不磕头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手指着郭艳:“是你!一定是你!你平时总是欺负姑娘!一定是你推姑娘下去的!”   郭艳厉叱道:“胡说!”   阿茂也急道:“姑姑,的确是这个宫奴推姑娘下水的,刚刚我在桥上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其实,阿茂并没有看清楚,只不过在情急之下,他就把脏水全都泼到郭艳身上。   郭艳气得瞪眼睛,好半晌才冷笑道:“就算是我推的又能怎样,只要姑姑不觉得是我推下就是了。”郭艳握了握金凤姑姑的手,将一锭银两放在了姑姑的手心上,谄媚地笑了笑,“姑姑你说,是吧?”   金凤姑姑喉咙里发出闷嗯了一声,掂了掂手中银两的份量,心满意足,挥鞭对周嘉敏怒道:“你这个娇娇女,什么事都做不了,已经耽误了好些活计,今夜又跳河惹出这些事来,想来这掖庭也没有适合你的地方了,你若真的想死,就再跳入这河中,谁也拦不了你!”   阿茂一把拦住了金凤的长鞭,那金凤虽然力气大,可到底抵不过一个年轻男子,想要抽出长鞭,都没成。   阿茂怒道:“姑姑怎地这般不明辨是非,周姑娘已说是被人推下的,姑姑应该追查黑手才是,怎地还叫周姑娘跳河?”   郭艳笼袖在手,阴声怪气道:“哟!真是护花心切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不干不净的内监时常混入咱们掖庭里,与一个小贱人做出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来。”   阿茂气噎,指着郭艳愤愤道:“你空口无凭诬陷!莫要污了周姑娘的清白!”   “清白?空口无凭?”郭艳颇为不屑,“你这些日子往我们这里跑得勤快,悄悄地递与些东西给那个小贱人,你还真以为没人看到?若非如此,你为何现在还护着那小贱人?”   “你血口喷人!”阿茂愤愤不已。   郭艳眼尖手快,一眼瞟到了阿茂袖口中的纸笺,一把扯了出来瞟了一眼,便洋洋得意地递给了金凤姑姑,“姑姑你看,那小内监还想抵赖呢!现在人证物证俱获,姑姑看怎么发落吧?”   金凤姑姑不识字,郭艳马上涎着脸提醒道:“是国主的词呢!”   金凤姑姑这才恍然大悟,对阿茂粗声粗气道:“和掖庭的罪奴私相授受可是砍头的大罪,更何况私相传授国主御笔所写的词,你不是我管的人,我自然不能处置你生死大权,今晚我就将你交给管事的张公公。”   阿茂听闻此言脸色煞白,交给张公公的话,他的这条小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更不用说在宫中好好图谋个前程……   周嘉敏青紫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她的牙齿一直咯咯地响,勉强虚弱道:“是我索要国主的词,此事不干系阿茂!”   郭艳啐道:“真不要脸!活到这个份上了还挂念着国主的词!我要是你啊羞都羞死了!来人!把她丢到河里去喂鱼!”   郭艳的话刚落,七八个喽啰同时上前。   元英见周嘉敏能说出话,心头刚缓过一口气,此时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急急地唤道:“不要!我不许你们这样!”她慌张地挡在周嘉敏的身前,却被上来的几个喽啰们推开了丈远。   阿茂也急了,站起身就要拦住她们,金凤姑姑手中锃亮的长鞭一挥,阿茂便被鞭子甩打在地。   众喽啰们抬起了周嘉敏,正要将她抛向河里时,桥上突然传来一声厉斥:“大胆!”   众人都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登时唬得面色皆白,愣愣地呆在原地,桥头上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宫装妇人,穿着打扮皆是华贵,气度更为威严。   众罪奴们不识得她的身份,就连粗陋的金凤姑姑也并不认识,唯有那郭艳之前是常在在宫中走动的,此刻见了她极为震动,忙规规矩矩地行礼:“罪奴参见芩姑姑。”   郭艳这一行礼下去,众人也都丢下了周嘉敏,屏气凝神地跪倒了一片,不敢吱声。   芩姑见周嘉敏憔悴了一大圈,浑身早已湿透,又见她的手背上有着隐隐的青痕,知道她受了不少的苦头。   她冷冷扫视了周围一圈,语气冰冷,毫无温度:“谁是这里管事的?”   金凤姑姑平时粗蛮暴戾,此时见芩姑的气度雍容,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正拿捏不准的时候,郭艳在她耳边小声地提醒:“芩姑姑是圣尊后身边的老人了。”   ☆、第十四章 鹬蚌争(2)   原来是圣尊后身畔的红人!金凤姑姑也唬了一大跳,满脸的横肉瞬间就堆成了褶子,点头哈腰道:“奴婢正是这里管事的。”   “看来你并不知道怎么管人,任由这些人去欺负一个女子。”芩姑面无表情地说完,金凤姑姑早已唬得犹如棒喝。   金凤姑姑忙皮笑肉不笑:“哪敢?都是这小孽障与内监私自授受,又自己寻死……奴婢……奴婢也不过是按着宫规处置。”   阿茂急着辩解道:“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芩姑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都在桥上看到了。”她转过身,对金凤冷冷道:“你肆意殴打罪奴,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由着底下的人勾结衅事,从今儿起,你也降为罪奴,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周姑娘身上有伤痕,待我禀明了圣尊后,不说你在掖庭里呆不住了,只怕你的脑袋也是呆不住了……”   金凤姑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像是被人重重敲过了一记,芩姑后面的话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浑身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眼白一翻,就晕倒在地,登时不省人事。   郭艳吓得身子跳着往后一缩,免得被金凤姑姑笨重的身子带翻,她刚一抬头,又见芩姑睥着自己,慌得像是找不到逃生之路的老鼠,心肝俱裂地跪倒在地上。   芩姑淡然笑了一笑,对郭艳道:“从今儿起,你也不用干其它的活了,去把粪坑掏完。以后无论是三年一次的释放期或者是国主的大赦日,你都永不能出掖庭!”   郭艳如五雷轰顶,黄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再也想不出什么妙计,便使出她那泼辣劲来,抱住芩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求姑姑饶了奴婢啊!奴婢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埋活人的地方啊,都是金凤姑姑下的命令,奴婢什么也没做,奴婢真的什么也没做……”   她死死地缠住芩姑,芩姑毕竟年纪大了,蹬了蹬腿,没有蹬开她,阿茂眼疾手快,忙使劲一推,郭艳登时像是被掀翻的乌龟一样,轱辘咕噜滚到了掖池中,喝了好几口水才被她手下的喽啰们七手八脚地扯上岸。   ……   众人回房休息,又是擦拭雨水,又是换上干净衣裳,忙得不可开交。芩姑让随身的小宫女打开了带来的包袱,都是些急用的物品,更有暖和舒适的冬衣。   周嘉敏此时缓了口气,见了芩姑,又差点落下了泪,“芩姑姑相救,小女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芩姑面上浮上一缕怜悯,“小娘子莫要折煞了我。圣尊后终究放心不下小娘子,才命我来看一遭,小娘子凡事想开些才好,国主一时恼怒之下,才让小娘子来此静心修身,等到国主的气消了,小娘子就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我受多大的苦都忍得,只要国主他是好好的,只要能消解他心中的痛,他的恨,我做什么都值得。”   芩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呀,和国主犯了一样的病——痴病!这么痴的人,我又怎会相信你是存心陷害小皇子呢!你告诉我,那日在大殿里,你是不是不小心碰倒了琉璃花灯?”   周嘉敏心中凄然,是呵!连芩姑都这么认为,更不用说国主和圣尊后了,就算他们觉得她没有故意陷害小皇子,也认为是她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灯,惊吓到了小皇子,到底还是她的错,她的过。   似乎,再多的解释也是多余的,她只能勉强一笑,“我若说没有,姑姑相信么?就算姑姑相信,国主又能相信么?”   芩姑轻叹了一气,“没有十足的证据,国主一时之间恐怕也难以消解心头的怒气。”她拍了拍的周嘉敏的手,“不过小娘子总归是有福气的人,要好好保养着自己,以后的路还长着。”   周嘉敏感念芩姑的善心,“有姑姑的这句话,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芩姑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和经书,递给了周嘉敏,“国主虽然罚你在此,实际上不过是想让你思过静修。圣尊后揣摩国主的意思,让我带了经书来,以后的日子你也不用去做粗活,每天誊抄些经书,为昭惠国后和小皇子超度,也算是弥补内心的愧疚。”   周嘉敏心头大热,执着姑姑的手感念万分,“圣尊后体谅小女子,小女子只恨不能侍奉在她身边,只望姑姑能代小女捎去话,万望圣尊后保重凤体。”   芩姑宽慰道:“圣尊后凤体违和,不能违逆圣意放你出来,不过你的心意我自然会转达的。”   一番闲话长短之后,芩姑匆匆告别。   只是,周嘉敏自此之后大病一场,浑身发烫,梦呓连连,好在元英虽然粗笨了些,倒也能照顾她。   这一熬十天半月便过去了,周嘉敏的病体微微好些了之后,每日临窗枯坐,一笔一划地抄录经书,心竟然也渐渐地清净了下来,心中油煎似的痛也唯剩下淡淡痕迹,不去肆意地碰触,便察觉不到那深深的伤口。   ……   梦馨馆。   冬日的寒冷凛冽之气越发严酷了,一夜寒霜,早上起来便是扑面而来的寒意,直叫人侵肌裂骨。裴良人打开镂花小窗,肆意地享受着朔朔寒风,那寒风一卷裹着一卷,吹得她卷翘的睫毛扑闪闪地。   真是惬意啊!连日来披孝戴麻,守着灵堂,别说腿都快跪残了,就是整日听着水陆道场的声音,她也觉得聒噪不已,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好在这一切总算结束,她伸出手,一枚落叶飘入了她的手心,她微微一用力,那枯萎的叶片瞬间成了粉齑。   真是痛快!   芳花拿了件纯白的獭兔裘衣,见自家的主子站在风口上,讶然道:“这么大冷的天,主子怎么站在风口上?”   “风口?”裴良人淡淡睥睨了一眼芳花,“是风口才好呢!在这风口浪尖上,谁死谁活还不知道是谁呢!”   “主子想要谁死谁活不都已经如愿了么?”   “哪里是我要她死,是那一位想要她死。”   ☆、第十四章 鹬蚌争(3)   芳花望了望西宫的方向,明白了裴良人的意思,有些惴惴道:“主子声音小些,国后刚过世,彩阑苑里的那位却不是好惹的。”   裴良人颇不以为意,“怕什么?窅娘恨死了国后,我也恨死了国后,这宫里所有的嫔妾都恨死了国后。要怪就只怪昭惠国后专房之宠,不给这后宫女子一条生路,所有的人都对她恨之入骨。”   “昭惠后圣宠一时,却不知道月盈而缺、盛极必衰的道理,事情做过了头,就会引来无数仇恨的目光。”   “我可也是长了点教训,以后我荣宠盛眷的时候,可也得提防着点,不要以为得了国主的庇护,就放宽了心思,这宫中到处都是暗箭,只差瞄准了就射过去。”   “主子说得是,以主子的美貌,获得国主的宠爱是迟早的事,近日里国主又在澄心堂泼墨挥毫,主子若是站在那里研磨,岂不是将要将国主的魂儿都勾了走?”   裴良人长得极美,端端正正的一张瓜子脸,娇艳如花,香腮滑腻,唇若施脂,皓齿秀颈,尤其是她的肌肤,通体雪白细腻,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白融冰晶的一团,皎皎如白日光。   她又是极爱珍惜自己美貌、爱打扮的人,平日里舍不得晒一点点太阳,就是晚上也不允许点烛,生怕自己的如雪肌肤被一点点的光亮给晒黑。   她是三年前采选入宫,因貌美被封为裴良人,只可惜她如此美貌,别说国主不曾对她多看两眼,就是身边的内监也没有几个,因此每日里只能对着一面螺纹铜镜端详自己半天。   若是国后不病故,只怕她只能空对自己的雪肤花貌,在寂寞深宫中看着明月,听着莺啼到老了。   在吊唁的这些日子,她一颗不安分的心早就蠢蠢欲动,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了这些日子,到了今天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主动去接近国主。   只是嗅到了一股香甜的气味,她便略略皱了皱眉,掩了掩鼻尖,“什么味道,这么浓郁?”   芳花给她系着裘领的手顿时止住,“奴婢昨夜就将这獭兔裘熏了一晚呢,大概是熏的时间久了些,所以还有些虚浮的气味。”   裴良人不悦地蹙了蹙眉,“怎地跟了我这么久还学不来?这香气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又浓。去,将我的那件珍珠毛青白狐皮取了来。”   芳花依言行事,一边给裴良人重新换上大衣,一边怨怨道:“主子也就这件裘衣贵重了,还是去岁例行封赏的时候得到的一件。主子这番仙姿容貌,若是得了些珍贵首饰,不知道要比昭惠国后美上多少呢!”   裴良人行到铜镜前,拢了拢鬓角的溜银喜鹊珠花,越看越是欢愉欣喜。但见铜镜中的自己扰扰香云,蝉鬓蓬松,玉钗斜簪,一张芙蕖似的脸仅施淡妆,缕金于面,又用花饼施于额上。   芳花啧啧叹道:“这宫里头三千佳丽,还是主子百看不厌。”   裴良人颇为自得的抿嘴一笑,对芳花叱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上东西走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一路上行到了花园中,不时有内侍宫女悄悄地瞅着裴良人看,又怕受她叱责,目光躲躲闪闪着,更有岔路上的宫女内监“哎哟”一声撞在了一起。   芳花忍不住笑意,对裴良人说道:“宫里面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还是头一遭看到主子的北苑妆就乱糟糟成一团了!”   裴良人越发洋洋得意:“那不是!这宫里也该到了新颜换旧妆的时候了。芳花,你如实说,窅美人能有我的容貌?”   芳花的头摇得拨浪鼓,“窅美人身段儿苗条,主子丰腴白皙,各有各的好……”   裴良人的眼冰刀似地剜了她一眼,芳花忙道:“若真论高下,还是主子胜一筹,主子是擅于保养装扮,每天都是光鲜亮丽的,像是新剥开的葱白,掐得出水来……”   芳花正说得兴起,见裴良人面上的那层光亮鲜妍之色像是最后一抹夕阳疏忽不见,吓得捂住了嘴:“是不是奴婢说错了什么?奴婢多嘴,不该把主子比作葱白……”   裴良人忿忿绞了绞手里的绢子,“你没有说错,窅美人相貌本在我之下,却偏偏位分比我高,也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除了国后,国主也唯有对她有几分青睐……”她还要再说,却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浸浸的寒意袭来,转过身看清了来者,顿时花容失色。   “姐姐……姐姐怎么来了?”裴良人的雪白脸上堆起笑容,笑脸仿若是仓促盛开的二月桃花,一叠一叠地漾开了娇软的笑意。   窅美人仍是一袭白衣孝服在身,与精心装扮的裴良人相比,便显出了她略有单薄的姿色,她望着裴良人的脸,冷幽幽道:“冬日无聊,来外面走一走,妹妹这一副好妆容,姐姐若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裴良人觉得如麦芒挠身,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窅美人的凌冽冰冷,让裴良人不由得胆怯了一二分,裴良人抚了抚自己娇嫩的脸颊,讪讪说道:“姐姐说笑呢,我只是……只是一时兴起,才梳了新妆。”   “妹妹的香肌雪肤,无论梳什么妆都是宫里面拔尖的,可见什么时候像我这等素面粗服、花柳无颜的人也要向妹妹学学新的妆容,也知道北苑妆的妙处。”窅美人的嘴角笑得似一抹新月,尖锐的指尖轻轻地抚着裴良人细腻腻的面容。   刚才与芳花的一番话已被她听了去,裴良人心里一颤一颤的,只觉得窅美人的指尖落在自己的脸上像是蜘蛛爬一样,躲又躲不得。   只能僵着一张花容月色的笑脸,眼皮跳了跳,这才勉强牵扯出笑意,“妹妹还有些翠薄描金的折枝花子,若是姐姐不嫌弃,改日我就送给姐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饰品,也都是精巧新奇的玩意,配上姐姐俊俏眉眼、云鬓花颜,定然是相得益彰……”   “大胆!”窅美人突然一声厉声呵斥,犹如平地惊雷,炸得裴良人的笑意倏然消失,她的身子一抖,腿脚一软,便跪了下去,那满头累叠的钗环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叮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第十四章 鹬蚌争(4)   窅美人的脸上显现似温柔可亲的笑意,声音也软柔甜媚,“怎么了?妹妹怎么就跪下了?叫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妹妹呢!”   裴良人一头雾水,眼眸中渐渐浮现一抹惊惧之色,她实在是看不懂窅美人,窅美人性情反复,易笑、易怒,嬉笑怒骂如六月的天一般说变就变,真叫她捉摸不透,可窅美人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害怕。   “没、没……没有……”裴良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持,磕磕巴巴。   “什么没有?”窅美人挑起了长细入鬓的眉,脸上带着不能琢磨的笑容,越发阴惨惨的可怕。   裴良人心情压抑,此刻再也崩不住,“妹妹错了,妹妹刚才不该说那一番忿忿不平的话,姐姐才貌端妍,位分在嫔妾之上也是应当,还求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以后我唯姐姐马首是瞻,绝不敢造次僭越。”   “真的唯我马首是瞻么?”   裴良人的头像是小鸡啄米似地,不敢再有言语。   窅美人脸上那虚浮的阴森消失不见,突然笑得灿烂,扶起了裴良人,体贴地用绢子拭去她而上细密的汗水,“瞧瞧妹妹,好好的一副娇艳容貌怎么变得灰土之色了?妹妹是天生丽质的人,即便不用些胭脂俗粉、绫罗绸缎,也不失姿容俊美。”   “姐姐过誉了,妹妹如何担待得起。”裴良人有些诚惶诚恐地起身,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窅美人的话中深意她到方才揣摩到一点,那就是——窅美人不喜她别出心裁的打扮。   窅美人拍了拍她的玉手皓腕,言语中有着丝丝寒凉威胁之气,“国后新丧,宫里宫外都是缟素一片,你如今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怕国主见了不但不会宠幸于你,更会愠怒不已,干脆利落地罚你一个对昭惠国后的大不敬之罪,将你丢到冷宫了事!”   裴良人冷汗涔涔,面上所贴的花子也快要贴不住细腻肌肤,“是……是……姐姐思虑周全,原是妹妹张狂了。”   窅美人多看了她两眼,似是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没叫姐姐失望,你不愚笨。”   裴良人不知是不是该笑,更无从得知如何揣摩窅美人的心意,进退维谷,表情尴尬。   窅美人一声怒斥:“还不快滚!”   裴良人便吓得双腿一软,幸好身边的芳花扶着她的身子,逃也似地离开皇宫御花园,一直到自己的梦馨馆,才喘了一口气,此时她已经浑身冷汗,脖子上的裘领更让她憋得透不过气,她愤恨不已,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青白狐皮裘领解开,一把丢在椅子上。   芳花慌天慌地的抢了过来,心疼地捡起衣服,“主子生再大的气也要心疼自己的宝贝东西,这些都是女儿家的门面呢!”   “要这些劳什子又有何用?你没看到吗?!窅美人竟然将我赶了回来!这口气无论如何我也咽不下!”裴良人气不过,喝了一口水,又被呛住了,憋得脸红唇紫。   芳花忙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了顺气,宽慰道:“主子还是避开锋芒吧,窅美人实在是性情反复无常,浑身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奴婢每次远远地见了她,都是绕着走的。”   “哼!性情反复,变化无常,可她的意思我到底还是能揣摩的,她是妒忌我这天生容貌,红粉颜色,怕我打扮得艳丽捷足先登,抢在她的前面获了恩宠。”   “可不是……”芳花手心都是汗,怕弄脏了裴良人的裘衣,像是摸到蛇一样将它丢开。   裴良人看得心烦,蹙起问她道:“怎么惊惊乍乍的?”   “奴婢突然想到……想到……”   “想到什么?快说!”   “想到窅美人其实卖给了主子一个情面,若是主子这身鲜妍打扮惹了国主生气,那主子岂不是真的出师不捷……”   芳花这一提醒,裴良人越来越猜不透窅美人的心思,恩威并施?还是打压后再赏颗糖?她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咕噜就喝了下去。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嘈杂杂、脚步慌乱的声音。   “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聒噪?”   芳花正要出去询问,在门边与一个容貌姣好的宫装女子撞了个满怀,只见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言语不继,瞪圆了眼珠子气惊惧道:“死……死了……”   裴良人吓得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回过神后才识得这女子是尤氏,尤氏不过是一个区区采女的卑微身份,若不是这次她失心疯般地奔了进来,裴良人平时压根就不会记得后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   裴良人正要骂她不知轻重,擅闯她的梦馨馆,听她说有人死了,这才抚着胸口问道:“谁死了?”   “卫御女啊!”尤氏似乎是吓得不轻,一张俏丽的容颜变成了猪肝色,浑身都在发抖。   “哪个卫御女?”裴良人费力地思索着,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   芳花在她耳边提醒道:“是和主子一同进宫的,长了一双桃花眼、会哼几支江南俗曲的那个,这尤氏和那卫御女是同乡,关系好得很呢。”   裴良人恍然大悟,“难怪今日不曾听到莺莺燕燕的哼唱声,竟是死了。怎么死的?”   尤氏吓得神志不清,只是颤抖着指尖指着远处的高楼,翻着白眼,“血……血,好多血……”   裴良人觉得蹊跷,匆匆走了出去,还未到百尺楼下,就见远远地围了一群宫女内监。   冬风愈紧,裴良人越往前去越觉得心头慌张,阴沉沉的像是被浓云迷雾压住一样,身上湿哒哒的汗水被冷风一吹,只觉得凉浸浸的寒意浸透肺腑。   百尺楼为先帝所建,为宫中最为高伟华美的建筑物,站在高楼处登临远眺的,金陵城中似练澄江,如簇翠峰的盛景便尽收眼底,只是在建造的时候便有数个工匠从高楼上跌落而死,建成之后又有大臣萧俨讽刺说它堪比陈后主的景阳楼,多多少少沾了些不吉利的气息。   ☆、第十四章 鹬蚌争(5)   裴良人的心狂跳不已,当她一瞥见到地面上那一潭黑红的血迹时,只觉得五府内脏翻江倒海地涌,实在是没忍住,抱住旁边的一棵树,吐得天翻地覆,恨不得将腹里的酸水都要吐尽。   芳花看了一眼也忙扭了头,捂住了裴良人的眼:“主子别看了,死人晦气……”她一句话未说完,也抱着树干呕。   地上躺着的正是卫御女,她从高楼上摔下,摔得全身骨头粉碎、黑血四流不说,那白腻腻的脑浆和着黏黏的血更是撒得到处都是,内脏从她的破裂的下身涌出,五颜六色的看得人心胆俱裂,她又不偏不倚正好摔在花篱上,几根竹竿从她的身上刺穿而过,有一根竹竿正好刺穿了她的眼睛,竹竿顶上还挂着她的眼珠子,极为恐怖狰狞。   裴良人狂吐不止,芳花也是好一阵干呕,好半晌才像是见了鬼一样地慌慌张张地跑回去了,命小宫女光紧了门窗,谁都不许进来。   裴良人觉得惊骇,又让人点燃了灯烛,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她那雪一般的肌肤会被光烛晒黑,只是抱着暖炉浑身打颤,正惊魂甫定的时候,门突然敲响了。   “谁?!”裴良人如同惊弓之鸟。   “奴婢来给主子送礼了。”   裴良人松了一口气,朝芳花点了点头,外面的宫女才进来,竟是窅美人身边的宫女沛白,她将食盒搁置在圆桌上,带着笑意道:“窅娘娘说了,今日让裴主子受到惊吓了,特差遣奴婢送来这一道翡翠雪球,最是滋补养颜、补虚健脑的。”   说罢略略施了施一礼便退下,芳花和裴良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窅美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芳花打开了食盒,只见一整颗羊脑髓卧在绿绿的菜叶上,那鲜红的汤汁包膜中,脑髓弯曲曲、黏腻腻,还散发出一股子浓烈刺鼻的羊膻气。   裴良人见了之后,白日里所见的那一幕恐怖图景又映入脑中,只觉得胸腔内又是一股热气上涌,干呕了半晌,脸色煞白地急急挥着手,“快!快将那脏东西丢了出去!”   芳花忙不迭地将食盒丢了出去,又将窗户打开,让夜风吹了吹,才将殿内的羊膻气吹走。   裴良人呆坐了半个时辰,回过了神后才问道:“卫御女怎么从百尺楼上摔下来了?”   芳花道:“奴婢刚才出去打听了,人人都道卫御女是失足跌下的,可卫御女死得蹊跷。”   “怎么蹊跷?”   “百尺楼上的阑干坚固细密,一般情况下人是不会从上面跌落的,奴婢从一处打听到,卫御女是被人推下去的。”   裴良人觉得悚然心惊,手中的暖炉差点就咕噜滚在了地板上,“被谁?谁推下去的?”   芳花摇了摇头,“无从得知,卫御女听说国主要登高赏览风景,就早早地登上了楼等候在那里,不知怎的就被人推了下去。”   “是她!是窅美人干的!”裴良人绞着衣袖,将今日发生的事前前后后地回想了一遍,只觉得一股嗖嗖的凉意直从脚底贯穿她的脑门,“你快告诉我,那卫御女到底哪里得罪了窅美人。”   芳花还是摇着头,“卫御女地位低贱,与窅美人没有结识。只是这御女心气浮躁得很,又是个心比天高的人,为国后守灵之时,最吃得苦,日日夜夜陪在国主身边,伺机给国主倒茶水,不经心烫了自己的手,国主感念她的真纯之心,亲自为她擦拭干净手。”   “这就对了。国后刚刚薨逝,宫里的人就已经蠢蠢欲动,那卫御女沉不住气,想法设法接近国主,窅美人手段厉害狠辣,想来是断不会让这种人得逞的,使个计谋将卫御女骗到百尺楼上,轻轻一推,便解决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人。”   芳花凝重地点了点头。   裴良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将额上的花子,头上累累叠叠的簪饰拔得个干干净净,“卫御女陪伴国主守灵柩,又给他奉茶倒水,我若是真去给国主研磨铺纸,岂不是又走了那卫御女的死路?芳花,快给我将这蝉鬓拆开!”   芳花手脚不停地卸了裴良人的妆容,仿佛是要揭开粘在她脸上的符咒一样,好不容易才收拾停当,想起来,仍觉得后怕。   “如此看来,窅美人今夜差人送来羊脑髓,是特意要给主子一个警醒。”   裴良人脸色没有一点血色,“今后再也别给我梳什么新奇的妆容,我可不想成为她的眼中钉,以后还是安分守己些。”   “窅美人本来就有拉拢主子之意,主子聪明灵慧,只管放心。”   话虽是这样说,可裴良人到底不敢肆意妄为,老实安分了许多,仍旧换上了那宽大的缟素孝服,素面清颜,更不敢在窅美人跟前露出半分轻浮娇嫩之态。   只可惜了那卫御女的朋友尤氏,她本是个微尘一般的人物,看了卫御女摔死的血腥场面之后,登时吓得疯疯癫癫,畏畏缩缩,见到人就躲,整天喊着胡话,最后被拎到冷宫,像狗一样拴着,后宫中顿时清净不少,越发寥寥寂静了。   ☆、第十五章 邀醉曲(1)   菁芜意气风发,扶着窅美人走在通往瑶光殿的宫墙下,窅美人却突然不走,遥遥看着宫门,若有所思。   菁芜问道:“娘娘在看什么呢?那殿里已经没有娘娘在意的人了,娘娘怎么还这样看着它?”   窅美人悠悠一声叹,像是冷笑,又像是轻叹,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着菁芜,“地位低下,被人轻贱是什么滋味儿?”   菁芜是在世俗的墨汁里泡大的,这种滋味当然受过不少,咬着牙愤愤道:“那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对了,就是生不如死的滋味。我真恨她啊!天姿国色,才华绝代,出身名门,身为国母,诞育皇嗣,又得国主专房嬖宠。瞧瞧她的瑶光殿,以珠宝为烛,曲栏金箔,销金红罗,组佩辉映,真真是豪华侈丽!”   “就算是笏满床又能如何呢?如今人去楼空,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化成灰了!娘娘也是称心如意的了。”   “就算她死了,可是国主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她生前的时候,对我颐指气使,那眼里的傲慢华贵之气将我作践到尘埃里,她死了,还带走了国主的心,她真是阴魂不散!”   “娘娘不要忧心,国主对她再多的恩宠与思念也只能化为纸上的墨迹,以娘娘过人的智慧和手腕,又怎愁没有平步青云的时候呢?”   “是了,熬了这些年,也该到了透透气的时候了。听说这几日国主常常往瑶光殿中走动?”   菁芜点了点头。   “一呆便是大半日?”   菁芜默许。   窅美人嗤笑一声,“就算是国主睹物思人,就算是瑶光殿里有多少的珍稀宝贝儿,这些日子的光景,国主也都该是惆怅悼念完了,能留得住他的也只有人了。”   菁芜的三角眼闪烁着熠熠的光彩,“娘娘的意思是……”   “瑶光殿里如今还剩下哪些人?”   “先前服侍国后的那些宫女内监如今都已经遣散走了,只剩下一两个洒扫的宫女,再有的,就是国后的贴身奴婢——流珠。”   “流珠?”窅美人眯起了细长深邃的眼睛,“以前在府里就觉得她行事圆融沉稳,想不到她倒是安了这份心思,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倒是我小瞧她了。”   菁芜随即明白,“国后病重不能侍寝之时,千方百计推举她侍奉国主,只是她身上的那股狐媚子劲到底不对国主的胃口,屡屡入不了国主的眼。”   窅美人遥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空,瞬息而已,浓云千变万化,她面无表情道:“今日不同往昔,她的那股狐媚子劲如今正是用的时候。进去吧。”   两人进了瑶光殿的宫门,殿室外一切摆设如旧,干干净净没有风尘,唯有成片鸟雀飞过,诉说着此处煊赫的红尘过往。   殿中无人,两人长驱直入,走到侧殿窗口的时候,窅美人便听到了国主与流珠的声音。   寝殿中,国主憔悴消瘦了不少,眼下亦是青黑一片,原本一双纤长秀气的手也瘦得青筋显露,他长身玉立,呆立良久,望着梳妆台上玉笥,呐呐不言。   流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玉笥中的药丸,那还是国后吃剩下的药,她怕国主睹物思人,强颜笑道:“这些香奁玉笥许久也没洒扫了,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奴婢这就拿取擦拭一新。”   她的手刚拿走妆奁,便突然被国主的手抓住,流珠只觉得似被雷电霹雳击倒,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犹如木偶般地立在原地,任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腔,也任红霞染遍了自己的脸颊。   “官家……”   国主的神情哀婉痛楚,痛楚得近乎麻木,“不要挪动了,国后所有的东西都物归原处。”   流珠捂了捂发热的耳朵,望着国主那忧郁的眼,熟悉的痛又毫无征兆地袭来,那忧郁哀怜的眼神,怎又不会让她的心噗通地跳呢?   她怜惜道:“这瑶光殿有奴婢一个人守着就好了,国主还是少见国后的遗物,免得徒增伤感。”   “伤感?伤感抵不过虚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朕每次来到瑶光殿,就恍若回到了从前共享天伦的日子,就仿佛看见她的秾丽倩影还在朕的眼前,流珠,你说为什么她们母子就撇下了朕?为什么就忍心看着朕是孤家寡人?”   “官家!”流珠肝肠寸断,情急之中,又是哀痛又是爱怜地唤道,“官家怎会是孤家寡人?官家有天下,有子民,还有宫中诸佳丽,还有奴婢……”   她情真意切,顾不得许多,以自己的一双小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爱怜之意悉数给他,只要能温暖他的心,哪怕粉身碎骨她也愿意。   国主不为所动,依然沉静在落寞的悲痛中,他仿佛看见了国后正坐在头,绞着一缕红绒,娇怯万分地呼唤他一声“檀郎”,仿佛看见了国后正揽镜描眉,昔日的婵娟,今日却是芳魂渺茫,天人永隔。   那样的彻骨落寞、悲怆心神,又有谁能懂呢?   殿中寂寂无声,只有金炉香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若天地都已经静止了,窅美人不失时机地走了进来,妩媚唤道:“官家!”   ☆、第十五章 邀醉曲(2)   一语惊醒梦中人,流珠忙松开手,规规矩矩地伺立一边,而脸上的潮红和眼眶中的泪痕却无法掩饰刚才发生的一切。   窅美人向她剜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复又对国主柔语道:“嫔妾着意炖了一道醉鱼汤,鲜美不腻,官家若是没了胃口,尝一尝鲜汤总是能解颐的。”   她的声音有一股奇异的魅惑之力,似乎来自东洋上鱼姬的歌声,缥缈而迷幻。   国主回过了神,对着那冰晶的玉碗淡淡道:“朕没有胃口。”   窅美人嫣然一笑,亲自端了碗,舀了一勺浓稠香郁的汤汁递与国主的唇瓣,媚眼如丝,“官家当然没胃口呢,可是只有喝上一口,才有力气悼念先后、处理国政呀。”   国主意兴阑珊,推开了她的手。   窅美人也不再进言,搁下了玉碗,笑着望着流珠,对国主道:“流珠忠心侍奉国后,如今也是茕茕孓立,嫔妾见着也是觉得心酸,嫔妾正好缺一个谈心的姐妹,不知官家可否准予流珠到嫔妾的陋室中多走动走动,也好解郁散心。”   国主的心思并不在她们身上,只是淡淡道:“如此甚好。”   流珠心头大震,自知窅美人已经设下了圈套,当即向国主求情道:“官家!奴婢生是国后的人,至死只侍奉国后,奴婢只愿一直守护在瑶光殿,再也不愿去侍奉其它的主人。”   窅美人娇柔一笑,扶了流珠起身,“想是姐姐误会了呢,姐姐与国后情如姐妹,我怎敢让姐姐降尊迂贵侍奉我呢?只是希望能和姐姐走动一二,一来是为姐姐调节心情,也好让姐姐都教导我宜室其家的道理。”   流珠坚持道:“窅娘娘抬爱,奴婢怎堪娘娘以姐妹相称?只是奴婢清净惯了,不爱与人结交,一心一意悼念昭惠国后,只愿守着国后生前居住的殿堂,保持这里的器物都如原初,寸步不移,还望娘娘成全奴婢的尘微心意。”   窅美人心中暗恨,好一个守着瑶光殿!只不过是借着守护瑶光殿的名义暗中勾连国主吧!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更甜柔亲密,“姐姐的心意真是让人动容。国后泉下有知,也会为你的忠诚爱护之心感动的。既然姐姐执意要悼念国后,留在这空落落的瑶光殿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守护国后的懿陵更能寄托哀思呢!”   “奴婢……”流珠错愕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是上了窅美人的钩子,若是为昭惠国后守陵,她便永远地离开了这锦绣璀璨的宫中富贵,更离得她芳心暗许的男子远了。   不!她不愿意!她不愿意离开他半步,她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又怎能允许自己离他越来越远……她死死盯着眼前窅美人那深邃的目光,从她深沉不见底的眸子中看到了得意,她咬了咬唇角。   国主恻然道:“窅美人说得有些道理,流珠,你一直追随国后,如今她已不在人世,留你在宫中也怕耽搁了你,朕这就放你出宫吧。”   流珠心慌意乱,心头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急忙跪在地上:“官家开恩!奴婢不想出宫,只有这瑶光殿中才有奴婢想要怀念的一切,还望官家勿要将奴婢赶出宫,若不然,奴婢即使是出了宫,也是生不如死。”   窅美人淡然若云地看着流珠说完,妩媚娇笑一声,扶着流珠的手起来,“好姐姐这不就是了么,既然不想出宫,一个人在瑶光殿也是孤寂,不如去妹妹的彩阑苑小坐片刻,听姐姐说一说国后的懿德,也好让我等嫔娥学习,也成全了我对国后的一片仰慕之心呢。”   国主临窗而立,神情寥落,“国后瑰姿婉容,孝爱温庄,你们有心学习,朕甚感安慰。”说罢只是手中挽着遗有香渍的汗巾,落落不语。   窅美人见国主心情寡淡,自知再多语也是多余无益,默默退了下去,流珠迟疑不愿跟随她退下,菁芜姑姑使劲一推,硬是将她推出了宫门。   ……   窅美人回到彩阑苑中,斜斜地倚靠在软榻之上,带了一丝笑意对流珠道:“妹妹不甚得国主怜爱,所以这院子比不得瑶光殿富丽堂皇,只要姐姐若是不嫌弃,将就着坐罢。沛白,给流珠上茶。”   流珠站着不动,冷冷道:“奴婢为仆,怎敢与娘娘姐妹相称?奴婢惶惶不安,还是站着。”   窅美人的语气突然凌厉,“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伺候天上的王母主子,是奴婢的身份还是奴婢,多昂贵的狗儿,还得从狗门进出呢,怕就怕昂贵的狗儿也变成了丧家之犬,惶惶急急,人人喊打。”   流珠咬紧了牙不吭声,垂下了眼眸望着脚尖儿。   窅美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锋锐,哂笑一声道:“也是副端庄锦绣的好皮相,没得轻狂样儿,难怪那病死的国后会倚重于你。你既是自知奴婢的身份,那便知道为奴的本分吧?”   窅美人也不待流珠回答,便对菁芜吩咐道:“传膳。”   须臾之间,就有宫娥陆陆续续端上菜膳,其中有一道全羊肉格子鼎锅,烈烈的炭火将鼎锅烧得滋滋作响,顶盖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沛白上前夹起羊肉放入鼎锅中,窅美人一个眼色,沛白将银筷递与了流珠。   窅美人笑道:“不知国后是如何吃羊肉的?爱吃羊肉哪个部位?肋条肉?腱子肉?绵羊尾?还是羊心羊肺?我想习得一二,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菁芜阴阳怪气道:“娘娘不用猜,昭惠国后一定是爱吃羊蹄,若不然怎能保养得满脸的肉绵厚如棉,让国主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只可惜香消玉殒,中看又不中用。”窅美人捂住嘴儿笑,笑声轻微,却极为诡异,仿佛是幽洞中蛇精的嘶嘶声。   流珠的唇角咬出了血,她别过了头,才不至于的让窅美人看到她眼里的愤恨之意。   菁芜喝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伺候娘娘用膳!”   流珠倔强道:“奴婢只伺候国后。”   ☆、第十五章 邀醉曲(3)   “可别忘了你终究只是个奴婢,本宫要你伺候你就得伺候!”窅美人向菁芜递过去一个凌厉的眼色,菁芜会意,死死地捉住了流珠的手,让她拿起银筷。   流珠拿着银筷的手忍不住发抖,额前也被浓烈的炭火烤出了汗珠,她夹起一块厚薄均匀的精瘦羊肉放鼎锅里,那薄薄的羊肉片儿很快烫得卷起,在滚烫的沸水里浮上浮下。   菁芜一把捉住了流珠的手使劲往鼎锅上按,“给娘娘炙羊肉,要炙到什么时候呢?难不成要饿死我们娘娘不成?”   鼎锅中滚腾腾的热气直冲到流珠的手心,撕裂般的痛让她速速收回了手。   菁芜却下了死力气,捉住她的手就往鼎锅上按,鼎沸的开水冒着水泡,溅到了流珠的手上,双手一刹那间通红,她痛得丢了银筷,只能费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的手被压到滚热的开水中。   窅美人拍案而起,目光如毒,“好一双秀气的爪子!好一个忠贞的奴婢!昭惠国后尸骨未寒,你这双脏手就攀上了国主的龙袍,昭惠国后不能教训你,本宫便替她好好教导教导你!来人!将她的手煮成熟蹄子!再剁了喂鱼!”   又上来两个宫娥,死死按住了流珠的身子,将她的手生生往沸水里按,流珠惊惧万分,拼命挣扎着,菁芜曾经与她在王府时便有龃龉,又怎会轻易放过她?和其它宫女死命地拽着流珠的手就往开水里搠。   流珠一声惨叫,手心手背的灼热感让她几乎晕厥,她颤抖着跪下,满脸是泪,哀哀哭诉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窅美人饶有兴趣地俯身问她:“不敢什么了?”   “不敢……不敢攀附国主……”流珠满身冷汗,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终是晕了过去。   窅美人意态闲闲地叹了口气,“本宫还以为国后的贴身侍婢会多有骨气,原来也是个不经吓的。菁芜,将她拖下去关在小厨房里,她要是不醒,给她多浇上几盆冷水。”   “是。宫里有的是冰水呢!”   “给本宫看好了,务必监管好她,不许这个狐媚子再接近国主!”   “是!娘娘只管放心。”   菁芜领人带流珠下去,又活活饿了她四五天,等到她气息幽微时,才放她出来给她饭吃。她行动十分不自由,除了彩阑苑或跟着窅美人,她哪里也不许去。   更甚的是,彩阑苑所有的重活脏活都丢给她,稍微不小心,就被菁芜抽打。   如此下来,流珠在彩阑苑中一天天熬着,受尽凌辱与折磨的日子似乎永远也没有出头,她的双手起了水泡、发脓溃烂,只能草草地包扎一下便被驱使干活,而比身体上凌辱更让她痛苦的是——窅美人对她精神的摧残,窅美人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笑与狠只在转瞬之间,直叫人胆战心惊。   这一天,窅美人带流珠直入瑶光殿,逼流珠取出《霓裳羽衣舞》舞谱,流珠慑于她的淫威,不得已将国后生前绘制的羽衣舞谱交了出来。   只是,她心如滴血,《霓裳羽衣歌》的曲与舞,都耗尽了国后的毕生精力,怎能如此轻易被人夺走?她好不心甘,好不心甘。   她跟着窅美人走在曲径通幽的道路上,透过竹林,看见圣尊后往这边行了来,她的心突然砰砰跳得极快,心下主意一定,故意踩到了窅美人的逶迤长裙,窅美人趔趄了一下,回过神见是她,反手便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好个没眼力的!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难道挨的打还不够么?”   流珠的脸上瞬间就多了个血红的巴掌印,她往竹林里速速斜睨了一眼,从竹竿的间隙中见圣尊后已往这边走了过来,委屈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菁芜上前一步补了她一巴掌,厉声斥道:“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服娘娘拿走了国后的《霓裳羽衣舞》舞谱!”   流珠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故意露出她手上已经溃烂的肌肤,低着头怯怯道:“《霓裳羽衣歌》是国后呕心泣血、历时多年而成,说是国宝也不过,奴婢只是担心娘娘拿走了未免有些浪费……即使去练习也不会……”   “也不会什么?”窅美人微微迷离了双眸,唯从冰沁寒凉的眸子中透出利刃似的寒意。   “也不会……也不会练出国后的舞姿。”   “胡说!”窅美人气急,又是一巴掌,直打得流珠眼冒金星,鬓发散乱。   流珠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怯懦地惴惴说道:“奴婢只是如实说而已,《霓裳羽衣舞》不是任何人都能跳的,就是天分极高的国后,也苦苦练了数年……”   菁芜厌烦道:“好一条国后的忠实狗啊!她死都死了,你还这么护着她,国后再有能耐如何,莫不成还能化为冤魂跳舞?我家的娘娘那就是水上莲花,别说这区区羽衣舞,就是天上仙女跳的舞,她都会跳,到时候让国主见了,不将国主迷得神魂颠倒才怪。”   窅美人一语不发,冷冷道:“这贱人实在可恶,手里不干净,嘴巴也讨人嫌,菁芜,你带她下去,将她舌头割了,务必要做得干干净净,不声不响。”   菁芜答应着将流珠扯开,流珠的嘴角略一上扬,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果然如她所料,圣尊后一声威严的“住手”,瞬间打破了凝涩的气氛。   窅美人纵然心如蛇蝎,此刻见到了圣尊后也不由得悚然心惊,忙屈身行礼下去:“圣尊后圣安,嫔妾见过圣尊后。”   圣尊后鬓发白了大半,本来就在病中,今日看着冬日的阳光和煦,才出来走一走,不经心听到这样一段话,气得浑身乱颤,指着窅美人厉声道:“宫中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条毒蛇?哀家竟然不知道!”   窅美人一张锥子脸惊得扭曲变形,忙跪下道:“嫔妾只是教训奴婢,污了圣尊后清听……”   ☆、第十五章 邀醉曲(4)   “混账!”圣尊后勃然大怒,“哀家也是从宫中历练过来的,你这般说辞说给年轻不经事还能混过去,到了哀家这里你还能狡辩?!你不仅妄图夺走国后的心血,竟还要迷惑国主!哀家半辈子也没见到如你一般心狠手辣的嫔妃!”   芩姑朝流珠走了过去,拿起流珠的手,见她双手已经化脓溃烂,黑血点点,实在是触目惊心。   流珠泪水盈睫,看起来老实本分、楚楚可怜,脸上那两个鲜红的巴掌印更是昭告着她刚才受到了天大的屈辱。   芩姑回到圣尊后身边,说道:“前几日里卫御女坠楼而亡,令人震悚,有个采女也吓傻了,老奴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如今窅美人独大,威慑后宫。老奴还不信,如今才看到果然传言不假,窅美人威言厉行,竟然连昭惠国后的贴身侍婢也敢随意烫手割舌,可见平时是有多泼辣阴毒的了。若不是今日被圣尊后撞见,她岂不是要将后宫掀翻了?”   芩姑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冲和平淡,可字字无不淋漓带刺,听到了窅美人的耳膜里,犹如雷劈一般震得魂飞魄散,她的身子摇摇晃晃,极力辩白道:“嫔妾冤枉啊!卫御女不小心坠楼,尤采女得了失心疯,这些与嫔妾都无干系。嫔妾今日只是想学习昭惠国后的霓裳舞,被奴婢冲撞了,才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圣尊后开恩,饶了嫔妾这一回,嫔妾下回万万不敢了!”她说得极为诚恳,语气哀哀,活像是被驯服的小猫。   圣尊后丝毫不怜惜,冷然道:“哀家宁可错杀一人,也不能在哀家百年之后有人祸乱后宫!如此歹毒妇人,是断断留不得了。来人!将她拖去冷宫!”   圣尊后一声令下,她身后的众多宫人依言拖走窅美人,窅美人呆了呆,似乎浑然不知为何一瞬之间便是天上地狱的区分,等到宫人提起她的肩膀,才惊觉自己的天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窅美人千算万算,却疏忽了宫中深居不出的圣尊后,那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   圣尊后在后宫磨砺了大半生,集先帝的万千宠爱于一生,又怎会看不透人心?   百密一疏,她的磨砺太少,她远不是圣尊后的对手!   她的好戏还没有开场,就这样被打入了冷宫,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   窅美人手中的那本《霓裳羽衣舞》舞谱掉落在地,她狂乱地蹬着地面,垂死挣扎着,连声大叫着委屈,直到被宫人拖得越来越远……   圣尊后气息渐平,仪态复又雍容端方,仰头对一尘不染的碧蓝空中默默凝神了片刻,又扶着芩姑的手慢慢走远,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流珠行礼目送圣尊后远去,直到曲折幽径上又恢复了静谧之后,这才抚摸着脸,面上依然火辣辣的痛,可是在冬日的阳光下,竟也有些暖融融的况味,她捡起地上的舞谱,掸去了上面的尘土,心肝宝贝似地贴在胸口。   国后的东西,国后的男子,只属于她一个人,又有谁能夺走呢?   ……   忧愁寂寥的日子总是特别特别慢,国主近来喜爱焚香独坐,对着青灯长夜寂寂无语,直到北风扑朔、铅云低沉的日子,才恍然知晓落雪的日子终于要来了。   到了除夕的时候,酝酿了一个月余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漫天坠落,风卷寒云,白雪连夜,天上杨花片片,犹似碧玉琼瑶。   国后新丧,国主无心在除夕这一日举办盛宴,家宴中只是略略小坐了以片刻,便推说身体不适、偶感风寒退席,而让七弟韩王代为招待客人,满室的近臣伯弟面面相觑,歌舞清淡,酒馔简略,就连国主也意外地不守岁,这除夕夜是在是寥落无趣得很。   国主饮了些薄酒,从热熏熏的殿室内里出来,犹然觉得眼饧耳热,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微微有些清醒。   但见风雪漫天,沙沙扑地,夜色厌厌,不过须臾,他的肩上、如瀑长发上便落满了白如鹅毛的雪花,他信步而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内侍。   忽然一阵暗香袭来,他竟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瑶光殿边,那一袭幽静的暗香便自此袅袅而散,雪夜清冷疏影,冰魂孓然,殿外的曲槛边的腊梅已是悄然绽放,落落无声,唯独落雪压满了红枝,扑簌簌地往下落着。   他心痴神往,仿佛回到了旧时的岁月,彼时也是落雪纷纷的夜晚,国后顾盼神飞,含颦发笑,夫妻伉俪情深,于梅园曲槛中的酣燕,饮到半热之际,国后逸兴遄飞,举杯邀请他雪中起舞,他又怎会让她的心意轻易得逞,便调笑道:“爱妃若是能创作新声,朕便允诺你。”   他本想以此开个促狭的玩笑,不料国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倾谱成一曲《邀醉舞破》,新声若出于朝霞之上,悠扬婉转,于雪夜梅林中激越而出,醇醪醉人。   佳人丰才富艺,只可惜绝艳易凋,慧极而伤。往昔的良宵美景,美人在侧如今都已杳杳不可寻。   国主穿行在落雪梅林中,徒自一人嗅着清绝的梅香,想要寻觅国后的那一缕芳魂,可是除了落雪摧折梅枝之声,便只有紫丝锦绣步障的飒飒声。   他静默良久,徐徐吟道:   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   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   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   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   梅园中复又恢复了凝滞静谧,仿佛整个苍穹中只有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娥皇,往岁与你一起移梅树于瑶光殿中,你曾忧心这梅花是否会盛放,如今满园梅花盛放,似是婉婉召你回来,你若是在天有灵,告诉朕,你喜欢这些凌寒腊梅。”   没有回音,他的声音清冷冷地响起,又清冷冷地归为沉寂。   漫天雪花飞散,很快就将他淹没成璧雪一般的人儿,他长身玉立,骨瘦姿清,大氅飘飘飞起,更衬得他的恹恹瘦损。满园的梅香将他熏得怅寥醉人,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哀婉而执着地等着国后亡魂的回音。   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轻叹一声,正欲往回走,突然“铮”地一声,一声清越的琵琶音从梅林深处传来,继而,袅袅的乐声悠悠震荡着扑簌的雪落声,琴声灵韵策动,细腻温婉。   他周身犹如被电击一般,停足伫立,侧耳倾听到第一个音符,不禁泪水潸然。   是再也熟悉不过的琴音——《邀醉舞破》!   “娥皇,是你么?你可终于听到了朕的呼唤,你可终于回应了朕的思念……”国主倏然转身,奔向了紫丝步障的深处,只见疏影横斜下的玉叠花萼中,一个颀长清丽女子侧影映入他的眼前,她薄肩如削,暗香浮动,垂眉臻首间,颇有端凝绰约之态。   琴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娓娓道来着伉俪情深的一朝朝,一幕幕,国主无语泪千行,万般情丝在心头萦绕。   “你让朕等得好苦,朕没有一日不在思念着你,朕的梦里全都是你,你可终于回来了。”一曲终了,国主悠悠说着,欲要上前挽着清丽女子的手,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却蓦然呆立在原地。   “是你?竟然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他呆立半晌,伸出去的手凝涩在半空,面上的表情错综复杂,似笑而不能,唯有失望的冷水将他浑身浇透。   流珠敛裙仓惶拜倒:“奴婢不知圣驾驾临,万望官家恕罪。”   失望至极之后,他反而释然的笑了,他本不该做梦,才至有了错觉,梦醒了,幻想灭了,才知道现实的残酷,娥皇的蛾眉娇姿已经香消玉殒,再也回不来。   他清冷问向流珠:“雪夜寒气深重,你为何不和其他人围炉夜话,而至这僻静无人处奏琴。”   “长夜寂寥,奴婢思念国后,便到梅园中试着吹奏《邀醉舞破》曲。”流珠的言谈总是稳妥周全,不卑不亢,有着大家闺秀女子典雅之态,她轻轻抚着手中的琴,那曾是国后生前最钟爱的焦尾琴,国主命人珍藏在国后的寝殿中,以作悼念之用。   国主注意到她手中的焦尾琴,淡然一声道:“虽然是名琴烧槽琵琶,琴声滞涩,终究不如故人。”   “昭惠国后天手,烧槽琵琶天韵,国宝邂逅国手,便是天籁之音,奴婢终其一生也不能得国后之五六分。”   “既然得不到,学不全,又何苦勉强自己。夜深风寒,你还是回去吧。”国主意兴阑珊,说罢转身而去。   “官家!”流珠不甘心地唤道,“官家不也是一样吗?明明知道是得不到的东西,却还要如此为难勉强自己,明明知道是无可挽回的人,却偏偏还要伤怀哀婉,奴婢深陷情海不能自拔,官家又何尝不是陷于前缘的囹圄中解脱不出来?”   国主悚然大震,他痴?他呆?他泪眼潸然,憔悴自伤……却都是因为陷在红尘往事中久久都不能出来……   流珠温声道:“奴婢自知愚钝,才华望昭惠后之项背,可奴婢的琴是国后抚过的,奴婢弹奏的曲子,也是国后教的。国后的曲谱,也唯有奴婢才能弹奏得出来……国主若是将奴婢赶走了,又有谁能为国主弹一两首曲子,又有谁能为国主的相思惆怅解颐?”   国主闭了眼,深吸一口气,雪梅香气馥郁,而他尚未醒酒的醉意,混杂着梅花沁入心脾,他只这觉得这天底下渺渺茫茫,什么都抓不住,万事皆成空,唯有背后传来暖暖柔柔的女子体香,方才觉察到这人世间的红尘俗气。   “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亦从不曾奢想官家对奴婢青睐一眼,可奴婢愿以蒲柳之姿、薄德疏才换得国主的心旌宽畅,哪怕为国主一笑,奴婢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或许是空落许久的心没了个去处,也或许是女子的柔情悄然打开了他的心扉,这一次,国主没有推开她,只是任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背,半晌,方才沉郁说道:“你也该知道情深不寿,又何苦还对朕如此用心?”   流珠走上前,从背后拥住了国主,紧紧贴住国主潇洒出尘之致的身姿,言语温柔如水,“因为官家不仅仅是奴婢眼里的国君,更是奴婢仰慕的男子,是奴婢愿意一生一世去默默呵护的男子。   官家可知,奴婢从进入王府之后,眼里也只有映入了官家的身影。官家与国后伉俪情深,奴婢心中酸涩,可也打心里祝祷主后相谐到老。看到官家失去亲人,奴婢亦如自己失去了亲人,那些痛,那些泪,奴婢一样也没少经历过。这十年来官家的一颦一笑,奴婢都记在了心里,官家每一次在瑶光殿的一茶一汤,都是奴婢熬了一夜的功夫细细烹制……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只要是为了国主,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国主心有所动,神色也凄迷,仿佛是千帆过尽之后仍有一艘不起眼的小扁舟摇摇晃晃地向他行驶而来,让他在惘然中寻觅到一丝欢愉亮丽的色彩,“既是如此,为何从前朕竟然不知道你的这份心意?”   流珠紧紧贴着国主温润的背,缱绻地倾诉衷肠,“奴婢岂敢?官家是天骨秀异之人,奴婢只要能远远观着,就已经心安意足,奴婢自知求之不得,便只能寤寐思服,可对奴婢而言,寤寐思服也是一种寻常女子不可得的幸运之事。更何况,曾经国后有意……”   流珠想起自己曾经侍候国主温泉沐浴,那般刻意精心也只能换回过得国主的惊鸿一瞥,心中定了定,才接着说道,“官家是深情之人,奴婢从不曾有妄念。”   国主掰开她的手,转身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端详着她,在他的眼里,也是第一此看到她的端雅大方,沉稳默默,再细细瞧了几眼,讶然发现她在国后身边服侍多年,身上的气质竟与国后有几分相似。   “你服侍国后多年,辛苦了你,是朕疏忽了你。”   流珠摇了摇头,“国后待奴婢情深意重,奴婢只恨不能以身报答,由何来辛苦?只是斯人已逝,奴婢纵然有仙术在身,也换不回国后的婀娜身影、清歌妙舞,所以奴婢只能活得更好,才能忘记曾经得蹉跎,忘记生死无常、人世倥偬,才是对国后最好的悼念。”   国主苦涩一笑,“总是白驹过隙一般,活得再好到头来仍是寂寥人散,又能奈何?”   流珠抬起泪眼,心中焦急,情也切切,“请官家爱惜自己,珍重自己,官家总是生出这些哀婉凄凉的感慨,奴婢每每心中都是一遍遍刀割的疼。若是国后知道官家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只怕芳魂哀痛,也难以登天了。”   “是吗?娥皇是真的会责怪朕吗?”国主抬头往望向空中,雪花精灵似地飞舞,如果他的爱妻已经登天,为何这些日子连一个梦也不曾带给他呢?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颓废萧索让她不能羽化成仙?   流珠踮起脚,为他拂去鬓角边的雪花,“夜色已深,官家若是再不回去,只怕下人们找得急了。”   国主执了流珠的手,往宫道上走去,地上浅浅两行脚印,在漫天飞舞的纷扬大雪中,变得越来越浅,唯有灼灼开放的梅花散发着愈加浓郁扑鼻的香气……   第二日,内监的传令令阖宫都为之震动,服侍国后的宫女流珠封为了温修容,代行国后之职,掌管后宫大小事务。   ☆、第十六章 万兽园(1)   周嘉敏身上的鞭伤渐渐愈合,喝了些滚烫的姜汤,躺了些日子,风寒也好了很多,只是依旧在病中,常常气短声促,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在芩姑的照应下,她单独住一间屋子,誊抄经书。   佛经最能怡情怡性,她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亦渐渐地愈合,如果就此青灯一盏、经书漫漫地了却残生,那便也是她的归宿,或许这也是老天爷对她的最大惩罚。   掖庭里金凤、郭艳等人再也不敢寻衅挑事,甚至见到了元英也远远地躲着,偶尔骂些不干不净的话,倒也不会对周嘉敏造成性命之虞。   阿茂依旧常常往掖庭里跑,常常带来宫中最新的消息,前些日子惶惶不安地说宫里有御女死的死,疯的疯,还有的被打入冷宫,今儿个却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儿高兴得跟哈巴狗儿似的?”周嘉敏倒是难得见到阿茂这番情貌,有些新奇。   阿茂一进来就眉开眼笑,“今儿的确是个好日子,难得有冬日的阳光,不仅是宫里有喜,就连姑娘也是容颜焕发,看起来病是大好了呢!”   周嘉敏勉强笑了笑,“我哪里是容颜焕发,不过是身子略觉得好些,如此,还要谢圣尊后让我誊抄经书,摆脱了多日的忧劳心悸。”   “听元英说,姑娘前些日子夜夜咳得不能寐,最近可是好了?”   周嘉敏点了点头,“好些了。你也别卖弄了,你还没告诉我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在前面听说宋朝的使臣来了,在金陵城中盘桓了半月有余,国主只是碍于礼节见过他一次面,好酒好菜地打发了,又叫韩王带那使臣在金陵城中访古寻迹,就是不与他提及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周嘉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年国主每每遣使赴宋朝贡,她知道国主为此事积郁于心,在他心绪低迷的关头,若是再有国事纷扰……   “是为国主续弦的事呢,那使臣是为中朝皇帝的表妹提亲的来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元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说北宋皇帝魁梧挺拔,他的表妹也一定是生得人高马大的,说不定长得跟我一样!千里迢迢送到金陵城来,可见一定是个凶蛮嫁不出去的人了。”   她说话声音洪亮,又有些敦厚不识人情,笑了数声方才注意到周嘉敏的脸色已经铁青,便忙捂了嘴责怪阿茂道,“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不是说有好消息吗?怎么尽说些让姑娘不高兴的?”   周嘉敏手心中的汗珠沁出,“宋朝行事未免过分!姐姐遗体尚未入陵,怎能论及新国后一事?宋朝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吗!”   阿茂忙道:“姑娘歇歇气,我还没说完呢!国主与昭惠国后伉俪情深,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谈及娶亲一事?国主随意敷衍着打发那使臣回国了。”   元英一拍胸口,害怕道:“哎呀!那使臣求亲不成,灰溜溜地回去了,不知道北宋的皇帝会不会为难我们的国主呢?”   阿茂瞪了她一眼,“你倒不笨,还能想到这一点。”   元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衣角,向来别人只说她勤快会干活,倒很少有人夸她聪明。   阿茂继续说道:“的确是有很多朝臣劝说国主纳了北宋皇帝的表妹,可国主执意不听,打发了北宋使臣回去。”   周嘉敏陷入了沉思中,自从那一大战之后,江南江河日下,国事衰微,就算国主有力挽狂澜之力,也改不了大局,北宋势力日趋强大,在强过宋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竟能言辞拒绝求亲之事……   想到这里,她红了眼圈,为了姐姐,为了他的爱人,他是可以以一个国家为赌注的啊,他如此至情至性的人儿,上苍为何又屡屡置他于进退维艰之地?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置喙朝政,不能听他诉说他心头的难处,连见他一面也是不可能,她什么都做不了……   “姑娘怎么又哭了?”元英慌了神,忙替她拭去了眼泪。   周嘉敏勉强笑了笑,“我是高兴,我高兴国主下了如此决断。”   阿茂握紧了拳头:“国主圣明!想让北宋的女子做我国的国母,休想!依我看,姑娘才有做国母的资质!”   周嘉敏心头一震,又惊又痛,狠狠啐道:“你又贫嘴。”   阿茂摸了摸头,想起什么说道:“又有一件喜事儿,听御前的公公们传了话说,国主这几日睡得安稳些,伤怀是伤怀,可总算是缓过气儿了,脸色也比往常好了很多,也不大作那些悲痛的诗词,上朝时也是有了些精神。”   元英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国主最近好转的原因,我听说后宫中也变得井然有序,再也不像之前发生些奴婢们斗殴吵嘴、懒惰扯皮的事儿,宫中的各位主子们也是安安分分的,也没传出谁疯了谁死了的事。奴婢像奴婢,主人像主人。”   周嘉敏心中的石头才微微落地了些,国主安好,她才安好,怕就怕,国主永远也走不出悲痛哀伤,从此便萎靡饮泣。可她在听到阿茂的下一句话时,一颗心又像是被雷劈电击一般,只觉得脑子里都是乱哄哄的一团。   阿茂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吧,那是因为宫中多了一位主事的娘娘,虽然位份不高,可也是以前王府里的旧人,行事为人是极其圆熟沉稳的,竟比先国后更能打理事务,宫中上至主子,下至卑贱的洒扫宫人,无人不服、无人不赞的。”   周嘉敏已经隐隐猜测到是谁,心猛然狂跳了一阵,唯有元英觉得奇怪,“原来如此,不知道那位主事的娘娘是谁呢?”   “原是国后身边的侍婢,侍奉国后多年,也是熟通音律,国主想听曲儿,唯有这位才能弹出国后的遗韵!那夜落雪,她弹了大半夜的曲子,第二天便被封为温修容了。”   温修容,温修容,多好的主位封号,流珠姐姐向来品格端方,平和藏愚,有她在国主的身边,能弥补了姐姐亡故的缺憾,甚至,流珠姐姐更懂照顾人,更知晓人情冷暖。只是,明明是一件极其高兴的事,为何她的心竟又开始抽搐般地疼?   周嘉敏心中酸涩,眼里便不由得落下了泪,连着手中的针扎到了手指,沁出一滴滴鲜血也浑然不觉,唬得阿茂和元英都吓了一跳,“姑娘?姑娘?”   阿茂抽着自己的大嘴巴,“瞧瞧我这张嘴,尽说些瞎话,又惹得姑娘心中不痛快了。”   “我没事,我是真的为国主高兴,难得国主不再哀伤,难得他有开始振作精神处理朝政。”周嘉敏抹了抹泪珠,展开了一个笑颜。   阿茂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元英叹道:“姑娘的心思柔腻,又善解人意,这多愁善感的能耐竟一点也不比国主差!姑娘也好少哭些才好,省得眼力劲儿又差了。”   元英说得不是没有几分道理,这些日子常常落泪,每每熬着油灯誊抄经书,落得看东西都有些朦胧。   人去楼空之后,周嘉敏默坐许久,心潮起伏间,誊抄经书竟也是不能了。她打开了小窗,唯见高墙斑驳,这两日的雪落了又落,屋外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远远近近都是银装素裹成一片,雪花如浮玉飞琼般,夹着冷风吹拂在她的脸上,让她滤尽心中的万千情丝缠绕。   寒风飒飒,吹落满地的经文。   可叹芳音断,香印成灰!   她长吸一气,研开墨汁,铺开纸张,一一默写着他曾作的诗词。   蝶恋花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好个“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皋闲信步,淡云残月,这份闲愁又能落于何处呢?   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到底是什么是让你在晓月宿云的时刻醒来?画堂深院里,你的独坐独赏乱花啼莺,高空中的几声雁鸣声便牵动了你的惆怅。   捣练子   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懒, 为谁和泪倚阑干。   淡笔勾勒,俊灵沉郁,却牵人心肺,你可知,读着你的词作,我的心也被你勾走了?   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默写到此处,嘉敏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近十年的时间已过,她依然记得曾经姐姐、姐夫花好月圆,那还是在王府中之时,闺阁之情,俪影双双……国主向来是性情中人,那人生欢愉的时刻,从来都不会掩饰。   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手中的笔划下最后一个字,她的脸已羞臊愧疚成酡红,国主啊国主,你又为何将那一晚你与我的幽会写成了词?没得叫世人误会?   往昔情难自已,那曾经克制了数千个的日日夜夜的眷眷相思,又怎禁得住你的深情凝望?   只是一切已然成空,金缕鞋安在?如今徒有满腔的酸楚难言……   罢了罢了,笔墨已枯,她的心情也越觉得惆怅烦恼,便再也不能默记他的词,索性搁了笔,驻足窗前凝望漫漫飞雪,天色已晚,一盏枯黄莹莹的油灯下下,默记了诗词的纸片如雪飞舞。   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莫若朦胧入睡吧,或许姐姐能入了她的梦境,或许能在梦中温雅相谈。   房中的焦炭烧得久了,滞闷燥郁,周嘉敏开了一扇窗,让室外冷冽的风吹得室内一片清逸之气。   或许是誊抄经书、默写诗词累了,这一晚周嘉敏只觉得心力交瘁,昏沉沉地睡下了,夜阑人静时突然听闻到屋外的一声“嘎嘎”鸦鸣,惊得她心中悚然,她睁了眼,蓦然地发现睡前打开的那扇窗已经被人死死地关上,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好,挣扎着起身去开窗,却觉得头痛欲裂,恶心呕吐,四肢软绵绵地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这是怎么了?头更像是炸裂一般,又像是千钧重的石头压在上面,混沌的意识里突然灵光一闪,是不是烧的焦炭,是不是焦炭……那些焦炭总是让人喘不过气……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里……她奋力地挣扎着滚下了床,残存的求生欲望支撑着她一点点挪移到了窗前,她费尽了周身的力气推开门窗,可门窗丝毫未动,她的心绝望至底——门窗已经从外面被锁住了……   她拼了全部的力气去砸门窗,门窗依旧纹丝未动,她累极了,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再也没有意识,任由身子犹如软绵绵的锦缎一般滑向了地面……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静谧无声,尚未天亮之时,便已在地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落雪,仿若世界又恢复初生之时的洁净,仿若一切的肮脏龌龊都已被清洗干净。   薄光熹微之时,有几个人影笼着衣袖,贴着墙角偷偷摸摸地拐了过来,郭艳开了门,几个人像是泥鳅一般钻入了周嘉敏的房间。   “姑姑,看样子是死了。”郭艳对金凤说道。   “真的死了?”金凤有些不信。   “当真能死人的!我小时候,村里满屋子人就是因为烧黑炭关门窗死的。死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金凤泄恨地踢了踢周嘉敏的身子,喉咙里叽叽咕咕道:“要不是你,本姑奶奶怎会丢了官职!本姑奶奶真应该早就将你一鞭子抽死!”   郭艳陪着笑,咧开了满嘴的黄牙道:“姑姑还是我们的姑姑。再说此时不比当初,现在有宫里的那位主子娘娘给咱们撑腰,还能有什么怕的呀!只要姑姑将这一位解决了,姑姑官复原职还不是宫里主事娘娘一两句话的事?”   金凤大为解气,揩了一把鼻涕,对众喽啰们一声令喝:“人死都死干净了,还愣着干什么?都丢到外面的万兽园里去喂狗去!”   几个人合力抬起了周嘉敏,趁着朦胧的熹光之色,将她丢到了荒芜清冷的乱石堆里。   这一切做得浑不知鬼不觉,雪花仍旧漫天遍地的洋洋洒洒,覆盖了地上杂沓的脚印,到了天亮雪停之后,殿角屋宇之上银装素裹,空空茫茫的一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十六章 万兽园(2)   嘉敏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冰冷的深水之中,窒息般地透不过气,浑身软绵无力……隐隐觉得那腥臭的气息几乎要将自己湮没,突然一声低声的咆哮将她从低迷梦幻中拉回了现实,恍若被兜头浇满了尖锐细碎的冰渣。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蓦然睁了眼,眼前黑黢黢的一片,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刨开积压在她身上的雪,她伸出颤抖的手,拨开了脸上的厚雪,才赫然发现几条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恶兽正瞪着她!   周嘉敏本能地往后退,想要挣扎着站起,却蓦地发觉双腿无力,她心中骇然,从旁抓住石头往恶兽丢去!那些恶兽往后退了两步,又慢慢地朝她围拢,嘉敏渐渐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逃。   恶兽似乎已经饿到了极限,眼射绿光,就要扑上来时,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蹄声,恶兽霎时间如惶惶丧家之犬,耷拉着耳朵,害怕地呜咽了数声,仓皇逃走。   嘉敏心中疑惑不已,抬头看去,脸色顿时煞白无光,一头犄角野牛正发疯了一般地朝她冲了过来,那疯牛踏雪的声音轰隆如雷鸣,嘉敏急得攀住了矮墙,怎奈何双腿无力,根本就爬不上矮墙。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必将葬身此处之时,如雷声轰鸣的踏蹄声突然停了下来,她睁了眼,发觉那犄角野牛瞪着眼睛,朝右前方奔去!   只见野牛的前方赫然站着一位风度潇洒不羁的裘衣公子,那公子一袭青衣长袍,嘉敏觉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野牛顶着两根长长的犄角,暴躁地蹬着雪地突然朝公子冲了过去,公子倒也是轻捷的身家子,翻身一跃,轻巧地躲过了野牛的攻击。   野牛越加暴跳如雷,死命向公子奔去,公子解开身上的氅衣,左右逗弄着野牛,野牛变急不可耐地顶着犄角一头扎了过去,却一头扎在了粗大的树根中,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   公子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这才摇摇晃晃地朝周嘉敏走了过来,他腰上的玉带上还挂着一酒壶,步态有些踉跄,看起来似乎是酒意微醺。   走得近了,周嘉敏才突然想起,这不就是那次救了仲宣的人么?   上次仲宣落水,被一个公子救起,当时一片纷乱,嘉敏也未曾注意,今日再次相见,嘉敏才认出了他。   这公子倒是风度清逸,墨发如漆,灵秀眼眸,点朱红唇,较之国主,容貌更胜一份超尘脱俗的飘逸,仿佛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不待凡俗的一点尘埃,又仿佛是月光精粹而成,清冷得让人不可高攀。   嘉敏婉婉致谢道,“谢过公子仗义相救。”   公子只是斜斜地睥睨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救了小皇子的也是公子吧,公子高义,却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公子仰头倒了倒空空的酒壶,直接从她跟前走了过去。   周嘉敏讨了个没趣,顿时觉得尴尬,转念一想,这地方荒芜,到处都是豺狼野兽,若是此刻不逃出去,恐怕下一刻就要殒命。   “公子……公子……请等一下。”周嘉敏有些窘迫地叫住了他,她想撑起身子,无奈双腿发抖,根本就用不上力,“公子既然是救了人,何妨救人救到底?我……我这双腿只怕是残废了……”   公子乜着她的腿,有些嫌弃地挑了挑眉毛,“想要我救你?”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般,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甚至,他的朱唇畔还勾起了一丝丝嘲讽。   嘉敏有些措手不及。   “帮你可以,但是我这个人向来只喜好两件事,一为好酒、二为好财,你身上分文半无,滴酒未有,叫我怎么帮你?”公子说罢就要扬长而去。   周嘉敏一急,牵扯住公子的青衣道:“公子看似也是个潇洒风流的人物,怎地如此势力?小女子现在虽是毫无分文,若是有朝一日但凡能有一点碎银,何尝没有回报公子的时候?”   公子轻抿双唇,眯着眼道:“姑娘也不看看自己是在哪里,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得出这种话?”   原来,此处是万兽园,这万兽园在吴国时也是一个风景秀美的皇家苑囿,饲养了各种珍禽异兽,只是元宗嗣位后并不喜珍禽,万兽园数十年来渐渐空虚,时间久了,此地便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了。   先帝仁慈,不喜杀人,凡是宫里面生了病不能得治的,犯了错连掖庭也不能容忍的,便丢在了这里,任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十个有七八个都活不下去。   “公子既然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小女子也不敢叨扰。”周嘉敏见他说话刻薄,心灰意冷,便也不再求情,她捡来两根木棍,强力支撑着身子一步步地挪动。   然而她的双腿实在是使不上力气,才勉强走了两三步,便“咚”地一声摔倒在地,这一摔,直摔得她咬牙咧嘴,想要再伸手拿过那两根木棍,却怎么也够不着。   公子已经走远,听到摔地之声,回头看着她的狼狈之相,终究是不忍心,无奈叹一口气,只得蹲下身将她拦腰抱起,周嘉敏大感意外,她纵然希望这公子能够帮她一把,却没想到他用的是这样的方式……   嘉敏苍白的脸上顿时飞上红云,毕竟被一个陌生的男子如此……她还来不及推开公子,自己却又掉在了乱石堆中,这一摔比刚才更甚,腰骨处像是断裂一般,摔得她生疼。   公子别过了头,耳畔间竟也滚烫如同火烧般,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抱起一个女子……   他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白狼托着雪橇从林间飞出,他推嘉敏到雪橇中,白狼拖着他们走了。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浑然不见一个人,雪地上留着一些野兽的脚印,树林越来越浓密,雪白的光影世界竟变得昏暗起来,偶尔传来一两声枭鸣。   周嘉敏看着眼前的公子,突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坏,雪光在他的脸上暗影,衬得他的五官坚毅,他的鼻子高峻挺拔,漆黑的眸子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微微上扬的嘴角展示着他的清冷不羁。   公子不回头也能感知到她的打量目光,声音清冷如泉,“姑娘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是谁?”   公子不置可否,并不打算回答。   “公子既不是罪奴,也不像是在万兽园中围猎,为何会在茫茫冰雪的天气独身一人来到这里?”   “作画。画雪中图。”   “你是翰林画院的?”   “怎么?看着不像?”   “一只酒壶,一袭青衫,浪荡不羁,洒脱率性,若公子不是个作画的,我还不真信公子像是为官之人。”   这个姑娘倒是聪慧,公子淡淡朝她瞥了一眼,语气依然毫无温度:“姑娘慧眼。”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一间圆木搭建的小屋,屋子里燃烧着松香木枝,滋滋散发着松香气,鼎锅上的开水汩汩冒着热气,屋子虽然简陋,但也舒适干净。   公子放下周嘉敏,突然撩起她的衣裙,吓得周嘉敏蓦地紧紧压住了裙角,“你……你要干什么?”   “你的腿。”公子蹲下身用力按了嘉敏的腿,而周嘉敏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公子冷冷道:“没得救了!”   “你什么意思……”   “姑娘的下肢无知无觉,无人照顾,没有太医,只能慢慢地躺在这里等死!”   周嘉敏面如灰土,那么多艰难的时候她都熬过来了,难道这一次她就真的熬不过去么?   等死?!她不怕死,可她不愿意那样毫无尊严地死去,她咄咄逼视着公子,“小女子还要烦请公子一事,若小女子真到了这一步,还请公子一刀将小女子痛快地了结。”   公子滞了一滞,似乎是没料到这个女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不免有些怔忪。   只是,他面上仍旧清冷得如同千年寒冰,“你死不死,如何死,与我有何相干?”他指着近处的一个小木屋,“不过,这小木屋原是我为作画而建,可以暂时避居,姑娘是死是活,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罢,公子丢下了周嘉敏,背着他的画板,喝着酒,又不知道逍遥到哪里去了。   小木屋中远离深宫,十分清净,偶尔可见一些壮实粗笨的宫人在雪中劳作,嘉敏细细看了过去,才知道万兽园中开辟了一大块粮园,那些粗夫壮妇们都在拔萝卜、割大白菜呢!   看到他们,周嘉敏方没有那么害怕,只是林雪清幽,长夜无聊,未免觉得太孤单了些。   小木屋中放置了很多图画,大概是那位公子的废稿,周嘉敏拿来细细品评,见那些画作笔法简练潇洒,磊落挥霍,尤工人物,那画中的最下角落名:“曹仲玄”。   曹仲玄,曹仲玄,原来那位公子叫曹仲玄,这画中的意趣倒是如他本人的气质一般,画如人,人如画。   周嘉敏继续往下翻阅,一张美女图吸引了她的目光,这女子年方潋滟,面容秀美可爱,正在逗着一直哈巴狗儿,一双美眸顾盼神飞,生生吸引了她的目光。   好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子!若不是画师凝神屏气地去画,又怎会画出如此灵动的神态?也不知道这画中女子是谁呢?她正胡乱猜测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聒噪声。   她惊得扔了手里的画,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已被一群野猪围拢,那女子正凶神恶煞地驱赶一群野猪……   好熟悉的声音!   元英!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几头野猪会将她撕成碎片的!   嘉敏正急得不知是好,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元英骑在了一头野猪上,揪住野猪的耳朵,拍着猪屁股。   那野猪害怕,竟然驮着元英在雪地里狂奔,元英驾这头野猪,一路兴奋地大呼小叫,惹得正在蔬菜地里劳作的几个宫人纷纷驻足观望。   而那曹公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竟然在一帮拿着画笔悠哉悠哉地画着元英骑猪图。   周嘉敏打开了木屋的门,撑着木棍走出了小木屋,朝着元英远远地挥手:“我在这儿呐!快过来!”   元英也发现了她,更是兴奋,大声吆喝着野猪跑了过来,只是那野猪受了惊厥,一直原地兜着圈,元英一时半会下不来,周嘉敏看得心中焦急,朝公子急道:“曹公子,快来呀,快帮帮她!”   哪知曹仲玄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毫不理会,又专注地埋首于他笔下的画作去了。   周嘉敏虽然心中恼恨,可也没办法,她一棍子扔向那野猪,野猪暴躁地吼叫一声,便向周嘉敏冲了过来!   嘉敏眼疾手快,“砰”一声关上了门,野猪一头撞倒在门上,顿时闷哼了一声,软绵绵地晕倒在地上。   元英从猪身上爬了下来,见了嘉敏,抑制不住惊喜,抱着嘉敏又蹦又跳:“原来你还没死!原来你还没死!”   “我当然没死。倒是你,你怎么来了?”   元英道:“说来话长,那天早上我去找你,到处找不到你,她们都说你病死了,早已将你抬到了万兽园的乱石堆上,我哭了整整一天,不相信你死了,就算你死了也要找到你的尸身,就跑到这里来找你,四处都找你不见,我还以为你被这里的野狗吃了……还好姑娘没事……”   元英又哭又笑,抹了一把泪珠子,那脸上顿时花花绿绿,周嘉敏给她拭去脸上的汗水、泪水,“好好地跑来这里做什么,这个时间了若是不回去,岂不是误了工又要被罚了?”   元英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圆圆的鼻头也变得红通通的,“我不回去了,我要跟姑娘在一起!”   “这怎么行?这里可是废弃之地。”   元英嘿嘿一笑:“是废弃的地方,可也是自由的地方,再说金凤又恢复了姑姑的身份,掖庭那地方早已经是金凤、郭艳她们的天下,我回去了反而会过得很惨。”   周嘉敏只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十六章 万兽园(3)   “姑娘,走,我今天给你做野猪肉吃。”元英兴冲冲地牵着周嘉敏的手,这才发现她的腿已经不灵便,登时极为骇异,“姑娘,你的腿怎么了?”   周嘉敏有些黯然,“那天晚上门窗被人锁了,我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便是这样。”   “门窗被人锁了?”元英想不明白,“被谁锁了?”   “除了金凤那一帮人,还能有谁?”   元英握紧了拳头,一张脸憋得青紫,“太可恶了!这些人就知道欺弱怕硬!真想芩姑再来教训她们一顿……”想了一想又觉得想不通,问道,“不对啊,金凤和郭艳她们早就被芩姑收拾了,她们就算是豹子胆是万万不敢再拿姑娘怎样的。她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想要置姑娘于死地?”   周嘉敏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她也想不通,若是没有人在她们的背后支撑,金凤这些人的确不敢肆意而为,只是,到底是谁想置自己于死地?   正郁闷不解的时候,外面传来曹公子有些凉薄的声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今天是有野猪肉吃了!”   曹仲玄一身闲情逸士的打扮,戴着遮雪大斗篷,腰带上的玉佩光泽润丽,依旧别着一个酒葫芦,手里还拿着一卷画轴,看似是刚完成的新作。   他摘了斗篷氅衣,抖落了满身的雪花,周嘉敏因他刚才未出手相救,便也不想搭理他。   曹仲玄将怀揣在胸中的一包草药丢在了圆木桌上,说道:“这是一些草药,喝了对你的腿有些好处。”   周嘉敏心中却涌过一些暖流,这曹公子似乎并没有那么无情,言语中便多了几分温度,“多谢曹大人善意。”   不想曹仲玄却道:“你若是知道这药的来源,大概就不会感谢我了。”   周嘉敏眉心略略皱了一皱,元英拿起那一包药,奇怪道:“若不是太医开的药,便是郎中开的药?还能从哪里来?”   曹仲玄道:“自然是太医开的,不过是给马开的。”   元英大惊,本能地一松手,药顿时从手中跌落在地。   周嘉敏也有些生气,闷闷道:“公子既然不想救人,又何必拿我开玩笑。”   “那马吃了药后,又能跑了。”   元英气不过,咋咋呼呼道:“马怎能同人一样?这位公子何必拿姑娘的身子开玩笑!要是姑娘吃坏了身子,公子岂不是害了一条人命!”   曹仲玄冷冷道:“吃不吃,都随了你!”   元英还要气呼呼地和他理论,周嘉敏制止了她,对公子道:“这药,我会吃的。”   曹仲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不过又很快被他脸上的清冷之色代替,他冷淡地看了一眼周嘉敏,大步走了出去。   ……   又到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按照往年惯例,国主在城中的瓦官阁上观览热闹街头的元宵灯会、狮舞烟花等,欣然接受万民朝拜,呈现出一片与民同庆、歌舞升平的盛大气象。   只是今年国后大丧,葬于懿陵,举城之民皆都哀悼国母,因此今年的元宵佳节没有灯会、烟火,也没有往常的人流如织,寥寥毫无生气。   国主只在在瓦官阁上举办简单宴席,以此告慰朝臣武将,席间酒水清淡,馔食平常,众臣子也是坐着无趣、闲谈无益,如此,席间更是清冷寡淡。   温修容侍奉在国主一侧,她举止大方,端雅矜持。   在座的韩王李从善向来是个爱美色的,多看了她几眼,不由赞道:“温娘娘秀色夺人、昂然优雅,颇有昭惠国后之遗风,有温娘娘陪伴在侧,官家的郁结忧戚之气也自当消散,臣弟恭祝国主。”说罢起身向国主敬酒。   温修容微微一笑,气质圆融笃定:“殿下过誉。昭惠国后的仪容瑰姿,任是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也比不上的,嫔妾虽然伴随昭惠国后,耳濡目染,也只能学得一二分,承蒙官家不弃,才有幸侍奉在国主身边。”   韩王笑道:“温修容礼节优容,自然是极为难得的,又何必自谦?”   国主对温修容轻言道:“朕这臣弟的夸奖,你是担当起的。数日来后宫安宁无事,一切井然有序,让朕不必费心,朕知道是你的功劳。”   温修容自小长于周府,早就学得了谨慎严肃、细致妥帖的官家功夫,国主封她位分之后,她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地懈怠,若如此后宫还不安宁,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心意?   然而她尽心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国主一人,为了他的肯定与宠爱,为了自己能在他的心中挤出一点点的位置,她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听到国主的褒奖,她已是心花怒放,望向国主的眸子中愈加柔情四溢。   她盈盈拜倒,语气中多了份欣喜,却并不狂慢轻浮,“谢官家夸奖,只要官家能平安喜乐,嫔妾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国主缓缓起身,走向阑干边,只见外面万家灯火,唯独少了热闹的喜庆气,遥想曾经的元宵佳节,哪一次像是如今清冷寂寥呢?若是国后在,若是国后在……   国主轻叹了一声,眺望着寂寂的街头道:“只是,今夜静谧无声,本是百姓欢聚一堂的日子,到底有些冷疏潇淡了。”   似乎是他的一腔悲伤情怀感染了在座的嘉宾,竟也让在座的各位近臣贵戚郁闷起来,北宋强政,一个个小国均被征服,天下四洲,唯剩寥寥几个小国,这夹缝中生存的滋味真不好受,不过今日既然是国主宴请嘉宾,自然不谈国事。   阁楼中的气氛正是沉沉之时,外头突然传来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元宵佳节,末将来迟了!”   话音未落,林仁肇那英伟的身形已经进入阁楼里,竟让冷嗖嗖的楼中瞬间暖和起来。   “末将参见官家!”林仁肇声音洪亮,底气十足,大不同于楼中那些或是大腹便便、或是弱柳扶风的皇亲贵戚。   国主转身见是他,眸色中亮了亮,“林将军别来无恙啊!”   “末将未能时常入宫觐见,还望官家恕罪。”   “林将军为朕镇守武昌,军务繁忙,来金陵一趟也颇为不易,朕怎会加罪于你?赐座!”   那一旁的韩王见林仁肇被国主如此优待,酸妒得牙都快酸了,瞪直了眼睛猛喝了几口甜乳,才将泛到嘴里的酸涩味压了下去。   林将军落座之后,又有侍婢上来更换杯碟,陆续上了热菜,席间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酒过三巡,众人的意态神色皆有放松。   “末将此次前来匆匆,无以置礼,带了些武昌鱼,适才命人烹了。官家尝尝,也不知道合不合官家的口味?”   林将军一击掌,侍婢们端上了一道鲜美的蒸武昌鱼,那鱼虽是极为普通,但香气甘美馥郁,在众多佳肴中极为出众,更勾起了在座宾客的馋欲。   清香飘入到国主鼻息中,令他陶陶道,“‘得餐武昌鱼,不顾浔阳田。’唐诗如此说,想必是果然不同寻常。”他拿起筷子正要夹一口尝尝,突然听到韩王一声急促之音,“官家且慢!”   国主方觉得奇怪,“七弟这是怎么了?”   韩王从席间起身,面色肃然道:“臣弟斗胆,请国主不要碰这鱼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国主奇怪道:“为何?”   韩王犀利的眼光瞟了一眼林仁肇,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日林大将军献的这道菜虽然鲜美,但来历不明,臣弟实在是忧心。”   林仁肇怎能受此侮辱,反唇相讥道:“莫非韩王以为这菜中还放了毒不成?”   韩王的声音阴阳怪气,“是不是放毒,放了何种毒,也只有林将军得知了,本王又怎敢妄自置喙?”   林仁肇冷笑一声,“本将曾听说‘小人眼里无君子’,本将曾听不到明白,到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双手微微抱拳,“多谢韩王殿下给本将上了生动一课,叫本将长了知识。”   “你!岂有此理——”韩王恼怒地睁圆了眼,一甩袖袍,转头对国主道,“禀官家,臣弟有一话不吐不快。近些日子,臣弟常听闻某些将士自诩劳苦功高,镇守边界时肆无忌惮,依仗手中兵权,虎踞龙蟠。这等将士虽为人臣,却怀有狼子野心,更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何种谋逆之事,还望官家明察圣断……”   韩王这番话虽然没有点名,但在座的人皆知字字句句如刺般指向林仁肇,一时间惊得鸦雀无声。   国主已有些怒意,沉声道:“韩王今日喝酒喝糊涂了么?若是再说些浑话,那就告退罢。”   韩王一愣,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还要上前一步再说,见国主脸色不善,到底有些心虚,垂头呐呐。   韩王碰了一鼻子灰,落座之后对林仁肇怀恨在心,突然之间想到一条妙计,故意清了清嗓子,对身侧的大臣张洎说道:“这几只曲子莺莺燕燕,一点味道也没有。还莫如国主的那一曲《菩萨蛮》来得婉转动听。”   这些话,让坐在他身侧的林仁肇听得清清楚楚。   张洎小声道:“《菩萨蛮》关系国主的风流韵事,谈论《菩萨蛮》是为大忌讳,殿下还是少说两句吧。”   林仁肇本不在意,兀自喝着酒,国主风流俊俏,他不是不知,故而听到这番话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接下来韩王话让他不得不放下了酒杯,凝神侧耳倾听。   韩王缩了缩脖子,一拍自己的脑门,“啊呀,瞧本王这记性,竟然又是忘了《菩萨蛮》写的可是国主与昭惠国后小姨子月下幽会之诗,只可惜,那位小美人如今还处在深宫之中,还被罚入了掖庭中,若不然,早就是本王王妃了,唉唉唉!”   他摇头晃脑地正要端了杯酒喝,不想衣领被人蓦地提了起来,一扭头只见林仁肇正虎视眈眈地瞪视着自己,顿时吓得面如猪肝。   在座的宾客皆都大惊失色,守护在阁楼周围的侍卫们也纷纷拔了剑。   “你刚才在说什么?!”林仁肇剑眉倒竖,咄咄逼视着韩王。   韩王连连摆着手,打着酒隔道:“本王什么也没说……”   林仁肇丢了韩王,转头向国主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该说不该说。”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急火攻心的时刻,也顾不得御前失仪了。   国主远在楼中的上座,自然是没听到韩王的卑鄙言语,见林仁肇突然抓住了韩王,觉得十分诧异,“什么事让林将军如此激动?”   “末将请官家赐婚!”林仁肇目光如炬。   众人一惊,继而不禁笑了起来,就连国主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林仁肇,竟又向他请求赐婚!   座中大臣张洎调侃道:“林将军英姿勃发,又何愁娶不到一个好女子?竟然向官家索求美女?”   韩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戏谑道:“莫非是林将军看上了哪家高门阔府的女子,求得了官家的恩宠,方能有一宗光耀门楣的好婚事?”   国主微微俯下了身,凝眸问向林仁肇:“朕记得曾赏了你一些宫娥,难道这些林将军还不满足?”   “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如何能入了末将的眼?”   “哦,你看上了哪家女子?朕为你做主。”   林仁肇咄咄逼迫着国主的眼,一字一句说道:“已故周老之小女——周嘉敏。”   此言一出,众宾客的笑容顿时僵持在脸上,谁人不知这周老周宗的小女儿曾和国主幽会,更有龌龊的宾客由《菩萨蛮》一词联想到国主与小姨子香艳偷情一事,心中暗自揣测这林将军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求娶国主的小姨子!   唯有韩王李从善颇为得意地缀饮了一口酒,似乎对当前的局面颇为满意。   国主神色大变,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的怒火在一瞬间已被点燃,而令他真正愤怒的不是林仁肇的大胆请求,而是在听到周嘉敏这三个字后,他竟然十分舍不得。   他舍不得将周嘉敏赐婚于他,他宁愿将她陷于自己所设的囹圄中,也不愿意她挣脱自己的手心,成了别人的嫁女。   该死,为何竟对那个毒女人还有着如此强烈地不舍?他早就该忘了那个女人!   是他一时昏了头,才痴迷上一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女子,既然心已如止水,为何此时偏偏又是心潮奔涌?   ☆、第十七章 珠玉还(1)   林仁肇见国主迟迟不肯言语,斗胆说道:“周嘉敏才是末将一直钟情的女子,还望官家成全。”   国主的手背爆出血筋,手中的玉杯几乎被捏得粉碎,他忍了忍,才冷淡说道:“林将军仪表堂堂,年轻气盛,按说早该谈婚论嫁了。朕会命人仔细甄选,为林将军挑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   林仁肇坚定说道:“末将唯独倾心于周嘉敏一人,其它的女子末将一概不能入眼!”   他如此狂妄之言已令在座的诸位皇亲贵戚倏然变色,更何况是位于上座的国主,国主已经忍耐到极点,沉声道:“林将军,你是在胁迫朕吗?”   举座皆惊,朝中驻境大将胁迫国主,除了大不敬之外,更有谋逆之嫌!林仁肇果然虎雄心性,胆子大到往自己身上扎刀子,韩王更是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夹了一块肥腻腻的肉塞往了嘴中,等着看一场好戏。   林仁肇毫不妥协,“末将听闻周姑娘被打入掖庭。姑娘乃珠玉之人,在深宫之中却被如此糟蹋,既然官家并不怜香惜玉,何不还珠?末将虽一粗人,可必定终其一生将嘉敏这颗珠玉捧在掌心上。”   国主已是气得脸色发白,本就清瘦脸此时更显冷毅棱角,喝道:“林仁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周嘉敏谋害皇子,被朕施以惩处,非得朕的旨令,不得出掖庭,你竟敢向朕索要一个罪女!”   林仁肇振振有辞道:“以末将对周姑娘的了解,她怎会做出这等无情无义之事?若不是姑娘被人陷害便是官家对她误解……”   国主气得一抻手,桌上的菜肴杯盏全都跌落在地,摔得满地粉碎,林仁肇迫于情势跪倒在地,而他的神色凌然,似乎丝毫不为其震慑。   国主指着林仁肇责斥道:“难道朕的后宫朕不知道管辖,竟要你一个武将干涉?!”   “末将并非此意,末将只关心周嘉敏一人,于宫中其它万千女子并无兴趣。”他抬起头,望着国主的眼,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晰,“宫中佳丽三千,多一个周嘉敏不算多,少一个周嘉敏不算少,还望官家能将嘉敏还给末将。”   国主冷笑道:“林将军,你也是一个长躯伟干的英雄人物,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屡屡冒犯朕。若是朕答应了你,岂不是人人皆可效仿?宫中规制又安在?难道林将军是要将朕置于不明不智之地吗?!”   林仁肇依旧坚持道:“末将不敢,只请官家将嘉敏还给末将。”   “周嘉敏是朕的!不是你林仁肇的!”国主拂袖起身,再也不理会跪在殿中的林仁肇,愤然离席。   留下满座的皇亲贵戚一头雾水,底下宾客有摇头叹息的,有劝慰林将军的,有怔怔惊呆的。   温修容心中已起惊涛骇浪,就在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国主对小小姐依然有着深刻的情愫,这份情愫或许连国主自己尚未发觉,可是当另一个男人来与他争夺之时,他这份隐藏的心思便渐渐浮出了水面。   幸而,小小姐已经被她处理得干干净净,她露出了一份几乎不为人察觉的微笑,紧跟着国主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散了,留下林仁肇一人跪在当中,那韩王李从善岂能放过羞辱林仁肇的机会?故意尖着嗓子说道:“那周嘉敏入宫前还是一朵娇嫩的花,到现在也不过是连国主都弃之不要的罪奴而已,就算是送给本王,本王还觉得晦气呢!”   他只顾着嘴巴上痛快,殊不知已经惹恼了林仁肇,林仁肇勃然大怒,就要朝他的脸上猛挥一拳,幸而韩王的随身侍从格挡住了林仁肇,韩王才免了这重重一击。   韩王见林仁肇怒发冲冠的样子,想起多年前曾在他手下吃亏一事,到底有些心虚,趁着侍卫们与他纠缠的当口,赶紧溜之大吉……   ……   銮驾回宫,国主直至清晖殿中后,怒气仍未消。温修容替他解下了盘龙明黄氅衣,替他揉捏着肩头,“官家今日累了,也乏了,嫔妾早已命人在瑶光殿中备至了怡和汤,最能解酒怡神,嫔妾不如陪官家去喝一盏吧。”   流珠被封为修容之后依然住在瑶光殿的东侧殿里,一来是为时时照看先国后的遗物,二来瑶光殿距离国主的清晖殿最近,她可时时制些点心和琼浆汤羹,亲手送到国主手里。   国主有些疲乏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下去吧。”   “可是官家如此劳思忧神,嫔妾心中实在是不安。”温修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朕叫你下去难道你不懂吗!难道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违逆朕的旨意吗?!”国主猛然提高了音量,流珠登时心中跳了跳,又跳了跳,以往国主纵然再生气也不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气……今夜,国主的确是为周嘉敏而烦躁不安。   “嫔妾不敢。”她自知再多语只会让国主更加厌烦,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殿中顿时有些冷清,唯有烛光微微摇曳,虚晃出一片寂寥的光影,国主心潮起伏,今夜元宵佳节,他想要提笔写点什么,到底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只得心烦意乱地丢掷了笔。   就在这时,姚海来传翰林院曹大人求见。国主心气浮躁,想这良宵夜晚与画师论画也是一件平息心情的雅事,便让曹仲玄进来。   曹仲玄还是一副不羁情态,可偏偏又一种气宇轩昂的风姿,国主颇有些以貌取人,见到曹仲玄便觉得有一股与朝臣不一样的出尘气概,只觉得清雅扑鼻。   “朕也有好些日子不见你,不知道你又在哪里躲懒去了?”   “官家政务繁忙,近来又凭添忧思,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对微臣的谕旨了?”   国主这才想起数月前曾对翰林画院交代的绘画之事,有些怅惘道:“是朕这些日子疏怠,竟不知时日过得如此之快。朕让你们绘图的事,你可画得如何了?”   “微臣不敢懈怠,日日勤耕不辍,特精心挑选了一些画作,还请官家过目。”曹仲玄的拿出了几卷画作。   国主接了过去,徐徐打开,见画作全面,有登高绘制金陵全貌的,也有绘制宫女追逐蝴蝶的,还有太监打架斗殴的,均是栩栩如生,叹道:“朕倒有些羡慕你了,若是朕也能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握着丹青,逍遥超逸、挥毫泼洒,也不枉来世一遭。”   曹仲玄略略欠了欠身,“官家天纵英明,君临天下,又怎会行此微末之事?这种琐碎闲杂之事让微臣去做就是。”   “非也!非也!丹青一事亦为精血诚聚,非余意绵缠则不能尽得其妙,常人尽其一生也不能悟出画道,故而是极其需要天分和精神的事,唯有诗与之比肩,又怎可说其为微末之事?你的画甚好!朕前几日得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玉扳指,赏给你正好!”   姚海即可过来呈上了玉扳指。   曹仲玄领了赏,“谢官家隆恩!”   国主一张张地翻阅着画作,越往下翻,越觉得心旷神怡,连连赞叹道:“翰林画待诏的画作各有各的妙处,顾待诏笔力圆劲,善摹人物,可久不出新意,朕看他的画有些腻了;周待诏工于人物,有着繁富细腻、丰肌秀骨的气概,只是过于富丽。至于这一张……”   他拿起一幅《驯兽图》,不由得细细端倪起来,“这一张简练磊落,笔胜于象,人物栩栩,猪牛也是寥寥数笔,却添了宫女驯服野猪的生动气象。不用朕猜,也知道只有俊逸潇洒如你才能做得出此画。”   “官家好眼光,这幅《驯兽图》的确是微臣一蹴而就,既然官家喜爱,微臣这颗惶恐不安的心也就暂且能稍微平息,不过,微臣还要斗胆讨赏。”   “哦?”国主兴趣颇浓,“未必又是好酒一壶?金器一样?”   “微臣除此两样之外,已别无所求。”   国主拍了拍他的肩,“你是性情中人,也不像朝中一些淸贵之臣明明是爱财心切,偏要做出一种附庸风雅的姿态,你的这一点跟朕很像,朕自然要赏你的。”说罢正要收拢画轴,余光一瞥间注意到那画中角落的微末一景。   那《驯兽图》近处所画的是一个壮实的宫女驾驭一头野猪,而远处是几个粗鄙的宫人站着看热闹,每个人的情态各异,极为生动盎然,在远方树林下的木屋里还站着一名女子,踮起脚朝着驯兽女翘首相望,似乎是在为之忐忑不安。   若不细看,几乎忽略了这个木屋前的女子,可若细看下去,便叫国主大吃一惊,那女子虽然只以粗笔寥寥点缀,可其神态气韵像极了周嘉敏。   他仿佛是被雷电触到了一般地丢开了画,仿佛那画是致命的毒药。   曹仲玄拾起了画,问道:“可是微臣的画做得不好?”   国主阴沉着脸色,“画中女子到底是为何人?!”   “一个粗鄙的宫女而已,微臣也不得知,官家若是想知道,微臣这就去问个清楚。”   “朕是问你,远处站在木屋前的那个女子。”   “哦,原来官家问的是她!”曹仲玄故作恍然大悟道,“原先是掖庭中的一个女子,姓周,具体叫什么名字微臣也不记得了,只是她后来不知怎地吸了炭气,双腿也不灵便了,微臣便擅作主张让她暂住在万兽园中的小木屋中。”   “你说什么?她双腿不灵便?”国主的脸色煞白,一急之下,竟然是什么都顾不得的了。   曹仲玄点了点头,“若是不予以医治,只怕她的这双腿就保不住了。”   “朕要去瞧一瞧,你带朕去一趟万兽园。”他说着连龙袍氅衣也不披,急匆匆地就往外奔走,姚海慌得一张脸皱成了草纸,忙跟上前,哭哈着脸说道:“官家,官家!去不得呀!去不得呀!”   国主对姚海的一番阻拦不予理会,大步走了出去,姚海又跟上道:“官家,这漆黑冷夜,万兽园中的百兽可是最活跃的时候啊,白天里一个大活人可都保不住性命,更何况是大晚上的?官家可是千万要保重龙体!”   国主恼恨道:“你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些?若是再多嘴,朕便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姚海也不敢再劝,只是给底下內侍一个眼色,那內侍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忙悄声退下,急急地跑往瑶光殿,向温修容禀告了这一消息。   温修容得了消息后,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转眼看到仲寓正专注地玩着木马,心中顿时有了注意,狠下心往蜜糖牛乳中放了一些巴豆粉,哄着仲寓喝了睡觉。   今日正是元宵佳节,仲寓贪嘴,多吃了些油腻肥冷的食品,仲寓喝了牛乳之后,不过片刻功夫,就脸色煞白,冒着豆大的汗珠,嚷嚷着肚子痛。   一时瑶光偏殿里忙得人仰马翻,温修容一面差了小內侍去向国主禀告,一面请了太医。   国主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行到了掖庭门外,听到自己的爱子突然发了恶疾,顿时紧张起来。   “仲寓到底怎么样了?”   小內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回禀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在殿外就听到了小皇子的呼痛声。”   国主心中犹豫,前行也不是,打道回府也不是,姚海觑着国主的神色说道:“能在殿外听到皇子的呼痛声,那也就是说小皇子的急症可是很严重呐!官家还是赶紧儿地去瞧瞧吧!”   国主不久前才痛失爱子,膝下唯有仲寓一人,又怎会不心疼爱护?他望了望掖庭斑驳紧闭的大门,只觉得脑海中像是突然被钝击一般,千头万绪中似乎是已经分出了轻重缓急,他在干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是今夜被林仁肇的一番胡话冲昏了头了么?他为何急匆匆地就走到了这里?   “起驾到瑶光殿。”他终于下了旨令。   众扈从折身而返,急匆匆地往瑶光殿行去,此时六宫之中唯有瑶光殿灯火辉煌,宝珠通明。   ☆、第十七章 珠玉还(2)   国主下了御轿,直奔向殿内,此时太医们已经忙成了一片,更有宫女內侍急急奔走,温修容坐在仲寓的床榻前,满脸的斑驳残泪,似是格外忧心。   “仲寓情形如何?”   “太医已开了药房,说是仲寓今夜贪嘴,胡乱吃了些东西,饮冷过度,是暴下之症。”   国主握了握仲寓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凉,心中又急又气,对仲寓轻斥道:“你小小的肚儿能装多少食物?今夜怎地这么不当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知不知道朕会有多忧心?”   温修容满脸歉意:“是嫔妾照顾不周,让冷风扑了皇子。”   仲寓的脸色好转些,望着国主稚气道:“不关温娘娘的事,是孩儿贪嘴多吃了些油腻冷炙,让父皇忧心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国主心头一热,由急生怒的叱责之语再也不忍心说出,仲寓虽然不似仲宣聪颖,但也是个十分懂事的好孩子,又念及这些日子自己只顾悼念国后,倒是对爱子疏忽了,因此心中只觉得满满的愧疚之意,就算是仲寓此时向他要金山银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仲寓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抚摸着国主清瘦的面庞,稚气未脱地说道:“父皇瘦了好多,要是母后看见了一定会不开心的,刚才孩儿还梦见了母后,母后说……”   国主心头一震,他这些日子日思夜想,都没能梦见娥皇,没想到仲寓竟是梦到了,心中一震,忙问道:“你母后说什么了?”   “母后说她已经去了极乐天堂,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烦恼,母后说自己过得很好,还希望父皇也要过得开心才是。”   国主展颜,他的笑容本是极为柔和静美的,若是娥皇在天堂里过得极好,那便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母后还说……”仲寓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说。   “还说什么了?”   仲寓看了一眼温修容,温修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仲寓这才鼓起勇气说道:“母后还说宫中有好多居心叵测的人,叮嘱孩儿不要轻易信赖宫中的人,尤其是……小姨……母后让孩儿离小姨远一些。”   国主神色如冰一样僵冷,目中的熠熠之色霎时也变得灰暗,仲寓有些手足无措,忐忑问道:“父皇,是不是孩儿说错了什么?”   国主勉强笑了笑:“没有,你什么都没有说错,你母后托梦给你,是希望你能平安无虞地成长。”   “可是为什么母后要孩儿提防小姨呢?难道小姨真的是坏人吗?孩儿好怕……”仲寓说着紧紧拽住了国主的绣袍。   周嘉敏真的是坏人吗?他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已成。他搂住仲寓小小的身体,温言安慰道,“不要怕,你的小姨已经被朕惩处了,她不会再伤害你的。”   “那父皇答应孩儿,永远都离小姨远远地好不好?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小姨好不好?”仲寓仰着头,天真地望着他。   国主的面上显现难安之色,似乎心中被狠狠地戳了一个洞口,似乎是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一旦被撕开就再也阖不上了。可是一低头看到仲寓那巴巴的眼神,便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依赖,天然的护犊之情便占据了上风,他微微一笑,握住仲寓的小手道:“好,朕答应你。”   仲寓的嘴角漾起了一个梨花涡纹,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下了,国主凝望着他安宁香甜的睡容,心中升起一股既苍凉又温暖的情愫,转头见温修容的泪痕未干,知道她定然为了此事折腾,想起适才自己还对她凶吼,有些歉意,对她温声道:“今日倒是辛苦你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嫔妾今夜失职,让官家劳心了。”温修容犹然惴惴不安。   国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做事向来圆融稳妥,朕没有不放心的。今夜之事事发突然,实在不必为此自疚。”   温修容温婉地欠了欠身,国主手心传递的温度让她感到妥帖舒适,这一夜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国主转身走了出去,到了清晖殿外竟发现曹仲玄还在外面候着,奇怪道:“曹大人怎地还未走?”   “未得官家圣令,微臣不敢擅意离去。”   “你回去吧,改日朕再与你切磋。”   曹仲玄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情,不过转瞬即逝,他生性洒脱,就算有这些失望也不会轻易地展现在脸上。   国主与他擦身而过之后,想起什么,突然驻足,对姚海命道:“传朕口谕,指派一位太医,每月去两次掖庭、万兽园,但凡有病痛的宫人大可医之,若是医好了,朕有赏。”   “是。”姚海不敢不答。   曹仲玄的面上是舒然之色,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日,太医署的吴太医收拾了药箱,正要匆匆地入掖庭,殿外,一个婢女已等候多时。   正是如今正得盛宠温修容身边的宫女尔岚。   “吴太医请留步,温娘娘今日身子略觉不爽,请太医前去号脉。”   吴太医不敢懈怠,忙去瑶光殿中,为温修容搭脉之后,有些惊疑道:“娘娘脉象平稳,圣体安康,不像是有不适之症。”   “本宫想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安康的身子一夜之间不中用?”珠帘后,温修容的声音渗出一丝丝冷厉。   吴太医浑身冒了一层虚汗:“臣……不明娘娘何意?”   “太医医术高明,可让人起死回生,也可杀人于无形,想必,若是要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对太医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吴太医吓得不轻,“臣不敢……”   “放心吧,本宫让你去杀的人不是什么紧要人,只不过是掖庭里一个不中用的人罢了,听说那个女人双腿残废,已等同于废人。”   吴太医仓皇得抬起了头,有些无助道:“娘娘……官家让臣去掖庭,不是害人的,是给人看病的。”   温修容拨了帘子,缓缓走出,眸色骤冷,“所以,太医不打算听本宫的话了?!”   吴太医拭了拭额间豆大的汗珠,吱吱呜呜,“微臣不敢。”   温修容冷冷一笑,颇不以为意,“别忘了,如今吴太医与本宫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给皇长子的巴豆粉,还是有赖于吴太医从宫外带进来呢!”   吴太医的青筋突突直跳,若是此事被揭发,别说他太医官位不保,即便是项上人头也难以保全了。   “是……微臣知道……微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吴太医躬身而退,独身前往掖庭。   ……   国主指派太医来给宫人看病,元英大喜,朝着东边磕着头,嘴里连连说个不停,“国主终于开恩了!姑娘的腿有救了!国主开恩了!姑娘的腿有救了……求老天爷大发慈悲,一定要让姑娘的腿早些好!”   周嘉敏致谢道:“谢太医来为小女看病。”   吴太医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娘子不必客气,是官家派遣我来给姑娘看病的。”   嘉敏心中五味陈杂,国主终究还惦记着她。   “太医,我的这腿还能治得好么?”   “只要小娘子好好吃药,不出半载就能慢慢行走了。”   “如此,就有劳太医了。”   吴太医留下了药,正要起身离去,外面进来两人。   是太医署的吕太医及其翰林院的曹仲玄。   吕太医年纪轻轻,与曹仲玄交好,是太医署最低等的医官,见了吴太医忙行礼:“下官见过吴大人。这掖庭是微末之地,吴大人向来是为娘娘主子们请脉,贵足如何能践踏污秽之地?以后这种为宫女诊治的活,还是让下官去做吧。”   吴太医哼一声,提着药箱匆忙走了,神色间有些慌张。   曹仲玄已起了疑心,走至桌边,二话不说,将吴太医留下来的那几包药从窗外丢了出去!   嘉敏大惊:“公子何故丢我的药!”   元英也十分恼火:“公子太过分了!”   曹仲玄冷冷道:“不明不白的药,不吃!”   嘉敏冷嗤一声:“公子好冷的心思,这是太医亲开的药方,莫非公子见不得我的腿好?!”   曹仲玄一脸的淡漠之色,木屋内的气氛骤然间十分凝滞,还是吕太医打破这怪异的气氛,说道:“姑娘不必担心,以后就由我来给姑娘看病,我一定会尽平生所学治好姑娘的腿疾。”   嘉敏怒气稍解,言语也有了几分温度,“那就有劳吕太医了。”   “姑娘不必客气。”   ……   从掖庭出来,吕太医拍了拍曹仲玄的肩,“实话实说,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今儿个怎么热心起来了?”   曹仲玄理也懒得理他,径直朝前走去。   吕太医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平时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漠不关心,今儿个巴巴地求了我来掖庭,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吧?”   曹仲玄否认,风淡云轻,“我只不过看她可怜罢了。”   “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要真有那个可怜人的心思,何不去可怜可怜宫中那些对你仰慕的女子?”   说起此事,倒又扯出些风流。   原来,这曹仲玄曾在玄武湖畔的文苑馆内大出风头,彼时他年龄尚小,风度清逸,以一幅湖上垂钓图脱颖而出,赢得了郑王的青睐,郑王嗣位之后,想起往日间的那些能臣才子,对他更是念念不忘,进他翰林画院待诏。   如今,曹仲玄由一个青涩少年长成了言行有致、出于众人的英俊男子,因是画师的身份,奉命出入宫中,在苑囿中作画也是常事。   他常常坐于小亭,手执画笔作画,一坐便是半日,倒也成了宫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宫女们闲时便躲在花丛中或是阑干下,偷偷地看着他飒然的身姿,如玉雕刻的面容,便小声地议论着,窃窃低笑着,推推搡搡着……更有不少宫女暗送秋波,递送花簪……   曹仲玄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意,只是他素来洁身自好,清新寡淡,对这些宫女们频频暗送的情意视而不见,宫女们了无意趣,只能徒然望着他器宇身姿,空有一番相思情罢了。   曹仲玄倒也真真是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柳下惠”,一心一意地只钻研他笔下的画,宫女们骂他是个不解风情的痴儿,他也不以为意,又专注于笔下墨汁的浓淡了。   ……   吕太医虽然年轻,但医术天分极高,那一副副的药喝下去,嘉敏的双腿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只是,周嘉敏为情而伤,心情一直低落。   这一日,突然间老远就传来阿茂的声音——   “周姑娘!周姑娘!”   阿茂远远地就扑了过来,跑得太急,在小木屋前摔了个跟头,他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冲着嘉敏兴奋地大喊:“姑娘可以出宫了!姑娘可以出宫了!”   “你瞎嚷嚷什么?!”元英浓眉大眼,瞪着阿茂,“大白天的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周嘉敏没反应过来,等阿茂再说了一遍,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是说我可以出宫?”   “当然是出宫!”阿茂的笑靥绚烂,“过一会儿,奉国主口谕的公公就要来传旨了,姑娘还是早些儿准备着。”   “是不是弄错了?”   阿茂摇了摇头,“我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周嘉敏觉得奇怪,见阿茂虽然绽开了一张笑脸,但眼圈儿是红的,知道他刚才必定哭过,心中越来越狐疑,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茂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周嘉敏的目光,声音也小了很多,“姑娘就别问了,总之姑娘快些准备出去就是了,这万兽园又怎是人住的地方?姑娘若是再晚些时间,宫中只怕就要下钥了。”   “你别岔开话题,快实话告诉我,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宫里……宫里什么事也没有……嘿嘿……”   “好,你若是不说,我就不走了。”   阿茂见瞒不住,急得抓耳挠腮,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道:“是……是……圣尊后驾崩了……”   ☆、第十七章 珠玉还(3)   犹如雷击电掣一般,周嘉敏空落落地,怔怔地。   “是我又多嘴了,是我不好……”   周嘉敏犹然不能相信,“圣尊后怎么……就驾崩了呢?我去年见圣尊后,还觉得她体态安健,怎么就……”   阿茂叹道:“自从去岁国后和小皇子相继离世之后,圣尊后的精神一日不似一日,前阵子头疾发作得厉害,国主痛心不止,一直伴在圣尊后身侍疾,只是……唉,天命如此,纵然有灵丹仙药,也抵不过老天爷的意思,圣尊后昨夜里还是走了……”   仿佛是被什么钝重东西狠狠一击,仿佛是双脚沉入了泥淖之中,又仿佛是心头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翳,周嘉敏觉得自己渐渐地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圣尊后对她十分怜爱,雍容慈雅,只是身居至尊之位,她也免不了人生的大悲,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作为一个女人,丈夫壮年而逝,儿媳早死,儿孙夭折,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彻?怎样的伤痛?   阿茂说道:“圣尊后驾崩前,已经下了懿旨。请国主免了姑娘的思过之罚,放姑娘出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圣尊后慈悲心肠,可是却猝然的撒手归西。   周嘉敏的双眼已经模糊了,她跪了下去,朝着圣尊后的宫殿凤和宫重重磕了三个头:“圣尊后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等到来生来世,小女子方能结草衔环。”   夕阳的余晖自林中筛下斑驳的光点,倦鸟飞还,发出倦怠的啾啾声,似乎丝毫也未知晓园中有伤心人,阴凉的秋风乍起,吹散了周嘉敏的额前发丝,也吹得她的心绪怅惘忧伤。   直到最后一抹余光隐下了远方的石头山,灿烂的霞光铺满了天空,阿茂才劝道:“姑娘虽不能祭奠圣尊后,可是姑娘的心比谁都赤诚啊!圣尊后在天之灵也是知道姑娘感念之恩的。”   “是,是,是,圣尊后也没白疼姑娘呢!姑娘若是难过,等到出宫后再悼念也不迟,这天色也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出宫才好。”元英也劝道。   周嘉敏擦了擦泪水,拄着拐杖,由元英一路搀扶着一直走到万兽园的门口,到了分别的时刻,元英一向粗枝大叶,竟也舍不得落了眼泪下来。   周嘉敏如何不心酸,扶了元英手说道:“我这匆匆一去,就剩下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不可逞强。”   周嘉敏这么一说,元英哭得更厉害了。   阿茂也觉得难过,抹了一把辛酸泪,“姑娘能出去就是福气,我和元英都是奴才的命,可姑娘是富贵命啊!只要姑娘能惦记着我们,我们就是莫大的知足。”   周嘉敏勉强笑道:“若不是承蒙你们的照顾,我又怎会有幸活到现在?只有等到你们放出宫的那日,我为你们设宴庆贺才好!”   “真的吗?”元英抹了抹眼泪。   周嘉敏笑着点了点头。   元英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相见的!我就知道!”   直到看门内监来催促,周嘉敏才一步一停地离去,走了好远好远,她回首望去,只见阿茂与元英萧疏而略单薄的身影还在宫墙之下,朝着她远远地挥手。   天边的红霞渐渐散开,夜幕即将来临,而在明朝的太阳升起之前,她就再也不是深宫女子。   一朝之间,瞬息万变,从此命数也不再相同,这些天,这一年,在宫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亦犹如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唯有轻叹一声。   或许这深宫的锦绣繁华和珠帘绣幕,本不该由她这样的人来享受,或许,她该回到城郊的府邸中,与阿母相伴终身。   她坐上马车,怀着急迫的心情往秣陵周府赶去,这一年来,也不知阿母可否安好?她心焦如焚,更想要迫切地见到阿母。   马车轱辘轱辘地在街道上碾过,两个个时辰后到了巷道中的周府外,周嘉敏下了马车,此时已经是店铺打烊的时分,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周府依旧如故,只是大门铜辅首像是更斑驳了些,殿角飞檐也有一些缺角的瓦片。   周嘉敏迟疑地伸出手,敲了敲门,半晌也没人应门,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突跳得很快,像是随时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门口是熟悉亲切的面容:“小姐?”   周嘉敏呆了呆,又惊又喜。   香柔喜得跟什么似的,两行清泪登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真的是小姐?真的是小姐!”她扶着周嘉敏的身子左右看了又看,见她怯不胜衣,泪水奔涌而出,“小姐,你可是终于回来了!香柔可是想死你了!”   天边的晚霞全都隐在了石头山下,一轮残月淡淡地挂在黛青色的天边,清冷的月光衬得院中寂寥,更衬得香柔的侧影孤单而清瘦,周嘉敏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粗布粗服,发簪也十分简单。   嘉敏问道:“夫人呢?赵管事呢?”说罢就往夫人的房内走去。   “夫人她……”香柔掩饰道,“姑娘还是别问了,先换身衣裳要紧。”说着拉着嘉敏就往偏院走去。   香柔越是掩饰,周嘉敏越是困惑,“香柔,为什么院中不点灯?大家都去了哪里?”   “小姐,我……夫人……”香柔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见瞒不住周嘉敏,只得抽抽噎噎地说道:“小姐不在的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夫人变卖了家产,重病之下……”   “重病?”周嘉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阿母究竟怎么样了?”   “已经在上个月……去世了……”香柔说完,再也不忍心说下去,只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犹如五雷轰顶,犹如晴天霹雳,那一刻,周嘉敏只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了下来,凭着唯剩的力气,她才没有晕倒,颓然依靠在柱子上,半晌,才悲怆啜泣道:“阿母是怎么去世的?”   “国后崩之后,官场、亲戚中的那些人向来是敷衍趋势、拜高踩低的,与府里的交道就渐渐浅了,老爷留下来的家产业务也不太好做了,府中的境遇一落千丈,今年春日,马羊贩卖生意因为一场瘟疫全都赔光,府上也因此欠了债,夫人又听说小小姐在宫中过得不好,不能互通消息,忧劳心疾之下病倒,从此之后便起不了床,日渐沉珂……老爷生前本就是清明之官,只留下牛马生意,没有置备些家产,竟是日日衰败……到最后,不得已遣散了府里所有的人……”   “我竟是无用之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我竟是无用之人……”那锥心刺骨的痛混杂了悔恨,嘉敏连嚎啕大哭也不能,唯有悲怆的泪水如雨下。   “小姐能回来就是大好的事,”香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意,“夫人走得很安详,小姐还是节哀顺变吧,明日里小姐与奴婢一起去夫人的墓前去祭奠去,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得以慰藉的。”   周嘉敏的眼眸动了动,像是又活过来了,她望着香柔,见她容颜憔悴,神情之间多了一丝坚毅,知道她这一年必是受了很多苦,执了她的手问道:“我周家家道衰败,为何你还没走?”   香柔心里一热,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奴婢生虽不是周家的人,可奴婢已将周府当做了自己的家,若不是小姐,奴婢的这条性命早就没了,我一直等着小姐回来呢!”   周嘉敏又是动容又是伤心,两人抱成一团,哭了大半宿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下起了淫靡的小雨,和着深秋的飒飒秋风,吹得路上的行人笼着衣袖,缩着脖子,香柔备好了香烛纸钱,带着周嘉敏一起到已故周夫人的墓前祭奠,见到墓碑上的刻字,周嘉敏泪如雨下。   阿母的音容笑貌,犹然浮现在眼前,似乎,阿母的谆谆教诲、慈容安态,亦如昨天。到此刻,嘉敏才知晓这茕茕孓立的滋味,父亲早已过世,而这一两年中,亲人都陆续离去,家不似家,天下之大,茫茫无所适,又能靠得住谁呢?   也不知道在墓前跪了多久,直到小腿微微有些麻木了,周嘉敏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久跪的原因,登时跌坐在地。   香柔昨晚已经知道周嘉敏的小腿受了伤,此时见她又不能站起行走,知道她的腿疾又加重了,心中一慌,忙将她扶起,劝道:“小姐,你可别再吓着奴婢了,小姐的这腿伤要好好调养才是,千万不可因此伤了自己。”   嘉敏点了点,望着高山远水,有些怅然道:“香柔,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对金陵也有些厌倦了。好在我在庐州还有些远方亲戚,家中也在那里置备了些天地山庄,我想去那里散散心,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本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只要能与小姐相依为命,我就是多了个亲人。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从秣陵到庐州,需经过金陵城,萧瑟秋雨、西风断雁中,主仆二人略略收整,往金陵城行去。   周嘉敏心中尽是苍凉之意,苍苍金陵城,历历帝王州,繁华新梦,醉客吴歌……   前尘旧憾,浮生流离,踏碎了记忆中的洪流,她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去一个新的地方,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前方就是城西大门,出了城门,她将与金陵城告别了,就在她要出了城门时候,周围突然传来一阵阵纷乱的马蹄声,伴着一声厉斥传来——“拦住她!”   守护城门的侍卫堵在周嘉敏面前,周嘉敏惊讶地从轿中看向外面,韩王?   韩王骑在枣红大马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周身上下,既有轻浮放肆之意,更有瓮中捉鳖的胜利之色,“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嘉敏对他向来毫无好感,语气也颇为生硬冷漠:“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韩王挑了挑眉,“怎么,小娘子今天的气性这么大,难道做了一回国主的女人,眼睛就长天上了么?”   他的话语中别有深意,周嘉敏何尝听不出来,面上现上一份愤愤恼意。   “殿下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周嘉敏忍了忍,命马夫赶车。   韩王拔马挡在周嘉敏的马车前,带着几分狡诈之意笑道:“小娘子莫要生气,本王今日并非有意为难小娘子,而实是邀请小娘子到本王的府上去小坐片刻,”他俯下身,朝周嘉敏伸出了手,“小娘子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周嘉敏冷笑一声,“小女还要拜访亲友,耽搁不得。恕难能从命。”   韩王的手僵在空中,亦如往日里的次次追求周嘉敏而不能得的窘迫和尴尬。那样的感觉太相熟,曾经的她是周府千金,他不过是追求而不成的贵族一员;可如今已经天翻地覆的大变,她不过是被国主摈弃的糟糠之女,而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爷,他想要得到她,亦不过是翻掌之间。   韩王颇为自得地笑了笑,盯着她的一双美目促狭笑道:“小娘子,难道你忘了?你可是本王尚未过门的妻子,若是那一日不被林虎子那小儿掠走,你如今已是高贵的韩王妃了。”   周嘉敏冷笑道:“若不是当初殿下恩威并施,小女又怎会被胁迫嫁与殿下?”   韩王面色微有愠怒之意,他自从被封王之后,极是意气风发,何曾受过此等犀利之语,自尊上受了折辱,便也懒得与周嘉敏废话,不屑道:“你周府既是受过本王的聘礼,那就没有不嫁的道理!”   周嘉敏大吃一惊:“你想做什么?”   韩王的脸上浮现轻薄的笑意:“什么意思?本王要让你做本王的女人,让你做本王的妾室,本王定然不会亏待你,让你重新过上膏梁锦绣、珠围翠绕的好日子。”   周嘉敏大怒:“你是堂堂的王爷,怎能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民女?做出如此不耻之事?!”   “强占民女?”韩王像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别忘了,为了你,本王曾经可是下了重金聘礼,今天不过是重新迎回本王的新妻而已。”他已经完全没了耐心,手一抬,“将她抬回去!”   ☆、第十八章 摩罗毒(1)   众府兵上前掳走周嘉敏,周嘉敏怎肯依,奋力挣扎,香柔也傻了眼,急得跪在地上直向韩王求饶:“殿下开恩,我家小姐虽然与殿下有过婚约,但如今时过境迁,更何况殿下已经娶过王妃,怎能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将我家姑娘掳走,还请殿下放过我家姑娘……”   韩王娶嘉敏不成,后来的确是娶了个娇滴滴、酸醋醋的美王妃。   韩王懒得理会一个奴婢的言语,又怕府兵下手重了,伤到周嘉敏,对手下人喝道:“都悠着点!你们若是伤了本王新妾的一根汗毛,看本王不剥了你们一层皮!”   七八个府兵一起将周嘉敏抬起来,丢进了一辆繁花锦绣的小轿子,那小轿子由数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一溜烟地往韩王府行去了。   香柔急红了眼,连滚带爬地站起,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一直进了韩王府的偏门,又绕了好几个曲折连廊,直到了一处花红柳绿、俗粉堆地的小院才停了下来。   小轿子刚落地,周嘉敏便被两个婆子连推带拉地拽进了门,香柔急得奔上前,正要跨过门槛,门却被婆子重重关上。   “开门!开门!让我进去!”香柔拍着门大声喊道。   婆子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道:“你要进去凑什么热闹?莫非想要坏了王爷好事不成?”   “殿下他……他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香柔意识到什么,一颗心砰砰砰地急跳着,更加焦急地拍打着门。   婆子不耐烦,将香柔拽离了门边,阴阳怪气道:“姑娘在这里吵吵闹闹像什么话,要知道王爷自然是不会亏待你家小姐的!”   香柔不死心,脚踩墙下的大石头,想从墙上越过去,那婆子见她冥顽不化,捡了块砖头,重重往香柔的后脑勺上敲去,香柔眼前一黑,摔了下来,登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嘉敏被反锁在屋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中焦急,苦苦熬到了暮色时分,才有几个婆子进来点灯,伺候她更衣换妆。   周嘉敏不依,奈何那几个婆子都是做惯了这等事,力气奇大无比,将她的衣服剥了干净,伺候她沐浴更衣,梳上高髻红妆,活脱脱将她打扮成一个艳丽的新妇。   室内布置得旖旎暧昧,红烛摇曳,摇得周嘉敏的心晦暗不明,未几,门锁打开,韩王走了进来,他一身新衣新服,镶金嵌宝,极是富贵奢华。   韩王的目光痴痴落在嘉敏的脸上,半晌移不动半分,陶陶然,熏熏然地感叹道:“小娘子,你真美,你知不知道你的美,让天地芳华也为之黯然失色,让你去世的姐姐也只能徒然叹息一声,你知不知道,这一天本王等了多久?”   他的指尖落于周嘉敏的唇瓣上,想要触及到她如花唇瓣的温润香泽,哪知周嘉敏朱唇轻启,银牙狠狠一咬,韩王的指尖便被咬出了一个血印,指尖上的鲜血亦如珠子般滑落,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登时在房间弥漫。   韩王一声惊呼,忙缩回了手,暖香暗袭的红帐旖旎顿时烟消云散,他有些懊恼,可面对着眼前的艳丽美人,怎么也生不出气来,只觉得她的瑰姿艳逸中又添了一抹辛辣的味道,更叫他流连忘返,心肝宝贝地爱。   韩王舔了舔手指上的血珠,仿佛那指尖被美人的红唇贝齿一咬,血也是香甜的,他咂了咂嘴,笑眯眯道:“小娘子,你再桀骜不训,不过也是本王樊笼里的一只小野兽,看你还能往哪里逃!”说罢就没头没脑地向嘉敏扑了过去。   周嘉敏大感惊惧,慌忙躲闪,惊慌失措地打翻了桌上的瓷器银瓶,退到床边便再也无处可去了。   韩王见了她惴惴之色,越加爱怜,越加放肆地扑向向她,揽住了她的小蛮腰就要一亲芳泽。周嘉敏一闪腰肢,韩王扑了个空,越发被勾起了兴致。   周嘉敏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怒斥道:“你别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杀了你!”   韩王抹了抹嘴角,“小娘子,莫要害怕,莫要害怕……快快把那瓷片放下来……本王会好好待你的,本王会宠爱你的,跟着本王,会让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享不尽的宠爱。”   周嘉敏一横心,以尖利的碎瓷片对准了自己的玉颈,厉声喝道:“你别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不活了!”那瓷片比刀尖还要锋利,刚碰触到她玉颈上凝脂一般的肌肤,便划了一丝伤痕,鲜血缕缕渗出。   韩王傻了眼,没料到周嘉敏竟如此刚烈,一时也不敢上前妄动,只得巴巴地劝着:“别……别……小娘子别做傻事呀!”   周嘉敏狠了狠心,手上略用了一把力,脖颈上的伤口更深,殷红的血像是汩汩冒出泉水,很快就染红了她手中的雪白瓷片,又顺着她的手滴落到血红的婚服上,竟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盛服的色泽,还是血的浓稠?只有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房内弥漫,与浓稠的熏香混杂在一起,滞闷凝涩得叫人透不过气。   韩王前行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仿佛是周嘉敏的伤落在自己的身上,心中抓肝挠肺似的疼,只好罢了手,连声哄道:“好、好、好,本王不勉强你,本王绝对不勉强你……”   “出去!滚出去!”周嘉敏怒目而视。   韩王被唬住了,冲周嘉敏连连摆着手,一步步地后退,最后乖乖地退出了门,方才火急火燎地冲下人吼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周嘉敏听到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一颗紧绷的心方才有所舒缓,到了此刻,她才觉得精疲力尽,浑身都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坐在床上。   躲得了一时,可是往后的日子呢?韩王放浪轻薄、轻佻颓唐,落入了他的虎口,又安有轻易逃脱之理?   她的一颗心越来越钝重,沉沉地似是压了厚厚的乌云,如果真的逃不过这一劫,她宁愿死得干干净净,这样想着,她将瓷片便藏在了枕头底下,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好落个清白之身。   过了片刻,太医满头大汗地奔了进来,韩王虽然跟在太医身边,可又忌惮周嘉敏会做出糊涂事,只是言语上关切着她的伤势,不敢动手动脚,就连说话也是极尽陪着小心。   周嘉敏木愣愣地坐着,不吭一声,只任太医处理伤口,而迷惘神痴的目光却虚渺地落在未知之处,看也不看韩王一眼。   那冷淡、神痴的模样儿让韩王见了,登时骨头也酥了,真是我见犹怜的委屈样子,韩王又是爱慕又是心疼,只恨不得将自己的金山银山、身家性命都给了这个气性高却美得不像话的小娘子。   就算是一时亲近不得,这样将美人儿放在房中,痴痴呆呆地看着,也是一件极美的事,方可一解他犹如火炙的思念之情。   ……   香柔醒过来时已是月上树梢时分,头上仍传来钝重的痛感,她懵了片刻,方才想起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忙挣扎着起身,推开了院中的门,直奔入了房内。   看到小姐痴痴坐在床头,顿时慌得失了分寸,“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王爷是不是……”她不敢想,也不敢往下说下去。   周嘉敏摇了摇头道:“我以死相胁,王爷不敢拿我如何。”   香柔拍了拍急跳的胸,长吁一气,“小姐没事就好。”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逃出去才好。”   “可是这深院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外都是些看门家丁,恐怕一时半刻也逃不出去。”   “别慌,三更时候外面的家丁也都十分困乏,只要到时灌醉他们,就可以悄悄逃掉。”   “可这又去哪里寻酒?”   “此事容易。”   韩王让人给嘉敏送去最精致的吃食,数不清的绫罗绸缎、金钗银珰,怕她闲闷,给她房中安置了文房四宝,素琴书画,鹦鹉花猫等,只为哄得美人眉心长舒,展颜一笑。   嘉敏如冰山冷美人一般,睬也不睬。   韩王心肝儿都疼了起来,哄道:“小美人儿,你这不吃不喝的,本王心痛啊。”   “小美人儿,是我轻浮了,我做错了行不行?不过你也看到了,本王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啊!”   “小美人儿,只要你的一句话,我就废了王妃,让你做王妃,好不好?”   “小美人儿,笑一个行不行?就是不笑,说一句话行不行?”   嘉敏轻启朱唇,神色清冷:“酒。”   韩王一愣,“什么?”随即明白过来,忙涎着脸道,“好!好!好!美人要喝酒,本王这就给美人送来酒!”   韩王忙去搜罗天下美酒,让人抬了进来,各种美酒都满满地堆了一院子,酒香四溢,简直要人命,馋得一帮家丁们直抹口水。   嘉敏道:“韩王的好东西,想必大家平时也享用不到。今儿个大家只管痛快喝!”   家丁们起初还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直到香柔打开了酒坛,盛酒在碗里,那酒香像是馋虫儿勾得他们喉咙痒痒的,再也经受不住,端了碗,痛快喝了起来。   韩王金屋藏娇,府中上上下下皆已知晓,最后知晓的才是韩王妃杨氏。   杨氏脸酸心硬,风雷激荡,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得知韩王另设小院、金屋藏娇之后,气得把那些向她隐瞒消息的下人们狠狠抽打了一通。   如此还不解气,趁着韩王出去的当口,自己带了些家丁,气势汹汹地开往偏院里。   此时,嘉敏和香柔已经灌醉了家丁,正要出逃,刚到门口,未料到一个华丽羽裳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她尖鼻若鹰勾,更兼两片薄唇如纸,一眼望之,是个极不好惹的主。   王妃一声厉喝:“拿下他们!”   顿时三五个壮汉擒住了嘉敏香柔二人。   王妃的锐目刀片似地刮着周嘉敏,眼前的女子绝代姿容,兰心玉骨,即使身着素服简妆,那天生的貌美也不知比她美了多少!   王妃恨不能撕了她的那张脸皮,一张脸也妒忌得抽搐变了形,两片薄唇动了动,尖锐问道:“就是你这个贱人勾引的韩王?”   周嘉敏冷冷道:“王妃好大的醋味!”   王妃怒道:“贱人!敢取笑本妃!本妃府中如何能容得你!”   “说来也巧,本姑娘对王府丝毫也没有兴趣,既然王妃容不得我,何不让开,让我出去就是?”   王妃唇角歪了歪,冷幽幽道:“你想让我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你我皆大欢喜,互不干涉,再无瓜葛。”   王妃嗤地一笑,“你想得倒美,若是放你出去,韩王岂不是要怪罪本妃的身上了么?得罪韩王,这么蠢的事,你以为本妃会做?”   “那你究竟想要怎样?”   王妃向身边的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那壮汉会意,突然手掌往嘉敏肩上一拍,一根纤针正中嘉敏的削肩。   嘉敏感觉到肩头微微一麻,她拔了那针,针头闪烁着诡异的紫色。   香柔柳眉微蹙,大怒:“你做了什么?”   王妃的脸上漾起笑意,言语阴冷:“实不相瞒,那针头上抹了致命的毒药,毒性发作时,血流凝涩不畅,五脏六腑慢慢侵蚀,此毒无药可解,五日之后必死无疑。”   嘉敏与香柔神色巨变,香柔愤怒道:“毒妇!若是韩王知道你对我家小姐下毒,韩王必不会轻饶你!”   “是呀,本妃也好害怕哟!若是王爷追究起来,本妃可怎么好呢?不过,”王妃娇滴滴地一笑,“本妃不怕,因为本妃为此特意带来了两样东西!”   即刻,有婆子端了个托盘站出来,揭开托盘上的红绸,竟陈列着两丈白绫,一锭黄金。   “这两样东西,你可随便挑一样。无论是悬梁自尽,还是吞金而死,都会让你死得痛快,不至于等到毒发时痛苦死去。”   周嘉敏冷冷道:“你逼我自裁?既落得个不让韩王猜忌的贤妃名声,又借此拔了你的眼中钉?”   “啧啧啧,还真是个聪明人,只是可惜啊,马上就要见阎王爷了。”王妃微微一笑,扬了扬眸,“你说得不错,本妃就是想让你自裁而死,本妃听说你自被王爷带回后,一直桀骜不从,若是说你自戕,王爷也不会不信。”   “你……你好毒……”周嘉敏身上传来一阵阵搐痛,她知道,毒性已在她体内发作。   韩王妃眸中阴寒骤现,一步一步逼迫道:“反正你死也是死,不死也是死,不如痛快一些死!是悬梁?还是吞金?”   香柔护住嘉敏一步步后退,就在此时,一道剑影劈空而落,王妃身边几个家奴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院门前登时多了几具尸体。   这一切,不过是在转瞬之间。   王妃吓傻了眼,瞪大了白眼珠子瞪视黑影中的人,两片薄唇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清楚:“你……你是谁?……”   ☆、第十八章 摩罗毒(2)   来者身材魁梧,威风凛凛,不是林虎子又是谁?   十余个壮汉大呼小叫地同时扑过来,直取林仁肇的要害。   林仁肇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眨一下眼睛,又何曾惧怕这些家奴?他伟躯长立,手握虎翼刀,刀起刀落,就是残肢人头!   眨眼间,满地都是残肢血迹,呻吟哀鸿。   林仁肇俯下身,将刀刃伸到王妃的脖子上,王妃吓得半死,却没半点力气逃跑,跌倒在地,正好摔了个四脚朝天,钗环尽散,极其狼狈。   林仁肇邪魅一笑,以刀身在她的衣裙上蹭了蹭,抹干净了刀上的血,“告诉你,本小爷乃江湖人称的‘林虎子’,若是有人敢动本小爷的女人半分,本小爷定然屠她九族!”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王妃如丧家之犬连连求饶。   林仁肇提刀,就要一刀搠死了她,突然闻到一股骚气,原来是王妃吓得失了禁,裙底下已经被尿液浸透了,林仁肇嫌恶地捂住鼻子,一脚将王妃踢开数丈远,喝道:“滚!”   王妃吓得浑身颤抖,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最后扶着墙角,失魂丧魄地滚了出去。   林仁肇抱起嘉敏,此时嘉敏脸色苍白,渐渐神志不清,身子也越来越凉了,他大急,问向香柔:“你小姐她怎么了?”   香柔急道:“小姐……小姐中了毒……”   林仁肇脸色铁青,怒声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香柔柳眉郁结,心下茫然,“我也不知,只是王妃说这毒会让五脏六腑慢慢侵蚀,五日之后血流滞涩而亡……”   林仁肇咬牙切齿:“待我抓了那个毒妇过来!”   说着提刀就要追上韩王妃,香柔摇头道:“抓了那毒女人也没有用的,那毒妇铁了心想让小姐死,此毒无药可解……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我们还是快想想办法。”   林仁肇剑眉紧锁,此种毒虽为绝命之毒,世上再无良方可以解此毒,可天命不如人算!他林虎子天不怕地不怕,从草寇起身到团练数十万大军,他何曾屈服于天命!   他揽着周嘉敏的身子入怀,沉声道,“本小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死!也要让我的女人活过来!”   香柔大为动容,“将军可当真?”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林虎子绝不放过!”   香柔道:“我听闻乌崇山顶有一个仙风道骨的隐士,精于药石之理,只是乌崇山据此地数百里之远,日夜兼程也得需要四日才能到达……更何况还要爬上乌崇山,寻常人的脚力,只怕找到了山中隐士高人,小姐就已经不行了……将军你若要去,香柔请你飞驰……”   不待她回过神,马儿一声嘶鸣,林仁肇已如离弦之箭绝尘而去。   林仁肇一路快马加鞭,途中换了三波马,至第二日暮色时分终于来到乌崇山脚下。   毒已浸入了周嘉敏的骨髓,她仿佛是千年寒冰的美人,浑身皆是冰凉,林仁肇紧紧抱着她,想要用自己滚烫的体温温暖她,却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   嘉敏仍然一动不动,就连幽微的气息也感触不到了。   “小媳妇!你不能睡下去!”林仁肇大急,冲周嘉敏吼道,将自己火热的胸膛,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住怀里的小小人儿,她是那么娇小,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他的呵护。   他怎能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死去?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夜空犹如泼了浓墨般浓稠得化不开,晚风寒疾,巍峨苍俊的乌崇山就在眼前,林木郁郁,苍山陡峭崔嵬,夜归的倦鸟啁啾着归巢,林深处溪涧中传出震耳欲聋的溪水声。   林仁肇脱下外衣,紧紧裹着周嘉敏,而自己上身精赤,结实的腱肉泛着古铜色的光芒。   此时天气已是清寒冷涩,林仁肇提着一口真气在陡峭的石阶上健步如飞。   行到半山腰时,山中的气候已然大变,纷纷扬扬飘起了扯絮般的雪花,时时听闻到折断树枝的声响。   山路陡峭,滑腻难行,雪光之下,林仁肇抬头望了望山顶凹处山庐,知道那就是山中高士羽人的居处,可是山路盘桓,沟壑纵深,若是照此速度,非得到明日才能到达山顶。   林仁肇闭目深吸一口气,温柔地抚着怀中人儿的冰凉脸颊,轻声道:“小媳妇别怕,本小爷会把你带到高人那里,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将周嘉敏系在背后,一抬脚转过了石阶,到了悬崖之下,双手攀住兀出的石头,一步步地攀爬,雪山悬崖惊险无比,若是攀住的是石头而非冰棱,他随时都会跌入悬崖,摔成粉齑。   有无数次,他踩下的冰石滑落,双脚跌空,也有无数次,他跃过了一个个惊险的沟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攀上最后一块岩石。   山顶,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竹林,任山腰途中险峻高伟,陡峭幽仄,而到了山顶,则是一片清逸开阔的景象,竹林茫然,梅花清寒,烟岚俱净,紫烟缭缭。   一旁,有重岩叠嶂直达顶峭,悬泉瀑布,气候温宜犹如人间三月天气,而巍峨的道教教观走鸾飞凤,绵延在上,木板台阶凿石横亘而出,直通往紫气缭绕之处。   道观此时已经闭门,林仁肇拍了半晌,终于有个小道士来应门。   风雪天气,又是深夜来客,小道士深为诧异,问道:“居士深夜拜访,不知是有何事?”   林仁肇急道:“我要找羽人!羽人何在?”   “道长早已安歇,居士不妨先随小道在侧室住下,等到天明破晓时刻,道长自会来与居士会晤。”   林仁肇哪里还能等,抓了小道士的道袍就急道:“求小道给通传一下,这位姑娘快不行了,让我速速见上羽人一面。”   小道士见林仁肇怀中的姑娘脸色灰白,已是毫无活气,摇了摇头道:“别说是道长,就是神仙下凡也是治不好她了,居士请自便吧。”   林仁肇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礼数,蓦地抽出虎翼刀横在小道士跟前,“恕我无礼!还望小道行个方便!”   虎翼刀寒光闪烁,小道士正在为难之际,一个清逸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居士不得无礼。”   话音未落,一位神清目秀的老者走了过来,老者一身清雅道袍,身姿挺秀,须发皆白,长眉冉冉,而面色红润犹如童颜,唇色红润,目如星辰,格外清透明亮。   这老者气度非凡,仙姿飘逸,想来必是羽人无疑了,林仁肇大喜,弯腰拜倒:“在下林仁肇,拜见道长。”   怎料那老道长只是挥了挥手,颇为冷淡,“你还是回去吧!此处你来了也是白来。”   林仁肇眉峰微蹙,眸子中更有一丝怒色,“道长这是何意?”   道长声音清透,“因为,老衲也救不了你带来的女子。”   林仁肇犹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着心底中最微弱的希望火焰也几近熄灭。   难道真的没救了吗?   他不相信。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可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他愿意!   他撩起下衣,郑重跪拜道:“在下听闻道长乃逸民高人,仙风道骨,尤为精于药石之理,道长既有卧龙凤雏之才,还望能够着手成春,救一救这位姑娘。”   道长抚着白须长髯,微叹一气:“居士乃是降龙伏虎、扶大厦之将倾之人,何苦为了一个小小女子而心碎肠断?”   林仁肇略略顿了一顿,“在下也不为何,在下只知道,若是此女子性命不保,在下也不过是一具皮囊,心也死了!”   “红尘羁绊,情难割舍,居士执念如此之深,只怕将来会因此遭厄啊!”道长感慨一番,走下台阶,伸手触及到周嘉敏的手腕脉息,心头一震,眉间也显出微微隐忧。   林仁肇十分忐忑,“如何?”   “是摩罗毒!”   “这毒如何……”   “此毒已深入肌理,老道已经无力回天了!”   “道长是高人,一定会有办法的!”林仁肇不死心,再次跪拜下去。   道长捋须叹道:“办法的确是有,不过,这姑娘身子太弱,服了老道的噬心丸之后就会即刻毙命。”   林仁肇大喜,又是大忧:“那噬心丸是何物?为何姑娘服之不得?”   “噬心丸以毒攻毒,药效极为霸道,此姑娘气息幽微,难抵此药功效,只怕服了之后也是无用。”   “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有,可让噬心丸淬炼一遍,药效不那么霸道。”   林仁肇极喜:“只要淬炼?”   “居士有所不知,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淬毒时,药丸需在炼丹房淬炼一夜,以五色水浸润,以五色火火猝,再以五味香慢慢熏调。在这一夜中,噬心丸释放无味毒气,吸人精髓,重则让人衰竭殒命,轻则夺人肾气,缩短阳寿。”   林仁肇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在下淬炼即可!”   “后果不可预知,居士真的想好了要这样做?”   “当然!”林仁肇铁语铮铮,只要小媳妇有一丝得救的希望,他都毫不放弃!   老道从房中木架中拿出一个竹制的精巧小瓶,倒出一粒黑乌乌的药丸,递给林仁肇,又取出一张图纸,“淬丹的步骤都在此图中,居士好自为之。”   老道说完喟然一声,飘然离去。   炼丹房中紧闭,一盏枯灯,灯火莹莹,噬心丸在无色火的淬炼下,发出幽蓝而诡异的光。   窗外飘进来的清寒之雪,混杂着高山之间的岚气,使得炼丹房的气息更是奇诡决绝。   林仁肇觉得周身的血液亦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去,四肢皆是搅碎般的痛,只听得见浑身的骨头嘎吱嘎吱地错动响声……   一夜过去,天光渐趋熹微。   小道士来到炼丹房中,支开了窗户,任山顶上的清冽之气吹入,好将房中的污秽气化得淡一些。   一夜鹅毛飞雪,山顶之处有开阔之地,也有悬石羊肠之地,两处相近,气候却大不一样,开阔之处梅花凌霜,竹海茫茫,早已被大雪覆压,成了冰雕素裹的世界。   乌崇观远远望之,似是悬于巨石峭壁之上,则是一派温暖如春的世界,只在于道观山坳处有数处汩汩冒出的温泉,让整座气势磅礴的道观建筑经年沐浴在岚岚仙气水雾之中。   ……   周嘉敏在一片清冷之光中醒来,隐隐闻得到梅香和大雪扑簌掉落的声音,她惶惑地睁开了眼,只见自己躺在一个竹床上,房中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小屋三间两柱,二室四牖,木斫墙圬,竹帘纻帏,虽然十分简朴,但极为清雅温馨。   她这是在哪里?   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绊倒桌边的水杯,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响声。   香柔闻声冲了进来,在林仁肇飞奔之后,她也快马加鞭,往乌崇山赶来,之后在山人的带领下登乌崇山,足足爬了一天一夜才达山顶,等她来到乌崇观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小姐已无碍,可是林将军……林将军他……   乌崇观的老道士命人拾掇了竹海中的一间僻静小屋,让他们暂住养病,香柔贴心地照顾着周嘉敏,这几日不曾合过眼。   乍然见到小姐醒了过来,香柔喜得像是欢快的百灵鸟儿,兴奋唤道:“小姐!你没事了!你终于没事了!”   她将嘉敏扶回床上,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递与巾桎,越喜越忙,越忙越乱。   周嘉敏茫然道:“香柔……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在高高的乌崇山上呢!小姐放心,别说是韩王还是韩王妃,或是金陵城中那些势力的俗妇小人,如今都找不到小姐了!”   “乌崇山?”周嘉敏撑起了身子,望向窗外,雪海林原,云雾缭绕,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馥郁了清寒之气,周身经脉像是被打通了般神清气爽。周嘉敏呐呐问向香柔,“乌崇山是道教圣地,道观闻名天下,难道,我们就在乌崇观里?”   香柔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我们怎么会来了这里?”   “小姐中毒已深,浑然不知情形,好在林将军知晓乌崇山有仙风道人能救得了姑娘,这才冒死前来。”   ☆、第十八章 摩罗毒(3)   “林将军……林将军……”嘉敏有些恍惚,若不是香柔提起,她几乎就以为自己与他再也没有交集……她恍然一笑,“乌崇山地势极高,极为险峻,林将军冒风雪带我前来,倒是难得了他的心意……”   “林将军本领高强,这点难处对他算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   “他……他在……”香柔犹犹豫豫着,掩饰着给嘉敏盖好被子,“小姐先别问他,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之事。”   香柔越是掩饰,周嘉敏越觉得蹊跷,她不顾香柔的劝阻,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外间。   小茅庐外清风徐徐,积雪满山,陡峭的阶石通往琼台玉宇般的楼观之上,周嘉敏被清风吹得清醒,她推入了楼观的大门,来到一处僻静的房间中。   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   房中的床榻上躺着不是林将军又是谁呢?   “林大哥!”她踉跄地奔入到林仁肇身边,可看到的却是让她心碎的一幕,昔日林大哥浓密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苍苍白发,昔日他雄健英挺的身姿已经是犹如纸片一样单薄。   他的肌肤起了褶皱,较她两年前看到他,已是苍老了十多岁。   如今的他是一个又老又憔悴的男子,何曾还有当年孔武威猛的气势?又何曾还有他当年的英俊伟岸?   他是将军啊!是让整个北国雄狮闻志丧胆的将军啊!他是威风凛凛的虎豹,而不是现在气竭形枯的病夫!   周嘉敏心中一酸,泪水便涌了出来,香柔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切,也只是以袖拭泪,默默无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来回答嘉敏的话,林仁肇虚弱地睁开了眼,看到小媳妇一个活生生的大人,释然一笑,露出了白白的虎牙,他挣扎了两下,却虚弱得不能动弹。   小道士进来送药,见此情景,叹一口气道:“姑娘是福泽庇佑的人,这位居士也是福泽庇佑的人,若是寻常人根本就承受不住噬心丸,早就一命归天了,唯有居士这样体健魄强的人扛得住。”   “噬心丸?什么噬心丸?”周嘉敏茫然不解。   小道士道:“姑娘中了摩罗毒,唯有以噬心丸以毒攻毒,姑娘的毒才能解,可是姑娘送来时已经气息奄奄,又哪里能禁得住噬心丸的毒效呢!那噬心丸需要淬毒之后方能给姑娘服下,偏偏噬心丸淬毒时会吞噬人的精气……”   小道士还要继续说下去,林仁肇苍白着脸色,喝道:“哪来的多嘴舌!再多嘴,本小爷把你舌头割了!”   林仁肇虽声音虚弱,可气势还在。   小道被吓得噤声,不敢说了,嘉敏问道:“所以,林将军就以身淬毒?”就算小道士不再说什么,她也已经明白一切。   林仁肇嘻嘻笑道:“小媳妇,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周嘉敏早已是泪如雨下,看着苍白虚弱的林大哥,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只是说不出……   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刻,林虎子为她吃尽了多大的苦头,又经受了怎样的挫骨扬灰般的噬心磨砺?她竟是毫不知情……她一介弱小女子,有何德何能让他为自己付出这么多?   “小媳妇……让相公看看,你是不是全都好了?”林虎子依旧是笑嘻嘻地,扯着周嘉敏的衣襟,想要离她更近些。   周嘉敏难为情地别过了脸,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千般滋味在她心中乱麻似地搅,问道:“林大哥为什么要救我?”   “傻媳妇,什么林大哥林大哥的,叫得多难听啊!该改口叫相公了!”   “你!”周嘉敏又是气又是感动,一时竟无话可说。   “你是我的小媳妇嘛,我不救你还有谁救?”林仁肇柔声说着,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好了,多大的事情,看你哭得像个小花猫,多难看呐!你是我的小媳妇,以后只准对相公笑,不准对相公哭!知道么?”   他说着,无尽宠怜地凝视着她。   “谁是你的媳妇了!”周嘉敏猝然起身,挣脱了林仁肇目光的牵绊,而耳畔间,却是难为情的羞赧之色。   “哟!又反悔了是不是?现在可没得你讨价还价的时候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等你从宫中出来后,就让我将你迎娶回去!”   周嘉敏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什么时候她许过这样的诺言了?   她只记得往日里她被强嫁李从善之时,被他抢了亲,后来她就入了宫,时间一晃,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可唯独不变的是林大哥的这份真情。   林仁肇见她犹豫,不乐意地嚷嚷道:“怎么?有闽国第一美男子做相公,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你相公英武挺拔,有情有义,世上多少好女儿都想嫁给我!我可是让你捡了个大便宜呢!”   林仁肇浑然不知自己如今的相貌已经大变。   若是以前,周嘉敏会挤眉弄眼地讽刺两句,可是现在看着他已然花白的眉毛,她却连嘴角的一抹翩跹笑意也牵扯不出了。   这个世上任谁对她欺凌残害,任世人对她冷漠如冰,还有林大哥给了她一份炙热的温暖。   可是,她的心早就在自己被拘禁掖庭狱时,就已然千疮百孔了。   她给不了林大哥想要的,至少,现在是。   她勉强笑了一笑:“林大哥自然是天下第一好汉,只是婚姻大事,岂能仓促决定?这一切也要等林大哥好好养好了身子再说。”   林仁肇大喜:“好!过不久!我要风风光光地将小媳妇迎娶家门!我要摆十里宴席,请帐中兄弟们大吃大喝三天!”他端过了桌上的药,一饮而尽。   在山顶道观的日子清净,无人搅扰,嘉敏很快就恢复了身体,林仁肇元气大伤,还需要好好将息,嘉敏感念他,亲自烹药煮茶,细细照拂于他。   在风和气清之时,两人双双登临道观云楼,眺望仙境云海,似是忘了世俗是为何物。   只是有一件事,周嘉敏千般交代香柔,万万不可将铜镜之类的东西留在房内,至于洗脸梳头,则是周嘉敏为林仁肇亲力亲为,每每此时,林仁肇都痴痴地凝望着身侧的周嘉敏,笑得像是个傻狍子。   ☆、第十九章 银屏梦(1)   冬去春来,光阴杳杳。   安葬圣尊后之后,国主郁郁寡欢,为排遣生死无常、痛失亲人的落寞感,每日昃食宵衣,沉于国事政务。   他每每在光政殿召集中书舍人、两省侍郎、给事中、集贤勤政殿学士、鉴议等人彻夜对谈。   那一日在群臣离去之后,国主对飘曳的灯烛恍惚道:“周公、仲尼,都已远逝,朕的治国之道已经荒芜闭塞,朝堂之上,举国之内,竟再无一人可与朕秉烛对谈。”   他身边空空寥寥,只有姚公公弯腰勾背地说道:“老奴不懂国政,但官家好生戒杀,老奴是懂得的。”   国主颓然一笑,拿起《春秋》借着灯光默默看了起来。   殿内复又静谧无声,烛火幽微,连殿内垂侍内监的呼吸声也凝涩不畅,唯有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不绝,滴碎了千顷浮萍。   姚公公的眉间带着隐忧,“官家夜夜劳累,还是要保重龙体才好。”   “早睡与晚睡有何区别,一样都睡不着。”   姚公公急得眉毛都快燃了,又不能催促,只得缓缓劝道:“夜色已深,春雨缱绻,最是难以将息,官家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啊你,总是如此聒噪,叫朕安心看书也不能。”国主无可奈何,只得合书起身。   姚公公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说道:“温娘娘为官家备下了合欢汤,用来养神蓄锐、助眠调息最是适宜。”   “昨日是旋覆花汤,今日是合欢汤,也不知明日是什么花样?”   “自然是对官家龙体裨益、又是清怡雅淡的美食鲜品,温娘娘亲自调制,为了一盏汤,常常是夜不能寐,无论色香泽都是一等一的。”   “难为了她的这番心意,也难为了你还如此惦记。”国主突然站住不动,语气有些冷淡。   姚公公僵了一僵,马上又笑道:“官家今夜若是不想喝汤,老奴这就安排。”   “罢了!朕今夜累了,回清晖殿。”   姚公公试探问道:“那温娘娘那儿……”   “让她早些休息吧!这些日子忙着处理圣尊后琐事,又夜夜等着朕,她也的确是没休息好。”   “是……”姚公公正要躬身退下,突然间树丛中窜出的一个黑影,“砰”的一声巨响,姚海手中鎏金琉璃花盏登时跌碎在地,吓得他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国主大为不悦,“是什么东西?”   众小监忙伸灯去查看,很快有人回禀:“回官家的话,是一只大花猫。”   “花猫?”国主若有所思,“朕记得当日嘉敏向朕诉冤,说是一只猫打碎了琉璃花灯,看来,这宫中花猫打碎东西也并非是奇事。”   姚海吓了一跳,忙道:“案情早已水落石出,国主又何苦再翻案?况且,当时还有尼姑指证说是亲眼看到小娘子推倒琉璃灯,出家人又怎会打诳语呢?”   国主疑心顿生,冷冷道:“那可说不定,传当日指证的尼姑!”   “官家……”   “你是想要抗旨不遵了么?”   “是……”   姚海忙去通传,片刻之后,尼姑就被带到了光政殿中。   尼姑心中本就忐忑,看到殿堂上国主威严地坐在上首,心中已擂起了小鼓,身子像是抽掉了骨头一样,没了一点儿力气。   国主冷幽幽地问道:“你就是静得尼禅院的扫地比丘尼?”   “贫尼正是……”   “既然是扫地,那是不是经常看到些猫儿狗儿鸟儿?”   “这些自然是常见的。还有猫儿鸟儿窜入了禅房中,偷吃粮食的、打翻东西的也有。”   国主的眸色沉了沉,俯身问道:“那你觉得,大雄宝殿中的琉璃花盏是不是也是猫儿打碎的呢?”   尼姑心跳得厉害,突然明白了国主是又意质问她两年前小皇子受惊而亡的那一宗命案,吓得脸色苍白,“贫尼……贫尼……不知……”   “当真不知?”   尼姑呐呐道:“贫尼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贫尼当时看得模糊,的确是不太清楚……”   “可是朕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一口咬定说是小娘子打翻了琉璃花瓶!”   尼姑吓得鼻尖上都是沁出的汗水,转了转眼珠子道:“好像是小娘子推翻的……”   国主大怒:“大胆比丘尼!身为出家人,却出尔反尔!言行恣肆!你说不说出实情,朕以欺君之罪诛你九族!”   尼姑周身一哆嗦,吓得伏在地上,语无伦次:“官家饶命!饶命啊!贫尼的确不记得了……贫尼当时没有看清楚……贫尼也不知道是小娘子推的还是猫儿窜的……”   国主大怒,喝道:“拉下去!打入掖庭!”   很快就有侍卫将尼姑押了下去,国主气得脸色青涨,“朕当时急痛攻心,竟是听信了此尼姑的一面之词,姚海!”   “老奴在……”   “周嘉敏何在?接她入宫!”   姚海颇为为难,呐呐道:“小娘子她……”   “她怎么了?”   “小娘子自从被圣尊后放出掖庭之后,就已经不知去向,老奴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找不回来了。”   国主神色惘惘,迫于见到周嘉敏的火热心情便像是被兜头浇了冷水。   “老奴听闻周家家道中落,家奴被遣散,府中没有留下一个像样的人。也不知小娘子是去投奔亲故了,还是嫁了人。”   “找!去找!就是搜遍四海八境!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   一连数日,都没有周嘉敏的任何消息,国主数夜不寐,思念嘉敏至深,又因错怪她的愧疚之情,各种情绪翻江倒海地杂糅在一起,承受不住,竟吐了血。   姚海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扶起国主,国主正在气头上,推开姚海,雷嗔电怒道:“不要管朕,朕让你派人去找人!若是找不到,你这颗人头也保不住!”   姚海哪敢懈怠,忙去安排布置,就连宫中的侍卫也被调走了一大半。   两年来的积郁终于在国主吐血后爆发,他强撑的身体犹如倾倒的大厦,竟是一病不起。   ☆、第十九章 银屏梦(2)   国主这一病让前朝大臣忧心如焚。   太医院忙得脚不沾地,宫中的婢女更是身影惶惶,裴良人等后宫嫔妾以为侍疾获宠的机会到来,一个个争风吃醋地要去清晖殿中照看国主,怎知国主不知怎地性情大变,暴怒异常,别说是内侍中地位颇高的姚公公挨了训斥,就是一向得宠的温修容去探疾,也被国主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国主病体憔悴,勉强撑起一根拐杖,走出了清晖殿,信步走至一处蓬莱仙境中,春水缓缓,浮着一群斑斓翎羽的暖鸭,蓬莱洲上郁郁葱葱,鲜花芳妍,犹如仙境。   这里曾是嘉敏的住处,彼时她刚刚入宫,他不经意地闯入了她的房中,一卷幽帘,画堂昼寝,那时的她肌肤粉白皎皎,乌发如瀑而泄,对着他漫笑盈盈,相看无情……   他怔怔念道:“菩萨蛮,菩萨蛮……”   那个时候,他为她作下了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当年花好月圆夜,他情难自已,与她肌肤的柔情相触,唇瓣的蜻蜓点水,眼眸的脉脉凝望,胜却了无数人间佳侣……   他清楚地记得曾经对她的一往情深,对她的深深着谜……那么深沉而浓烈的亲吻,是他半生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悸动。   不知何时,他的双眸已闪现着晶莹的泪光,他一步步走上了台阶,来到了红罗小亭之中。   这里是与她的一吻定情之地,两年不曾步入此处,红罗小亭中已是荒草芜杂,朱漆斑驳,他触及到发旧的木头柱子,那一刻,心的深处泛起潮水般的悸动,对嘉敏的思念亦是排山倒海。   可是,嘉敏,你在何处?你知不知道朕好想你?   朕错了,朕不该错怪了你,朕不该听信他人之言,将你关入了掖庭。   你知不知道,朕这些日子的的沉珂,皆是内疚而起,若你能原谅朕,朕的病又怎会不能好起来?   朕只要你回到朕的身边,只要你回到身边,朕只要你!   姚海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官家,小娘子有消息了!”   国主大喜,“她在哪里?”   姚海道:“乌崇道观风景绝美,听说近来多了数位居士,其中很有可能就有小娘子。”   “速速备马!朕要出宫!”   “可是官家龙体……”   “少废话!”   姚海噤声,速速着人置备。   国主不顾龙体欠安 ,轻装简行,连夜驰往乌崇山。   乌崇山麓鸟语花香,溪瀑清澈,隐于深山峻岭,远离闹市嚣音,竟比当年莲峰下的山庐更为清雅。   眺望山湖风光,水景浩淼,遥遥望去,只见氤氲中有几户人家,遥遥而并不相识。   只是国主一颗心千疮百孔,哪里有心情去观览这诗情画意的美景?   只要一想起她,便觉得心中柔情似水,又心急如焚。   这一日,国主登舟渡湖,登临乌崇山,遥望湖心,只觉得湖水空阔,青莹一色,蓦然间,有浣洗之声从氤氲的水汽中传来,细细听闻,更有女子嬉笑欢愉之声,在这深山之中的碧湖中,竟能听到女子叮铃如黄鹂的笑声,实在是极为难得。   国主驻足细听,这声音好熟悉,银铃欢愉,如溪水涧涧,如黄鹂鸣唱,莫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嘉敏?!   莫不是她?   狂喜之情瞬时袭遍周身,国主命人加快摇桨,等到遥遥看得清楚了,他几乎欢喜得落泪。   哪怕是隔着水上的幛岚,哪怕是遥遥隔着水浦,他也能一眼肯定,对岸浣洗的女子,正是他为之辗转反侧的女子!   他浑然忘了一切,只是站在舟舸之上,衣袂随风翩跹,呆呆地凝望着嘉敏。   好似天地也为之轻叹,山水也为之怅惋,好似时间都已然凝固。   正在水畔浣洗衣裳的周嘉敏只顾与香柔调笑,赤着脚在水中玩闹着捉鱼,浑然不觉湖水中多了一叶扁舟,多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   倒是香柔眼尖,发现了不远处水上的呆公子,见他怔怔地、愣愣地望着这边,不由得捂嘴笑,用手肘碰了碰嘉敏笑道:“小姐快看!湖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呆鹅呢!”   周嘉敏笑靥甜美,扬起头的瞬间,笑靥滞涩,宛若一朵冰雕的粉红蔷薇,那份甜美的笑容再也舒张不开了。   香柔见小姐的神情大异,觉得颇为奇怪,轻声唤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周嘉敏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中尚未浣洗干净的几件衣裳丢入了竹篓中,对香柔道:“我们走。”   “小姐,我们的衣服还未洗完呢!再说了,不是要抓些鱼儿回去吗?怎么就走了?”   “走吧!”周嘉敏别过了头,似乎生怕自己多看了几眼湖中的人,便不能下狠心转身而去。   “嘉敏……”国主伸手想要拦主她的身影,怎奈身在船舟之上,一时片刻无法靠得更近,他忧心惶惶之间,更觉得胸腔之中有千言万语、绵绵情意,却偏偏此时此刻,说不出来。   “嘉敏,你别走……”情意缱绻,肝肠寸断,国主无法表白心迹,唯有唱着那首遥远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香柔听到这宛若天籁的歌声,心中一喜,拉住了周嘉敏的素裙,笑道:“小姐,你听,那公子像是对你唱着山歌呢!”   也不知为何,或许是那深情而又柔美的歌声,或许是他那饱含相思泪水的双眸,周嘉敏像是入了定般再也迈不开半步,回首凝望着船舟之中的美男子。   他清瘦得已经胜不住宽大的锦衣袖袍,可他的双眸依旧是那么美,那么美,亦如人生初见之时的惊艳,他仙气飘渺,长发飘逸,气质极为精粹,美轮美奂,而他的歌声也是如此温柔绵绵,深情款款,那一首古老的歌谣被他唱得唯美清逸,纯粹如莲。   ☆、第十九章 银屏梦(3)   周嘉敏的心神皆空,唯有四肢百骸抑制不住地战栗,为何?以为平淡的日子再也不会与他相遇,却偏偏在这深山茂林之中与他邂逅?为何?她以为再也不会起涟漪的心,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在听到他歌声的时候,整颗心都像是被揉碎了般地心悸、心动?   她听他继续深情娓娓地唱道: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蒹葭》一词,唱的是男子对心仪女子的思念成灾,是对佳人缥缈而不可得,是历经千辛万阻也追求不到的怅惘。他唱这一首古老的歌谣,那爱念、相思、不舍之情已然尽数在他的歌声之中,嘉敏又如何不能明了呢?   如醉如痴,如痴如梦,如梦如幻,如幻如醒……   不知何时,两行清泪已从她的眼眸中滴落,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竟耽溺在他的柔情眼眸、他的脉脉诉说,他的深情歌声中。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陷进去!   她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那样在宫中的日日夜夜都是焦心焦肺,时时刻刻都是辗转煎熬,她不愿自己真的成了人人腹议的无德女子,不愿让九泉之下的姐姐不得安宁。   当最后一个乐声止住之后,周嘉敏蓦然挥袖拭泪,遽然转身道:“香柔,我们走吧。”   国主见她要走,仓惶唤道:“嘉敏!”   那一刻,周嘉敏的心快要跳了出来,她闭了眼,挽着竹筐,逃也似地离开了。   国主忙拨动了双桨,让小舟迅速靠了湖岸,跳上了石阶,追上周嘉敏。   周嘉敏回头冷冷道:“官家请留步!”   “嘉敏……”   嘉敏冷笑道:“官家请自重,若是在这山幽小径之中紧紧跟随着小女子,让人见了,只怕要多说国主的不是。”   国主柔情低唤:“嘉敏,朕知道你是在生朕的气,朕知道是朕错了,是朕不该误会了你,是朕不该不相信你,是朕让你受尽了苦痛。朕错了,错得彻底,错得糊涂。只要你能原谅朕一次,朕愿意用剩下的生命去换回你的原谅,换回你对朕的恨意。”   周嘉敏凄冷笑了笑,言语不带一丝温度,“不,官家,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更不敢恨你。姐姐病亡,全是因为我搅扰了她的生活,若非因为我,姐姐根本就不会在芳华之盛的时候离我而去。所以,我一切都是罪有应当,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官家无论怎么惩罚我,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无怨言。”   “嘉敏!”国主心忧意切,一把抓住了周嘉敏的皓腕,凄然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难道还要让自己沉溺在过往的痛楚中吗?人生苦短,难道你就要一直这样在自责内疚中度过吗?国后崩,并非你一人之错,是朕的错!是朕让她伤心了!”   这一声声肺腑之言说出来之后,连国主自己也懵了。   真正让国后伤心的人是他!是他自己!只是他一直都不曾承认,一直都没有承认!   这样的沉郁一直积压在他的心底,足足积郁了两年,这两年来,他从来都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自责、迷茫、负疚、难受……那些迷惘哀愁的情绪堆积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是现在真正说出来之后,心中的那座大山好像已经被推开了,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周嘉敏愣了愣,泪水早已溢满了眼眶,晶莹剔透,化成一大颗一大颗的珠子,滴答落在国主的手心上。   国主看得心酸又心疼,替她拭去泪水,柔声劝道:“回去吧,跟朕回去吧,朕要与你好好在一起,朕不想再错过了你。”   他轻轻揽嘉敏入怀中,只觉得怀中拥着一个真真切切的小人儿,这一刻才觉得是尘埃落定,这一刻他才真的放下了过去的一切冗杂。   周嘉敏将最后一滴欲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吞咽,抬起脸对国主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官家,我感激你曾带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都让我毕生难忘,小女子的心湖之中,永远都有官家荡起的涟漪。可是我与官家是冥冥之中注定有缘无分。”   国主听得眉头愈加紧蹙,反而将嘉敏抱得更紧,勒得她的身子生疼,他又是慌张,又是惶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疼惜,怎样怜爱,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她,“傻瓜,什么有缘无分,朕都不想听,朕要的只有你,为了你,让朕舍弃天下,让朕抛却富贵,朕都愿意,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只要你不要像是一只小鱼儿时时刻刻都想要逃跑。”   周嘉敏想要挣脱国主的怀抱,却怎么也挣不开,她定了定神,仰头含泪说道:“‘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我曾经为了官家日夜思念,相思之意,亦如流水,永无穷尽之时。可那又怎样?那都已是前尘往事,不堪追溯,我和国主的恩恩怨怨,都已是追不回的过去,还望国主放我一条生路!”   “朕不允许!”国主揽起嘉敏的鹅蛋俏脸,看着她一脸的梨花带雨,更加怜爱,“过去的可以重来,失去的也可能找回来,朕与你琴瑟相和的日子尚未开始,你怎能就如此轻易放弃了?你是不信任朕给你的幸福还是并不坚定你对朕的情意?”   他爱怜地拂去嘉敏额前的碎发,柔情地吻着,轻轻地呢喃着,“就算你真对朕的情意并不那么肯定,朕也不怕,因为朕相信,总有一天会让你的心里,你的眼中完完全全只有朕一人。”   国主越是痴,嘉敏的心越痛,她拼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国主香气萦绕的怀抱,冷心冷肺道:“难道官家还不明白吗?我自从掖庭狱出来时,就已经与过去彻底诀别了!官家只是我的劫,是梦,是迷蝶,是我永远都不想碰、也碰不到的星辰!”   ☆、第十九章 银屏梦(4)   望着嘉敏诀别的姿态,国主只觉得心如刀割,明明是已经在手心的温暖,明明是了以执子之手的陪伴,却为何触及不到?   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无辜而痴痴地站着,而双手还拥抱姿态,只是,刚刚还在他怀中的美人儿,此刻临风而立,清淡落寞,仿若不沾染人烟的冰美人,孤高无瑕。   周嘉敏不忍心看着国主受伤的姿态,那样的殷殷不舍,那样的迷惑茫然,叫她痛彻心扉,可是她若不呈以拒绝的姿态,他们之间的爱恨怨念又不知会纠缠几度春秋、几生几世?   她别过了身,像是开在峭壁上的空谷幽兰,声音出尘得像是来自天外:“官家请回吧!请再也不要来搅扰小女的清宁。”   国主的眸色浮现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忧郁而幽怨,“为何?告诉朕为何?是不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朕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朕,朕哪里不好?”   周嘉敏再也不能聆听他的言语,她害怕自己再多听一句,便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更害怕自己会回头,她已经尽力,真的已经尽力。   对不起,国主,此生与你再无缘分,唯等来世,换来在人海中与你的一次回眸。   她挥袖洒泪,跌跌撞撞地逃走,刚转过山石,还未走上吊桥,只见山庐中钻出林仁肇,林仁肇看见吊桥对岸的嘉敏哭成了泪人,紧张地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哪个小道士欺负你了?”   周嘉敏哽咽难继,林仁肇急得从吊桥上奔过来,撸起衣袖愤愤直骂:“哪个死道士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欺负本将的小媳妇!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他走上吊桥,蓦然觉得不对劲,抬了头,只见对面转过一个翩翩华服美公子,看得清楚了,竟然是国主!   林仁肇心中大震,国主为何到了此处?难不成是为了他的小媳妇?   当下也不敢多想,行参见之礼:“末将参见官家!”   国主骤然见到林仁肇也是大惊不已,若不是熟悉他的声音,几乎就没有认出眼前头发花白男子竟然就是虎胆虎威的林将军。   “你……”   林仁肇朗然道:“官家是想知道为何末将会在此处,为何又与周姑娘在一起?”   话说间,他颇为神气地拉过了周嘉敏的手,颇为骄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官家不曾许诺将周姑娘婚配于末将,但末将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小娘子的芳心,等到在这山上养好病后,末将回到鄂州定然要大办婚礼,到时还要向官家讨赏呢!”   林仁肇虽鬓发皆白,但这些日子养病以来,神气不减,目如朗星,刚毅凛凛,又颇以抱得美人归自豪。   国主额蹙心痛,痛得捂住胸口,更觉得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他悲切又有些不相信地望向周嘉敏,“这就是原由吗?这就是你不愿意随朕而去的缘由吗?!”   或许是因为难以消释的悲痛,或许是陡知真相后撕裂般的痛感,他的语气又悲又切,何曾有国主的威赫仪容,在旁人的眼里,不过也是个为情而失意的伤怀男子。   “对,小女已决定跟随林大哥相伴终身。”周嘉敏的语气毫无温度。   林仁肇又惊又喜,国主却悲痛难抑,心被狠狠剜了一刀,淋漓痛彻,“你可还记得红罗小亭中,画堂南畔的依偎相约?”   周嘉敏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周身上下被一股浓烈的炭火狠狠地炙烤着,是!她忘不了,她死都忘不了,“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一句情词叫她的心在情海滚浪中翻翻覆覆中一遍又一遍,那一晚缠绵深沉的热吻,那宠溺痴痴的眼神,那抚摩不尽的怜爱之意……叫她如何忘得了!   可是红罗小亭的一晚也是后来无限哀伤之事的源泉,到底是甜还是苦,是幸福还是悲伤?她也分不清,她的身子只是滚烫般地发着抖……   林仁肇神色难看,动了怒气,毫不客气道:“小娘子心意已决,请官家莫要为难她!”   国主怒道:“朕在问她,没有问你话!”   林仁肇 亦是木人石心,怎堪忍受国主来抢夺自己心爱的女子,当下也毫不客气地朗然道:“官家可别忘了,当初小娘子入了宫中后,并不快乐。官家既然不能许诺给小娘子幸福,又何必再来强取?末将虽不能许给小娘子天下,但只要末将有的,悉数都是小娘子的!末将今日已将话说得明白,末将告辞。”说罢牵着周嘉敏的手转身就要下山。   国主急道:“站住!”   毕竟君命难违,林仁肇不得不站住。   国主以猝不及防之势从姚海手中倏然拔出长剑,众人皆大吃一惊。   国主对林仁肇道:“林将军,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周嘉敏是谁的,尚未定论。你若赢得了我,我便放你们走!”   一侧的姚海慌了,急得火烧眉毛,“官家是万尊之躯,怎能行如此不明之事?”   国主的眸光深深驻留在嘉敏的身上,半分也未移开:“我从未想过会坐上皇位,一生所愿唯和心仪之人逍遥人间,若是失了心爱之人,我忝居尊位又有何趣?”   林仁肇抽了寒光闪闪的虎翼刀,昂然挺立于吊桥之上,凛凛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屹立于吊桥两头,一个是翩翩清雅,温润如玉;一个悍勇纵横,威猛如虎,高山长风呼啸,吹得两人的衣袂飘飘,而他们脚下的吊桥却纹丝不动。   一刹那万籁俱寂,但闻山间猿鸣,山中桃枝正是芳菲之时,灼灼桃花漫天飞洒。   一片桃花尚未落于林仁肇的花白发髻上之时,他的身形蓦然向吊桥之中飞扑而来,如贯长虹,国主手握长剑迎面而去,逸态横生。   只听得“叮铃”一声,刀光剑影间,两人已然交上手,刀剑如游龙而跃,气势犹如江河激荡,呼呼生风,飘飘惊起雪漫天纷飞桃花。   两人都是病体未愈,林仁肇内力大损,只有空空招式,而国主一泄多年积郁,集中十二分精力应对,幽姿逸韵,招式轻灵,飘忽若神。   两人初初不见胜负,直打得潭空水冷、风急猿哀。   林仁肇自服用噬心丸之后,内力唯剩三四分,使出的功力也只有五六分,虽是如此,十几招之后,也显上风。   国主身法俊逸,无迹可寻,历练毕竟不如林仁肇丰富,几番躲闪不及,华裳锦服已被林仁肇的刀锋挑破,肌肤也被利刃刮伤,斑斑血迹很快沾染了雪白衣裳。   “官家,请恕末将不敬之罪!”林仁肇说完,乘胜而击,刀法犹如游龙吞水,浑厚之中又具有万象之变。   国主眸光坚毅,飞身而起,长剑直刺林仁肇而去。   周嘉敏心痛神痴,她不想任何一个人受伤……   可现在……国主根本就不是林大哥的对手,这拼死一击,国主他……   来不及多想,她的身影已是如一只百灵鸟般飞扑到国主的身前。   林仁肇的刀光森森,刀风如割,却见眼前飞过来一个娇俏的身影,情急之中,只得硬生生地收手,手腕翻动之时,锋锐刀风陡转方向!   国主被嘉敏扑倒,翻滚在地。   与此同时,吊桥“咔擦”一声,断为两截,狠狠向两边的悬崖甩去,周嘉敏向谷底中跌去!   “嘉敏!”   “小媳妇!”   林仁肇与国主同时惊呼,竟也顾不得多想,一齐扎向了谷底之中。   ……   谷底为溪涧,林仁肇落入深溪之后,游水而出,前方不远处,国主扶住了嘉敏游向岸边。   林仁肇又喜又气,喜的是小媳妇并无受伤,气的是国主先他捷足先登,竟敢揽他的小媳妇入怀!   他正要游上前,忽然,一缕阳光映射到水面上,林仁肇一瞥之间,赫然发现水面上一个清晰的人影——   面容苍老,一头白苍苍的头发!   这人是谁?是谁?   林仁肇心中蓦地一慌,转身看向身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   难道是他自己?   他扯开自己的头发,一头白发赫然披散在肩头……   这是谁?   自己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不可能!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只觉得心中犹如五雷轰击一般。   不可能!一定是他看花了眼!   他慢慢地蹲下身,迟疑地望向清澈的水面,水波微恙,而水中的自己仍然是如霜鹤发……   “怎么会?!”他一拳砸向水中的自己,水花四溅,水中的那个倒影再也看不见。   可是看不见又如何?他,林仁肇,闽南第一美男子,江南第一虎将,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抓了一把自己的长发,白如雪,白如雪!他真的老了,他不愿意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难怪,小媳妇总是不让他披下头发,更不允许他给自己洗脸。   原来只是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这幅样子。   他突地明白过来,那一日,淬炼噬心丸,他没有抵住噬心丸的毒效,五腑六脏,骨髓末梢,元气早就几乎被损耗殆尽。   他亦突地明白过来,小媳妇为何会悉心照顾他,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变成了现在的这番模样,小媳妇大心生愧疚良善之意。   想明白此处,他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既然将我最心爱的女人送到为了我的怀里,为何又让我无福消受?   回首望向瀑布之下的两人,只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国主姿貌绝美,淡雅如兰,而嘉敏也是腮凝新荔、娇花软玉的人物,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   嘉敏本应有个更好的归宿,她正是如花盛眷的年纪,不该与他这样的半老头子在一起,更何况,嘉敏刚才替国主挡下了那一刀……   他倏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她所钟情的是国主。   或许,自己才真正是多余的那个人。   此时侍卫们陆续赶到,听从国主之令,将周嘉敏了护送到乌崇山下的行宫。   林仁肇犹然木愣愣地,神色间多了一丝落寞、一丝无可奈何的凄然之色。   良久,他才独自一人颓然离去。   ……   行宫中,窗明几净,房中传来清淡的花香,是香柔折了一些山间花卉插在了花瓶之中。   “官家……”周嘉敏悠悠醒转,所能记得的仍是吊桥上惊险的一幕,她不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为她争执,不要国主在林大哥的刀下受伤……   “官家没事了,”香柔扶起周嘉敏,“官家和林将军都没事。”   周嘉敏长舒一口气,起身下床,“林大哥呢?”   香柔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哀哀。   “怎么了?”   “小姐还是别去找了,林将军已经走了。”香柔垂眉臻首,低着头扯着衣角呐呐道。   “走了?”   嘉敏怔了怔,“我要去找他!”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解开系在行宫篱墙处的一匹白马,跨上马杳杳远去。   白马风驰电掣,倏然间已经离开了乌崇山麓,抵达到一望无际的村野之中,而遥遥远方的天际之处,果然有林仁肇挺拔高健的身影。   “林大哥!”   林仁肇回头见是嘉敏,心中大恸,可又不愿再与她纠缠,扬一扬手中的长鞭,夹紧马肚飞速离去。   “林大哥!等等我!”周嘉敏见赶不上林大哥,心中一急,竟从马儿摔倒在了一芦苇草荡上,林仁肇闻得声响,只得拔马转身,伸手将嘉敏拉起。   “林大哥为什么不辞而别?”   林仁肇目光如夜空寒星,遥遥清寒,“大业未成,好男儿当自去成就一番伟业。”   “就算大哥要建功伟业,也不至于突然就走?”周嘉敏总觉得林大哥大不同于往日,冷淡得有些奇怪。   “近日匪患肆虐,我自当去巡行守护!姑娘,有缘再会!”   “林大哥当真要走?”   “自是应当。”   “林大哥不想娶我了么?”   林仁肇凄凉一笑,眸间中有不易察觉的无奈,“儿女之情,实是渺茫。再说姑娘也并非真心想嫁给我,不过等到姑娘真心想和我携手江湖的时候,我还会再来找你。这些日子,叨扰了姑娘!”   “林大哥既是心系国事,小女也不敢耽搁大哥行程……”不知为何,嘉敏心中骤生留别哀婉之意,“林大哥保重。”   不知道此次一别,又能何时再会,想到此,嘉敏心中是排山倒海的伤感。   林仁肇的眼眸亦有流光闪烁,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他抱拳揖了一揖,“你也多加保重!就此别过了!”遂拨马转身离去。   可谁又知道,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眼角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   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这一次,这一次流泪就足矣!   骏马如风般,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天际。   ☆、第二十章 思帝乡(1)   五月的骄阳如火,晃着斑驳流离的光晕,晒得周嘉敏的脸色苍白。   她晃了晃身子,林仁肇的身影渐渐地从她视线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渐渐地,眼前中只有尘土飞扬。   到最后,连那些尘土也消遁无形了。   “小姐莫要伤怀了,只不过是将军为国效命,不能耽搁而已。”香柔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旁。   周嘉敏勉强笑道:“是啊,林大哥血气方勇,或许冲锋陷阵、刀光剑影的战场才是他真正的归宿地,但愿他能威震背诵,不辱护国使命。”   “会的,一定会的。”香柔凝望那遥遥的天际,有些怅惘,半晌,才问道,“小姐,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依然去庐州。”   “可是,国主还等着小姐呢……”   周嘉敏的目光一凛,大有诀别之意,“不要提他!”   香柔有些惶惑:“国主他对小姐似是一片真心……”   “香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家富贵,美姬三千,帝王向来凉薄。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及‘国主’二字。”   “是……”   两人稍稍安顿,从山麓下就近小镇置了一辆马车,往庐州出发。   嘉敏素衣素衫,不饰珠玉,仅以一枚荆钗挽着发髻,似是村野里最寻常的村姑。   但这身村姑装扮也不能掩盖她珠玉般的面容,更有浑然逸世的幽兰气质。   天地悠悠,举目望之,四周农田千里,村庄恬淡,家家户户都是炊烟袅袅。   在这静谧的时刻,忽然间,一声柔婉的天籁之声响起,夹在于山风竹林之中,犹如幽泉涧涧,犹如行云流水,又犹如雪融清音,极为细腻纯情。   香柔推开车窗朝外望去,只见车道的后面,国主乘白马,一袭白衣缭缭,清雅隽永,风度嫣然,仿佛踏云而来的谦谦公子,清澈纯净得不似人间之人。   他一敞开歌喉,万千气象、无端世事已是静谧无声,只听得他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或许是太温柔,或许是轻灵,也或许是饱含着浓郁的相思爱恋之情,他的歌声是如此纯粹透彻,他的目光是如此深邃深情,那婉转悠扬的声线款款,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点点地浸透到人的心里。   听了半晌,香柔才反应过来,对周嘉敏惊喜道:“小姐,快来看,是国主!是国主追上来了呢!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国主不仅精于翰墨,还有扣人心弦的歌声!”   周嘉敏的身子微微一震,一颗平淡无澜的心微微起了涟漪,仿佛心底深潭的小鱼儿轻啄一般。   那样的天籁之声怎不会击中她的内心呢?可旋即,她的面上又恢复了清冷之色。   香柔感叹道:“真是好听啊!陌上公子,如玉世无双,说的就是国主这样的人吧?生而为女子,若是能与国主这样才华横溢、美若潘安、深情迷人的男子相处,就算是折损十年阳寿,又何尝不可呢!”   嘉敏冷冷道:“不是说过不许你再提‘国主’二字么?”   香柔即刻捂了嘴:“是是是,我闭嘴就是了。只可惜国主这般深情,也只有姑娘才是最铁石心肠了。”   铁石心肠?真的是铁石心肠吗?周嘉敏闭了眼,不与理会,只是淡淡道:“就让他唱吧。”   国主的歌喉天然有细腻温润之感,如他的品性一般,精粹琉璃。   国主这一展开歌喉,足足唱了半月有余,他不打扰嘉敏,只是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每每清晨暮色之时,缥缈低回的清音便回荡在山谷之中,缭绕不去。   有时候是歌声,有时候又是箫声,当那一支熟悉的《渔歌子》响起时,嘉敏泪水点点。   她记得,十多年前,月光下,第一次听他的箫声,误以为俊美的他是女儿。   时光倥偬,竟是十年呵!   这一夜,嘉敏与香柔投宿在一家客栈,到了寂静的晚间,国主的歌声又凄凄袅袅地响起。   他唱的是《更漏子》,落花流水地流淌,疏淡愁绝,将那一种佳人不见、旧梦难凭的迷离怅惘唱得凄美哀婉、如怨如慕。   客栈内点燃莹莹一纱灯,嘉敏一身素衫袍,呆呆惘惘地伫立的室内,静静凝听,国主曲中淡苦奇丽、求人不得,宛在水中央迷离心境,她如何不懂?   这旷世佳音,她到而今才听得一回,曲中的哀怨,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谁?   一曲罢了,万籁复又寂静,周嘉敏的神思已抽离了躯体,随曲子终了而散去,只空留一具躯壳,任泪水地肆意流淌。   香柔轻轻叹息道:“小姐听听,国主的嗓子都已经唱哑了呢!也不知道为何,听了这支曲子总是让人难过。”   周嘉敏漠然不动,她不想被干扰,可他脉脉含情的歌声一直悠悠传来,她表面上岿然不动,可是心湖的柔情被一点点地攻陷。   香柔继续劝道:“小姐不妨扪心自问,心中到底藏的谁?小姐在青葱豆蔻年华里,朝朝暮暮相思的难道不是他吗?如今他真的来了,为何又度不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人生一世,岁月也不过是倏然眨眼之间,花好月圆的日子太少太少。与其两人各执一念,不如渡了这情海鹊桥,终得一会。”   不知是不是被这一首幽怨低回的柔婉唱声感动,周嘉敏终于听得进去香柔的劝说,缓缓推开了门,月光之下,国主素衣净颜,一身华贵之气中又逸出不染尘埃的仙气,他纯白的衣袂被山风吹得袅袅拂起,目光于深邃中又带着浅浅的忧郁。   勾人魂魄,清美如画。   除了此,周嘉敏已经不知道如何来描述眼前的男子,那是她曾经相思成灾、却等不到的人,是她拼命压抑自己再也不愿意靠近的男子,也是她曾经恨过、深深哀怨过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她所有的道、所有的禁锢都会溃不成军。   一眼而已,才看到他的一眼而已,她便知道,她是如此心甘情愿地沉陷下去。   无怨无悔,甘心疾首。   这一生一世,她再也逃离不了他的手掌心。   国主见到她,唇边的笑意犹如水墨绽放。   “嘉敏,你终是肯终见朕了。”   “朕想,若是你不肯出来,朕便一直唱下去,唱到海枯石烂,唱到天荒地老,一直唱到你的心回到朕这里来。”   “你本就是朕的女人,你逃不掉的,逃到了天涯海角,朕也会将你追回来……”   却突然,国主俯下了身,吐出一口殷红,这些天他为情而累,辗转反侧,旧疾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他此时心情大喜,郁郁而积在心田的一口浓稠鲜血也吐了出来。   嘉敏大恸,一急之间忙奔了过去,刚仓皇地想要扶起国主,却反而被他趁势拉入了怀中,被他钳子似地紧紧拥住。   尚且来不及喘气,她的脸已然被他用手托起,而他带着血的腥甜气息,毫无征兆地向她裹挟而来。   他的唇瓣温柔、缠绵、缱绻地碾压着她蓓蕾般的红唇,他索要她唇齿间芳香沁人的气息,亦是要一解数日以来的情苦、情愁以及情痴,他的炙热与狂乱像是熊熊烈火,已将她焚烧得体无完肤,连她心底里最后一丝幽微的叹气也化为了滚烫的青烟。   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唯有一点点地沉溺……   “官家……”在国主唇息游走的瞬间,嘉敏深深呼了一口气,轻轻地唤着,国主闭了双眸,被她这一轻柔的呼唤越加撩拨得情难自抑,将她揽得更紧,极深极深地吻着她,吻得她透不过气,似乎只有这样,方才能与她天荒地老地纠缠在一起。   嘉敏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她知道,她也已毫无退路。   唯有,被他携着手,坚定地走下去。   青丝扰扰纠缠,凝眸深深而望。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月色皎皎、虫声新透,国主才舍得松开了手,月色清辉淡淡地洒了下来,在他修长的身影上染上了朦胧似雾的光影,美得让人心醉。   “告诉朕,朕不是在做梦?”国主轻轻抚着嘉敏缎子似的长发,柔声道。   “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官家了,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嘉敏吐气如兰,言语幽幽,心中还有说不尽的委屈。   国主身上那清新的香味缠绵在她的鼻息之中,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然,多熟悉的香气呵!这样的香气在她总角之时就已深深铭记于心,而这一刻,她再次确定自己对他的依恋一深至斯。   “是朕对不住你,是朕以前误会你了,朕让你受苦了,嘉敏,告诉朕要怎么做,才会得到你的原谅?”国主俯在嘉敏的耳垂边,下颌温情地摩挲着她的脸,深邃而迷幻。   “官家若是真想对我好,那就答应我两件事。”嘉敏抬起脸,有一番小女儿的情态。   国主微微怔了怔,仿佛还是数年前的初见之下,仿佛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美轮美奂。   “你只需说,朕都答应你。”   “官家以后必须要爱惜自己的龙体,万万不可有遁入空门、追诉前缘的凄迷忧思之词作。”   国主大为动容,再一次拥住了可人儿,喉头似有温热的东西滚动,“傻丫头,原来你的请求却不是为了自己,竟是为了朕。可见分开的这些日子,你都是时时刻刻偷看朕的词作。”   嘉敏低头莞尔,清亮眸中带了一丝隐忧之色,“我虽然无缘得以见到官家,可官家的每一篇诗词,我都能倒背如流,这两年来官家的诗词总是离不开一个‘愁’、一个‘伤’字,没得看了叫人惆怅潸然,官家如今的吐血之症又何尝不是沈沈烦恼所引发的呢?官家唯有爱重自己,才能让我免了心尖眉上的隐忧。”   清月闲闲,山风岚岚,国主抚着嘉敏的瘦削肩头,“好,朕答应你,朕不再沉于穷哀极恸之中,更不会潸然落泪。第二之要事呢?”   “第二之要是便是希冀国主能温勉有加,受万人拥戴。国主此次出宫,已有二旬……万万不可为我懈怠了政务。”   国主轻轻拍了拍嘉敏的手,“好,等朕处理好政务,便接你入宫,你哪儿也不许去,朕想好了,朕要封你为国后。”   周嘉敏大惊,低低唤道:“官家……”   “嘘……”国主以手指捂住了嘉敏的唇,“不要再劝服朕,朕从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坚定地决定一件事,朕只要你一人,只要你做朕的国后,有你在朕的身边,朕才觉得安心。”   国主重又将周嘉敏揽入自己的宽阔怀抱,低语呢喃:“嘉敏,答应朕,不要再离开朕好么?”   “可是,我没有做好准备,也从没想过要做国后……”嘉敏有些无助地望着国主,一朝之间,一个决议而已,就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国后?那是她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位置。   他是一国之君,是她仰仗的男子,也是举国之民所仰仗的人。   如果她注定要来到他的身边,此生此世,与繁华锦秀的宫闱生活再也脱离不了干系。   “朕已经替你做好了准备,朕不需要你的准备。知道吗?你已经没了选择,也没了退路,你的这一生,都由朕来为你打理。”   一滴清泪从嘉敏的眸子中滑落,她现在已经是孤苦伶仃,父母、姐姐皆已亡故,家道中落,她这一生,已经失去得太多,唯有眼前的男子可以触摸得到,可以感觉得到。   她俯在他的胸前,聆听着他结实的心跳,轻声道:“如果只有这一个选择,无论官家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听官家的。只愿官家,再不负我。”   月色朦胧,天边的云翳渐渐遮住了如华的月光,披洒在两人的身上,更添了一缕浓情蜜意。   ☆、第二十章 思帝乡(2)   国主将嘉敏暂时安顿在乌崇山麓的行宫中,连夜赶回金陵,处理朝政。   后宫中的殿前早已站了不多的几个嫔妾,温修容早已是翘首以盼,远远地见到国主走来,这半月以来的相思终于有了归宿,忙笑容满靥地行礼,她身后的数位嫔妾也全都盈盈跪拜下去。   “都起来吧。”国主漫不经心地说道,于他而言只看到姹紫嫣红的一大片女子,至于谁是谁,倒并未分辩得清楚。   温修容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梳半翻髻,着对襟羽纱缎裳,戴金花朵纹如意步摇,并数个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篮簪,让容颜并不是十分出挑的她有些金贵的气质,在众位莺莺燕燕的美姬中倒也分外显眼,只是国主的眸光微微一滞而已,并未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   倒是一个小小孩童牵着他的衣角,亲热唤道:“父皇可终于回来了!孩儿很想念父皇!”   仲寓仰着头,牵着国主的衣角天真地笑着,国主再忧心朝事,也不由得心头一热,摸了摸他的头,爱怜道:“仲寓近来又长得高了些。”   仲寓稚气未脱:“温娘娘每日都在孩儿的饮食上用心,孩儿吃得好,自然就长得快。”   温修容忙道:“这又是哪里的话?仲寓就是嘴甜,”言罢又忙对国主道,“仲寓过誉之言,嫔妾愧不敢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国主只是对她淡淡一笑,便向里行去。   温修容的身子微微震了一震,国主的温柔甘愿让她沉迷,他的笑意犹如的酒香,让她欲罢不能。   可却太短太短,还来不及让她回味,就倏然消失了。   似乎是,国主对她,一直都是这样。   她的心又痛了起来,发髻上的金累丝菊花篮簪也是沉沉地,似乎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仲寓望着父皇的身影,抬着头不解地问温修容道:“温娘娘,是不是孩儿说错话了?父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就走了?”   温修容将心中的失望压了下去,蹲下身勉强对仲寓笑道:“仲寓乖,仲寓怎么会说错话呢?是你父皇太忙。”   “可是,孩儿总感觉最近父皇好像漫不经心一些。”   裴良人今日打扮得妖妖调调的,从后面的姹紫嫣红中走了出来,一身浓郁的香味刺得仲寓捂了鼻子。   裴良人感叹一声,“哎呀!就连嫔妾也觉得漫不经心许多呢!现在的恩情就如此浅薄,就更别指望以后的日子了。唉,只怕以后这后宫越来越像个冷宫咯!”   仲寓抬起头问她道:“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说宫中像是冷宫?”   裴良人笑了笑,“皇长子还不知道吗?你父皇马上就要迎娶一位新的国后了。”   仲寓小小年纪,根本就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情,一听说新国后,气得脸都变得猪肝色,攥起了小拳头愤愤地对裴良人道:“你撒谎!父皇答应过我的,父皇说只有我母后一个国后!再也不会立别的女子为后!”   裴良人笑意甜美,“仲寓别急,这位新国后还是你的姨母呢!她若是当了国后,想来也是会更加疼你的。”   “住嘴!”温修容一声厉斥,裴良人颇为意兴阑珊,如今她该说的都说了,剩下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她了,便敛衣行礼,“嫔妾困乏得很,先告退了。”   裴良人走后,仲寓抬着脸,可怜巴巴地问向温修容:“父皇真的要让小姨做我的国后么?”   温修容心中失落凄苦,勉强哄道:“国主的圣意,谁又能知道呢?再说这些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时候不早了,仲寓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说罢,拉着仲寓的手往瑶光殿走去。   仲寓甩开了她的手,眼角中闪烁着泪光,愤愤道:“可是小姨害了我的弟弟!”虽然国主已经判定周嘉敏并未打碎佛像里的琉璃花灯,可是仲寓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铁定了心认为小姨就是个恶人。   温修容想到这一点,也不说明事实,蹲下身,替仲寓抹去眼角的泪光,故意激将道:“仲寓别哭,你的小姨做了国后之后,你父皇才能解怀呢!难道仲寓不希望自己的父皇过得快乐吗?”   “不!我就不愿意!”仲寓毕竟年小孩子气,甩了甩袖,哭着跑走了。   ……   国主回到朝堂之后,要处理一件急事。   北宋皇帝赵匡胤派了使臣,要国主约南汉事宋。此为两难之举,无论是做还是不做,是做得成功还是做得不成功,都是一件棘手之事。   国主与朝中大臣们商议许久,最后决定给南汉的皇帝修书一封,派使臣前往,至于南汉拒绝奉行,北宋以此为借口伐南汉,那便又是数年之后的后话了。   国主忙于朝政,对仲寓的关心不如往日,来瑶光殿的时候更是寥寥可数。   仲寓长大了些,懂得了父皇诗词的深意,看到《菩萨蛮》中那首艳情诗,细细一思量,便觉得脸红气燥,寻了事就冲底下的奴婢发脾气,索性丢开词稿,发誓再也不看父皇的诗词。   听到宫中有人议论父皇将要迎娶新国后一事,仲寓更是郁闷烦躁,但凡被他听到了,就要惩治一番,以至于瑶光殿的内监奴仆们见到了小皇子都噤若寒蝉。   温修容也并不理会,只是轻笑而过,任仲寓率性而为。   这一日,仲寓在辟雍里读书,与之一起的还有诸多宗族子弟,太傅教导《诗经》,问诸位学生:“谁能读解《小雅·黄鸟》?”   学生中有个叫李胤的,是烈祖第四子李景达的庶出孙儿,最是不学无术、浪荡谐谑的性子,说道:“先生,学生来读解一二。”   太傅平时不见这个李胤爱读书,今日见他抢答,还以为他有了长进,大悦道:“好,你说说看。”   李胤站起来,摇头晃脑道:“‘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意思是,一只雀儿对斑鸠说,斑鸠啊斑鸠,你不要占了我的巢,不要吃我的粟米!”   众学生忍不住捂嘴窃笑起来,李胤不服气地指着众人:“你们可别笑,这就是‘鸠占鹊巢’的典故,现成的不就有一宗故事吗?如今国主迎娶小姨子入宫为国后,小妹顶替姐姐做国后,嘿!你们说,这不就是鸠占鹊巢吗?”   仲寓听此脸色大变,倏然起身,怒道:“你胡说!”   李胤满脸的戏谑,“我哪敢胡说啊!国主迎娶小姨子入宫,这事满城风雨,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过,我倒是要恭喜你了,马上就有新的母后……”   他一语未完,脸上已被仲寓重重地擂了一拳,仲寓扑了过来,与他扭打在一起,其他众人也有恨李胤的,帮着皇子去打,也有恨皇子帮手的,趁机都扭打成一团。   国学里都是皇亲国戚的幼子,个个都是金枝玉叶,又是打闹调皮的年纪,这一下子,堂堂的国学堂乱成了一锅粥,就连太傅也劝止不住,被从天而降的书砸晕在地。   李胤被打折了手,浑身上下被泼了墨,没一块干净的地方,披头散发,脸上也像是包子一样肿着,哭着回去找他爹了,其他的皇族也有不少挂彩的受伤的。   这事闹得很大,很快就传到了国主耳中,国主极为生气,对仲寓大加申饬:“听说学堂里是你先动的手?”   仲寓跪在殿中,更觉得委屈,嘟嚷道:“是李胤说话不中听,孩儿实在是气不过。”   “你身为皇长子,自应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就算是旁人说了浑话,也不该出手打人。”   仲寓委屈道:“可是他说父皇将迎娶新国后,新国后要雀占鸠巢!”   温修容在一侧忙打圆场:“真是小儿荤话,官家就当没听见罢了。”   国主闻言大变,语气微微严厉了几分:“所以,你就把辟雍闹得鸡犬不宁?”   殿中的气氛陡然凝滞,温修容忙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道:“官家恕罪!妾身也不知外面有这些胡话,仲寓还小,求官家不要责怪他。”   仲寓执拗道:“父皇,宫中到处都有父皇迎娶新国后的传言,孩儿为此出气,难道也做错了么?”   国主责斥道:“不好好读书,成天想这些没影儿的事情做什么?”   仲寓一喜:“父皇的意思就是将不会迎娶新国后了?”   国主神色一滞,“宫中后位不可空缺,立后是迟早的事。”   仲寓大失所望,愤愤道:“可是孩儿的眼中只有母亲,孩儿不喜欢小姨入宫做孩儿的母后。”   国主叹气道,“仲寓,你还太小,有些事你还不能明白。”   “父皇,孩儿已经不小了。宫外的那个女人是害了孩儿母亲的人,难道父皇忘了吗?!”   国主大怒:“胡说!你小姨她是清白的,怎会是害你母后的人?你是听谁的教唆?”   温修容道:“官家恕罪!嫔妾也不知寓儿在哪里听到了这些胡话……”   仲寓垂首,不再说话,唯有一双小眼神儿透着他的无尽失落。   国主怒意仍未消散,“皇子太学失德,言行恣肆,禁足三月,好好思过!”   “父皇……”   “退下吧!”   仲寓郁郁不乐躬身出去,国主神色沉了沉,“姚海!”   姚海忙从外面滚了进来,“老奴在!”   “传朕口谕,若再有妄议新国后者,带她来朕的殿堂,朕倒亲自听听她是怎么议论的。”   “是……”姚海拭了拭额上的汗,忙下去六宫传旨。   温修容还跪在地上,国主淡声道:“你也下去吧。”   温修容面有惭色,“皇子一直由嫔妾照看,今日有此举止,全是嫔妾平时疏于教导,嫔妾求官家降罪。”   “你起来吧,朕没有要罚你。”国主看也不看她,手上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温修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宫中都说国主要迎娶国后,不知官家意下是否已定?”   国主抬眸,深深地望了温修容一眼,“怎么?不高兴了?”   温修容的心猛然间颤了颤,忙垂眸敛首,“怎会呢?新国后是嫔妾旧时王府中的小小姐,故人入宫,掌六宫之事,嫔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是如此,那就好好打扫柔仪殿,不久之后,她就是后宫的主人。”   温修容心中惊涛骇浪,帝王颜,六月天,说变就变,料是像国主如此神气清粹、儒雅淳朴之人,一旦醉心于一人时,那样的冷和淡漠也让人感到分外的陌生。   这一刻,温修容的心既像是被冰水浇灌,又似是被烈火燃烧,反反复复的都是煎熬。   她强抑心中的恨与苦,想尽最后的努力邀宠,勉强笑道:“徽州新觐的茶到了,官家曾一直念叨此茶,晚上可来臣妾殿中,臣妾好为官家烹茶弹琴……”   “不必了。”国主头也不抬,沉心于手中折子。   温修容孤落落地跪在大殿中,了然无趣。   她起身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澄心堂,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为何同是女人,小小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享国主的万千宠爱,由一个民女一朝升为女人至上之尊的国母?   而自己,纵然使出了全部的手段,却依然得不到国主一点点温情,赢不到任何东西?   她怅然失神,冷不丁几乎撞到一个人。   那倩丽身影往一侧避开,方才没有被温修容撞倒。   裴良人不情不愿地行礼:“嫔妾见过温娘娘。”   裴良人鬓鬟蓬松,修眉联娟,金钗斜坠,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脂粉香气,一张娇俏的脸更是放肆地打量着温修容。   自从窅美人被关到冷宫之后,裴良人行事没了忌惮,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孔雀,成天变着花样打扮着自己,此时风光大好,御花园中万花竟开,她摘了许多花卉,正将一朵红艳艳的朱顶红别在自己的高髻上,差点就被步履有些踉跄的温修容给撞翻了。   温修容见裴良人目光放肆,心中不由得动了怒气,可她现在形容狼狈,不愿与裴良人多语,冷哼了一声,抬脚就离去。   ☆、第二十章 思帝乡(3)   怎知裴良人娇滴滴笑道:“娘娘的眼有些红肿呢!嫔妾这里有张干净帕子,娘娘好拿去拭拭泪水。”   温修容走得惶急,没顾及到自己已经失了仪态,她虽是谨慎沉稳的人,可也无法掩饰自己眼眶熬红、泪水欲夺眶而出的窘态。   “不用。”她冷冷道。   裴良人妖妖调调道:“娘娘是嫌弃嫔妾的帕子不够精致?还是嫌弃嫔妾?唉,同时天涯沦落人,娘娘又何必与嫔妾生分至此?”   “人有人道,蛇有蛇路。本宫与裴良人本就不是一路人,还望裴良人有自知之明,莫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良人脸色一白,顿时不好看,她讥讽道:“都是伺候官家的,又都是这宫里的女人,谁又比谁得的恩宠多?不过一样罢了。”   温修容隐忍不言,心中却觉得十分羞辱。   裴良人越发得了意,掐着园中一朵红花感叹道:“嫔妾望着这御花园,越来越觉得‘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满院子的花虽然正当其时,开得热热闹闹的,但一场大雨的摧折,便成了残花了,唉,所以啊,娘娘还是莫要伤心,安于天命才是正道呢!”   温修容听她话中有话,心中的愤愤委屈倏然间找到了发泄之地,她回转身,唇角勾起了一丝冷笑,“花虽无百日红,但总好过某些无名之花,虽然生得艳美鲜丽,却连招蜂引蝶的本事也没有,更不用说会被人欣赏,裴良人,你说是不是?”   裴良人的如花笑意瞬间凝滞在脸上,又羞又怒,又不敢发作,只得轻嗤一声道:“嫔妾是无名之花,那温娘娘又是一朵什么花呢?借着先国后的牡丹之色,倒也吸引了国主的眷眷之念。只是毕竟自己只是朵野花,上不来台面的。况且,马上就有一朵真正的牡丹要移植到这后花园了,满园的景致都要被这牡丹独占,哪还有野花之地啊,娘娘说是不是?”   温修容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戾色闪过,唇角边的笑意勾了勾,“今日的日头可有些大,裴良人在这日头下说了这些话,只怕娇嫩白皙的皮肤要晒得黑了。裴良人还指望着美色获恩宠呢,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了,可又怎样入得了官家的眼呢?”   裴良人忙以手捂住自己的脸,花容失色地避在了廊下。   温修容收拢了唇边的笑意,声色厉疾,冷冷道:“可别忘了,在牡丹花尚未移入宫之前,本宫依然掌凤印,本宫可没有国主的仁慈。裴良人言语不敬上主,若是裴良人想去冷宫与窅美人做个伴,本宫倒是愿意给良人一个机会。”   温修容说完,拂袖而去。   气得裴良人望着温修容的背影跺脚,碾碎了手中的花瓣骂道:“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凭着一手琴艺,以一个贱婢的身份踩着先国后的身子一步登天!还这么得意!”   她身边的婢女芳花也气不过道:“她还能神气几天?今儿个她神色如此失态,想来是在国主那里遭嫌弃了。”   裴良人这才抿了抿红唇,颇有些得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奢望自己有恩宠,可也不照照镜子,凭姿色,她连给我提草鞋都不如!”   “温娘娘的心长在头顶上,自然会摔得惨,如今后宫真正的主子要来了,她手中的凤印还不得巴巴地交了出去?看她还得意几天。”芳花说着捂嘴窃笑。   裴良人重新摘了一朵芙蕖花,轻轻嗅着,又看到两只蝴蝶为采一朵花蜜争起来,笑道:“以后啊,这宫中又有好戏看了。” 言罢揉碎了手中的花,娉娉婷婷地回梦馨馆去了。   温修容回到瑶光殿中,才觉得悲从中来。   她浸润在木桶中,牛奶汤上飘着苏合香熏的玫瑰花瓣,她的肌肤在夜色朦胧的灯烛中更添了一丝细腻。   她轻轻触摸着自己的雪腻肌肤,手指触及到香肌,一点又一点地轻抚着,闭了眼,唇齿间是轻声的吁声,而脸上,早已是泪水涟涟。   尔岚侍候她沐浴,见到她这一番情状,痛心道:“娘娘,你怎么落泪了?”   温修容轻叹一声,恍若未闻得尔岚的话,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你说,这美好的身体,若是入了男人的眼,是不是会让男人酥软了骨头?”   “那是当然,娘娘的玉体每夜都用这名贵之物保养,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   “可是,他到今也没有看到过。”温修容哀伤道,眸中尽是落寞。   “娘娘别伤感了,娘娘既是国主的嫔御,承蒙恩宠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温修容凄惶地摇了摇头:“三年,我足足等了三年。可这三年来,他从来都没有碰过我的身子。我从一个小小奴婢,一朝登上枝头做了凤凰,六宫之人,谁不羡慕?可又谁知道我的苦?这几年来,我掌凤印,管这后宫大大小小的事物,国主他只是需要我,需要一个帮他料理后宫事物的人罢了!”   尔岚听得伤感,“娘娘尽朝坏的去想,娘娘能从后宫三千佳丽脱颖而出,掌管凤印,自然是娘娘的能干。”   “哼,能干?”温修容苦涩地笑了笑,“我不要能干,我是个女人!我只需要男人的恩宠,我需要他的手碰到我的身体,我需要他在我耳边低喃,我需要他吻上我的唇,我需要他待我真正如同他的妻子……”   尔岚听得心惊动魄,也只得好言劝道:“娘娘温良贤德,日子一久,就算是水滴也能穿石,更何况国主还如此温厚的性子呢?”   “会吗?”温修容似乎真的相信了婢女的话,眸光中多了希冀,脸上的神情也生动起来。   可一想到国主即将迎娶周嘉敏,她的目光又变得狠厉而决绝。   她知道,等到宫里来了主位娘娘,瑶光殿里便是明日黄花而已。   那种清冷的日子,她是真的熬不下去了。   周嘉敏,你的命真大,当初在掖庭里,你怎么就没死呢?   你死了,就不会勾引国主了。   温修容将整个身子没入了浴桶中,任汹涌的爱与恨将她淹没。   ☆、第二十一章 亲迎礼(1)   等到祭祀圣尊后的隆重祭礼一过,三年孝期一满,国主便将迎娶嘉敏的婚事正是提上了议程。   相思而不得的绵绵柔情,一旦释放,即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首先第一件大事是朝堂议婚。   照理说,“公庭不言妇人”,国主却下旨,将朝中的权臣招至于玉烛殿议论迎娶国后一事。   这不,碰到了一个大难题,太常博士说“李朝享国日浅,三世皆娶于藩邸”,意思就是说,唐国成立不久,三代帝王都是在府邸中就娶了正室,还没有登基后娶国后的先例,所以要将周嘉敏迎娶入宫,本朝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本朝无例可循,难道前朝就循不到例子么?   国主大手一挥,着命太常博士陈致雍穷究自夏朝以来,历代君王的婚仪,拟出一份婚礼的试行方案。   太常博士陈致雍整日缩在藏书楼德昌宫中,收罗资料,秉烛夜读,好不容易拟定了婚礼章程,呈上去之后,国主细细推敲,仍不放心,又诏来中书舍人徐铉、知制诰潘佑以及众多礼官参朝议婚。   玉烛殿上乌压压地站满了股肱之臣,为了一场婚议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吵吵闹闹地辩了一整天还没辩出结果。   国主念及众卿饿了,命御厨端了点心,众卿在朝堂之上一边享用膳食,一边舌战,吵得快要将琉璃瓦都要掀开了。   渐渐地,朝堂上的争论之声清晰地分为两大派,一派以徐铉为首,一派以潘佑为首,两位皆是鸿儒大家,不仅是学问广博精深,引经据典更是头头是道,争得令人瞠目结舌。   徐铉摸了摸冉冉美须,娓娓道来:“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想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以孔孟之道论之,故而官家大婚不宜用乐。”   他的意思是,国主大婚宜从简,不用奏乐。   潘佑立身拱手,声音朗朗如洪钟:“徐大人此话差矣。”   徐铉的面上已经挂不住,冷哼一声道:“潘大人难不成还有高于孔圣人的圣论?”   潘佑义正言辞:“圣人言论也罢,贤人高见也好,若是事事都照搬圣贤人的旧典,岂不是扞格不通、固步自封?那和买履的郑人有甚区别?更何况徐大人只是断章取义而已。”   徐铉气得胡子抖动,潘佑这样明着揶揄他,岂不是让他在朝臣面前没面子么?   潘佑微微有些得意之色,面向国主肃然禀道:“今古不相沿袭,古虽有旧制,但也可反经合权。故,臣请用乐。”   国主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潘卿言之有理。”对于他而言,迎娶心爱女子,自然是越热闹越盛大才好,若是不用乐,当真是了无生趣。   徐铉见国主被劝得动了,也不好再直接驳回潘佑,拐了个弯说道:“臣不曾见有记载说古人房中置钟鼓,既无钟鼓,又何来乐之有?”   他的意思是,既然要奏乐了,房中就要放置钟鼓,既然没有钟鼓,那就还是不奏乐的好。   他满以为此话会让潘佑噎住,哪知潘佑也是饱学鸿儒,当下朗朗道:“徐大人此言听着像是白丁之语,倒不像是大家之言。”   徐铉一口气没提上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只差要和潘佑打起来,梗着脖子说道:“在下不才,未必潘大人就博学了?潘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潘佑不以为意地笑道:“博学倒不敢当,只是寻常士子该读的诗书在下一样都不曾落下。在下觉得奇怪,难道《诗》三百徐大人就没有读过?就算《诗》三百大人读得不全,周风那首《关雎》大人总该读过吧?那句‘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大人可还记得?可见古人迎娶新娘子时,定然是要设钟鼓奏新乐了。”言罢只是眯着眼望着徐铉笑。   徐铉一紧张,拽着自己的美须,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应对之辞,只能干瞪着潘佑,几乎要将自己的胡须揪下来。   国主道:“如此,就按潘卿之意,钟鼓设之。”   是否举乐的议题一过,对于章程中的是否拜答之礼,两人又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徐铉有意要扳回一局,咄咄有辞道:“根据《后魏书》记载,皇后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皇后先行拜礼,皇帝后行答礼。故而臣以为,此为夫妇之礼、人伦之本,承祖宗,主祭祀,故臣请答拜之礼。”   他的意识是,国后被迎娶入宫后,要对国主行礼。   潘佑振袖慷慨陈辞:“行拜礼为庶民婚仪,而王者婚礼不可与庶人相同!故而臣请不答拜之礼。”   两人左右相对,直辩得天昏地暗,让朝中臣子看得目瞪口呆,插不进去一句话。   两人为是否行拜礼又争了半个时辰,实在分不出高下,国主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个议题,而在婚礼的车服之制上,两人又是滔滔不绝,说得口干舌燥,仍旧是左右矛盾,议久不决。   国主见他们二人如此争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问向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文安郡公徐游。   “徐卿,你看如何呀?”   徐游正听得云里雾里,坐了一整天,几乎瞌睡得要睡了过去,听到国主点自己的名,唬得眼皮子一抬,恰好看到潘佑和徐铉两个人都瞪着眼,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徐游这下可犯了难,朝中这两大臣,他可是谁都不想得罪,徐铉徐大人在江南名望颇高,与韩熙载并称“韩徐”,而潘佑潘大人又是新起之秀,言辞激烈,率性而为,最合官家胃口,颇得官家倚重。   徐游本也是以博学著文见长,常常在燕饮中与国主唱酣咏,颇得国主喜爱,只是他是朝中老臣,油滑巧思,最善通人心、拍马屁。   他也并未听清楚二人议的都是什么,感觉国主偏袒潘佑的意见,便肃然拢了拢衣袖,诚诚恳恳道:“臣以为,潘大人所言有理,既能引经据典,又能舍道用权,实为良策。徐大人所言之中的合理之处,也可以作为补充备用之。”   他不过两三言语而已,既偏袒了潘佑,又没有将徐铉的意见一票否决,给了徐铉十足的面子,更是说中了国主的心声。   国主恨不得举办天下最好的、最为隆重的婚礼,听了徐游的评判,当下定夺,一切就按潘佑的意思,命礼官再整合一份新的婚礼章程出来。   徐铉在朝堂辩论赛中大败,也只好摇头苦笑,而心中却是忿忿不乐,向徐游投去了一个哀怨的眼神,徐游本是讪讪笑着,看到他目光的一瞬,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以至于后来徐游身上长了一个疽疮,整天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徐铉来看他,忍不住戏谑道:徐大人在朝堂上偏袒潘大人,不拿周公之礼、孔圣之道当回事,只怕这回这两位先贤之人是生了徐大人的气咯。   徐游也只得苦笑一番,无可奈何。   ☆、第二十一章 亲迎礼(2)   婚仪章程再三修订,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万无一失,只差将秣陵中的周嘉敏迎娶入宫了。   国主心情大悦,一礼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愁眉苦脸地禀道:“禀官家,婚仪之中还有一样,微臣实在是无能办妥。”   国主一听,也是一愣:“还有甚事?”   礼官呈着仪单,指着其中的纳彩一节说道:“官家,这、这还没有大雁啊!”   “昏礼下达,纳彩用雁”,所谓纳彩便是要男子要用大雁作为提亲之礼送到女子家中,大雁邕邕和鸣,为忠贞之鸟,古人取其吉意,便作为了求娶的吉祥之礼。   “为何没有大雁,去让猎户们抓来一只不就行了吗?”国主颇不为以,依然气定神闲地在澄心堂纸上挥毫泼墨。   急得礼官直指着天上,差点就要哭了出来:“官家,并不是猎户们不力。这大雁是寻常之物,若是在平时也就算了,可偏偏是此时,大雁们都往南飞得干干净净,微臣就算是生了双翅,也没有能力去捉来一只大雁呐!”   国主这才意识到问题,他丢了笔,望向窗外。   窗外寒风萧萧,枯叶倦飞,院中唯有秋菊开得如火如荼,国主方才觉察到现在已是深秋初冬之季,要寻了一只大雁来,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这有什么,让一只大白鹅代替白雁不就行了么?”   礼官一时如茅塞顿开,他只顾着急得找不着北,没想到还有这一招,犹然惊疑不定:“这样真的可以吗?”   国主回首瞪了他一眼,礼官傻乐呵呵收住了自己的舌头,乐颠颠地忙活去了。   于是,一只大白鹅就被捉了来,被着文绣,衔着书信,送到了秣陵的周宅中。   当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这婚礼的五样全部完成之后,即是最为隆重的亲迎之礼。   金陵城中家家户户皆知国主要在这一天迎娶先国后之亲妹为国后,天未大亮就早早地出了门,守在街头楼阁之上看着热闹,一时之间,万人空巷,人山人海,是江南百年来从未曾出现的热闹。   十里红妆刚刚转过街角,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便一阵欢呼涌动,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是头一次能见到如此盛大隆重的迎亲礼,个个都绷直踮脚,挤挤挨挨,翘首相望。   百辆彭彭,八鸾锵锵。   当国主骑着披着文绣的大马出现时,宽大的街衢上爆发出雷鸣般的鼎沸欢呼声,他们第一次得以见国主圣颜,见他龙颜凤姿,圣貌轩逸,姿貌绝美,激动得高呼。   人群激荡,就连禁卫军们也惶恐如此盛景会出现意外,一个个打了十二分的精神侍卫着。   江南百姓十分敬爱他们的仁慈国主,只顾着往前挤看热闹,往前挤不动了,又登上屋顶,一时间被踩得鼻青脸肿的,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小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的,不一而足,闹了好几条人命。   这些意外很快被喜庆的气氛淹没,并没有影响到隆重的婚典,街衢上依旧是钟鼓乐之、庄重典雅皇族婚礼,好不热闹。   红轿之中的周嘉敏披着红盖头,听着外面的热闹呼声,想到马上就要与钟峰隐者拜堂,心中欢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前念到《诗经》中的这首诗时,总也想象不出为何出嫁的女儿为这么娇羞?为何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这样的期盼?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其中的深意,夭夭灼灼,女年既盛,生而愿为之有家。   这是所有女子都逃不过的生命印迹,更何况,她所嫁的男儿是世间第一华贵美盛的男子。   她好奇心大发,打开了轿帘的一角,所看到的是人山人海,欢呼高涨,而在这一队金光闪闪、彩旗缤纷的仪仗前,领头的便是她的郎君,她挚爱的男子,今日他的背影也是分外高贵英挺,她心下一动,想到以后便能和他双双对对、花月相谐,娇怯之情又袭上心头。   正要放下帘子,一袭白色突然闪进她的眼中,她定睛一瞧,林大哥!在如海如山的人潮中,林大哥披肩白发,伟岸英姿,静静站立不动,格外引人注目。   两人之间隔着数丈之远,林大哥以清峻深沉的目光默默注视着她,不知为何,周嘉敏的心蓦然一紧,有些酸苦的滋味皆入了她眉间心头。   林大哥,林大哥……你如今可安好?   林仁肇凝伫了许久,终是决绝地转过了头,消失在比肩叠踵的人海中。   “林大哥……”望着林仁肇消失的身影,不知为何,周嘉敏心中有些惆怅。   一畔的香柔瞧见了,笑道:“小姐……娘娘……眼看着就要过了护龙河,离入宫不远了呢,这大好的日子,娘娘该是笑一笑才是。”   香柔所言不假,逶迤的队伍向前行去,不知不觉过了宫门,层层进进的宫门皆数打开,庄重典雅的鼓乐声大兴,终于,红轿停稳,周嘉敏踩着大雅之声走了出来,由宫中喜娘扶着,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大殿。   此时国主已静候在厅堂里,一身饰金佩玉的华美盛服,衬得他的面容如鹊黑锦般亮丽华美,而他温文尔雅,天生的贵族王者之气更是令人瞩目。   他的温柔内敛的目光始终离不开嘉敏徐徐进来的身影。   红盖头下的她,是不是就如同他日夜思念的她一般?   是不是他曾经相思成疾的女子,身量俊俏,柔情和婉,如月清辉?   是不是他曾经在画上精雕细琢的女子,翠羽眉黛,灵秀眼眸,点朱红唇?   是不是他那一日与蓬莱院所见,华美婀娜,婉容绝艳?   她由喜娘扶着款款走了进来,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今夜,他就要掀开她的红盖头。   今夜,她就是他国主的女人。   从此之后,郎情妾意,如胶似漆。   他是那么期待与她百年好合,情深不逾。   如今,这如花美眷的一刻,竟如此地轻易地来临。   似乎是做梦般,他所想念的伊人如纷飞的蔷薇,飘到了他的跟前。   他只需轻轻拾掇,便能捡起风花雪月、柔情缱绻。   他已然不知,他望着嘉敏的眼神是那般深情,像是要将她望见心底里去,放在他柔软的最深处。   由礼官赞礼,行了拜礼等繁琐程序,又到祭堂祭拜宗祖,国主对嘉敏彬彬揖礼,夫妇一起步入柔仪殿中,殿中的布置涣然一新,桌案上早准备了牛、羊、豕三牲,两人拿起银筷,一一夹了三牲之肉品尝,又各自执了半匏酒,饮合卺酒,大礼行到此,方是夫妇同心,同一尊卑,相亲相爱。   饮合卺酒毕,由喜娘扶持,新婚夫妇均坐于床头,国主向右坐,嘉敏向左坐,喜娘从红漆匣子中掏出金钱彩绸,又有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杂放的果子,一把把地洒向婚床上,寓意早生贵子。   嘉敏羞怯而紧张地握住了锦被,身边坐的就是心爱的男子,她曾春愁黯黯,曾相思成疾,也曾玉容寂寞,为的不就是他么?   而此时此刻他这么近,触手可及,闭了眼,也能嗅到从他身上散发的香气,竟是这样地叫人陶醉,叫人欲罢不能。   她心中一阵萌动,心湖涟漪,静静地垂手坐在床头,等着他来掀开她的盖头。   烛光轻摇,映照得满室的旖旎风情,国主凝视着眼前的嘉敏,千般柔情,万般渴望,都随着烛光一点摇曳了下去。   “嘉敏,你可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已在朕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后来无数个日夜,朕总是会将你想起。”   他的声音温润可亲,温柔得令人陶醉。   “朕从没想到你就这样走进了朕的心里,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能与你相遇。你知不知道,你落落长成后,朕与你在书库相见的那一天,朕的所有都被你点亮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都只道相思苦,那日与你琴瑟相合之后,朕才真正体味到这相思的妙处,它苦,苦到一日不见,思之若狂;它甜,甜到相思无处辞。”   “皇室王族的婚礼向来都是冷冰冰的冗杂程序,朕不喜欢这样冰冷冷的仪式,朕要给你的一个热闹而喜庆的婚礼。朕见民间合婚时,总会在婚床上洒满五彩果子,行坐床撒帐最吉利,朕便让傧相也照着做。嘉敏,帝王家的荣华富贵我早已腻烦透了,这一生一世,朕只想许你寻常百姓的幸福,只愿与你两相温存、相携于红尘中,你可愿意?”   嘉敏情心萌动,柔情似水,他有这样的心思,她此生又夫复何求?   “嘉敏,从此之后,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初心不变,你呢?你又如何?”国主握住了嘉敏葱白的小手,急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嘉敏满腔的情意翻涌,她在等待那让人蓦然心惊的时刻,等待着他掀开她的红盖头,只要他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她便要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里,任他肆意地怜爱。   “官家,你就是住进臣妾心中的人,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茁壮的绿树,拔也拔不掉,砍也砍不断,就算是烂,也烂在了臣妾的心中,化为了臣妾的血肉。从此以后,臣妾的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的一点一滴。臣妾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妻。纵被无情弃,也不能羞。”   国主情意缱绻,修长的手缓缓伸向她的红盖头。   他的手有些颤抖,薄薄的红盖头下,是她美的容颜,是他想要一亲的芳泽,也是他要凝望一生一世都不厌弃的爱怜。   微睇转横波,嘉盟缔百年。   这一夜,恩情缱绻,耳鬓厮磨之中,直将两人半辈子的相思全都饮尽。   ……   良宵美景,有情人登登对对,落寞人却各有各的苦涩,有心如枯灰的,借酒消愁的,也有空空叹气的。   前堂烛光如炬,人声鼎沸,歌舞升平,而后院中却是寂静无声,往昔里灯火通明的瑶光殿如今也唯有温修容形影相吊。   远处铜簧韵脆,新声慢奏,温修容觉得百无聊赖,拨了参鸾髻缠丝镶珠金簪剔开了红烛的灯芯。   古人有诗云:“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想来便是这样的凄凉哀怨景象吧。   长夜漫漫,君恩如水,更何况本就稀薄如斯的君恩,那就更指望不上了,唯有这烛光前的飞蛾,兜兜转转,对着烛火不离不弃,便是寂寂冷宫中最好的陪伴了。   尔岚忙移开了烛台:“剔烛的这种事情都是奴婢们做的事,娘娘别熏到了玉手。”   温修容凄然一笑,“奴婢们做的事?你是提醒本宫也是奴婢出身么?”   尔岚唬得跪在了地上,“奴婢说错了话,还望娘娘不要生气。”   温修容淡淡道:“起来罢。”   尔岚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站住了半晌,见温修容发着呆,有些不安:“时辰已经不早了,娘娘若是想睡,奴婢这就准备。”   “睡?这么冷,怎么叫本宫睡得下?”   “奴婢这就去拨了拨香兽。”   温修容幽幽道:“添了再多的炭块还是冷啊!去拨弄它做什么?这殿里何曾有过暖融融的一天,自过了今朝今夕之后,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一天冷过一天啊的。”   尔岚劝道:“娘娘,再冷的天,也不怕呢!娘娘掌管着宫中的大小事务,说要有多少香兽就会有多少香兽,说要有多少绫罗锦缎就会有多少绫罗锦缎。”   温修容叹了一口气道:“你随我一起在外面走走吧。”   “娘娘,这么晚了,外面风寒露重的……”尔岚还未说完,温修容已经走出了殿门,她只得匆匆拿了一件白狐裘衣紧紧跟着主子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间,竟然是离得雍和殿越来越近了,那欢快的笙歌声听得更加清晰,箫鼓阵阵,欢声笑语,更有一股馥郁的酒香和浓烈的佳肴香气,看来又是通宵一夜的欢宴酣舞。   “尔岚,宫中有多久已经没有夜宴了?”   尔岚凝眉思忖,“奴婢入宫尚浅,自从奴婢入宫之后,就从没见到过宫中有宴舞,这还是奴婢第一次所见。”   “是了,你入宫的时间不长,可是本宫入宫十多年了,也只是见过两回盛宴。”温修容长叹一声,裘衣上的白须被夜风吹得根根竖起,撩着她的清寒肌肤。   尔岚抬头望着她的主人,似乎也从她波澜无惊的神情上,感受到浓稠的困苦情思、哀怨愁情。   “娘娘在想些什么呢?”   “本宫在想,先国后薨逝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若是先国后还在人世的话,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呢?”   “奴婢听闻国主与先国后填词谱曲,伉俪情深,是一对天成佳偶。”   “的确是一对天成佳偶。可纵然君恩深似海,也不过朝夕之间;纵然曾经山盟海誓,也抵不过匆匆岁月。所以,这世上没有一样是可靠的东西,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才能握得住。”   “娘娘想要什么,又有什么握不住的?新人虽然得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而娘娘却抚育了皇子多年,又笼络了宫中人心,娘娘从来没有失去什么。”   温修容不语,长久地伫立着,任望向宫中深处的眸色渐渐沉郁。   ☆、第二十一章 亲迎礼(3)   国后册封大典在延英殿前隆重举行,主后携手登级而上。   宣旨女官唱和道:   《关雎》之化,始于国风;贯鱼之序,著于《大易》。周氏秉性柔嘉,敏慧端良,诚孝以奉重闱,恭俭以先嫔御,可正位六宫,册为国后。尔其益懋恪勤、率嫔嫱而敷内治。钦赐。   女官宣读完毕后呈册于国后,国后行跪拜礼,殿前众多朝臣文武亦纷纷行礼朝贺,气氛极为肃穆典雅。   周嘉敏望着低下乌压压的一大片,心有些惴惴。   似乎能感受她的紧张,国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心,对她温和而鼓励地一笑。   周嘉敏定了定神,他为主,她便为后,他为平民,她便是农妇,这一生一世,无论富贵贫贱,无论浮浮沉沉,她的命与他早已经系在了一起。   站在宫门之处,眺望南方,但见巍峨的凉城一望无垠,甲第朱户鳞次栉比,通衢大道无数,大道两边的绿槐郁郁葱葱,香车玉辇堆金叠粉,一片繁华锦绣的盛世气象。   再看宫内,主殿高耸云霄,台阶重重,连廊回旋,翼楼飞起,香烟缭绕,自此之后,这宫中的堆金叠粉处,是她再也逃离不了的地方。她的手心被国主紧紧地握住,那一刻,她从未感到如此安然。   行到柔仪殿中,宫中各位妃嫔行拜见之礼,殿堂里早已是有序地站了一地的嫔妃。   “嫔妾恭祝国后娘娘,国后娘娘圣安。”   众人一起跪拜下去,好一阵悉悉索索的裙裾摩挲和珠玉叮铃声,只见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地跪了一地。   虽然国主不曾在后宫佳丽上用心,可圣尊后生前为绵延龙嗣,为他选了不少妙龄女子,这些宫娥位分不高,个个都是千挑细选的美人,叫人一时之间看花了眼。   为首的一个发上钿钗最多,想来也是宫中位分最高的一位,嘉敏命众人起身后,见她果然是流珠姐姐,一时心动之处,眼泪濡眶,差点就落了泪。   “姐姐……”嘉敏扶起了温修容,她身穿钿钗礼服,打扮却是十分朴素,气度平和圆融,丝毫也不像是暂理六宫的嫔妾之首。   “妹妹……”温修容以手巾拭了拭泪水道,笑了笑道,“嫔妾差点就说错话了,嫔妾怎敢妄自以姐姐自称?国后娘娘终于苦尽甘来,嫔妾真心里为娘娘高兴。”   嘉敏执了温修容的手,小声在她耳畔道:“何必如此拘礼,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既然殿堂上多有不便,私下里还是以姐妹相称才不至于生疏。”   “妹妹莫要怪我,我今日尚能忝居一宫主位,不过也是能替先国后打理一些杂事,除了位分尊贵一些,与先前并无二样。这是后宫的凤印,妹妹想要知道的,都记录在册,今日我仍将这凤印交与妹妹。”   嘉敏推开了她手中的凤印,嗔道:“姐姐这样说便是贬损自己了,宫中谁人不知道姐姐像是长了三头六臂似的,最能干,最能替国主分心,况且姐姐也知道,我是最不擅长打理事务,心思向来也不在这上面。姐姐就先替我保管着。”   温修容见再推脱不得,也只好不再收下了凤印。   嘉敏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笑道:“姐姐好气色,也越来越贵气了。不知姐姐是否还记得我曾经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那日我年纪尚小,初进宫城,见到皇宫阁楼连绵无际,琳宫绰约,竞为宏丽,不由得打趣了姐姐一句,说姐姐这样的好人品,以后是要被纳了作为妃子,住在妆蟒绣堆的亭台楼阁里,没想到今日之下竟是成了真呢!”   温修容蓦地想起,那还是在王府中说起一眼之语,顶多也只是做做梦而已,没想到十余年后美梦变成了眼下的事实,只是她又拿什么与这位的年方潋滟、朱唇皓齿的柔情少女相比?   国后娘娘如今身量长足,能盛得住冠服,可她依旧是当年府里的小小姐,不改娇俏活泼、温柔的聪慧之气。   她一双温柔的大眼里像是盛满了春水般,秋波欲流,眼色相钩,微微漾起了笑意,便是勾魂夺魄,她像是一朵才沾了清晨露水的蔷薇,含苞欲放。   而温修容呢,与先国后的年岁相仿,再过一年就是三十的年纪,好比秋季的水中荷花,今后也只有枯叶相伴了。   温修容心中微微一叹,想来老天爷本就是不公平,赐给了小小姐家世、美貌、性情、才情,以及这美盛的年龄,而给自己的除了卑贱、年老色衰还有什么?   她的心思一瞬之间已是百转千回,面上依旧是温暖如春的笑颜:“妹妹这张嘴还是不饶人,我又是哪里来的好人品,不过是在周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浸润久了,才沾了一些书香气、贵族气,若论性灵钟慧,又有谁比得上妹妹呢?”   嘉敏心下有些黯然,“姐姐快别提了,什么大户人家不大户人家的,曾经是大家,现在也早已衰败,母亲在前年已过世。”   “夫人……夫人她已经作古了么?”温修容惊诧不已,“为何这么大的消息,我竟是不知道……”   嘉敏轻轻叹道:“她老来一个人照顾一个大家,力不能逮,偌大的家业不过是瞬间就分崩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只可怜母亲病情因此加重。临终的时候,我那时正在艰难之时,身在宫中囹圄之中,竟然不能在她床前尽孝。”   温修容也觉得伤感,悔恨不已:“我要这一身泥塑肉胎有何用处!夫人生前对我相待不薄,我贪图宫中的繁华富贵,竟不知夫人早已作古,更不知娘娘这些年受了哪些苦头,这身华裳,我不穿也罢,我这就去请求官家,让我去为夫人守陵!”说罢她便要拔了头上的钿钗。   “姐姐!万万不可!”嘉敏忙阻止她,“原是怨不得你的,你又怎能怪罪自己?”   “我只恨自己无能为力,若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只愿在府中照顾妇夫人,相伴夫人到老,也好在她跟前略尽一尽孝心。”温修容说着,眼中黯然落下了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翟衣上,泅湿了好大一片衣襟。   嘉敏拉了温修容的手,温言低声道:“如今好歹还有你,虽然现在地位有尊卑之分,可在我的心里,你仍旧是我的姐姐,都是一家人。你也勿要再伤心了。”   温修容强打起精神,擦了擦泪水勉强笑道:“是呢!今日得见国后娘娘凤冠懿容,母仪天下,光宗门楣,也不枉了夫人的一番教导,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是极为欣慰的。我前来庆贺,略置备了一些礼品。”   她转身手一抬,从院门外陆陆续续进来数十个太监宫女,走到了殿外中便停了下来,手中都托着紫檀木盒,上面用刺凤的锦缎遮盖。   先有八个太监齐齐走上前,珍珠宝玉,颗颗圆润一般大小,玲珑炫目,碧玉华光,极为夺目光彩,晃得满殿的人都眯了眼睛。   周嘉敏大为一惊:“姐姐这是……”   温修容笑道:“妹妹勿须着急,听我一一道来。”   她起身一一介绍道,“这一共八样明珠,集八样色彩,杏碧色,浅青色,橘绯色,沧翠色,皎皤色,绛柘色,黛螺色,赧缥色,色彩富丽,也只有国后娘娘国后之尊方能享有这缤纷绚丽之彩。这些明珠白日里见不出与寻常翡翠珠宝的异样,但到了晚间,却是如日月星辰。”   众人皆都连连赞叹,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夜明珠,个个都大开了眼界,想来先国后的瑶光殿中也才只悬挂两颗,就已如同白昼般,若是这八颗夜明珠悉数悬挂在柔仪殿中,岂不是珠宫贝阙,天上瑶池,人间哪里能得呢?   周嘉敏讶然:“这些都是人间难得宝物,仅一颗已是价值连城,我以灯烛便可照明宫室,何必如此奢靡浪费,姐姐还是命人拿回去吧。”   “那灯烛尽是烟尘之气,妹妹如今为国母,身份贵重无匹,冰肌玉肤,怎堪烟熏火燎?再说了,这些夜明珠也是内务库藏,献于国后娘娘也是国主圣意,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若是真拿了回去,只怕官家会责怪我的不周之礼呢!”   嘉敏心中喟然长叹,国主的性情……唉……这个天真而任性的男子,向来不在富贵锦绣上用心,这些璀璨明珠对他而言,不过是把玩之物,送给自己也是真的想让房间照得更为明亮,可是落在了旁人的眼里,就只见到这些明珠的连城价值了。   “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即刻,又有十二个宫女整整齐齐地上前,排成了长长的一队。   周嘉敏奇道:“这又是什么?”   温修容亲自摘了紫檀木盒上的锦缎,十二种金镶玉嵌的精巧器皿,个个都是雕镂明晰,巧夺天工,就算是金陵城中的豪门望族,得到其中的一样,也可奉为家传之宝。   众人见此精巧奢靡的小玩意,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那一旁的裴良人是最爱香氛的,可偏偏地位低下,所得的赏玩之物十分有限,这些熏香之物落入了她的眼中,已叫她叹为惊奇,只可惜一样都不能得,又是扫兴又第妒忌,只是撇着嘴冷哼。   温修容以袖遮口,轻笑一声道:“妹妹有所不知,这十二样 物品为焚香所用,国主特意召集能工巧匠为妹妹打造了许多,我挑了其中几样,妹妹若是喜爱,我命内侍再搬一些过来。”   嘉敏忙以手制止:“这些就已经足够。”她一一抚摸着金玉器皿,点头称赞,“玲珑透漏,构造细巧,是为匠人的精心制作,只可惜奢靡了些。”   “那又有什么?只要是妹妹的吃穿用度,膏粱锦绣、珠翠之珍,金山银山也不为过,更何况国主还特意叮嘱了,妹妹香肌腻肤,最爱沁人心脾的香味,故而特嘱托焚香宫女夜蓉主柔仪殿中的焚香一事。”   她说罢,沉声吩咐道:“夜蓉,还不出来拜见国后娘娘。”   一个身着茈殷色宫装的宫女站了出来,叩拜在地:“奴婢夜蓉叩见国后娘娘,娘娘圣安。”   “起来罢。”   夜蓉姿态娴静有度,面容周正,最为别致的是一身香气缭绕,像是从百花丛中走出来的花香仙子,似是掌人间芳香之事。   夜蓉盈盈浅笑道:“容奴婢一一为娘娘介绍,这些焚香之器都是国主亲自命名,此为三云凤,此为折腰狮子,此为小三神,此为卍字金,此为凤口罂,此为玉太古,此为容华鼎,此为把子莲。”   嘉敏见她口齿清晰,言语亲柔,心中也着实喜爱,命道:“赏!”   香柔以提前封好的银两赏给了夜蓉,夜蓉领赏后谨慎恭敬地退于一边。   此时,又有十二名太监上前,这一次他们端的不是紫檀红漆木盘,而是托着一个个花篮,里面都盛装着各种各样的鲜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香气馥郁,明明是初冬的天气,却将整个殿内熏出春盛之时的芬芳花海。   嘉敏笑问道:“这些鲜花又是作何用?”她的笑靥甜美,只因这些鲜花并不贵重,却又不知道国主是什么取巧的心思。   “国主吩咐,早早地就让花房的内监们培植花卉,说是要让妹妹的新居变成‘锦洞天’呢!”   嘉敏越听越觉得蹊跷,但见温修容王旁略一点头,众太监四散开来,用隔筒密插杂花,遍插在梁栋窗壁上,一时间只见殿中花影锦簇,芳香四处暗涌。   温修容笑道:“妹妹请看,这就是国主的心意了。”   原来如此!嘉敏心中柔情满溢,国主倒是有心,要将她这柔仪殿布置成玉宇琼楼。   “哟,好一个‘锦洞天’,当真是锦绣繁华,让嫔妾今日大开眼界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旁看着眼红的裴良人。   她今日钿钗翟服,缕金于面,妆容新奇,打扮得光艳照人。   她斜着眼睛打量了好半天国后,见国后的姿色并未超过自己,却享得国主如此盛眷,那金玉珠宝、绫罗绸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是一拨又一拨地搬了进来,未免眼红妒忌。   于是酸溜溜地说道:“嫔妾虽然浅陋,可这锦洞天也叫嫔妾想起了一个典故,汉武帝筑一金屋,偷偷地藏了自己的表姐,嫔妾虽然不曾知道那金屋是为何样,但今日所见,便知过去的金屋与今日也是所差无几的。”   嘉敏方才注意到她,一个美得发光的女人,遗憾的是,她的美艳中带着刻薄之气,只剩下皮相美貌了。   ☆、第二十一章 亲迎礼(4)   温修容笑道:“裴良人平时爱钻研美容妆饰之方,在史书典故上不用心,那被汉武帝藏于金屋的阿娇后来虽然做了一国之母,但擅宠骄贵,跋扈嚣张,十余年无子,最后落得个被废而终的凄凉下景。而国后娘娘却是浩荡恩泽,盛宠不衰,怎能与那个废后相比?”   她的这番话说得极为灵巧,既责斥了裴良人,又明着护了国后的颜面。   裴良人不以为意:“是不是盛宠不衰那可说不定,嫔妾只知月盈而亏、荣极而卑的道理,未必柳树还能千年绿不成?”   温修容捂住了鼻子,扇了扇风道:“裴良人莫非一大早就喝了一缸陈醋?怎么好大一股醋味?”   裴良人脸色紫涨,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温修容不客气道:“这酸妒之人也莫要逞口舌之强,也该回去好好修一修妇德,说不定将来还能承一些恩宠,也免得到时候一张雪肌般的容貌酸涩成了紫色。”   裴良人十分爱美,忙以手抚住自己的脸颊,果然发烫了,她转身问了问身边的宫女芳花:“本主的脸色当真难看么?”   芳花垂眉敛袖,有些忌惮地摇了摇头。   裴良人这才放了心,娇笑一声道:“嫔妾安于天命,有什么样的福气就享什么样的福,如此像嫔妾这般半年难得见上国主一面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心里面没了盼头,就索性不盼。不像有的人……”她深深看了一眼温修容,只是冷笑不出声。   温修容坦荡望着她,目光交接之处,两人均已心领神会,裴良人虽然恼恨温修容对自己言行刻薄,却也暗想她今日与国后姐妹相称,只不过做的是表面功夫,黄鼠狼给鸡拜年而已,能安什么好心?   裴良人终于留了一份情面,没将事情戳破。   这道理好比是山中无老虎,两猴争霸王,也是极为平常,若是来了老虎,两猴便自然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合力而为了。   “大家既然有缘在一起,理当互为尊重,融洽相谐。”嘉敏端坐于上,端出了国后的庄重姿态,“今日第一次得见,诸位姐妹都是璞玉般的女子,让本宫见了好生欢喜,还望诸位姐妹们以后能修温良之德,恭顺之仪,清平宫闱。”   “谨遵国后娘娘教诲。”为数不多的嫔妾们恭敬拜倒。   “赏吧!”   香柔已将预先备好礼物一一分发给每一个美人,美人们领了赏一一落座,殿内恢复了安静,裴良人坐不住了,向门口多看了几眼。   温修容会意,问道:“不知道裴良人在看什么呢?”   裴良人“呀”地一声:“嫔妾失仪了,让温娘娘瞧见了又是一番取笑,嫔妾心想,按礼来说皇长子也该来庆贺行礼了,这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已过,怎么还没见到皇长子呢!”   对了,皇子。嘉敏的心倏然一动,心底里的期盼之情越加急切。   姐姐的孩子,如今一定长大了不少吧?姐姐英年早逝,她的这个孩子年纪小小便失了母亲,想来也是十分惹人怜爱。   只是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殿门处依旧没有动静,太监站在门廊上翘首以望,还是望不见人影儿。   众人都坐得有些乏了,依然没见到皇子前来,数个金炉里的香兽都几乎燃尽,殿中越来越冷,太监上来换了一拨香兽,众人才觉得暖和些。   终于,外面传来了靴履杂沓之声,随即,一身华服但有些单薄清瘦的半大孩子走了进来,他的脸有些苍白,小嘴微微撅着,似乎含了一丝愤愤,极为不情愿地淡淡道:“儿臣拜见国后娘娘。”   说完,他只是直挺挺地的站着,神情极为不恭。   温修容温言提醒道:“见了母后是要行跪拜大礼呢。”   怎知这句话让皇子受了极大的刺激,皇子的愤懑之气像是满溢的江水,一瞬间就冲破了决堤:“不!她不是我的母后!我才不会对她行跪拜之礼!”   皇子稚气而愤愤的言语响彻在大殿中,嗡嗡地回荡在金丝楠木柱之上,惊得阖宫的嫔妾面面相觑。   嘉敏满腹热诚的怜爱之意被皇子生生地顶了回去,心骤然之间像是坠入冰窟一般。   她安慰自己,皇子年小,她既是贵为一国之后,又何必与一个稚子计较,于是温婉地笑了一笑,替皇子整理好帽上的冠带,怜爱道:“几年不见,仲寓长高了不少,越来越像个大人。只是还要好好用膳,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得比你还高呢!”   皇子厌烦地拂开了嘉敏的手,退避三尺道:“国后娘娘请自重!”   嘉敏再好的修养也经不住皇子的这一番抗拒,笑意顿时凝在了脸上,全然不知为何皇子这般厌恶她。   温修容沉了脸,轻声呵斥道:“仲寓,不得无礼,这是国后。你还不下拜?”   皇子冷冷道:“孩儿心里的国后从来就只有母后一人,任何人也别想让我认她为国后娘娘!”   温修容眸中显现愠怒之色,嘉敏见她似要训斥皇子,忙温言制止道:“稚子之言,姐姐就不要和他计较。”   皇子听到这番话,对嘉敏冷哼一声:“用不着将我当做小孩子,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若不是你害了我的母后,这个位置永远都轮不到你坐!”   温修容唬得站了起来,苍白着脸道:“仲寓!不要听信旁人言语,国后娘娘的清白早已洗净。”   “洗净?在父皇的心里已经洗净,可是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洗不干净!”皇子怒气冲冲地说完,拂袖而去!   周嘉敏起身想要追上去,可皇子已经如一卷寒风一般,倏然间就不见了人影。   大殿里明明坐满了人,一时间却是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吱声,只是互相递着眼色,数位嫔妾纷纷起身告退,顿时,殿中的气氛更是诡异肃静。   头上的发髻凤冠太沉重,嘉敏单薄的身子晃了一晃,几乎就失了庄重仪雅的仪态。   温修容上前搀了她一把,低低劝说道:“妹妹别往心里去,等到仲寓大了一些,就会懂得妹妹的为难之处,到时候也会为今日的不敬之态羞愧致歉呢。”   嘉敏觉得头有些滞重,略略扶了扶前额,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并不介意皇子的无礼,换作是我,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只是我太过心疼皇子,他年幼失母,又无兄弟姐妹,实在是孤单,我只想多怜爱他一些,在饮食起居上多关照他一些,像姐姐生前待他一般……只是,我竟然不能亲近于他……”   “妹妹急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远着。再说妹妹对皇子的关爱之意犹如春雨一般,润物无声,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捂热,早晚有一天皇子的那颗坚硬的心,也会被妹妹捂热的。”   经过温修容这一番劝说,嘉敏的心中方才好受一些,眷眷地看着温修容,执了她的手道:“果然姐姐在身边,妹妹才觉得心里落了地。”此时,四下里无人,嘉敏以姐妹相称,不知不觉间又将两人的感情拉拢了几分。   温修容走出柔仪殿,裴良人在她的身后击了数次掌,赞道:“妙!妙!真是妙呀!好一个妹妹长妹妹短的,温娘娘今日唱的好戏,真叫嫔妾感动呢!”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温娘娘别打着哑巴谜了,国后年小,看不懂温娘娘的把戏,可却瞒不过嫔妾的眼睛。”   “然后呢?”温修容转过身,看着裴良人那张毫无挑剔的脸,悠然问道。   裴良人愣了愣,她本想以此来威吓温修容一番,没想到她竟是如此不在意,一张粉白的脸变得通红,咬了银牙道:“难道温娘娘就不怕嫔妾告知国后你的貌合心离、狼子野心么?就不怕嫔妾在她面前揭露你的真实面孔么?!”   温修容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慢慢靠近裴良人道:“貌和心离?狼子野心?真实面孔又是什么?”   裴良人被她逼得没了去处,身子差点就矮下了半分,气势上也输了不少,她强撑住道:“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宫里的人最不希望周嘉敏回宫就是你了,我不相信你真的将她当做姐妹。”   “那你去告诉国后呀!告诉国后本宫想要害了她,告诉国后本宫想将她赶出宫去。本宫是看着她长大的姐姐,与她情义深重,你去告一状试试看,看看她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本宫的话。”   温修容冷气幽幽地说着,字字句句都像是鞭子一鞭鞭敲打在裴良人的耳朵上,敲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裴良人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以本宫与国后的姐妹情分,在她面前多言几句,说说你当年是如何与窅美人勾结,如何害死皇子,如何买通尼姑诬陷国后,只怕你这颗美丽的脑袋就要咕噜噜滚在地上了。”   “你……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裴良人气势皆无,额冒着冷汗,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廊下的木椅上。   温修容唇角带了些讥诮:“瞧把妹妹吓得,妹妹以后还要靠这幅好皮囊去争一点儿恩宠呢,这花容失色的容貌多可惜呀。”   裴良人的话已经说不清楚,惨白着嘴唇,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不会,不会真的……”   “你放心,”温修容笑了笑,“本宫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又如何?如今的情势你也不看到了?坐在国后位置上的不是你,也不是本宫,咱们两呀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衰俱衰,本宫要是让国后斩了你的脑袋,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么?况且今天殿堂上还要感谢你唱白脸呢,若不是你唱白脸,本宫又怎会唱红脸博取了国后的好感?”   裴良人如释重负,脸上的肉跳了跳,终于憋出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嫔妾,嫔妾感念温娘娘的救命之恩……”   “救命倒是算不上,只是提醒你一句,”温修容转过了身子,语气陡然间变得阴冷,寒气森森,“这宫中有的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不要总想着与本宫过意不去,要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多谢娘娘的教诲,嫔妾今日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嫔妾今后只奉娘娘为神明。”裴良人缩着身子,毕恭毕敬道。   “知道就好。”   等到温修容走后,裴良人长舒一口气,笔挺僵直的身子再也站不住,泥鳅般地滑到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喃喃道:“一个比一个厉害,她竟是比窅美人还要厉害……我竟是小看她了……”   芳花蹙了蹙眉:“别看温娘娘一副沉稳圆融、谦卑好欺负的样子,却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又是一个最擅长做戏的厉害人物,主子对她还是少得罪些好。今日幸亏主子及时住了口,若是真在殿里与温娘娘对峙起来,只怕就得罪了这位大仙!”   裴良人惊魂未定,正在气头上,听到芳花这一番有些埋怨的话,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厉声呵斥道:“难道本主糊涂至此?还要你教导本主么?!”   芳花的脸肿胀得火辣辣的痛,委屈地撅着嘴,心想你不就是又张狂又糊涂么?可心中这样想,到底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第二十二章 红罗亭(1)   永春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静籁无声,茫茫然银装素裹,恍若一片冰清玉洁的水晶世界。   永春宫远离后宫区域,是一处温暖旖旎所在,有专供汤池的宫殿、衙署,附近大片的苑囿得温泉的暖煦之气,草木郁郁,鲜花似锦。   这些日子嘉敏与国主如胶似漆,恩爱缠绵,却总是觉得时日不够,似乎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与他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瞬,除了拼尽全身力气去耳鬓厮磨,她不知道下一刻,这份浓得化不开的依恋,是不是就会失去。   国主将嘉敏的皓腕微微松开,揽她入怀,温柔道:“嘉敏,怎么了?朕怎么觉得你有些紧张?”   “臣妾……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很怕官家会飞走。”嘉敏紧紧地贴在国主的胸前,那宽阔温厚的胸膛让她感到心安,沉醉在他身上的香氛中,有些眷眷的不舍。   国主扶着她的柔顺长发,柔情地笑了笑,“朕又没长了翅膀,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怎么就会飞了呢?”   “臣妾总觉得像是梦,总害怕醒来,一切都不是真的。”   国主擒了她的下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看着朕,看着朕的眼睛,朕的眼中只有你的倩影,无论你是在梦中还是醒着,朕一直在这里。”   “官家……”嘉敏柔情地呢喃,神色中亦有一丝羞怯,将整个身子在都埋在了他的胸膛中。   她这样细微的神情丝毫自然逃不掉国主的慧眼,国主点了一下她的额心,“又在想着什么促狭的事情,瞧瞧这一脸的坏模样。”   “臣妾……臣妾只是……哎呀……”她羞臊地别过了头,“官家还是别问了……”   “小坏猫儿,竟敢针对朕有所隐瞒,看朕不好好惩罚你!”国主说完解开了嘉敏身上的百褶云纹绉纱裙,将她拦腰抱起,步入到浸满花瓣的温泉中。   温泉中水雾缭绕,似纱似雾,轻轻地萦绕在嘉敏的身畔,嘉敏如丝绸般光滑的肌肤浸润在温热的水中,凭添了婉约的柔美。   国主痴痴凝望着她,深情如斯:“你像是坠入人间瑶池的仙子,朕何德何能,能与仙子在一起……”   “官家……”嘉敏羞怯万分地低了头,国主的吻便轻轻地犹如雨点落在她的额心上,眉眼上,耳垂后,脖颈中……   “长发如云……”国主替嘉敏握住那一把青丝,用一根珍珠云卷须簪挽住,盘在她的耳边脑后,“你真美,无论是什么样的发髻,都适合你的美貌。”   嘉敏有些动容,吐气若兰:“官家……何必劳烦官家给臣妾挽发……”   国主的吻像是鱼儿的小啄一样落在嘉敏光滑的脖颈、香肩上,他的声音亦是含混不清:“你是朕的妻,是相伴朕一生的人,朕不爱重自己的妻,还有谁来爱重呢?”   有温润潮湿的泪水溢满嘉敏的眼眶,一朝为君王妻,便也是君王的臣,后宫女子三千,谁又不是臣服于帝王的脚边,仰慕尊崇于帝王呢?   可她身边的这个俊逸男子,却是将她当做了寻常人家的妻,举案齐眉。   “官家……”嘉敏轻言呢喃,国主的吻已经覆压了下来,碾压在她柔嫩的唇瓣上,温柔而持续地侵占她的香甜,让她只发出一声悠悠的轻叹。   窗外鹅毛如席翻卷,只听松枝竹节被大雪压折的嘎嘎声;殿内温泉声汩汩流动,薄如蝉翼的绣帘随风翻飞,温泉池中雪腻酥香,柔情暗涌……   春宵一刻,天涯此时。   ☆、第二十二章 红罗亭(2)   不觉天光大晓,外面的飞雪依旧未停歇,似棉绒,如鹅毛,纷纷扬扬地缀满天地。   嘉敏恍惚感觉到额上绵柔的疼惜,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的是国主温柔脉脉的笑脸。   “国后醒了?像个贪睡的猫儿一样,朕吻了很久,你终于从周公那里回来了。”国主捧着她的脸,笑道。   “官家又爱取笑臣妾。”   国主长发尚未挽起,如瀑一般散开,面目俊美,眼眉如画,嘉敏第一次见到国主尚未更服的装扮,愣了愣,心中暗叹,好一个天资俊逸的男儿,男生女相,却有着男儿的魁梧……   一分神的当口,又被国主点了一下额心:“朕发现你近来变傻了,竟不似当年的那个聪敏俊慧的狡黠女子。”   “臣妾只是觉得国主好看……若是臣妾和官家站在一起,不知谁好看一些呢?”嘉敏的目光仍是移不开国主的脸,有点痴,有点懵。   “自然是朕的国后美。”国主轻轻替嘉敏盖好红绫被,又捏了捏她白瓷般的脸蛋,俯身在她的耳边低沉道:“你变傻了才好,你就是朕的一只傻猫儿。”   “官家!”嘉敏娇嗔地扭了扭身子,国主低沉的嗓音有着奇异的魔力,不仅挠得她的耳畔痒痒的,挠得她的心也是痒痒,她竟忍不住突然勾住了国主的脖子,在他凌乱如绸的长发间寻到了他的唇,蜻蜓点水地般印上了自己的樱桃唇印。   “你这只促狭的傻猫儿,看朕不好好揉揉你,叫你听话些。”国主的呼吸变得滞重,将嘉敏娇小的身子用力揽入怀中,铺天盖地的吻便将她迅速湮没。   红绡帐中,帝恩如春,妾情如水。   ……   国主上朝之后,嘉敏心中竟是空落落的,当真知道什么是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   望着金丝楠木梳妆台上的铜镜,她丰润的唇边不自觉地漾起了一个幸福的笑意。   香柔打开了一层层的花梨木梳妆台,里面均是的翡翠白玉,金银珠宝,无从下手,犯了愁道:“娘娘所得的恩宠是谁也比不上的,仅仅是这些首饰,已叫奴婢挑花了眼,实在是不知道要给娘娘用哪一样。”   嘉敏笑道:“尽要那些贵重的东西做什么?挑一些清雅些的就好。”   香柔略一思量,选了一只银凤镂花长簪,一副碧玉滕花玉佩,一对沧海明月耳环,再给国后披了藕丝色的上赏,这一番装扮下,国后分为清丽可人,与她十八九岁的年龄极为相称。   香柔笑道:“娘娘美呢!像是江南一把油绸伞的佳人,清婉动人。”   嘉敏捏了捏香柔的下巴,“就你这张嘴,到哪里都不能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又哪一点不是江南佳人呢!”   “那是托娘娘的福。”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除了寻常的早膳之外,给皇长子的牛乳百宜羹从昨晚上就开始熬制了,现在正是芬甜可口的时候。”   “走吧。”   嘉敏上了凤辇,一行人便向瑶光殿行去。   嘉敏来得甚早,瑶光殿里静悄悄的,只有杂役的奴婢洒扫着院中的积雪,见了国后纷纷行礼。   嘉敏止住了众人,悄悄来到侧殿里,彼时温修容正在梳妆尚未描眉,听闻了裙裾悉索的动静,一回首见是国后,忙迎上前:“妹妹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嫔妾尚未梳妆,当真是无礼了。”   嘉敏将手指放在唇间,轻声“嘘”道:“姐姐尽管接着去梳妆吧,倒是妹妹来打搅了。”她的踮起脚,眼巴巴地望着东殿的方向。   温修容笑道:“妹妹今日赶早了来是要瞧一瞧仲寓吧?”   嘉敏被她说中了意思,脸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天真率性的姿态,何曾像是一国之母?分明就是受到娇宠的小女孩,哪里能和仪态端方先国后相比?   温修容将这一切瞧在心上,只是不做声,唇角端起了笑意:“皇长子此时也才刚起床,妹妹若是想进去看望……”   “这……还是算了吧,我熬了些早羹,等会皇子起来后,还望姐姐让他喝了。”嘉敏心中虽然十分想看望仲寓,只是想起昨日拜见礼的尴尬,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贸然打搅了才好。   “妹妹!”温修容拉了她的手坐下,“妹妹的这番心意,怎能就匆匆撂在这里了?”   她打开了香柔手中食盒的盖子,嗅到了甘甜清美的香气,只觉那香气馥郁芬芳,闻之已醉倒,不觉笑道:“还是妹妹最肯花心思,这一道牛乳百宜羹虽然不难做,但工序细琐,急需火候,仲寓体质孱弱,每天清早喝完这一道甜羹,最能滋补养胃了。”   一边说,一边将牛乳百宜羹端了出来,又将食盒中其它几样酒酿汤、红豆膳粥、金丝烧麦一一摆放在桌案,只等皇子梳洗之后用早膳。   “妹妹也是见皇子似有怏怏病气,想他这样的年纪,正是需要注重进膳……”   正说着,仲寓已经梳洗完毕,在上早学之前进来向温修容请安,一抬头见到国后也坐在里面,顿时拉着一张脸,淡淡道:“孩儿给母妃请安,给国后娘娘请安。”   “快快起来。”嘉敏笑意如五月暖阳,将那羹点递与皇子,“寓儿吃了这一盏汤羹再去上早学也不迟。”   “谁说要用早膳了!”皇子僵直着脖子,冷冷说道。   温修容笑道:“这汤羹是国后娘娘亲自照看熬了一个晚上才制成的,比御膳房的味道不知要好上多少,味极甘甜,你尝一尝就会喜欢上这个味道。”   皇子冷笑一声,甩手一拂,那碗热汤顿时从嘉敏手中飞了出去,热汤撒了她一身,唬得香柔忙用巾子替国后擦掉衣裙上的汤迹,“娘娘被烫着了没有?”   嘉敏只觉得手上一阵阵灼痛,掩饰道:“本宫没事。”   温修容怒道:“你不吃也就罢了,何至于此对娘娘不敬?若是伤着了娘娘,看你如何担待!”   皇子见一碗滚汤都洒在国后的身上,心下也有些忐忑,却偏要硬着嘴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是娘娘硬要塞给我喝。”   “大胆!”随着一声叱呵,国主挺秀的身影已经飘然而进。   殿中的人大惊,忙跪倒了一片。   适才殿中皇子的言语国主都已听到,见皇子如此不恭,国主大怒:“寓儿难道连最礼仪也忘了么?!”   皇子委屈道:“父皇,儿臣真不是故意的。”   嘉敏怕皇子被责备,忙对国主道:“原是臣妾心急意切,没想到仲寓并不爱喝,不怪寓儿的,事情全是因臣妾而起。”   国主撩起嘉敏的袖襟,见她手腕上一抹殷红色,心疼之余,对皇子的无礼更是气恼,“就算你不是故意的,难道连一声歉意也不会说吗?!就算你不想喝,难道连好好接过去,道一声谢意也不会说吗?”   “孩儿没想那么多……”   嘉敏劝道:“仲寓年小,刚才也是被吓住了。”   国主并不听,只是瞪了一眼仲寓,“还不致歉?!”   仲寓撅着嘴,虽不愿意,可也只得极为不情愿地对嘉敏的生硬道:“儿臣冲撞了国后娘娘,还望娘娘莫要怪罪儿臣。”   嘉敏心中一松,扶起皇子温言道:“原本就不是你的错,本宫怎会怪罪你呢?快快起来吧。”   “是……”皇子只是勾着头,十分避讳国后的手碰到自己,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这一幕落入了国主的眼中,又让他感到大为不快。   他训斥道:“皇长子是越来越言行无礼了,好好地闭门思过,将《孝经》誊抄了十遍之后再向国后请安!”   “父皇……”皇子颇为委屈地唤道。   国主只是瞪了一眼这个有些娇气放肆的儿子,皇子便恭敬一声“是”,有些惴惴地退了下去。   这时,温修容才想起国后的烫伤,忙命宫女取来烫伤的膏药,揭了国后的衣袖,亲自给她上药包扎伤口。   “温修容有心了。”国主见她勤谨卑恭,心中大大为和悦。   温修容道:“国后虽然是贵为一国之母,但在臣妾的眼里始终还是当年的那个长不大的小妹妹。”   “姐姐……”嘉敏嗔道。   “妹妹别动,若是伤口没有包扎好,只怕以后会留下疤痕了。”   国主对温修容道:“国后入宫时日不长,你行事向来周全,以后的宫务还要多多协助国后一些。”   温修容神色恭顺,“即使官家没有叮嘱臣妾,臣妾也定然会协助好妹妹打理后宫。”   这一番忙乱下来,便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走出瑶光殿时,嘉敏的神色已经不像是来时那般喜悦,国主与她并肩走出殿外,替她将鹤氅披好,温言问道:“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嘉敏笑着摇了摇头,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臣妾,是不是不适合做国后?”   国主怜惜地握着她的手,“在想什么呢?朕让你做国后,你便是国后,在朕的心中,再也没有谁更能堪任国后之位了。别忘了朕曾经对你说过的话,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是要与你一起守护江山的。”   嘉敏心下依旧黯然:“可是臣妾总觉得自己心力难继,不仅不善于打理后宫之琐事, 更不知道如何与皇子相处,适才皇子受惩处,臣妾的心也好难过……”   国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怀中的小小人儿娇柔堪怜,望着她无助,恍若初见她时柔弱无骨头,她不过是个小小女孩,他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需要自己,他疼惜地揉了揉她的额发:“傻猫儿,你才做了几天国后?怎么就觉得累了?”   “对不住,是臣妾的失职,臣妾不该埋怨。”   “一切都慢慢来,有朕在你身边,还怕什么?况且朕之前对皇子太过宠溺,他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骄奢之气,愈发无礼,朕也是该对他严厉些了。”他见嘉敏勉强一笑,知道她还没全然释怀,拉起她的手,轻轻呵气道,“还疼不疼?”   周嘉敏只觉得手心颇痒,忍不住要缩了手,咯咯地笑:“好痒……”   国主见她心怡,方也笑道:“好了,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朕今日还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言罢,不由分说,拉了嘉敏地手就往外跑去,在尚未来不及洒扫的宫道上留下了两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直急得他们身后的姚公公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官家……慢一点,路上滑……哎哟……”   他一脚踩空,登时便在雪地里摔了个大狗趴。   两人在一路穿过了宫城墙下,抄花游廊,苑中小径,在漫漫的冰雪天地肆意地奔跑,织锦缎绣氅衣遥遥飘落,随着大风寥寥飞落,恍如天空飞翔的双雁,轻轻飞过了宫中的玉琢檐牙,琉璃脊兽……   跨过了小桥,就是蓬莱院,嘉敏呆立在风雪中,往昔的记忆悉数潮涌般地沁入到脑海中,圣尊后召她入宫,与国主在院中相对无言,唯有芳思依依,眼色勾连,还有国主赠她那一双举世无双的金缕鞋……   那一切恍如都发生在昨日。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那心中的悸动,恍如最初……   嘉敏望向身边的男子,他的俊逸之中有着令人酥倒的柔情,他的神气之中有着令人欲罢不能的温雅,她就是这样醉倒在他温柔陷阱中,一步一步再也回不了头。   国主挽着她柔弱的腰肢,一步步来到了红罗小亭下,不见虞美人花海,唯有白雪茫茫。   红罗小亭的四周,不知何时已经植上了成千上百棵的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只见被梅花掩映的红罗小亭重新整饬,雕镂极为华丽,以销金红罗悬挂在小亭的四壁,又用白银钉玳瑁镶嵌在其中,间以绿钿刷隔眼,亭中又以彩画作为屏障,仿佛世外桃花源,又像是天上宫阙。   嘉敏心中极为震动,这些日子她已经见惯了皇宫中的富贵锦绣,堆金迭玉、珠围翠绕……可是那些与眼前所见的又何足论之?   ☆、第二十二章 红罗亭(3)   “喜欢这里吗?”国主挽过了嘉敏的腰肢,用手轻轻拂开她脖上的长发,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   “官家……”嘉敏抬起了眼眸,眼睫犹如扑闪的黑蝴蝶,此时此刻,任是世间千万言语也不以表达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惊动。   “此处是朕与你的定情之处,画堂南畔,偎人颤,朕永远忘不了你第一次在朕的怀中,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对朕有着那样的悸动。从那时候起,朕就知道,朕遇到了这一生一世都不能错过的女子。”   “于官家是如此,于臣妾又何尝不是?”嘉敏依偎在他的怀中。   “朕虽为人君,却要心系国家之事,不能与你相忘于江湖,相携于市井,不能与你像农夫村妇一般过着最简单质朴的日子。朕心中愧疚,只能勉强在宫中为你与朕辟出这个小亭来,只属于你与朕的幽居,任是谁也不能闯入。”   “天涯海角,只要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臣妾的世外桃源,金珠也好,玳瑁也罢,臣妾从来都不曾在意,只要官家在臣妾的身边,臣妾便觉得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国主大为情动,吻着她香颈上的雪花,将她香颈上、发髻上、俏脸上的偏偏雪花融化为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沉沉柔情道:“若是朕没有你这只傻猫儿,这宫中当真是了无意趣。”   嘉敏只觉得被国主的气息挠得痒痒的,银铃般地笑着,往国主的耳朵边狡黠地呵着气:“臣妾是傻猫儿,那么官家是什么呢?莫非是小老鼠不成?”   “朕贵为国主,你竟敢如此取笑朕,看朕不好好惩罚你!”国主说着便伸手去抓嘉敏,嘉敏的细软腰肢一晃,便从他的身边灵巧地晃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奔出了红罗亭,在暗香四溢的梅林中追赶,大雪纷纷,搓棉扯絮般地飞洒,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越发将两人点缀得冰雕玉珠一般的人儿。   嘉敏实在跑不动了,被国主捉住了衣襟,两人便一起摔倒在梅花树下,躺在厚厚的雪地里,仰望着漫天的飞雪精灵扑簌簌地往下落。   在这静谧的冰莹世界中,似乎说什么都已是多余。国主握住了嘉敏的手,侧身望着她,似要直望到天荒地老。   “嘉敏……”良久,国主才悠悠唤道。   “嗯?”嘉敏侧过了头,冰肌玉肤上的笑容清扬而剔透。   “朕为你做了一首诗。”   “官家要回澄心堂将它写下来么?”   “朕要唱给你听。”   ——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国主清唱的嗓音自然清新,闲逸悠游,依然是那么美,那么温柔,那么令人酥倒和迷醉,嘉敏沉醉在他的清唱中,一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可真是奇怪,每日与他缱绻温存,可每每一听到他唱歌,总是有初见他时的悸动。最是他一开口的低吟浅唱,便已成是一段轻歌天籁。   嘉敏望着他的眼,一点也移不开自己的眷念目光,世间为何有这么美、如此秀异的男子?她又是何其幸,能与这样的男子比翼齐飞?   此后的时光总像是流水般逝去,嘉敏与国主伉俪情深,在一起相看两不厌,唯恐时光匆匆,林花谢了春红。国主下了朝直奔柔仪殿,整日与国后温情缠绵,耳鬓厮磨,两人在一起总有做不完的事,焚香、对弈、调琴、烹茶品茗……仿佛整个后宫都成了主后二人悠游的所在,仿佛后宫中的那些嫔妾女子都只是绿叶,陪衬着国后这朵婀娜娇美的牡丹。   雪停之后,宫中处处传来洒扫积雪的声音,香柔从红罗亭旁的梅园中折了几枝腊梅插在邢窑白瓷中,和着凤口罂的熏香,当真是素净清雅之至。   嘉敏入宫之后心中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可是屡屡不得空,今日得空了,径直向万兽园行去。   凤辇在宫墙下兜兜转转,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渐渐看不到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和精致雕镂的吻兽,宫苑里植被凋零,荒草杂杂,红墙木门也是红漆斑驳,更不大见到内监和宫女走动。   香柔这些日子也见多了宫中的金玉满堂,见到宫中这样的去处,惊诧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为何奴婢觉得越来越荒凉了?”   “本宫要去见几个老朋友。”   “娘娘的老朋友住在这样荒蔽的地方?”香柔心下有些狐疑,也不多问。   凤辇又转过了几座颜色黯淡的低等级屋宇,通过了一条幽静的樟树林小道之后,霍然开朗,只见枯草堆中一块坍塌的花岗石上刻着“万兽园”三个字,朱漆尽褪。   香柔正在纳闷的时刻,突然从草丛中猛然扑来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她一声惊呼,下意识地要护在凤辇前,抬着凤辇的几个太监也猛不丁吓了一大跳,腿一打颤,凤辇差点就要摔在了地上。   香柔只看到那长毛倒竖的东西龇开了黄白的獠牙, 一股腥臭气顿时迎面向她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突然刺入了那牲口的头上,那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恶物便哼一声歪倒在地。   周边其它几只牲口瞪着眼珠子,越加发狠地要扑过来,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哨声,只见一个身材壮硕、背着箭筒的宫女来到了跟前。   此宫女冲那几只牲口呵斥道:“还不快滚!”那些牲口竟是十分畏惧她,夹着尾巴呜咽一声,落荒而逃。   元英自从主子家被抄,没入官籍之后,就一直在掖庭中当差,从未见到宫外的盛景,她又是个不愿思考的惫懒人物,不知道侍候妃嫔的奴婢内监所穿的宫装服色,更不知这凤辇乃为当今国后所用,对香柔和那几个太监训斥道:“这万兽园你们岂能随便闯入?要是被这些牲畜伤到了我可是管不着!”   她还要嚷嚷,见凤辇中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呆得半晌无言。   周嘉敏看着她直笑:“不认识我了么?”   元英见她衣赏光鲜,挽着高髻,饰金佩玉,像是明艳如花的仙子,还以为她回到府上之后,特来万兽园中看望她,喜得扔了手里的弓,三两步扑上前就抱着嘉敏直唤道:“姑娘,你是如何肯回来看我来了?这宫规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香柔从地上爬起来,见眼前此人一番圆脸天真的气性,知道她就是国后以前经常提起的元英,笑道:“想来你就是元英吧,国后娘娘经常在我跟前提起你的名字呢!”   “你说什么?国后娘娘?”元英后退了几步,再细细地打量着嘉敏,见她的这身打扮竟比当年自己的小姐打扮还要金贵,又注意到她的衣裙上用金色镶着飞凤图案,知道她是国后不假,登时捂着急跳的胸口直道:“哎哟喂!姑娘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变成枝头上的凤凰啦!?奴婢前两天听到宫中吹拉弹唱,还在暗想不知道是哪个女子竟然有这等福气做国后呢!想不到竟然就是姑娘。”   她又惊又慌,说出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半晌才反应过来,要给国后娘娘行礼,便愣头愣脑地跪在地上磕头:“奴婢给娘娘磕头。”   她本是个粗人,也不大懂得殿前后堂的礼仪,只是咚咚咚地硬磕了三个响头,逗得周围的一圈儿内监婢女捂着嘴笑。   嘉敏忙将她扶了起来,见她衣裳有些破旧,却是十分干净,又见她气色红润,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年多来,你过得还好吗?”   元英点了点头:“好!都挺好的!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奴婢,只要她们敢跨进万兽园内一步,奴婢就叫那些牲口将她们撕成粉碎!”   元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视着掖庭暴室的方向,那一堵围墙下已经围拢了众多粗使的杂役,听说一个贵人大驾光临万兽园,都钻出来趴在围墙上看热闹。   嘉敏噗嗤一笑:“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过得不差,没想到万兽园里的牲口都已经被你驯服,你竟成了山中之王!真是让本宫刮目相看。”   元英抓了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奴婢粗蛮,野猪、鬣狗、豺狼什么的都不怕,就会一些硬力气,让娘娘见笑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头兴高采烈的声音:“奴婢叩见娘娘。”   嘉敏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望,竟是许久不见的阿茂,从前见他时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如今一见,竟发现他长高了一大截,差点没有认出来,只是阿茂身上的那股子机灵劲儿,还是未变。   “阿茂?你长高了!也清瘦了些。”   阿茂欢喜得流出了眼泪,感慨万千地拭了拭泪水道:“奴婢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劳烦娘娘惦记……奴婢今日见到了娘娘,就好像是久旱见到了雨水,就像是酷寒迎来了春天,就像是快要的渴死的时候突然吃到了个大西瓜……”   他只顾喜气洋洋地说着,说得激动,竟没注意到自己措辞不当,惹了好大的笑话。   看着周围传来一阵阵窃笑声,阿茂也不介意,欢喜着说道:“奴婢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娘娘前些日子被立为了国后,只可惜奴婢位分低,不能去给娘娘行礼。正愁不得叩见的时候,没想到娘娘竟然来到这里了!可见奴婢每天对着香案祈祷,竟是成了真!奴婢这就给国后娘娘磕头,恭祝国后娘娘千岁!”   此时,围墙外的金凤姑姑正要将一群看热闹的杂役们赶回去,蓦地听到了这一句,不由得多向墙下看了一眼,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几乎是魂飞魄散,什么时候她曾经赶尽杀绝的罪奴竟然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国后?   金凤姑姑明明记得曾经将这个罪奴抬了出去,扔到了豺狼满地的乱石堆里,怎么会是她呢?难不成是看到了鬼不成,不仅仅是金凤姑姑,就是她身边的郭艳也是脸色苍白。   周嘉敏听到了动静,一声叱呵:“谁在哪里?还不出来!”   金凤姑姑和郭艳吓得身子一抖,忙将身子缩了缩。   元英一声口哨声,几条狼犬飞扑上了墙头,活活将趴在墙上金凤姑姑和郭艳拖下墙,两人摔得噗通响,像是两坨一样烂泥瘫在地上起不来。   元英叱道:“你们二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金凤姑姑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更不是个通言语的粗人,嘴巴哆嗦了半天也没哆嗦半个字来,只是瘫软在地上起不来。   郭艳的身子抖得厉害,一双金鱼眼珠子翻了翻,脸上堆起了褶子般的笑:“奴婢听闻国后凤驾……特来瞻仰国后凤仪……”   元英喝道:“见了国后娘娘还不下拜?小心本姑奶奶让狼犬撕碎你们的嘴!”   “奴婢……奴婢……叩见娘娘……”郭艳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抖,金凤姑姑嗫嚅了半天也嗫嚅不出一个字。   周嘉敏心意宽厚,本不是记仇的人,只是想当初自己刚刚掖庭中时,被这两人三番四次害得差点丢了命,心中便十分恨恼,更何况,她此次来,为的是拿回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她俯视着郭艳,冷冷道:“本宫曾经在掖庭丢失了一件东西,是你拿走的,还给本宫吧?”   郭艳魂飞魄散,哪里还记得拿过国后什么东西,只是拨浪鼓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阿茂上前在郭艳身上搜了一通,将一个织绣精致的香缨拿了出来,递给了嘉敏。   是了,便是这个香缨,纵然它已陈旧,可依然淡淡地散发着类似于兰草、沉香的气味,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香气,那是她自总角的年纪就已经闻熟了的气味,更是她夫君的气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莲峰居士时,他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最宝贵最珍爱的东西,却被一个粗鄙的毒妇霸占了三年多。   ☆、第二十三章 春夜宴(1)   “阿茂,告诉本宫,宫里若是有人偷了东西,作何处罚?”   “偷盗国主国后的宝物,罪可诛族。”   “诛族就免了,她这样的卑贱之徒,何来亲朋故旧?施杖刑二十。”   郭艳一听,浑身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像是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如释重负地大声喘着粗气,她今朝本以为小命不保,没想到娘娘竟然饶了她一条性命,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送回了阳间。   阿茂颇为不甘心,向嘉敏进言道:“娘娘,这贱婢嚣张跋扈,无恶不行,二十杖刑只怕不能让她长记性,更不能杀鸡儆猴……”   “杖刑够了。”嘉敏轻声喝止,“你也是个机灵的人,怎么也不懂得适可而止?难道你不想以后跟随本宫,掌管柔仪殿大小事务?”   阿茂懂得了国后娘娘的话中之意,大喜,忙跪下谢恩:“奴婢知错,谢娘娘恩赐!奴婢一定不负娘娘所望,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嘉敏微微一笑,转头问向元英:“你呢?”   元英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跪下搓着衣裙,“奴婢谢娘娘知遇之恩,奴婢……”   嘉敏见她脸上有犹疑之色,觉得奇怪:“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吗?”   “奴婢做惯了粗活,自由自在惯了,内宫规矩甚严,入了金碧辉煌的柔仪殿,只怕奴婢屡屡会做错事……”   嘉敏扶她起来,感慨道:“你的性子本宫也不是不了解,真要拘了你,只怕你也不习惯。也罢,既然你喜欢自由自在,本宫就命你为掖庭姑姑,同时掌管这万兽园。”   元英喜得眉眼俱开,嘴都合不拢了。   那阿茂更是个行事伶俐的,大手一挥,便命两个小内监将郭艳拖了出去,一顿棍棒伺候,棍棍用了十二成的力,只打得郭艳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晕死了过去。   嘉敏收了元英和阿茂两个心腹之后,行事果真方便了许多,元英五大三粗,雷厉风行,人见人怕,而那阿茂更是伶俐百变,恩威并施,一时之间,宫中刁奴懒婢都大为收敛,宫中秩序也井然有序。   国主国后伉俪情深,烹茶、弹琴、下棋、闺阁描眉、雪夜炙鹿肉,浓情恩爱的日子飞逝而去,鲜花着锦的好时光永远都过不够似的,一眨眼就到了春夜宴。   今岁的春夜宴格外隆重,国主新立国后,心情大悦,早在春夜宴之前的半月有余下旨大宴群臣,宫中早已是纷繁忙碌。   一大早,温修容就将国后的细碎洒金缕凤袍送了过来。   嘉敏迎上前:“让内侍局的人送来就行了,怎能还劳烦姐姐走一趟。”   温修容温婉笑道:“妹妹是一国之母,尊贵无比,我心疼妹妹,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说罢,便亲自服侍嘉敏穿上新装,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开眸光了。   嘉敏有些羞赧道:“姐姐这样看着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温修容略略收敛了自己的目光:“原是我放肆了,不该这样盯着妹妹看,可今日的妹妹实在是太美,美得珠玉无光,又不失雍容典雅的国母仪度。”   香柔在一旁亦笑道:“也只有娘娘这般尊贵的身份才配得上这身华丽的盛装,娘娘穿上竟不输于册立国后那天的华美呢!今夜春夜宴,定是最让人瞩目的月华之光。”   嘉敏展袖,身上华服的锻料稀罕,刺绣精致,又坠以无数莹润白华的珠宝。   再看温修容,不过是朴素装扮,着一身葱黄色滚蓝边绣袄,头上最昂贵饰品不过是一支赤金挂珠簪,便取了香奁中的一只如意步摇钗替温修容别在发髻上,说道:“今夜宴,关乎皇家的脸面,姐姐也莫要太简朴了些,没得让那些王公夫人还以为内宫苛待了众多姐妹。”   温修容按了按发髻,垂眸道:“我向来不喜金玉珠饰,再加上的华服盛装还需要美人姿色相称,我这蒲柳之姿反倒折煞了华丽珠宝。倒是娘娘的国姿之貌,若不用以顶好的饰品,岂不是可惜了苍天的馈赠?”   嘉敏还欲多言,温修容一把将她按在了铜镜前,笑道:“妹妹勿用关照我,今夜妹妹才是主角,装扮得璀璨金碧,让国主见了才是愈加喜爱呢!”   论及国主,嘉敏的脸上泛起羞怯的红晕,坐于镜前,任温修容梳妆,温修容给嘉敏略施蜜粉,点缀粉色胭脂,描上垂珠眉,再以花钿缀以额心面颊,当她拿起玉梳之时,手握嘉敏的如瀑青丝,却略略犹豫了片刻,“记得曾经给昭惠后梳妆时,梳云鬟高髻,鬓朵翘首总得国主的欢愉,想来那时候还是妹妹的主意。”   忆及如烟往事,嘉敏也有些感怀,一时怔怔地不能言语。   温修容在铜镜中瞥见嘉敏的黯然神色,忙笑道:“是姐姐多嘴了,斯人已逝,不过鬓朵翘髻也是适合妹妹的。”她的纤手在嘉敏的头上盘桓翻转间,高高耸立的发髻已经盘成,再饰以赤金玛瑙九凤步摇,银珠蝶花等宝玉珠饰,更衬得嘉敏雪肤花貌,倾国倾城。   嘉敏望着铜镜中美艳的自己,觉得又陌生又新奇,“姐姐,这是什么发髻?怎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温修容放下玉梳,将最后一枚珠宝发簪插于嘉敏的高髻上,笑道:“妹妹有所不知,这是最近在蜀国流行的新发式,因是最近才流行,所以我大唐国知道的甚少。”   就连在一旁的香柔也忍不住赞道:“娘娘这模样儿,这发髻,这身衣裳,真好比是天女下凡呢!若是皇母娘娘见了,也会羡慕呢。”   嘉敏戳了一下香柔的额头,嗔怪道:“就你这张巧嘴儿!”   香柔闭口不提,脸上却是喜滋滋的。   春夜宴设在仰秣苑,大殿内鬓影匆匆,钟鼓笙竽,音繁弦急,舞女们柳腰微漾,婀娜曼妙,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宾客满席,席案上琼瑶美酒,珍馐佳肴,更是不胜枚举。   伴随内监一声“国主国后驾到——”,众宾客都起身齐齐瞩目于殿堂之上,国主携国后的手一起步入了仰秣苑中,众人乌压压地一片行礼:“恭迎国主、国后娘娘。”   国主心情大悦:“众爱卿平身。”   众人抬头见国主俊美,国后更是美如天仙,今夕着一身华服凤冠,举世无双地高贵。   又见两人柔情蜜意都饱含在一个深深缱绻的眼眸中,一个不经意的微笑里,众人心中暗叹,国主国后当不愧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底下,低等御妻却用怨恨的眼神望着国后,裴良人今日着意打扮一般,在人群中本就是鹤立鸡群,而在看到国后华贵风采之后,顿觉自己黯淡无光,狠狠咬了咬牙。   韩王哪里曾见过嘉敏如此盛装美艳,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梦里雾里,遥遥看着朝思梦想的梦中情人向自己走了过来,像是入了定般,半张着着嘴,眼珠子再也不能从嘉敏身上移动半分,就连手中斟的酒溢满而出,流了满满一桌竟也不知晓。   旁边的韩王妃见状醋意大发,夹起一块煮沸的羊肉就往他半张开的嘴里塞去,烫得韩王“哎呦”一声,差点从席案上站起。   嘉敏心中正忐忑间,见席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坐席上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在见到他的一刹那,那熟悉的痛感毫无征兆地袭遍了她的周身,林仁肇!   原以为与国主琴瑟相和的相处,在流逝的岁月中已经放下了他,却在骤然相见的时候,心中的悸动却是如此强烈而深沉。   是什么时候,这个勇猛而刚强的林虎子,竟在她心中刻下了如此深的印记?   她有些恍惚,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地吞咽了心中的苦涩,牵扯出一个得体适宜的笑容。   林仁肇满头白发,更有些邋遢的憔悴,眉宇间的那股爽朗放荡之气已然不见,多了一份深沉与沉淀。   是什么时候,他的眸子变得如此深邃?仿佛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潭,在被他的目光袭击的时候,嘉敏的身子不自觉得晃了晃。   林仁肇目不转睛,深深望着周嘉敏,手执羽觞行礼道:“微臣拜见国主、国后娘娘,恭祝国主与国后娘娘圣安。”   “国主万福,国后娘娘万福。臣妇程氏恭请圣安。”   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传入了嘉敏的耳中,仿佛被黄鹂的鸣声惊醒,周嘉敏转过了眼眸,才发觉林仁肇的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姿曼妙、面容姣好的女子。   她一张娇俏的鹅蛋脸,柳叶眉又长又弯,映衬得一双大眼乌溜溜地,闪着聪慧而温和的光泽。   她的声音甜美温柔,叫人一听便已是酥倒,举手投足间仪度得体适宜,从内而外透着大家闺秀之风。   这一位温柔的女子是林将军的夫人吧?   真好,他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心的人儿,可以照顾他、依赖他,与他心心相印,携手到老。   可是,为何?心中又一偶一股莫名的酸楚呢?   国主笑着对嘉敏道:“国后,这位程氏想必你还不认识吧?她是林将军的夫人,是翰林院掌管学士程大人之女,也是名门之后,数日前才大婚,朕赐婚于林将军,原是担心错点鸳鸯谱,不过今日一看,夫妇两人夫唱妇随,倒是颇为般配,朕心中的这块石头也就放下了。”   程氏娇羞着低头一笑,转过头望着林将军,眼眸中的幸福几乎快要溢满而出。   嘉敏心中大震,高髻上的赤金玛瑙九凤步摇微微晃动,是国主赐婚?   这一切她竟然毫不知晓,她望向国主,第一次,竟然猜不透他温润的眼眸中究竟有几分探询的意味?   她强打起精神,牵动得的嘴角的笑意也有些酸痛,“夫人快快请起,林将军勇敢英雄武,是我朝第一英雄。由国主给你们赐婚,自然是天下第一美事,况且你们夫妇二人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诚心祝福你们二人白头偕老。香柔。”   她的下颌微微抬了抬,香柔取出真珠十串、玉钗十副、金点翠珊瑚珠蝙蝠簪、银镀金碧玺牡丹草虫簪各五支赏给了程氏。   “臣妇谢过国后娘娘。”   程氏雪白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靥,那黑亮的眸子始终散发着甜蜜的光彩,嘉敏心中漾起一阵欣慰,这样的幸福笑靥无法掩饰,那是找到如意郎君的满足,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心中轻叹一口气,只要林将军过得好,只要他找到了佳偶,过去爱与恨,情与孽,都成了随风而逝的过往,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在她抬头一眼瞥见林将军的时候,为什么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欢喜呢?更为何,他的眉间隐隐有着挥之不去的无奈和忧伤?   嘉敏强抑心中的波澜起伏,一转头看见国主正目光柔情地望着自己。   若在平时,嘉敏定会沉溺在他的温柔注视中,可是今朝,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隐隐有些难受的痛楚。   此时,席间的裴良人笑道:“国后娘娘今日雍容华贵,这一身装扮倒叫臣妾思慕起昭惠后的绝绝华彩来,到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嘉敏猛然一听议及自己的姐姐,心中隐隐有些不悦。   卫御人的脸上充满神往之色:“嫔妾入宫时间不久,不能有幸见到昭惠后的的天后之姿,只听闻昭惠后时常做‘首翘鬓朵’之妆,春风一曲,姿态无双,听说但凡能欣赏到的,便真叫人绝倒呢!”   裴良人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昭惠后以高髻纤裳舞一曲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仙影舞,现在嫔妾回忆起来倒依然回味蕴藉。”   她一眼瞥见国主神色微微有些黯然,知他必然思念起了昭惠后的音容相貌,心中暗自得意。   温修容面上现出不悦之色,轻斥道:“无论是昭惠后还是国后,都是母仪天下,又岂是你能置喙评判的?!”   裴良人“哎呀”笑一声,恍然道,“原是嫔妾今日多喝了一些薄酒,竟有些看不真切了,今日国后的装扮与昭惠后有几分神似,几乎让嫔妾以为是昭惠后。嫔妾失礼了。”   ☆、第二十三章 春夜宴(2)   韩王听了裴良人的言语,目不转睛地望着嘉敏,但见眼前的人果真与往昔昭惠后的身影叠加,叫他看得如痴如醉,韩王妃恼恨不已,狠狠踩了一脚韩王,韩王一声痛叫,这才醒过了神。   韩王妃一脸酸妒,重重撂下了酒杯,一张粉白的锥子脸上牵扯出的刻薄笑意,而语言却讥讽尖诮:“高髻纤裳之装,只不过是外在的头型服饰而已,人人皆可效仿之,唯有气质内蕴才是最难模仿的,今日国后娘娘盛装远超了昭惠后娘娘,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昭惠后娘娘的气韵内在呢?”   温修容道:“王妃这话可是浅陋了,王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论是昭惠后还是国后,本宫自小与她们相伴随,自然知道两位娘娘无论是美貌、气韵、才华都是天下无人可堪比肩的。”   韩王妃颇不以为意,“原来臣妾愚昧了,想来国后娘娘定然是才华卓卓,若不然,怎会独获恩宠?臣妾听闻昭惠后不仅琵琶琴音如高山流水,旷古绝今,一支霓裳羽衣舞更是冠绝,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唉……”说罢,韩王妃做作地摇了摇头。   裴良人唱和道:“王妃不必感伤,既然国后娘娘才华亦不输于昭惠后,区区一支舞又何以难倒国后娘娘。”她站起身,柳腰一漾,便已经行至到国主御座之下,“嫔妾有个小小请求,不知官家是否应允。”   国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但说无妨。”   裴良人徐徐道:“霓裳羽衣歌舞是我大唐社稷之精粹,今日春夜大宴,不知国主是否准予娘娘舞曲一支,让嫔妾众人饱览眼福?以扬国粹?”   国主略一思忖,微微点头道:“朕的确是数年已不见霓裳羽衣舞了,今日此情此状,若不旋转一曲,的确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转头看向嘉敏,“国后,那本霓裳羽衣舞记已在你手中,朕平时与你也多有的研习舞曲,今日,你不妨给朕一个惊喜吧?”   嘉敏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头上的高髻凤冠压得她的头沉沉欲坠,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似的,霓裳羽衣舞?   自从姐姐入宫之后,无论外界如何传闻姐姐的舞姿多么惊心动魄,她都从未见过姐姐的舞姿。   这些日子与国主朝夕相处,虽然也常常研习霓裳羽衣歌舞,可她知道,无论自己研习得多么透彻,其舞姿远远都不能比得上姐姐。   座下宾客如此之多,有不少曾一睹姐姐的风貌,今日一舞,又如何能堵住他们一番比评?   对于国主来说,只要自己舞上一曲,无论舞艺是否精湛,都会让他欢悦喜爱,可是对于座下的宾客来说,这一舞,定然会让他们失望。   嘉敏以手略扶了扶了额头,“臣妾身子略有不适,恐怕不能胜舞。”   国主俯身问道:“国后什么时候感到不适的?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国主真情流露、不加掩饰的关爱之情落入了众人的眼中,又叫各人万千感慨,温修容端雅的神色中多了一丝痛楚和酸妒之色,只得端起一杯佳酿自酌自饮,以加以掩饰。   底下的嫔妾御妻更是多有愤愤与嫉妒。   韩王本是满怀期待之色,见国后身子不适,不免有些讪讪,韩王妃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娘娘凤体不早不晚偏巧在今日微恙,不知真的是凤体不适?还是自惭才华有限,不敢献丑而做的托词呢?”   香柔对这位韩王妃恨得透透的,此时见她言情放肆,处处有意为难娘娘,怒声道:“大胆!娘娘感了风寒,有违凤和,怎能由你出言揣度,妄自污蔑!”   韩王妃有些忌惮,闭口不言,只是狠狠地拿着手中的绢子出气,揉得手中的一团绢子像是要碎了。   卫御人平时并不牙尖嘴利,偶尔一两句话总叫人猝不及防,“嫔妾听闻昭惠后娘娘即使在病重之时,也不忘谱写新律,而霓裳羽衣舞正是娘娘在养病时所作出来的,想来昭惠后娘娘能吃苦,有毅力,这样的精神真叫臣妾仰慕。”   裴良人亦不掩饰失望的语气,与卫御人彼此唱和道:“妹妹有所不知,娘娘千娇贵体,身子不适便不能勉强,这霓裳羽衣舞又是大耗体力,非有高湛舞技则不能舞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已明了,国后娘娘无论抱恙与否,其舞技终究是难以媲及昭惠后,有幸灾乐祸的,有失望的,有狐疑的。   林将军说道:“臣听闻昭惠后精于音律舞技,国后娘娘精于棋艺工艺,若是有幸一日能让臣目睹娘娘棋手风采,臣此生无憾。”   “是啊,国后棋艺精湛,就连朕也赢不过。”国主挥一挥手,“今日良辰美景,众位请——”   众宾客举杯相邀,喝酒吃菜,箫鼓盈耳,新进的歌舞莺莺燕燕,仰秣苑中的气氛又热烈融洽起来。   嘉敏知道林将军是在维护自己,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林将军一脸的波澜无漾。   韩王妃有些不甘心,面上浮着一层虚假的笑意,“今日娘娘不肯赏光,让臣妾好生遗憾。朝廷命妇,城中闺秀向来都仿照宫中嫔妃装扮,臣妾难得入宫一趟,今日见娘娘的发髻式样新奇,臣妾有心效仿,只是不知道此髻之名呢?”   香柔恼恨道:“国后娘娘尊贵无华,无论妆容服饰都属独一无二,若非娘娘懿旨,岂能让寻常女子模仿!”   韩王妃本就不屑一个侍婢与自己顶撞,当下沉了脸,冷哼一声道:“你一个侍婢又怎知风流之尚?殊不知城中女子的妆容都从宫中流行而出去的!”   卫御人点头赞道:“王妃所言甚是,也正因为妆容之美,才会人皆效仿。”她有些失落地抚了抚自己的发式,那一头黑发不过挽了寻常的发髻,略配了些黯淡无奇的花钿,“若是嫔妾能有别出心裁的发髻式样,倒是乐得被外人效仿呢!”   香柔不忿,欲要争执一二,嘉敏以一个眼色制止,问向座下的温修容:“姐姐可知这发髻之名?”   温修容摇了摇头:“恕臣妾不知之罪,臣妾只知有其髻,却不知其名。”   众人正失望之际,座中之客有一人站起,原是张洎,他朗声道:“微臣不日前去游蜀,见当地妇人好梳此髻,虽是发髻高低式样略有不同,头饰珠玉也有贵贱之分,但蜀人都称之为的‘朝天髻’,关于这朝天髻,还有一首诗词与之相称。”   在座的曹仲玄本就是两袖清风的傲洁性子,一直未言语,听此倏然变色,关于朝天髻的缘由,他有所知晓,若是因此引起朝廷的轩然大波,将极为不妙。   更可怕的事,此事对国后极为不利。   他冷冷打断张洎的话:“这朝天髻更添女子妩媚秀丽之态,故而城中女子人皆效仿,若是有诗词相称,不过也是浓词艳赋,充满香艳之气,不提也罢。”   然而国主却对此来了兴趣,问向张洎:“是什么诗?你不妨念来听听?”   曹仲玄仓促说道:“官家!只恐此诗词俗哩不堪,不宜在朝堂之上宣读。”   张洎颇不以为意:“微臣听说此诗为蜀国的花蕊夫人所作……”   国主大悦:“朕听闻花蕊夫人为蜀国第一才女,美貌不仅让鲜花黯淡无色,所作的词更是令人陶醉不已……”   “官家!花蕊夫人虽然才貌双全,可刚做了亡国之妃,香消玉殒……”曹仲玄极力劝阻。   国主只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急于倾听这位传奇美人的词作,张洎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张洎念毕,苑中顿时雅雀无声,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听来顿时格外刺耳,国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犹如山雨欲来的压抑。   那些吹拉弹唱、翩然起舞的乐伎们也感知到这非同寻常的冷肃气氛,纷纷罢了乐舞,静静退到一边。   文臣潘佑自春夜宴开始便一直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百无聊赖地看着歌舞,那一张比猪肝还难看的脸竟叫上菜的宫女也不敢上前,他一直冷介耿直地呆坐着,此时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整个大殿都传来他突兀的笑声,怪瘆瘆的,让人发毛。   “朝天髻,朝天髻,原来是万里朝天、万里降宋之意!什么朝天髻,原来是亡国髻!”   此言一出,殿中人皆阒然变色,嘉敏的身子晃了两晃,更觉头上发髻沉重无比,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曹仲玄沉声道:“潘大人此言谬矣!朝天髻乃为万国来朝之寓意,怎能作为亡国的谶语?潘大人还是莫要危言耸听。”   潘佑止住了笑声,“曹大人,我看这满堂文武中,你虽然是个贪杯之人,心底里却是明白人,怎么到现在也糊涂起来了?万国来朝?你何曾看到有万国来我唐朝拜了?花蕊夫人虽为亡国之妃,也知道亡国之恨,可是你们呢?”   潘佑站起身转了一圈,指着满朝的亲贵大臣,愤懑地恨恨道:“你们,你们贪图享受,乐不思蜀,迟早有一天会做个酒肉饭饱的亡国之奴!”   一干重臣生息全无,有低头喝闷酒的,有不屑一顾的,有满脸紫涨的,也有羞愧耳赤的。   林将军霍然起身,朗声道:“潘大人不要打自己的脸长别人家的威风,林某不才,但在此起誓言:有林某在的一天!便有我朝在的一天!”   潘佑看着林将军,目中尽是欣赏之意,然而不过一瞬,便是痛心疾首之色,“林将军气壮山河,潘某敬服!但举朝之下,还有几个林英雄?宋国雄踞江北,有称霸天下之心,我大唐国年年朝贡,犹养虎患,还有何种心情欢歌燕舞?还有何等心情酒肉填肚?”   武将皇甫继勋再也忍不住,此时拍案而起,“潘佑!你不过是一介词臣,却用一张嘴搅浑了一池水!你信口雌黄、目中无人!我大唐国人才济济,别说只有一个林将军,本将也是骁勇善战!若是宋军来犯,本将定然削平他们的脑袋!”   潘佑极为不屑,都不看他,只是冷哼道:“草包!”   那皇甫继勋为大将皇甫晖之子,皇甫晖曾血战至死,北宋主赵匡胤对其是敬佩至极,将他的灵柩抬出城时,宋军立于长街两侧哀悼,而大唐百姓得知皇甫晖殉国的消息之后,全城恸哭了三天三夜。   也因此,皇甫晖的儿子皇甫继勋被国主寄寓了深深的厚望。   都说将门无犬子,可这位将门之子偏偏如潘佑所说的为一个草包,领兵打仗不会,声色犬马那一套样样精通,仗着父亲的荫庇不知怎地就变成了金陵首富,占有无数名园林佳苑,家中金砖的缝隙连一个小蚂蚁也钻不进去。   皇甫继勋受别人的奉承惯了,何曾受到这样的斥骂,满脸的横肉涨成了猪肝色,额上的青筋仿若蚯蚓般,他握紧了拳头,几乎就要当面给潘佑一拳。   殿上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一触即燃。   张洎与潘佑不和是举朝皆知的,此刻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见潘佑成了殿中惹人生厌的钉子,大为痛快。   嘉敏轻叹一口气,若不是潘佑今日此言,她又怎知国家朝中竟然是这种局面?   她知道潘佑是难得谏诤之臣,担心他成为众人攻讦的对象,温言道:“潘大人无需激动,今日原是本宫的疏忽,本宫不知道朝天髻竟有这等寓意,让大人费心了。既是朝天髻有不吉之意,本宫再也不会梳这种发髻,更不许宫中嫔妃梳此发髻,还望大人宽心。”   说也奇怪,潘佑本正当气焰狂傲之时,听了国后的温言软语,竟是出奇地恭敬揖礼道:“是,臣造次了。”   殿中气氛和缓不少,国主也长吁一口气,心中暗叹这个潘佑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说话是丝毫也不顾忌,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只要他就此闭口,这次就准备放过他。   ☆、第二十三章 春夜宴(3)   眼看苦心孤诣的计谋就要落空,温修容给张洎一个眼色,张洎会意,又道:“潘大人口无遮掩,只怕是尚未完全倾尽心中所忧。张某怎么听闻坊间小巷中到处都在流传着潘大人的一句诗,说是‘桃李不虚夸烂漫,已输了东风一半’……”   国主闻言大震,脸色青白交加,犹如尚未烧好的白瓷,带着不祥的青色,他精于词赋,怎会不知道这两句诗的暗讽之意?他微微俯下了身,问向了潘佑:“潘卿,此诗当真为你所作?”   潘佑坦于承认:“的确为臣所作。”   国主忍耐的愤怒终于爆发于桌案上的重重一击:“荒唐!你是我大唐之人还是他赵宋之人?为何讽谕我大唐国土尽失!”   潘佑耿直着脖子:“微臣只是实话实说,我大唐已尽割江北之地,又年年纳贡,不是输了一半又如何?”   “朕知道。但国耻只可君臣商议,共谋大计;不可传于民间,以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官家恕罪!”潘佑跪在地上,言辞咄咄道,“臣空有一颗忧国之心,却是无能为力。臣最近听闻官家沉迷后宫,日日弦歌词赋不绝,为了国后不惜巨资修红罗小亭,其绫罗绸缎、珠玉金宝更是铺张奢靡,臣以为此为不祥之兆,也正是如此,才至于纵容国后娘娘今朝梳了朝天髻,惹得天下人笑话。”   国主冷哼一声,拼命忍耐心头的火气,他气极反笑:“原来说到底,你是叫朕明白莫要为了一个女子而荒废了国事!朕宠爱朕的国后,有何之错?!难道在你的眼里,朕的国后是一个妖后?还是一个祸水红颜?”   此话说得极为任性,众人心头皆为一震,国主对国后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潘佑面不改色,激烈进言道:“臣并非此意,需知蜀国之主也是恣意奢靡,修筑水晶宫殿,广纳后宫姬妾,才有了亡国之祸。他国之鉴,不可不鉴啊!倘若他日赵宋兵临城下,难不成官家要学蜀国昏君孟昶自缚而降?”   “大胆!你竟敢将朕比作昏君!别以为朕的性子温和,对你甚为信赖,你就可以对朕如此不恭!信不信朕可以杀了你!”   国主大怒,眉间杀气顿显,忽地从龙椅之后抽出了御剑,众人吓傻了眼,林仁肇脸色惨白,急得从坐席边跃至殿堂之中。   嘉敏敛裙跪在地上,握住了剑刃,急急说道:“官家息怒,此事原是不关潘大人,臣妾知错了,是臣妾错了!是臣妾魅惑了官家,是臣妾恃宠而骄,恣情任性。”   “放开朕!让朕处决了这个藐视君上、危言耸听的乱臣!”   “官家三思!若是诛杀了谏臣,只怕难堵悠悠之口!今夕一切均因臣妾而起,彼时臣妾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请官家三思!”李平等人反应过来后,随林仁肇一起跪在地上。   国主怔怔半晌不言语,熬红的双眼也渐渐退去了眼中的红丝,拿着剑的手微微颤动,终于“叮铃”一声脆响,剑落在地上。   他踉跄了数步,撇开了众人,独自退离了御座。   众人长吁一口气,一场热闹喜庆的春夜宴险些变成了血祭之场。   嘉敏望着他的身影,觉得锥心的痛,那一刻,她突然懂了,懂得压在他身上的无可奈何,懂得为什么即使在最欢愉的时候,他的眼中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   若是没了潘佑这些贤臣,这世上,他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吧?   ☆、第二十四章 扰棋局(1)   冬日的朔风夹着清寒的气息从软毡里灌入,国后一手握着细笔,一手托着香腮,人却痴痴地望着窗前的麻雀出神。   两日来滴米未进,她清瘦了不少,入宫为后娇艳饱满一点点清褪了下去,仿佛是曾经一朵饱蘸露水的蔷薇,被曝日晒走了颜色。   香柔手里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梅走了进来,有些心疼地唤道:“娘娘。”   嘉敏回过了神,见到香柔手中的红梅,眸子一亮,拿过轻轻一嗅,只觉得清香扑鼻,连着肺腑中的腌臜浊气也尽数散去,“才不过是三日的时间,梅园的梅花竟是都开得这样好看了,这梅花瓣正好描了做花钿。”   香柔嗔道:“娘娘没有心思用膳,睡也睡不香,又何来的心思做花钿呢?若不然,娘娘的手也忒冷了些,不知道又坐在窗前想些什么?呆呆地竟像是出了魂魄。”   “国主,他……还好么?”   香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还是前去打探消息的阿茂禀道:“国主这几日都在清晖殿批阅奏折,到了三更时刻才入睡,早朝时神色似乎也不太好。”   香柔不免有些隐忧,“三日了,国主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来看望娘娘了,这是娘娘入宫后的头一回。”   阿茂道:“国主不来看望娘娘,娘娘可以去殿中探望国主呀,若是娘娘探望了国主,国主的气色说不定就马上好了很多了呢!奴婢最想看到的就是国主国后伉俪双双……”   嘉敏无可奈何地轻叹一气,黯然地缓缓摇头道:“本宫不能去,本宫本就被人言论媚惑国主,若是在国主勤政的时候前去探望,岂不是被人落实了本宫让国主荒政的把柄?”   阿茂的黑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国主原是一番苦心,这些日子故意冷落了娘娘,为的便是给旁人一个勤政勉励的印象。”   香柔也一扫隐忧:“还别说,可能当真是如此,娘娘只怕是多虑了。”   阿茂问道:“娘娘,国主龙体欠安,当真不去见见么?”   嘉敏有些泄气地将花钿置在桌上,“国事千头万绪,听说朝臣们又上了一大批折子,正在为境内大旱、百姓春时农桑之事商议,可恨本宫妄为他的妻,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此时倒是希望自己是他的近臣,他的朋友……”   香柔道:“后宫不得干预政事,娘娘也勿须自责了。倒是有一事,奴婢觉得娘娘得放在心上。”   嘉敏一愣神,瞬间明白了香柔所说为何事,“你是说春夜宴的事?”   香柔神色肃然,“春夜宴闹得不欢而散,奴婢以为的确是潘大人拿娘娘的发髻作了文章……”   “那你觉得,潘大人是张狂傲慢之人,特意与本宫为难?”   香柔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明白,照理说,潘大人与娘娘无冤无仇,他应该不是着意针对娘娘。”   “不是有意针对本宫,可也到底伤了本宫为一国之母的尊严,伤了国主的心,伤了本宫和国主之间的情分,对吗?”   香柔慎重点了点头,“奴婢觉得,若是有人故意借潘大人的气性做文章,岂不是借刀杀人?”   暖室内的炭火突然炸开,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声。   春夜宴那一幕幕回忆起来,看似事发突然,可是若细细追究,当真是步步惊心,若真是有人设计陷害,那设此陷阱的人极为可怕。   想到此,嘉敏浑身一凛,似是打了个冷噤,香柔将炭火拨得更旺些,这才说道:“奴婢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当日事情由娘娘的朝天髻引起,因为朝天髻,才有人建议娘娘起舞,存心羞辱娘娘,也才有亡国之兆的议论,可这朝天髻是温修容给娘娘梳妆的……”   “住口!”嘉敏听得烦闷,忍不住蹙了眉呵斥,“流珠姐姐是周府上的旧人,自小与本宫一起长大,与本宫的亲姐姐别无二样,本宫入宫之后,她对本宫恭敬照顾,处处为本宫设想,又助本宫理后宫之事,若是没有她,本宫如今只怕要被宫中琐事烦躁死,她怎么可能存心陷本宫于不义之地?”   “奴婢……奴婢原也不过是多此一说,凡是多留个心眼总归是没错的。”   “好了,本宫自有分寸。”   ……   殿中金累丝嵌玉山水围屏默默转过一个身影,嘉敏似能感知一般,转过头去,便看到了他憔悴消瘦的身影。   他负手而立,龙颜凤姿,风度清减,更有飘然欲仙之态,他的眼,黑珍珠般地熠熠发亮,更是散发着狂热的迷情。   不知怎地,嘉敏乍然见他,这几日的煎熬、委屈、忧愁一并涌了上来,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只得悄悄地别过了头,擦了擦眼角噙着泪水。   国主三步并作两步,紧紧将她的身子搂入怀中,擒起她的唇便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他的吻有力而炽热,炙热的情仿佛是倾泻的洪水,不管不顾地要尽数分享给自己心爱的人。   明明是寒冬凛冽的天气,嘉敏却觉得仿如七月炙阳天,国主滚热的气息焚烧得她周身发烫,贴身的衣物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透不过气,气力已由内而外被抽走,只任自己柔弱无力地瘫倒在他的胸前。   似乎,无论多少委屈、困惑、犹疑,只要一个吻,只要触及到他温柔的气息,就已然冰释前嫌,就已然忘掉所有的不快。   “朕想你。”他沙哑着声音说,擒着她的下颌,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脸上流连,似乎像第一次那样见到她,要将她楚楚柔情的样子一点点刻在了心上。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朕故意三天不来看你,你竟也不来看望朕。”他拦腰抱起她,往鲛绡帐中走去,嘉敏羞怯地扭过了头,躲在他宽大的袖襟中,面色绯红如霞。   香柔与阿茂领一干宫人默默地退了出去,挂上帷帐,关好了门。   “三日如隔三秋,这样的滋味,朕终于是尝到了。那可恶的潘佑,激烈谏言,竟叫朕有些忌惮,不能时时亲你芳泽。朕诅咒他也爱上一个芳菲般的女子,让他尝尝浓情蜜意,才知道什么叫一时一刻也舍不得。”说罢,他低头又向嘉敏索取香吻。   嘉敏咬着唇瓣,微微偏过了头,国主扑了个空,“咦?这是怎么了?是还在生朕的气么?”   嘉敏摇了摇头,“臣妾不敢。”   “朕知道,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潘佑当众指责你,可是真也给了潘佑一个教训,谅他以后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官家为维护臣妾,不惜当众发怒,剑指谏臣,臣妾只是羞愧……”嘉敏低了头,满是自责之情。   国主握着嘉敏的手,见她手上包扎着白布,心疼地轻轻握住,“是朕对不住你,朕不该当庭发那么大的火气,让你受了伤。可是朕只要听到潘佑将朕比作是孟昶那样的昏君,朕就生气,朕只爱你一人,又岂是孟昶如此广纳姬妾,沉湎女色?”   嘉敏有些哀伤地问:“可是专宠也会怠政治祸国,不是么?”   国主愣了愣,“你也不相信朕了么?朕每天只想快快地处理完朝政,然后来你这里,与你在一起,朕才能长吁一口气。”   “臣妾无德无能,不堪官家如此恩宠。”嘉敏难掩低落情绪。   国主已然察觉,轻轻拥住嘉敏,“怎么了?你是朕的国后,是朕的唯一,朕诺大的后宫若是没了你,便是空虚无一物,只有有了你,朕的后宫才真正有了佳丽,朕宠你爱你是理所应当。”   嘉敏倚在他的胸怀中,那样的宽阔温热,可这样的温热亦是无法消融她内心的疑虑,她终于还是问道:“官家,你是真的想看到臣妾跳舞么?霓裳羽衣舞歌是姐姐完善修编的,如果臣妾跳得没有姐姐好,是不是官家就要怪罪臣妾了?”   国主一愣,随即将她拥得更紧,“傻猫儿,朕只不过是想看到你的翩翩舞影,只要是你的舞影,朕就已是心满意足,怎么又会忍心怪罪于你呢?”   是真的么?是真的没有将我当成姐姐的影子了么?   嘉敏心中酸涩地想,却到底没有问出口,只是,国主以林仁肇婚事试探一事,让她如鲠在喉,生生地咽了下去,再也没有提及。   国主见她笑得勉强,握着她的一把盈盈小手,轻言道:“这两日你也清减了不少,想来也是在屋内闷坏了。朕刚才路过瑶光殿梅园时,见梅花开得正盛,不如,与朕一起去赏梅吧。”   ……   此时,温修容命尔岚装好暗香汤,提着食盒来到清晖殿。   门口的姚公公见状,迎上前淡淡道:“下雪路滑,娘娘怎么亲自来了。”   温修容翘首而望,清晖殿中门窗却是紧闭。   “本宫听闻国主劳心国事,几日不曾睡好,特意煮了暗香汤,公公还不去通传?”   姚公公面有为难之色,“这……官家吩咐了,但凡嫔妃求见,一律不见。”   温修容的神色顿时不太好看,走近姚公公两步,在他耳侧轻声道,“本宫虽然暂且屈居国后之下,但这后宫真正的主人想必公公最是清楚不过了。”   ☆、第二十四章 扰棋局(2)   姚公公却并不为所动,态度颇为倨傲:“咱家愚昧,娘娘的话咱家听不懂。这宫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数不清,但在咱家心里,只认国主一个主人,娘娘还是莫让咱家难为。”   温修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冷冷道:“公公如今是国主身边的大红人,公公攀了高枝了,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宫中如今谁不礼让公公三分呢?只是想当年,姚公公还是无名小辈,与陈公公是如何争夺大监之位的,陈公公又是如何惨死的,姚公公忘了,本宫可是没忘。公公若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给谁行方便。”   姚公公面色煞白,身子不由得弯下了几分,勉强挤出了几分笑意,“娘娘说笑了,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咱家是奴婢,娘娘是主人,咱家生来就是伺候主人的。只是……”他面有难色,低声道,“不是咱家阻拦娘娘,只是此时国主并不在里边。娘娘去了也是白去。”   温修容有些诧异:“国主这些日子不都是在殿中批阅奏折的么?”   “咱家也不知道为何国主此时还没来,国主又不让咱家跟着,只吩咐咱家守在此处,就连咱家也不知道国主此刻去了哪里,要不,咱家先替娘娘端了进去?”   温修容扑了个空,难掩失望之色,只得道:“好吧,那就劳烦公公了。”   姚公公双手恭敬接过尔岚手中的食盒。   从清晖殿出来后,温修容神色郁郁,不知不觉来到了瑶光殿附近的梅园,一阵若有若无的幽淼歌声自远处传来,温修容站住了身,寻声望去,只一眼,已叫她肝肠寸断,脚步踉跄。   清香梅花枝间,国主紫貂裘衣,长发随风飘散,说不出华贵而潇洒,抚掌轻轻哼唱道: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那浅吟低唱的声音柔美清澈,深情脉脉,一闻而让人酥倒。而国后随歌起舞,舞姿翩跹,仿如是四月柳绦,腰肢柔软,依依袅袅地傍在国主身边。   仿佛这整个晶莹世界,已经只剩下他们二人缠绵悱恻,这宫中,任何一个御妻、嫔妃都是多余……   “尔岚,你曾听到国主的歌声吗?”温修容怅惘地低低问道,似是冰泉的幽咽。   “奴婢从入宫之后,还是第一次有幸听到国主的歌声,真好听。”   “是呢,是真的好听,是真的有幸,何止于你,本宫相伴国主十多年,有幸也是第一次得闻。他的歌声竟是这样好听,婉转深情,就连大小姐也不曾听到。”温修容幽幽说道,眸色中难以掩饰深深的失落和痛楚。   尔岚诧异道:“大小姐?娘娘说的是昭惠后吗?”   温修容没有回答,只是落寞地倚在梅花树下,幽怨地看着他们二人眉目传情、双双对对,那样的景致落入了眼帘中,真是美,美得让人陶醉,美得让她几乎忘了那个俊逸的男子也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她分明记得,就在数年前的雪夜梅花里,她倚于雪梅之下,以焦尾琴弹奏一曲《邀醉舞破》,便轻易虏获了他的心,那美好的雪夜里,是她对国主倾诉多年的衷肠,是她赖在国主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国主身上的气味真好闻,他的胸膛真宽阔,可是,有多久,她已经没有嗅到国主身上的气息了?又会过多久,他就会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温修容望向国主国后的身影,目中有着忧伤、凄楚,更添了一丝怨恨和阴毒。   周嘉敏,为什么朝臣沸议,你却还能独获盛宠?!   ……   小轩窗,正梳妆。   嘉敏对镜揽发,一夜温柔缱绻,殿中仿佛还留有国主的龙涎香,额心上还留有国主温热的吻痕。   镜中的她,娇俏容颜犹如胭脂水,不用妆容就透着莹白的光亮,如美盛眷,又有如意郎君在身侧,所中意的美好也不过如此吧?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嘉敏留意听了听,是阿茂的声音。   “温娘娘,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啊!这让奴婢实在为难得很哪!”   又有温修容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别管!去忙你的事就是了!就让本宫在这里跪上一日一夜!”   嘉敏一惊,忙起身来到外间。   阿茂正不知所措地阻止温修容下跪,温修容却是坚持要跪在地上,地上雪水刚刚融化,冰冷浸骨,就是身着珍皮裘衣也难以抵御冷浸浸的雪水,更何况温修容摘簪褪衣,仅穿单薄的寝衣。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嘉敏顾不得许多,踩在了雪水里,忙将温修容拉起来。   “嫔妾自知有罪,不堪以姐姐自称,还望娘娘降罪!”温修容执意跪在地上,不加修饰的容颜苍白无色,更添几分她的无辜与不安。   “姐姐这话从何而来?有什么事还是站起来说。”   “那日春夜宴,若不是嫔妾自作聪明给娘娘梳了朝天髻,怎会惹得娘娘被一帮女流妄议半日?怎会被朝臣斥责?又怎会与国主的关系疏远?”温修容羞惭道,“嫔妾罪大滔天,若是不受娘娘惩处,嫔妾心中难安。”   香柔有些怨怼,“若是早知有今日,当时怎么不在殿堂上站出来承认是你所为呢!若是当时说明白了,岂不是少了很多是非?”   温修容的单薄身子涩涩发抖,抬了头楚楚可怜道:“当时的情景,嫔妾也吓住了,所以……所以一时忘了澄清……这三日,嫔妾一直在殿中闭门反思,自知是错了,恳请娘娘责罚!”她说罢就要磕头。   香柔略略皱了皱眉,又不好说什么。   嘉敏见香柔态度不甚恭却,喝止道:“还不快将温娘娘扶起来!”   香柔只得搀扶着温修容进了内殿,温修容在外被冷风冷水浸润了多时,一进入内室,受不住扑面而来的暖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嘉敏忙将自己的鹤氅披在温修容的身上,又让香柔去泡一杯补血祛寒茶,嗔怪道:“姐姐也真是的,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这大冷天的,若是冻着了,受了风寒积了病症可如何是好?彼时姐姐心安了,可我这个做妹妹的岂不是难安了!”   “染了风寒才好!娘娘不罚我,老天爷是要惩罚的!谁让嫔妾粗心大意,竟连朝天髻也不知道,还几乎害得娘娘凤仪皆失。”温修容说着,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此时香柔已经泡好了姜茶过来,尔岚趁人忙乱之际,悄悄将茶床上的香炉移了移,香柔路过时,袖袍正好挂在香炉的卷叶上,一个不经心,手中姜茶就溢了出来。   那姜茶是刚刚用小茶炉里滚水泡成的,滚烫无比,香柔来不及一声惊呼,那半盏茶水眼看着就要尽数倾倒在嘉敏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温修容猛地一推,将嘉敏推了出去,只听得一声压抑的痛呼,半盏滚烫的姜茶尽数倾倒在温修容的衣衫上。   殿中又是一片忙乱,取绢巾的,传太医的,取冰块冷敷的,杂杂沓沓地忙了半晌。   温修容的脚上已经大片红肿,嘉敏一边给她抹药,一边轻声道:“姐姐的心眼也太实在了些,处处都护着我,我又怎么可能会怪姐姐呢?”   温修容大为感动:“那娘娘不怪罪嫔妾那日梳髻了?”   “当然不怪!姐姐也是无心之举,只知道那高髻是新近流行的新样式,又是最为适合我的,却不知那高髻的名由。若是我将姐姐的一番好心当驴肝肺,岂不是枉费了我与姐姐的情谊?”   温修容惴惴的神态才有所松懈。   嘉敏又道:“我掌管后宫不久,知道宫内宫外一些人不服。这些我都不计较,我只在乎姐姐一人的看法。在旁人的眼里,也许国主对我恩宠纵容,可是在姐姐的眼里,也是这样的吗?”嘉敏的眼睛清澈如水,盈盈而忐忑地望着温修容。   温修容心中大震,她极力抑制心中的震动,抬起头微微笑看着嘉敏,一时之间两人竟是无话可说,唯有彼此眼神默默凝视,静谧无声。   良久,她才浅笑着说道:“是恩宠,但,不是纵容。国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也是仁厚勤政之君,他宠爱娘娘,也宠爱子民,他不会因为娘娘而变成了昏君庸君。”   嘉敏心中本自极为忐忑,听到她这样中肯的回答,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她微微用力握住温修容的手,“还是姐姐最懂我,有姐姐的这番话,我就放心了。国主宵衣旰食,我也相信他一定不会怠政的。可是姐姐只说到我和百姓子民,那姐姐自己呢?”   “娘娘的意思是?……”温修容望着嘉敏清澈透亮的眼睛,有些琢磨不透她话中之意。   嘉敏靠近温修容坐着,倚在她的肩头,亲热说道:“姐姐只为我和百姓子民着想,难道姐姐从来就不为自己想一想吗?国主是天下子民的主君,是我夫君,可也是姐姐的夫君,国君宠爱我和子民,也当宠爱姐姐啊!”   温修容神色大变,内心强抑的幽怨、愤概涌上喉头,让她难受得握紧了拳头,心中一阵阵冷笑,宠爱?若是宠爱我?我又何至于如此苦心孤诣?   她强压心中的不悦,收住了怨怼的神色,温婉笑道:“娘娘说笑了,嫔妾不过是以卑贱之身,蒲柳之姿,承蒙国主之不弃,才有了安身立地之所。嫔妾感念国主之恩,又何曾想过要分妹妹的宠爱?”   “姐姐何须妄自菲薄?姐姐沉稳圆融,精明能干,宫中上上下下又哪里离得开姐姐,国主也更是离不开姐姐的贤内助。只是这些日子,国主常往我这里来,我知道是疏忽了姐姐。”   嘉敏沉了沉心,看着温修容的眼爽快道,“姐姐只管放心,我会让国主到姐姐房里坐坐的。”   温修容诧异不已:“娘娘如此大度,嫔妾感念不已。只是嫔妾知道娘娘不比我,对国主是用了心去眷念的,是全心全意地爱的。若是爱一个人,希望他所有都是自己的,又怎会舍得他的半分心思用在别人的身上?”   嘉敏有些伤感,眸光瞬间黯淡,她轻叹一气道:“是啊!我爱他,我也有私心,我也会有深深的醋意,我也不希望他的身边有别的女人。可是谁让他是一国之君?作为国君,后宫三千佳丽是常情,难不成我要以一介弱女子之力,更改数千年的伦常吗?既然我身为国后,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私欲,更不可独擅专宠。所以我只能去做两个字:舍得。”   “有舍才有得,娘娘是想让国主雨露均沾,这样舍出了国主的宠爱,却得到了后宫瑞丽平和,以及前朝的平静。是这样的吗?”   嘉敏露出了欣慰的笑意,“知我者莫过于姐姐。”   温修容心中冷笑,说起来是这样轻松简单,你不过是仗着国主对你的痴情罢了,若是真的国主移情别恋,你的心头有多痛还不知道呢?   她心中这样想,表面上却极为感激,盈盈下拜道:“娘娘仁爱宽厚,雍容大度,嫔妾感念万分。”   两人又是一番闲话家常,温修容告退,香柔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忧怀,“娘娘,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君恩稀薄贵重,向来都是要争宠邀宠的,娘娘真的要将国主往别人怀里推吗?”   “流珠姐姐不是别人,她是与本宫一起长大的姐姐,算得上半个亲人,提携她也是应当的,何况刚才为本宫挡茶水,本宫都羞愧自己差点相信你的话,怀疑流珠有害我之心了。”   “是,刚才是奴婢以小人之心了……”香柔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娘娘和国主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如今又要分宠给别人,奴婢总觉得不值得。”   嘉敏转头看着她,浅浅一笑,“不值得又如何?谁让流珠姐姐也是国君的嫔妃呢?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些日子,流珠姐姐虽然对本宫关怀备至,可是她眼里的失落怅惘之情,却是无法掩饰的。”   “娘娘,就不怕国主的心也移到她的身上了么?”   “怕,我也在打赌,赌国主对本宫的真心真情有多少。如果是国主是真的爱我疼我,他即使给流珠姐姐关怀,他的人、他的心还是本宫的。可若是他的心真的分给了姐姐,本宫不知道是会为流珠姐姐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   纷纷扬扬的雪真的停了,阳光筛下金子般的光点,迎面照射在嘉敏的脸上,刺得她微微闭了眼,阳光那么美,往后岁月还长着呢。   ☆、第二十四章 扰棋局(3)   瑶光侧殿,温修容细细调着琴音,《邀醉舞破》、《阮郎归》、《长相思》……琴曲一支又一支,直到香炉里的香兽化成了粉齑,更漏筛下斑驳寂寞的光影……   渐渐地,那琴音也有些哀哀的了。   又是一个从晨起坐至日影横斜的黄昏,门帘处除了宫女的身影,就只有寻食的麻雀,温修容心中如焚,手上微微用力,琴弦嘎然而断。   尔岚慌道:“娘娘要保重自己,这玉葱似的手指若是坏了,娘娘以后还怎么弹琴呢?”   温修容凄惨笑着,似乎浑不知自己的手疼,“弹琴?谈给谁听?弹得再好又如何?弹上三天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要弹到门口荒草凄凄,弹到本宫年老色衰?到时候与这琴一起埋葬在土里,化成腐水?”   “娘娘稍安勿躁,既然国后娘娘有提携娘娘之意,想来这几日国主总会过来的,娘娘还是整整仪容,安心等待国主驾到就是。”   此时,从外面探询消息的小内监进来禀道:“禀告娘娘,国主这几日下朝之后都在澄心堂与国后下棋……”   温修容闭了眼,眼前仍是主后二人缱绻缠绵、温存贪欢的情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霍然起身,奋力横扫,琴摔落在地,发出铮铮然的巨响。   “好啊!好一个姐妹情深!好一个舍得!我还以为你真的有那么大方,原来不过是嘴上哄我的!你一句话,我却傻傻地在这里等着国主来,我等了五天!我真是傻啊!”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她才收住了凄冷的笑意,而眼中是灼灼燃烧的恨意。   ……   柔仪殿内。   嘉敏略一沉吟,在棋盘上落了一枚晶莹碧透的绿色棋子。   国主摩挲着手中的圆润白子,凝望棋局片刻,啧啧摇头道:“朕竟是不知道怎么落棋子了,你这一招可真是厉害,竟让朕的棋局变成了死局,朕下不过你,不下了。”   说罢,将手中棋子全撒入棋盒中,竟是一副撂开一切的神气。   嘉敏眼中眨着狡黠的笑意,“可不许耍赖!”   国主起身绕到嘉敏的身后,挠着她痒痒,调笑道:“朕竟然不知道何时请了个国手镇宅,这后宫中的宅子没镇住,倒是将朕给镇住了。告诉朕,你这小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这么聪明?”   嘉敏被挠得痒痒的,浑身如花枝轻颤,笑着跌入了国主的怀中,“每次官家下不赢臣妾就来这一招,若是再如此耍赖,臣妾可就不与官家对弈了。”   “不与朕对弈,那与谁对弈?难道是翰林院那几个古板的国手?”   “才不会呢!”嘉敏又咯咯笑了好一会儿,止住了笑意。   国主瞬时情动,擒住了她的唇温柔缠绵地吻着,嘉敏像是轻灵的百灵鸟般,轻巧避过,“官家答应臣妾的事,可是一直都没有去做到。”   国主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朕答应过你的,何曾忘记过?”   嘉敏嗔道:“官家曾答应过臣妾,要去听听温姐姐的琴曲的。温姐姐这些日子都在弹琴,臣妾听闻她已将官家的全部曲子都已弹遍,难道官家还不知道温姐姐的琴声是想要弹给谁听的么?”   国主有片刻的怔忪,怅然道:“高山流水,你的温姐姐是将朕当做知音了。她的琴技在这金陵城中当是数一数二,只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朕听过比她弹得更好曲子,其他人所弹的曲子总再也不能入朕的耳,不如不听。”   嘉敏笑道:“官家不听也罢,去看看温姐姐也好。”   国主返回身,握住嘉敏的手,柔情道:“国后,看着朕的眼睛,朕的眼睛不会撒谎,朕只有你一个,只要你一个,朕近日总生出人生虚无的苍凉感慨,也总觉得时间犹如过隙白驹,朕真的只想天天留在你的身边。所以,不要将朕推到别的女子怀里,朕会难过的。”   嘉敏水葱一般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国主的手背,一下又一下,像是柔顺的柳枝,轻轻地挠在了国主的心里,“臣妾知道,可是有得意人就有失意人,臣妾与国主花月相谐,可是这后宫之大,又有多少是夜更漏长的失意人呢?臣妾几次去探望温姐姐时,都见她倚闾而望,孤独而落寞……”   “好了,别说了,朕明白……”国主揽过嘉敏的腰,伸出手指按住嘉敏的唇瓣,“朕今日传令臣子在光政殿议政,等朕忙完了朝务,就去看看温修容。”   姚海此时入了澄心堂,躬身道:“官家,议政的时辰到了,大臣们都已经等着呢!”   国主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嘉敏,“这棋局先别收了,朕要好好想一想残局,等朕回来后再一并收拾你!”   嘉敏替国主理一理腰间龙带上的玉佩,仿佛是寻常百姓的妻子般做得熟稔而温柔,衣袖间散发出独有的袅袅香气,国主微笑着闭眼,唇角的笑意越发浓郁了。   光政殿议政之时,朝臣皆在,唯不见潘佑。   原是潘佑自春夜宴大闹之后,气愤难当,无言面圣,称病告了假。   众人皆知是何缘由,却又深感忌讳,只字不提,国主也有些尴尬,索性准奏,另批了潘佑一月有余的病假。   潘佑得知后气得流鼻血,整日躺在床上吹着胡子瞪着眼睛,这一气,当真病倒了。   这消息被潘佑的君子之交萧俨得知后,气得他直摔茶杯,连骂“荒唐!”   萧俨位居大理寺卿,更是个严明克己的耿介老臣,曾经扶持皇长子李弘冀为储君,弘冀殁后,他对天下政局洞达几分,多半已是心灰意冷,从此甚少过问朝廷要事。   朝中诸多庸碌之臣,萧俨自然是不屑与之为伍,唯有潘佑,年纪虽盛,两人志趣相投,亦都是正直之士,论及朝政,两人都是鞭辟入里,十分激扬。   因此,萧俨听闻好友受了这样的冷落之后,便不管不顾要入殿奏请。   姚公公请国主的旨意,是见还是不见?   国主已经揣摩到萧俨此次前来之意,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头也不抬道:“朕记得萧俨曾向朕借阅过《汉书·艺文志》,你去将萧俨带往德昌宫,让他自己找一找《艺文志》的名录。朕还有奏折要批,等朕批完了再说。”   姚公公领旨出去,萧俨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一肚子的谏诤之词,正要横冲直撞地进来,却被几个小内监连拖带拉地扯往德昌宫,好比一身蛮力砸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说又说不得,吵又吵不得,只得耐着性子在德昌宫内翻书。   翻了半天书也不见国主传召,萧俨坐不住了,丢了书就要出去,才只走到殿门口就被小内监给挡了回来。   “大人,您还是安安心心找书吧,国主这不还在批阅奏章吗?他要是传召让您过去,奴婢一定飞一般地禀报大人。”   萧俨抬头看了看日光,只见云翳昏昏沉沉,马上就要天黑,心中只好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甩了甩袖袍,回到了桌案边,坐不了多时,又觉得口干舌燥,伸手去端茶盏,茶盏中只剩下几片干叶,就连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   宫外,宫女们依次轮流端着饭菜、热汤、热茶、炭火匆匆走向德昌宫,走到红墙边时,尔岚拦在了他们跟前,让身后的一干宫女接过,满面春风地笑道:“各位都辛苦了,现在都是换班时刻,你们都下去好好歇着吧。”那些宫女们巴不得早点换班休息,将手中的东西都交给尔岚身后的宫女,谢过退下了。   “去,把这些饭菜茶汤都倒了。”宫女们依言行事,尔岚又去如法炮制,让守在德昌宫的内监宫女全部撤离,左右看了看,见没了人,这才走近德昌宫门边,轻轻上了门匙。   德昌宫为库藏之所,四周皆是水环绕,位于荫蔽之地,更是比其它宫室冷上许多,桌案边炭盆里的红毯烧得只剩下灰烬,冷气像是从地里面钻出来一样。   萧俨又冷又渴又饿,求见国主又不得,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不好发作,只得耐心等着宫女们给自己送上膳食茶汤。   哪知等到一抹勾月挂上西天,仍不见传召的内监过来,萧俨一整天没有吃饭,已是饿得头昏眼花,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再也坐不住,起身准备去问询情况,怎知宫内烛火黯淡,就连门窗也被关得死死的了。   萧俨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再也忍不住,将门拍得山响,这才有个躲懒吃酒的小内监跑了过来,慌天忙地给萧俨开了门,萧俨一脚踹开了开门的小内监,像一股旋风冲了出去,竟也十分奇怪,德昌宫没有一个拦截他的侍卫。   一直闯到了光政殿,殿中灯火辉煌,堆积如山的奏折已经不见,随之不见的还是国主的身影。   “官家呢?官家在何处?”萧俨问向殿中一个点烛的小内监。   “官家批阅完奏折就回澄心堂了。”小内监不知所以。   萧俨二话不说,撩开大步就往澄心堂走去。   他正在气头上,怒气如潮,更是三朝老臣,谁人敢拦?   且说那时候,国主批完奏折之后,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应对嘉敏棋子的招数,心中如痴如醉,急急赶到澄心堂中,召来嘉敏对弈留下的残局,两人正费尽心思盘桓棋局时,冷不丁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阵寒风毫无征兆地挟裹而来,吹得棋子叮铃铃地脆响。   萧俨冲了进来,没等主后二人反应过来,大手一挥,只听得叮叮当当的脆响,棋局已被掀翻在地,那莹亮绿白的棋子撒得到处都是,惊得守在殿外的禁卫全都冲了进来,唰唰地齐齐抽出兵刃。   国主愣了半晌,怒斥道:“萧俨!你疯了不成?”   萧俨苍苍白发,白花花的胡子眉毛抖动得厉害,跪下凄惶道:“请官家降老臣之大不敬之罪!”   国主连发数声冷嗤:“你也知道自己之大不敬?”   萧俨悲愤而疾切,振振有辞道:“官家殿中举剑刺杀潘佑,准予潘佑月余病假,老臣掀棋冒犯,也请官家降罪!”   “放肆!”国主气得长眉飞起,手在檀木桌上重重一击,“你这是要挟朕!”   “臣不敢!请官家一并降罪吧!”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看来大理寺卿的官帽你也不想戴了。你是三朝老臣,朕念你劳苦功高,准予你……”   嘉敏知道国主接下来所说为何,她知道萧俨刚正不阿,此时又见他须发皆白,满面沧桑之态,心中大为不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官家!萧大人志量方正,闯殿冒犯也是心忧国家,念在萧大人的一番忧国之心,请官家不要责罚萧大人!”   萧俨向来看不起后宫之中的娇娇娥,认为这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凭空夺走了国君的斗志,因此也不感激国后求情之词,反而是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   国主见他态度倨傲不敬,更是生气,只是顾及国后颜面,强抑心中不悦,“萧俨,你起来吧,朕不会罚你,朕就当今日之事从来没发生过。”   哪知萧俨一股牛脾气:“官家若是不再沉湎声色、嬖幸宫娥,老臣就起来,若是官家不能做到,官家骂老臣也好,杀老臣也好,老臣跪在此处再也不起来。”   他一番声泪俱下,让国主气得说不出话。   嬖幸宫娥?嘉敏跪在地上,摇摇欲坠,而心中已是羞愧难当,这宫娥指的不就是自己吗?   国主手指着萧俨,脸色青紫:“大胆萧俨!你还真当自己是谏臣魏征吗?!”   萧俨耿直道:“老臣并非魏征,然而官家也并非太宗!”   此话让在殿内的侍卫、奴婢内监十分惶恐,众人纷纷跪在地上。   萧俨斥责国主并非太宗,那便是暗指他并非明君之意,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真是耸人听闻。   国主喉结涌动,额上青筋暴露,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嘉敏仓惶道:“萧大人并非它意,官家切勿生气。”   国主指着萧俨,悲怆而颓然道:“朕知道,自从五哥去世之后,你对朝局已经心灰意冷。朝堂上的这把龙椅,朕从来没想到要坐上来。不用你说,朕也知道,朕从来就不是个好国君……朕答应你就是……”他神思怅惘,说罢拂袖踉跄着走了出去。   萧俨目送国主的身影,涕泪横流,伏地而拜,“官家圣明!”   ☆、第二十五章 枯桑叶(1)   雪融潺潺,春水涣涣,元宵节后,天气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   柔仪殿中撤下了厚厚的围毡,窗外透着越来越明晃晃的光亮,漏进春燕的喁喁之声,倒是越发令人起了春愁。   自萧俨入闯内殿之后,嘉敏已是许久没有见到国主了,不是不想见,只怕见后难堪,原以为与心爱之人携手是近在咫尺的事,可是身为后宫之人,帝王之畔,又何来的自由与心爱的人耳鬓厮磨呢?   并非陌上红尘,也并非江湖舟上,他是一国之君,她是一国之母,他们注定不能与寻常夫妻一样恣情畅意,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嫔妃羡恨,有朝臣监督,更有子民瞻仰。   她的一举一动,可以掀起一场春风花雨,也可能是刀锋剑影,伤着了别人,也伤着了自己。   嘉敏为气节所感,犯了咳疾,望着窗外一双翩然追逐的花蝶,怅然说道:“本宫真的是妲己、妹喜之流么?”   “娘娘想多了,娘娘性情坦率烂漫,慧质温柔,怎能将自己比作那些红颜祸水?”   “可是为什么朝中的臣子都那么厌恶本宫?难道真的是本宫哪里做错了?”   香柔摇了摇头:“娘娘什么也没错,错的在于娘娘身居高位,被人瞻仰,便要被人挑刺。”   阿茂从殿外门口进了院子,弓着身子,用袖袍遮了半边脸,嘉敏见他的样子觉得不大对劲,唤道:“阿茂!你去哪里了?”   阿茂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地蹭了过来,嘉敏甩开他的衣袖,见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有暗红的血迹,诧异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是奴婢不小心跌了一跤……”阿茂不敢看国后。   “胡说!跌了一跤,脸上怎么有抓痕?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   阿茂顿时觉得委屈,撇了撇嘴,气哼哼地说道:“奴婢去领这个月月银和春衣,按理是柔仪殿的内监们最先领,可有别的内监抢先领走了,奴婢不忿,多说了几句,和他们就打起来了。”   嘉敏嗔责道:“他们先领就让着他们是了,又何必逞一时之气?白白让自己吃了亏。”   阿茂气道:“奴婢一开始也不想与他们动手,但他们说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说什么还是三朝元老的教训最凑效,还说什么国主图个新鲜劲而已,现在已经不见国后娘娘了,以后更会冷落国后娘娘,后宫中又会有数不清的新起之秀,热闹的日子还长着呢!奴婢实在听不下去……”   阿茂气咻咻地不再讲下去,香柔气不过:“这帮烂嚼舌根的,娘娘何不抓了一个剁了他的舌头,杀鸡给猴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烂嚼!”   阿茂也道:“宫中喝酒打牌的、懈怠误工的不知道有多少,一团乌烟瘴气的,娘娘也实在是该整治了。”   嘉敏心中正在计较时,殿外袅袅飘进来几个倩丽的身影,裴良人一袭鹅黄色烟云蝴蝶裙,梳惊鹄髻,钿钗满头,发髻上的金珠翠宝蝶赶花耳挖簪流光晶莹,每走一步,翠秋叶耳坠就发出叮铃呖呖的声音。   宫中女子长日寂寥,无事可干时费尽心思在自己的一肌一颜上下功夫,并以繁琐苛刻的保养妆扮为乐趣,因此,宫中女子就算是没有封号的御妻,也都有各的妙处。   像裴良人如此保养有方,无一处不都是美得让人心惊,她虚长嘉敏五六岁,可肌肤像是新剥开的鸡蛋,又像是上贡给王母娘娘的蟠桃,嫩得掐得出水来。   裴良人与卫御人、魏采女,以及几位分很低的女子,一起屈身行礼,“嫔妾恭请国后娘娘万安。”   嘉敏入室赐座,裴良人见国后一副病态,心中极为爽快,面上却故露关怀之意:“娘娘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凤体违和?嫔妾也听说萧大人夜闯澄心堂,有什么嬖幸之说,虽然话不好听,可也毕竟是忠臣,从来不说诳语的,娘娘年纪轻,脸皮薄,还是不要与老臣计较才好。”   嘉敏微微一笑,“裴良人有心,本宫只是偶感风寒,与其它无关。”   裴良人又道:“嫔妾听说国主已经是很长时间不来看望娘娘了,娘娘是不是因此而心中有不畅之感?若是不畅,与嫔妾们说一说话也能宽解。”   卫御人道:“时气不好,稍不注意便要染上风寒之症了。譬如嫔妾夜夜都被春猫惊醒,所幸嫔妾是个心宽愚笨的人,无所挂念,无所忧心,所以身康体健的。娘娘心思细腻和婉,多愁善感,可别将那些猫儿鸟儿的聒噪声听在了心上,引起心事,风寒侵体,可就难以将息了。”   嘉敏略有些诧异地问道:“野猫?何来的野猫?”她抬头问了问香柔,“你见到柔仪殿内外有过猫儿鸟儿吗?”   香柔摇头道:“柔仪殿内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别说一只野猫,就是一只蚂蚁也难以看见了。”   嘉敏点了点头,对卫御人叮嘱道:“那就是了,想来卫御人宫中洒扫得不干不净,才至于听到不干不净的声音。卫御人回去之后要命小内侍们将宫中里里外外好好打扫一番,免得被吵扰。”   香柔道:“光殿室内外洒扫干净了还不算,奴婢还听说这野猫儿是有灵性的,最喜欢到那些心思不定、怀有春心春情人的附近,也可以说是嗅味相投呢!”   卫御人平时不言不语,在关键时刻最爱给裴良人帮腔,总是适时将话说到点子上,只以为国后娘娘笨头笨脑,单纯好欺负,没想到今日倒是被国后娘娘主仆二人抢白了一阵,顿时坐如针毡,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裴良人忙岔开话题,一击掌道,“哎呀,嫔妾差点就忘了重要的事了,卫御人,快快,将你拿着的宝盒呈上来。”   卫御人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盒,由裴良人上前呈给了嘉敏,洋洋喜气道:“贺喜娘娘!”   嘉敏淡淡道:“何喜之有?”   裴良人喜滋滋地,晃得头上的帘梳珠饰一片悉悉索索的摇曳之声,“今日春水消融,阳光和煦,嫔妾与卫妹妹一起在御花园闲散时,看见了一簇桑树,那桑树抽出了嫩芽,长得极为喜人,嫔妾摘了一些硕大肥绿的桑叶,呈献给娘娘一览。”   嘉敏道:“桑叶长势喜人,春蚕便不会挨饿,如此一来,今年百姓将是不愁穿了,这的确是喜事一件。”   香柔打开小盒,一张俏脸带了几分怒意。   众人皆都望去,小盒子里只有几片蜷曲的枯叶,根本就不是裴良人所说的硕大肥绿的嫩叶。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裴良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卫御人突然跪在了地上,“嫔妾该死!是嫔妾不小心将小盒子放在了暖炉的桌边,才让肥绿的桑叶被烤干了。”   嘉敏问道:“不过是几片桑叶而已,何须如此紧张?”   卫御人诚惶诚恐,面上仍有惊惧惴惴之色,呐呐着不肯起身。   裴良人尖声道:“卫妹妹是怕娘娘怪罪,宫中流行一个说法,宫中女子向来以桑叶比喻国君的恩宠,也比喻女子的容貌,‘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若是有国君宠爱,女子的容颜就如苍翠肥沃的桑叶一样,若是失了宠,女子的容颜就如枯黄的桑叶一样迅速憔悴黯淡,所以枯萎的桑叶十分不吉利,宫中女子向来都十分忌讳……”   卫御人委屈道:“枯桑意寓失宠,娘娘,嫔妾不是有心要讽谕娘娘,这桑叶突然变得枯黄,嫔妾也并未预料到……嫔妾惶恐……”   底下的几位嫔妾在窃窃私语,中宫突现枯桑,实为不吉的征兆,有的脸上显现倨傲之色,似乎在等着看国后的笑话。   嘉敏的脸色微微一变,心沉了沉,不过旋即温言道:“征兆之说,本宫向来不信,各位姐妹也不用多虑。本宫是后宫之主,理应调和后宫,再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本宫若是君恩稀薄,各位姐妹宫里就会君恩隆盛,彼时还需各位妹妹精心服侍。”   嘉敏这番话尽显中宫之威仪和大度之风,众人心服口服,忙低头道:“是。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待到人去殿空之时,香柔狠狠道:“什么过来请安,都是想来看笑话的。国主不过是忌讳朝臣的谏言,这才几天没来柔仪殿,这些人都坐不住了!”   “如此也好,那些爱叽叽喳喳的此时此刻不是都已经出来了么?唯有流珠姐姐不同,从不在本宫跟前提及萧大人羞辱本宫一事,宫中女子三千,也唯有她将本宫当知心人了。”   香柔有些为难道:“娘娘有心提携温娘娘,国主也去过一两回,说是去听琴的,不过意兴阑珊,略坐上一坐,询问一下皇子的功课就走了。”   “真是如此?”   香柔犹疑道:“的确如此,听别人说起,温娘娘温婉大方,倒是不以为意,闲来无事时依然是练着琴艺。”   嘉敏又是忧愁又是惭愧,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不要让流珠姐姐委屈了才好。   她念及国主,至此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   ……   温修容一页又一页地烧着琴谱,尔岚端茶进来,忙扑了上去,夺过温修容手中的琴谱,拍着燃烧的火苗,万分心疼道:“娘娘使不得,这琴谱是昭惠后留下来的,珍贵至极,娘娘平时都不以示人,今天怎么烧了?”   温修容惨然笑道:“是啊!昭惠后的东西都是宝贝,都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本宫的琴弹得再好,又怎会能听在国主的心里呢?他不过是敷衍地听了两曲就匆匆地走了,本宫做了那么多,本宫苦心竭虑,可所有的打算还是都落空了,都空了!烧了罢!都烧了罢!”   “娘娘!”尔岚终于忍不住哭了,抓住温修容的手,无奈得直抹眼泪,“不是娘娘琴技不如人,是娘娘妄自菲薄啊!”   温修容对着炭火的直发愣,“本宫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她带着泪痕的脸映着熊熊燃烧的炭火,狼狈而污浊。   尔岚替温修容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劝道:“天下无绝人之路,这条路走不通,就去走另一条路,只要娘娘对国主的爱慕之意从未变过,娘娘就一定能达成心愿!”   是了,她对国主的爱意从来就没变过,自从她随大小姐嫁入王府之后,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国主的一笑一颦,国主的气息呼吸,都已经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中,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株她此生再也离不开的大树。   她擦了擦泪水,重新净了面,镜中的自己温雅芬芳,气质端凝,一双时凤眼虽不圆大,却透着温顺解意的韵味,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姣好容颜,幽幽自怜,这样青春即逝的容颜,当真要在寂寂深宫中荒芜了么?   初春时光,梅园中的红梅和绿鄂梅早已凋谢,唯有白梅缀满了枝头,远远望去,开得似花似雾,犹如蓬莱仙境,风一吹,那些白梅花瓣像是精灵一般的漫天飞舞,温修容一时看得痴了,有些怅然,这些白梅还是昭惠后在世的时候才移栽过来的,如今已经蔚然如云,可是当年的那个佳人早已芳魂渺渺。   正失神的时候,蓦然发觉白梅树下立着一个苗条的女子,那女子身子窈窕,杨柳细腰,披雪白披帛,在纷繁的落梅下陶醉起舞,似乎随时都要乘风化去,白梅一瓣一瓣洒在她的青丝上,她的雪白衣裙上……   尔岚呵斥道:“大胆!见到温娘娘还不下拜!”   那女子仓惶收住舞步,回过神跪下行礼,“奴婢不知温娘娘在此,扰了娘娘清净,还请娘娘恕罪。”   温修容见她机灵聪黠,言语清脆,心中已经大为留意,冷冷说道:“抬起头来。”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温修容看清她的真容,吓得倒退两步,声音陡然尖锐:“你是人还是鬼?!”   ☆、第二十五章 枯桑叶(2)   尔岚吓了一大跳,忙扶住温修容,惊疑道:“娘娘怎么了?她不过是个宫女。”   温修容抚着胸喘了口气,定定看了女子许久,确定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才稳定心神。   像!真的是太像了!不施朱粉,长眉如鬓,尤其是那一双像是西域人的美眸,深邃而迷离,唯独不同的是,她的气质并不冷艳,反而透着一股桀骜胆大之气。   “你是谁?!江茜是你什么人?!”   “奴婢阿乔,至于娘娘所说的江茜奴婢则并不认识。”   “当真不认识?”   名唤阿乔的宫女摇了摇头。   是了,江茜早就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宫女怎么会认识她呢?王府中的成年旧事鲜有人记得,可是温修容知道,国主一定记得!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乔的眸子闪闪发亮,更添迷人神采,神往道:“奴婢读到国主的一句诗,心中仰慕,所以……所以就等候在这里。”说着,阿乔已不胜娇羞,长长睫羽扑闪。   “哦,是哪一句诗?”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奴婢觉得这首诗句当真是妙,白梅如雪落纷纷,意幽难尽,不可名状。”   “所以你就等候在此白梅树下,等到国主来看落梅时一眼看见了你?”温修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阿乔倒也回答得爽朗,“是。国主是风雅之人,奴婢每日等候在此处,相信总有一天国主会来到此处。”   “真是个愚妄之人!”温修容冷笑道,“宫中佳丽无数,奴婢更是成千,若是人人都持有你这种想法,守候在宫中各处,国主岂不是看花了眼?你若要等,就等着吧!只怕等到海枯石烂,国主也不会邂逅你!”说罢,拂袖而去。   阿乔毫不甘心,突然就拉住了温修容的裙裾,哀哀求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最是大度淑德之人,奴婢是真心仰慕国主,对国主思念夜夜焚心蚀骨,奴婢知道娘娘有办法,只要……只要奴婢能多看上他一眼,跟他说上一句话,奴婢这一辈子的心愿就已了了!”   温修容了冷冷地睥睨着地上匍匐的阿乔,“本宫大度淑德?国主也是本宫的夫君,本宫为何要帮你,让你分宠?”   阿乔颇为自得道:“因为娘娘被国主冷落。”   “大胆!”温修容气得嘴唇哆嗦,回转身一巴掌就往阿乔脸上狠狠掴去。   阿乔伸出手架住温修容的手,不让她的巴掌落下来。   尔岚训斥道:“不要命的奴婢!娘娘教训,你竟也敢抵抗?!”   阿乔笑道:“娘娘先别急,听奴婢将话讲完。正因为娘娘被国主冷落,宠幸国后一人,所以娘娘才正需要奴婢替娘娘挽回国主的心呀。”   温修容生生收住了自己高高扬起的手,看着阿乔这番容貌,心知唯独以她的姿色,才能将国主的心思分得一羹半盏。   说起这阿乔,像是王府中的一个故人——江茜。   早在多年前,国主还是郑王时,化名为莲峰隐士,四处游历山水,赏览江南大好河山。   过了江州后,风景越来越奇绝险厄,在一处密林陡峭之处,郑王遭到太子暗杀,身负重伤。   幸得山庐中一女子相救,那女子名唤江茜。   江茜满头青丝不饰朱钗,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以洁白的天鹅翎羽作簪,宛若清露一般冰婉高洁。她常年居住在山庐中,精于花草药理,不过问世事,性情冷艳如深谷幽兰。   却偏偏对郑王芳心暗许,郑王念她山中一人孤苦,带她入府中。   可后来,郑王对周娥皇生情,娶了王妃之后,日日与王妃耳鬓厮磨,双双把酒言欢,对江茜倒是疏怠了。   江茜性情高傲,不屑于争宠,可也因此落下了郁郁心结的病根,最终含恨而终。   郑王对她的香消玉殒十分愧疚,此事沉寂多年,这些年来,国主忌讳任何人说起江茜。   而温修容却知道,江茜始终是他心中尘封许久的伤痕,只要揭开这道疤痕,对江茜的歉意与自责就会如江河之水,悉数涌入国主心中。   这样想着,温修容冷哼一声:“你的大话是说在了前头,可若是事情没办成,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阿乔婉婉一笑:“是。”   ……   阴雨缠绵,一个个惊雷乍响,初春的雨稀里哗啦瓢泼而下。澄心堂内点燃了烛火,国主拿着一本奏折,眉心越凑越紧。   他有些燥郁地将奏折扔到了案几上,“春耕播种,可粮种竟被悍匪饥民劫持!真是岂有此理!”   “官家消消气!”姚海忙奉上一杯大坞山所产的九曲红梅茶,笑道,“此茶弯曲如银钩,汤底鲜妍,香气醇郁,官家看了一上午的折子,喝一喝提神解燥。”   “朕不想喝,拿酒来!”   姚公公一时愣了愣,“官家,喝酒伤身。”   国主抬头眺了他一眼,姚公公也不敢多说,忙令小宫女取了酒来,国主一杯接着一杯,一边喝得飘飘然,一边提朱笔御批,洋洋洒洒间,不过数盏茶的功夫,案几上的奏折已是消减了不少。   等到奏折全部批阅完,他才自嘲地吟了一句:“‘晓殿君临颇自羞’,朕以恣情之人,在案几上拘囿了月余,萧俨老儿,你本事大,你的谏诤起效了!”   玉案边的鱼烛跳了跳,被风一吹,悉数灭了,澄心堂内阴晦不明,窗外的雨水哗哗,夹在着数声雷声,案几上的一张纸被风吹得飘摇,国主将纸重新放在砚台下,它竟又被风悠悠吹了起来,围着国主缠绵飘飞。   国主的心沉了沉,总觉得异样,问向姚公公:“今日是什么日子?”   姚公公有片刻的迟疑,随即道:“回官家,今日是……是昭惠皇后的诞辰。”   “昭惠皇后,娥皇的诞辰……是了,就是今日,朕几乎就忘了。摆驾瑶光殿!”   明黄御辇在大雨中来到瑶光殿外。   瑶光殿内的陈设纹丝不动,曾经绣了一半的丝织,玉笥中剩下一半的残药,色泽已经不再光鲜的香奁……   国主酒醉之中,见此情景,更是触动了愁肠,想起曾经的刻骨铭心,只觉得人生如梦,浮生已经过了大半。   墙上挂着大幅昭惠后的图画,秾丽芳质,以国后仪雅的姿态,浅浅微笑。   国主凝望着画像,喃喃低语:“娥皇,你一直这样注目着朕,看着朕,你知道朕的为难吗?国事纷繁,朕周边的小国无不被强宋征服,朕作为守成之君,朕忧心,朕不能保护朕的百姓,朕会辜负先辈的宗社大计。”   “朕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明圣之君,朕的壮志蹉跎,面对朝中言辞激烈的臣子,或是呐呐无言的臣子,朕常生出无力之感,常感到苍茫凄凄,朕万绪缠悲,竟无觉得有一事能让朕开心。唯有嘉敏的温柔体贴、活泼欢愉,让朕得以暂时地忘记不快,可是朕的朝臣不喜欢朕这样,朕更不想伤害她。娥皇,你告诉朕,朕到底有没有做错,朕难道连宠爱一个女子,让自己开心一些也不行吗?”   春雨滂沱而下,一个惊雷炸裂,画像被风吹得哗啦啦地作响,国主颓然而立,痴痴然伫立窗前看雨,在这稀里哗啦的雨声中,有一种单调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渐渐清晰,似乎是从后厢中传出而来。   国主心思一动,迈步朝后厢走去。   厢房内花香夹杂着药香,扑鼻而来,国主醉步微微踉跄,被这花药香气熏得陶醉,熟悉的花药香味,似乎曾经在梦里,在少年时光里常常沉醉在这样的香气中。   房内晦暗不明,转过了重重鲛绡帐,只见一个娟秀的身影立于一堆堆干花之前,她带着雪白面巾,正低着头专注地捣着提花小石钵中的干花,那一阵阵沁人的香味即是从花钵中传出。   她梳着寻常宫女的双平髻,只缀着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数根凌乱的发丝挡在额前,一阵东风袭过,她面上的绢巾袅袅而动,隐隐约约透着她姣好精致的五官,似不染尘俗的天外仙子。   宫中何时竟有如此清丽不落尘俗之人?   国主朗然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那女子陡然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明黄龙袍,吓了一大跳,忙丢了手中的捣石,跪拜行礼:“奴婢是瑶光殿宫女,正捣了花瓣准备给温娘娘做胭脂。”   国主听到她的声音,猛然一震,恍然觉得似是故人而来,殿中昏暗,更有一种旖旎阴诡的气氛,他走近她,当手触及到她的面巾时,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猛然扯开了她的面巾,那张清绝而不施朱粉的脸霎时间展露在他的眼前。   酒气夹杂着花香上冲,眼前的景象竟有些模糊,陈年往事如烟翻涌。   “小茜……是你……你还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朕每次来到你的房间,总能嗅到不同的花香味,朕喜欢。”   “官家……官家若是喜欢,奴婢每天蒸了不同的香露给官家怡情解性。”阿乔羞怯地抬起眼眸,伸出柔夷般的青葱玉指,用带着花香的指尖轻轻拂过国主的鼻尖,仿若柳枝似地挠得国主的鼻心发痒。   国主目中透着迷离伤感之色:“小茜,是朕对不住你……”   阿乔羞怯万分:“官家说什么呢?奴婢不懂。”   国主痛心不已:“小茜,朕没有选择,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朕宁愿没有在山崖之上遇见你,对不起,朕后来纳了王妃,朕的心只有那么大……”   “嘘……都别说了……小茜明白……”阿乔踮起脚尖,胳膊缠住了国主,“王妃有王妃的好,小茜也有小茜的好,小茜什么都不争,小茜只愿留在官家的身边,每天看着官家就心满意足了……答应小茜,官家再也不要辜负小茜的心意好不好……”   阿乔轻启朱唇,声音甜腻而魅惑,和她的娇嗔织成了一张温柔陷阱。   她闭上了眼,将饱满鲜妍的红唇印了上去……   殿门外,嘉敏被温修容相邀来至瑶光殿祭悼昭惠后,她手中捧着大束鲜花,正要跨进了门,不巧却正好撞上这一幕。   她愣在了门边,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   片刻,手中的大捧鲜花掉在地上,她冲入了滂沱的雨帘中,任悲痛的泪水肆意流淌……   温修容看着她的身影,唇角勾了勾,露出了一个极为阴戾的笑容。   而殿内,国主在碰触到阿乔的唇瓣时,乍然清醒,愤然挣脱了阿乔,踉跄离开了厢房。   一日、两日、三日……   时间一天天如流水,一点点过得极其缓慢,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一样,嘉敏憔悴地倚在床沿上,失神地望着窗外,听着滴漏的声响,几场春雨连绵,殿中到处都是潮湿的气息。   隔筒密插杂花,插在梁栋窗壁的杂花绽放了早春的花朵,浸了太多的雨水,散发着糜糜的气息,仿佛开在腐烂枝叶上,有着浓甜化不开的香气。   她以为那一日所见,只不过做了一场噩梦,可是梦醒来却总是阴惨惨、冷冰冰的现实,出了殿门就是深如海的宫殿,让她一次次确信自己是在深宫之中,后宫美女如云,如春日妍妍的花海一般迷了人眼,国主又怎会是她一人所有呢?   每天都传来让她的心一次次碎裂的消息,譬如那宫女阿乔已被奉为乔婕妤,又譬如乔婕妤实际上出自落寞诗书之家,不仅饱读诗书,更擅长填词作诗,一首丹青极妙,又譬如她常常伴在君侧,红袖添香……   想到此,她的眼泪又如流了下来,官家啊官家!你既然不能对我一心一意,又何必曾经信誓旦旦说只衷情于我一人呢?   裴良人送来的那盒枯桑尚在,嘉敏拈起一片桑叶,自嘲而笑:“枯桑意寓失宠,想不到真的应验了。‘士之耽矣,犹可脱矣;女之耽矣,不可脱矣’。香柔,本宫是不是太傻了,本宫将全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如此信誓旦旦地赌着他对本宫的爱,可是一旦失去了他的宠爱,本宫的整片天都好像要塌了下来,香柔,你告诉本宫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香柔也伤感起来,心中悲苦,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安慰道:“娘娘,您是国后,是中宫之主,无论任何人得宠,也不过只是丁点儿而已,哪里能和您如山似海的君恩相比呢?”   “是了,本宫是国后,不能有私心,帝王宠幸嫔妃,本是稀松平常之事,为何本宫却看不透?想不明白?”嘉敏拼命扯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阵悸痛,她不得不躬身捂住了胸口,“可为何这么难受?本宫骗得了自己,可骗不了自己的心……”   香柔用绢子替嘉敏拭去泪水,心疼道:“娘娘,你要相信国主,国主一定是迫于朝堂舆论,才做做样子随意封了嫔御,娘娘是被蒙蔽了,可是奴婢看得明白!”   ☆、第二十五章 枯桑叶(3)   殿外的春雨悬挂了珠帘,更添了浓重的愁绪,把字莲中的香烟氤氲,在潮湿的雨气中浓稠得化不开,香气滞涩,重重地堆积在殿中,嘉敏觉得胸闷头重,说道:“将窗户打开一点儿。”   香柔启开了窗户,哗啦的雨夹着水雾从窗外扑入房中,雨声淅沥声更大,夹杂着若继若断的哭泣声。   “是谁在哭?”   “好像是阿茂的声音。”   阿茂红肿着眼圈进来时,浑身都已经湿透,嘉敏见他哭得伤心,奇道:“怎么了?”   阿茂抽噎难继:“娘娘自己心中难受,就不要过问奴婢的闲事了。若是让娘娘心中再添了堵,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嘉敏气道:“你若是不说,谅你有十个脑袋也不敢。”   “是……”阿茂擦了擦眼泪,“奴婢刚收了家书,去岁大旱,乡民颗粒无收,官府虽有拨粮,可都不济用,到了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父老乡亲不仅连裹腹的粮食没了,就是春耕粮食也被劫匪抢走……奴婢的家父病重没有吃喝,刚刚已经过世了……”   嘉敏惊得翻身坐起,“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阿茂红着眼圈儿,“这不过是奴婢的家事,奴婢怎好惊扰娘娘?”   “既是你的家事,也是国事。你家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它人了,今岁春雨连绵,也不知道春雨中有多少乡亲父老饱受饥饿。香柔,去多拿些银子,给阿茂家用。”   香柔忙去库房里取了沉甸甸的一大包银两,递给阿茂,阿茂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磕头,“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唯置于死效忠……”   “就你这张嘴,还不快些停住!”嘉敏轻声呵斥着,阿茂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本宫还有一些事让你们去做。”   “娘娘只管吩咐。”   “本宫要微服出宫,不可惊动宫中任何人。”   “娘娘……”   “不必再多言。”   嘉敏为出行方便,带着面纱,一副富家小姐的打扮,香柔和阿茂则是跟随的奴婢、小厮装扮。   出了宫门之后,才发现城中饿殍满地,饭铺、包子铺早早地歇业,流民们与狗一起抢着垃圾堆里的鱼骨头,到处都是窜入城中的乡下人,逢人乞讨。   看着雨廊下饥饿的妇弱儿童,嘉敏心中说不出的难过,直奔城中粮铺而去,粮铺前站了满满一圈儿的彪形大汉,显然是为防流民抢粮。   商主见嘉敏衣着贵丽,举止非凡,以为是大主儿,腆着脸笑着将嘉敏三人请了进去,好茶好座地伺候着。   “不知道这位贵主要买多少米、多少黍子、多少小麦呢?”   “你们这里有多少,我就买多少。”   商主骇得闭不上嘴,鼻子喷着冷气,哼一声道:“姑娘好大的口气,别说全部的粮食,就是十分之一的粮食你也买不起!”   阿茂怒道:“嘿!还真是张狂,你就说说你这里多少粮食?我们都买了!”   商主叉开了两个巴掌, 眇了一眼香柔手中的钱袋,趾高气扬道:“这个数目,千两黄金。想要买完我这里的粮食,不是金陵城中的皇甫家、杨家、万家三大府,你们想都别想。”   嘉敏诧异:“这么贵?平时粮食不过是500钱一石。你这是贪得无厌!”   “平时是平时,姑娘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阿茂忍不住骂道:“外面饿殍满地,你这个奸商,竟然囤积高卖,发难民财!”   商主不屑道,“这位小哥,你若是不买,就请出去,你们不买有的是人买,我还要招待其它的客人!恕不送客!”   “买!谁说我们不买了!我们当然买!”嘉敏站起身,“而且我要以平常的市价全部买下!”   商主脸色十分难看,不客气地喝道:“来人呐!送客!”   几个彪形大汉悉数涌了进来。   “你们谁敢?!”香柔一声斥令,拿出凤印,那金碧闪闪的光亮刺得众人眯了眼,几个莽撞大汉尚不识货,可那商主走南闯北,什么世道没见过,自然认出了凤印,只是不知是真是假,顿时吓得傻了。   “国后娘娘买粮,你们谁敢阻拦?若是不卖就是与朝廷对抗!”阿茂厉声道。   商主被这一生厉斥惊醒了,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草民……草民参见国后娘娘,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草民自己……自己……”他想了想,两只肥猪蹄般的手啪啪地掴着自己的脸。   “你商铺里的粮食悉数运往昇元寺,你的死罪就能免!”嘉敏沉声道。   商主哪里还有不依的道理,忙点头哈腰,“娘娘说的是,草民马上就运……”   嘉敏不再多说,香柔留下钱箱,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如此在金陵城中走了一圈,几个囤积居奇的商主都主动缴出了粮食,不到晌午,昇元寺中的空地上已经堆放了如山的粮食了。   嘉敏又让寺里的和尚将粮食熬了粥,赈济给饥民们,一时间前来领粥的饥民在昇元寺前排起了长龙,嘉敏亲自将热情腾腾的菜粥发放给饥民们。   就在此时,昇元寺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童谣声:“索得娘来忘却家,后园桃李不生花。猪儿狗儿都死尽,养得猫儿患赤瘕……”童声稚嫩,在春雨飘摇的街衢上格外清脆响亮。   歌谣飘过,而街上的人却议论开始了——   “最近城中大街小巷,到处都流传着这支童谣,大家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听说是唱当今国后娘娘的……”   嘉敏本来给饥民们分粥食,听到说及自己,也听得了几句。   “听说现在的国后娘娘是昭惠后娘娘的亲妹妹,为了争宠,把自己的姐姐害死了,现在魅惑了国主,让整个后宫的嫔妃都遇害了呢!”   “是是是,我也听说了,朝中大臣三番五次劝谏国主,可国主不听,还差点诛杀了大臣……”   “唉!可惜了!妖女祸国啊!国主刚迎娶国后,就发生了城民坠瓦、国中大旱的天灾,可见天命不佑,大唐要亡国咯!”   众人亦都摇头叹气,寺外一片惨淡唏嘘之声。   ☆、第二十六章 乔婕妤(1)   嘉敏不经意地听到,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香柔道:“娘娘,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无愧于心,百姓们一定会了解你的苦心。”   嘉敏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本宫又何必与流言蜚语过不去,只要对得住本宫的心,随便他们说吧。”   正说着,寺庙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一个男子浑厚的嗓音到处嚷嚷着:“国后娘娘,国后娘娘在哪里?”   听得男子的声音,嘉敏浑身一震,林将军?   此时他一身素衣布衫装扮,挺拔的身姿,眉间的英武让他显得卓然不凡。   众人都让开了路,有好事者问道:“这位爷,你是不是在发寒症说胡话?这里怎么会有国后娘娘?国后娘娘在宫中金枝贵叶地养着呢!”   林仁肇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刚刚晌午做了个梦,梦见一只五彩辉煌的凤凰落在了昇元寺的脊兽上,那凤凰开口,说只要我来此祭拜,就保我体态安康,万事顺意。我想这凤凰向来是皇后之喻,如此一想国后娘娘定然在此。”   人群中有人道:“你这梦倒是个大美梦,若是梦想成真,那亡国之后岂不成了吉祥之后了?只是你看看这四周,别说有国后娘娘,就是一支鸟羽都没有呢!”   嘉敏尚且来不及阻止,香柔已是微微一笑,从寺中转出,手中高举凤印,“不错!国后娘娘在此!给众位赈粮发放菜粥的正是国后娘娘!”   众人皆是一惊,刚才还从国后娘娘手中接过粥食呢!   林仁肇率先跪下呼道:“娘娘千岁,千千岁!”   众人亦都反应过来,忙一下跪高呼娘娘千岁。   阿茂意气风发地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都看清楚了,你们的国后娘娘仁慈宽厚,爱民如己,不惜以自己的首饰之资,从奸商那里购来全部的粮食,以后的日子,你们都不会挨饿了!”   之前那些妄议之人一脸惭愧之色,磕头如蒜:“草民误信流言,罪该万死!娘娘凤仪端庄,普济众人,犹如菩萨再世,实在是我大唐之福啊!”   嘉敏忙将他们一一扶起,言语和蔼:“快快起来吧。你们今天虽然裹腹了,可往后的日子还得靠你们自己,今日每人都会领到一袋粮种,回去之后你们要赶着春种,更要五体勤快,辛勤劳作之后就不会挨饿了!”   众人皆说是,一个个领了粮种,感动得泪水潸然,有的用袖子抹着眼睛哭,更有老婆婆们长跪不起,一口一个观音菩萨。   看着众百姓离去的身影,嘉敏长吁一口气。   林仁肇也夹在人群中默默离去,嘉敏追上两步,低声唤道:“林将军。”   林仁肇肩头微微一震,背对着嘉敏站住,片刻之后,还是转过了身。   “谢谢你,林将军。”嘉敏笑靥浅浅,如风中的鸢尾,一如往日,惹人怜爱。   林仁肇双手行揖礼:“为娘娘解忧,末将责无旁贷。”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目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林仁肇的声音中有着无法抑制的疼惜:“娘娘憔悴了,是不是……过得不好?”   只这一句,嘉敏几乎就要落泪,却偏偏倔强道:“我很好。”   林仁肇苦涩道:“何须骗我?你开心的样子难道我还没见过吗?如果你有一天觉得凤冠霞帔太重了,告诉我,我也许会想办法带你离开金丝雀笼,带你去辽阔的天地。”   嘉敏怅惘地摇了摇头。   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   林仁肇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笑:“是我无礼了。”   嘉敏万般语言只化为轻巧的一句:“林将军要多多保重。”   此时,一个倩丽的身如飞鸟般扑入了林仁肇的怀中,是林夫人程氏,她浑不顾及周围是否有人,娇嗔道:“林郎,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嘉敏放下了面纱,微微对林将军一笑,翩然离去。   林仁肇看着嘉敏远去的背影,神思怅惘,若有所思,程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问道:“她是谁?”   “一个故交。”直到嘉敏的身影消失不见,林仁肇这才转身离开。   ……   嘉敏入宫时换上了宫女服色,此时宫中几近下钥,嘉敏低头步履匆匆,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娇叱:“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那站在红罗小亭中的正是乔婕妤。她着一身刻丝泥金如意云纹缎裳,满头珠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装扮极为艳丽,在她的指挥下,一群鸽子啄着小亭上的玳瑁珠贝,另几个太监宫女扯着销金红罗和彩画。   嘉敏大震,这是她与国主的下棋之所,非她与国主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此内。   她还来不及细想,乔婕妤已经不耐烦地催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些都东西都扯下来!”   香柔强抑心中的愤怒,“这是国后娘娘的常栖之地,任何人不得碰它!”   乔婕妤春眉一皱,目中漾起寒星,叱道:“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吆喝起来!给本宫赏她几个耳光!叫她开开眼!”   乔婕妤的贴身宫女上前,对着香柔的脸就要一巴掌叉下去。   嘉敏轻斥道:“慢!”   那小宫女虽不认识国后,但见她威仪赫赫,竟也不敢打下去。   嘉敏对乔婕妤道:“红罗小亭为国主国后的珍爱之所,不知道娘娘是奉了谁的旨意要拆了它?”   乔婕妤冷哼一声:“本宫是国主的宠妃,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何须经过谁的旨意?更何况这红罗小亭奢靡无度,为淫乐之地,实在令人不齿,若是不拆了它,难道要在宫中宣扬淫靡之风么?”   香柔气极:“你出言污秽!对国后大为不敬,这分明就是国主国后伉俪情深的……”她一句话尚未说完,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乔婕妤的一巴掌,顿时,白皙的脸上起了触目惊心的红印。   嘉敏喝道:“乔婕妤!不得无礼!”   乔婕妤愣了愣,上上下下打量着嘉敏,冷笑道:“哟!又是一个不怕死的奴婢!竟敢直呼本宫名讳!看来是国后娘娘平时管制无方,才至于宫中有这么多以下犯上的骄纵劣婢。今日个,本宫倒要替国后好好管教了!”   ☆、第二十六章 乔婕妤(2)   乔婕妤呼出一声轻哨,小亭上的鸽子顿时扑棱着翅膀,都往嘉敏身上扑来。   香柔惊呼一声,忙扑到嘉敏身上:“住手!她是国后娘娘!”   乔婕妤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般,连声娇笑,“瞧瞧这些狂妄的蹄子,竟然连国后娘娘也搬了出来!”   “荒唐!”一声怒叱自花丛中传出,随着一阵裙裾的悉索之声,温修容、裴良人、卫御女等人走了过来。   乔婕妤正在兴头之上,见温修容前来,不由有些讪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温修容厉声斥道:“还不跪下!”   乔婕妤满心不甘:“嫔妾何罪之有,为何要跪下?”   温修容走上前,扶着尚穿着宫装的嘉敏起身,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妹妹的气性也太弱了些,身为中宫之主,怎能任由一个嫔妾张狂?”   此时,裴良人、卫御女也福身下拜:“参见国后娘娘,娘娘圣安。”她们的面上,却是看好戏的不恭神色。   乔婕妤大吃一惊,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看着嘉敏:“你?你是国后?你为何穿着一身宫女装?”   温修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娘娘在此,难道还要本宫教你如何行礼吗?!”   乔婕妤只得极不情愿地半屈身行礼,嘉敏面无表情地问香柔:“按照宫规,嫔妾对国后之大不敬之罪该当如何处置?”   香柔几乎咬碎了银牙,狠狠道:“轻则杖刑,重则打入冷宫!”   乔婕妤一慌,求救地望着温修容,见她丝毫不为自己开脱,强辩道:“嫔妾纵然有不敬知罪,可也是娘娘自扮宫女在先!娘娘若要惩罚嫔妾,不妨一起去找国主讨个公道!”   温修容皱眉道:“娘娘既是国后,这后宫之事自然不需要国主过问。就算国后娘娘不治你之罪,你喂养的那些鸽子沾污了娘娘的衣裙,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乔婕妤倔强地扬起脖子,“反正国后娘娘穿的也是宫女的衣服,既是脏了,那就换下丢了……”   “大胆!”温修容怒斥,“不要以为你是国主宠妾,就如此乔张狂傲!娘娘不治你大罪已是大幸!还不给娘娘擦干净!”   乔婕妤不情不愿,阿茂早就忍不住,用力按下乔婕妤的身子,乔婕妤只得半蹲着身子擦拭嘉敏的裙角,那副受委屈的样儿,当真是我见犹怜。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国主的声音倏然而来:“何事如此喧哗?”   明黄的衣袍停留在众人跟前,众人皆噤声,垂手而立。   多日未见国后,国主的神色并未有惊喜或者是热切之情,而是近乎一种冷漠的平淡。   嘉敏心中黯然,千般言语再也说不出口。   乔婕妤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像只小兔扑入到国主怀里,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怎么了?”国主拍了拍乔婕妤耸动的香肩,乔婕妤受了国主这样的关怀后,更是哭得声噎难继,梨花带雨,只是说不出话来,十足的委屈样儿。   国主扫了一圈众嫔妾,龙颜已有威严凝肃之意,众人都低着头,不敢言语,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嘉敏的身上,目中浮现浅浅的疑问和怒意:“后宫女子以国后为典范,国后应时时注重自己的仪容妆饰,今日为何这身宫女打扮?”   嘉敏的心已然冷透,眼前这个说话如此冷淡的男子,还是之前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么?   曾经缱绻缠绵的柔情,到如今只有碎裂如冰粒的冰冷。   嘉敏倔强地别过了脸,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哽咽:“臣妾今日出宫,所以着宫女服,臣妾有罪。”   香柔着急地劝道:“娘娘……”   国主问道:“你既知着宫女服为不当之举,为何还要这样做?”   “臣妾失仪,请官家降罪。”   国主负手而立,神色变化万端,似有犹疑之色,乔婕妤拭了拭眼泪,娇滴滴宛如莺啼:“国后娘娘今日一身宫女装扮,嫔妾眼拙,竟然没有认出来,不小心得罪了国后,国后便要严惩嫔妾,嫔妾实在是冤枉……”   “你胡说!是你欺侮国后在先!国后何曾严惩你?不过是让你将鸽子焚擦拭干净。”香柔气得脸都白了。   乔婕妤掩面而泣,瘦弱的香肩如风中花枝颤动,“嫔妾自知身份卑微,想来擦粪扫地总是少不得嫔妾的……”一语未说完,又扑倒在国主的胸膛中,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国主冷肃道:“乔婕妤如今身份大为不同,怎能在众嫔妃面前让她受辱?今朝让她受此屈辱,以后还让她如何在宫中抬得起头来?你是一宫之后,理应宽厚仁明,待下雍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身为国后,不遵宫规圣旨,毫无娴雅端庄之仪,私自微服出宫,毫无母仪风度。闭宫好好思过吧,柔仪殿中一切供奉应用减半。”   香柔跪在地上委屈叫道:“官家!娘娘是无辜的,娘娘出宫是为了……”   嘉敏倔强地打断了香柔的话:“臣妾领罪。”   心,却到底是冷了。   瑶光侧殿里像是过节一般热闹,众嫔妾依次而坐,温修容坐于上首,面带笑意。   裴良人笑道:“娘娘暂理后宫,意气风发,娘娘的气色就如这云开雨霁的天气一般,格外灿烂动人。”   卫御女也道:“是呀,娘娘今儿的气色可真是好呢,不知是不是有喜呢?”   唯有乔婕妤攥了攥手中的绢巾,不吭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温修容将她的神色放在眼里,只是暂时不动声色。   温修容笑道:“今日何止是本宫有喜,各位姐妹皆有喜事。”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温修容卖的什么关子,温修容朝身边的尔岚微一点头,尔岚对外扬声道:“都端上来吧!”   宫女陆陆续续地呈上各色的绫罗绸缎、珠玉首饰。   裴良人对穿度向来讲究,见到一匹匹五颜六色的锦缎,眼中快要放出光来,她触摸着绸缎,啧啧赞道:“这可是缭绫,听说织工费时十倍素缣,今儿一见,果然是流光溢彩,若是在阳光下更是金光灿灿。”   她又拿起一支银镀金石榴花果珠花簪,更是贪看不已,“这品相、工艺,岂又是寻常可见?”   温修容笑道:“裴良人若是喜欢,只管挑了去就好。”   裴良人受宠不已:“嫔妾怎敢?这些都是至罕的宝贝,嫔妾自知位分低,不足以享用这些。”   “你可堪享用,”温修容顿了一顿,“本宫刚接到国主旨意,诸位姐妹都已进御。裴良人进御为裴婕妤,卫御女进御为卫姬,魏采女为进御为魏充仪,胡采女进御为胡淑人……各有殿室居住,其余各位御妻虽暂时未分封进御的,也都各有赏赐,本宫也自会给命人给她们送去。”   众人受了此等天大的好消息,一个个都呆着了,尔岚轻咳一声:“各位娘娘们还不谢恩吗?”   众人这才欢天喜地地齐齐谢恩,“谢国主恩泽,谢温娘娘赏赐!”   温修容道:“国主体察诸位姐妹孤苦,故而才同被恩泽,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众多姐妹只要安安分分,身自端方,获得圣眷是迟早之事。”   众人皆说是。   已经进封为婕妤的裴良人喜过了头,这才想起来问道:“嫔妾们皆有进御,不知道娘娘是被进御为……?”   尔岚傲然道:“娘娘被封为妃,国主的圣意,即将晓谕六宫。”   众人皆是一惊,忙下跪行拜贺之礼:“嫔妾恭喜温妃娘娘。”   温妃看着满堂的莺莺燕燕,心中极为舒畅,朗然道:“若是与本宫齐心一致,本宫少不了各位的好处,若是与本宫过意不去,哼。”温妃冷哼一声,眼色极为凌厉地一扫众人。   众人皆是一震,恭敬回道:“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温妃的目光扫过裴良人的脸上,裴婕妤忙极为恭敬道:“娘娘教导的是,嫔妾唯娘娘马首是瞻,但凡娘娘用得着嫔妾的地方,嫔妾定然不辞劳苦,一定为娘娘分忧。”   乔婕妤满脸委屈之色,可畏惧温妃威仪,不得不低头屈身。   众人领了赏赐之后,也就散了,乔婕妤留了下来,一时间阔大的堂室中只余下二人,气氛骤然凝滞,乔婕妤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小辫子被抓住了一样,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   温妃浅浅一笑,“喝茶呀。”   “嗳……”乔婕妤小心翼翼地觑着温妃的神色,从她淡如蔚霞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只得端起广元窑黑瓷杯胡乱喝了一口。   温妃道:“这茶是日铸茶,每年产量仅一小盥,在晴日时择取肥厚滋润者采青,拣取细针小蕊者,让其萎凋,再于甑上蒸熟,再捣之、焙之、穿之、封之,无论是火候、人力、时长出了一丝纰漏,都不能保证色香味。就算做了好茶,若是汤火一失,也就变为了常品。”   乔婕妤讪讪道:“娘娘好茶心得,嫔妾高山仰止。”   “不敢,若论这宫中的茶痴,还是当属国后娘娘。本宫不过和她一起品茗了几回,才知道品茶还有那么多的妙处。”   温妃轻嗅着茶香,十分陶醉,瞟了一眼乔婕妤,见她坐如针毡,淡淡问道:“怎么?看乔婕妤似乎心不在焉。是在想为何众人皆有进御,为何你却没有吗?”   “嫔妾不敢。”   “那一日,你与国后龃龉,虽说国主惩处了国后,可是你近来也太骄狂些,国主虽然宠爱你,恐也正是为此,才没有给你更高的位分。”   乔婕妤唇瓣一撇,似有无限委屈:“娘娘明知道嫔妾是为娘娘效力的,可为何那日在红罗亭上,还要帮国后娘娘说话,一意压制嫔妾?”   “糊涂!”温妃将紫砂茶碗重重搁在桌子上,“若不是本宫帮国后说话,你又怎会觉得委屈?又怎会因此博得国主的怜惜?国后又怎会被惩处?你如今又怎会受到国主的专宠?”   乔婕妤顿时不敢言语,微微撅着嘴,只是将腹议埋在心底。   温妃收起了笑容,“本宫觉得蹊跷,国主大封六宫,看似雨露均沾,没有薄待任何一位,可实际上国主来后宫中的次数寥寥无几,近来也就你一人承宠,要知道,这是万难之事,你可真是有本事得很!”   乔婕妤呐呐道:“嫔妾怎敢……再说了,还要承蒙娘娘抬举,若不是娘娘那日让嫔妾在瑶光殿捣花药,嫔妾怎又会入了国主的圣眼呢?嫔妾知道自己的这幅相貌与昔日王府中的江茜相像,所以才格外受恩……”   温妃微微眯起了眼,沉入了如烟如尘的往事之中,“是了,当年江茜倾国倾城,气质绝冷,又曾对国主有救命之恩,国主年少时与她相识,情分深厚,只可惜红颜薄命……国主对她的感情复杂难言,总觉得亏钱了江茜太多,除了昭惠后,江茜也是国主最难以忘怀的一个人了。”   乔婕妤的脸色变幻莫定,手心攥出了汗,忍不住问道:“国主当年对江茜好么?”   “好,除了昭惠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在国主心中占有如此重要地位了……”温妃轻叹一气,忽然发觉了什么,奇怪问道,“你为何总是对江茜有如此兴趣,屡屡找一些老宫人打听她的事情?”   乔婕妤的神色有些尴尬,掩饰道:“不过是因为……是因为众人都说嫔妾与江茜长得几分相似,嫔妾才多问了几句。”   温妃的语气复又冷淡:“就算你长得有几分类似于她,也不可能深受恩宠,你到底有什么固宠的秘密?”   “怎、怎会?娘娘真会说笑,嫔妾一切都在娘娘的掌控中,嫔妾能有什么秘密呢?”乔婕妤不敢正视温妃的目光,仓惶中垂下了眼帘。   “有没有,等会就能揭晓了。”   乔婕妤大惊:“娘娘说的什么,嫔妾不懂……”   温妃一笑,“你在此的片刻,本宫已经着令人去搜你的宫了,想必等会就有结果。”   ☆、第二十六章 乔婕妤(3)   瑶光殿中的小宫女进入殿中,手中还托着一个漆木盒子,禀道:“娘娘,在乔婕妤的高阁上搜到这个小木盒。”   “是什么东西,拿来让本宫瞧瞧。”   乔婕妤神色大变,然而她尚且来不及阻止,宫女已经打开了木盒,盒中躺着几颗乌色圆圆的丸子,一股奇异刺激的气味顿时四散而开。   温妃嗅及此味,只觉情心萌动,一股无可名状的情意在体内涌动。   乔婕妤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本宫为何要饶你命!这盒子里的东西又是什么?!”   “嫔妾……嫔妾也不知……”   温妃大怒:“说!你若是不说,本宫照旧让你当宫女!”   乔婕妤见瞒不住,只好老老实实道:“是……是西域迷迭香,此香可魅惑男子心志,使之意乱情迷,更能痴缠上自己,欲罢不能。”   温妃连声叹道:“妙啊!当真是妙啊!那日你在瑶光殿捣花药,想来就是用此香迷惑国主了,他乍然见你,以为是江茜再世,又被此香魅惑,眼里除了你再无他人,所以竟能置国后若无物,你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瞒着本宫!”   乔婕妤吓得花容失色,扬着脸恳切道:“娘娘!嫔妾也是想帮娘娘争宠,若不然,国主到此时还与国后那个狐狸纠缠不休啊!娘娘!”   温妃一笑,扶着乔婕妤起身,替她捋顺了额边的一抹碎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本宫知道你是本宫的知心人,只要你能固宠,让国后失宠,用一些香丸和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   乔婕妤惊恐未消,犹疑问道:“娘娘真的不怪罪臣妾了?”   温妃摇了摇头,“不但不怪,反而会赏赐于你,这些精制的缎子和珠饰,正衬你的肤色,女为悦己者容,你多用一些上好的金银珠宝,也正好讨国主的欢心。只是这些西域迷迭香,”温妃看了一眼乌色的丸子,“宫中人多口杂,万一收置不妥而被有心人发现,对你可就大大不利了,本宫还是先替你收藏着吧。”   乔婕妤大为动容,领了赏赐也就走了。   尔岚问道:“娘娘就这样放走乔婕妤了吗?奴婢总觉得她十分可疑,不知道背着娘娘打着什么歪主意。”   温妃嗅了嗅手中的香丸,皱了皱眉,将木盒关上,唏嘘道:“不论是不是可疑,她终究帮本宫将国后打压了下去。只是她这颗棋子,始终不在本宫的掌控之中,本宫就是想留,也留不得。”   “娘娘的意思,是要弃棋子吗?”   温妃极为珍爱地抚着手中的木盒,“本宫厌恶国主身边有旁的女人,乔婕妤当然要弃!可本宫不会让她白白地牺牲。本宫太懂得鹬蚌相持渔翁得利的道理。”   尔岚点了点头,想起什么道:“娘娘要找的那一位舞娘,奴婢已经找来了,现在正在偏殿里习舞蹈谱呢!”   温妃眼前一亮,“那就让她好好练习着,本宫的霓裳舞和恩宠,还依赖她教导而成呢!”   ☆、第二十六章 乔婕妤(4)   一场春雨一场愁,连绵春雨骤歇之时,嘉敏也消得人清瘦。   总是一片芳心,千头万绪间,却没有到消遣之处。   宫中多寂寞红颜,夜长更深,无数宫娥尽态极妍,不过为博得国主的一次回眸,宫中怎会是长情之地?   是她傻罢了,她不过是想要与心爱之人执手,可是历尽千辛万苦执了手才发觉竟是这样的难。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这一辈子都已经是他的妻。   手中握着的香缨已被泪水沾湿,不知不觉竟是泪已千行。   香柔给嘉敏披上牡丹霞彩披风,问道:“娘娘既是伤心了,为何不跟国主解释清楚出宫是为了赈济百姓?”   “解释清楚了又能怎样?国主如今有了新宠,他的心已经装不了本宫,无论本宫说什么他都会向着乔婕妤。”   “奴婢知道,娘娘失望的不是国主对娘娘的惩罚,娘娘所失望的是国主的心已经变了。”   “他变了,可是本宫的心还没变,本宫对他的情从来就没变过,香柔,本宫恨不了他。”   “奴婢也不知道国主为何一夕之间就宠幸了一个宫女,但奴婢相信,这其中一定有特别的缘故。”   嘉敏强颜道:“对了,流珠姐姐呢?也有好几日没见着她了,不知道她是否过得好?”   “温妃……温妃现在暂摄六宫之事,现下正忙着给新晋封的嫔妾安置宫室。”   “你说什么?温妃?新晋封的嫔妾?”   “娘娘病着的这些日子,国主下旨,阖宫进御。温娘娘也被进御了温妃了,外面此时到处都是熙熙攘攘,都在搬迁侨居。”   嘉敏心中涌出酸涩,“流珠姐姐能干持重,劳苦功高,封妃是早晚之事。”   “可是温妃进御之后,如今也一直没有来看望娘娘。”香柔有些怨言。   “流珠姐姐现下正忙,再说本宫又在闭宫自省之中,流珠姐姐想要来看本宫也是不能了。”   香柔无可奈何,“娘娘的心总是太善良了,事事总是为别人着想,若不是娘娘,城中只怕还有很多人饿着肚子呢!”   “说起城中的饥民,倒是叫本宫想起来,就凭本宫几日前在城中开仓赈济,还是远远不够。”嘉敏蹙起了眉毛,突地想了一个主意,略一思索,提笔在案几上挥洒,不多时一封信已然写成。   香柔识得信中内容,大吃一惊:“娘娘,你这是向赵宋借粮?赵松对我朝一直虎视眈眈,怎肯会借粮……”   “这一次借粮不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权谋,而是私人之情,宋主赵匡胤与本宫有数次面缘,本宫若是以私情请他帮这个忙,以他的慷慨明正,他应该不会不理。”   香柔不再多言,将信封好交给了阿茂,辗转送到了宫外,不在话下。   春日迟迟,阳光和暖,伺候柔仪殿的宫女内监一个个都打起了瞌睡。   唯有梁栋窗壁上花团锦簇,缤繁各色的花朵悄然绽放,馨香暗涌,吸引了蜜蜂嗡嗡采蜜,以及一些娇俏的小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唱。   嘉敏这些日子思虑过度,一时松怠,倚在楠木茶床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坠入了一片幽幽冷森之地,只见密林遮天蔽日,冷阴阴地不见一人,到处都是隐匿在白茫茫雾气之中的虬结长藤,嘉敏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一个人影。   突然之间,肩头上传来一阵阵沁凉冰冷之感。   她不自觉地向肩上探去,毛刺刺的感触让她浑身一冷,她惊得睁开了眼,从梦中醒了过来,正要长吁一口气,却蓦然觉得肩上的浸凉之感并没有消失。她一眼瞥见,惊叫一声,登时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奋力甩开了手,地上登时咕噜噜地滚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一团东西,吐着猩红的芯子,又哧溜溜地朝嘉敏爬了过来。   嘉敏吓得脸色煞白,躲入了门后,头上又传来嘶嘶的声音,她这才发现满殿中的梁栋上、地上都爬着色泽斑斓的毒蝎!   脖子上传来一阵冰凉感,一只毒蝎已经爬到了她的后脖颈上,她大气不敢出,只是浑身僵硬着。   就在这时,后背突然一阵风疾扫,那冷森森的冰凉感顿时也已然消失。   她被一人拽出了殿堂。   宫女内监们也已然赶到,一番忙碌之下,将那些毒蝎清理打死。   嘉敏惊魂甫定,这才发现身边有个身穿鹅黄色宫装、一张圆脸的女子。   女子拍了拍手,淡定自若地指挥着众人清理洒扫殿室,又命人沿着墙角撒上雄黄。   “你是谁?”   “我叫薛九,是一个舞娘,这次是被流珠姐姐请进了宫,入了宫廷教坊教舞蹈的。我一个人在这附近练舞,听到你的叫声,就跑了过来了。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就是国后吧?”   薛九性情烂漫,不知宫中仪礼,她舞技高超,在民间以舞伎谋生,这次入宫也是受到温妃的邀请,去研习昭惠后留下来的《霓裳舞》谱。   薛九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言谈活泼生趣,她未受宫中礼教束缚,性情大大咧咧中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的豪情爽朗,与嘉敏竟是一见如故,分外投缘。   嘉敏也很是喜欢她的性子,不拘宫廷之礼,与她聊了好一会儿。   薛九因怕耽搁练舞时间,不得不告别,走到了门边,她突然想起什么,奇怪道:“娘娘不觉得今日的事情很蹊跷吗?”   嘉敏意识到什么,心有余悸,“你是说那些毒蝎?”   薛九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柔仪寝殿内,“毒蝎怎么会在宫中如此干净的地方出现呢?娘娘这殿中遍插杂花,香气馥郁,可也有可能混入了一些不该混的草木,所以毒蝎才会聚集而生,娘娘还是将这些的杂花都拔去吧,免得再有毒虫趁虚而入。”   嘉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本宫会命人拔去的,今日的事尚且多亏了你。”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薛九粲然一笑。   柔仪殿经过清理之后,清清冷冷,望着空荡荡的寝殿,嘉敏徒然伤感,曾经国主命人打造装饰的“锦洞天”已经尽数拔除,连同曾经的柔情缱绻,曾经的万般宠爱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么?”   难道我不去主动找你,你就再也不来看我了么?   禁足的日子已过,嘉敏心情郁结,信步走至苑囿中。   苑囿风景姹紫嫣然,伤怀的只是人罢了。她独立于一株柳树下,凝望着清澈粼粼的湖水,呆呆地,傻傻地,浑然不知道身后已经来了一个人。   “怎么?想不开了?想不开就跳湖,这一次,我可是不会救了!”   骤然听到男子的声音,嘉敏七魂回了六魄,脚下不留神,竟随着石子一起滑了下去!   曹仲玄也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将嘉敏拉了回来,怎知用力太大,嘉敏柔若无骨的娇小身子扑入他的怀中,曹仲玄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甜蜜而燥热,怀中的人儿娇怯如小白兔,那么让人爱怜,这种软绵绵的感觉……   就在他神游云霄之外之时,嘉敏猛地推开了他,曹仲玄一不留神,向后踉跄几步,几乎跌入了水中。   嘉敏脸红气燥:“怎么又是你?”   曹仲玄一脸无辜和清冷:“怎么不是我?国后娘娘,今儿微臣可是又救了你一回。”   “若不是你突然吓我,我怎会……怎会……”嘉敏气恼地一挥衣袖,“罢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曹仲玄淡漠的唇角勾了勾,“你的事我也都听说了,不就是因为一个乔婕妤失宠了么?你这个国后做得也太窝囊一些,怎么尽被人欺负?如果我是国后,寻个由头直接将乔婕妤打入冷宫,也省得在这里哀伤嗟叹。”   一说及乔婕妤,更是戳中了嘉敏的伤心处,眼眸流转,尽是莹莹。   曹仲玄心里明明疼,却依旧讥诮道:“当初将你从万兽园中救出之后,就没有想到你还有当娘娘的命,早知道你这个娘娘当得这么辛苦,当时就该让你被野兽吃掉。”   嘉敏诘问道:“本宫以为曹大人是明白人,可也不过和世人一样庸俗。难道我身为国后之尊,就该同泥菩萨一样毫无悲喜吗?难道本宫为情而伤,连难过都不可以吗?本宫不过是想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而已,难道这真的就如此之难吗?”   曹仲玄看着嘉敏愤气而倔强的眼,突然之间被诘问住,半晌愣愣无言。   “像曹大人这样万花丛中的人,想必也是不会懂的。”   嘉敏说完甩袖离去,唯留曹仲玄望着她的倩丽背影,呐呐立在春风中,任思绪随风飘扬。   柳荫下,这一切被花丛中的国主尽数收入眼底。   他心头疑虑,若有所思了片刻,折身走入了澄心堂中,取下一卷卷画轴,一一打开。   这些关于宫中女子生活的丹青画卷都是蓸仲玄所绘,有宫女荡秋千的,有逗猫儿的,有驯兽的,有扑蝶的,形态各异,可所有的宫女相貌似有隐隐相似之处,柳眉杏眼,含笑带嗔,有几分与……国后相像……   与国后相像?   难道蓸卿对国后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国主心头一颤,愣愣地看了画卷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是朕多心了……”他摇了摇头,重新将画轴卷起,搁在了书架上。   ☆、第二十七章 愧颜茶(1)   春花繁盛,柳枝绦绦,百鸟争鸣的欣欣向荣之时,嘉敏病倒了,吕太医诊断,国后外感风寒,内染忧思,这心病并非一日能除,唯有靠国后娘娘自己心宽纾解才能解除。   黄昏时分,嘉敏在园中的花架下轻轻漾着秋千,手中抱着一部诗书,闲闲地养着神,天光一点点暗淡,读到“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良媒去不远,此恨今告谁”,仍是闷闷的。   仰头,霞光灿烂,一群白鸽扑着翅膀,杳杳飞向无边的天际,闲愁悠悠。   正是百无聊赖之时,隐隐有轻渺的歌声飘来。   嘉敏蓦然一动,不知觉间,手中的书卷也落在了地上。   那歌声低吟浅唱,澄澈而清逸,深情而悠长,歌声悦扬婉转。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须频笑璨,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着羯鼓成。   恰如其分,恰如其分,每一句词都击中了她心中的柔软,他所唱的无一不是他们一起共同的经历,他们曾一起对饮而酌,相看无限深情,曾在禁苑中欢笑归来,也曾伴着羯鼓的音律声中作诗对吟。   无数的美好,都彷如在昨日一般,清晰可忆。   情歌悠悠而撩人,当花园的小径里转过他清绝如玉的雪白身姿时,她的双眸早已是泪水朦胧,看不见他的俊秀脸庞,却只能看见他如莲花踏来的高雅身影。   是你么?你终于来了?可是你为何要来?   她的心被忧伤、怅惘、动容、酸涩各种滋味萦绕,一时情怯,面对朝思暮想却又怨怼的男子,竟是无言无语,涌上心头中更多的是心酸委屈,扭过了头就跑开。   “国后!”国主疾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扯入了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再也舍不得让她离开。   依旧温暖而宽阔的胸怀,依旧是熟悉的香味,依旧是能感知到他火热的心跳。   仿佛等了一千年一万年那样久,可是,这等待的过程又是多么漫长和心酸?   嘉敏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国主反而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得更紧,“是朕对不住你,都是朕的过错,朕真的好想好想你,朕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你有了乔婕妤,有了宫中无数佳丽,又何必来?”嘉敏赌气地别过了脸,不去看他,也不愿意与他说话。   国主擒着她的下巴,眸子沉沉注目着她的脸,心疼万分,“傻猫儿,你吃醋了?好些日子不来看你,你竟是这么瘦了,朕真的是心疼你。”   嘉敏只是低垂着头,默默无言。   国主心中一动,俯身下去,将她拦腰抱起,觅到了她的唇瓣,温柔而深情地覆盖吮吸,嘉敏不情不愿地挣扎推开,却在他的满腔相思中一点点沦陷。   难道,就这么不争气地重新投入你的怀抱中了么?嘉敏心中难过,可更多的是被柔情倾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倦鸟已经归巢了,或许殿室里的灯烛已经渐渐点起了,或许是皎皎的圆月升入到了夜空,嘉敏才得到微微的空隙喘息。   国主放开了她,只是依旧舍不得松手,抱她在膝上,宠溺道:“小傻猫儿,竟然不知道朕故意冷落你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自从萧俨掀了棋局之后,宫里宫外都已沸议腾腾,说你呀,是狐媚子,让朕懈怠了朝政,若是朕不冷落你,又如何给臣子们一个交代?”   嘉敏大吃一惊:“官家,你是故意冷落臣妾的?”   国主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臣妾亲眼所见官家与乔婕妤……”   国主温言道:“那只是做戏给别人看,乔婕妤长得像朕旧府中的一个人,朕对她有些亲切感,朕也有些困惑,为何每每见到她时,总有些恍惚,可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你知不知道,你不在朕身边的这些日子,朕有多难过,多煎熬。”国主轻抚着嘉敏的鬓发,在她的额心上轻轻一吻。   嘉敏睁大了杏眼,这一切都来得到太突然,恍如在云海之中,迷迷糊糊的仍然不相信。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所有的委屈、难过、泪水都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她惊喜极了,原来,她的一腔柔情总算有了回应,她所想要的一人心终究一直都在那里。   “朕知道上次委屈了你,”国主温柔一笑,宠溺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吻雨点似地落在她的脸上,“朕何尝不想朕不是国君,你也不是国后,天下没有庙堂之高,只有你我,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恩爱厮守,难道也错了么?可是那些朝中的迂腐臣子,后宫中的无聊女子,百姓的流言纷纷,朕不能不顾,也不能不这样做……”   嘉敏伸出葱玉般的手,轻轻按在了国主的唇上,柔情似水道:“什么都别说了,臣妾懂,臣妾一切都懂。如果为了天下子民,为了官家的清誉,这一点对臣妾又算什么?”   国主大为动容,“朕也是才都知道,你出宫是为赈济饥民,你写信给宋主请求的春粮也已经送了过来,天下百姓今年有粮耕种,再也不会挨饿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呢,”他捧起了嘉敏的脸,柔情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朕的福星,朕都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才好。”   嘉敏腼腆一笑,“官家何须言谢,臣妾为官家的妻,不能干预政事,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官家分忧,官家愁,臣妾亦愁;官家忧,臣妾亦忧;官家开怀了,臣妾才会开怀。”   国主的眸光在月色清辉中闪着亮亮的光彩,“拥有你是朕一生的幸运,朕此生无憾矣。”   嘉敏懒懒地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她只愿做一只温柔的小羊羔,或者是一只缱绻依从的小鸟,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不需想,也不用想。   此处远离宫中的主殿,远远的三丈之外,恭恭敬敬地侍立着姚公公,他们勾着头,手上打着烛花灯笼,只装作没听见。   ☆、第二十七章 愧颜茶(2)   国主打了个响指,一匹俊逸白马飞奔而来,国主揽着国后翻身上马。   姚海忙提着红烛灯笼赶了过来,急急唤道:“官家等等,杂家……”   “月色清明,不要红烛灯笼也罢!”遥遥的林中苑囿中,远远地传来国主的爽朗之声。   国主拥着国后坐于白马之上,漫步在苑囿皇宫的小径上,一路上没有宫人跟随,唯有花径上被马踏飞的百花四洒飘散,以及月光的温柔相随。   玉花骢踏过了花径,又踏在莲花金砖上,发出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月光琼瑶。   嘉敏的撒花披帛纠缠着国主袅绕的青丝,腾云驾雾般,自人间奔向了蓬莱仙境。   而在花园一角的暗处,温妃浑身颤抖地注视着这一切,脸色是再也无法隐忍的怒意,在月光的映射下,惨白得吓人。   “好!好极了!人人都以为国后失宠,想不到主后竟是情深似海,连本宫竟然也给骗了!”她气得手心颤抖,尖利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的肉,尔岚也是极为震惊,不敢一言。   ……   因国后赈灾有功,仁慈爱民,母仪天下,从奸商处购粮的美誉早已在金陵城中传遍。   酒肆茶楼中那些说书的更是添油加醋,将国后如何微服私访,奸商如何坑骗,又如何被国后惩治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   一时间,城中乡野间甚至供奉了娘娘庙,感恩国后娘娘的菩萨心肠,至于之前国后惑主亡国的流言,自然已是不攻自破。   国后重新获宠,成为宫中不争的事实,红袖添香的乔婕妤再也不被召入国主身侧,就连温妃的瑶光殿中也大为冷落。   似乎,国后以仁爱获宠是理所当然之事,嫔妾们虽然艳羡国主对国后的极致恩爱,却也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只是,潘佑潘大人依旧托病不上朝,消息传到后宫,嘉敏心有戚戚。   是时候改变一下君臣关系了。   眨眼间已到了暮春十分,残花凋零,却也是青青果实累累点缀之时。   国主命人择了一处青梅和翠竹郁郁之处,修筑了一个小小的雪月榭,临水而建,筑成了一间舒适的书琴房,虽不似红罗小亭的奢靡隐蔽,倒也十分精巧静谧。   人在其中,既可弹琴、品茗、读书、垂钓,也可静卧其中,望水波上的洁白天鹅,或是赏树上晶莹如翡翠的青梅。   午后的时光,嘉敏斜斜倚在卧榻上,嗅着青梅轻涩香甘甜的气息,听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闲闲翻着手中的书卷,不知不觉已渐渐入了迷,正看得不能移目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竟是被人蒙住了。   嘉敏怪罪道:“香柔,你想劝本宫看书歇一歇,也用不着这样淘气的法子。”   “看的什么书,竟这样痴迷?”是国主的声音。   嘉敏嗔道:“官家也与臣妾如此胡闹?真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儿。”   “朕不过是看你看书看得认真,连朕来了这么大的动静竟也没发现。”国主笑意盈盈,在碧波之光的映射下,更添温润清逸之美,更多的时候,他仿佛是一张柔美的水墨画卷。   见了他,嘉敏的心湖总是涟漪的,心花也总是悄然绽放。   国主取走她的书,翻了翻道:“国后看的是《列女传》?”   嘉敏点头道:“《列女传》讲述上古时期的奇女子,臣妾仰慕列女贤德。”   国主不以为意道:“朕的国后本就是懿德贤惠,不用从这些圣贤书中取经。”   嘉敏柔婉道:“那可不一定,一部书能流传千年,自然是因为书中有大道理,譬如这一段,敬姜教导文伯礼贤下士,说周公一食而三吐哺,一沐而三握发,故能成就霸业。”   国主略有沉吟:“周公能执贽而见于穷闾隘巷七十余人,故能存周室。”   “官家,忠臣难得,谏臣可贵,君主只有体恤大臣,才能换来忠臣的倾心辅佐,臣妾想,闲居在家的潘大人已是多日未朝,此等贤臣闲居不用,实在也是太可惜了,官家何不效仿周公,顾庐礼待呢?”   国主负手而立,望着湖水中接天连碧的青绿荷叶思忖片刻,慨然道:“知我者,国后也。这些日子,朕的确是于心不安,朕的朝堂上没有潘卿,总觉得朝不似朝。”   转过身,如释重负,“你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日,国主命人备下大礼,带着仪仗,与国后一起登潘府大门。   潘府简素,府中的人悉数迎到了门边,齐齐跪拜行礼,国主走入内室,一边问向潘佑的长子道:“令尊安好?”   潘子是个十余岁的少年,诚惶诚恐道:“家父竟日卧床养病,不思饭食,臣子十分忧心家父。”   国主若有所思,正要推开潘大人的门,不想里面传来潘佑的数声疾咳,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微臣染了风寒,室内浊秽,实不宜官家移步入内!”   国主停住了脚步,轻叹一声道:“既然潘卿不愿见朕,朕也就不勉强,潘卿还是好好养病吧,朕还等着潘卿与朕一起煮茶论道呢!”   卧在床上的潘佑听得国主一口一个“潘卿”,已有些动容,又听得国主说起煮茶论道,想起往昔与国主的倾心相交,心下一片怆然。   正是各种滋味齐上心头之时,听到屋外又有国后清怡悦耳的声音传来:“官家无一日不惦记潘大人的病情,这次为潘大人带来了补药佳品,又请了太医日日给大人诊断,大人只管放宽心养病就是。”   潘佑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向内塌卧,并不回应。   嘉敏并不介意,淡淡笑道:“本宫亦听说潘大人喜好烹茶,特带来了宣城县以西三百余里茶岩上所产的茶,此茶产于荒野,默默无名,潘大人学识渊博,还望大人品茗之后许以茶名。”   潘佑又惊又诧,无言以对。   等到主后离去之后,潘子入内,抑制不住脸上的洋洋得意,向父亲惊喜禀道:“父亲!父亲!您可真是厉害,连主后也在百忙之中来看望你,这是多大的尊贵荣耀啊!儿子今日得以一见国后娘娘懿容,果真像是百姓传说的那样,仁慈孝和、淑雅端静。”   潘佑不屑道:“哼!不过是个魅惑国君的妖女而已!”   ☆、第二十七章 愧颜茶(3)   潘子不解:“当日还是父亲主持主后的婚仪,想来父亲对这位国后是极为看重,只是儿子不知为何现在父亲对她有如此大的成见?”   “她给你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也替她说起好话来?”   潘子有些委屈:“儿子没有半点虚言,外面的百姓都在说国后娘娘是菩萨呢!不仅让城里的奸商捐出了粮食,更是向强宋借来了耕种的春粮,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   潘佑转过了身,有些不相信地问道:“当真?”   潘子重重点了点头。   潘佑不以为意,肃然教训儿子:“雕虫小技而已,看你高兴成什么样子。”   他嗅到一股清涩怡美、可堪云松的味道,起身嗅了嗅鼻子,“什么味道?”   潘子狡黠一笑,端来茶盅:“这就是适才国后娘娘送来的无名之茶,请父亲大人品尝。”   潘佑本不想理会,但他向来嗜茶如命,禁不住袅袅升起的茶香,端着茶盅轻抿了一口,顿觉得丹田肺腑都已经通透,犹如被打通了经脉,舒畅无比。看着茶杯中舒展的茶叶,若有所思,似乎,心头的云翳也渐渐被拨开了。   ……   国主在批阅奏折之时,常召国后入清晖殿中,这样即使他埋头批阅奏折,也知道有心爱的女子陪伴在身侧,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倩丽身影。   每每这时,正在整理书册、研磨推纸的国后就温赧一笑,两人脉脉凝视间,千言万语已经不须言明。   姚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主后眉目传情,又忙退避下去,国主回过了神,清了清嗓音问道:“何事?”   “潘大人已经来了。”   国主大喜,搁下手中朱笔,起身道:“潘卿终于来了?快快去请!”   嘉敏心中偷偷一乐,“既然是君臣相谈,臣妾不宜在此,臣妾告退了。”   国主有些不舍,握住了她的手,“若是没有你,朕与潘卿的君臣之谊何时才能如初?等会朕与潘卿议完政事就去柔仪殿,朕今日可想吃你做的红炉烘雪衣。”   “宫中有那么大的御膳房,难道还不够官家吃的么?”   国主轻轻揽住她的腰身:“御膳房的人哪有你做得好吃?哪怕你只是做一碟青菜豆腐,朕也觉得香,总觉得像是回到了人间烟火之中。”   嘉敏莞尔一笑,轻轻挣脱国主的拥抱,用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好了,臣妾答应你这个馋虫。这就去给你做菜。”   两人执手相看,总是不相厌。嘉敏娇怯一笑,抽出了手转身离开。   到了殿外,潘佑徐徐而来,恭顺行礼:“臣参见国后娘娘。”   嘉敏骤然见他,十分欢喜:“大人的病可好了?本宫见大人虽是清瘦一些,但精神似乎更矍铄了。”   “谢娘娘关心,臣用了娘娘送来的灵药,病情已无大碍。”   嘉敏放下心来,笑道:“国主正惦记着大人,你快进去吧。”   潘佑神色恭倨,不知为何心中热乎乎地一动,突然就跪了下来:“臣已已经命好茶名,为‘愧颜茶’,臣言行有失,臣惭愧请罪。”   嘉敏诧异不已,忙扶起他,“大人这是何故?大人快快请起,本宫受之不起。”   潘佑并不起身,颇为动容道:“臣品了娘娘送来的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故而将茶名取为‘愧颜茶’,以时时刻刻自我警惕。臣那一日在春夜宴上中伤了娘娘,还望娘娘能降罪于臣,免去臣日夜的愧疚之苦。”   “大人言重了。大人说过什么话,本宫从没听到过,就算曾经听了,也已经忘了,大人快快请起,官家还在里面等着大人呢!”   潘佑起身,面有愧疚之色,对国后十分恭敬,“臣居家闲散多日,才知道国后娘娘买粮救民、写信给宋主借粮之事,娘娘以一己之力,做到为臣众人所不能做到之事,臣实在是敬佩。臣有眼不识泰山,对娘娘误解,是臣造次了。还请娘娘受臣一拜。”说罢,作揖而拜。   嘉敏忙扶起潘佑,“潘大人过誉,本宫身为一国之后,享天下人供奉,若是不能为国主分忧,不能为百姓谋求福祉,又有何脸面屹立于国主身侧?本宫虽尊为国后,不过也是和大人一样,都享用百姓的俸禄,都求为国主分忧,为百姓解难。”   “娘娘大义,臣受教。”潘佑面上的神色又恭敬了几分,这才恭敬而退。   看着潘大人清瘦的背影,阿茂喜道:“娘娘可真是有本事,潘大人向来是朝中的刺猬,又是目中无人,清高自诩,鲜有人事入得了他的眼,娘娘竟然让潘大人屈腰折服,奴婢真的佩服,佩服!”   阿茂嘻嘻笑着,香柔轻斥道:“瞧瞧你那猴样儿,叫别人看到了还以为咱娘娘多么春风得意,喜形于色似的,到时候那些不得宠的御妻又传出些酸妒的流言蜚语,看你当不当得起罪?”   阿茂忙收起了脸上笑容,“香柔姐姐教训的是,小的又多嘴了,不过小的是真的替娘娘高兴嘛!”   香柔捂着嘴笑道:“何止你高兴,我也是高兴呢!若不是娘娘温柔善良的气性,又怎会苦尽甘来?娘娘以德居于尊位,当然是以德服人了。现在娘娘与国主相悦情深,琴瑟相谐,就算三朝老臣、耿直老头子也是无话可说,只得闭口不言了。”   嘉敏嗔道:“香柔,阿茂,不得多嘴。”   正说着,突然清晖殿外的檐角下闪过一抹绿色,嘉敏一声轻斥:“谁在那里?”   半晌,檐角下毫无动静,只有屋檐上扑棱棱地飞过几只灰羽的鸽子。   嘉敏心中已经明白是谁,静伫了片刻,知道那人还没有走,又斥道:“还不出来?若是再不出来,本宫以宫规处置!”   檐角下的绿色裙裾一闪,乔婕妤不自在地转了出来,不情不愿地行礼:“嫔妾参见国后娘娘。”   “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乔婕妤长眉飞扬,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意,冷言暗讽道:“偷偷摸摸?娘娘来此就是光明正大,嫔妾来看望国主就是偷偷摸摸?”   香柔见她态度倨傲,十分生气地掴了她嘴上一巴掌,“这一巴掌让你知道怎么说话,若是还不会说,就打烂你的嘴。”   乔婕妤唇瓣微微一搐,老实多了,但气性依然十分桀骜,冷冷道:“嫔妾思慕国主,想要亲近国主,故而来此守候,就算不得一见圣颜,听一听国主的声音,也能解嫔妾的相思之情。”   “听一听?”嘉敏微微蹙眉,“你想听到什么?难道,你常常在殿外偷听?”   乔婕妤见说漏了嘴,神色有些慌张,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联珠团花双鸟纹广袖,强自狡辩道:“嫔妾不甘!曾经每一天,都是嫔妾在国主身边研墨添茶,红袖添香,是嫔妾一直陪伴在国主身边!嫔妾爱慕国主,思念国主,嫔妾不能一天没见到国主圣颜,不能一天没有听到国主声音,嫔妾再也不愿意受冷落的日子!”   香柔斥道:“偷听圣言,其罪可诛,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乔婕妤耿直了脖子:“嫔妾自知偷听是死罪,娘娘要罚就罚,要杀就杀吧!”   嘉敏若有所思,淡淡道:“若按宫规处置,你的确得死,可是本宫念你对国主一片痴情,这一次本宫不仅饶你一死,更会让你在德昌宫内为国主掌书墨。”说罢转袖离去。   乔婕妤极为震惊,几乎不相信地问道:“国后娘娘真有……如此宽宏大度?”   “你善于书墨,是个人才,国主身边缺不了你这样的人。”嘉敏停下了脚步,不欲多言。   等得走得远了,香柔才不解地问道:“乔婕妤藐视娘娘,数次冒犯娘娘,娘娘为何不借此惩治她?”   “乔婕妤既是如此痴情,其笔墨又极为难得,本宫为何要绝了她的生路?”   香柔只得叹道:“娘娘就是太仁慈了,但愿乔婕妤能感念娘娘的一片宽爱之心,自此之后循规蹈矩。”   “不过,”嘉敏身子微微顿了一顿,“国主虽非真的宠爱乔婕妤,但她骤然出现在国主跟前,此刻的行为又十分鬼祟,让本宫有了疑心。阿茂!”   “在呢!”   “去调来乔婕妤的卷宗,好好地查一查她的来历。”   “是。”   ……   因着上次对殿中出现毒蝎一事的忌讳,嘉敏命人重新打扫柔仪殿,又因春日是万物勃勃生长之际,又让人将柔仪殿外的花园整修一新,剪出多余的杂草,种植些新鲜的花卉。   一时间,柔仪殿内有百名宫女内监洒扫忙碌。   嘉敏刚进内室,一个宫女突然慌里慌张出来,与嘉敏撞了个满怀。   香柔斥道:“好没个眼力劲的,没看到娘娘在此吗?慌慌张张做什么?”   宫女神色游离,忙敛袖跪下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在内室里擦拭桌椅,不想娘娘就进来了。”   “娘娘进来了就害怕成这样,莫非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宫女越加慌乱,耳边已经红得像是煮透的螃蟹一样,手不由得往背后缩了缩,嘴里强自辩解道:“奴婢没有……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香柔见她这样,心中越加怀疑,瞟了一眼内室,只见帘帷飘动,黑漆描金抽笼中的铜链也在微微晃动,像是被人翻过。   香柔心中已经明白,伸出了手,冷凛凛地说道:“拿出来!”   宫女害怕得缩了缩手,眼神飘忽,神色仓惶:“姐姐说的什么……奴婢不懂。”   香柔懒得跟她废话,抓住她的手,登时,一个金累丝镶玉嵌宝鸾凤穿花分心顶簪掉在地上,她捡起顶簪,递给国后,“娘娘请看,这奴婢竟敢偷娘娘的东西,若是不加以惩戒,只怕此风会在宫中大为盛行。”   那宫女见事情败露,浑身像是筛糠一般地抖,连连磕着头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也是不得已为之,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啊!”   香柔斥道:“大胆!你还有脸来狡辩!将你送往掖庭狱中处以棒刑,看你还敢不敢偷?”   嘉敏向香柔投去一个责备的眼色,香柔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嘉敏温言问向宫女:“你说不得以为之,是什么缘故?”   宫女哭诉道:“奴婢……奴婢家中有重病的妹妹,一直靠奴婢的微薄俸银买药治养,前些日子柔仪殿中的宫女内监罚俸,奴婢手头上的例银减少,所以才……才……奴婢自知错了,恳请娘娘饶了奴婢的一条小命。”说罢,宫女在地上磕头磕得砰砰响。   嘉敏听了动了恻隐之心,将那个价值千金的顶簪放在宫女的手中,和婉道:“柔仪殿的侍从被罚俸薪,也是本宫的缘由。这支宝簪就送给你,你拿去给你的妹妹治病。”   宫女泪痕满面,感激涕零,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顶簪,“谢娘娘大恩大德!”   “只是,”嘉敏话锋一转,“你偷盗既然被发现,按照宫规得罚,本宫也不能偏袒,这次本宫虽饶你一命,但罚不可少,去外面墙下跪半个时辰吧。”   那宫女的喜色顿时僵硬在脸上,却也不敢有丝毫怨言,用衣袖拭了拭泪水,爬起来领罚去了。   谁曾想,此事又突然生出了变故。   到了彩霞铺满天空的傍晚时分,香柔步履有些慌张,挑帘进来,附在嘉敏耳畔低语了几句。   嘉敏大吃一惊:“你说偷顶簪的那个宫女跳井死了?”   香柔默默地点了点头,嘉敏觉得头痛不已,揉了揉鬓角,有些内疚道:“怎么就想不开跳井了呢?本宫也并没有说她什么。香柔,你说本宫让她罚跪,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香柔摇了摇头,“按照宫规,偷盗主后私用物品,罪可当诛。娘娘已经十分宽厚仁慈了,是她自己想不明白而已。”   嘉敏的心这才微微有些心安,吩咐道:“将那宫女好好埋了,再看看她有哪些家人,妥善处置她的后事。”   香柔领命而去,嘉敏放下手中的棋子,对着灯出了好一回神,见一只飞蛾绕着金丝鱼灯盘旋,她心中不忍,取过一把泪竹蝉翼扇对着鱼灯一扇,烛火瞬间熄灭,而飞蛾也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嘉敏心头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八章 庆芳诞(1)   国主下朝往柔仪殿中走去,在回廊里突然听到草丛中传来几个宫女的窃窃私语声。   只听得其中一个宫女神秘兮兮说道:“天色晚了,大家扫完了这里的活,就赶紧回去吧,要不然晚上被脏东西附在身上可就不好了。”   “脏东西?什么脏东西?”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今日国后娘娘宫中的思画跳井死了,我见到她被打捞上来时的样子,泡得又白又肿,真的是太吓人了。”   几个宫女都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个胆大的宫女问道:“好好地干嘛要跳井?”   “唉,还不是国后御下极严?国后娘娘如今专宠,表面上温和,可实际上极为苛刻,她宫中当值的没有不怕的。”   “是啊是啊,我听说思画洒扫房间时,不过是将娘娘宫中的物品移动了一下,娘娘就对她又打又骂的,不仅罚了她月钱,还要她在外面跪了整整一夜。”   “思画人老实,脸皮薄,平时一点规矩都不敢犯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屈辱,也只好跳井以证清白了。”   “唉……”有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国后娘娘如今正当盛宠,国主对她百依百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除了提着一百颗脑袋做事,还能怎么办?”   “对对对,赶紧做完了,要是万一被国后娘娘发现我们做得不好,少不得一颗脑袋要搬家了。”   几位宫女浑然没有发觉国主就立在她们身后,说了一阵也就匆匆散了。   国主站在花架下,面色怅然,转身往回走,姚海不解道:“官家不是要去柔仪殿吗?”   “朕想起还有一些朝政未处理。”   姚海也不敢多言,忙折身返回。   阿茂慌天忙地的跑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香柔没好气道:“什么找到了?看把你急成这个样。”   阿茂擦了擦汗,将一轴卷宗呈给了嘉敏,“娘娘,找到了!这就是乔婕妤的档事!”   嘉敏翻着乔婕妤的入宫档案,她出生于铅山县的一个贫苦家中,家中人口凋零,双亲早亡,亲人也无有可以攀系的,唯余她一人在世,后来入了宫,做了一名花房宫婢。   她掩上卷宗,若有所思。殿中烛火辉煌,东海夜明珠在烛光的摇曳下散发着温润高华的光泽,映得她瓷白的脸渐渐沉静如水。   她问阿茂道:“乔婕妤固然美,可是宫中从不缺美色,为何偏偏就是她撞入了国主的眼帘?”   “奴婢去打听了,听曾经王府里的老嬷嬷说,乔婕妤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名唤江茜的女子。”   “哦?”   “听说江茜曾是王府中的人,对国主有救命之恩,她心气高傲,姿色倾国倾城……”阿茂说着忙掴自己的嘴巴,“不、不、不,这天底下倾国倾色的人当然还是娘娘莫属。”   嘉敏斜眇了阿茂一眼,“废话少说,说正事。”   “是、是!江茜有些姿色,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王府中没多久就死了。”   “她怎么死的?”   “心情郁郁,后来病情缠绵,王爷给她遍请国都名医,也没治好她,最后还是得病死了。”   嘉敏听完,沉吟良久,吩咐道:“香柔,从府库里挑上几样珠宝首饰,再备上甜酒美食,跟本宫一起去蕊花阁中。”   香柔有些吃惊:“娘娘要去乔婕妤处?”   嘉敏点了点头,“刚才本宫翻阅卷宗,得知今日就是乔婕妤的芳辰,所以,本宫要去给乔婕妤庆贺。”   蕊花阁。   乔婕妤看着摆放在眼前的各色绸缎和珍贵器玩,十分惊喜,姚公公道:“杂家奉国主手谕,特奉上各色珠玩,以贺娘娘诞辰。”   乔婕妤笑容不减:“国主呢?国主怎么没来?国主不是说要陪本宫一起赏花喝酒的吗?”   姚公公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国主今日朝政繁忙,此刻还有一堆奏折要批阅呢,娘娘今夜也就勿须再等待了。”   乔婕妤的笑容如瞬间凋零的冰花,凝涩得再也无法绽放,毫不甘心道:“可是国主明明答应过嫔妾的,国主他……”   姚公公道:“国主他纵然惦记着娘娘,可也得勤于政事,操心国事。”   “我去见国主!”   “娘娘还是先冷静下来,国主今日没来陪娘娘,以后政务清闲时,定然会弥补娘娘的,娘娘今夜若是擅闯清晖殿,惹得国主心情不悦,以后再也不理睬娘娘了,娘娘岂不是以小失大?”姚公公说完,就躬身退下了。   阁殿中此时只点燃数盏灯烛,殿中复又死气沉沉,乔婕妤失望至极,拂袖一挥,宫女手中的各种礼物应声而落,宫女们吓得一个个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檀木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珍馐佳肴都已经凉了,她一个人趴在桌案上,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凄苦而恨恨道:“今夜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可是只有我一人!”   “国主不得空而来,本宫陪你。”话音刚落,国后已走了进来。   乔婕妤冷笑道:“国后娘娘?嫔妾没有看花眼吧?今儿个是什么风将国后娘娘吹到嫔妾的陋室里来了?”   “今日既是你芳辰,本宫略备了一份薄礼。”嘉敏对身后略略点头,香柔便将礼盒交与了蕊花阁的大宫女。   乔婕妤不屑,唇边带着冷冷的笑意,“娘娘的恩赐让嫔妾受宠若惊。只是不知娘娘是有何事吩咐还是别有所意?”   嘉敏微微一笑,坐在桌边,在香柔的示意下,几个宫女陆陆续续更换了热菜、酒盏,然后缓缓躬身退下,夜蓉善布菜斟酒,与香柔一起随侍一侧。   嘉敏举起酒杯:“今日是你的喜日,这满桌的佳肴美酒,若是无人与你对饮,岂不是可惜了。本宫祝你芳辰快乐,岁岁年年貌美如花。”   乔婕妤望着桌上新更换的锦鲤鎏金剔花酒壶,再看向国后举杯而起的剔透玲珑水晶杯,心中有些迟疑,端着酒杯,却是不敢喝。   “娘娘今日漏液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赏嫔妾酒吧?”   ☆、第二十八章 庆芳诞(2)   “怎么?不敢喝?怕本宫在酒中下毒?”嘉敏举杯而饮,将空的酒杯展示给乔婕妤看。   乔婕妤冷笑道:“是了,想来娘娘也不敢堂而皇之在酒中下毒。既是娘娘赐酒,嫔妾恭敬不如从命。”   她一咬牙,举杯缀饮.   国后眸光流转,定定凝视着乔婕妤,乔婕妤以手轻抚自己的脸,问道:“娘娘为何这样看着嫔妾?”   “本宫听说你长得像是一位王府中的旧人,知道的都说你与她的眉眼像极了。”   乔婕妤心中已翻江倒海,面色却是无澜,淡淡道:“娘娘所说为江茜?嫔妾早就听闻宫人说起,嫔妾的得宠也正是因为国主的故人江茜,嫔妾并不在意,反倒是要好好谢谢江茜了,如果不是她,又怎会有嫔妾的今日呢?”   嘉敏只是嫣然一笑,“乔婕妤好本事,撒起慌来竟也面不改色,可你又如何瞒得住本宫,宫中传闻你就是她的亲妹妹?”   乔婕妤大惊失色,静默良久,才掩饰着震惊,勉强冷笑道:“娘娘真会说笑,嫔妾听闻江茜已经故去多年,嫔妾从未曾见过江茜,更不知她的过往,如何会是她的妹妹?”   嘉敏悠悠看着她惊讶的脸色,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轻抿一杯酒,若无其事道:“原是本宫糊涂了,宫中传闻向来多无根之谈,婕妤不要介意才是。说起来,本宫与乔婕妤相识不多,可心底中却很仰慕婕妤的才华,婕妤擅长书法,无论是学薛稷还是李邕,几可以假乱真,也正是如此,婕妤在殿中给国主掌笔墨,国主才对婕妤赞不绝口!却不知道婕妤师承何人?”   乔婕妤大起警惕之心,言语极为冷淡:“娘娘灵慧聪俊,又何必学嫔妾的这些微末小伎?嫔妾年幼时,父亲曾教嫔妾几个字,再加之嫔妾的天分与勤奋,久而久之,自然就能写得好了。”   嘉敏“哦”了一声,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不经意地说道:“可是在入宫卷宗上记载,你的父亲不是在你出生时就已经亡故了么?”   乔婕妤的眼皮微微一跳,国后面容恬淡,似乎不以为意,可实际上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她语气生硬,也颇为不自在:“嫔妾的父亲的确是早已作古,是嫔妾的远房叔叔自小将嫔妾收养,嫔妾将他认做了父亲。”   嘉敏取出一叠绢布,丢在桌上,语气也肃然了几分:“乔婕妤真是撒谎也不眨一下眼睛,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绢布上是唐国的山舆图,乔婕妤见此神色巨变,唬得从交椅上霍然站起,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找这样东西?!你一直都在监督我?!”   “自从发现你在清晖殿外行迹鬼祟一事之后,本宫派人跟踪你,发现你表面上只是给国主推墨整理书册奏章,实际上你暗暗翻阅奏章,偷听朝臣们的议奏,并一直在殿中找山舆图,找到之后便将它临摹下来。乔婕妤,难道你还一直想继续骗本宫么?”   乔婕妤震惊之余,反而毫不畏惧,冷冷道:“是又怎样,既然被你发现,只怪我行事不周。”   “所以你的真实身份是宋国的细作?”   乔婕妤冷哼一声,坦然承认:“是。”   嘉敏的神色变了变,虽然她早已预料到此,可是亲耳听到乔婕妤说了出来,还是难掩心中的震动:“你常伴在君侧,出入清晖殿中,就是为了获取消息方便,好时时传与宋国?”   “是。”   “数年前,我朝实行铁钱之法,宋国皇商从中作梗,获利无数,是你从宫中传递钱银兑变消息,以便宋国牟利?”   “是。娘娘还有什么要问的?嫔妾一定如实相告。”   嘉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你是江茜的妹妹?”   乔婕妤眼中流露悲哀之色,颓然坐下道:“姐姐,江乔来了,你知道吗?妹妹来替你报仇的来了,可是妹妹真的好没有用……”   她凄苦而悲怆地摇着头,从衣襟中掏出一叠绢布,“没错,我就是江茜的妹妹,是宋主派来监视国主的。为了临摹到这张南唐的山舆图,我找它找了足足半年有余。有了它,宋主可以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收服唐朝疆域,实现五湖四海为一家的宏图大业!而我,却只不过是为了姐姐报仇!姐姐倾心国主,却被他所弃,郁郁而终,我替姐姐不值!只有杀了国主,我才能替姐姐出了这口气!”   她的脸上闪着诡异的笑容,将山舆图放在烛火上点燃,绢布蹭地一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突然间,她只觉得一阵刀绞般的痛,唇边涌出大口黑血,她踉跄着身子,扑倒在桌岸上,挥得满桌的珍馐佳肴掉落在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国后大吃一惊,豁然站起,香柔夜蓉等宫人也十分慌张。   乔婕妤此时已经浑身绵软无力,指着嘉敏惨然笑道:“你下了毒!没想到你真的就在酒中下了毒……是我一时疏忽,竟然中了你的暗算!”   嘉敏大惊,厉声道:“本宫并没有在酒中下毒!”   乔婕妤的七窍流血,十分狰狞恐怖,粗哑着嗓子说道:“你是如此狠毒,想要置我于死地……就莫要怪我不客气,就算是死,我也会让你得不到好……下……场……”她粗嘎嘎地冷笑几声,拼了全部力气尖嘨一声,只见从梁柱上,椽子上,屋脊中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嘈杂之声,数千只鸽子一齐朝嘉敏扑了过来!   “娘娘!小心!”香柔一声惊呼,迅速挥动宽大袖袍,挡在嘉敏的身前,鸽群围拢两人,伴随着一片尖锐的喧嚣嘈杂,鸽群又呼啸着从大门处飞走。   香柔只觉得肩头一阵刺痛,这才恍然发觉肩头已经被刮出了几道血印,她并未在意,看着娘娘已经晕迷过去,惊得大声呼道:“太医!传太医!”   ……   嘉敏的头钝痛无比,仿佛承受着千万斤之重,她浑身冷汗,眼前朦胧雾霭一片,只有模模糊糊几个身影,之前的一幕幕还留在脑海中。   “官家……”她低声痛呼,起床时不稳,几乎从床上跌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庆芳诞(3)   国主扶住了嘉敏,见她脸色虚白,额头沁汗,斥责一旁的太医道:“吴太医!你不是说国后没有中毒吗?为什么她现在还这么虚弱?”   吴太医惶恐:“微臣仔细诊断,娘娘受了惊吓而晕厥,绝无中毒之状,而乔婕妤是中了炼血毒而殁。”   嘉敏惊诧道:“乔婕妤已经……已经……”   “她不治身亡。”静默了片刻,他还是问道:“国后,你为何要毒杀乔婕妤?”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毒杀乔婕妤。”   国主的声音有些嘶哑:“可很多宫人都说亲眼见到你给乔婕妤送了酒,朕命人查证,在乔婕妤饮用的酒中发现了毒药。这一切,你要如何跟朕解释?”   嘉敏只觉得头轰然一下,仿佛突然撞击在大石上,乱糟糟地一团。   “官家,臣妾真的没做过,臣妾只是送酒给乔婕妤庆生。臣妾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第一次,她从国主的眼中看到了飘忽不定的疑问。   国主握住嘉敏苍白的手,轻叹一声,柔声道:“罢了,你是朕的国后,你说没做过就没做过,朕相信你。”   这时,殿中的裴婕妤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金砖上,浑身发抖地磕着头:“嫔妾该死,求国后娘娘饶命!国后娘娘饶命!”   温妃愠怒地轻斥道:“裴婕妤,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国后娘娘要害你不成?”   裴美人的眼中挤出了几滴可怜的泪水,惴惴道:“嫔妾只是兔死狐悲而已……国后娘娘与乔婕妤不睦,宫中人皆知,乔婕妤死得可怜……嫔妾害怕自己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嫔妾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平时对国后娘娘也多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定然有言语不周之处,心中实在是惶恐,还望娘娘大量,不与嫔妾计较,饶了嫔妾一条性命。”说完又咚咚咚地磕头,直磕得额头都是瘀伤,惨烈不已。   她身边的卫姬也跪在了地上,惨白着脸道:“国后娘娘,嫔妾听说前些日子,柔仪殿的思画出言冒犯了娘娘,后来跳井死了。嫔妾自知错了,嫔妾性命虽然贫贱,可是嫔妾也怕死,还请娘娘恕了嫔妾的不敬之罪……”   “住嘴!”温妃怒道,“什么死不死的?国后娘娘说着这些话多不吉利,娘娘平时待你们不薄,今天你们跪在地上一个个向娘娘求情,到底是何居心?”   裴美人和卫姬深深垂着头,哆哆嗦嗦地不敢再言语,似是害怕至极。   国主看在了眼里,有些清冷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裴美人和卫姬答应着屈身离开。   国主看了一眼温妃,“你也下去吧。”   温妃静默端雅地离去,等到众人都离去之后,殿中只剩下主后两人。   国主握着嘉敏的手,用帕子替嘉敏拭去汗珠,温言道:“你要相信朕,朕虽然时时传召乔婕妤,可朕觉得她像是朕的故人,有几分亲切感,再者也是赏识她的才华,朕的心还是属于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对待嫔妾又何苦严厉些?”   嘉敏吃惊地抬起了头,悲哀缓如泉水涌上了她的漆黑双眸:“官家还是不相信臣妾没有毒杀乔婕妤,是不是?”   “国后,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听说你对下人和嫔妾们苛刻些,宫人们似乎很怕你……”   “难道官家不相信臣妾之言,非要相信旁人的流言蜚语么?”嘉敏说不出心中涌出的是什么感受,是失望?还是委屈?总以为眼前温雅如莲的男子是她此生唯一的依傍,可以无话不谈,可是,为何连他也对自己开始不信任了?   她难过而倔强地别过了头,“官家若是不信臣妾,臣妾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官家还是回去吧!”   国主何曾见过嘉敏这番伤心欲绝的模样,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柔声哄道:“是朕不对,是朕说错话了,朕今夜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里陪你。”   正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哼,几个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下禀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香柔姐姐突然晕倒了!”   嘉敏一惊,即刻令道:“快传吕太医!”   不过片刻,吕太医已速速来此,给香柔把脉了片刻,神色越来越凝重,又翻开她的眼睑和舌苔仔细检验,突然间唬得脸色煞白,下跪道:“此女得的是疫病!”   太医一言,众人神色皆是哗然大变,嘉敏更是不可相信,挣扎着起身,惊疑道:“怎么可能?她一直跟随在本宫的身边,怎么会得疫病?”   吕太医神色端凝肃然:“不知道此宫女近日是否与鸟禽接触?”   嘉敏想起在乔婕妤的殿中时,香柔替她挡去了成片的鸽群,更想起乔婕妤的阴毒之言——“就算是死,我也会让你得不到好……下……场……”她心中一慌,莫非乔婕妤临死之时故意放出病鸽,好让她染上疫病而死?   想到此,她浑身发冷,乔婕妤至死都不会放过自己!   宫中人心,果然可怕至极!   她向后踉跄了数步,几乎摇摇跌倒,国主伸手去扶住她,却被她躲避似地甩开:“官家别碰臣妾,疫病是可以传染的!臣妾曾与香柔一起接触过病鸽,说不定也感染了疫病……”   “国后……”国主又急又痛心,徒然伸出双手,坚定道:“朕不怕,就让朕陪着你!”   嘉敏敛裙跪下道:“官家不可!官家是一国之主,若是留在臣妾宫中染上了此疾,臣妾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国主请为国事为重,为祖宗基业着想,为百姓福祉着想!”   吕太医也跪下,十分中肯道:“国后娘娘所言甚是。此疫病凶险至极,又极有传染性,若是国主在此殿中逗留一夜,极有可能染上此疫,若是官家不爱惜龙体,后果将不堪设想,请官家移步啊!”   国主急得五内俱焚,想要扶着嘉敏起身,却被姚海冒死挡住,姚公公也劝道:“娘娘洪福齐天,定然能躲过此遭,官家请放宽心,暂时避开柔仪殿,等到殿中清宁洁净,官家再来探望也未为不可。”   ☆、第二十八章 庆芳诞(4)   国主紧蹙眉宇,一时片刻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得吩咐吕太医道:“务必集太医院全部之力,医治好宫女的疫病!若是再有第二人得此病,朕唯拿太医院的脑袋是问!”   吕太医诚惶诚恐地领命。   “臣妾还有一事,请官家应允。”   “朕无不应允。”   “香柔染病的源头是为蕊花阁中的鸽子,还请官家肃清宫中所有鸟禽,再禁闭柔仪殿!”   国主十分为难地唤道:“国后!朕不想将你关起来。”   嘉敏眸色笃定:“若不禁闭柔仪殿,旁人皆可入殿,人事庞杂,若是沾染了疫病,宫中人人自危。还望官家以大局为重。”   “朕与你共进退。”   嘉敏坚定地摇了摇头,“官家若是龙体有恙,动摇了国之根本,臣妾无以担负千古骂名。”   “朕不管——”   “官家!”嘉敏神色极为凝肃地注目着国主。   国主凝望着嘉敏的眼,担忧、祈盼、不舍尽数在无言之中,良久,他才无奈道:“朕总是拿你没办法。好,朕答应你,不过你一定要好好地,不要让朕担心,知道吗?朕会让太医们速速肃清宫中!”   “官家圣明!”   国主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终是跨出了殿门。   等到国主出去了,嘉敏紧绷着的心却丝毫也不敢松懈,等到吕太医给香柔开方取药之后,才对吕太医说道:“吕太医为本宫诊断一下,看本宫是否也染上了疫病?”   吕太医肃然诊脉,“娘娘请放宽心,娘娘并未染上疫病。”   嘉敏命人将与乔婕妤喝的残酒端了过来,“这一杯是乔婕妤饮用的酒,这一杯是本宫饮用的酒,劳烦吕太医看一看这两杯酒中究竟有何异样?”   吕太医以银针试探,再滴入香灰之中,一一试探过后,神色惊疑道:“启禀娘娘!乔婕妤饮用的酒中有剧毒,而娘娘的酒无毒。”   嘉敏的头钝痛无比,缓缓踱步到窗前,窗外的大门已经被层层锁住,宫人也撤去了大半,空中乌压压的黑云沉闷而凝滞,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数只鸽子扑棱着羽翅飞过宫檐,发出不祥瑞的咕咕声。   远远望去,宫中檐牙高啄,曲廊回环,恍如迷宫,亦如她迷惘而灰败的心境。   酒的确是她带过去的,乔婕妤喝酒中毒而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自知奸细事情败露,在酒中下毒自杀!   这一刻,她才感到,扑朔迷离的人心,才真正是这后宫最可怕之处。   ……   温妃命宫中人清理宫中鸟禽,又用艾叶熏炙,但凡宫中有高烧流涕的,有脸红咳嗽的,也不管是否瘟疫之症,都被温妃命人送出宫外,在火焚场上烧死。   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处处都闻得艾叶熏炙之味。   温妃洗了好几遍手,摘了面上的纱巾,擦净焚香静坐,尔岚方才忍不住说道:“娘娘如此细心地处置之下,想必宫中定能安全无恙地度过此次疫灾,只是此疫病源起于柔仪殿中,不知道国后娘娘是否无虞?”   “是否无虞也要看天命了。”   尔岚道:“娘娘此时所施的莫不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借国后娘娘之手除去了乔婕妤,又让柔仪殿中染上瘟疫,闭宫不能见驾。”   温妃摇了摇头,眉间微蹙,“本宫若说既没有下药毒死乔婕妤,更没有能耐让柔仪殿中染上疫病,你相信么?”   尔岚大惊:“不是娘娘?那还会是谁呢?”   温妃闭着眼,在熏人的香气中静坐了片刻,冷笑道:“本宫听说香柔染病的起因是因为一群鸽子,可这宫中只有谁养鸽子?”   “唯有乔婕妤喜欢养鸽子……”尔岚恍然大悟,“难道……难道是国后娘娘想要杀死乔婕妤,乔婕妤也想害死国后,所以用得了病的鸽子去祸害国后娘娘?”   “乔婕妤用病鸽害国后娘娘是毋庸置疑,她也算是个聪明人儿,死了之后都不让国后好过,只是让我们这些人也跟着提心吊胆。”   尔岚问道:“那么乔婕妤真的是被国后娘娘毒死的?”   温妃蓦地睁开了眼,睨了尔岚一眼:“你说呢?”   尔岚有些惧怕地缩了缩脖子,“奴婢实在揣测不到,不过宫中之人皆以为乔婕妤是被国后娘娘以一杯毒酒毒死的,奴婢看国主似乎也有些相信了。”   温妃站起身,拨了头上的钿头钗子,拨了拨烛芯,那烛火跳了跳,蹭得燃起了蓝色的火焰,映得主仆二人的身影贴在天水碧纱窗上,像是皮影似的,虚得晕出白圈儿,温妃冷肃道:“你们都认定的事,那就肯定不是。”   尔岚的心头起了一层层涟漪,惊疑道:“娘娘的意思是乔婕妤并非国后所杀,而是宫中另有其人,想要借国后之手毒杀乔婕妤?”   温妃凝视着烛火沉思了良久,却依旧没有头绪,只是道:“此事当是如此,事情发生之时颇为蹊跷,本宫以为自己通透明晰,却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本宫已经开始怀疑一个人了。不论如何,本宫都要谢谢那个人,既替本宫除去了不可靠的乔婕妤,又让国后娘娘处于风口浪尖上,可谓是一箭双雕之计。经此一事,国主纵然依旧宠爱国后娘娘,可也毕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   尔岚点头称是:“国主秉性仁厚,不喜杀生,若是知道国后娘娘是酸妒苛刻的毒妇,想来对其再宠爱,也生了一分忌讳之心了。”   温妃大为畅意,冷笑道:“我的小小姐啊!你日日霸占着国主,如影相随,双双对对,可这宫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丝笑容都让我们恨之入骨,你的每一次春风得意都让我们痛苦不堪。这宫中除了本宫之外,更有暗箭无数,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防到什么时候?”   尔岚得意道:“乔婕妤死都死了,还无形中帮了娘娘一把,国后如今因为疫病被关在宫中,出入不自由,正是娘娘大展身手的时候,娘娘可不要错过良机啊。”   温妃扬了扬脸,“当然不会错过。去,将舞娘招来。”   ☆、第二十九章 花中酌(1)   尔岚轻轻一击掌,片刻之后,有宫女将薛九领入,薛九盈盈拜倒:“奴婢参见温妃娘娘。”   温妃的脸上带着温雅的笑容,忙将薛九扶起,“薛妹妹快快起来!你与本宫算是有缘分的,本宫早就将你当妹妹看待,妹妹如此拘礼,倒是颇见生疏了。”   薛九圆脸上的两颗大眼像是嵌着两颗琥珀似的,快言快语道:“姐姐好福气,如今是姐姐身份尊贵的娘娘,妹妹又受姐姐的恩惠,被请入宫,教习乐坊舞蹈,妹妹当然要执大礼,方能表达妹妹心中的感激之情呀!”   温妃执了薛九的手,一起坐下,“本宫曾在街上教坊见到妹妹的舞姿,至今念念不忘,妹妹的舞技当为天下一流,如此珍宝似的人才若是不能为朝堂所用,岂不是可惜了?”   薛九赧然一笑:“承蒙姐姐看得起,妹妹也不过是微末之流,以艺技仅供人一乐罢了。若论舞技天下一流,还当属于昭惠后!妹妹听说她所编排新修的《霓裳羽衣舞》为绝姿,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人可以跳出来了,只可惜昭惠后已经仙去,妹妹也无福再得以见到《霓裳羽衣舞》的真颜了。”   温妃微微一笑,向尔岚使了个眼色,尔岚取过镀金的书卷递与薛九,薛九有些奇怪地接过,翻开了镀金首页,见内页上赫然几个《霓裳羽衣舞》几个大字,顿时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温妃,“姐姐……这是……”   温妃的笑意更浓了,“实不相瞒,这就是昭惠后的绝世舞谱,昭惠后生前耗尽毕生心血,才绘制出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舞》,可此舞谱若是就此束之高阁,岂不是暴殄天物?”   “姐姐的意思是……”   温妃执起薛九的手,轻轻拍了拍:“妹妹,姐姐知道你聪慧,在舞姿上的造诣又是炉火纯青,姐姐想请你一起钻研舞谱,再创昭惠后当年起舞的辉煌,你愿意帮姐姐这个忙吗?”   薛九又惊又喜,“姐姐不必如此客气,对于一个爱舞之人来说,这本舞谱价值连城,姐姐将它托付于我,对妹妹而言已经是极大恩赐,妹妹一定会日夜钻研它,教习乐坊舞女舞出霓裳羽衣的盛貌,舞出我大唐的盛貌!”   尔岚提醒道:“薛妹妹恐怕是未解娘娘之意,这本舞谱正因为珍贵,所以娘娘才不愿传与他人,只愿与薛妹妹切磋一二,薛妹妹可千万别教习她人学会了,只教导娘娘一人就好。”   薛九顿时明白,原来温妃只是让自己钻研出了舞谱,再教习温妃学会,可是,温妃以前不是对舞技并不热衷的吗?惊诧道:“姐姐什么时候也开始练舞了,在妹妹的印象中,姐姐好像是从不跳舞的。”   温妃的面上有自惭之色,“本宫知道自己肢体僵硬,不善于舞技,可曾与昭惠后朝夕相处,久而久之,也受她酷爱音律舞技的影响,闲来无时也会舞上两曲,可本宫毕竟不是行家,所以还要多多叨扰妹妹教习我这个笨学徒了。”   薛九自信满满,拍着胸脯保证:“姐姐放心,《霓裳羽衣舞》虽然博大精深,复杂多变,但我薛九就是倒着走也要让姐姐练出来!”   温妃大喜,“那就当真是要谢谢妹妹了!”   ……   柔仪殿。   殿中寂静无声,膳房外有几个宫女煎服着药汤,浓稠的药味夹杂着艾香,布满了殿中每一个细微尘土中,殿中侍从已经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粗使的内监宫女,嘉敏衣不解带,细心给香柔喂药。   香柔一直在半醒半睡间,当她悠悠醒转,看到国后娘娘亲自给自己喂药时,感动之余又是十分惊恐自责,挣扎着要躲开。   嘉敏大喜,用帕子替香柔拭去嘴角边的药渍,“你醒了就好!太医说只要你醒了,就好了大半。”   “娘娘!娘娘不要碰奴婢!”香柔蜷缩在床角,伸出手制止着。   嘉敏柔声道:“你虽是本宫的宫女,但你我本就情同姐妹,你病了,当然本宫要来照顾你了。”   “可是……可是……娘娘,奴婢虽然半是昏迷,但奴婢也听到了娘娘和宫女们的谈话,奴婢知道自己得的疫病,如果传染给了娘娘,奴婢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   嘉敏搁下了药盏,笑道:“如果是传染给了本宫,那早就传染了!现在你已经好了大半,想要传给本宫病气,那就更不可能了。”   “娘娘……”香柔大为感动,喉头哽咽数声,爬起来就给嘉敏跪下:“是奴婢拖累了娘娘,若不是奴婢生病,柔仪殿也不会禁闭,更不会疏离了娘娘与国主之间的情分……”   “快别这样说,快快起来罢。”   “真的是好一场主仆情深!”殿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原是一个小内监提着药材径自走进了内室。   那小内监冷冷地奚落道:“香柔姑娘的话还真没说错,这柔仪殿戒备森严,任何人都不许擅自出入,外头的宫女内监们都要绕了好远走路,生怕染上了病症,国主就更不会来了!”   香柔十分惭愧内疚,深深地低下了头:“是!奴婢知错,小公公教训的是。”   嘉敏有些不满,对小内监令道:“香柔是为了本宫才接触到了病鸽,你一个太医院的内监不用多嘴,把药放下来就走吧。”   小内监将药材摆好,嘉敏不经意地一看,突然觉得这内监的面容英俊风流,十分熟悉。   “是你?”嘉敏震惊问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送药来了?”   曹仲玄掸了掸太监服的灰尘,显然十分嫌弃这身太监服,他望了一眼蒙着灰尘的殿室,叹道:“若不是我来送药,恐怕这柔仪殿早就是一座芳冢了。”   “太医院的人呢?”   “如今温妃治理后宫严酷,宫中但凡有人有咳嗽发烧的症状,都被送去烧了!太医院不仅仅是太医怕来柔仪殿,就是小内监们也是畏畏缩缩的。”   香柔身子仍然十分虚弱,可也不由得咬牙愤愤道:“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服侍的可是国后娘娘,难道对娘娘也不尽心了么?!”   蓸仲玄不屑道:“国后又如何,人人都怕死,在死面前,人心皆是如此,况且国后虽然执掌金印金册,可何曾有个威慑后宫的娘娘样子?”   “你!你竟敢侮辱娘娘!”香柔气不过,忿然道。   蓸仲玄道:“并非侮辱,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我虽然对后宫之事没有兴趣,但见宫人对温妃言听计从,忌惮畏惧,就知道这宫中的主人从来都不是国后娘娘。”   嘉敏并不将蓸仲玄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问道:“宫中之人皆怕死,那你呢?难道你不怕死吗?”   “当然怕。”   “既然怕,为何还来到本宫殿中送死?”   “我……”蓸仲玄一时被问住,顿了顿,伸出了手。   嘉敏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蓸仲冷冷道:“请娘娘赏钱!”   嘉敏有些不屑:“难道曹大人就这么缺钱用么?”   “我只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清苦画士,俸禄清淡,再说了,买酒喝,交朋友,哪一样不花钱?更何况,来宫中一趟为娘娘送药,哪一道关口不需要打点?”   嘉敏从箱奁中拿出一大锭金子放在蓸仲玄手中,冷冷道:“这些钱应该够你花了吧。曹大人还是赶紧出去,若是被人发现便是杀身之祸,就算是本宫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蓸仲玄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份量,心满意足:“国后出手阔绰!这笔银子,我赚定了!明天我还来!”   嘉敏大惊:“你为了钱当真不要命了?”   蓸仲玄的唇边勾起邪魅的笑容:“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天经地义,还请娘娘莫要阻拦了我的生财之路。”说罢,他提着药盒,拉低了帽檐,像一个太监那样谦卑躬身退下。   此时,高墙下,国主的脚步匆匆,身后的一群宫婢太监都罩着面巾,小碎步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姚海好不容易追了上来,拦在国主的跟前,苦苦劝道:“官家!官家去不得呀!”   “让开!”国主拂袖挥开,姚公公跪在国主的脚跟前,抱住他的膝盖,老泪纵横,“官家此一去,社稷危殆矣!请官家顾念龙体,为天下子民、为祖宗基业所虑!”   国主已经十分不耐烦:“朕不过是去看望国后,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再拦朕,朕便命人将你拖出去斩了!”   哪知姚海仍不松手,痛哭流涕道:“国后娘娘的宫中瘟疫未退,国主此去,若是万一,万一不幸……到时候,杂家又如何向朝廷百官交代?”   国主实在是不耐烦至极,一手将姚海推倒在地,大步朝柔仪殿的殿门走了过去。   刚走至门边,蓦然觉得有些不对,刚才从柔仪殿中出来的小内监低头避让,似是像是在哪里见过?   “站住!”   曹仲玄避在了一旁,恭敬地低着头。   国主端详了他片刻,问道:“你刚刚去了柔仪殿?”   “是。”曹仲玄低声回答。   “做什么?”   “给国后娘娘送药。”   “国后可好?”   “娘娘无虞。”   国主抬了抬手,曹仲玄躬身而退,国主回过头,骤然间瞧到了曹仲玄手上的那枚晶莹羊脂玉扳指,心中大骇!   曹仲玄?   他为何扮作太监?   他心头大震,曾以为蓸仲玄人品贵重,丹青一流,所以特准予他在后宫中画出宫中百图,却不想他竟混入国后殿中……   心头存了疑惑,国主的脚步也有些沉重,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到内室,嘉敏见到他,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她柔声劝道:“官家不该来此地。”   “难道别人可以进来,朕却不能进来么?”   嘉敏愣了一愣,眸中皆是困惑,“官家的话,臣妾怎么听不懂?”   国主勉强笑了笑,转了话头:“朕的意思是,朕一日不见你,心中总是挂念。”   “官家的心意,臣妾心领了。可是官家不是答应过臣妾的么?等到臣妾宫中无虞时再来也不迟,臣妾实在是担心……”   “朕听说香柔已经醒了过来,所以朕想应是无大碍了,宫人们也不必胆战心惊、惶惶愕愕。太医们能将此次病疫遏制在源头上,功不可没,所以朕打算重重赏赐太医院。”   嘉敏有心提携一直照看她的吕太医,说道:“吕太医从问诊、配药、煎药到制出预防的方子,可谓是亲历亲为,几日没有合眼。臣妾看他是个难得医才,更是可以倚重的臣子。”   “朕明白,朕会重重有赏,只是不知每天来送药的太医是谁?能不顾性命之忧,日日送药,这份忠心也值得嘉奖。”   国主目不转睛地望着嘉敏,心跳骤然加剧,他从没有像此刻不安,他希望从她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如果她坦然说了真话,他会将发生的一切都忽略不计,可如果她说的是假话,他又会如何处置这一切?   他期待地望着眼前这张娇俏花貌的美人,她的眼还是那么清澈纯净,可是她的心是否依旧单纯如一张白纸?   他的心中第一次没了底。   嘉敏迟疑地望着国主,心中一时犹疑不决,要告诉国主实话吗?可是外臣不得私入后妃的内寝,如果告诉国主是蓸仲玄送药,蓸仲玄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彼时她与蓸仲玄之间的关系又如何说得清?又如何遏制宫中鼎沸的流言,可若是不说实话……   罢了,嘉敏狠下心笑着掩饰:“好像是太医院的一个小内监,臣妾没有多留意,记不清长相了。”   国主只觉得心跳漏掉了一拍,仿佛整个人都在往万丈深渊坠落,轻飘飘地,晃悠悠地……到底,她还是骗了他。他不甘心地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嘉敏缓缓地摇了摇头。   连最后的一丝企盼也已然落空,国主苦涩一笑,极力掩饰心中的失望与阵痛,装作若无其事道:“既然不记得,那就算了吧。只是国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此段时期不比寻常,朕会派更多太医来柔仪殿中熏艾驱疫。”   他匆匆离去,突然间想起了那落井的宫女,乔婕妤被毒死……   这些,嘉敏可也真的对他说了实话?   他匆匆离去,守在殿外的姚公公迎上前,奇怪问道:“官家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是准备去哪里?”   “摆驾瑶光殿。”国主铁青着脸。   嘉敏倚闾而望,直到国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她怅然若失,国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阿茂,本宫刚刚有哪里说错话了吗?”   阿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娘娘没说错什么话呀!娘娘都没和国主说几句话呢!”   “国主似乎心不在焉,但愿他是为朝政俗务所烦扰吧。”嘉敏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了。   ☆、第二十九章 花中酌(2)   国主乍然进入瑶光殿中,瑶光殿上上下下像是过节一样喜庆,温妃也不料国主在这个时辰会过来,欢喜得如上了树梢的喜鹊儿,又是命人拿来软垫,又是让人拿出点心,又是自己亲自沏茶,虽然忙得一团糟,但脸颊上笑靥是真真切切的,真切得仿佛能盛了醇酒。   国主沉沉问道:“朕来了,你就这么高兴么?”   温妃正在倒茶的手微微颤抖,国主漆黑的双眸中深沉又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他总是那么深情,他的深情是一池春水,让她心甘情愿地溺在其中,就再也不能自拔,再也躲不开。   可是,纵然是他的妃,他的妾,她与他之间,总有万丈深的沟壑,无数无数的时候,她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当他这样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她犹如在梦中,连骨头都已经酥倒,只是呆呆怔怔地望着国主,浑然不知景德镇影青刻花白瓷茶海已经盛满,溢出的茶水烫着了她的手。   她“啊”地一声,慌忙搁下了茶海,捂着烫伤的手指。   国主握住她受伤的手指,温妃忍不住浑身颤抖,突然而来的幸福让她几乎晕厥,身子如若无骨般地依赖在国主的怀中,她说不出一句话,可是颤抖的肩头却已经诉说了相思痴情的千言万语。   国主心思向来柔腻,拥着怀中轻颤温热的女儿躯体,又何尝感受不到那饱蘸情爱的悸动,他轻轻拍了拍温妃的肩头,轻叹一声,柔声道:“罢了,你不说,朕也知道了,这些日子,是朕委屈你了。”   温妃闭上了眼,用力地呼吸,用力地倾听,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触摸到的肌肤,很久很久都没有嗅到的温热气息。   她若似一只小鸟,轻轻柔柔地依在他的怀里,陶醉地感知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似乎早已坠入云间雾中,痴痴轻声问道:“臣妾这是在做梦吗?臣妾自知蒲柳之姿,不堪傍在官家身边,可臣妾夜夜梦见官家,臣妾每天都不愿醒来,因为臣妾知道,臣妾醒了,官家也就不见了。”   国主听得有几分动容,“你不是在做梦,朕也不会只在梦中与你相见,朕今晚要你陪朕一起喝酒。”   “官家!”温妃梦呓似地低吟一声,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方才让尔岚取了酒来,两人坐于花丛中,望月、赏花、对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今晚没有对歌,也没有舞影,朕是孤家寡人,可朕也要饮个畅快!”   温妃痴痴说道:“官家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官家有爱戴您的子民,有忠于您的朝臣,还有……”她微微垂了头,眼波娇怯如水,“还有臣妾,官家只需知道,臣妾的这颗心都是官家的,官家在哪里,臣妾的心就在哪里。”   “温妃所言不差,朕没了乔婕妤,朕还有温妃,朕心中高兴,高兴……”几杯醇酒痛饮之下,国主已然醉意朦胧,踉跄着起身举杯邀约,“来,今夜花好……月圆,与朕一起痛痛快快地干了这杯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妃骤然听到“乔婕妤”,想到也许国主潜意识中还在为乔婕妤的死而难过?   如果国主是真的难过,那不妨将这盆脏水再往国后身上泼一泼。   想及此,温妃试探地说道:“乔婕妤仙去,臣妾也十分难过,可若是她的在天之灵知道国主这样想念她,也会欣慰的。”   国主不以为意地苦涩一笑,“是吗?阿乔,小茜……”他低低呢喃,神色酸楚而颓靡,“温妃,你告诉朕,为何她们都那么狠心地一个个离朕而去?阿乔的性子虽然骄纵一些,可朕看到她,总叫朕想起小茜,哪怕朕从来都不喜欢她,也从不愿委屈她。你知道吗?”   国主望向温妃,乌沉沉的眸中似有泪光点点,苦涩道:“小茜为了朕付出了那么多,朕以前从没看见小茜笑过,总觉亏欠了小茜太多,所以才想对阿乔好一点,朕总以为以后的岁月会很长,很长……可是,阿乔也走了,竟叫朕的一腔愧疚之情再也无处释怀……”   他抬头望天,凄凄笑道:“小茜,阿乔,你们知道吗?朕对不住你们,朕这辈子欠了你们的,但愿下辈子能还给你们。”   温妃沉郁慨然,似有无限伤怀,“江茜一片冰清玉洁之心,可惜红颜薄,只是乔婕妤未免太无辜了些,若不是与国后娘娘饮酒,也不至于香消玉损。”   “国后……”国主索性抱着酒壶,灌了一大口酒,醉意愈加浓郁,忧愁感伤宛若水墨在他的醉颜上一点点泅开,令人无限怜爱,他的目中闪着温柔而痛苦的泪光,在月光皎皎映照下,仿佛清晨碧湖莲叶上的一滴雨露。   他颓然坐下,“众人都说是国后娘娘毒死了乔婕妤……朕不信,朕不愿意相信国后是阴狠毒辣的女子,因为,在朕的心中,国后是那样单纯善良,纯净得像是山涧的清泉,纯净得不像是人世间的女子。可是……”   他的将手中的酒仰头喝尽,心中酸苦难言,可是,嘉敏,你竟然也有事对朕瞒着,让朕反思朕是不是太宠爱了你,所以才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你可知,看见你和他一起,如果真的什么都没,你为何不对朕坦然相对,朕好失望,好失望,朕的心,很痛……   温妃心中暗暗爽快,以为主后终究因乔婕妤之死而产生了罅隙,此时不正是她的可趁之机么?   她坐在国主身边,从国主背后轻轻揽着他的腰身,轻轻安慰道:“是国后娘娘辜负了官家的一番情意,官家莫要伤怀了身子,就算国后娘娘不珍惜官家的情,还有臣妾呢!臣妾陪着官家,臣妾会陪伴官家一生一世。”   国主扭过头,一阵香气袭来,让他迷醉,他问道:“当年王府中的故人就剩下你了,你陪了朕这么久,告诉朕,你会骗朕吗?”   温妃乖巧地摇了摇头:“臣妾把心都交给官家了,臣妾如果骗了官家,官家就请剖开臣妾的心。”   国主望着她笑,可眼前的女子再如何交出真心,却不是嘉敏,不是嘉敏,这样看着,他的笑容中竟是失意。   温妃娇怯一笑,想到自己平时跟薛九苦练舞技,还有从乔婕妤身上取走的迷迭香,今夕终于到了用的时候。   她水袖轻挥,起身到花间中,娇语怯怯,“良辰美景,不值得国主哀婉忧戚,不如臣妾为官家舞一支吧?”   国主欣然点头,抱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凤眼迷离地欣赏温妃的舞姿,月光下他的姿容虽然颓废、又极为风流隽逸。   温妃长袖凌空挥动,袖中的迷迭香轻舞飞扬,夹杂着花香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她半转身姿,拈花嫣然一笑,一姿一态极为曼妙轻盈,飘然回旋如雪落无声,斜曳身姿如腾云离去。   那样的香气,那样的舞姿,让国主产生了错觉,恍如曾在雨云绣户中,娥皇舞姿翩跹,暗钩眼色,一肌一颜皆是瑰姿艳逸的画。   “霓裳羽衣舞……娥皇……”国主呐呐而言,眸光映着皎皎月色,朦胧痴看,手中的酒壶不知何时跌落在花丛中,浓郁甘甜的酒香混杂其间,竟叫人分不清是花香,是酒香,还是眼前美人身上的体香,直熏得人欲仙欲死,欲要一亲芳泽。   他缓缓走向温妃,将她揽腰抱起,走向殿中玉钩罗幕的深处……   嘉敏醒来时,窗外飘来夏莲的清幽芳香,晨风清凉,吹皱了她的心湖,起了阵阵涟漪。   “国主一大早就起来上早朝了。香柔姐姐在养病,就由奴婢来伺候娘娘更衣妆扮吧。”一个娴静有度的蓝衣宫女捧着巾桎,轻轻踱步到床榻前。   宫女一贴近,嘉敏便嗅到了馥郁的香气,她顿时想了起来,问道:“你是主香宫女夜蓉?”   夜蓉行止有度:“奴婢正是。”   夜蓉上前伺候嘉敏更衣梳妆,看着铜镜中的国后红唇娇艳欲滴,肌肤粉嫩吹弹可破,一双杏眼饱含秋水,忍不住赞道:“娘娘的这副情貌已经是倾国倾城,竟用不上半点脂粉呢!”   她拿出一只簪子在娘娘的发髻上比试,望着铜镜中的绝世容光,笑道:“这折花簪配上娘娘的百合髻,可真是绝配呢!”   “折花簪?为何这簪子叫折花簪?”   “传说制簪师在梅园中偶遇一个折梅的仙子,却未想将仙子吓走,制簪师日思夜想,痴情惘惘,毕竟一生心血,为心爱的仙子制成此簪,故名‘折花簪’。”   “想不到,你对金石玉器的典故如此熟稔。”   夜蓉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娘娘过誉了。奴婢为娘娘主宫中焚香之事,因此奴婢也常常制备一些焚香器皿,管殿中的珍器宝玩之物。”   嘉敏心思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迅速将心中的想法压制了下去,只是对夜蓉赞道:“殿中有你这样的人,让本宫省了不少心,以后你就在本宫跟前伺候吧。”   夜蓉大喜,忙跪下谢恩:“奴婢谢过娘娘。”   香柔渐渐能喝些清淡小粥,也能下床走动了,嘉敏让人悉心照顾,香柔已然无碍,只是病去如抽丝,身子瘦了一大圈,康复如初还需要一段时日静养。   柔仪殿不再闭宫,宫中人再皆是长吁一气,再也不会因为咳嗽发热之疾被送去火葬场。   一场瓢泼大雨倾泻下来,天地间皆是水汽茫茫的一片,白玉石阶上的水龙头汩汩吐着水,墙角的一簇芭蕉摇曳乱舞,发出珠玉落盘的声音,宫檐的滴雨帘子似地隔开了殿楼内外的世界。   嘉敏站在廊下痴痴望雨,她一身雅淡装扮,衬着烟雨迷蒙的景色,是江南俏绰约了千年的俏丽女儿身影。   昨夜国主去了瑶光殿,宠幸了温妃,这个消息一大早就传了进来。   庭院中落满了雨水打落的紫薇花,随着雨水一起流入沟渠,嘉敏若有所动,不知不觉走入雨帘中,一一捡起水中飘零的花瓣,将它们都拾在锦袋中。   “娘娘……娘娘你要被雨水淋湿了……”夜蓉忙撑了一把雨伞,跑进雨帘中,替国后遮挡大雨,她见国后手中的锦袋,十分不解道:“娘娘拾了这些残花做什么?”   嘉敏以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道:“‘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这些落花本不该在此时凋谢,可惜一场暴雨就已让它们零落飘摇,又随这些肮脏的雨水流入到地下的水渠中,这不应该是这些娇艳花儿的下场。”   夜蓉不以为意:“一些残花而已,也值得娘娘这么在乎么?雨这么大,娘娘还是回去避雨吧。”   嘉敏眺望雨帘中的层层重重的楼台,远处西南角的蕊花阁此时当是人去楼空,乔婕妤,小茜……终究只留下一抹香风罢了。   红颜薄命,情深不寿,难道这后宫中的女子就如这些鲜花的命运一样,正在灿然绽放的时候,却随同污水而去?   嘉敏痴痴怔怔,清亮的双眸不知不觉已被雨雾弥漫,濡湿了黑如鸦羽的睫毛。   雨声渐渐由稀里哗啦变得淅淅沥沥,东风席卷而来,带着清凉的味道。   “这一场暴雨下得真是及时,将天地间的浑浊污杂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知何时,香柔悄无声息地来到嘉敏的身边,轻声道,“娘娘这些日子在殿中呆得闷了,奴婢陪娘娘一起在外面透透气吧。”   嘉敏回过了神,冲着她浅浅点了点头,这就是香柔的好处了,旁的宫女劝阻她避雨,唯独香柔知道她的失魂落魄。   暴雨骤歇,空气清明,苍苔湿滑,宫中檐角高翘,显露出巍峨高耸的真实面目。   不过是几日时间而已,御苑中液池上碧荷连连,粉嫩清雅的莲花亭亭耸立,团团绿叶上滚动着晶莹水珠。   起风了,碧莲沙沙摇曳,拂鼻而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逸之香,仿佛置于瑶台琼楼之中,嘉敏闭目陶醉轻嗅着芬芳,隐隐约约中,有丝竹管弦之声夹在着飒飒风声中,时缓时急。   ☆、第二十九章 花中酌(3)   “香柔?你可曾听到了什么了么?”   香柔凝神细听,“好像是舞曲。”   “是了,是舞曲,竟这样好听。”嘉敏驻足细听了一会儿。   那舞曲之声渐渐清晰,与此同时,荷叶中飘过来一艘画舫,金窗绣帘,轻移缓动,船上新声漫奏,铜簧韵脆,更有云鬓霞衣,舞姿徘徊。   嘉敏一时看得痴了,喃喃说道:“真好听,真好看,在本宫有生之年,能有幸赏览到这样精彩的歌舞,也不枉来世一遭了,也不知这支舞乐叫什么名儿?”   夜蓉道:“想必这就是昭惠后重新编纂的《霓裳羽衣舞》呢!这些日子宫中人人说起,说是国主逸兴大发,想要重修霓裳舞。”   嘉敏惊诧,“温妃编纂的《霓裳羽衣舞》?”   夜蓉道:“可不是吗?”   嘉敏恍然,轻笑道,“是啊,姐姐精于音律,此舞歌也就成了她的绝唱。本宫虽然为她的妹妹,可也一直并未得幸而闻。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叫本宫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仙音仙舞。”   香柔也有些吃惊:“听说此舞非一般人能跳,这天下之大,除却昭惠后,还有谁能伴之起舞?”   待到船移得近了,嘉敏看得更清楚,碧团团的荷叶之中,船上女子长袖婀娜,身形回旋,东风拂动,玉帘轻卷,温妃与国主的面容尽皆入眼,顿时愣了半晌。   国主临水而立,长衣飘飘,横笛于唇边,他的气质依然飘逸高华,清美如画,那清悦悠扬之声更袅袅逸出,只需一眼,就已醉人心扉,让人骨头酥到,而流珠姐姐舞姿回旋,似是随时要乘风而去。   嘉敏从没觉得流珠姐姐像现在这样美,这样的勾人摄魄。   原来,再端庄温静的女子,一旦舞动了腰肢,便是柔情旖旎,便是光曜夺目。   原来,流珠姐姐对国主的用情竟是这样的深,那眸中的脉脉深情,缠绵的勾连,欲拒还迎,欲说还休……怎么叫人心意柔软呢?   香柔也看得清楚,惊异不已:“温妃怎么会在船上?奴婢不曾听闻她会舞蹈,更何况这是极其难跳的霓裳舞。”   东风阵阵,送来暗香浮动,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吹皱了嘉敏心房的涟漪,她的心突然一阵剧烈搐痛。   她转过身,闭了眼,让那阵搐痛狠狠地砸击着她的心。   为什么,明明希望国主对流珠姐姐有更多地恩宠,可当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在眼前的时候,她会觉得如此之痛呢?   是不是她依然不够大度?   她做不到,做不到……   她强抑呼啸而来的难过,掩饰着自己的失落,轻斥道:“温妃端慧聪颖,多才多艺,她常年跟在昭惠后身侧,耳濡目染,自然会霓裳舞,只是以前从未展示出来罢,以后再也不要让本宫听到你这样议论温妃。”   “娘娘……”香柔还欲争辩,嘉敏已经转袖离去,液池池畔,曲声悦耳,却再也没有她留在此地的理由,悄然间,一滴泪水已从她眼中无声滑落。   ☆、第三十章 曹仲玄(1)   裴婕妤着一身轻薄罗裳,梳高髻,施施然从御苑中飘摇走过,她走得极慢,专挑人多的地方去。   一身碧裙拽地一丈有余,两个宫女跟随在她的身后,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长裙,不让她的华丽衣裳落于地面,又有两个宫女为其撑着华盖,替她挡住似火骄阳。   一路上,宫女太监恭敬回避,却忍不住纷纷侧目偷看,偷偷捂了捂鼻子。   裴婕妤见此,只以为众人是在欣赏自己的美貌,更加趾高气扬,脖子扬得比灰雁的脖子还长。   两个在御苑中散步的御妻见了,又是羡慕又是妒忌,酸溜溜地小声议论。   “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似的,这狐狸精不知道是要给谁看?”   “还能给谁看?这后宫中就国主一个活男人,只可惜她白白孔雀开屏了,打扮得再花枝招展,国主对她还是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不是么,就她骚!再这样在宫中熬几年,还不是成了黄花菜!”   其中一个见裴婕妤走近了,忙用手肘戳了戳另一个,两人顿时止住了议论,脸上的笑意比花儿还美,讨好地说道:“裴婕妤今日可像是天女下凡,美得叫姐妹们移不开眼。”   裴婕妤听了大为受用,心中好像是喝了蜜一样畅快,目光鄙薄地俯临着两位装扮寻常的御妻,讥讽道:“就你们这老掉牙的打扮,也难怪要老死深宫了。”   那两位御妻脸上讪讪的,又不好发作,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裴婕妤摇摇摆摆地了几步,来到了湖畔,低头一看,水中倒影中的自己美艳不可方物,她陶醉着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以手轻轻抚摸着娇嫩的脸颊,问向身边的宫女内监:“本宫今日好看吗?”   小内监连声奉承道:“好看,好看!娘娘本来就是宫中第一美人,今日这样的妆容,更是旷古绝今的美。”   “是呀是呀,娘娘今日从殿中一路走来,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呢!别看那些嫔妾们对您恭维,可实际上不知道有多怨妒呢!”   裴婕妤得意一笑,“本宫知道本宫是宫中第一美人,也是天下第一美人,那么,本宫与昭惠后比呢?本宫今日的这番打扮与昭惠后的高髻纤裳相比,谁更胜一筹?”   几个宫女内监谁也不曾见到昭惠后的真实容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芳花笑道:“昭惠后的高髻纤裳装早已是旧装,又哪里比得上娘娘的别出心裁呢!”   小内监也忙应和道:“是啊!是啊!娘娘的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国主见了娘娘今日的模样,那肯定是日思夜想的。”   裴婕妤听得心花怒放,却是等得不耐烦,脸上的脂粉被阳光一晒,有些腻痒,她蹙了蹙蛾眉,朝举着华盖的宫女招了招手:“还不近些!本宫的新妆都要被晒化了,本宫粉白肌肤若是被晒了一点黑印记,看本宫不剥了你们的皮!”   那两个宫女吓得身子一抖,擦了擦汗,忙上前了几步。   裴婕妤躁动不安地挥着手帕,踮起脚望着掖池,只有碧荷连绵无际,禅声聒噪,哪里来的画船,国主的影子更是半点也见不着。   身上薄衫被香汗濡湿,贴在身上又湿又滑,裴婕妤挥着帕子,火气大得直喷了出来,对芳花吼道:“国主呢?你不是说官家每天都从这里乘船的么?怎么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芳花唬了一跳,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奴婢不敢欺瞒,国主这些日子天天自从这里乘船赏舞,娘娘在这里装作赏荷花,一定会偶遇上国主的!”   裴婕妤尖着嗓音,厉声叱责道:“人没见着影儿!船倒是有一只啊!船呢?”   芳花慌张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国主没有来,大概是今日天气太晒了,抑或是朝政耽搁了……”   不等她说完,裴婕妤就忍不住踢了她一脚,“没用的东西!给本宫出的什么馊主意!枉本宫四更天就起来上妆!白白费了一番功夫!”   芳花被踢中了肚子,捂着腹部疼得皱眉,自知出错了主意,“娘娘息怒,娘娘小心踢坏了鞋……”   裴婕妤的鞋用金丝钩织而成,缀了无数珍珠,若是真的踢掉了一颗,可还真叫她心肝似地疼,她一时也是无可奈何,正欲拂袖而去,却听到掖池的曲径通幽处传来一阵阵嬉笑声。   她心中狐疑,“是什么声音?”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去看看。”在众人的簇拥下,裴婕妤朝一片树林走去。   绕过了树林之后,远远地就瞧见一群小宫女们莺莺燕燕地围在一起,有含情脉脉凝视的,有捂着嘴窃笑的,有推推搡搡挤过来挤过去的,叽叽喳喳地不成个样子,裴婕妤正要训斥,却突然从宫女的彩衣间瞥到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面容。   他静静坐在花丛中,贵气难掩,潇洒不羁中又有一种淡定邈远的风度,丝毫不为周围的嘈杂喧嚣所动。   裴婕妤一时贪看,竟是痴了,像是吃了迷魂一药一样,走近几步,细细端凝之下,见那男子一双长眉弯曲入鬓,细长的眸子专注于笔下的画,又闪烁着清冷、幽深的光彩,分外迷人。   裴婕妤觉得自己似乎突然被白晃晃的阳光刺到了眼,又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了进去,一颗空落落虚晃晃的心似乎被什么俘虏了,只觉得春心荡漾,四肢百骸都溢着风情。   “他是谁?宫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大男人?”裴婕妤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声音又酥又软。   芳花奇怪地看着裴婕妤魂不守舍的样子,犹疑说道:“他是国主的御用画师曹仲玄曹大人,国主准他出入宫中作画。”   “曹大人……真是迷人……”裴婕妤喃喃低语,心意俱欢。   芳花不解地望着裴婕妤,迟疑问道:“娘娘是说画迷人么?”   裴婕妤浑然不闻婢女的话,只是迷醉地望着远处的男子。   曹仲玄跟前坐着一个娇怯怯的小宫女,不时瞟着曹画师,脸上一阵阵绯红,连耳朵都已经红得像是烧透了一样。   曹仲玄心知肚明,却只是神情专注地在画纸上一笔笔地描摹,眸子微微眯着,细细端凝着画架前的宫女。   他微微蹙着眉峰,伸手勾住了那宫女的下巴,凑上自己英俊的脸,轻轻嗅着那宫女的气息。   他的红唇几乎印上了那宫女的唇瓣,虽不言一语,可眸光迷离,众宫女顿时一片尖叫,推推搡搡地涌上前将那宫女推了出去,纷纷朝曹仲玄伸出手中的银子,嚷嚷着道:“大人!大人!给我画吧!”   “我出的画资够大人喝很久的酒了,大人给我画一张吧!”   “大人,我长得美,大人给我画呀!”   众人挤挤挨挨,直将曹仲玄围得密不透风,曹仲玄看了一圈眼前吵吵闹闹的庸脂俗粉,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眺望湖中景致,握住画笔,沉吟间却不知从何下手。   裴婕妤已然明白,红艳艳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备下小舟,本宫要乘船。”   裴婕妤由众人簇拥着上了花船,临风屹立于船头,高髻巍巍入云,轻薄的罗衫迎风飘舞,似乎随时都要乘风归去。   小舟上鲜花团簇,在碧荷间轻移,引得舟底的鱼儿轻摆鱼尾,簇拥着小舟朝曹仲玄缓缓移过来。   岸边上的人亦都发现了花船中的美人,一个个都噤了声,痴痴呆呆地望着湖中的美人,以为舟中人是美人鱼,抑或是从天上降落而落的仙女,不由得自惭形秽。   “真美啊!”   “好像是跌落入凡间仙子!”   “快看快看!是裴婕妤!”   曹仲玄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亦发现了湖中的美人,若有所思的眼眸不由得一亮,提笔在画架上一笔一笔画出柔美光滑的弧度。   裴婕妤的粉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或婀娜横陈着玉体,或掩袖半遮着玉面,或俯身轻轻拨动着湖面,或采一朵荷花别在高高的发髻上,看似无意实有意,当真是搔首弄姿,极尽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小舟在水间轻移,渐渐靠了岸,裴婕妤施施然从舟上下来,款款走向曹仲玄,“大人在作画,不知可否本宫可否一赏?”   曹仲玄双手抱拳略施一礼,“让娘娘见笑了,只是微臣的画还没有作完,还未将美人的尽态极妍画出十分之一二。”   裴婕妤愈加心花怒放,娇滴滴道:“大人谦逊了,听说大人是丹青国手,只怕是寥寥几笔就能将本宫画得赛过天仙了吧!”   她也不等曹仲玄回答,一把从画架中夺过画作,期待地看向画中,只一眼,却叫她脸色煞白,气得浑身颤抖。   画上哪里是她的舟中美人图?根本就没有她的仙姿仙貌!画中是接天连日的荷叶湖泊,湖上一座桥,桥上一个白衣飘飘的美女正在起舞,长袖婉转,似要凌波飞舞。   裴婕妤朝身后望去,果见桥上一个女子正在陶醉地翩然起舞,那舞姿翩翩然,颤颤然,犹罗袜生尘,似惊鸿婉约。   ☆、第三十章 曹仲玄(2)   裴婕妤的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将手中的画狠狠地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对曹仲玄不屑道:“都说曹大人是御用画师,画功有点睛之妙,可在本宫看来不过尔尔。”   她冷哼一声,尖声令道:“我们走!”   众人簇拥着她离开,裴婕妤径直朝桥上走去,薛九正折袖练舞中,微微拈花折袖,不想一转身之间看到一个脸色煞白、盛装华服的美人儿正狠狠盯着自己,她一愣,随即收住了舞步,盈盈跪拜了下去:“奴婢参见娘娘。”   裴婕妤正在气头上,疾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薛九的脸上:“贱婢!”   那一巴掌下手极重,又兼裴婕妤留着红艳艳的长指甲,薛九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鲜红的指甲印,白俏俏的肌肤也起了好几条血痕。   她懵了半晌,只觉得平白无故地挨了这一巴掌,十分不服气道:“奴婢在此练习霓裳羽衣舞,不知道哪里冲撞了娘娘?”   “挡了本宫的路,还不知错!”薛九的顶嘴让裴婕妤更是生气,她气得浑身颤抖,使了更大的力气一巴掌甩在薛九的脸上,薛九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上,她摸着自己的脸,争辩道:“奴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奴婢是奉了温妃娘娘的命练习霓裳舞,娘娘若是讨厌奴婢练舞,就是跟温妃娘娘过意不去。”   裴婕妤冷冷一笑:“原来你就是温妃指定的教习舞娘,难怪这些天她春风得意,受尽恩宠。既然如此,那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她阴毒一笑,撇下了薛九,径自往瑶光殿走去了。   温妃很是看不惯裴婕妤如此夭夭调调的打扮,对她也是冷冷的,“裴婕妤可是稀客,本宫一时眼花,还以为是哪个花楼的头牌姑娘来了。”   裴婕妤脸上有了愠怒之意,却想到今日是要找温妃要人的,只得强忍了这口气,陪笑道:“国主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嫔妾寂寞,只好日日折腾着打扮,若非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温妃见她的一副做低伏小的神情,也便作罢,只是提醒道:“难道国后在朝堂上被大臣辱骂的教训还不够你受的么?你这效仿昭惠后的高髻纤裳装,东施效颦也就罢了,若是招来血光之灾,可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   裴婕妤连声称是,又笑道:“嫔妾与国后不同,国后梳了高髻被人骂,那还不是因为娘娘的主意……”   温妃瞪了她一眼,裴婕妤就不敢说下去,一双三白眼滴溜溜地转,神情欲言又止。   温妃将新摘的荷花插在玉瓶中,悠悠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裴婕妤上前一步道:“不瞒娘娘,今日嫔妾打从掖池那边来,看见了娘娘的教习舞娘正在桥上翩然起舞,那轻佻的姿态,那份张狂样儿,活像个骚狐狸投胎转世。”   温妃颇不以意,扶了扶几支荷花,淡淡道:“是本宫让她多多钻研霓裳舞,难道冲撞你了?”   裴婕妤谄笑道:“嫔妾哪里是为自己,而是为娘娘着想。娘娘也不想想,娘娘原是指望着舞娘琢摩好了舞谱来教导娘娘的,可这小浪蹄子竟然想要自己以后舞姿勾引国主。”   温妃手中一颤,她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她的确是以霓裳舞和迭迷香获宠,若是旁人也因霓裳舞获宠,那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只是她依旧有些不信,“裴婕妤说话可要有凭据。”   “娘娘还明白吗?那舞娘为何不在别处练习舞谱,偏偏要在掖池的桥边起舞?这些日子,国主可是天天去掖池啊!若是国主一眼看中了舞娘的舞姿,哪有不酥倒神迷的道理?”   裴婕妤见温妃沉吟不语,知道她是在意此事,添油加醋道:“娘娘也别怪嫔妾说句老实话,娘娘虽然聪慧灵秀,可若论起舞姿,真不及那舞娘的一半。难道娘娘就真的放心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吗?”   温妃微微一笑,掐断了手里的一只花苞,“裴婕妤所虑甚是,譬如有些花不该绽放的,就应该趁着它还没有吐蕊时就应该除掉,是不是?”那折断的花枝丢在大水缸里的,溅起一片涟漪。   “娘娘睿智。”   温妃转过头瞧着裴婕妤,皱了眉道:“哎呀!那依妹妹的意思可怎么办呢?那舞娘与本宫有故交之谊,情意深厚,本宫实在是下不了手,更何况,本宫还要仰赖她给本宫指点舞技。”   裴婕妤心意舒畅,笑道:“娘娘是贤妃,不但不做恶人,还要做好人呢!这种事就让妹妹来做好了。”   温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边尔岚命道:“去,将薛九唤来。”   薛九进来后,见刚才掴自己耳光的美艳娘娘也在殿中,有些吃惊,难道是恶人先告状?心中暗暗不好,还来不及细想,就听上座的温妃颇为失望道:“薛九,本宫本以为你品行端良,才将你招至宫中,怎知你会做这种苟且、没行止的事?你实在是让本宫太失望了。”   薛九又是惊诧不已,又是莫名其妙:“姐姐这话是何意?”   温妃将桌上的一叠五彩单丝罗裳丢在薛九跟前,“这件霓裳羽衣由单丝罗织成,轻薄如无物,举止若无,贵若珍宝,是尚衣局的数十名宫女赶制了一月有余,昨晚上才送过来,今天本宫本要穿着它为国主献舞,却发现不见了,最后竟在你的房间中找到。薛九啊,本宫平时带你不薄,你为何要偷盗本宫的这件舞衣?”   薛九只觉得脑子像是被炸开一样,空白白的一片,嗡嗡地响,委屈唤道:“姐姐!妹妹从没见过这件霓裳羽衣,更不可能将它偷偷地据为己有。”   尔岚呵斥道:“大胆!娘娘尊贵,岂容你姐妹相称!”   温妃失望道:“本来本宫也不相信,可昨晚上就只有你来过本宫殿中,更何况这件舞衣是专为跳霓裳羽衣舞而作,若是不会跳,就算拿去了也没有用。这宫中数千女子,除了本宫,也就只有你会跳霓裳羽衣舞。薛九啊,你可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薛九的额心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分明是初夏的酷热天气,可背脊一阵阵发凉,似乎有一张密密织造就的网从天而降,将她密密地罩住,她苦笑道:“奴婢不知道是谁想要陷害奴婢,竟能置奴婢于死地,在这些证据面前,奴婢百口难辩,可是娘娘,难道你也真的相信是奴婢偷了霓裳羽衣么?”   温妃轻叹道:“本宫也不愿相信,但瑶光殿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亲眼所见你房中的舞衣。本宫若是不加以惩处你便难服众,按照宫规本该将你处死,但本宫念在与你的往日情谊,免了你的死,只将你逐出宫去。”   薛九大惊,跪下道:“娘娘知道,舞技对奴婢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奴婢倾尽了一生都只想在舞技上有更高的造诣,奴婢好不容易能来宫中研习各种舞谱,娘娘若是将奴婢赶出了宫,等于是让奴婢生不如死。”   温妃摇头道:“唉!本宫能免你一死,已经是本宫能做的极致,你这样是叫本宫难为啊!”   一边的裴婕妤和颜悦色劝道:“娘娘与这舞娘毕竟是相识一场,就这样将舞娘赶出宫去,嫔妾也觉得心酸呢!娘娘只需对外说是舞娘将舞衣匆匆借去一览,也好看看舞衣是否有做得不合理之处,只是舞娘一时耽搁忘了归还,才造成偷取的误会,不就是了吗?”   薛九又惊又诧,不知道这位美艳的嫔妾为何帮自己说话,明明刚才在桥头上还那样刻薄狠毒。   温妃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个可以对外搪塞的借口,只是毕竟有牵强包庇之嫌,瑶光殿是不能留薛九了。”   裴婕妤笑道:“姐姐的宫中不能留,可妹妹的身边正差一个可心的侍婢,不如姐姐就将这舞女赏给嫔妾吧!”   薛九倔强地别过了头,耿直了脖子道:“奴婢不是洒扫端茶的,奴婢是宫廷教坊的舞娘,怎堪给娘娘做侍婢?”   裴婕妤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斥道:“真是不知好歹的奴婢!本宫也是念在你可怜的份上,才有心救你一命!你怎能动如此无礼!”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薛九心中暗暗道。   温妃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薛九你不要不领情,虽然做裴婕妤侍婢不如无教坊舞娘,但好歹也能留在宫中,平时你也能翻阅教坊中各种舞谱,还能指导本宫霓裳羽衣舞,未尝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薛九只得不情愿地转身向裴婕妤躬身行礼:“谢裴娘娘。”   裴婕妤的唇边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眼前又闪过了湖畔上曹仲玄那不羁不恭的风姿。   她活了这么久,还从没对哪个男人如此抓心挠肺地上心。   可是曹公子,你等着,本宫就不信你视我这个尤物为无物!   ……   梦馨馆的清晨格外忙碌,裴婕妤自起床之后,一肌一肤无不格外精心保养,上妆之前务必要用特制的香粉依次敷脸,妆容也格外挑剔,得先有内监画了发髻妆容服饰图,裴婕妤看过后觉得满意才依图用。   如果,如果每天给自己画图设计是曹大人呢?裴婕妤喜滋滋地想着,魂儿也早已飞离了九霄云外。   侧殿廊檐之后的下人房中此时早已忙忙碌碌,严正以待,芳花指着净桶对薛九命令道:“去,将这净桶送到百兽园去!”   薛九自由自在惯了,何曾受到这样的颐指气使,气道:“我就算是被娘娘指名过来,可也是侍候娘娘的,你的净桶你自己倒!”   芳花眼珠子一瞪,“嘿!气性还真高!你可别忘了,要不是娘娘好心好意地救了你一条性命,现在的你早已经被乱棍打死,丢到外面喂狗吃。”   “就算我欠人情,也只欠娘娘的,你和我一样等级,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芳花气得身子发抖,手叉了腰,戳着薛九的鼻子骂:“还敢和我顶嘴!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更何况你还不是凤凰呢!真把自己当做了个东西!”她提着净桶,重重塞到薛九的手中,“去!给我倒了!”   薛九将净桶推到芳花手中:“各家自扫门前雪,你自己倒!”   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时,一抹茜色拽地纱裙出现在两人的跟前,芳花忙行礼道:“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怎么到……奴婢们的厢房里来了,这里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裴婕妤蹙起了眉,色厉声疾道:“本宫若是不来,还由着你们在此争吵到日头晒化本宫的脸吗!”   芳花唬了一大跳,忙跪在地上:“娘娘息怒,是奴婢让薛九去倒净桶,她执意不倒,这才惊扰了娘娘……”   裴婕妤临视着薛九,掩饰不住厌恶之情:“你是新来的,难道不知道勤快一点吗?难道还要本宫教导你怎么适应新环境吗?别以为你的纤纤玉指只是给温妃指导舞姿的。”   她向芳花使了一个眼色,芳花会意,端起净桶狠狠往薛九身上泼去,那满满一净桶的脏臭东西尽数倾在薛九的身上,顿时一股冲天的骚气到处弥漫,薛九身上的女儿香亦被尽数遮掩。   周边数个奴婢杂役顿时捂住了鼻子,后退数步。   芳花洋洋得意的扶住裴婕妤,“此地污浊,人也肮脏,娘娘尊贵清洁的身子怎可在此地逗留,奴婢伺候娘娘去梳妆吧!”   薛九跪在地上,闭上了双眼,任头上淋漓地滴着腥臭的液体,过了片刻,房中的人都已经走远,只听得花园树林里鸟儿啾啾的鸣唱,仿佛抚慰她似的。   她心中一阵阵发冷,这个世上,人心怎会疏离冷酷到这种地步。   此后几天,她被安排做最粗重的活,甚至给最低等的太监洗亵衣,一双修长无暇的手变得又肿又粗,长了粗糙的茧子。   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便挨了芳花的打。有裴婕妤的授意后,就是旁的太监宫女也敢光明正大地欺负她,薛九并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受到欺负时总会反抗争执,可时间久了,她发现这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伤害,于是,便变得默默承受,隐忍不言。   ☆、第三十章 曹仲玄(3)   唯一让薛九欣慰的是,廊下树梢上的红嘴蓝鹊常常对着她鸣唱,伴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她在廊下拈花起舞,月下清辉之中的窈窕舞影,直叫慑人心魄。   窗后芳花看见这一切,心怀忿然之意,禀告了裴婕妤。   裴婕妤气得将青花彩瓷尖底茶盏摔成了粉齑:“小娼蹄子,她的相貌平平,不过就是仗着舞技入了曹仲玄的画!本宫虽不能让让她死,但要让她绝了起舞心思!”   这一日,裴婕妤在一汪深碧色的水池中喂鱼,身边团团簇拥着好些个宫人,薛九身穿宫女服,垂手而立在众宫人中,裴婕妤道:“这天下果真没有训不熟的野鸟,关在笼里几天就知道老实了。”   薛九只是垂首不语,裴婕妤朝水中丢了些鱼食,引得鱼群争相恐后地挤在一起,她突然哎呀一声,望向水池中道:“本宫的金丁香耳环混在鱼食中掉下去了。”   她扫了众宫人一眼,目光停留在薛九的脸上,“你去将本宫的戒指找回来。”   薛九桀骜道:“奴婢不习水性。”   裴婕妤甩手就给她一个巴掌,啪地一声山响,震得身边的几个奴婢都哆嗦了一下。   裴婕妤狠狠道:“你以为自己是宫里的娘娘么?叫你做什么事情都是推三阻四地。让你下去的又不会淹死你!”   芳花添油加醋地骂道:“娘娘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她狠狠一推,薛九跌入到水中,呛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挣扎站起,才发现水深没入了肩膀。   裴婕妤冷冷道:“好好给本宫找,没找到不准出来!小全子,替本宫守在这里!”   一个面色黧黑、尖嘴猴腮的小内监拿着长鞭,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裴婕妤一挥彩袖,由众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离去,芳花对裴婕妤得意道:“娘娘根本就没有掉落耳环在水池中,想那个贱婢就是找上三天三夜,将水池翻过来都找不到。”   裴婕妤的唇角飞扬,眉飞色舞道:“本宫若是不让她尝尝本宫的厉害之处,本宫难泄胸中这一口气!”她想起什么,转头问芳花道,“对了,本宫让你做的事情都做了没有?”   芳花毕恭毕敬:“娘娘的吩咐,奴婢哪敢有懈怠之理?奴婢早就在水池中放了好多碎瓷片,非得将那贱婢割得皮开肉绽,肢体残废不可!”   裴婕妤冷哼一声,只觉得心头极为舒畅。   薛九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池中摸索着,可满满的一池碧水荡漾,想要找到手链如同大海捞针。   突然脚传来一阵钻心地刺痛,似乎是被尖锐之物贯穿了脚掌心,薛九痛得扶住池畔石块,脱了湿漉漉的鞋袜一看,尖锐如刀锋的碎瓷片已经插入脚心。   她咬住衣袖,闭了眼,狠狠用力一拔,尖锐的碎瓷连着模糊的血肉一齐被拔了出来。   “贱婢!讨打是吧!竟敢偷懒!”那守在池边的小内监竖眉瞪眼,挥着长鞭就朝薛九打去,牛鞭在空中挥了好几个圈儿,发出“嚯嚯”的声音,重重打在薛九身上,让她踉跄跌倒水中,又呛了好几口水。   薛九痛得冷汗涔涔,却不得不忍着一点点地在水中摸索,她不记得手上、脚上被割出了多少伤口,只觉得那痛感一点点麻木;她也不记得在水中呆了多久,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天上的弦月星子泛起了凄冷的光亮……   她终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扶着池边的石头,无力地滑了下去……   此时,小内监手中握着长鞭,斜倚在柳树下,呼呼大睡了。   ☆、第三十一章 美人醋(1)   曹仲玄从宫中返身而出,空中月色轻笼,花香怡人,不觉兴致大发,抱着酒葫芦,一边望月,一边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阵夜风徐徐,突然递送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曹仲玄站住身,那一股血腥气更浓郁了,他循着气味来到水池边,见一个宫女趴倒在水池边的石头上,身上的鲜血一点点泅染在水中,而那股血腥味正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曹仲玄将宫女扯了上来,月光下但见她脸色苍白,脚上、手上都是刀割般的伤口,鲜血似奔涌一样,细看之下,却叫他蓦然一惊,原来是那日远远在桥头上起舞的舞女。   救人要紧,他顾不得许多,撕开自己的单衣替薛九包扎好伤口,又给薛九喂了好几口酒,薛九终于悠悠醒转。   意识混沌中,薛九见他给自己包扎伤口时又温柔又专注,一双深邃的眸子在月下闪着的忧悯之光,一时间看得呆了,情不自禁地拽住了曹仲玄胳膊,轻语呢喃:“公子,救我。”   这下倒是曹仲玄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怀中有个软香娇柔的美人儿, 双手一松,薛九顿时跌倒在地上。   曹仲玄起身,长身玉立,冷冷道:“在已经替姑娘止血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姑娘能不能捡到一条命就看姑娘的造化了。”说罢拿起酒壶就要大步离去。   “公子且慢!”薛九一把抓住了地上的酒壶,不让曹仲玄拿到,曹仲玄的手碰到薛九的手,又触电似地收了回去。   薛九气血大为耗损,脸上也是湿哒哒的狼狈不堪,却向曹仲玄抛了个媚眼,十分滑稽道:“公子何必如此清高冷漠?难道公子忘了那一日画我的舞姿了吗?是不是我跳起舞来特别美?”   曹仲玄这才明白:“原来那日你是故意跳舞给我看的,你……是故意……”   “对,我就是故意的。难道只许宫中那些平平庸庸的女子勾引公子,就不允许我这个绝代芳华的舞娘来勾引公子了么?”   曹仲玄一双犀利的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薛九一圈,直盯得薛九心中发毛。   他冷言冷语讥讽道:“姑娘还真是自信,姑娘姿色平平,舞技一般,在下那天只不过正好画桥,所以就将姑娘作为点缀画了进去,姑娘要多多照照镜子,也免得自作多情了!”   “你……你这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小人!你竟敢这样说我!我偏不信,我要看看你当日所作的那副画!”   薛九挣扎着起身夺走曹仲玄的画筒,却不想刚刚站起,脚下一虚,竟然又晕了过去,直直倒在曹仲玄的怀里。   曹仲玄抱也不是,不抱也是,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柳树下的小内监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一个大男人抱着薛九,滚也似地爬起来,握住手中的长鞭,喝道:“什么人?快将这贱婢放下!否则我就告诉裴娘娘去!”   曹仲玄一把拽住了小内监的长鞭,小内监来不及说话,一个踉跄,顿时“噗通”一声栽在了水中。   曹仲玄拍了拍手,也不顾摔在地上的薛九,潇洒地走了,等到回到自己的房间,取下画筒,却是空空如也!   画去哪里了?应是适才被那个舞娘悄悄拿走了吧?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书童骏驰从外面走了进来,递给他一个花笺,“公子,外面递给我的,说是给公子的信。”   曹仲玄打开花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欲取画作,请于明日亥时末烟云亭相见。”   “这个女人!”曹仲玄几乎气噎,可又想到那画作十分重要,不拿回来又实在是不甘心。   烟云亭位于温泉宫永春宫之畔,永春宫是帝后冬天沐浴温泉之所,只在冬天时才极为热闹,若在平时,则花卉繁盛,鸟鸣悦耳,却是院门紧闭,鲜有人来往。   曹仲玄按时来到烟云亭中,四下里并无一人。今夜月,比昨日更圆了一些,月光被云翳遮挡,朦胧又暧昧,亭外流萤如点滴翡翠,缠绵于花中,草丛中传出啁啾的虫鸣声,更衬得月夜浪漫旖旎。   亭内的鲛绡帐随着夜风袅袅而飘,香雾缭绕如绸,轻轻抚着人的鼻息, 直叫人如痴如醉,曹仲玄有些目醉神迷的晕眩,在如此花好月下,心中反而有空落落的惆怅之感,头亦沉沉如坠,不由得扶住了红木柱,闭目静气。   一只嫩白如新藕的手轻轻从他的腰间揽过,柔婉地抚着他的胸膛。   曹仲玄的胸膛起了奔流的热意,鼻息间女子的芳香浓郁袭人,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而身后的女子娇躯亦然冰凉如蛇,一点点地缠绵上来。   裴婕妤红唇娇艳欲滴,在曹仲玄的脖子间、耳朵后轻嗅,吐着撩人的气息:“公子知不知道,那一日在掖池相见,我就已经害了相思病,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公子。”   曹仲玄的胸腔肺腑中有不可抑制的气流东奔西突,几乎让他燥郁发狂,他闭了眼,拼命压制了那不堪而龌龊的欲望,掰开裴婕妤的手,转过身,狠狠将她推开,看清了来人,他亦不由得惊诧:“怎么会是你?!”   原来昨晚薛九拿了曹仲玄的画后,小全子向裴婕妤打了报告,裴婕妤对薛九又是一顿暴打,抢过来曹仲玄的画不说,还写了那封信约曹仲玄前来幽会。   裴婕妤向后踉跄了数步,不甘心道:“为什么不会是我?公子本是个最风流标致的人物,却有着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本事。我就好奇了,难道公子不是男人么?难道不会对我这个绝世美人动一点心么?”   曹仲玄不欲与她理会,迈开步就要离去。   裴婕妤痛心唤道:“公子不要走!”   曹仲玄站住了身,冷冷道:“娘娘若是没有事,请以后再也不要搅扰在下,在下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   “我不让你走!”裴婕妤飞扑上前,双手藤蔓似地紧紧缠绕住曹仲玄,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只隔了一层薄纱的肌肤相触几乎让她窒息,似乎唯有如此,她满溢的爱念才有了妥帖的安放之处。   她幽幽迷醉地说道,“公子的心没撒谎。听听公子的心,竟然跳得这样快,公子也是气血方刚的男人,也是凡夫俗子,也难过女人关。”   曹仲玄气结:“我若不是闻到这香气……”   “香气又怎么了?只是我的女儿香而已,公子嗅了香就动心了?可见公子是对我动心了。”   “男女授受不清,更何况娘娘是后宫嫔妾,请娘娘自重!”曹仲玄要推开裴婕妤,怎奈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地缠住了他。   裴婕妤涕泪涟漪,委屈而幽怨道:“难道我是后宫嫔妾,就该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木头人吗?就不可以向我心爱的男子表达爱慕之意了吗?”   “你我身份有别,恕在下无礼!”   裴婕妤自嘲而凄凉道:“我知道,是公子嫌弃我为国主的女人。可是公子又怎知我的苦?我的痛?自从我十五岁入宫之后,晃晃悠悠至今已经有十年,从一个小小的御妻到现在的娘娘,在别人面前风光无限,可这其中的苦只有我一个人往里吞!这些年来,国主从未踏入我的殿中看过我,也从未临幸过我,我就像是这宫中的一朵花,寂寂开放,又悄然枯萎。我纵然美若天仙又能给谁看?我的春光韶华白白流逝又有谁能欣赏?我的心一直都好冷好冷,我知道你并不是冷傲的、冷漠的,公子,把你的温暖给我好不好?”   裴婕妤愈说愈动情,意乱情迷中不顾一切地去吻曹仲玄的唇瓣,曹仲玄慌忙躲避,却反被裴婕妤狠狠咬了一口。   “那是娘娘的生活,与在下无关!娘娘若是还有脸,就不要让自己留下污点。”曹仲玄重重一推。   裴婕妤摔倒在地,狼狈的姿态中皆是羞愤,她咬着牙狠狠说道,“曹仲玄!我自降身份倾慕于你,你竟然毫不领情!”   “娘娘的话在下一句都听不懂,在下从未见过娘娘,也从不认识娘娘。”   裴婕妤气得脸色煞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颤抖着红艳艳的唇,“你……”噎了半晌,目中的欲念之色全部褪去,冷笑道,“好!既然你是如此冷酷,也别怪我对你无情!咱们等着瞧!”   曹仲玄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折身大步往外走去,亭外夜风习习,那股令他窒息的魅惑之香被夜风一吹,让他彻底清醒了。   ……   画舫上。   嫔娥如鱼贯列而入,温妃千呼万唤才得以出来,她身穿素纱制成的霓裳羽衣,似着无物,曼妙柔婉的身姿在轻薄的羽衣下若有若无,直勾人魂魄。   她转眸浅浅一笑,于温婉娴静中有一种嫣然娇媚,长袖翻飞,递送到国主的鼻尖,便是一阵沁人心脾、叫人吮吸入骨髓的幽香,国主坐于绣帘玉幕下,含着几分笑意一杯杯地仰头喝酒,才搁下酒杯,旋即又被宫女注满香醪。   正是不似人间的逍遥时刻,却突然听到“咚”地一声脆响,接着响起了宫女内监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娘娘落水了!”   ☆、第三十一章 美人醋(2)   国主倏然起身,船上的笙箫之声戛然而止,温妃也止住了舞步。   桥下水面上溅起一阵阵涟漪,即刻有侍卫跳下了船,将落水的人打捞了上来,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竟然是裴婕妤,她呛了好几口水,一张脸又苍白又委屈。   温妃又惊又奇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跳湖自杀?”   裴婕妤膝行到国主脚下,哭得梨花带雨:“官家,温妃娘娘,请为嫔妾做主啊!嫔妾实在是无颜……”说着又低着头,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   国主问道:“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   “是……是嫔妾适才被宫里的画师非礼了……”   国主本不在意,此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峰:“画师?你是说宫廷画师曹仲玄?”   裴婕妤点了点头,声息如蚊:“嫔妾适才赏花时被曹画师所见,曹画师调戏嫔妾说嫔妾人比花美,似出水芙蕖,还说什么亵玩不亵玩的话……”   她瞟了一眼国主的神色,蹙了蹙黛眉,嘤嘤泣道,“嫔妾自知美貌,可也不堪被如此调戏,国主要替嫔妾做主啊!”   她身边的芳花也大着胆子跪在了地上,哭诉道:“娘娘洁身自好,怎堪如此肆意评论?奴婢平时也经常见曹画师以绘画为由接近众多宫女,风流成性,拈花惹草惯了,才至对娘娘如此放肆,奴婢求官家可怜可怜娘娘。”   国主的龙眉微微一跳,似有不悦之色,问身边人道:“曹仲玄今日在何处作画?”   姚公公微有迟疑,国主喝道:“怎么?你掌管入宫官员的行踪安排,连你也不知道曹仲玄身在何处么?”   姚公公惭愧地躬了躬身:“杂家不敢,曹画师此时应该是在掖池边。”   国主迈步下了船,“走,那就去看看他的画作得怎么样了。”   裴婕妤收住了一脸的哀戚之色,正大为舒畅快意的时候,温妃对她瞪了一个白眼,裴婕妤顿时一脸的谦卑收敛之色。   此时,掖池旁的一角里,薛九正拦住了曹仲玄的去路,她的手上、脚上都缠着白色纱带,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却伸开双手挡在路上,曹仲玄往东她也往东,曹仲玄往西她也往西。   曹仲玄冷冷道:“姑娘请让开!”   薛九晃着手中的一袋叮铃响的钱,“公子还能去哪里?反正公子是要去找风景画,难道公子就没发现你眼前这么美的风景么?”   “风景?恕在下眼拙,实在是没有发现什么风景。”   薛九指着自己,朝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我就是公子眼前最美的风景,公子反正也喜欢画我,我给公子的画资也准备好了!天时地利人和,公子只管画吧!”薛九将一袋钱塞在曹仲玄的手中。   曹仲玄冷冷嗤笑,奚落道:“姑娘还是别勉为其难了!”   “不行!”薛九紧跑了几步,拦在曹仲玄的前面,“你今天必须要给我画,要不然我就到处嚷嚷说你非礼我!”   曹仲玄眯了眯眼,对这个死缠烂打的女人,他好像没辙。   正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穿了过来:“曹画师今日好雅兴!”   国主领着众人乌压压的过来,曹仲玄和薛九慌忙行礼。   “朕听说曹画师风流倜傥,成了宫中的大红人,宫中女子尽数送画资以得到曹公子的垂青,朕若不是今天亲眼所见,竟还以为是宫中传言。”   曹仲玄感知国主的话大有深意,心中微微一震,躬身道:“微臣自知不合礼法,还请官家降罪!”   国主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的天赋非常人可及,是朕特命你出入宫中绘制一套宫廷百图,你潜心绘画,费时费心,别人送你一点画资也是理所应当,朕不会怪罪于你。”   “官家过誉,微臣惶恐。”   国主温勉笑道:“曹卿至今未曾婚配,朕也不好意思总是将你牵羁在宫中。今日见你与这位宫女郎情意和,十分般配,朕赐婚,将此女许配于你如何?”   众人皆是一惊,没有料到国主竟会突发奇想要给曹公子婚配,那裴婕妤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巴,温妃大感困惑。   而薛九跪在地上完全傻掉了,被圣上指婚嫁人,嫁的还是自己心仪的男子,因而一颗春心七上八下,羞涩而忐忑地睨了好几眼曹仲玄。   曹仲玄急道:“官家!微臣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实在是不想娶妻。”   “如此看来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国主问向薛九,“你叫什么名字?”   薛九大大方方道:“奴婢薛九,是承温娘娘之意入宫教习的舞娘。”   国主点头称赞道:“长得玉骨丰肌,娇俏大方,也实在是难得的美人。如此佳人错过了就再也无可寻觅了,曹卿,难道你真的忍心舍弃如此佳人么?”   “微臣惭愧,薛姑娘很好,是微臣无福。”   薛九大为受伤,狠狠地瞪了一眼曹仲玄。   国主问道:“无福?何谓无福?”   “微臣有心仪的女子,还望官家成全!”   国主的神情掩映着一丝冷酷,沉声问道:“当真有喜欢的女子了?”   “是。”曹仲玄略略低了头,干脆果决的承认。   “好!好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既然有喜欢的女子,朕又怎能勉强你?姚海,传朕旨意,薛九善舞,以后就留于梨园,封为总管。曹画师与宫女传出流言,终有不妥,罚俸半年,以作惩戒,无旨不得入宫。”   说罢,国主拂袖大步而去,逶迤的仪仗也随之而去。   两人谢恩后,掖池花园又恢复了阒静,只有禅声聒噪,蝴蝶无忧无虑地翩然起飞。   薛九面色一阵苍白,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既当了梨园总管,那就成了入册的宫人,要放出宫去不知何年何月……难道,从今以后,她就要和这宫里的众多女子一样,成为一朵寂寂之花、悄然绽放了么?   一滴晶莹透彻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悄然滑落,她抓起地上一把沙子狠狠朝曹仲玄的背影丢去,又恨又骂:“曹仲玄!你这个木头人!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要我?!”   “恭喜薛姑娘高升。”   薛九哭诉道:“我恨你!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曹仲玄静伫了良久,终究是无言离去。   ☆、第三十一章 美人醋(3)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   温妃甩手就给裴婕妤一个巴掌,裴婕妤捂着胀肿的脸,红着脸跪下:“嫔妾不知何罪,娘娘为何要这样对嫔妾。”   “愚蠢!你今天演了一场好戏,竟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裴婕妤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撅着嘴不服气说道:“嫔妾今天本来是借曹仲玄与薛九秽乱宫闱之名,给他们二人一个教训,哪里知道国主非但没有惩处他们,反而封了薛九……”   温妃盯着她花容月貌的脸,目光如剑像是要刺穿她,“你的那点小算盘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是不是对那个画师动心了?是不是得不到就想毁灭他?”   裴婕妤的肩头微微一抖,满脸赤红,声小如细蚊,“嫔妾的一切都瞒不过娘娘的慧眼。”   “本宫早就告诫了你,千万不要作茧自缚。幸好那曹仲玄是个翩然君子,如果他真上了你的淫船,到时候恐怕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娘娘教训的是,嫔妾自知鲁莽了……”   “本宫将薛九交在你手里,原本是指望你能帮本宫废了她,没想到你太不中用了,非但没有看好她,反将她送到了国主的面前。”   裴婕妤咬了咬银牙,“那薛九牙尖嘴利,屡屡不服嫔妾的管教,今天竟然借着嫔妾攀上了高枝,封了个梨园总管,嫔妾咽不下这口气,只要娘娘的一句话,嫔妾就马上叫薛九去见阎王爷!”   温妃点了点头:“看今日之情,国主已经开始留意薛九,若是她旋然起舞,就如同昭惠后再世,国主对她的恩宠也是必然的,到时候国主的眼里又怎会有本宫?”她仰头天望天,看阳光在树影间筛下斑驳点点的光权,叹道,“薛九,不是本宫不顾念与你故交之情,而是你挡着了本宫的生路,本宫是留不得你了。”   ……   国主还只走到清晖殿外,远远地就觉得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凉爽之意,隔着薄如蝉翼的翡翠罗帷,一缕缕乳色烟雾自青铜冰鉴袅袅升起。   他自罗帷瞧见国后的浅碧色的曼妙身影,云鬓散,小蛮腰,一时半晌呆了呆。   嘉敏从冰鉴中取出一盘颜色鲜妍的冰镇瓜果,端至国主的手中:“天气暑热,臣妾冰了一些时鲜瓜果,清热解燥,官家请用一些吧。”   她葱白修长的手指拈起一个晶莹剔透的葡萄,露出了浅碧色轻纱下嫩藕的肌肤,白腻腻地晃人。   国主一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眉宇间有深浓不散的戾气:“为什么对朕这么好?这些日子,朕宠爱温妃,冷落了你,难道你不该生气么?不该吃醋么?”   嘉敏的手腕像是被钳住一般,痛得蹙起了眉心,挣扎了两下却挣不开,“官家将臣妾的手弄疼了。”   国主非但不松手,反而重重一用力,将嘉敏拥在了怀里,他肆意地撕开嘉敏身上薄如轻纱的单衣,唇缠绕在她洁白如瓷的胸前,狠狠地吻着。   嘉敏手中的果盘跌落在地,散落了一地五彩缤纷的果子,她快要透不过气,十分抗拒地挣扎,却无力推开,只能任何国主将她拥在桌上,肆意地将她的衣裳撕得粉碎,委屈间,眼中汪了晶亮的泪水。   国主吻到她雪白脖颈间的咸咸泪水,顿时停住了粗蛮的动作,冷笑道:“怎么?不愿意?你到朕的书房中来不就是希望朕宠你的么?”   “官家这样让臣妾觉得好陌生,官家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朕是怎样的?”   “臣妾眼中的官家是儒雅的,清逸的,温情的,臣妾从不曾见到国主对臣妾这样,臣妾害怕……”   国主放开了她,言语冰冷:“既然国后心情不佳,朕不再勉为其难。”他转身离去,不再给国后片言只语的温存。   “官家!”   国主背对着她,并不回头:“国后还有何事?”   “官家对臣妾大不如从前,臣妾实在迷惑,是不是臣妾做错了什么事?才让国主如此怪罪臣妾、冷落臣妾?”   国主的心倏然一痛,嘴里却冷冷道:“国后想多了,国后在朕的心中仍然是国后,从来就没有变过。”   嘉敏幽冷道:“自从乔婕妤殁了之后,国主对臣妾就变了,是不是国主一直以为是臣妾害死了乔婕妤?是不是在官家的心中,臣妾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朕在意的不是这个!朕在意的是你欺骗了朕!”国主转过身,目中燃烧着压抑许久的火焰,内心的痛,他终究忍不住说了出来。   “臣妾并没有欺骗官家,乔婕妤并不是臣妾毒害的。”   “好!那朕问你,那些天每天给你送药的到底是谁?”   嘉敏大震,吃惊地望着国主,一时半晌无言以对。   “说不出来?朕,也不想知道。”国主复又冰冷如雪。   这样的冰冷,这样的无所谓让嘉敏的心都碎了,她坦然承认,“是!他就是曹仲玄。太医院的太监们都惧怕疫病,不敢来送药,可他冒死前来送药不过是为了讨赏。”   国主面色清冷,冷笑道:“好一个冒死送药,是比朕有心了。他真若是为了讨赏也不会连性命都不顾及了,难道国后为了庇护曹仲玄,竟要用这样的话来搪塞朕么?”   嘉敏的心中突然掠过一阵阵刺痛,“官家是何意?官家怀疑臣妾与曹仲玄有私情?”   国主神情掩饰不住忧伤,“朕相信你,怜爱你,朕将你视为朕的唯一,朕以为与你心心相映,可是你却不愿意对朕讲真话,你与曹仲玄早在数年前的百兽园就认识,他的宫廷图中都是你的身影,朕竟然如此糊涂,直到这些日子才看了出来。”   嘉敏的心头间汹涌如潮,又恼又愤,“臣妾与曹公子是清白无辜的,官家不要听信谣言。”   国主伤感而低沉,一颗心似乎已经疲惫至极,“有很多事,朕不能去问,也不愿去问,怕问出了结果,朕的心难过。或许,朕从来就没有抓住你的心,或许,当初朕就不该将你从林仁肇的手中了抢过来。”   嘉敏望着国主的翩然身影消失在帘帷深处,痛得扶住了冰鉴一角,任一颗心渐渐失望,渐渐沉没。   ☆、第三十一章 美人醋(4)   一场暴雨过后,傍暮清凉,东风舒卷,柔仪殿的花园中陈列了锦绣桌案,摆上了冰晶可爱、无言六色的水果,花园中沁着香甜浓郁的瓜果之香。   数个嫔妾齐聚在花园中,温妃取了水精盘中红艳艳的西瓜,放入口中,微微咀嚼了片刻,向国后娘娘赞道:“这西瓜竟是臣妾今夏享用过的最甜的瓜果了。”   卫姬笑道:“国后娘娘冠宠后宫,别说这小小的一块瓜果,吃穿用度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了。”   众人亦都一番吹捧,似乎这柔仪殿的主子是温妃似的。   嘉敏冷冷一笑,道:“今夏进贡的瓜果本宫已命人送往了各宫,各位姐妹若是还贪恋这瓜果的香甜,本宫自然不会让你们嘴馋。”   裴婕妤似有不屑:“娘娘今日召见嫔妾们,应该不止于品尝应季水果吧?”   “不错,本宫今日还有一事要与诸位姐妹商议。国主的圣诞就要到了,各位姐妹皆是才貌双全的人,大家出出主意,看看今岁国主的生辰如何庆贺。”   卫姬掩嘴一笑:“依嫔妾看,国后娘娘还真是多此一问了。国主的生辰只要有国后娘娘在身侧,怎么过都是最好的,还何须嫔妾们建言呢!”   胡淑人“哎呀”一声,“卫妹妹怕是说错了,风水轮流转,如今国主天天登画舫,观温娘娘仙资,这国主圣诞呀,八成是要和温娘娘缱绻呢,咱们在此出谋划策,可不是狗拿耗子瞎操心么?”   周嘉敏端坐其中,神色清冷。   温妃睨了一眼,忙道:“胡淑人也是个老实人,今儿的话为何有酸妒气?主后恩爱,伉俪情深,是我国之瑞祥,国后娘娘让我等一起商议生辰之事,是眷顾众姐妹,难道姐妹们连国后娘娘的恩情也不感念了么?”   众人皆都垂眸,不再腹议。   温妃对嘉敏笑道:“姐妹们的言语还望娘娘莫往心里去,虽然国主近来去臣妾那里多了些,不过也是切磋音律尔尔,再无其它。”   周嘉敏清冷道:“姐姐有本事,无需自谦。”   气氛有些僵持时,此时,薛九上前呈给国后一个册子,“这是梨园为国主圣诞暂拟的曲目,请娘娘过目。”   卫姬道:“喲,这不是刚被国主新封的女官么?这品相,这仪态,听说又会霓裳舞,没被封个嫔妃实在是太可惜了。”   裴婕妤冷哼一声:“下贱胚子,再怎么样还是个侍候主子的。”   胡淑人道:“就算被封了嫔妃又怎么样呢?不过是又多了个束之高阁的伤心人罢了。”   众人都是一番冷嘲热讽,只有温妃执了薛九的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把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菊簪,放在薛九的手心里,温言道:“薛妹妹如今的装扮气质越发好了,你出自本宫宫中,升迁为梨园总管,的确是可惜可贺,这簪子虽不是顶好的,可也是本宫的聊表之意,薛妹妹且收下吧。”   “奴婢不敢……”   正在此时,不知是谁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声:“蛇!蛇呀……”   只见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蜿蜒爬出了草丛,众嫔妾受到了惊吓,乱成一团。   有吓得惊叫的,有脸色煞白地吓呆了的,有跌坐在地上的,有慌不择路逃跑而推翻到了桌案的……   那毒蛇也受到了惊吓,在地上窜来窜去,很快朝嘉敏游了过去,眼看就要钻入她的裙角,温妃失声惊叫道:“小心!”奋不顾身地推开了嘉敏,嘉敏绊倒了薛九,三人一起摔倒在石边的草丛中。   大蛇惊慌游走,被迅速赶来的太监们乱棍打死,园中又有数条大蛇逃窜,内监们一起将之打死。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薛九扶着身边的草丛起身,觉得手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掌心上被草木划伤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她本不在意,起身后却觉得天旋地转的,摇摇欲坠,眼前一黑,又一头栽倒在地上。   “薛总管!你怎么了?”嘉敏正要扶住薛九,身边突然又嘈杂喧嚣起来——   “温妃娘娘,温妃娘娘不好了!”   众人将温妃围得密不透风,原来是温妃受到惊吓晕厥了过去。   在这慌乱的时刻,嘉敏沉声命令道:“快!快去请太医!”   温妃由众人扶着坐下后,片刻之后悠悠醒转,只是面色依旧苍白。   而薛九却是大为不好,已经口吐白沫,唇色发乌,浑身抽筋般地颤抖,众人吓得目瞪口呆。   好在国主和吴太医同时匆匆赶了来。   吴太医一眼望之,唬了一跳,“国后娘娘,她这是中毒之症啊!”   “中毒?”嘉敏惊疑不已,“怎么会中毒?”   裴婕妤捂着胸口,踉跄了数步,“莫不是……莫不是臣妾们吃的瓜果中有毒?”   那些嫔妾闻得裴婕妤的话,皆害怕地捂住了肚子。   吴太医摇了摇头:“如果诸位娘娘都吃了瓜果中毒的话,现在早已经毒性发作了。”   国主脸色阴沉,问道:“那么薛总管中的是什么毒?”   吴太医跪在地上惶惶急道:“微臣……微臣不确定是何种毒,微臣无能。”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突然一眼撇到脚边的灌木,像是遇到极为骇然的东西,踉跄跌倒在地,他指着身边的灌木,骇异地话都说不清楚,“这……这……”   国主再好的耐心也已经用完,断然喝道:“吴太医!你有话就说,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吴太医掰开薛九的手,擦了擦汗后大声道,“微臣……微臣知道如何救人了!”他对身边的小内监命令道:“快!快去太医院内取灵英草来!”   众人都不知道吴太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太医缓了口气才指着身边的灌木说道:“请国后娘娘铲去此毒物!薛总管触摸了此植物的汁液,中的正是此毒!”   嘉敏喝道:“胡说!此植株乃为园中观赏之物,怎会有毒?”   香柔也道:“此植株就植在花园的必经之路上,宫人内监皆由此经过,经常碰触,若是如吴太医所言,岂不是个个都已然中了毒?”   吴太医神情肃然,“微臣实在不敢有所欺瞒,此为南国之物箭木,若是肌肤完好,碰到此物则安然无损;若是不小心被此物划出了伤口,碰到此物的汁液则会是见血封喉,即刻索人性命!”   嘉敏掰开薛九的手,见她掌心中是刚刚被箭木划过的刺伤。众人又骇又惊,纷纷捂住胸口,庆幸自己身上没有伤痕。   此时小内监取来了解药,给薛九服下,嘉敏仍放心不下,问吴太医道:“薛总管服过药后可是无虞了?”   “这……”吴太医面有犹疑之色,“薛总管性命无忧,只是多半会是瘫痪在床。不过微臣一定会尽毕生之医学,为薛总管拔去余毒。”   嘉敏大震:“薛姑娘才任总管,起舞是她毕生之所求,若是她再也不能起身,岂不是比死还不如?”   国主亦然十分不忍,说道:“既是如此,就给她拨一处房间,让她暂时养病吧。”   裴婕妤阴阳怪气地叹一声,“唉!好好的一个人都成这样了,怎么着都是可怜。只是嫔妾觉得蹊跷,吴太医方才说这箭木是南国所产,怎会出现在柔仪殿的花园中?”   吴太医道:“照理说,应是不可能,这箭树因为剧毒无比,防不胜防,南国的人见之都绕道,要千里迢迢输送到宫中来更是不可能了,除非……除非是有人别有用心。”   吴太医一言已出,众人顿时人人自危,气氛骤然凝滞。   卫姬说道:“前些日子,嫔妾才看见国后娘娘亲自命令下人整修大殿,这些箭木也是那时候种下的,国后娘娘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难道娘娘的殿中有了害人之物,国后娘娘竟是不知道吗?”   “哎呀!难不成娘娘今日将臣妾们招来,早就安排到这一切?嫔妾亲眼看到国后娘娘将薛总管撞向了箭木,薛总管不过是才受封的一个宫人而已……”胡淑人失声说道,旋即又捂住了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十分害怕地颤抖着身子,“国后娘娘饶命,嫔妾失言,嫔妾不是故意的……”   香柔怒道:“你身为嫔妾犯上不恭,竟敢怀疑是国后故意植箭木害人?”   那胡淑人只是抖着身子,怯怯地垂下了头。   众嫔妾面面相觑,竟皆跪在了地上,齐齐说道:“娘娘饶命!嫔妾惶恐!”   一时之下,就连国主也不由得看向了嘉敏,缓缓问道:“国后,你可知这是毒树吗?”   望向跪下的姹紫嫣红的一大片,嘉敏心中一阵阵悲凉,难道在众人眼中,她便是蛇蝎之后,如此令人害怕?   她深深地望着国主,所能说出的却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而已:“臣妾若是知道,又怎会让它伤了薛姑娘?”   有片刻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开得枯惨的花瓣随风杳杳,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了下来,宫人们尚未点灯,嘉敏看不到夜色浓翳下国主的脸,她不知道,他对她,还有几分基于情分的信任?   所有的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他是不是还会相信她。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温妃突然捂着腹部发出一阵阵干呕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温妃,你如何?”   温妃颇为难受道:“臣妾……臣妾只是觉得有些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滞闷的缘故。”   吴太医忙道:“微臣可否请给娘娘把脉?”   温妃点头应允,吴太医搭了一块纱巾在温妃的手上,凝神切脉,渐渐神色大喜,拱手向国主和嘉敏贺喜道:“恭喜官家,贺喜娘娘,温妃娘娘不适并无大碍,而是这宫中很快就要添上帝裔了!”   主后皆是一愣,怔怔忪忪间似乎并听清楚什么,还是裴婕妤尖声贺喜道:“哎呀!温妃娘娘有孕,这可是宫中许久未有的大喜事呢!”   国主恍然似被一道白光击中,尚未清醒,犹然不信地问吴太医:“你说什么?温妃她有孕?”   “是!微臣确诊无疑,而且温妃所怀的龙裔贵不可言,是为龙凤双生儿!”   龙凤胎!双生儿!国主还未回过神,裴婕妤欢喜道:“官家子嗣单薄,后宫中足足有近十年未曾添丁呢!这可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众人也都大为惊奇,纷纷道贺:“贺喜官家,贺喜温妃娘娘。”   国主回过神后,上前两步,握住温妃的手,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温妃娇怯含情地嗔怪道:“官家将臣妾的手弄疼了。”   国主听此忙松开了温妃的手,一时手足无措,温妃忍不住羞怯一笑。   “朕马上要做父亲了,朕是高兴过了头。温妃,”国主的目中闪着奇彩夺目之光,“朕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对双生子!”   嘉敏看他们像是夫妻般的对谈,心中又涌起了那熟悉的刺痛,她真羡慕,流珠姐姐有了孩子,国主是那么高兴……她的手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如果自己也有孩子该有多好……   她应该高兴才对,应该为流珠姐姐祝福才是。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连勉强的笑容也无法绽放一丝一毫?心中的难过和痛楚恍如锦袍中的破烂棉絮,被针线密密匝匝地缝在了里头……   不,那是她最亲的流珠姐姐,她说过不在乎的,不在乎的……   国主正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并未留意嘉敏失魂落魄的神情。   温妃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说道:“臣妾既是有孕,于宫中诸事怕是心力不殆……”   国主道:“这个是自然……”他转向嘉敏,目中有些流连的复杂之色,“温妃现在有孕在身,不宜管后宫诸事,以后就要国后多多辛苦一些了。”   嘉敏强颜道:“臣妾一定会让温妃安心静养。”   温妃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如何能不明白,只是面上温静静地笑道:“臣妾深有愧疚,非但不能为国后分忧,反而以后还要叨扰国后了。”   “温妃怀有帝嗣正是千娇万贵之身,不必说这些。”   夜风如水,袅袅吹散了下午的滞闷,贺喜了片刻,又忙碌了半晌,众人也就散了。   ☆、第三十二章 蓼花愁(1)   七夕夜。   这一晚既是牛郎织女香相会的良辰吉日,也是民间有情儿女偷偷幽会、私定终生的花好月圆之夜,更是国主的生辰。   筵席已撤,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   嘉敏喝得醉意熏熏,一个人自饮自酌,对着天上的灿星傻乎乎地笑,“七夕夜,牛郎织女终于相会了,香柔!快看,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像织女,还有那里……那里……”   香柔从她手中取下了酒杯,扶住她道:“娘娘,你喝醉了,奴婢扶你回宫早些歇息吧。”   嘉敏笑着摇头:“这么美好的夜晚为什么要睡觉呢!本宫要看星星……看月亮……香柔,陪着我到处走一走……”   香柔劝不动她,只得搀扶这着她走了出去,走出了雍和殿,听到宫檐深处传来袅袅余音,妙音蔓延,悠扬婉转。   嘉敏嘻嘻笑着,“那是官家的歌声,真好听……本宫要去听官家的歌声……”   “娘娘……”香柔面有难色地拽住了嘉敏,委婉劝道,“那歌声是从瑶光殿传来的……”   一语犹如醍醐灌顶,被夜风一吹,嘉敏的酒醒了大半,睁开朦胧醉眼看去,瑶光殿中灯火通明,笙歌阵阵,隐隐间还有女子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今夜月,国主留在了温妃处。   风拂着花粉,吹迷了嘉敏的眼睛,她揉了揉眼,才惊觉不知何时,竟是起了悱恻愁恨之绪,终是黯然转身。   ……   一夜无梦。   重重罗幕间筛下了七月里强烈的光线,嘉敏醒来时头沉沉似有千钧之重,触及到珊瑚枕边,可是象牙床上,空空如也。   她这才想起,国主昨晚是在温妃那里庆生,一想到此,便觉得心情郁郁,恹恹不乐。   香柔端了醒酒汤过来,“娘娘睡到日上三竿,昨晚又是一夜胡话,可是让奴婢白白担心了,喝了这盏醒酒汤,就会好更多。”   嘉敏慵懒无力地推开,摇了摇头道:“本宫不太想喝,还是让本宫多躺一会儿吧。”   香柔笑道:“娘娘若是不起来透透气,岂不是要让薛总管白等了?”   嘉敏惊讶地起身,“薛总管?她醒了?”因是起床太过仓促,嘉敏的头重脚轻,晕乎乎地差点摔倒。   “是呀!薛总管差了身边的的侍女黛烟过来禀报。”   嘉敏心头之间的的云翳尽数消散,催促道:“快快!快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看她!”   “那么娘娘就赶紧将这盏醒酒汤喝了罢!”   嘉敏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梳妆更衣之后,匆匆离去。   床榻上薛九憔悴苍白容颜,看到国后,就要滚下床行礼,嘉敏忙道:“快快免礼!”   “娘娘眷顾,奴婢三生得幸,无上荣光。”   “快别说这些,早在那日你救本宫的时候,本宫就觉得你十分亲切,已将你当妹妹看了。你可好了一点了没?”   薛九哀莫大于心死,凄恻笑道,“好?如果是这样的好,为什么不让奴婢干脆死掉?”她想要抬起右手,可是无论如何用力,却再也抬不起了。   嘉敏安慰道:“不要泄气,本宫会让最好的太医给妹妹医治的。”   薛九凄然地摇头,“没有用的,治不好了。太医说,奴婢的这半边身子已是毒入骨髓,除了剜骨祛毒,已经别无它法!就算是华佗再世救不了奴婢的半边身子!可是国后娘娘你知道吗?奴婢的身体残废了,就再也跳不成舞了,奴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跳不成舞了又怎样?你还能钻研舞谱、绘制舞谱,教习宫人习舞啊!”   “罢了。”薛九已然十分疲倦,用手揩去了眼泪,对宫女黛烟命道:“给国后娘娘上茶吧。”   黛烟依言沏茶呈给了国后,薛九道:“奴婢这房中没有很好的茶水,只有薄茶一杯。娘娘若是不嫌弃,请用茶。”   嘉敏微微一笑,从黛烟手中端过了水杯,放在唇边正要饮用,却被薛九挥手一扫,水杯掉在地上,摔成粉粹。   嘉敏惊讶不已:“你这是在做什么?”没等薛九回答,就已看到地砖被茶水侵蚀成斑驳一片,嘉敏脸色煞白,“你在茶里下了毒?”   薛九坦然点了点头,“不错,奴婢的确在茶里下了毒。”   嘉敏极为震惊:“你为何想要害本宫?”   “因为在奴婢醒来后,众人都说是国后娘娘嫉恨奴婢善舞,骤然得封,想要用箭毒害死奴婢,奴婢不过是要以牙还牙,想要毒死娘娘。”   香柔怒喝:“大胆!来人,将此人带出去!”   嘉敏抬手制止前来抓捕薛九的侍从,对薛九道:“你既然打掉了茶杯,没有让本宫喝下去,就说明你并不相信众人之言。”   薛九抬头望向嘉敏,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凝聚光芒,“不错,奴婢的确不相信是娘娘想要加害于我!如果是娘娘步步经营要置奴婢于死地,又怎会心怀坦荡地喝下奴婢宫里的茶水?”她咬了咬牙,“娘娘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想要说什么?”   “这宫中是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房中的晨曦之光骤然黯淡,嘉敏的心漏掉了一拍,陷入了深深思索中,“借刀杀人?栽赃于本宫?……”   薛九冷笑,“难道娘娘真的以为那箭木是宫人不小心植入花园中的?只怕是自从娘娘入宫当上国后之后,就有人想要加害于娘娘,只是娘娘福分厚重,才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国后娘娘大概还没忘那一次被毒蝎围攻?如果奴婢猜得没错,那也是有人存心想要害娘娘。”   “那是本宫房中遍插杂花,才惹来了毒虫。”   薛九不以为然,“那乔婕妤之死呢?众人都说是娘娘待人苛刻,是娘娘毒死了乔婕妤,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   “乔婕妤不是本宫害死的。”   “奴婢相信乔婕妤不是娘娘害死的,可是国主呢?国主与娘娘伉俪情深,也许一次两次会相信娘娘,可这样的事情多了,娘娘在国主心中的地位还能保吗?”   薛九的话无不是句句在理。   “想害死奴婢的人也是想要害死娘娘的人,娘娘难道从来就没有怀疑到谁吗?”   嘉敏陷入沉思中,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实不相瞒,本宫也的确已经在调查此事。”   ……   柔仪殿,阿茂进了小厨房,见夜蓉正在剖鱼,腆了一张脸凑了过去,“这是什么鱼呢?炖着香不香?”   夜蓉嫌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这是国后娘娘等会要用的御供稻花鱼,没你的事别来捣乱。”   阿茂故意轻轻碰了一下夜蓉的胳膊,夜蓉手一松,砧板上的稻花鱼顿时欢蹦乱跳,从夜蓉的手滑了下去,夜蓉忙去抓,不想手上被鱼鳍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阿茂一呆:“都是我不好,我来给你包扎包扎。”   夜蓉嫌弃地甩开了阿茂的手,“谁要你来包扎!你要是不来搅扰我剖鱼,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是是是,说的是,我就不该来搅扰……”   夜蓉白了他一眼,径自从厨房柜中翻出止血的药洒在伤口上。   数日来骄阳似火,这日空中却是云翳重重,低低压在宫檐脊兽上,憋得人透不过气。柔仪殿中阴沉晦暗,点燃了数支烛火还是阴暗不明。   廊下跪着柔仪殿中的悉数宫人,嘉敏指着放在美人靠下的十几盆箭木幼苗,对众人命道:“许久未下雨,这些盆植也落了厚厚的灰尘,今日本宫命你们将这些植物好好擦洗干净,一人领了一盆去吧。”   众人依言各自领了一盆箭木,若无其事地擦洗起来,只有夜蓉犹犹豫豫始终不肯上前,嘉敏奇道:“你是怎么了?”   “奴婢……奴婢……”夜蓉吞吞吐吐,不自觉地握住了自己受伤的手,“奴婢……”   香柔擦着箭木叶,递给夜蓉一块用来擦洗的绸布,笑道:“夜蓉妹妹平时干活都是抢着做,今儿是怎么了?”   夜蓉只得一步步地挪向箭木,盆中箭木幼苗的枝茎似被人掐断,流出了浓稠的汁液,夜蓉才刚伸出去的手又触电了般地收了回来。   廊下没有一丝风,浓云更加稠密,沉沉地压得人透不过气,夜蓉浑身的衣裳都已湿透,湿哒哒地黏着额前的发丝,一滴滴地淌下来。   嘉敏玉立于廊下,灼灼注目着她惊恐的神情,一声厉斥:“贱婢!你还不知罪!”   夜蓉浑身哆嗦了一下,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嘉敏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夜蓉唇色苍白,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说!箭木是不是你栽在本宫花园中的?”   夜蓉垂下了头,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娘娘何意……什么箭木……奴婢全然不知。”   香柔气不过,端起那一盆箭木就要塞到夜蓉手里,夜蓉尖叫一声,缩着自己的手躲在了墙角下。   香柔连声诘问:“你若不是知道这箭木有毒,还躲什么?!柔仪殿的宫人都不知道这箭木有毒,为何你一个人见之色变?!若不是你栽的箭木,还能有谁?!”   嘉敏深呼一口气,“你若是全部都招了,本宫就会饶你一条性命。”   夜蓉自知无法抵赖,狠狠咬了咬牙:“是,是奴婢栽的箭木,是奴婢趁着上次娘娘整修宫室混乱之际,偷偷移栽的。”   这样的结果在就在嘉敏的意料之中,她并不感到惊讶,踱步到廊下,望着外面暗沉沉的天,缓缓说道:“有一个疑惑,在本宫心中藏了很久。本宫知道你精于金石器皿,本宫上次端给乔婕妤剔花酒壶,是不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天色此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一道闪电霹雳下,映得夜蓉的脸色苍白如鬼,她倔犟地抬起了头,似乎不屑,“娘娘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嘉敏转头看着夜蓉那一张皎静如花的脸,叹道:“若不是你向本宫说起折花簪的做法,让本宫知道你精于金石器皿之工艺,本宫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那一日给乔婕妤送去的酒是本宫常喝的青花酒,酒壶和酒杯也会在喝之前检验,都不可能有毒,唯一的可能是——你提前在酒壶中做了机关,暗暗置下了毒丸,并在倒酒的时候按下了机关。”   夜蓉突然哈哈大笑,映着雷鸣闪电,分外狰狞可怖,她笑够了才说道:“不错,那一天是我侍酒,也的确是我在壶中设置了机关,才至于乔婕妤中毒而亡。”   嘉敏迫近了她两步,咄咄逼视着她的眼,“你与本宫无冤无仇,与乔婕妤、薛总管毫无瓜葛,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机要让本宫担一个毒后之名,处处置本宫于死地,说!你是受谁指使的?!”   夜蓉不屑地扭过了头,死死咬住了牙齿,咬破了舌头,也不回答。   “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嘉敏蹲下了身,捏住夜蓉的下巴,凌厉地逼问道。   夜蓉笑了笑,仰头挑衅地望着嘉敏,唇角边鲜血蜿蜒,“我说不说都是一死,娘娘又何必再问呢?我唯一能告诉国后娘娘的是:宫中人人都可以指使我,宫中人人都想要害死娘娘。至于到底是谁,娘娘,这个答案还是您自己慢慢去找吧!”   尚未等嘉敏反应过来,夜蓉突然一手抓过香柔手中的箭木,撸了一把枝叶就放在嘴里嚼,她一边嚼,一边阴恻恻地笑着,任唇边血水混着树液一滴滴流淌,很快,她便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地歪倒在地上。   一道闪电霹雳贯穿而下,映照得夜蓉的脸色白剌剌地,像是清明时节坟头白皤那样的惨白。   香柔探了探夜蓉的鼻息,起身禀道:“娘娘,夜蓉已经断气了。”   嘉敏望向廊外阴晦的夜空,片刻,豆子似的雨点砸向了地面,天地哗啦啦的一片,将令人窒息的暑热驱散得干干净净。   云翳已然散开,可是嘉敏心头的云翳却堆积地越来越重,宫檐重重,一望而无垠,那个在暗处向她放箭的人到底是谁?是谁?   她重重叹口气,对檐廊下的阿茂命道:“将她拖出去埋了吧,将这些盆载也都搬下去,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阿茂领命下去,香柔走上前,对国后低声说道:“奴婢怀疑一个人。”   “是温妃,对吗?”   ☆、第三十二章 蓼花愁(3)   国主气得脸色煞白:“你们一个个竟跟哑巴似的,是要忤逆朕的旨意吗?”   尔岚肩头耸动,低声饮泣着,国主注意到她,“你是温妃近前侍候的,你说说看!温妃到底如何变成了这样?!”   尔岚的身子微微颤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在一旁的国后,惴惴惶恐:“奴婢……奴婢不敢……”   国主已经失了耐心,嘉敏也急道:“你快说!”   尔岚小声说道:“是温娘娘刚刚喝了国后娘娘送来的野鸡汤,才致突然腹痛如绞,血流如注……”   “你说什么?”嘉敏恍如被雷电所击,脑中空白一片。   国主狐疑地望向嘉敏,焦急中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语气很重,“国后,你给温妃喝了什么?”   “是臣妾让人炖的汤,用来给流珠姐姐滋补身体,调理气血的,流珠姐姐怎么会……”   流珠姐姐怎么会因为喝汤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嘉敏实在不能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太医的消息实在是让人大失所望,吴太医擦了擦汗珠,跪下道:“微臣领罪,微臣无能,没能保住龙凤胎,温娘娘小产了……”   “本宫不信,流珠姐姐早上还好好的,本宫不信……”嘉敏将目光投向了一侧的吕太医。   吕太医沉声道:“温娘娘小产血崩,所幸的是微臣适才施与针灸,温娘娘只是痛得晕过去了,很快就会醒来……”   国主心痛如绞,看到温妃脸上沾满了汗水,头发凌乱不堪,脸色苍白如纸,心中大为怜悯,语气中也不由得急了几分,追问嘉敏,“国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臣妾也不知,臣妾给流珠姐姐送的汤不会问题的。”   偏偏那吴太医在温妃喝完的残汤里里嗅了嗅,高高举着碗跪地向国主禀到道:“这残汤中的确有川乌,正是让孕妇小产的烈性之药。”   吴太医的话坐实了嘉敏害人之心,半晌,国主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嘉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殿中分明是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可却像是无人之境,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香柔“噗通”一声直直接跪在了地上,恳切地望着国主,“请官家相信娘娘,娘娘仁厚,怎么会要加害温妃?”   “国后,朕愿意相信你,可是你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国主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嘉敏的脸上,想从中找到他期许的答案,或许是汤经过他人之手,被人作了手脚;或许这碗汤根本就不是她让人做的。   总之,只要她任意说出一个理由,他都会毫无疑问地去相信她。   可是嘉敏只是摇头:“臣妾真的不知。”   温妃已然悠悠醒转,眼角还挂着潸然的泪水,她挣扎着从殷红的床上抬起了头,凄哀婉婉地说道:“国后娘娘,求你放过臣妾好不好……臣妾真的从没有想过要争宠,臣妾只想平平安安地诞下孩子,抚养孩子成人,安然一辈子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哭声凄凄,令人颇为动容,国主心中酸涩,可下意识中想要维护嘉敏,温厚安慰道:“温妃,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也许并不是国后所作所为。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清楚的。”   此时,殿外突然响起仲寓慌张的声音——“父皇,父皇……”   仲寓径直跑进了大殿,扑入到国主身边,一把扯住国主的衣袍,惊慌道:“父皇,父皇,儿臣害怕!”   “你怕什么?”   “儿臣……儿臣的金龟丢了,儿臣去找的时候无意间在小庖厨听到国后与宫女商议,说什么下药……小产之类的……儿臣也听不太清楚,儿臣回到自己房中后,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中实在惶恐,只好来告诉父皇”   “郡公怎么可以诬陷国后娘娘?”香柔十分不解,又气又急。   嘉敏也没回过神,难以置信问道:“寓儿是不是听岔了?”   仲寓清脆朗声道:“儿臣没有听错,儿臣记得清清楚楚。等到国后离开后,儿臣在庖厨里捡到了这些东西。”他说着向国主交出手中的几块像是的木头一样的东西。   国主的面容上看不清任何喜怒哀乐,静默如深潭、如海,那吴太医看到这几样,登时目瞪口呆,“禀官家,这就是温妃碗中的川乌啊!”   温妃几乎再次晕厥,凄然道:“原来国后娘娘早就有害臣妾之心, 嫔妾到底犯了什么孽,让国后娘娘对臣妾腹中的孩儿恨之入骨?臣妾有错,国后就对着臣妾来,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她哭得声噎气继,若不是尔岚在身边搀扶着她,她早已昏死过去。   国主不忍地闭了双眸,沉声问道:“国后,你就是这样照顾温妃的吗?”   嘉敏第一次觉得如此软弱无力,哪怕她曾经数次被人诬陷,她也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心惊肉跳,她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所能说出口的唯有一句话,“臣妾不知道,臣妾什么都没做过。”   “难道你是说仲寓说谎吗?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国主缓缓问着,他依旧高贵清雅,温润如玉,可是他的话语中饱含了失望、疲惫和伤感……   “臣妾自知无话可说,请管家赐罪。”   “国后,或许你该效仿昭惠后的仁德懿范,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母仪,这些日子,你就呆在懿陵好好思过吧!”   嘉敏的心骤然一跳,抬了泪眼望着国主,心中突然一阵阵搐痛,是什么时候,她与他已经被推到了这样的处境。   她拜倒:“臣妾谢官家隆恩。”   此外,便再也无话可说。   懿陵位于城郊西北侧,为风景蔚然、树林匆匆的风水宝地,长长的墓道上依次坐立着无石像,古朴而肃穆,呈现出一派庄重静谧的气氛。   陵园的山麓临溪处修葺了一座行宫,鲜花匝地,绿树成荫,环境清幽而美,倒是个让人澄心虑俗的室外桃园。   嘉敏跪在祭室的蒲团上,祭位上,是姐姐的画像,她默默焚香祷告:“姐姐,我来看你来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念你,也常常会在梦中与你相见,我相信你一定在天堂中过得很好很好。”   她的心情有些颓丧,静坐了片刻,才说道:“我有时候也想,我们姐妹同样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是不是也同样爱错了一个男人?帝王的爱,是这世上最不能指望的。难道,同为国后,当真是我们姐妹的宿命么?”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沉闷而细微的声音,隐隐地夹着风吹树叶飒飒的声响,格外诡异,令人惶惶不安。   嘉敏竖起了耳朵,问向身边的香柔:“你听到了什么了吗?”   香柔偏着头仔细听,除了沙沙声,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蓦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分明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哭泣的声音滞重而绝望,让人毛骨悚然。   嘉敏和香柔跑出了祭室,四处寻找着声源,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那哭声嘤嘤,似乎是难以为继的抽泣声,香柔一怔,对嘉敏呐呐说道:“娘娘,那声音好像是在地下……”   嘉敏神色凝重,屏气细听。   香柔有些害怕,“这懿陵中还陆陆续续葬了很多王公夫人、皇亲贵戚,现在又正是鬼月,阴气最重,莫不是冤屈的魂灵……”   嘉敏摇了摇头,“不对,你听,那的的确确是人在哭!”   香柔镇定了心神,仔细一听,果真,哭声中隐隐夹杂着微弱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人在费力挣扎着什么。   香柔困惑道:“这声音是来自地底下,好像就在我们附近,可就是找不到,她到底会在哪里呢?”   嘉敏望着陵园的墓碑,突然说道:“点上火把,我们一起进墓穴。”   香柔大吃一惊:“进墓穴?”   “对!这懿陵中还有许多已经开挖但并未葬人的空墓穴,那哭泣的声音由传自地面,所以,那女子一定就在我们脚下的空墓穴中!”   香柔也不迟疑,让几个侍从点亮了火把与嘉敏一起找到了墓穴口,从里面走了进去,墓穴中阴暗干燥,弯曲回旋,而那女子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大,嘉敏和香柔对视一眼,看来,是找对了地方。   果然,在一块岩壁下看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看到有人前来,惊喜地就要扑上去,可还未走几步,就被脚下的铁链拴住。   女子显然已在墓中呆了很长时间,披头散发,半眯着眼挡着火把强烈的光线,看了嘉敏时,愣了半晌,随即又哀哀呼道:“求求你们救我!求求你们了!”   嘉敏让侍从砍断女子的脚链,将她救了出去。   ……   女子显然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大碗饭,又将桌上的菜肴席卷一空。   嘉敏进来时,那女子吃饱了饭,有了力气才直直跪在地上,感激地伏地磕头:“谢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此生愿犬马相报。”   嘉敏大惊!庆奴?她是庆奴?   女子稍稍理了理鬓角边的散发,嘉敏才看到了她的容貌,她三十多岁,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细眉樱唇,五官精巧周正,依然显现出曾经是个温婉娴静、和善安谧的美人。   果然是庆奴!曾经被自己和姐姐联手陷害,被国主一语令下,守皇陵的庆奴!   嘉敏受不起她的大礼,命香柔将她扶起。   庆奴不敢起身,惴惴不安道:“娘娘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娘子,娘娘尊贵,奴婢不敢造次。”   “你若是再这样拜下去,都不能好好地说话了。”   “是。”庆奴起身,恭敬立于一侧,神态十分恭顺。   嘉敏问道:“本宫很好奇,你当初被赶出宫后,是为陵园的看管宫女,为何会被关在墓穴中?”   庆奴紧紧咬着唇角,咬得唇角发紫,似乎仍受着非人的折磨,瘦削的肩膀忍不住轻轻颤抖,“奴婢卑贱,宫里娘娘要折磨奴婢,亦不过像是捏死蚂蚁一样。”   “宫里娘娘?是哪一位宫里娘娘要这样虐待你?”   “是温妃……是温妃她想要活活饿死奴婢!”   嘉敏大惊,香柔也十分疑惑,嘉敏不相信地问道:“此事当真?”   庆奴苦无奈道:“十多年前,奴婢不过是无意间伤到了温妃,温妃却记了奴婢一辈子仇,前不久,温妃又差人将奴婢圈禁在墓穴中,就是想饿死奴婢。”   嘉敏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如果温妃当真如庆奴所说是个披着羊皮的狼,那么……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急切地想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说,继续说下去,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奴婢定然知无不言。”庆奴缓缓道来, “十多年前,奴婢是官家的贴身侍女,宫中有侍妾妒忌昭惠后专宠,给昭惠后的点心中下了药,借由奴婢之手送到昭惠后跟前。昭惠后发现后,以为是奴婢要陷害她,所以对奴婢心怀怨恨,找了个香璎里放山薇花的理由将奴婢打发到皇陵中来。”   嘉敏听后唏嘘不已,当年只以为姐姐设计赶庆奴出宫,做得太过分了些,没想到还有着这一层缘故。   她有些歉意道:“说起来,此事也有本宫的干系,无意间害了你,现在想来还是愧疚不已。只是,此事与温妃又有何相干?”   庆奴道:“那时昭惠后为保养身材,从不吃点心,而温妃却爱吃甜食,所以,昭惠后所有的点心都是赏给了下人吃,温妃那时是昭惠后的贴身婢女,自然吃了很多有毒的点心,那些食物会让身子大损,伤了母体根本,所以,温妃是不会有孕的。”   嘉敏讶然不已,这句话犹如一块巨石将她冰洁的心湖砸了一个大窟窿,她惊得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什么?!你说温妃根本就生不出孩子?”   “是,就算有孕也难以让胎儿成形诞生。温妃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一直记恨奴婢,折磨奴婢,这一次,温妃怀了身孕,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就迁怒到奴婢身上,想活活饿死奴婢。”   ☆、第三十三章 不可活(1)   嘉敏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去一样,犹如醍醐灌顶,犹如当头棒喝,所有混沌的一切都渐渐沉淀明晰,所有在暗处的阴影如今都已处在光亮之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流珠姐姐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却要栽赃在本宫的身上……”   香柔忿忿道,“奴婢没有猜错,温妃早就对娘娘不利!只是没想到她用这一招苦肉计终致主后隔膜,想来曾经国后娘娘的种种险境都是拜温妃所赐!”   是啊!何尝不是?曾经曾经,她每一次性命将陨,每一次与国主的疏离,也许都不是天意,而是有人故意而为。   “流珠姐姐,是我看错你了!我们从小一起到大,亲密无间,我将你视作亲人,你却将我视作眼中钉,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恨我,这么恨我……”   一股烧焦的气味在房中弥漫,香柔嗅了嗅鼻子——不好,是起火了!   向外望去,只见火光冲天,热浪逼人,正是骄阳如火的天气,又刮着山风,那火势惊人,席卷了山庄旁边的干柴草垛,不过一瞬之间,就舔舐了梁柱屋椽,烧焦的木块纷纷如雨下,滚滚浓烟更是逼得人透不过气。   “不好了!着火了,快!护送娘娘!”   众人拥护嘉敏一起往门边冲去,可大门竟已被反锁!   熊熊的火势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屋上烧毁的横梁坠落在地,砸中了好几个侍从,房中变成一片火海,炙浪一阵阵袭来。   就在屋宇纷纷倒塌之时,大门突然被闯开,浓烟中冲入一个身影,那男子闯入搀扶着嘉敏冲了出去。   到了外面,嘉敏才看清楚男子是曹仲玄,“怎么会是你?”   原来,自从被国主贬斥后,曹仲玄入升元寺绘制壁画,偶然间在寺庙中听到刺客们动手刺杀国后的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   曹仲玄刚要说话时,围墙上突然跳出数个蒙面的人,挥着刀往这边杀将过来,其中一人吆喝道:“人还没有烧死!将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曹仲玄无奈叹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总是没有好事发生?”   话音未落,数个刺客已欺身过来,曹仲玄伸脚一绊,那率先冲过来的刺客被绊倒在地,曹仲玄捡起掉在地上的刀,一刀朔进了刺客的心脏,那刺客登时蹬腿毙命。   香柔大声道:“护卫娘娘!”   随从侍卫将娘娘围住,与刺客们混战一起。   在这混战的当口,香柔带着嘉敏逃到一处山谷中时,然而还没有跑多久,又有无数蒙面刺客将她们包围。   人多势众,武艺高强,这帮刺客大有来头!   曹仲玄呵斥道:“大胆!国后娘娘在此!你们也敢动手吗?”   孰料那几个蒙面刺客并不吱声,只是彼此略微点了点头,又冲上来,刀起、刀落,一切都快如鬼魅。   随身的侍卫已倒下了多数,仍有忠心的侍从拖着伤残之躯,拼死护住国后。   就在此危殆时,一把银光闪闪的大刀突然从天外飞来,如陀螺旋转,那数个刺客手中一软,如一滩烂泥滑倒在地。   嘉敏等人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闻马蹄得得之声,一个魁拔英挺的身影从峡谷处掠来,嘉敏看到那一袭飘散的白发,眼眶不知为何突然一热。   林仁肇翻身下马,接住虎翼刀, 与那刺客一场恶战。   腥风血雨,哀嚎声声。   片刻之后,山谷中终归宁静。   香柔喜得叫道:“林大哥!”然而不过是瞬间而已,她的笑容已然僵住,脸色顿时煞白无华,林仁肇身后一支利箭朝他飞了过来!   “林大哥小心!”几乎在同时,香柔推开了林仁肇,那支飞来的利箭不偏不倚正好插中了她的前胸,身子一歪,无力地滑倒在林仁肇的怀中。   “香柔!”嘉敏愣了片刻,才知道刚才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扑到香柔身边,惊恐地发现香柔已经嘴唇发乌,七窍流血。   “香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曹仲玄恨恨道:“箭上有剧毒!”   香柔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拽着林仁肇的袖襟,鹅蛋脸展开杏花一般的笑容:“林将军……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真好,能死在林将军的怀中……”   林仁肇抱着怀中的女子,浓眉紧蹙,面色暗沉。   香柔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说道:“曾经被林将军救下……我……无以为报,只等来世……愿将军请保护好国后娘娘,保护她一辈子……”   嘉敏大急,泫然哭泣,“不要,香柔,你一定要挺住,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香柔只是眷眷地看着她,终是一笑,缓缓闭了双眼,软绵绵地滑倒。   “香柔……”嘉敏扶住了香柔的身体,这样的痛来得太猝不及防,太刺心,太让人无措,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很快过去的,会过去的,香柔她并没有死,并没有,她只是睡过去了……   嘉敏尚且沉浸在悲痛之中没回过神,林仁肇已经翻身上山坡追了出去,那放箭的刺客正是没命地逃,林仁肇飞扑上前,一把揪住了刺客,正要一刀朔了他的心脏,却被匆匆赶来的曹仲玄大声喝止道:“住手!”   那刺客知道自己命不长矣,抓住林仁肇的刀刃往自己的胸口上狠命刺去,倒毙而亡。   曹仲玄可惜地喟叹道:“来晚了一步,没想到竟是死士。没从他嘴里问出来头来。”   林仁肇扯开刺客的面巾,在他的身上摸了摸,在他的腰上搜到了一块令牌,“这是宫中御林军的腰牌,是宫里的人。”   曹仲玄并不惊讶,对嘉敏嘲讽道:“国后娘娘被宫中的御林军追杀,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流珠姐姐!是流珠姐姐要将我赶尽杀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香柔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抱着香肉渐渐冰冷的身体,嘉敏的心揪了似地痛,“香柔是无辜的……”   她的痛,她的恨,如锥心泣血,一颗心仿佛被踩在了地上,痛得已经不属于她。   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林仁肇轻轻地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就好像她还是他的小媳妇儿,他依旧是她的林大哥一样,“娘娘节哀,香柔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是我对不住她……”   林仁肇轻声安慰着,心中亦是无法掩饰的酸楚和愧疚。   嘉敏将头埋在林仁肇的胸前,可哪怕这样宽厚的胸膛也不能平复她心中的激烈,她抬了头愤愤道:“报仇!我要给香柔报仇!”   曹仲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心中醋意上涌,冷冷地嘲讽:“当下之急是下一步该怎么做,要不然不仅不能给香柔报仇,只怕自己也要魂归西天了!”   一语如惊醒梦中人,嘉敏方才觉得自己竟在林将军的怀中,忙惊慌地推开了林仁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而林仁肇也在怔忪之中,似乎,适才那怀中小小的柔软的一团,竟能牵动他的全部愁思,她一哭,连自己的心也都碎了……   他懊悔不已,如果不是香柔替自己挡了那一箭,嘉敏也不会如此伤心欲绝……   林仁肇满脸不悦,“这位公子,娘娘心中难受,你怎么还能往伤口上撒盐?”   曹仲玄不以为意,冷哼一声,“难受又怎样了?是性命重要还是难受痛哭一场重要?若此次刺杀之事当真是宫中温妃安排的,温妃等不到刺客回宫复命,一定知道行刺不成功,还会继续行刺国后的,反正这荒郊野外,正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国后娘娘早死是死,晚死也是死!”   林仁肇道:“有本将保护国后,本将难道还怕宫中的一个妇人么?只要她敢派人来,本将定会杀他个片甲不留!”   曹仲玄目中尽是不屑,唇角勾了勾。   林仁肇大为恼火,十分不悦道:“你是嘲笑本将无能么?”   “非也!林将军英勇盖世,在下十分敬服,又怎敢取笑呢!只是据我所知,林将军这次入宫是被国主问罪,自身难保,如何还能保护国后娘娘?更何况,要保护国后娘娘,须得寸步不移,林将军打算放弃南都留守之职,以七尺男儿之身在此陪伴国后娘娘一辈子么?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有辱娘娘清誉。”   林仁肇气得脸红脖子粗,“铮然”一声拔出了手中的刀,架住了曹仲玄的脖子,“你若是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随时可以了结了你,省得你的这张臭嘴里再放出屁来!”   曹仲玄身子玉立挺拔,气度洒脱,丝毫不理会林仁肇的怒气,反而更逞一时口舌之快,“原以为林将军有勇有谋,却不过是个无脑无用的粗人,想来是我看错了人。”   “你……”林仁肇气得手抖,手腕微微一用力,手中刀刃已经在曹仲玄的脖子上划出了血痕。   嘉敏喝道:“你们都住手!”   林仁肇生生收住了怒气,嘉敏沉声道:“我入宫。”   林仁肇大吃一惊,断然否定,“不行!温妃知道行刺失败,一定会千方百计在你回宫的途中布下埋伏,还是等风头过了再说。”   蓸仲玄说道:“谁说温妃知道行刺失败了?”   林仁肇冷哼一声,“你刚才也说了,刺客没有回去复命,那就等于行刺失败,温妃还能不知么?”   蓸仲玄浅浅一笑,吹了声口哨,山谷之中,一个少年骑着枣红马翩然而来,那少年正是蓸仲玄的书童骏驰。   蓸仲玄指着地上躺着的刺客尸身,问向骏驰:“你可看清楚了?”   骏驰点了点头:“看清楚了。”他转过身,手轻轻在脸上一抹,等他再转过身的时候,林仁肇和嘉敏都吃了一惊,顷刻间,这少年的面容竟然和地上刺客的面容一模一样!   蓸仲玄一笑,嘉敏惊诧之后顿觉豁然开朗,心思一动,“想不到曹公子的身边还有这等奇才。”   蓸仲玄道:“有这样的奇才,若是不用,岂不就可惜了?”   嘉敏点了点头,“的确是可惜了,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蹲下身,轻轻抚顺香柔鬓角的乱发,心中黯然悲戚,可是脸上却只有淡漠决绝的神情,“香柔,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你等着。”   ☆、第三十三章 不可活(2)   暮色四合,天边的最后一丝灿烂的云霞消散之后,夜幕如同一张罗天盖地的大网,迅速地笼罩着金陵城。   宫城中正是宫人侍卫们轮班更值的时刻,骏驰换容入了宫之后,与其它侍卫一起谨慎地到瑶光殿前巡逻,尔岚站在大殿门口翘首以待,见到那骏驰之后,一颗心方才微微安定,朝他使了个眼色,骏驰趁着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御林军后溜进了瑶光殿。   温妃小产之后,尚在悉心调养之中,不便行走,整日里闲坐在床上,人参燕窝从不断口,数日调养下来,一张憔悴苍白的容颜渐渐有了桃花的鲜妍之色,开门见山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骏驰道:“一切如娘娘所愿。”   温妃惊得从床上坐起,面上的神情十分怪异,既惊喜若狂又觉得索然无味,那是当一切都按计划完成之后,反而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一切都成了既定的事实,再次问道:“烧死了?”   “是,七月干燥,大火熊熊,国后和侍婢都已经被烧死了。”   温妃心中正准备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微微蹙眉,黑亮的眸间登时腾腾燃烧了几分杀气,“本宫听你的声音怎么觉得这么陌生?”   骏驰心头大震,他有变脸之技,却不能模仿别人的声音,如果被温妃发现了……   殿中四处都是绿植鲜花,墙角四角里都放着鎏金冰鉴,森森的凉气一点一点地浸润到骏驰七窍中,他稳了稳心神,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跪趴在地上唤道:“小的该死!小的染了热症,喉间不适,声音也变得粗哑了,惊扰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殿中十分沉寂,连呼吸声都是沉闷滞重的,温妃仔细地打量着骏驰,人还是那个人,可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多了疑心,幽幽沉沉地问道:“你说烧死了,可怎么让本宫相信?”   殿中复又寂寂无声,殿中烛光昏暗不明,映照得骏驰的脸在一片阴影之中汗水涔涔。温妃疑心大起,莫非这暗卫根本就没有完成任务?她正要命人将他拖出去杖毙,此时骏驰却上前呈上一个焚烧得只剩下半边的香璎,“这是小的在烧毁的余烬中找到的,请娘娘过目。”   尔岚取过香璎呈给温妃,温妃拿起来对着烛火打量,心中的狐疑方才尽数散去,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香璎为国后娘娘随身所带,既然你手中有这样东西,本宫相信她已经化为骨灰。”她朝身边的尔岚点了点头,尔岚端出一包沉甸甸银子递与了骏驰。   温妃道:“这些钱财够你置地买房,离开金陵城远远地,越远越好。”   骏驰领了钱财,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沉沉无声,门外一阵夜风从窗户中飘过,殿中的蜡烛登时熄灭,尔岚点亮了烛火,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低声说道:“娘娘的心中大患已除,往后还有更多的荣华富贵等着娘娘去享受呢!”   可温妃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似乎并未将尔岚的话放在心上。   ☆、第三十三章 不可活(3)   尔岚有些奇怪问道:“娘娘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娘娘看样子似乎并不开心?”   “尔岚,是不是本宫太狠心了?嘉敏毕竟是本宫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死了,本宫心中也像是剜了一块肉。”   尔岚笑了笑:“有国后就没有娘娘,有娘娘就没有国后。一山又岂能容二虎?要怪只能怪她处处都抢了娘娘的东西,怨不得娘娘的。”   “是啊,本宫应该开心,可是本宫也不知道为何,心中总是忐忑不宁静,本宫总觉得周嘉敏还没有死,总觉得她还一个角落里看着我。”   “是娘娘多想了,国后的香璎都在娘娘的手里,肯定是死干净了,还怎么在角落里看着呢?只怕国后娘娘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陵园的人找到,到了明天早上国后不幸葬身火海的消息就要传至宫中了,到时候众人皆以为是天热物燥失火,国后才不幸殒命,谁又能想到是娘娘预谋安排的……”   尔岚一语未毕,桌案上的烛火跳了跳,被一阵风一吹,竟然又灭了,尔岚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重新点亮烛火时,手不有些颤抖。   温妃冷不丁在黑暗中抓住了尔岚的手,吓得尔岚身子一抖。   温妃问道:“今儿明明是三伏天,怎么本宫觉得这样冷?”   被温妃一提及,尔岚也觉得冷了,那仿佛是一种来自晦暗之处的阴气,冷森森地让人从心底里冒出嘶嘶的寒气,她掩饰地笑了笑:“大概是冰鉴里的冰块太多了,奴婢这就去拿走些冰块。”   尔岚将冰块腾出走廊时,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一抬头,恍惚看见树丛后一个白衣女子正凝望着自己,再转过身时,那女子又已经消失不见,她的心蓦然一紧,低着头匆匆回到了屋里。   这一夜,温妃睡得极不安稳,至三更时分,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中的自己凤冠凤袍,而国主身着黄袍衮服,朝自己温润笑着伸出了手,祭天礼台上,万民崇拜,朝臣山呼……   这样与他并肩走在一起,是她多少年的夙愿呵!她心中欢呼雀跃,欢喜地伸出自己的手,可令她惊慌失措的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总是够不着国主的手。   不!国主明明是对她微笑的,为何却突然微微笑着走向了另一边?她转过了头,是嘉敏!竟然是周嘉敏!她亦是大红的凤冠凤袍,光彩夺目闪耀,比之自己,不知高贵端庄多少!她与国主一起缓缓走上了祭台,受群臣朝拜……   不!她才是国后,才是与国主携手的人!她跑上祭台,奋力将国后推了下去……   熊熊烈火中,嘉敏浑身被焚烧得肌无完肤,黢黢如炭,只有一双伸出的手被烧得白骨森森,她哀哀哭道:“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好痛,好痛,姐姐一起来陪我……”说着,突然从火海中向她扑过来……   “不!不……”温妃惊声尖叫着醒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她大口喘气地倚靠在床头,依然觉得又冰又冷、寒气袭人,唯有一抹莹莹烛光犹如鬼火般飘忽闪烁,殿中冰鉴中升起袅袅的水汽……   尔岚听到动静跑了进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温妃,“娘娘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温妃披头散发,脸色煞白,“本宫梦见她了,梦见她还没死,她想要我陪她……”   尔岚也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烛火忽地又灭了,房中幽暗无光,只有悬在藻井上的明珠散发着幽蓝的光。   门突然被风吹开,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发出嘎嘎的声音,吹得悬挂在挂落上的水精帘子悉悉索索地颤动,尔岚心中害怕,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去,可总觉得门外似乎有什么脏东西……   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向门边,正要去关门,一个白色长袍乍然出现在她眼前,她的心骤然凝缩,哆嗦着抬起了眼皮,一张已经被焚烧得溃烂露骨的脸隐在一头焦糊的头发中,慢慢地飘到了她的跟前,尔岚吓得跌坐在地,浑身的筋脉似乎都已被挑断,动也不能动。   白衣女子一步步飘向尔岚,阴惨惨的风一吹,尔岚看清了她另半边完好的脸,是国后娘娘!是国后娘娘!   “不关奴婢的事……不关奴婢的事,娘娘不要害奴婢……”尔岚拖着自己的身体往后退着,浑身上下已经软得一摊烂泥。   白衣女子一点点逼了进来,声音幽幽凄凉:“流珠姐姐,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一个人好孤单好害怕……你们主仆二人来一起陪我好不好?”   温妃躲在床上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而尔岚更是缩成了一团,她退到了桌子脚下,再也无路可退。   白衣女子苍白的手伸向了尔岚,阴恻恻说道:“本宫知道你能干,本宫的香柔刚好死了,以后你就服侍本宫好不好?”   尔岚吓得浑身发抖,呼吸困难,“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没做,一切……一切……都是温妃娘娘的意思……”   白衣女子缓缓地飘向了床边,幽怨问道:“姐姐对我做什么了?是姐姐想要放火害死我吗?”   温妃吓得一跳,壮了壮胆,突然从床底下取出一把长剑,跳下床乱舞,厉声呵斥道:“你以为你变成了鬼魂,本宫会怕你不成!本宫既然不怕害死你!就不怕你来寻仇!”   白衣女子哀哀哭泣:“是姐姐烧死我的吗?”   温妃披头散发,大惊之下也失了心智,以剑护身壮胆,“你挡了本宫的路,本宫自然要扫去障碍。若不是昨日你被本宫烧死,便是明日被本宫毒死!死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若是明白,就在黄泉路上走好!不要再骚扰本宫!”   一刹那,殿中灯烛大亮,温妃怔怔然,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白衣女子摘取了半张面皮,竟是国后!   她的脸竟然是完好无损,光洁如玉,她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温妃大震,举剑怒道:“你是人是鬼?!”   嘉敏冷冷笑道:“我当然是人。”   “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你已经被烧死了!”温妃失狂地大叫。   “是啊!若不是我命大福大,如今来见姐姐也只能以鬼魂之身了吧?”嘉敏失望至极,语气冷冰冰没有温度,“我真的没想到,姐姐竟是这样阴毒小人,处处要置我于死地!”   “朕不料宫中养了你这样一条毒蛇,枉朕平日里白白信任了你!”话音未落,国主已经跨入了门中。   愣了一瞬,温妃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嘉敏着意安排,她处处算计别人,可到今天却是被人暗算了。   她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口中连声呼冤:“臣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国主怒不可遏地呵斥:“放肆!你命人放火焚烧懿陵行宫,想要活活烧死国后,还口口声声说要毒死国后!若不是朕亲耳所闻,真不知道妇人之心竟可毒至此!”   温妃哀哀哭诉:“官家,臣妾刚刚是被恶梦魇了,臣妾说的都是胡话啊!”   那尔岚反应过来,自知今日之事若是被揭发,自己也难逃一死,不如拼死护主,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情道:“官家,温娘娘刚才所说的胡话当不得真啊,自从娘娘被国后下药小产之后,伤心过度,精神极度虚弱,神思也十分悲怆,夜夜都梦见过国后娘娘要害她,这才起说了刚才的那番胡话。”   温妃伏在地上的样子着实可怜,瘦弱的身子不堪支撑着她跪倒在地上,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   嘉敏暗暗吃惊她如此作态,却也看清了温妃的为人,悔恨为何自己从前就没有识透她的本来面目。   她轻轻一击掌,殿外的元英推着金凤、郭艳进了门,那金凤、郭艳身子都只是筛糠似地抖,脸几乎贴在了地上,元英行礼禀道:“奴婢参见官家、国后娘娘。”   国主问道:“你有何事要禀?”   “奴婢是掖庭的掌事宫女。这两个杂役曾经想要置国后娘娘于死地。”   国主微耸眉头,“哦?那是数年前之事了。”   元英切切说道:“的确是经年之事了,彼时国后娘娘被关在掖庭中思过,这两个杂役百般刁难欺负国后不说,还将国后锁在屋,让她中黑炭烧焦之毒,将晕迷之后的国后娘娘丢弃到万兽园中喂豺狼,害得国后娘娘几乎沦为野兽口中之食,更是全身瘫痪,休养调息了很久才捡回一条性命,至今在冷的时候,国后娘娘的一条腿都还不灵便呢!”   元英本是个粗鄙丫头,但今日为了国后娘娘,她的这番话在心中已经练习了很多遍,这才是一字不漏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往事如烟如云,一一在国主眼前浮现,他的心愧疚而疼痛,他轻轻对嘉敏道:“怎么不早告诉朕,朕竟不知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头,是朕对不住你。”   嘉敏心中有热流涌过,那一刻,她几乎落泪,她勉强道:“多苦的苦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臣妾从不曾记得了。”   国主心中深深的爱怜愧疚之意,一旦化为了无限的恼恨,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对地上的金凤、郭艳斥骂道:“贱婢!是谁给了你们胆子!要害死朕的国后……”   金凤五大三粗,可却是个不经用的,早已经吓得人事不省,呐呐了很久都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而郭艳精滑,指着温妃一口咬定道:“奴婢只想本本分分地干活,是她!是她逼迫奴婢害死国后的!是她要奴婢关紧门窗、用烧焦的黑炭气味毒死国后的!奴婢是被逼迫的,求官家开恩,国后娘娘开恩呐!”   温妃大惊,指着郭艳颤着声音说道:“胡说!你竟敢诬陷本宫!你一个小小罪奴,是不是受了国后的指使?”她转过身,抱住国主的黄袍哀哀哭泣道,“这都是无中生有之事,请官家明察,臣妾根本就没做过的事!臣妾是被冤枉的。”   她擦了一把泪水,哀痛而失望地望着嘉敏,“国后娘娘?难道你就这么恨我?我不过是多陪了官家弹琴跳舞娱情而已,你就这么容不下我,让这些奴婢诬陷我?”   温妃的一啼一哭做足了戏,恍如受伤的小白兔,或者是待宰的小羊羔,可怜而哀怨,就是嘉敏,也几乎被她的哭容感染,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了她。   不!若不是她,香柔怎么会被害死!   她再也不会纵容身边的这条毒蛇,她面无表情,冷冷道:“流珠姐姐,我并没有诬陷你,自从我入宫之后,你就时时想要加害于我,枉我把你当作至亲至近的亲人,一直都那么相信你!”   温妃泪水奔涌,无限凄凉,“国后威压后宫,想要让我死不过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其实,国后不过是嫉恨我获分宠罢了。”   “分宠?”嘉敏冷笑,“若你真的是凭自己的才貌德行获得了国主的宠爱,本宫无话可说,可你靠的是什么?!”她向外扬了扬首。   早就恭候在外的吕太医领命入内,恭敬地向国主呈上一个精雕小盒,“微臣曾在给温妃请脉时,在殿中 偶然嗅到此香,便斗胆悄悄在香炉中取了一小块,还请官家闻一闻。”   众人不知吕太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温妃的面色已经变成了青灰色。   国主轻轻一嗅,只觉得一股甘甜幽香侵入肺腑,闻之令人怡然,可血气上冲,心中更有一种空落落的寂寞之感和恍惚之感,唯有佳人在侧陪伴之,才能摈除这种难过的感受。   他稳了稳心神问道:“这是温妃身上的香味,朕记得乔婕妤身上也曾有这种香味,难道不是内侍日常供应的香料?”   吕太医慎重道:“宫中内侍绝不敢制作此香,此为西域所产迷迭香,极为珍奇难得。”   国主似乎意识到什么,肃然问道:“有什么问题?”   吕太医低了头,面上闪现窘迫之色,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此香有媚惑催情之效,能使男子闻而生情、生爱,若是用于云雨之欢中,则大添奇效。”   ☆、第三十三章 不可活(4)   国主唇角紧闭,鼻息微微翕动,这种龌龊之事竟发生在他的身上??难怪每次见到温妃时,总觉得她有一种小家碧玉般的温婉可人,总觉得她身上的气味那么让他留恋,也总觉得恍惚迷醉……   温妃抱住了国主袍服,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哀哀求道:“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这盒迷迭香是乔婕妤生前送给臣妾的,臣妾觉得香才用,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   国主再也按捺不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可恶之极,那一副温柔委屈的小白兔模样亦是令他反感,他一脚踢开了她,“下贱手段!竟敢如此算计朕!你能对朕下手,又怎会对国后仁慈!朕信了!朕信了国后的话!你的确为阴狠歹毒之妇!”   温妃腹中绞痛,唇角也涌出了鲜血,面色不似人色,是近乎惨烈的可怜,她擦了擦唇边的鲜血,深深望着国主,眼中涌出万分悲痛的泪水,“官家这样踢臣妾,臣妾的心好痛好痛……”   “你若不阴毒险恶至此,朕又怎会嫌恶于你?”   “可是官家知不知道,臣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官家……在臣妾的心中,只有官家才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臣妾唯一爱过的男子啊!可是官家呢!官家对臣妾从来都是冷淡的、冷漠的,就好像臣妾与这宫中的花花草草没有任何区别,臣妾多少次午夜徘徊,多少次盛妆临镜,可又有什么用呢?官家从来就不会记起臣妾,更不会看望臣妾,臣妾也是女人,是深深爱慕官家的女人,臣妾不甘心啊!”   仲寓从外间冲了进来,见温妃跪趴在地上,唇角处皆是血迹,顾不得礼数奔了上去,扶住了温妃大哭:“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温妃慈爱地抚着仲寓的脸,唇角有了一丝凄恻的笑容:“寓儿,母妃做了错事,母妃以后恐怕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仲寓闻言大哭,紧紧抱住了温妃,“母妃,母妃,你没有做错事,你从来就没有做错事,在寓儿的心中,你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人……”   温妃替仲寓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泫然泣道:“可是母妃这次真的是自身难保了,母妃让国主生了气,寓儿,如果你以后见不到母妃了,千万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仲寓跪在地上,向国主“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哭道:“儿臣请父皇饶恕母妃,无论母妃做了多大的错事,都请父皇饶了母妃……儿臣求求父皇了……只要父皇宽恕了母妃,儿臣以后一定百般孝敬父皇……”   国主语气淡淡地问道:“温妃值得你这样为她求情?!”   仲寓抹了一把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从母后仙逝之后,这些年都是温娘娘照顾儿臣,儿臣的衣服、鞋底都是温娘娘一针一线缝制的,儿臣的饭食也都是温娘娘亲自做的,儿臣病了,也都是温娘娘伴随在床侧,几夜不曾合眼。”   仲寓字字泣心,慈母爱子,无不让人动容,这一瞬,国主似乎又想起温妃的无数好处来,心中有些恻隐之意。   在这一刻,姚海突然说道:“杂家有事要禀。”   “说。”   “其实温妃只是将郡公当作一颗心腹棋子,经常在饭菜中下腹泻之药,害郡公身体不适,这样国主就会经常去瑶光殿探望郡公,温妃也得以以借此亲近国主。”   国主闻言震惊不已,怒斥道:“你所言属实?”   姚海老老实实说道:“杂家不敢欺瞒官家,以前温妃拉拢杂家,让杂家为之递通消息,杂家不肯,温妃便要挟杂家,杂家不得已才不敢禀奏官家,杂家该死!如果官家还不信,传吴太医来即可获知。”   国主大怒:“传!”   片刻之后,吴太医就被带了进来,见到跟前的仗势,他双腿一软,就匍匐在地,哀声道:“臣知罪啊。”   国主冷冷道:“你知何罪?”   吴太医瞄了瞄温妃,知道墙倒众人推,温妃这棵大树已倒,索性将脏水都泼到温妃身上,哭丧道:“微臣不敢啊……都是……都是温妃娘娘让臣做的一切……”   国主不耐烦道:“让你做什么了?!”   温妃狠戾地瞪视着吴太医,吴太医有些害怕,可一看到龙颜大怒,喉咙里的话滚了滚,还是豆子似地滚了出来,“让……许久前,温妃娘娘让臣从宫外带进来巴豆粉,都是加在了郡公的菜里,让郡公屡屡得暴下之症……”   吴太医浑身瑟瑟发抖,头捣地,磕头不止:“官家饶命!官家饶命!这一切都是温妃娘娘指派微臣做的啊!”   国主一脚重重踢开他:“滚!革吴太医之职!家产没入官籍!吴太医,自去掖庭领八十杖刑!”   国主仁厚,没要吴太医的命已是格外开恩,吴太医匍匐在地上,哭得声噎气继,连喊谢官家隆恩,至于八十杖刑之后,他是否还能活下来,那就全看他命数了。   国主指着温妃斥道:“难怪仲寓自小肠胃不好,不能食荤,原是被你的泻药所害!寓儿,你看看,这就是你心中的好母妃!不过是将你当作邀宠的工具!何曾真心疼过你!”   仲寓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不……母妃不会这样害我的……”   嘉敏蹲下身,温柔地替仲寓擦去泪水,“寓儿,要知道真正疼爱你的人是不会害你的。你实话告诉大家,上一次温妃小产,你在母后宫中找到的那些川乌是不是真的?”   仲寓哭着,望了一眼温妃,再望着国主,终于跪在了地上,说道:“父皇,是儿臣撒谎了,上次是温娘娘指使我陷害国后娘娘,儿臣在国后娘娘宫中找到的药也都是温娘娘给我的。儿臣……儿臣错了……”   姚海说道:“温妃当日小产之时,国后娘娘当时不知情,如今想来是温妃自知腹中胎儿保不住,才自服毒药小产,而嫁祸于国后娘娘。”   国主沉声道:“朕知道,是朕当初信了仲寓之言,是朕的失误。”   温妃自知今日再无翻身可能,指着姚海、仲寓、吕太医、国后等人,凄凉笑道:“好啊!你们一个个都坐实了本宫的罪孽,本宫已经无言能辩,无话可说,本宫只有一个问题,若是得到了答案,死也无憾了。”   她膝行到国主脚下,仰着一张苍白的泪脸,痴情惘惘地说道:“官家,臣妾对您是真心的,臣妾苦练琴艺、勤学霓裳舞,都不仅仅是为了争宠,而是喜欢看到官家眉目舒展、恣情畅意的样子,臣妾只想知道,与臣妾在一起的时候,官家是不是真的快乐过?开心过?”   有片刻的寂静,就连殿中低低的啜泣声也是压抑的、凝涩的。   半晌,国主才疲惫道:“朕不想回答你,不想听你的声音,也不想看到你。至于你从前做过的污浊肮脏之事,朕也不再愿意追究。以后,你就囿于冷宫,从朕的眼前彻底消失吧!”   温妃跌在地上,绝望之中连求情之语也说不出,或许,国主对她还有最后一丝怜悯,国主没有杀了她,可被关在冷宫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何尝不是比肉身陨灭更痛苦千百倍!   她这一生,终究是作茧自缚,终究是走到了头。   国主叹一口气,“至于掖庭中的那几个贱婢,国后要如何处置,都随国后的意思吧!”   他已是倦怠、疲惫至极,一个人丢下了殿中的众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嘉敏回首望着殿中一地的人,神色有几分凌厉,姚海请罪道:“杂家有罪,请国后娘娘降罪。”   嘉敏自然知道往昔时,姚公公对她并无多少善意,但与人相处该当是仁慈善意为重,她一笑了之,“公公快请起,你是国主身边的得力之人,受人胁迫才致于一时误入歧途,可贵在公公幡然醒悟、勇气可嘉,国主与本宫都不会怪你。以后还要劳烦公公多多为官家效力了。”   姚公公大为感动,眼眶也几乎红了,恳切道:“多谢娘娘大恩,杂家定然不负国主与娘娘所望!”   仲寓还在低声哭泣,嘉敏蹲下身来,替他细细地擦去眼泪,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母后知道你在为温娘娘难过,可是人做了坏事总是要受到惩罚的,对吗?”   仲寓点了点头哭道:“温娘娘其实并不是坏心眼,求国后娘娘不要杀了她……”   “母后当然不会杀了她。”   嘉敏起身走至金凤、郭艳身边,金凤像头猪趴在地上,肥硕的身子占去了好几块金砖,流出的汗液让殿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郭艳拼了命求饶:“求国后娘娘饶命,求国后娘娘饶命啊!奴婢是受人指使的……”   嘉敏冷冷道:“当初你偷了本宫的香璎,本宫留了你一条性命,真没想到如今还有用处。”   郭艳以为国后娘娘是褒赞她,看到了一丝生机,喜得眉飞色舞:“那是承蒙娘娘看得起……”   嘉敏顿了顿,“只是本宫现在可是没有这个好心情了。曾经你们是怎样害本宫的,本宫今日也教你们怎么死去!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关在密室中,烧上焦炭!”   郭艳大惊失色,金凤也吓得僵硬了身板,一起拼了命地磕头求饶道:“国后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殿外上前数个侍卫,将两人连拖带拽地拉走,当她们惊恐交加的哀哀声渐渐消失时,嘉敏才觉得累了。   殿中空了不少。   嘉敏坐在牛头椅上,默默凝视着温流珠,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澜漪,“香柔死了。”   温流珠不置可否,幽然问道:“哦?香柔?是你的侍婢?一个宫女而已。”   嘉敏大怒:“是!她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可在本宫的眼中,她是与本宫一起同甘共苦的姐妹!她死了!就是剜了本宫的心头之肉!”   温流珠有些得意:“剜了你的心头之肉?看来我虽然没有扳倒你,可到底也让你伤心了。”   “香柔她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这样对待本宫?!”   嘉敏冷嗤一声,痛苦地指着自己的心,“可是我呢?我又有什么错?若不是你入宫夺走了国主的全部心神,我又何至于过着夜夜凄凉、日日翘首的日子?看着你们在一起耳鬓厮磨,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是那么痛那么恨,可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还必须强颜欢笑祝福你们!”   “本宫待你不薄,是你自己贪心太多,索要得太多了。”   “我贪心??我不过是希望能从国主那里得到一点点的温暖,一点点而已,就能让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可是我得不到啊!你我出于同一府门,为何你能做娘娘,享尽国主恩宠,而我只能忍气吞声,从国主那里得到可怜的赏赐?”   嘉敏长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你我姐妹情分已断,本宫亦不想与你废话。不过,在将你关入冷宫之前,有一件事,本宫一直想问你。”   嘉敏俯身,咄咄逼视着温流珠的眼,“你多次想要陷害本宫,除了今日揭发之事外,还有没有做其它的事来置本宫于死地?”   温流珠意识到什么,唇边绽放一丝诡谲的笑容,“国后娘娘所说何事?”   “给本宫奢侈用品,为本宫梳朝天髻,让本宫饱受流言之毒,让朝臣们对本宫口诛笔伐,这一切是不是你故意而为?”   温流珠哈哈尖声大笑,“娘娘聪慧!朝天髻的确为我着意给娘娘梳的,不过我也没想到就连萧俨那个老儿也来掀棋盘了!更没想到宫外城中会流传国后是妖后之言。国后娘娘还不知道吗?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是特意迎合本宫的心意,想共同置国后娘娘于死地呢!”   嘉敏脸色青白交加,忍了忍问道:“本宫殿中出现毒蝎,乔婕妤被毒死,还有,薛九被箭毒所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拜你所为?”   温流珠笑得更加猖狂,神经质地狂笑道:“国后娘娘,你还真以为我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很好奇呢,到底会是谁这么精通毒理,屡屡要暗算国后娘娘?”   嘉敏似信非信,“夜蓉是你派给我的,是她在本宫的酒壶中动了手脚,难道这真不是你?”   “夜蓉的确是我指派给你的,但不是我让她害你的。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欺骗你么?周嘉敏,你扳倒我一个算什么,这后宫之大,每一个人都怨怼你,每一支暗箭都对准了你,你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么?除非,你能将整座后宫都废了!”言毕,温妃又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嘉敏闭了眼,沉声命道:“将温流珠及瑶光殿掌事宫女尔岚带下去!”   侍卫来押,温流珠神智失常,尖声大笑。   ☆、第三十四章 冷宫谋(1)   瑶光殿瞬间恢复了冷寂,烛火摇曳,滴下了层层的烛泪,嘉敏独自伫立了片刻,亦觉得人生如戏如梦,清场之后是索然无味。   一旁的元英一直静静地垂手而立,这时才捉着袖襟说道:“娘娘,时间不早了,也是该时候回去休息了。”   她神态有些局促,可那份关爱之情却是出自本真,这个样子叫嘉敏总想起香柔,香柔的伶俐、知心解意、善良、忠诚……   “娘娘为什么落了泪?娘娘还是不开心吗?”   嘉敏擦了擦眼泪,“没有,本宫开心。元英,你以后就不用回掖庭了,留在本宫的身边吧。”   这一次,元英不再婉拒,国后娘娘被居心叵测之人陷害,除了她,还有谁能保护娘娘呢?   元英重重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以后谁敢欺负娘娘,奴婢一巴掌将她掴到秦淮河去!”   嘉敏的心情本是郁郁,听到此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呀你,还是那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今日还多亏了你说了那么伶俐的一大段话。”   元英嘿嘿笑着,“为了娘娘,奴婢心里一急,就什么都说了出来。”   天光渐渐曙亮,平缓的屋檐之上,已经有一些五彩的云霞,嘉敏乘坐鸾轿离开,挑开珠帘回首望时,瑶光殿灯烛已经全然熄灭,黝黝的像是无底洞,将所有的初心、本真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   虑及仲寓已渐渐长大,国主令仲寓迁于东宫,位同太子。嘉敏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给仲寓穿上,不偏不倚,正好合适的一身。   仲寓转了好几个身,并没有不妥之处,惊讶问道:“母后怎知儿臣的身量?”   嘉敏听他唤自己母后,心中没来由地一热,“天天看着你长大,母后怎会不知你的身量呢?”   仲寓跪在地上,惭愧地无地自容,“母后对儿臣这样好,是儿臣被蒙昧了双眼、误会了母后,儿臣对母后不敬不孝,请母后狠狠地责罚吧!”   “寓儿,你是母后姐姐唯一孩子,母后也一直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平安健康长大,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以前你对的母后有否罅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的路,母后想好好陪着你,想看着你长大成材,可以吗?”   “是,儿臣感念母后恩惠,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嘉敏将仲寓拉起来,慈爱地抚着他柔发,“以后去东宫了,母后想要照顾你可就是没这么容易了。”   “母后放心,儿臣一定会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让母后操心。”   国主从外面走了进来,舒然笑道:“母慈子孝,是朕的好国后,也是朕的好儿子。”   仲寓忙恭敬请礼,“儿臣参见父皇。”   “寓儿,你长大了,也该懂事了,国后对你是真心实意地疼爱,你可不要辜负了国后对你的期望。”   仲寓恭敬道:“儿臣谨尊父皇教诲。儿臣还有功课温习,先行退下了。”   待到仲寓退下之后,殿中是良久的沉寂,未了,还是国主轻轻道:“有你在朕的身边,真好。”   嘉敏的语气有些生疏,“官家不问臣妾昨晚是如何处置一切的吗?”   “朕说了,朕相信国后,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嘉敏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落下泪,心中究竟是坳着一口气,生硬道:“谢官家恩典。”   “谢什么?说这话就是打朕的脸,跟朕怄气了。”国主牵过了国后的手,“是朕误听了人言,让你受了苦,如果你真的在懿陵出了什么事,朕也不想活了。朕现在都懊恼不已,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   嘉敏偏过了头,“过去的就过去了。臣妾不愿回首。”   “嘉敏……”国主大为动容,轻轻抚过她柔弱的肩膀,只觉得满心的心疼。   嘉敏的鼻子有些酸涩,这一切,还能如初吗?   经历了这些伤心事,她希望自己的心可以慢慢地复元,可是,又怎能做到心无尘杂呢?   有些东西,丢失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初心。   国主安慰道:“朕知道你受委屈了,朕近日并无朝政重务,朕想带你一起去庐山,去看江山美景,娱情散心。”   “官家……”   “怎么了?”   “臣妾还想出宫一趟,臣妾的侍婢香柔在懿陵殒命,臣妾想去看看她。”   这样的生疏让国主有些措手不及,怔了怔,他才叹声道:“好吧,只是要早去早回,朕在宫中等着你回来。”   天气荫翳,嘉敏轻简出宫,随行的不过是阿茂和元英。懿陵山麓之下的绿林溪畔已经立起了一座新坟,遍插着时卉杂花。   阿茂和元英识趣地退下,让国后娘娘单独与香柔相处。   嘉敏望着这座新坟头上的墓碑,心中一酸,以一杯薄酒洒地,“香柔,本宫已经为你报了大仇,可是本宫开心不起来,本宫真恨自己,如果本宫早些听你的话,早一点疑心流珠,就不会让你我阴阳相隔,再也不能相见。”   “你还那么年轻,那么伶俐乖巧,你值得更好的生活,若不是本宫将你带进宫,你又怎会因为本宫化为此处的一抷黄土呢?香柔,此生无以致谢你的恩情,只愿来生我们还是好姐妹,让本宫为你付出更多、更多……”   一个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该向香柔说声对不起的是我,不是你,你不必如此自责。”   嘉敏回过了神,诧异地转过头,“林将军?你怎么来了?”   林仁肇笑了一笑道:“难道就只许国后娘娘来,末将就不能来了么?香柔毕竟是为我挡下那一箭而死。”   清风来袭,竟有些凉意,小树林飒飒地响,风吹迷了他们的长衫,也吹迷了她的心,她侧头看去,唯见林将军依然坚毅深邃的五官轮廓,添了经年的风霜,有一些苍凉落寞之感。   这些年,他有佳人在侧,又是位居朝廷高位,已是十分圆满了,可为何眉宇间也添了许多忧愁?   难道,岁月的沉淀,真的会让一个人由狂傲霸气变得沉寂了吗?   本不是的,她的林大哥本不是这样的。   有风吹过,呜呜咽咽的风声中,带来一阵阵沁凉之感,让她觉得稳妥而舒适,似乎有他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怕,什么也不必忧心。   心中已过千山万水,嘉敏却只是淡淡道:“多谢林将军,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真的解决了吗?”林仁肇蓦地面向她,突然狠狠地拽住了她的手。   林将军手心的温度比之国主更加炙热,嘉敏只觉得仓促而燥热,慌乱之下奋力挣脱。   林将军步步逼向她,“如果真的解决了,你为什么还这么难过?为什么你的眼中还噙着泪水?如果真的一切都解决了,你堂堂一个国后又怎会屡屡被人欺侮,差点就葬身在懿陵之中?”   嘉敏又急又窘,可在林仁肇的钳制中,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步步后退,“放开本宫,不要忘了你与本宫的身份之别!”   林仁肇情难自禁,早已顾不了许多,“你是国后,可也是个女人!是国主不能保护你对不对?他要是做不了保护你的那个男人,他就不配得到你!”   “你在胡说什么?国主他对本宫很好,真的很好。”   林仁肇不信,“他若是真的对你很好,就不该一次次怀疑你!不该一次次将你置于绝境!我好后悔,我当初就不该将你交给他,嘉敏,跟我走吧,跟我浪迹天涯,离开不能全心全意保护你的男人,离开宫中的金丝雀鸟的生活,跟着我过世上最快活最逍遥的日子!”   嘉敏重重甩开了他的手,“你疯了?!”   林仁肇痛苦而深情地望着她,喃喃而犹疑地问道:“小媳妇?”   嘉敏凄凄笑了笑,“当初你我各选了各自的路,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吗?将军有温柔贤惠的夫人,我也有温润如玉的夫君,我们都要好好地珍惜当下,珍爱身边人。”   “可你真的快乐吗?”   嘉敏点了点头:“快乐,与他在一起,无论要经历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这一句话像是刀子一样直直插入了林仁肇的心脏,搐痛一阵阵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令他猝然无防,这样的痛真的很熟悉,很熟悉……   他,到底还是多余的。   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放过了紧握嘉敏的手,孤独而决绝地转身。   “如果当初我与林将军在一起,我也很快乐,为了将军,我也是无怨无悔。”   林仁肇背对着嘉敏倏然站住,心中大动,一股铁血柔情在胸腑中猛涨,他猛转身子,紧紧地抱住嘉敏,突然间就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样霸道而激烈的吻,让嘉敏猝不及防,林仁肇力气惊人,她是丝毫也挣扎不开,丝毫也动弹不得。   就这样溺在了他的吻中,一点点地窒息……   良久,林仁肇才松开了嘉敏,他握紧了拳头,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说道:“娘娘的幸福就是末将的幸福,娘娘有什么需要,末将万死不辞!”说罢,他横跨拴在小树上的宝马,拍马疾驰而去。   嘉敏怔怔望着他绝尘离去的背影,曾经也这样望着他骑马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天际之中,风吹迷了她的眼,她愣愣地落下了泪。   林将军,你心中是有我的,可是没有如果……   一错皆错,一输皆输,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罢了罢了,往事如烟,多提又有何用?只要你过得很好,于我就是莫大的安慰。   她怔怔地在风中也不知道伫立了多久,连一只蝴蝶蹁跹落于她的肩头,她都浑然不知。   还是元英上前,轻轻给她披上风衣,“风大了,吹得奴婢都睁不开眼了,娘娘的眼睛不疼么?”   嘉敏回过了神,“是了,时候也不早了,本宫还要去瞧一瞧一个人。”   在懿陵的山麓处,修建了一处巍峨的宫室,作为国主前来休憩的行宫,除了嘉敏上次所住的别墅小院被焚烧殆尽之后,行宫中还有许多殿室,大部分都是空着,只留有看守陵园的侍卫、宫人和婢女。   庆奴自上次被关在墓穴中后,又受了火焚的惊吓,不久气力不济,晕厥了过去,这些日子一直在婢女房中休养,她没有料到国后娘娘会来看望她,惊喜之中起身急了,差点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元英将带来的汤药从食盒中取了出来,呈给给了庆奴,“这是娘娘专门为你带来的,还是温的,治疗你的虚弱之症最好,趁热喝了吧!”   “娘娘折煞了奴婢!贱婢病体,怎堪娘娘前来探望?”   “可别见外了。”   “温流珠她……她现在怎样了?”   “她罪有应得,已经到了她该去的地方。本宫也已经为你报了仇。”   庆奴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红了红,跪在地上磕头:“国后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奴婢若不是身体虚弱昏迷,早该入宫为国后娘娘作证,让温流珠不得好下场!”   “她是自作孽,即便你不去作证明说,她也自然会东窗事发,好了,你心也宽了,快快将药喝了吧!”   庆奴将药一饮而尽,跪地谢恩道:“奴婢谢娘娘恩典,奴婢亦不曾想过还有这样大的福气,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本宫知道你与旁的宫女不同,你曾经是服侍过国主的。论起来,本宫该叫你一声姐姐才是,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向本宫提及。”   庆奴念及自己青春的蹉跎悲苦,幻海云烟,如梦一场,徐徐道来:“奴婢的这大半生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然无趣,在这陵园中也如活死人一样再也没了盼头。奴婢肯请娘娘能准予奴婢入宫,做娘娘的身边人,陪伴娘娘一生一世,不知娘娘是否会嫌弃奴婢?”   听得庆奴的际遇,嘉敏生出了怜悯之心。   庆奴磕了头道:“求娘娘发发恩典吧,奴婢什么都会做,入了宫后哪怕只是娘娘殿中的一个洒扫杂役,奴婢都已经心满意足。”   “你若愿意,本宫怎能拒绝你的请求,但你得明白,一旦入了宫,就是一辈子在宫中,一辈子失去了自由了。你真的想好了?”   庆奴忙不迭地点点头,“奴婢无牵无挂,还要什么自由?求娘娘成全。”   “那好,若让你在本宫殿中,倒是委屈你了。你是服侍国主长大的,不如也入东宫中服侍太子吧?他的身边,总缺一个可以照应他衣食起居的姑姑。”   庆奴大喜,“谢娘娘恩典!”   当天,庆奴随国后的凤辇回宫,分配至东宫中,一切分配妥当不提。   ☆、第三十四章 冷宫谋(2)   流珠被带入冷宫之时已是四更时分,一所深深的高墙将外界隔绝开,仿佛这是另一个冷浸浸的、黑幽幽的世界。   冷,真的好冷,好像是在万人坟冢中才有的那种阴冷,流珠本是一路神经质地笑,可进入这阴冷之地后,也不由得噤声,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卡主了她的喉腔似的。   她与尔岚瑟缩着脖子,甫一进去,一股混杂着死老鼠、腐肉、尿臊的臭味呛得主仆二人捂住了鼻子,房梁四周蝙蝠扑棱棱地飞,发出粗嘎嘎的扇翅声。   两人蜷缩在墙角抱在一起,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彼此靠着,哆哆嗦嗦地度过了下半夜,到天亮时,两人才看清院中的情形,院中荒草几可没人,唯独当中一座五开间的正殿前有一块平整的草地,植了一些野花。   也唯独这座正殿打扫得干净整洁,至于其余的侧殿、厢房则破旧得似要随时倾塌,数个宫人蜷缩在发霉的角落里,都是前朝降罪的嫔妃宫娥,被关在此处也不知有几十年之久,非疯即傻,一个个比猪狗都臭。   唯有一人,仍穿锦缎丝绸,簪花敷粉,她从正殿的厅堂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马上有一个穿着尚且利索干净的中年女子上前给她捏肩捶背,点头哈腰地伺候着她。   温流珠缩在墙角,眼珠子动也不能动!是她!竟然会是她!   窅娘!她还过得如此滋润!   此刻,冷宫锈迹斑驳的门阖然敞开,裴婕妤带着芳花走了进来,芳花手中的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颜色斑斓锦绣的衣裳,疾步走上台阶,恭敬地高举着托盘。   裴婕妤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摆放在廊下竹制桌上,“窅姐姐,夏季将过,冷秋又快要到了,这是宫中新发的秋缎,妹妹特意命人做了几套秋衣,姐姐看一看?”   窅娘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不必了,我知道你是爱美之人,你经手的东西没有不好的。”   裴婕妤有些自惭道:“只可惜妹妹现在位分不高,也享用不到最好之物,送给姐姐的也只是略有寒碜了,姐姐不要见怪才好。”   “不会的,你有这份心,等到我出了冷宫之后,你我联合,还怕这后宫不是你我的么?”   裴婕妤笑道:“窅姐姐只暂时囿于此地,是凤凰总归是要飞的。妹妹做了些早点,姐姐来尝尝吧。”   裴婕妤舀了一碗水蟹粥,“对了,今日来还要告诉窅姐姐一件事,温流珠的事情揭发,被国主一道谕旨贬到此处,不知道窅姐姐看到了她没有?”   窅娘的深眼眯了眯:“温流珠?她与国后姐妹情深,竟也被贬斥至此?”   裴婕妤愤愤道:“谁让她那么没用!我平时那么抬举她,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扳倒国后,今天我正要寻了她,掴她两个巴掌,好好出一口平时被她强压一头的怨气。”   在廊下墙角处的温流珠嘎嘎地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窅娘和裴婕妤。   裴婕妤见到她,腰肢款款地扭了过来,阴阳怪气的笑道:“哎哟!看是谁进来了!”   流珠惨然笑道:“你们互相勾结?”   裴婕妤砸了砸舌:“勾结?说得多难听呐!温妃不也是一直想要勾结我吗?我不过是一时忌惮温妃娘娘而已,哪里能真心服气呢!权宜罢了!”   温流珠气结:“你!原来你之前在我面前做低伏小、垂眉敛袖都是假的!……”   裴婕妤道:“姐姐也看到了,我真心认可的只有这位主母呢!”她转头看向正在喝粥的窅娘,亲切问道,“窅姐姐,妹妹带来的水蟹粥好吃吗?   窅娘微微一笑:“妹妹带来的东西,当然是最好吃的。”她以手绢擦了擦嘴角,来到温流珠面前,啧啧叹道:“小白兔哟,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儿,当真是可怜得很呢!”   温流珠别过头不语。   窅娘一张春花般的脸上陡现森森冷冽的杀气,“当时我就是着了你的道,才被圣尊后一道谕旨被贬到此!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想要杀死你,一解我的心头大恨!”   温流珠冷冷一笑:“那为何又不杀了我?”   “因为在冷宫外,你是唯一能对抗国后娘娘的人!我留了你这条贱命,就是想让你与国后彼此相残,我也能渔翁得利,没想到你还是没用的东西,三两下就被送进来了。”   “你一直关注宫内势态,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你的眼?”   “当然!”   “是你联手裴婕妤,用酒毒死乔婕妤,又用箭毒毒杀薛九?”   “当然!要不是我帮你除去了那些花花草草,你在外面的日子怎么会有那么好过!”   温流珠敬服地叹道:“你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能翻出这么多的花样来,当真是有本事!”   窅娘阴森森地一笑:“我本事再大,本事哪里大得过温妃娘娘呢?我至今还囿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轻轻一抬手,裴婕妤疾步上前,啪啪地狠狠掴了温流珠两巴掌,“记住,这是你掴我的,在你死之前,这一切都要还给你!”   “死?……”温流珠捂着火辣辣的脸,抬着头,不相信地问裴婕妤道。   “当然了!你早就该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再说了,你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输得干干净净,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温流珠大惊,她纵然已经输了一切,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纵是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只要她在冷宫死撑着,就不怕没有希望,不……她不能死,不能死,她还会获宠爱的,还会走出冷宫的……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要从裴婕妤的魔爪里逃跑,可没跑几步,就被菁芜抓住,菁芜一把死死地拧住了温流珠的头发,将一块白绫缠在她的脖子上,使了蛮力不松手,温流珠翻眼蹬腿挣扎了片刻,身子便像是一堆棉花一样软了下去。   一旁的尔岚早就看得张大嘴巴呆住了,想起来才要跑,双腿像是陷在泥淖里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菁芜上前跑了几步,伸开双手拦在了尔岚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听说你是个十分尽忠的奴婢,样样都替温妃娘娘办得妥妥的。”   尔岚害怕地后退,“姑姑说笑了……我……没有……”   菁芜冷哼道:“怎么?跟着主母娘娘吃香的、喝辣的,主母一朝殒命,你就不愿意跟随了?”   “怎……怎会……”尔岚颤颤兢兢地步步后退,退到再无处可去。   菁芜将她狠狠一推:“去殉主吧!”   尔岚飞了出去,额头正好撞在园中尖锐的太湖石上,顿时间咽了气。   消息传到柔仪殿时,嘉敏大震,“你说什么?温妃她死了?”   阿茂清清楚楚地说道:“是的,刚进去就以白绫自悬而殁了,死时并未瞑目,温妃的侍婢也殉主撞石而死。”   嘉敏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交城窑花瓷闻香杯中的茶洒了出来,烫着了她的手也浑然不觉。   还是元英替嘉敏端过了闻香杯,提醒道:“娘娘,小心手,娘娘不比奴婢,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这样烫?”   而嘉敏只是怔怔的,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任何言语,她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温妃死了,流珠姐姐死了?   流珠姐姐怎么就想不开自尽呢?   她可以惩罚流珠姐姐,可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让温流珠死!   是了,冷宫高墙锈锁,如同囚室,在里面一天,便如同在外面一年。流珠姐姐是对日子没有盼头了,是不想将下半辈子折辱在斑驳的红墙之中了。   嘉敏泫然欲泣,可喉间发出的只有类似于笑的声音,她抬头仰望窗外的一角湛青,长叹一声:“流珠姐姐!你死也死得干净,你这是在怨怼我对你太狠了么?”   那伺候在一边的阿茂犹疑问道:“国后娘娘,请问是将温妃拉到乱葬岗还是……请娘娘示下。”   “她生前毕竟为妃,怎能拉到乱葬岗?葬于城东丘陵陵园,丧仪从简吧。”   阿茂领命下去,元英却有些不解,“温妃假意与娘娘姐妹相称,可实际上那么歹毒,娘娘既然已经认清了温妃的真面目,为何还对她那么好?”   “这种感情你不会懂的。本宫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在东都周府中,本宫、姐姐,还有流珠,我们三人形影不离,总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哪怕现在她变了,可本宫对她的那份心意从来就不愿意改变,本宫真的好希望能够回到从前,真的希望我们三姐妹从来都没有入宫。”   “奴婢虽然粗笨,可也懂,娘娘的话让奴婢想起了奴婢曾经的小姐……唉,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流珠姐姐死的时候并未瞑目,定然是带着怨气和不甘而去的,她生前作恶太多,你去准备些香烛纸钱,本宫想去城中的寺庙中为她做一场法会,消除她在生时的业障。”   昇元阁位于城中,寺宇层叠,气势恢宏,大雄宝殿里为温妃的超度法会肃穆进行,诵经之声闻于苍天,嘉敏悄然退了下去,在一间静室中默默焚香祷告。   “流珠姐姐,你与本宫虽然最后形同陌路,但本宫从未因为打压了你而高兴过。既然此生再也无缘,我祈祷你能早登极乐,净化心灵,来世再也不为妒忌心、贪婪心所魅惑。”   嘉敏跪坐在莲花蒲团上,双手合十,虔心行跪礼,也许是数日以来的劳累,也许是心痛到了极处,她觉得自己有些虚,双腿亦是软绵绵的无力。   身后传来曹仲玄的揶揄讽刺声:“好一个姐妹情深!啧啧,真是感天地泣鬼神呢!”   曹仲玄走近嘉敏,一字字掷地有声,“你忘了她的蛇蝎心肠?忘了她是怎样想一步步置你于死地的?忘了香柔姑娘是怎么死于她之手的?”   嘉敏伤感,低沉道:“流珠,香柔……她们都是本宫最亲的人,无论是谁本宫都不想让她们死去,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本宫宁愿一开始就不认识她们!”   元英没好气地对曹仲玄说道:“死的人轻轻松松一死了之,可是最痛苦的莫过于是活着的人,曹公子,你不理解娘娘的心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是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   曹仲玄清冷道,“依我看,那只是因为娘娘太在乎了,若是不在乎,怎会有痛、有痴呢?”他冷笑一声道,“再说了娘娘口口声声所看重的姐妹之情,在市井江湖中也就罢了,可在后宫之中又赖以何存?宫中永远都只有骨肉相残,腥风血雨,何来的姐妹情谊?温妃是死得其所,要死得更惨烈才好,要抽骨剥皮、暴尸街头,只有这样杀鸡给猴看,让宫里的女人们都知道国后娘娘虽然不是好欺负的!”   “你……”嘉敏起身时本觉得头晕眼花,听了曹仲玄的这番话,更是急火焚烧心,一时间支撑不住身子便倒了下去。   元英和曹仲玄同时去扶,还是曹仲玄抢到先机,手臂稳稳环住了嘉敏的身子,那轻轻的身子倚在他的怀中,竟让他生出异样的感触,仿佛是一只柔若无力的小猫,又仿佛是赖在他肩头的小鸟,偏偏是,他的耳根竟又莫名其妙地红了。   “娘娘晕厥了,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扶着娘娘休息一下。”   曹仲玄这才回过了神,将嘉敏抱到自己的房间。   寺院中的药僧来看过后,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昏迷,炖了一碗膳补药汤也就好了。   曹仲玄负手清淡道:“炖什么药?抓药、煎服、难闻的药味,麻烦!”   元英的脾气不太好,恼怒道:“曹公子你也太没心肝了吧!好歹也是国后娘娘,你就忍心这么放着她不管了么!”   曹仲玄懒得理会她,自己竟然坐于一边,打开了古鼎形茗炉,添置了白炭,煮起茶来,他不急不缓一一陈列好竹制的茶罐、茶船、茶壶、茶托、茶夹、茶碗、等等茶具,又以茶匙从茶罐中取出茶叶,又加了道炭火,等到水沸如泉涌连珠之时,即刻离火泡茶。   ☆、第三十四章 冷宫谋(3)   元英看不懂曹仲玄那一套泡茶的道理,早就失去了耐心,“国后娘娘晕厥,你竟然……竟然……泡茶喝!”   曹仲玄意态闲闲,开始往不急不缓道:“急什么,你的主母娘娘休息好了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元英气结:“你……简直太没心肝!等娘娘醒了后,我一定要告诉娘娘,让娘娘在国主面前告你的状,最好是让国主将你贬谪到边境受苦去!”   曹仲玄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元英的聒噪。   烫茶泡好之后,曹仲玄将茶碗端至嘉敏床边,那茶碗亦不同一般的浅底阔碗的茶碗,如竹节般又深又直,茶香随热水袅袅而散,如乳白色的绸带袅袅飘向嘉敏的鼻息。   就连元英也住了嘴,嗅了嗅鼻子,叹道:“好香!”   嘉敏嗅到茶香,悠悠醒转,见到眼前茶杯,索性接过陶醉地轻嗅,冲曹仲玄莞尔,“公子此茶为点茶法,又有一股不同于茶香的清甜淡雅的香气,是用湘水的妃子竹做的茶罐储藏茶叶,累日之下,茶香浸润了竹香,竹香却又并不夺味,可见曹公子也是清雅之人。”   曹仲玄的唇角勾了勾,带了丝不易觉察的清冷笑意,而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的:“娘娘品味,果然为茶中高人。”   “既然公子如此有心,若是本宫不品尝,岂不是暴殄天物?”嘉敏双手举碗轻轻小缀饮一口,点头赞道,“果真为茶中一绝,品之不俗,此为二炭二沸之茶,炭为巫山上所产香兽,茶水则是清晨荷花泉附近的兰草滴露,在花椒树下埋了一年有余,至于茶叶……”   嘉敏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可就是想不出这茶叶是为何种名贵茶种,她位尊国后,又是精于茶道,天下名茶皆已尝遍,却独独品不出此茶出自何处。   她又细细品茗许久,那入口的芬芳回甘的滋味妙不可言,若是在躺在床上品茗倒是可惜了。   她下了床,来到静室廊下,只见此地处寺庙后院,矮松苍翠挺秀,溪水潺潺,更有无数白石累累,清风徐来,松涛阵阵,忽然传来一阵桂花、蜂蜜的甜香,可寺院中并无种植桂花树,也并无蜂蜜啊!   嘉敏闭了眼顺着香气清嗅,竟回味到口齿之中的茶香也有桂花、蜂蜜之味,她心中一动,睁开双眸,果然顺着香气,在一处陡峭的白石缝隙中找到了一株茶树,那茶树大概已有百年之久,枝干虬结,干枯如柴,唯有寥寥数根茶叶如银针峭然绽放。   嘉敏指着那一茎茶树笑道:“找到了!名寺出名茶,想不到这么好的茶倒是出自与你这静室的门前,此茶长于百年寺院中,受香火氤氲,受寂静之喜,所以茶叶有清苦之味,若是如此,也只算得上茶中精品,但若论上品之茶,还是差远了。公子是如何让清苦之茶有花香花甜味的呢?本宫猜,公子是将茶叶放置在干花之中吧?”   曹仲玄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来什么都躲不过娘娘的眼,只是娘娘有一样没有猜中,这茶中实则有十二种花香,娘娘今日只猜中了桂花。”   “哦?”嘉敏大感意外,再细细轻嗅品茗,果然隐隐还有其他的花香作衬,只是无论如何,便再也不能嗅出是何种花了。   曹仲玄淡淡道:“今日品不出,下次再来品。”   “喝了曹公子的茶,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似乎所有的烦恼都已经随风而去,曹公子的心意,本宫心领了。”   曹仲玄的玲珑心思被嘉敏看穿,耳根子又不争气地红了,他避开了嘉敏的凝视,有些尴尬地掩饰道:“娘娘不过是喝了敝院中的一杯苦茶而已,什么心意不心意的。”   夜色将近,是该走了。   嘉敏拜别了寺中长老,在众人的拥护下出了寺院。   她亦不知,曹仲玄屹立在廊下,久久望着她的仪仗,默默无语,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时再会相见?   周嘉敏,你可知,这株茶树是我为专门为你培植养护的,但愿你每次出来品茗,心情都能好一些。   当然,我更愿意你永远都开心喜乐,永远都没有忧愁烦恼。   直到嘉敏的凤辇望不见了,他才怅然若失地回到静室中,望着桌上的残茶,端着茶杯自嗅自品,却是索然无味。   ☆、第三十五章 故人还(1)   嘉敏回到宫门时,宫门明亮如昼。   国主玉立于城门前,焦急地等候着,见到国后的凤驾,迫不及待地迎上前,不说一句话,就将嘉敏紧紧地抱在怀中。   良久,良久,嘉敏才仰起头轻声问道:“这么晚了,官家为什么还没有休息。”   “朕想你了。”   “官家……也知道温妃殁了的消息?……”   国主神情暗淡,沉沉低落道:“朕知道了。国后,你知道吗?有时候朕觉得,明明宫中无数宫人侍从,明明朝中无数文臣武将,可是朕总感觉孤孤单单,朕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失去了一切,变成了孤家寡人。”   “不会的。”嘉敏轻声道,可心中,再也没有了最初时的天真和洒脱。   官家,你我同在轻舟之上,看似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可又怎知幻海沉浮、暴风急雨?   你不愿有杀戮,我又何尝不是?   但愿宫中此后没有杀戮,再也没有!   仲寓近日越发用功,听说按时服药,身体也渐渐好了,并屡屡给国主进献诗词,国主看了诗词大为宽慰,早朝前看望仲寓。   入殿时,国主没闻到药味,只闻到一股甜香的蜜饯味,这味道十分熟悉,似儿时经常享用的枣花桂圆糕。   “寓儿,你现在终肯喝药了?”   “父皇有所不知,儿臣以前之所以不爱喝药,那是因为药太苦了。现在能喝药,是因为新来的姑姑给儿臣制了这些糕点,每次儿臣在喝完药后,再吃上几片,便觉得香甜清爽,甜而不腻。”   “想不到东宫的宫人还有这种玲珑精致的心思。”   “父皇也来尝尝?”仲寓为国主递上蟠龙鎏金银盘,国主本不是在意,取了一块剔透晶莹的糕片,慢慢嚼着,一时竟是怔住了,果然是他儿时才尝过的滋味,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尝到这糕点了,这糕点中增加了桂花,无论是色泽味都别出心裁,而且,天下之大,曾经只有一人为他所做。   难道?难道是庆奴回来了?   刚想到此处,他便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庆奴早已逐出宫去,怎么会到宫中做糕点呢?   国主从宫中出来,有些意态寥寥,不知不觉往西厢房走去,姚海有些为难道,“官家,再往前去就是东宫下人们的房间了。”   国主停下了脚步,望着厢房出神,为何自己会信步由疆走到此处?难道是潜意识中以为庆奴会在此地吗?   “官家,上早朝的时候到了。”姚公公在他身边小声地提醒着。   国主方才回过了神,离开了东宫,殊不知庆奴正在厢房中,由窗内痴痴凝望着他,一别十余年,重见之下,如何不让她酸楚神痴?成熟了,也儒雅了,可是他的风骨,他的忧郁却一直都在那里,他依旧是她的小王爷,是她守护了数十年的小心肝,小宝贝。   官家,你曾经只属于我一人,以后,我也只让你属于我一人,无论是国后,还是其他的妃嫔,没有谁、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你!   这一天上朝,国主都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入睡时亦不安稳,梦中回到了的王府中,当他染风寒不起时,庆奴床前侍疾,在她的怀里,好舒心好温暖,当他在江边垂钓之时,庆奴会在江边升起一堆篝火,烤熟新钓上来的鱼,好香好香……   醒来时,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嘉敏替他更衣,敏锐地发觉了他的疲惫之色,问道:“是不是昨夜没有睡好?”   国主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很久很久的梦,梦到了郑王府中的旧人旧事而已。”   “梦罢了,官家别往心里去,臣妾煮了一道晶莹冰魄羹,有提神醒脑之效,喝了再上朝吧。”   “今日朕实在是没有胃口,等朕下了早朝之后再与国后一起享用。”国主匆匆出了内室,嘉敏凝睨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滞郁,可说不出是什么。   国主下了朝后方觉得饿了,心思一动,对身边的姚公公说道:“去东宫吧!”   姚公公虽不解其意,也不敢过问,只命御驾往东边行去。   到了东宫后,国主命东宫人端出枣花桂圆糕,仲寓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父皇,儿臣觉得那糕点实在是太好吃,已经吃光了。”   国主有些失落,“那叫你的那个姑姑重新做不就是了吗?”   “可是姑姑已经去了万寿园,去亲自给儿臣摘新鲜时蔬了,可能要到晚间才会回来……”   国主诧异问道:“你的一菜一汤,一衣一鞋,都是你的那位姑姑为你打点的么?”   仲寓点了点头,“这个新来的姑姑最好了,有她在,儿臣生活起居上都是样样精细完备的,父皇不用担心。”   两次在东宫中皆未见到他想见的人,国主一直有些郁郁走神,茶饭不思,心中空落落地少了什么似的,他想要命人去查找庆奴的下落,可又害怕知道结果,一颗心七上八下,想要静心练字,却终只能弃笔。   他起身走至窗前,只见月色明朗,桂香浓郁,隐隐还有一股清怡之气,问姚公公道:“外面是什么香气?”   “是秋菊开始绽放了呢!”   “哦?今夜月色正好,那不如就去瑶光殿赏菊吧!”   “官家,这……”姚公公有些为难道,“昭惠后最爱菊花,所以以往昭惠后在时,瑶光殿才放置了许多秋菊,现在连殿中的温妃也已经没了,所以……”   “所以朕想观览秋菊也不能了么?”   “宫中除了御花园,就是存菊堂,还有东宫有许多秋菊,只是不知道官家要去何处?”   “御园太远,存菊堂太偏,东宫……”国主心思蓦然一动,“那就去东宫吧!”   此时,在东宫的厢房中,庆奴打赏了花房中的一个小内监,那小内监领了银子喜得眉开眼笑,“小的不过是将花房中的秋菊搬至了澄心堂的窗户下,举手之劳而已,姑姑出手真是阔绰。”   “虽是搬花,却也是一件又要体力又要动脑筋的活,你做得不错。”   “谢姑姑看得起,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差遣。”   待得小内监走后,庆奴对镜揽妆。   腰间多了些赘肉,提醒着她如今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光阴一点点侵袭着她的肌肤,让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抗拒的痕迹。肌肤亦不再滑腻,眼尾间亦有隐匿的细纹,用浓浓的水粉遮盖,亦如二十芳华,眉黑如黛,红唇鲜艳,眼波流动。   她的心狂跳不止,似是初次约见心上人,又或是待嫁的女儿家,如果一切如她所愿,国主……今夜就要与国主团圆了。   国主步入东宫,果然,东宫之中的秋菊极多,又正是将开未开的含苞羞放之时,姹紫嫣红的一篇,竟又像是春日的百花园一样,国主清嗅花香,心中隐隐却有些期待。   蓦然之间,见到朦胧月色之下,一个倩丽身影俯身在一株墨菊前,以剔花铜壶细细浇灌一朵墨菊,晶莹的水珠在月光的映照下宛若璀璨珠宝,更衬得佳人的脖颈弧度优美。   国主的心一跳,月下灌花,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痴?那一袭鹅黄色的彩衣与金菊相辉成映,让他在一瞬之间回到了昔日王府中,那时候庆奴总爱在月下浇花,美名曰“月魂”,月夜之下,花魂方可吸取天地精魂,到了第二才会开得轰轰烈烈。   国主犹坠入梦中,恍恍惚惚不知所以。   真的是庆奴?就好像时光从未催人老,就好像庆奴依旧在每天清晨给她捧巾栉,每日晚上给他缝衣裳,就好像他们在下雪的天气里,她为他披上了大氅,取来了手炉,在他的身畔近近地跟随着……   庆奴回首而望,重逢之下,相顾无言,又喜又悲,唯有泪水沾襟。   “庆奴,真的是你么?”国主不知眼前的人是真还是在梦中,伸出手去轻轻触摸,指尖所触及的除了肌肤的软腻,还有一片浸浸的冰凉,一滴又一滴,真实得不像是在梦中。   庆奴泪水如珠,敛衣盈盈下拜,“奴婢庆奴参见官家。”   国主从恍惚游离中骤然惊醒,触电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喃喃而语,“庆奴……告诉朕这不是在做梦。”   “官家……”庆奴柔情而深婉,“奴婢想念官家,进宫来伺候官家了。曾经昭惠后中了山薇花之毒,早已经真相大白,绝非奴婢所为。所以,所以,国后娘娘才接了奴婢入宫。”   “是国后接你入宫的?”   “是。”庆奴谦卑地垂下了头,朦胧的月光之下,更见她的温婉楚楚。   “如此说来,早些是朕误会你了,这些年……”国主忍住喉间的哽咽,“你过得好不好?”   “官家好,奴婢就过得好,官家不好,奴婢就不好。奴婢这一生都是为了官家而存在,无论在何处,庆奴的心永远都只在官家的身上。”   “这些年,委屈你了。”   “哪怕不见,可只要知道官家还在九五之尊位,奴婢从来就不觉得委屈,奴婢的心总是很充盈,因为奴婢有希冀,有念想,奴婢总会觉得,奴婢还能再见到官家,再伺候官家。”   ☆、第三十五章 故人还(2)   庆奴轻轻巧巧地走上前,给国主理了理龙冠,像是数年前那样做得极为自然,极为熟稔,“官家的发丝柔软,是不宜梳得这样紧致的,官家爱挥毫泼墨,袖襟亦是绣金丝花纹,不该这样轻巧的,还有官家的鞋子,官家的鞋面虽是用金丝绣成,可与官家的这身龙袍却并不是最匹配。还有……”   她触碰着官家的袖口,那修长纤细的手让她的心房蓦然一颤,可又让她的心妥帖安然,她轻柔地抚着国主的手,凝眸望着国主,“还有官家的指甲是喜欢剪成椭圆的,而不是方的……”   庆奴的声音如蜜如铃,她的娓娓道来是三月的和煦春风,让人不知不觉醉倒。   国主轻声道:“什么都别说了,朕的这些细致末微之处只有你才知道,只有你对朕是最细致妥帖的,朕的身边少不了你,庆奴,回到朕的身侧来吧。”   庆奴大喜,俯身而拜:“奴婢……奴婢谢过官家!”   嘉敏往清晖殿行去,远远地就嗅到一股香气,那是在农家小院里、山野人家中才可以闻得到的味道,带着时节里腾腾的野气与鲜气,远非宫中的御厨可以媲美。嘉敏甫一进门,就见殿中的桌上摆了满满的一桌菜。   嘉敏笑道:“今日御厨起了巧思,给官家做了一桌别致的野味菜肴,将官家的心都留在此处了。”   国主见她,欣然地挽过她的手,“朕正要让人传你过来,与朕一起享用,这些菜品虽难登大雅,但贵在新奇而鲜,与朕一起尝尝?”   “色泽俱佳,手艺精巧,别说是国主,就是臣妾的馋虫也全都被勾了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御厨的手艺?”   国主笑了笑,“不是御厨,是朕的故人。”   正说着,庆奴端着食盘过来,嘉敏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东宫服侍太子的吗?”   庆奴将食盘搁置在桌案上,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国后娘娘,奴婢本来是伺候太子的,是、是……”   “是朕让她过来,让她做朕殿中的掌事姑姑。”   国主牵了嘉敏的手,与她一起坐下,温然道:“既然早些年的误会已经解除,庆奴不曾做过龌龊之事,那么庆奴对朕来说,宛若亲人,朕真的好高兴,庆奴,你也一起来坐下。”   庆奴诚惶诚恐,垂手侍候在一边不愿坐,“官家折煞奴婢了,奴婢是伺候主后的,怎能与主后一起用膳?”   “朕说过了,你如同朕的亲人一般,更何况这只是小小家宴而已。”   若是旁的侍婢,哪怕位分再高,也断然是不能坐下的,而庆奴却不同于一般宫人侍婢,她是国主曾经的通房侍婢,算得上是国主的御妻。   嘉敏莞尔:“都是一家人,庆奴不必妄自菲薄,自己辛辛苦苦地做了这一桌菜,自己也尝一些。”   庆奴这才坐下来。   嘉敏从莹莹碧色的汤中盛了一些汤,端给国主。   庆奴温温柔柔地笑道:“娘娘用错了。”   嘉敏有些诧异:“错了?”   庆奴道:“此汤名为七色七味汤,等到七分热时,是吃了七分饱时再用,且需要以上好的岫岩玉匙同时舀起来每一道食材,赏览汤面上每一道食材浮浮沉沉,再以翡翠玉碗盛放,既观之可爱,又饮之有味。”   “原来还有这样多的道理,你还真是玲珑心思,是本宫糟蹋了美食。”嘉敏唤来元英,“去将这一碗汤倒了。”   嘉敏正要布菜,庆奴已经夹了菜递送到国主的碗中,嘉敏的手悬于空中,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庆奴怯怯道:“国后娘娘莫要介意,奴婢自官家幼时就伺候官家用膳,一时的习惯还改不了。奴婢……奴婢还是垂手伺候吧。”   说着,她便要起身,国主止声道:“你不必如此,想来国后不会放在心上,”国主看向嘉敏,“庆奴行事妥帖,国后你就安然享用吧,也不用和她争着给朕布菜了。”   嘉敏柔婉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这一顿饭吃下来,总觉得像是咽了一颗酸涩的杏子。   入了澄心堂,好不容易有撇开了众人,连殿中伺候的姚公公都已经被支开,国主静心翻阅奏章,嘉敏红袖在侧。   满室里只余下袅袅熏香,帘帷飘扬,嘉敏心下一动,执笔蘸下墨汁,在纸上洋洋挥毫。   国主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悄悄地来到她的身侧,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字,“写的什么?让朕看一看。”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是梦得的诗?”   嘉敏黛眉含笑,“官家又来笑话臣妾,臣妾适才无聊中偶然想练字,想来与官家最平实却也最温暖亦是此时此刻 。”   国主笑道:“你总是如此善感,你的心意朕怎会不明白?只是这字嘛,虽然遒丽丰姿,可也总差了一点火候。还是朕来教你练字。”   “官家,臣妾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国主不依不饶,偏将嘉敏抱在怀中,握着她的手,在澄心堂纸上写下未完的两句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瞬而已,仿佛还是在王府中的书房里,那个时候的她是个懵懂半大的小女孩儿,坐在他的怀前,在洁白如雪的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人生如若初见时,如果永远永远都是这样的恬静、安然,该有多好。   红烛高照,宝石散发着柔和之光,夜风习习,翻动着桌案上的纸张扑簌簌地响,夜色之下有些薄柔的凉意,这样的凉意恰到好处,彼此偎依在一起的人儿唯有靠得更紧一些,才能将肌肤之间渗出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递予了彼此。   “嘉敏?”国主柔声呢唤着。   “嗯?”嘉敏仰起了头,樱桃小唇所碰触到的恰恰是国主温润的唇瓣,她想要避开,被国主反手擒住了下颌,一阵温暖清香的气息扑袭,嘉敏闭上了双眸。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嘉敏如被惊到的小鸟,从国主的怀抱中猝然起身,帘幕外,是庆奴。   庆奴端着一碟茶,刚刚撞见主后的耳鬓厮磨,又忙退下去,羞红了脸,低低道:“奴婢伺候国主茶水,不知国后娘娘在此……”   国主亦恢复了常态,对庆奴道:“既是烹茶,又何必再端了出去,你进来吧。”   庆奴端着茶汤上来,跪坐于几案前,娴熟地点炉、取茶、烹茶……一举一止端正娴静,极为婉约,仿佛她是一朵清香自放,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山茶花。   一片旖旎柔情戛然而断,再留此处已是毫无意义,嘉敏悄然而退。   国主追了上去,夜晚万籁俱寂,他揽嘉敏在怀中,不让她离开。   嘉敏有些别扭,低低唤道:“官家!庆奴还在里面。”   “不用管她。”   国主替嘉敏摘下了金簪,那一头青丝黑绸般一倾而下,光滑如水,国主抚着她的乌发,痴痴绵绵地以唇轻轻摩挲着:“你的青丝让朕特别留恋,有你的特有香味,香而不腻。”   他的吻轻轻地绕过了发丝,又从嘉敏的耳际后饶了过来,落在嘉敏浸凉细腻的脸颊上,“今夜只属于你与朕。”   嘉敏却有些意兴阑珊,国主何曾感知不到她微妙的情绪,柔声问道:“怎么了?”   嘉敏掩饰着心中的一丝落寞,勉强笑了笑,国主揽过她的肩头,拥她入怀,轻声道:“是不是在想着庆奴的事?”   “臣妾是在想,庆奴比臣妾更懂得照顾官家,让臣妾愧疚。”   国主哑然失笑,“哦!原来是吃醋了?”他双手捧着嘉敏的脸,专注道,“自朕记事起,庆奴就一直陪伴在朕的身侧,天长日久,对朕的生活习性自然会了解得多一些,国后又何必与她计较这些呢?”   嘉敏偏了头,“是臣妾多虑了,臣妾还要向她多学一学,学着如何更好地照顾官家。”   “你是国后,有些事大可让下人去做就是了,朕怕让你太辛苦。”   “臣妾是官家的妻子,学会照顾官家理应是臣妾所为,又何来的辛苦?”   “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国主轻轻抚摸着嘉敏的香肩,那柔嫩粉白的香颈让他一时贪念,便低低地吻了下去,轻衣缓缓垂落,更露出了大片雪肌。   红罗帐中,旖旎温香。   此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唬得嘉敏躲开了国主的缠绵亲吻。   主后两人忙进内殿,窗下幽微的灯光中只见庆奴煞白的脸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嘉敏问道:“庆奴,出了什么事了?”   “奴婢搅扰了主后的清休,奴婢罪该万死!”庆奴回过了神,忙咋咋地跪倒在地。   嘉敏看到窗下的地上血污肮脏的一团,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死乌鸦,摔得血肉模糊,内脏俱裂,让人见了着实恶心。   庆奴一脸的愧疚:“奴婢作为主事宫女,没有经心看护大殿,以至于殿中撞进来一只死鸟都不知道,惊了官家、娘娘,请官家、娘娘责罚。”   国主温言道:“去让人将此洒扫干净吧。”   庆奴领命而去,不多时带了内监洒扫擦洗,殿中一片唰唰声响。主后再也没了温柔相待、耳鬓厮磨的情致,嘉敏一闭上眼便想起刚才乌鸦坠地血肉模糊的一团,顿时只觉得恶心。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直到丑时时分,嘉敏才朦胧睡去,困极不觉贪晌了片刻,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   铜镜前,人影双双,庆奴挽着国主的一缕青丝,用象牙梳一缕一缕地梳着,那样的温柔与细致,更类似于情人的爱抚,将最后一缕黑发绾入金镶宝束发冠中。   国主笑道:“还是庆奴的手最轻。”   庆奴低首含情一笑,“只要官家不嫌弃,奴婢以后日日为官家梳头。”   梳头毕,国主正要离开,庆奴追了上去,“官家请等一等,官家的龙袍还没有整理好。”说着替国主系上大带,手不经意地滑过国主的胸前,伟岸男子的宽阔胸怀悉数在她纤纤指尖的触摸中,顿时脸红耳赤。   “官家……官家可有觉得龙袍舒适一些?”   国主点了点头,“的确是比之前所穿的要舒适多了。”   “奴婢见送来的龙袍胸口处微微有些大,就悄悄地改了。”   “这些年不见,你还记得朕的量度?”   “是……奴婢这些年从未忘记官家的一分一毫,官家比以前要消瘦一些,奴婢平时给官家系衣时以手略抚,即能知道官家量度了……”庆奴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亦是缠绵的、低低的,于怯懦中又有娇怯,如秋风中微微颤动的路傍花儿。   “总是你能细致妥帖,见微知著。”国主轻轻拍了拍庆奴的肩膀,大踏步离开。   庆奴痴痴地站着,远远地凝视着国主远去的身影,木讷讷地抚着被国主拍过的肩膀,那上面似乎还留有国主的淡淡余温和芬香,她忍不住娇怯一笑,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所笑为何。   就这样站着好半天,她才折回身,蓦然间发觉床上的国后娘娘已醒,吓了一跳,忙收起脸上的羞怯温柔之情,温恭福礼道:“奴婢不知国后娘娘已醒,奴婢这就伺候娘娘起床更衣。”   嘉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是国主御用的宫娥,本宫怎好让你服侍?”   庆奴惴惴问道:“是不是奴婢哪里伺候得不经心?让娘娘看着不顺眼了?”   “你是宫中最会服侍人的女人,是最贴心的女人,本宫怎会挑剔你?更何况,本宫从来就没有将你与一般的宫女看待。”   庆奴诚惶诚恐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在宫中所掌事物再多,终究与主子不一样,奴婢还是奴婢,奴婢从不敢逾越。”   嘉敏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梳妆台上,拿起那把象牙梳放在庆奴的鼻尖下,“你嗅一嗅,这把象牙梳上还沾有国主的发香味。”   庆奴闭上眼贪婪地深深嗅着,是呵!是国主身上特有的好闻气味,他的气味真好闻,天下男人大多有一股汗臭味,又怎能与冰洁精粹的国主媲美?这个世上,除了国主,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处在让她瞻仰爱慕的高度。   ☆、第三十五章 故人还(3)   嘉敏看她陶醉而神痴的神情,心中已全部了然,“之前本宫还不确定,可现在本宫已经明了。国主自小待你与众不同,你更是对他心生恋慕,那种恋慕不是下人对主君的仰慕恭敬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庆奴大惊失色,惶恐地争辩:“奴婢没有!奴婢从不敢对国主心存奢念!”   “你与本宫都是女人,难道一个女人对男子的动心,本宫还看不出来么?你当初求本宫带你入宫,为的也是能亲近国主?”   庆奴的情思骤然间被人看穿,脸上火烧云一般绯红一片,“国主龙凤之姿,奴婢自小与国主朝夕相处,奴婢倾心于国主。只是,只是……”   庆奴万分惶恐地跪在地上,“只是……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从不敢有多的奢想,只要能如同以往一样伺候国主,奴婢就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你得明白国主对你只是顾念旧情,再无男女之念。从今之后,本宫再也不想看到你的小心思,也不想看到你自取其辱!若不然,这宫中再无你的立足之地!”   庆奴大震,仓惶地抬起了眼眸,身子也在发抖,眼眸中狠狠地汪了两弯泪水,没有落下来。   她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镜轻轻傅粉,静静候着日暮时分的到来。   国后的一番警告并没有让她放手,反而激发了她心中深深的欲望。   正在这时,背后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滴沥婉转的声音,“姑姑这么精心打扮是要给谁看呢?”   庆奴扭过身,见一个女子戴金花筒桥梁钗,玛瑙绿松石耳环,她唇薄如削,五官周正,肌肤腻白,姿色中上,见她妆扮,庆奴知道是宫中的一位位分不高的嫔御,却从未见过她,问道:“不知道这位娘娘是……”   “我是胡淑人。”   “不知胡主子来此有何贵干?”   胡淑人上下打量了庆奴几眼,见她薄薄敷了一层脂粉的脸掩盖不住又黑又糙的肤色,又见她体态显现几分中年妇人的臃肿,起了促狭的心思。   于是假意笑道:“我是专门来看望姑姑的,听闻国主重逢府邸旧人,又对姑姑格外礼遇器重,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九、十个时辰离不得姑姑,就连国后也常常被撂在一旁。我原来还在暗暗思忖,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让国主这样上心呢!今日一看,果然温淑贤惠、气度周正,的确是料理国主日常起居的好姑姑呢!”   “主子谬赞了,奴婢身为清晖殿的主事宫女,理当为国主打理起居一切。”   胡淑人笑着从身边宫女接过一个雕花黑漆小盒,递与庆奴道:“初次见面,还望姑姑多多关照。”   庆奴慌忙推脱:“主子使不得,奴婢无功,怎能受禄?”   胡淑人打开礼盒,笑道:“不过是见面礼罢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女人爱用的胭脂水粉。”   她见庆奴仍有些犹疑,笑道,“姑姑不要嫌弃我这小小的一盒东西,虽是胭脂水粉,可不同于尚宫局发放的脂粉,用在脸上,当真有惊心动魄的遮瑕掩疵之效。姑姑常在御前侍候,自然应当顾及自己的颜面,再说了姑姑本就是粉状雕琢的人儿,用了这桃花芙蕖脂粉,就是人面桃花,美貌岂不是要赛过我们这些嫔御?”   一番话将庆奴说得心动,是啊,常在御前侍候,若是颜面上再添及光彩,当真胜过那些不得宠的御妻的话……   胡淑人觑见她神色,知道已经被说动,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姑姑不信请看我的这张脸,虽然算不上天姿国色,可是肌肤气色却是一等一的,那都是用了这脂粉的缘故。”她朝庆奴眨了眨眼睛,低语道,“好东西,用过就知道了。”   胡淑人离开之后,庆奴端坐镜前,用玫瑰花粉汁子细细揉搓着肌肤,越搓却是越颓丧泄气,岁月不饶人,她是真的年纪大了,这些年又在外面受了那么多的苦,往日里粉白的肌肤饱受风吹日晒,又粗又糙,就连脖颈处也起了褶皱……   目光凝视在胡淑人刚刚送来的脂粉盒上,心中若有所动,拿起来轻轻一嗅,只觉得清香芬芳、入袭胸腑,用粉刷薄薄地敷在面上,果然色泽白中透红,十分滋润,将她脸上的斑点细纹尽数掩饰。   庆奴大喜,适才的一切苦恼烟消云散,将脂粉又细细地扑在脸上、脖颈上,连腿上、身上都细细蘸了一层香粉,准备妥当,再望向镜中的自己,亭亭玉立,肤白胜雪,巧笑嫣然,何曾是中年之女?   ……   国主褪去了衣衫,浸于温泉水中,此为露天温泉池,池边遍植松柏,鸟语花香,蒸汽缭绕,似琼瑶碧池、人间仙境。   至晚间,明珠高悬,洁白光华的珠光倾泻在水雾中,被汩汩流出的泉水折射得五彩缤纷,斑驳流离出炫目的华光。   浅蓝色帷帘轻轻揭开,庆奴着碎花翠纱凤尾罗裙,发饰虽是简单的堕马髻,但珠玉耳坠的点缀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淡。   她端着玫瑰牛乳香膏轻轻走进浴池,但见国主斜斜倚靠在光滑的雨花玛瑙石上,水雾中他优美的后背曲线若隐若现。   美得令人心悸,庆奴一阵心慌,几乎没有喘过气。   她轻轻柔柔地将香膏放在浴池中的翡翠荷叶上,温柔地拔了国主的龙冠,登时,国主的一头乌发如瀑而泻,浮荡在水中。   庆奴心湖也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国主以为是嘉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缱绻地吻着,庆奴面色绯红,明明想要挣脱自己的手,可手背上那奇异温热的感受让她好贪恋,情为何物,是此时此刻的醉生梦死,是此时此刻的意乱情迷!   她俯下身,紧紧贴住了国主裸露的后背,手臂像是小蛇一般紧紧缠绕在国主的蜜色胸膛,一点点地抚摸着他的肌肤。   水雾蒸腾缭绕,烫得她的心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   紧贴着他肌肤好温暖,好安全,她只愿时光就此驻留,直到永远。   国主感知到身后女子耳鬓厮磨的眷眷情意,一时情动,浑身如火滚烫,倏然转身,将身后女子重重压在身下。   刹那间泉水四溅,如银亮的珍珠漫天撒开,国主正要擒住女子的下巴,狠狠地缀吸她的芳唇,却骤然发现,身下的女人不是国后!   国主猝然之下,推开了庆奴,震惊万分:“是你?庆奴?”   庆奴跌入水中,热腾腾水汽的氤氲让她的脂粉尽数被泅开,泉水让她浑身湿透,显露出发福的身体,此时此刻的她不过是个铅粉洗净、肌肤粗粝松弛、细纹遍布的中年女人。   而她犹然不知自己的狼狈之态,情难自抑,伸手紧紧抱住了国主,柔声地呢喃着倾诉:“奴婢好想官家!这些年官家知不知道奴婢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哪怕一次次与阎王爷擦肩而过,哪怕一次次地被人凌辱,可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奴婢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因为奴婢想到终有一天会再见到官家,所以无论如何奴婢都挣扎着活了下来。官家,奴婢好高兴,好高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   “庆奴,朕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朕……”国主想要推开她,庆奴将他拥抱得更紧。   庆奴软软无力地倚靠在他的身上,幽幽痴缠道:“奴婢知道,官家待奴婢与众人不同,官家的心中还是有庆奴的。”   “那是因为朕一直将你当做姐姐一样,朕感恩于你,所以才倚重于你。”   庆奴诧异地抬起了头,殊不知此时的她狼狈,满面腻厚的脂粉滑落之后,更显脏污,她不相信地问道:“官家只将奴婢当做姐姐?可是奴婢与官家明明有过肌肤之亲的……”   国主觉得尴尬,别过头不忍再看庆奴,长手一挥,一件雪白绸衣覆上身,再也不理会庆奴,大踏步离开。   庆奴踉跄着跟了过去,眷眷追问道:“官家!奴婢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   国主背对着她站住身,打断她的话,“以后你就在殿外伺候吧,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入内。”言罢,不欲再停留,飘然而去。   庆奴呆立在地,傻傻愣愣的,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没有听错吧?   殿外伺候?不得入内?   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了这样?是为什么……   难道国主对自己从来都没有眷念之情?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国主看似关怀却是无情至极的冷漠,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有着如此远的距离。   亲人?像是姐姐的亲人?既然是姐姐一般的家人,又怎会有男女之间的温存贪欢?明明距他这么近,却是那么远!她活着就是为了国主,可国主不要了,不要自己了,怎么办?该怎么办?   庆奴的银牙几乎咬破,顾不得整理歪歪斜斜的鬓钗,踉踉跄跄,神思惘惘,痴、恨、羞、痛、迷惘……一颗心被揉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出完整的痕迹,她泪痕满面,来不及擦拭眼角的泪水,这时,突然被一声尖锐的笑声惊醒。   ☆、第三十六章 流言长(1)   “哎呦喂!真是一场好戏呀!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一股子狐骚气,成天想着勾引国主,这不,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吧!”胡淑人从矮松后走了出来,以袖掩唇,故意做出一番嘲弄之态。   胡淑人说中了庆奴心中最大的忌讳之处,每一句话亦如一根根尖锐的银针深深扎入庆奴的心胸,鲜血淋漓,令她大感羞耻,她厉声喝道:“你胡说!”   胡淑人感叹一声,声音尖锐如指甲刮在铜片上,呲呲刺耳,“我亲眼所见,你说我是胡说吗?都说女人四十豆腐渣,啧啧,以前我还不信,今日见了倒真觉得这话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   庆奴生性敏感,自知胡淑人是在取笑自己,可是自己明明精心装扮,就算已近四十,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的样态。   胡淑人指了指水中,“姑姑请看,这水中女子是不是豆腐渣呢?”   庆奴看到水中倒影的自己,脸上霎时灰白无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水中的那个衰老无光、肤黑臃肿的人怎么会是自己?   难怪!难怪官家骤然见到自己,便要迫不及待地离开,这样的丑态连自己都不想看,更何况是国主呢?!   脂粉!一定是胡淑人给自己送来的桃花芙蕖脂粉出了问题!她捂住自己的脸,指着胡淑人,手心发抖,“是你!是你假心假意送来了脂粉,你想害我!”   胡淑人看着庆奴狼狈而失魂的情态,像是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猫小狗一样觉得好玩,“姑姑你可别搞错了,我送给你的东西可是真心实意的,是你自己没问清楚什么情况下能用,什么情况下不能用,这桃花芙蕖粉虽能遮瑕掩瑜,但一旦碰水呐,那就是原形毕露了!哈哈哈……”胡淑人猖狂地大笑起来。   “你……”庆奴气得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捂着自己的脸,狼狈不堪地奔了出去。   她一口气奔回到自己房间里,将那盒胭脂粉恼怒地横扫在地上,将为国主所做的香囊、汗巾、鞋面全部狠狠地绞断,可是当手触摸到香薰过后的丝质衣袍时,她好舍不得,舍不得……那是国主贴身所穿,是她一针一线缝制,一点一滴地熏香,那是将她日日夜夜的温柔与念想全都揉了进去的中衣。   国主啊国主,纵使奴婢老了,你就这样嫌弃奴婢了么?   可是奴婢依然甘心疾首地爱你,照顾你,呵护你。你知道吗?这一辈子,奴婢就是为你活的……   她将绸衣放在脸颊上,闭了眼,任泪水缓缓流淌,陶醉地、轻轻地抚摩着国主绸衣,仿佛那上面还带有国主温润的气息,仿佛绸衣之下,是国主细腻的蜜色肌肤……   她孤单单地坐在梳妆台前,一直到夜幕低垂,起风了,风从门窗中灌进,像是一条虚无的大蛇一样在殿中的红漆高柱之间翩然游走,在她低伏在桌上的身影缠绵不休,吹得她湿漉漉的裙裾翩然欲飞,也吹得她手中的绸衣沙沙而单调地响。   铜镜中的她只剩下幽暗虚浮的一团,像是蛰伏受伤的鸟儿,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幽魂,暮鼓一声又一声,苍凉悠远地回荡在巍巍宫檐中,她从百转千回的感伤惆怅中蓦然惊醒,望向空荡荡幽暗的房间,从未有过的孤独、绝望袭遍全身。   ☆、第三十六章 流言长(2)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国主此时或许是在澄心堂内秉烛夜读?还是在东宫敦促太子?还是,还是在国后那里把酒言欢?   庆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涩,起身屹立于廊下,秋风一阵比一阵紧,冷风夹杂着阴雨一阵阵地往脖子中灌入,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子,看着昏暗中的雨水飘得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大。   秋风秋雨愁煞人!国主!国主如果在外面,岂不是要被淋着了,她要给国主送伞!   来不及多想,她抓起红花牙拨镂钿油轴纸伞,冲入了冷凄凄的秋雨中,来到清晖殿中,不曾见到一人,内侍告诉她,国主去了存菊堂夜赏秋菊去了。   存菊堂远在西宫,地势最高,毗邻西山,可赏菊插花,可登高望远,可吟诗抚琴,她来不及多想,一路跑到堂外,远远地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清幽淡远的琴音。她心头一热,跨入了院门,正要进去,被姚公公给拦住了。   “公公拦我做什么?”   “国主有过吩咐,任何人不得搅扰主后的清净。”   “主后?”庆奴心中颓丧黯然,继而是一阵恼恼的不忿之意,她强抑内心的酸楚愤恨,对姚海道,“公公让我进去,国主他秋雨赏花,一定会淋着的。”   姚公公语气生硬冰冷,“国主怎会被淋着?你以为这宫中就你一个宫女服侍国主?走吧!走吧!”   庆奴仍不死心,苦苦纠缠:“公公,你也知道我是国主身边主事宫女,御前伺候,是我的本职所在。”   姚公公不耐烦:“国主已经交代了,说是以后近身事宜,就不用劳烦庆奴姑姑了,姑姑就算在这里求杂家,也是没有用的!”   从里面仍然传来高山流水般的袅袅琴音,庆奴的心揪也似地疼,她索性跪倒在秋雨中,倔强道:“公公若是不让我进去侍候国主,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国主圣谕,杂家也不可违逆。你若是跪在这里就跪着吧。”姚公公摇头叹气了一回,关了殿门。   庆奴再也不管,趁着姚公公转身之时,突然冲了进去……   秋雨下得大了,渐渐有浸肌生寒的刺骨之感,而国主浑然不觉,立于廊下的八角亭中,看夜色烛光下成片的菊花被雨水浇透,湿重了颜色,更觉得孤冷辗转,想起暮色时分温泉沐浴的一幕,亦觉得烦躁难安,心念一动,沉缓吟道: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嘉敏在侧抚琴,听得此吟咏心中一震,指尖琴音也突然嘈杂,她按下琴弦,轻声问道:“这首新词寂寥清冷,官家是以蒹葭怀远之思寄寓自己的思惘之情,官家在想什么呢?”   国主心头千万滋味皆涌了上来,世事变迁,时光蹉跎,最易老的是只开一季的花,是女子的娇俏容颜。他思念从前的清逸时光,彼时的庆奴也正处在最美好的盛年,可再多的美好,也经不起时光的敲敲打打,便如同这金华璀璨的秋菊,一场秋风秋雨,就都枯萎残败了。   他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看花伤花败,有些感慨,随意而作罢了。”   他的笑带着无可奈何的哀叹,更有挥之不去的忧郁,嘉敏攫住了他的目光,悠悠问道:“是不是在为庆奴伤怀?臣妾听说在永春宫沐浴之时,官家匆匆而出,似是因为庆奴服侍不周?”   “国后,”国主握住了国后的手,缱绻温柔地揽过了她的香肩,望向沉沉暮色中的灯火点点,轻叹道,“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朕对庆奴只剩下亲切之情,就算多年前有过其它的情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嘉敏望着国主的双眸,那双凤眼黑白分明,清澈如泉,坦诚得一露无余,“臣妾怜惜庆奴,这些年,若不是官家,她如何撑得下来?”   国主亦然伤感,“朕知道,所以朕才宽厚待她,可怎知她还存了那样的心思……朕着实感到为难……以后与她天天见面,朕亦会觉得尴尬而惭愧,与其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她绝了这份心思。”   嘉敏一惊,奔跑而来的庆奴立在花石后,听到这些话,瞬间脸色灰败如土,她身子一软,泪如长河,呐呐瘫倒在花石边。   嘉敏诧异问道:“官家打算如何对待庆奴?她终究曾服侍官家一场,她全部的心神精力也都耗费在官家的身上……”   “朕知道,所以朕还是打算让她去东宫照应太子。”   “可……”   国主轻轻捂住了嘉敏的唇,“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嘉敏,别让朕为难,朕为庆奴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一点点也是不能了。”   嘉敏心中唯有轻叹一声,成千成万的花海递来阵阵湿润的菊香,滴滴如泪的秋雨笼罩着主后两人。   这人世间有多少无可奈何,有多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是如斯凉薄,不是冷心冷面。   只不过,月是阴晴圆缺,情是古今难全。   庆奴痴痴望着主后二人身影,泪眼朦胧,她无力倚靠在山石上,萧索的秋雨渐渐变大了,淅淅沥沥地浇在她的脸上、脖子里、身上……凉飕飕地让她浑身发抖,她早已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也早已不知道自己心中是痛还是哀。   “是么?再多一点点也不能了么?是真的么?可是官家,曾经的你对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你的身边多了一个软香温玉的女人,你就可以忘记所有对你好、对你全心付出的女子?”   庆奴一点点地滑落在地,任雨水将她浇透,将她的心也浇得透彻凉,等到姚公公急惶惶地赶来时,她已不胜内心彻骨的哀凉,晕厥在地。   ……   庆奴醒来时,赫然发现自己躺在原先在东宫的宫女房间里,她头痛欲裂,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踏入房间的宫女妍姗端着热汤,扶住了她,责备道:“姑姑也就别折腾了,麻烦我们不说,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应该是在清晖殿里!我不应该在这里!”   “姑姑难道忘了?是国主亲下手谕,让姑姑自此之后继续照看太子的。”   庆奴方才回过神,想起在昨日雨夜中听到的一切,悲伤沉痛、哀怨忧愁,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只是怔怔的,双眸空洞地望着窗外。   妍姗劝道:“姑姑别总是一副幽怨愁苦的样子,好像别人欠姑姑什么东西的。国主不让姑姑服侍,外面又到处在传姑姑的风言风语……”   庆奴木讷讷地转过了空洞的眸子,“风言风语,什么风言风语?”   妍姗自知说漏了嘴,尴尬地转过话头,掩饰笑道:“不管怎么说,国后娘娘对姑姑还是很不错的,不仅让人将你送回来,更是请太医为你诊脉,这不,这碗热气腾腾的合欢汤还是国后娘娘专门命人为你钝补的。”   “假惺惺!我不需要她作姿作态!”庆奴猛然挥手,那碗合欢汤飞了出去,一声脆响,摔得遍地都是。   妍姗有些气恼:“姑姑的脾气也太大了些,若是不喝,说一声也就罢了,何必如此,省得奴婢还要去收拾。”她起身嘀嘀咕咕道,“还真以为自己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不成?若不是国后娘娘对我交代,我才懒得照顾你!”   声音虽然很低,可还是被庆奴听到了,庆奴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这妍姗只不过是东宫中一个粗使的丫鬟,什么时候也敢对她蹬鼻子上眼了,妍姗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她冷笑道:“我知道我被赶回东宫,让你这个小猖蹄子看笑话了,你在这里伺候我不情不愿,不如就趁早出去!”   妍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阵才抢白道:“是我才对姑姑这般照顾,换了旁的人不知道要怎么将姑姑踩在脚下!旁的人可是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的,姑姑你就好好消受吧!”   “滚!滚出去!”   妍姗不敢多语,狼狈地退了出去。   庆奴心中痛得几乎呼不出气,难道十余年的指望、十余年的艰辛等待就这样弹指间皆成空了么?   她还能抓住什么?还拥有什么?她不甘心,不相信国主真的会如此残忍,若不是国后,国主不会弃她不顾的!   想到此处,她抹干净了泪水,翻箱倒柜,从箱笼中取出她珍藏许久的金麒麟,那是国主孩童时常常挂在颈上的护身符,后来在他长大后,就将这个金麒麟送给了她。   她握住金麒麟不顾头昏脑涨,往清晖殿外跑去,不顾宫人的阻拦,直挺挺地跪倒在殿外,哀哀呼道:“官家!是奴婢错了!是奴婢一时没忍住,奴婢错不该表露心迹,不该吓着了官家,千错万错都错在了奴婢对官家的深深倾慕,对官家的朝思暮想。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会对官家倾诉胸腑中如潮汹涌的爱恋,奴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奴婢只愿做官家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求官家不要将奴婢赶了出去,求求官家让奴婢留在官家的身边……”   殿内什么动静也没有,唯有湛蓝的天际中飞过一群群大雁,唯有瑟瑟的秋风吹落一片片澄黄的杏叶,在庆奴的膝边打着圈圈儿。   庆奴的心如同石块一点点地沉淀到了水中,她拽着金麒麟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金麒麟上的铃铛在秋风中发出银铃的声音,在萧索的秋风中散播着苍凉而楚楚的余音,“官家,你还记得这个金麒麟吗?你说过,这个金麒麟封存了你儿时所有美好的、天真的记忆,而那记忆中总是有奴婢陪你一起欢笑、一起奔跑、一起撒欢的身影。”   “你知不知道,你若是不理奴婢,奴婢的心就会死的,奴婢这一生毫无出息,唯一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是陪伴国主,奴婢还想一直继续陪伴着国主,请官家让奴婢伴在国主的身侧吧,哪怕只是做个执羽扇的、泥胎木塑的宫女,奴婢此生也再无遗憾。”   “官家,奴婢生也为国主,死也为国主,奴婢只求官家成全。”庆奴伏地而拜,以额触地,心已痛得伤心欲绝,她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她的苦,她的痛,她的哀婉,她的不舍……可是,国主能够明白她的心吗?那是一颗千疮百孔、历经蹂躏的心,只要国主的一个允诺,就能修复她心中所有的创伤。   殿门随着风声吱呀一声打开,庆奴满怀希冀地抬起了被泪水沾湿的眸子,可看到门内走出内监总管的袍角,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阵失望如潮排天倒海地袭来。   没有用,原来一切都已经成定局,原来即便她如此哀哀苦求,都已经没有了用处。   姚海对她缓缓摇了摇头,“你还是回去吧,国主潜心批阅奏折,你在此处只会搅扰了国主。”   “公公,你让我进去,国主看到这个金麒麟一定会改变主意的,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国主圣意已决,你又不是宫中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吵吵闹闹不像个样,很多事理不需要杂家点明,你也是懂得的。你走吧!”姚公公说完不再理会她,踏入了殿门,门嘎吱一声阖然关上,也将庆奴最后一丝隐秘的希冀死死关紧,带入了沉沉地、未知的黑暗中。   空中只余下风声潇潇,不知哪里飞来一朵枯败残菊,在庆奴的手中打了个转儿,又旋然飘走。   最好不相见,再也不相见,可是相思如渴,有谁能解呢?她是没有办法了,再也没有办法了,她救赎不了自己,那就只能任自己一点点地沉沦下去,一点点地毁灭自己……   她手中紧紧握住金麒麟,心如死灰、行尸走肉般地独行在宫殿中,那些洒扫落叶、搬运物品的宫女太监,见了她躲在远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似是躲藏在暗处的蚊虫四处飞洒,可她浑然不觉,浑然不知,于不知不觉中登上了宫中最高的百尺楼……   ☆、第三十六章 流言长(3)   庆奴倚在栏杆上眺望宫城巍峨,自此俯瞰宫城全貌,红墙高瓦,皇林苑囿姹紫嫣红一片,有层林竟染的红枫,有黄灿如炽阳的银杏树叶,也有各色团团簇簇的秋菊,更有宫女身上鲜妍的衣裙服色,穿梭在宫城各个角落,将宫城装点得五彩鲜丽,活泼生气。   可这份活泼鲜妍的生动之气与她毫无相关,她的心从未有如此冷过,绝望过……   庆奴的目光落在殿内那一座歇山顶的书房,眸子中泛起了最后的缱绻温柔,她这一生最爱、唯一所爱的男人,今生既不能再相守,那就等来世,来世还要做他的婢女,一生紧紧相随、永不分离。   风很大,鼓动庆奴的衣裙飘袂,像是一只栖息在百尺楼上的大蝴蝶,风吹迷了楼上的残菊,一瓣瓣,一片片,纷如雨下,渐渐地迷离了庆奴的眼,她这一生,又何尝不是一朵枯萎的花呢?在最盛放光阴里,却是无人赏,自开自败,到了残败的时候,更是无人问津,不过是随风而逝、零落成泥罢了!   她的一只脚踏出了栏杆,张开了双手,衣裙被风鼓动,像是一只展翅而飞的鸟。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宫女惊呼:“哎呀!有人要跳楼了!”   另一个宫女说道:“咋咋呼呼什么呀!不就是那个曾经在国主面前伺候的老女人么?听说她不知廉耻,趁着国主沐浴时去勾引他,被国主赶了出来,唉,要是我的话,早就羞都羞死了,要不然,一张老脸往哪搁?”   “我也听说,这个老女人不知道怎么入了宫,以前可是被赶了出去。”   “她年老色衰,哪里还剩半点姿容,咱们还是别管她了,她这样死了,倒是干净!”   宫女的谈话像是毒针一般一针针扎向庆奴的心,又准又狠,刺得庆奴从伤痛、麻木中彻底醒了过来,是了,她这样死了,倒是干净,不过如飘零的枯叶、残菊一样,谁也不知其所踪,就好像从未在这世上留过印记,连风儿都不曾记起。   如果就这样死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值,陨落的是她的一条性命,可是沸沸扬扬的是宫人们不带一丝怜惜的闲言碎语和耻笑,她的死又能得到什么?   为什么要死!该死的不是她自己!   她收回了悬于半空的一只脚,脸上的那股悲戚绝望也倏然不见,而是一种暴戾狠决的凌厉之态。   大风扬起,她像是一只阴鸷的大鹰冷不妨扑到那两个宫女面前。那两个宫女猝不及防,望着庆奴阴森森的面容,顿时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求饶:“姑姑我们不是在说你,姑姑……别放在心上……”   庆奴尖锐地冷笑道:“已经晚了!我要让你们知道奚落我的下场是什么!”她的手卡住了一个宫女的脖子,仇恨让她力大无穷,手如同钳子一样,那宫女脸色紫涨,憋得透不过气,双脚几乎悬于地面,另一个宫女早已经吓得傻了,嘴巴张了老大却发不出声。   庆奴猛然松手,那宫女向后踉跄了数步,直直从栏杆上摔了出去,发出“怦”然一声闷响,另一个宫女震惊地从栏杆上往下望去,遥遥唯见地上一摊鲜血,登时吓得浑身瘫软,庆奴一步步逼向她,阴沉道:“既然她死了,你还能活吗?”   “姑姑,我错了……我……错了……”   庆奴已然没有了慈悲柔肠之心,用力一推,那宫女亦从高楼飞了出去,化为一摊绽放在秋菊之中的血肉之泥。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了那种恼人的聒噪声,再也没有类似蚊虫的喁喁低语声,只有清风白云、花瓣翻飞,只有金麒麟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动听声音。   庆奴紧紧抓住了金麒麟,喃喃低语:国主,庆奴舍不得,庆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庆奴要为了你好好活着,庆奴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除非你不在了,庆奴就再也找不到生之为何的意义……   她徐徐靠近雕木栏杆,遥遥望向柔仪殿的方向,心中的恨如云涌,国后娘娘,胡淑人,还有嘲笑我的所有人!庆奴一定会记着这笔账,我要让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百尺楼上摔死两名宫女,众人皆以为是宫女不当心失足坠落在地,不过是两个低贱的宫女而已,宫中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会探究更多,不会议论更久。于是,这两个摔成肉泥的宫女便如同刮过的阴风一般,随着尸身被抬到乱葬岗,很快就在宫中湮灭了。   日子一天天熬了下去,庆奴似胆怯的鱼儿潜入了水中,默默无声,连个影儿也没有。   嘉敏有时候差元英去问候,得到的回应无不是庆奴姑姑安安分分打理东宫,照料太子,无不将一切安排得妥当舒适,嘉敏微微心安。   这日,宫女陆陆续续将菜品一一端上桌,正巧,太子过来请安,嘉敏见他粉妆玉琢一般的人儿,眉宇间愈发清朗,衣裳佩饰都极为妥帖,知道庆奴将他照看得很好,心中欢喜,拉他坐上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来一起用膳。”   国主也笑道:“你母后的厨艺要远远胜过御厨,今日你可是有口福了。”   嘉敏给太子布菜,温言道:“你尝尝这道 蝴蝶暇卷,看看与你平时所吃的可是不同?”   太子尝了一口,赞叹道:“母后烧的菜精致美观,香而不腻,果然是极为难得。”   嘉敏与国主对视一笑,国主温和道:“好吃就多吃一些。”   可是太子吃了一口米饭后,喜悦的神色突然变得悲切,只是垂下了头,默默放下了碗筷,闷闷不言。   嘉敏有些奇怪,“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太子的眼眶熬得红了,极为酸楚悲切,“儿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到了什么,或者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   “是,古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是父皇母后知道这米是哪里来的吗?”   国主觉得奇怪,“这米是今岁的新米,由江州进贡的御米,朕觉得今年的御米格外地香甜,比往年的御米都要馥郁,难道这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父皇之所以觉得今岁的米更为香腻,那是因为今年的御米都是儿臣宫里的姑姑舂的!”   国主大为惊诧,“你说什么?舂米之事需要力气,宫中向来都是由掖庭的内监去做,怎么会是庆奴去完成?”   嘉敏也暗暗纳罕。   仲寓心酸道:“庆奴姑姑对儿臣极好,将东宫的一切大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儿臣心疼她,她实在是太辛苦了!白天里她要伺候儿臣,而在晚上,她就悄悄地跑到了掖庭中去舂米,去洗父皇的衣服,父皇,您可知,您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庆奴姑姑用雪莲冰水融化了再给您洗干净的,她说用纤尘不染的雪水洗出来的衣服清香洁净,才与您高贵无匹的身份相配,由于一直以来她都浸泡在冰水中,她的风湿老犯,可是她还是不放心由别人来洗。”   国主大为动容,想起那日庆奴长跪清晖殿外的字字语语,只觉得于心不忍,曾何时,他竟是如此的残酷、残忍、冷血了?   “朕让庆奴来服侍你,舂米、浣衣……本不该属于她管的事情,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仲寓难过道:“因为庆奴姑姑是一个极好极温柔的人,她怕别人服侍父皇不尽心,担心父皇所食用的米粗粝不香,担心父皇的袍衣沾染了尘芜,所以很多事情都是默默地亲历亲为。儿臣吃着这些米,就会想到姑姑的辛苦劳累,所以……”   “好了,朕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国主无限感慨,心中沉沉如坠了大石。   这一席饭却是再也无味无觉。   暮色四合、月上树梢之时,掖庭的宫人们劳累了一天,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休息。   院中的青石板上泛着白日里洗涤水的惨白光色,荒芜的杂草轻轻地摇曳。   在这万籁俱寂的秋夜月中,舂米的单调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彻在整个宫院中。   国主挥手撇开了众人,只身来到舂米院外,透过镂空城墙的间隙,见到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正在卖力地舂米。   是庆奴,她瘦了,瘦得宛若一根细细的竹竿,虚虚地悬着轻薄的外衫,她浑身已经汗透,额前的碎发黏在了脸上,汗如雨下,清辉月色的笼盖下,她的侧容有着孤注一掷的的决绝,也有着默默无言的温柔。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拿着钝重的舂米硾,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米,那是宫中最有力气的内监才干的活……   国主心中那根最坚硬的弦亦被拨动了,他走进了院门,轻声唤道:“庆奴……”   庆奴听到熟悉的声音,浑身触电般地一震,是的,来了,终于来了,她的一切心血都没有白费,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相顾,等来了他的温情。   她盈盈下拜:“奴婢叩见官家,不知官家夜深来访,失了礼数。”   “为何你在此处舂米?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庆奴谦卑地低下了头,“奴婢是伺候主子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朕心中不好受……”   “奴婢生来就是照顾国主的,官家又何必怜惜呢?”   “庆奴……”   “官家九五之尊,实不该来此地,奴婢惶恐。”庆奴又再拜而下,情态姿势保持着主仆之间该有的距离。   这一拜之下,她的姿态微微有些趔趄。   国主讶然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庆奴低低道:“是奴婢的老毛病,风湿之症。”   “朕知道,一定是你每天浸在冰水中给朕洗衣,才落下了病根。以后你不必再做这些事。”   “为官家劳心劳力是奴婢自愿所为,奴婢如果不做这些事情,寝食难安,虽生犹死,奴婢唯有亲自做这些事,才会心中安宁,求官家成全奴婢!”   “难道你要让朕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受苦受累?朕对你有故人之情分,你这样将朕置于何地?又让朕的良心如何能安?”   庆奴双眸中泪光点点,婉约却坚决道:“奴婢对官家已禀明赤诚之心,奴婢受心之驱使,此生只为官家而生,为官家而死。”   国主久久凝视着庆奴,近日来她消瘦了不少,面容虽然憔悴,可在月色的笼罩中有着苍白的底色,平添了让人怜惜的余味,他到底是妥协了。   “罢了,以后你就专职朕的茶汤吧。”   庆奴大喜,一时动容,眼角处不由得沁出了大颗的泪水,御前专职茶汤之事,虽不似一宫主事宫女所职事大,更不会有千头万绪的冗事缠身,但能时时伴在国主左右,与国主同呼吸,更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他温润的气息,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之事吗?   “官家……”庆奴眸光点点,缓缓行礼下去。   ……   庆奴恢复了御前宫人的身份,抬头望天,似乎连天都更蓝了,闭目感受着秋风的吹拂,似乎,连秋风亦更加轻柔,鸟语花香,气清和煦,从来,从来就没有如此心意舒畅过。   她自廊下穿过花园,一路上所遇到的宫人皆是毕恭毕敬,行到了殿外,那姚公公已经伺立在门外。   庆奴扬首问道:“怎么?公公这又是要拦住我么?”   姚公公眉眼俱是笑意,“庆奴姑姑言重了,如今宫中谁人不知姑姑是御前红人,哪有杂家置喙的道理?国主已是等着姑姑的茶水,姑姑请进。”   庆奴冷言道:“以后你我都是伺候国主的人了,有些事情还望公公提携指点。”   “不敢不敢,姑姑是老人了,若是杂家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要姑姑多多指教才是。”   庆奴冷笑几分,心中确是分外舒畅,进了殿后,一眼就能望见龙凤之姿的玉人,那是最畅意抒怀的风景,是她心中最妥帖温实的安放。长伴在国主左右,与国主共进退,那应该是她与生俱来就该有的位置。   ☆、第三十六章 流言长(4)   庆奴回到自己的房中时,礼品已经堆了满室,宫女们告诉她,这些礼物都是那些不得宠、甚至从未见到圣颜的御妻们送来的。   庆奴心中冷笑,正在此时,外间突地传来一声夸张的笑声,那笑声中带着十足的假意,听来十分刺耳。   胡淑人花枝乱颤地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盒金丝银绣的雕花小盒,热络络地朝庆奴迎了上去,笑道:“姑姑真是命好,几日不见,竟是标致了不少,今日这清清爽爽地装扮,看起来哪里像是个宫娥,分明就是一个清丽婉约的娘娘呀。”   庆奴心中暗暗冷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她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一贯的柔柔弱弱,“娘娘哪里的话,我自知蒲柳之姿,到底还是做奴婢的命。”   胡淑人以为她并不记仇,心中松懈了大半,拉了庆奴的手亲切道:“姑姑谦逊了,姑姑的人品相貌岂有不让人爱的?若不然又怎会得国主倚重呢?只是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说话,上次对姑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还望姑姑莫要介意。”   庆奴温婉一笑,全然不在意。   胡淑人将手中的雕花小盒塞到庆奴的手中,“上次我送与姑姑的脂粉好虽好,只可惜遇水则化,这是我新研制而出的牡丹蔷薇粉,不仅有令肌肤重回光嫩之效,更能防水,永葆如新。”   庆奴接过了她礼物,道:“胡主子有心了,既然是你的诚心实意,我若是不收下,岂不是却之不恭了?”   胡淑人感叹道:“姑姑若是用了此脂粉,更是一个好模样儿,一望便知有福气,不像我,名义上是御妻,实际上是最孤苦最寂寞的人,见上国主一面也难,更不用说蒙受国主的恩泽了。”   庆奴明白她的意思,顺水推舟道:“谁说国主没有恩泽了,我正准备要去胡主子的宫里,送上御赐的赏品呢!”   胡淑人大感意外,“国主有赏?”   庆奴指着桌上的一盘盘已经装好的大蟹,笑道:“这不到了吃蟹的时节了么?国主命我给各宫的主子们送去鲜蟹。”   胡淑人才刚刚因惊喜而明媚的脸又迅速黯淡下去,悻悻然道:“原来是各宫都有,也不过是时节的例行赏赐罢了。”   “主子不用灰心,国主命给各位主子们送去的都是大蒸蟹,可给你送去的却是醉蟹呢,只因国主惦记着你是昭阳人,知道你爱吃醉蟹。”   胡淑人大喜,难以置信道:“真的?官家知道我爱吃醉蟹?”   “可不是么?!”庆奴从桌上端来分装好的一大篓醉蟹,放在胡淑人手中,“这是新鲜肥美的青壳大蟹,用上等的御酒泡了,不仅清甜芳香,更能滋阴养颜、补骨添髓。”   胡淑人喜得手足无措,欢天喜地的接过了,像是捧着宝贝一样捧着一盘醉蟹,摇摆着杨柳腰肢款款离去。   庆奴望着胡淑人的身影,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郁,浓郁得如同一朵阴诡的彼岸花。   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胡淑人惨死的情状将成为宫中人人害怕的噩梦。   ☆、第三十七章 诗与酒(1)   国主近日在朝政之后醉心诗词,不仅自己偶感而发,也常常命文臣墨客填词作赋,只是自从文豪冯延己去世之后,泱泱南唐不仅日渐呈现衰颓之势,就是文人墨客的风雅盛事也大不如从前了,能赋出新词的人更是了了无几,国主自娱自乐,有时候未免感到孤单。   闲来无聊,去德昌宫翻一些旧书辞章,奈何掌管府库的内监只通文墨,却并无诗书的累积,国主想到一些诗词篇章,想要让书库的总管找了来,那总管糊里糊涂想不起来放在哪里,终究想起来之后,又让内内外外的数十名太监同时寻找,好不容易找了来,国主却等得心焦,没了读下去的心思。   近日里不知道哪里寻了一本《沽酒集》,国主倒是看得兴趣盎然,不时在辞章上点评一二,圣颜大悦。   庆奴上了茶,凑了凑前,问道:“是什么?瞧官家看得如痴如醉的。”   “一部收录当今词人的词集,朕看着觉得新奇,也有不少畅怀抒意、神秀自然的佳作!”   “可真是奇怪了,近来文臣的词作官家都不愿意读的,近日里倒是对这本《沽酒集》情有独钟。”   国主哑然笑道:“词臣们在官场中混得惯了,所作的词都有一股浊气,唯有朕手中的这些词有着天然不似雕饰之态,皆是入林人率性而发。”   “如此看来这词集很对官家胃口,也不知是何人编纂的?   “是文苑馆内黄芸集四海的词士墨客编纂而成,这沽酒集倒是取了个雅名儿,诗词如酒,文章如饭,诗与酒,墨香与酒香,世间雅物,又是俚物,叫人欲罢不能。”   “奴婢倒也听一些命妇们说起黄公子,听说此人风雅高洁之至,常在馆内招募贵宾嘉客,成立诗社,每年都有好几次盛大的斗诗会,就连每年科举金榜题名的才士也多出自斗诗大会上的出胜之人。”   国主阖上词集,掩卷沉思道:“朕恍惚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与冯相、与七弟、与朝中权臣们在玄武湖畔的诗画会,那时候,朕还只是个王爷,这些年倥偬飘忽,朝政琐碎棘手,总觉舒心畅怀事少,忧思伤心事多。”   庆奴宽慰道:“官家这些年温勉有加,将大半的精力都付诸了国政之中。可奴婢知道诗词才是官家的一片澄澈清宁境地,何不趁秋高气爽之时,去寻访文苑馆的佳词丽句?”   国主亦觉得此建议甚好,一时心意如饴甘美,忘忧而舒畅。   ……   江宁府的中秋佳节自华灯初上之时,就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街上的各色月饼散发着淳郁醉人的气息,嘈杂的市井上挤满了购置蔬菜鲜肉的妇女。   暮色下的街头是一天之中最后时分的熙熙攘攘,过不了片刻,便是万家灯火,千里飘香,圆月高悬于空,星空澄澈如洗,晚风徐徐,是恰到好处的干爽凉意,吹得人胸襟畅意。   家家团圆之际,国主却与国后微服出行,晾下一干后宫诸人,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文苑馆内今日的诗会安排在玄武湖中之舟上,岸边以灯笼点缀,柳梢拂水,水中映烛,烛光衬月,月色清朗。   湖畔上,香车宝马纵横繁忙,富贵名流、硕学之辈、士子群贤,尽集于此地,有畅谈放言的,有淋漓酣畅的,有击节高歌的,有论道谈诗的,也有情人在此地私会,低低喁喁、缠绵交颈的。   而湖中几艘花船轻浮于湖面上,更石装扮得犹如琼楼般,丝竹管弦之音、盛乐锵锵之声,竟相争斗,遥遥一望只觉得如坠九霄仙境,当真是好一派附庸风雅、酒娱游盛的风光。   国主携国后之手,从香车中出来,他们扮作富贵高门的夫妻,身后的姚海、庆奴、元英等等亦扮作随侍的奴仆。   国主心生向往之情,“朕……我真希望自己是布衣平民,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人,每日不用在朝堂上思虑琐碎的政务,也不用被宫中生活所拘束,而是携着你的手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   嘉敏温然笑道:“夫君此时不是已经是自由人了么?”   “此时的快乐毕竟是短暂的,我总想有一天,能逍遥于朝堂之下,山河之中,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再也不是九五至尊,再不受众人朝拜,不会有奴仆成群、金银如山,唯剩下诗情画意。在那个时候,嘉敏,你还愿意陪着我么?”   嘉敏凝视着他漆黑而诚挚的凤眼,温柔月色下,那双温润美丽的眼眸动情时总是撩人欲醉。   “只要夫君待我是真心,夫君在何处,我都相随,无论夫君是万人朝贺的一国之君,还是路人不识的山林农夫,我的心亦如你的心。”   纵然如此,她亦然是惶惑地,只要你待我真心,我又何尝不是给予你全部?可是官家,臣妾也没那么确定了,你是不是待臣妾还是亦如初见之时?   这些年,这些事,总有破了的裂痕,臣妾想要弥补,却总有些力不从心。   又或许是,臣妾的心境总不同当初那么澄澈明晰了。   国主感怀地握住了嘉敏的手。   伺立在他们身后的庆奴看着这一切,心中生出了极为强烈的酸妒之意。   片刻,有一叶雕花轻舸悠悠从湖心上来,轻舸上的舟夫朝国主作揖问道:“不知道贵宾是要上哪一座游船?”   “文苑馆的斗诗花船可是哪一座?”   舟夫恍然说道,“原来是黄公子所请的嘉宾贵客,还请小爷呈上邀函。”   “这……”国主一时被问住了,他只顾着中秋夜出来游玩,不曾想过还需要一份邀函。   那舟夫见他凤眼丰鼻,气度非凡,料想他是非一般的人物,遂笑道:“还请小爷莫要介意,黄公子交友求精不求多,所交与之人皆是君子,所以有他的邀函方可入席。不过,黄公子也交代过,要是万一没有邀函,能以《长相思》为词牌,即兴赋词一首,便可入席。”   嘉敏心中暗暗纳罕,这黄公子果然是清雅之至,清高之至!对文友词客要求如此之高,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风流人物?   区区一首词而已,何曾能难倒国主?他不过是略一思忖,便在柳树下桌上铺设的纸上一挥而就: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的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落笔:莲峰居士。   他将写好词的纸递给舟夫,“麻烦你替我呈给黄公子。”   舟夫见他片刻挥就词章,一手字更是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好看极了,也不敢怠慢,忙去花船上回禀于黄公子。   不久,舟夫又摆舟来到岸边,对国主拱手作揖,热诚道:“小爷才思敏捷,出手成章,小的今夜还没看到像小爷这样的才子。黄公子见了小爷的词作也十分惊喜,小爷和夫人入席,请!”   国主一行人上了轻舸,舟夫滑动船桨,慢慢地向湖心中一艘雕梁画栋的游船行去,灯笼下的湖水波光粼粼,苍穹之中的圆月洒下了点点碎金,真是让人目醉神迷!   湖面上别的游船热热闹闹,有轻歌曼舞的,有击鼓传花的,有劝酒行令的,也有聚集玩叶子牌的,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唯独文苑馆舍的那艘轮船,悠悠传出风雅之乐,想来是宴席间行雅令,众贤士俊才正在冥思苦想罢。   登上大船之后,有仆从引荐至花阁之中,铺面而来的便是果香、菊花香以及的醉人浓郁的酒香,席间有管弦乐府班奏乐,有曼丽婀娜的女子长袖起舞,更有群季俊秀坐于从中。   那当中的一个俊杰人物,禀异瑰姿,身形纤长,腰肢如若无柳,更兼模样清俊,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鼻丰而直,眸黑而亮,肤色胜雪,好一个标致风流的人物,与国主比肩而立时,当真是赏心悦目。   只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凌然的清高之气,如冰山雪莲,如水中芙蓉,亦如深涧幽兰,不可肆意侵掠。   嘉敏一时看得呆住,不曾想世上除了国主,竟亦还有如此出众的美男儿,想来这美男儿正是传说中的黄公子罢。   国主见到黄公子,心中也着实喜欢,他向来喜爱长得一表人才的人物,这黄公子第一次相见,不仅被他的相貌震慑,更被他的诗书内蕴之气所吸引,真的是越看越舒服。   再说那黄芸,实为女儿身,却常作男子装扮,她自幼熟习诗书,天下大家,如数家珍,如今天下之词,当为国主为首!故而国主的每一首词,每一副墨迹,她都烂熟于心。   一颗少女芳华的心,也已被国主勾走了,只恨此生不能为男儿,可以为官,常伴君侧,与君切磋文词。   刚才从舟夫手中接过词作后,她一见之下,几欲晕厥,未曾料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今日竟来至了画舫。   莲峰居士,谁不知这莲峰居士就是当今国主?   骤然见到主后,黄芸的心骤然跳得厉害,国主那俊逸潇洒的面容,丰肌秀骨的贵气,果然是她心仪许久的君子。   那么,他身边的那位红颜佳丽一定是当今的国后吧。   ☆、第三十七章 诗与酒(2)   “官……”黄芸突然意识到,国主此次一身贵人装扮,似乎并不想让旁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遂改口道,“贵客驾临,实乃蓬荜生辉!阁下适才一首即兴而发的词让在下十分敬服,官人请上座!”   其它众江南才子才女见这位人物气质倜傥贵重,却不知他是如何来头,黄芸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江宁府中的李官人,精于词翰,六艺皆通,诸位可是迎来了江南第一才子。”   国主落座,席间琼筵大开,瑞气满楼。众人祝酒赏舞,品评词画,好不雅致欢娱,国主见席间个个都是堪称君子淑女人物,痛快之至,嘉敏伴于国主身侧,也自然加入了其中。   席间,黄芸起身说道:“今夜我有嘉宾,又正当中秋佳节,正是风清、水美、人和之际,又有美酒、金石、丝竹作伴,良辰美景,莫如啸咏文史,用以助欢。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叫好,有的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黄芸起身道:“既然各位雅兴奋起,那还是老规矩,我做令官,你们可都要准备好了。”   嘉敏笑道:“今夜可依不了老规矩。”   众人讶然,黄芸望向嘉敏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有何新意?”   嘉敏道:“黄公子为文苑馆馆长,迎四方宾客,纳江湖文才,昌江宁文风,定是才学饱肚、穷尽经史之辈,不妨也一起加入?小女不才,这令官就由我来忝居,不知众位意下如何呀?”   众人皆称好,黄芸见推之不得,微微颔首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嘉敏议道:“今日高朋满座,斗诗赛画,颇有元和之风。本令便出一题,诸位各作各画,也好品鉴丹青一技,诸位觉得如何?”   “甚好!”众人纷纷点头。   黄芸问道:“令官可有何命题?”   嘉敏遥遥指向玄武湖面,只见四面秋风中,湖上一渔翁独立寒钓,凉风霜露,遗世独立,似是飘飘欲仙。   嘉敏略一思索道:“秋水寒钓,以此为题。”   诸人纷纷归位,与画者既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学士,更有山居僧人和柴门隐士。   众人凭栏而立,书案摆成数排,小童、侍从们研磨推纸张,各人或托腮,或眯眼,或站或坐,或泼墨挥毫,或工笔细描。   一时间,众嘉宾皆鸦雀无声,唯有笔墨舔纸的沙沙声响。   一个时辰过后,已经有人画完,陆陆续续的,其它人也渐渐罢笔交卷。   嘉敏一一赏览,见一副画中人物淡笔带过,唯有渔船鱼篓、江草浅滩。   嘉敏赞道:“此画别具一格,清新透爽,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处士所绘?”   一个竹青布衣、水蓝玉带的男子彬彬有礼道:“在下金陵人徐熙,拙作一副,让各位见笑了。”   “徐士谦逊了,此画颇有闲野逸趣。不过,看你穿着装扮,似乎不是翰林画师。”   “草民乃江湖野士,并未供奉翰林。”   众人纷纷赞赏:“徐士旷达高远,旁人难以作出这等自然生趣的画来。”   嘉敏手中又接过一幅画,只见画中渔翁衣袂飘飘,欣然赞道:“笔触寥寥,却点出了渔翁的神韵,意境幽古。”她向国主睨去一个狡黠的眼波,“此乃李官人所作。”   众人又称道一回,此刻,庆奴又递过来一卷画:“令官,又有墨客完成了。”   嘉敏展开卷轴,初见之下,不仅仅是她十分喜欢,国主也是喜爱至极,再细细端详,又品出各种绝妙之处,只恨不能将画儿吞了。   未待嘉敏品评,国主已经赞道:“‘空阔湖水广,青莹天色同’这画倒是叫我想起了摩诘之诗来,尽除黄派富贵,不在工,在于意。好一副冷秋寒钓图,将那清冷气虚之意,超脱逸世、恬静寡淡的意境烘托得更加高远。”   众人凑上前去看,亦赞道:“大片留白,写尽山川气象,渔翁却缥缈不可寻,可归于田园山水一派。果真是妙!妙啊!”   国主道:“‘丈山尺树,寸马分人’,定然是师从王维。”   看了看落款,竟然全无,不由得问座下客道,“也不知这位士子是哪一位嘉宾。”   黄芸徐徐击掌道:“官人好眼光!儒雅不俗,风神秀伟,果然为大家,品鉴丹青一技,当真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国主见是他,更觉惊喜,笑问:“可是你作的此画。”   黄芸道:“正是在下。”   国主拱手道:“人如其名!拜服拜服。”   座下有宾客赞赏道:“黄公子的字画绝妙也就罢了,相貌竟还面如桃瓣,莹润如酥,江南果真人杰地灵啊!”   黄芸面上微微一红,矜持有礼道:“阁下过誉,在下拙艺显摆,让诸位笑话了。”   众宾客亦都罢了笔,纷纷玩笑道:“看来今日画愧为黄公子了,不画了不画了!”   嘉敏笑道:“既然斗画已见分晓,今日又难得风流人物均聚集在文苑馆内,诸位又都是逸兴遄飞,不如今夕效仿兰渚山下兰亭集会,再添一词,如何?”   众人皆以为然。   嘉敏手扶栏杆,望着船楼下的湖景,陷入了沉思。   此刻夜色悄然,华灯初上,弯月如钩,玄武湖上静谧宁静,唯有几点渔火,隐隐地窜着,好一幅精美的清夜湖景图。   突地,远处隐隐传来木槌锤衣的声音,一声一声,回荡在月色湖水之中,寂寂清冷,充满了节奏韵律,嘉敏知道,那是妇人们在月下砧石捣衣之声。   嘉敏灵光一现,说道:“有了!今夜捣衣阵阵,平添了几缕愁声,不如就以《夜捣衣》为令名,如何?”   黄芸沉吟道:“倒也新奇,教坊中无有此曲名。江宁府亦是许久未有新令了,不如以此夜捣衣为新令,也可为教坊添得新声。”   “好!”嘉敏击掌赞道,“既然公子同意,那就定下格律,单调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韵。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一阵唏嘘,不少人已经觉得有些难度,有的沉吟苦思,有的摇头叹气。   嘉敏看了众人之态,微微一笑,道:“看诸位愁眉苦脸,似难以下笔,虽是新令,不如还是旧的题材,以征夫闺怨为主题,诸位可是还有疑义?”   嘉敏让庆奴燃了一支两寸的“夜来香”,庆奴敲响了铜盘:“文苑馆旧例是以香烬为限,过时未成要罚!”   其它人等也并没闲着,三三两两的散开,有的伸手拍栏,有的抚须沉吟,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抓耳挠腮,也有的窃窃私语、互相探讨。   有的已吟咏速成,心意畅快,抚掌而笑,忙取了笔,再在案上的澄心堂纸上一挥而就。   也有的下笔凝涩,时而停笔皱眉苦思,时而念念推敲。   唯有国主玉立长风中,目光眺望湖中星星点点的渔火,神情有些迷惘,似早已超然于众人之外。   众宾客率先写好的,已被收了挂在了墙上,每有一首新词出炉,宾客便都挤上前,品评鉴赏一番,各执各词,亦是分外热闹。   才华高低、境界深浅,已然一较高下。此时一士子的已经出来了:   “初酒醒,乍衣单。褪著裙儿侧著冠。门外小桥寒食夜,月明人去杏花残。”①   此词清淡,意犹未尽,尽除红香翠软,颇得老庄之风。   众人见了亦是纷纷汗颜,一片叫好喝彩之声,远远没想到这个相貌平平、不苟于世的杜门之子能作出这等好词来。   又有词客也作了一首,引得众宾客一片沸议。   黄公子的也已经出来了:“捣练子,赋梅音。云底江南树树深。怅望故人千里远,故将春色寄芳心。”②   嘉敏道:“黄公子的此词做得平浅直白,有香山居士遗韵,不过却是巧妙得很。”   众人颇有兴趣地问道:“哦?巧妙在何处?”   嘉敏道:“这倒叫本令想起闺怨之祖《诗经·国风》几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征夫闺怨之作,诗词之外,本令分明看到了一个女子登临山头,极目远眺。”   国主深以为意,向黄芸投去深深赞许之意:“在下也正是如此揣摩,黄公子词境词格有高人之处,当真能体察闺怨的甘心首疾之处。”   黄芸耳根有些赧意,“官人高见,在下献丑了,只是不知官人的词作得如何了?”   国主浅浅一笑,众人来至一幅字下,只见小令用柳公权行书所写,字体骨格遒劲,顿挫如仪。   “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懒, 为谁和泪倚阑干。”   “淡笔勾勒,却牵人心肺……”黄芸读着读着,不知觉已经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在读他的诗时,她的心蓦然一动,曾几何时,她也是爱读他的诗词,每日若不啃读他的诗篇一回,便索然无味。今日混迹于士子,得到他的词作,却有些心酸。   他的词,犹如他的人,释放了他本性的天真。   他的词,连同他的人,情深至极,又让她心生怜爱。   在座的诸多嘉宾,觉得此词甚好,纷纷称道应和,区别只是有懂得深与懂得浅之分。   黄芸以一介女儿的微敏心思,自然是众人中最懂他的那一个。她扯落此词,卷裹在手中。   国主玉立阑干之畔,风动衣动,黄芸走了过去,默默凝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贵气逼人,却掩饰不住他天生的一股忧郁之气、纯澈之气,真乃是善感工愁的真性情者。   她叹了一气。   国主觉得奇怪,问道:“黄公子为何叹气?是词不能入公子眼目?”   黄芸微微一笑,轻缓地摇了摇头:“官人的词如同官人的心,明澈婉约,在下十分喜欢。不知这词可否赠与在下?”   她知他慕他,却也懂得君子之交淡如水,既是无缘无分不能做他的红袖添香女子,便隔着彼岸,将那一片爱慕之心深藏心底,她的下辈子,她的一生,因为有与他的邂逅,得到他的亲笔词作,就已然臻满。   国主愣了愣,旋即笑道:“公子若是喜欢,拿走即可。只是……公子才气清绝,惊倒四座,怎么也不去参加科举?以公子的才华,入翰林是早晚的事。”   国主吹气如兰,黄芸嗅到了他夹杂着龙涎香的温热,不觉莫名其妙地羞臊,耳际后是火烧云般地又烫又热。   庆奴早就知道黄芸实为女儿身,又在他们身后默默瞧得这样的光景,心里已经明白了。见这丫头才貌兼具,又深得国主欣赏,如今后宫之中国后娘娘专房燕昵,若是黄芸入了宫,那便是唯一能分宠的人了!   她心中主意已定,端了一盏茶向黄芸奉上,“公子出口成章,想来此时口渴了,黄公子请用茶。”   黄芸从庆奴手中端过递来的茶,不料尚未接稳,那一盅茶就掉了下去,伴随一声讶然惊呼,那满满的一盅茶水尽数泼洒在黄芸的胸前,将她胸前的衣服浇湿透了。   庆奴大慌,忙用绢巾给她拭去胸前的水迹,口中连连道:“让黄公子受惊了!”擦了两下,又突然惊叫出声,“你……你……是女的!”   此声非同小可,满船的人都已然听到,惊诧地望向黄公子,果见她胸前饱满。   黄芸见自己女扮男装被拆穿,十分尴尬,一张俏脸脸红得宛如新娘的红盖头。   嘉敏讶然道:“我还想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公子,原来你是个女子。”   席间有士子赞叹道:“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原来与我们朝夕相处、喝酒赋词的黄公子竟然是个娇俏女郎!”   另一人亦说道:“黄公子……哦,黄姑娘男儿装扮的样貌已是人中龙凤了,若是女子扮相岂不是冠绝当世?”   “是啊是啊,只是黄姑娘如今身份已被识破,以后是再也不能任文苑馆的馆长一职了,若不然,到时不知道那些世子才俊是去求亲的,还是真的作诗去的?”   众人的调侃让黄芸更是面红耳赤,女儿家一旦娇羞起来,眉眼神情间全是妩媚的情态,国主一时也看得有些发愣。   注释:   ①、②皆为宋代无名氏所作。笔者斗胆借来一用。   ☆、第三十七章 诗与酒(3)   庆奴道:“官人向来惜才如宝,正好官人的书库饱藏珍品,却无识珍之人,若是请黄姑娘帮忙理清书库珍藏,也不枉黄姑娘的绝绝才情。”   底下众人尚不知庆奴这话的厉害之处,黄芸和嘉敏皆是一惊,请黄芸入清理书库,那就意味着将她纳为后宫之人。   国主一时有些为难,他爱惜黄芸的才,甚至在未识得她的女儿身时,就希望他能随侍在自己左右,可是当这一切变成真实时,他又犹豫了。   让她入宫,这固然让他欣然,只因他那浩瀚的库藏需要有懂得的人替他打理,但这却是改变她一生命途的事,她愿意吗?   庆奴对嘉敏笑道:“夫人也不忍心看着官人每天为搜阅书集而焦头烂额吧?请黄姑娘去帮忙理一下书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庆奴所言不无道理,近来嘉敏也常见国主为库房总管送错画卷、编纂纰漏而生气,黄芸才华可堪蔡琰、文君,让她来协助保管库房,最是合适不过。   只是……她看着国主俊秀的面庞,而那清俊面容上的黑亮眸子却正注视着黄芸,犹豫而惶惑,除此之外,便再也寻不出任何旖旎、暧昧的眼波。   国主微微一笑,询问黄芸道:“在下府中别的无有,倒是书库浩瀚,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入府清理书库?”   黄芸轻轻点了点头,向来清傲的神色之中竟掩饰不住少女的羞怯,国主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大喜过望。   他再一次深意地提醒:“姑娘当真愿意?”   毕竟,他是一国之主,请黄芸入宫,那就是封她为女官,从此之后,黄芸与逍遥士子之中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   庆奴知国主意,在黄芸耳畔低语小声道:“这位官人即是当今国主,请姑娘入宫掌书事。”   黄芸抬起眼眸,无比坚定笃定地望着国主,“小女子爱诗书,天性使然,如若能瞻仰官人的书库,更是三生之幸。”   “如此,善哉!姑娘请!”   舟夫摆一叶小舟翩翩前来,众在座的宾客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时,黄芸就已经与李官人一起乘上了小舟遥遥而去,谁又知道那相貌非凡的李官人是当今圣上呢?更不知道自己曾稀里糊涂地就和主后同乘一艘游船,赏月唱和、康乐高谈了。   黄芸入宫,封保仪,赐香枫殿,居于蓬莱岛上,僻远而静,如隐于山川水林之间,如幽涧溪畔的芬兰,远离宫中的一切暗涌、一切浮动,甚至,远离国主。   她每天流连在德昌宫中,主编纂书目、装帧书画、修订书卷,在章法中忙碌,在有条不紊中进行,德昌宫成为了宫中最静谧却又最热闹的所在,连着黄保仪秀发中都飘着淡淡的墨香气。   宫中的那些女人对这个才华馥郁的女子充满了好奇,仿佛那德昌宫中、香枫殿内当真住着一位降世的文昌仙子,不过问尘俗,不与她们来往,每日只与枯燥的书卷打交道,渐渐熬成了枯油青灯。   黄保仪是幽秘的,是安全的,后宫女子对她好奇却不屑,她的到来不过是这后宫女子又多加了一个罢了,没有国主的恩宠,照样掀不起一丝丝涟漪。   ☆、第三十八章 如飞蓬(1)   这一日黄保仪正在桌前清理画上的污墨,一丝不苟、物我两忘,直到脖子酸痛抬起头时,才看到一个上等宫女装扮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等候在跟前。   黄保仪想起这个女子正是那夜在中秋夜宴上朝自己胸前泼茶的宫女,她不是糊涂人,知道此女朝自己泼茶是有意为之,只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黄芸微微一笑,“姑姑为何这样看着我?”   庆奴的眸光有些痴缠,有些羡慕,悠然喟叹道:“我若是一个男人,也会喜欢你。”   “哦,是吗?”黄保仪放下手中的画,对于这样的褒赞,早已成为她少女成长岁月里的惯常风景,所以她常常以一种清高怡宁的姿态来面对众人欣赏的目光。   她望向庆奴的眸子雅淡明澈,却有着令人心惊的穿透力,“那日你故意往我身上倒茶,好让我进宫来,为的就是让我博得国主的喜爱?”   “我果然没看错,姑娘是聪慧之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庆奴微微一笑,“难道姑娘自己不愿意吗?”   黄保仪面容素洁清雅,默然不语,等着庆奴将话说下去。   “如果你心中没有盛下对国主的相思情,如果不是爱到深处无力自拔,你又怎会举办一次次文学盛宴?又怎会编纂《沽酒集》,引起江宁求取词集风潮、并因此惊动国主?又怎会在文苑馆画舫上大出风头,借此引起国主的注意?你很聪明,你不同于其它女人主动地献媚邀宠。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国主发自真心地去接近你,去欣赏你。如果国主恩宠于你,那也与施舍的感情不同,那将会是他对你的真正尊重与爱护。”   “姑姑果然是随侍在国主身边的红人,看人的心窍颖慧,只是姑姑再通透也说不透一个真字,一个情字。我并未像你那般说的聪明,更不会费尽这些心计、耐心去博得国主的好感。我所能秉持的不过是对他的真挚仰慕,以及文人之间的心心相惜。不错,早在多年前初读国主的诗词之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个词人,那时候的他就是我的梦中人,博文风雅,温润如玉,可我从未想过处心积虑地接近国主,无论是我编纂词集,还是昌江宁文风,都是率性而为,真情而发。”   “就算姑娘没有刻意为之,如今也算是心想事成,姑娘以后能红袖添香再也不是可望不可即之事,国主再也不是姑娘的梦中情人,而是姑娘枕边实实在在的情郎。”   黄保仪轻轻摇了摇头,“你如今唤我姑娘,便也知如今我虽有封号,可却算不上宫中主子娘娘,等同于这后宫中的女官而已,我若能以一己之力为国主排忧解难,撇去他眉宇间的隐隐忧愁,于我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庆奴不置可否,从红木书架上取下了一本蒙尘的《文心雕龙》,拂去上面的灰尘,“我虽然只略略识得几个字,可也知道这《文心雕龙》算得上经典著作,姑娘以为它为何却束之高阁,纸页变得枯黄,几乎被虫蛀呢?”   “因为宫人懈怠才致使它蒙了尘。”   “姑娘错了,因为国主的青玉案上常常摆放着其它的书册,所以才让这部经典被遗忘。”   “我想姑姑今日来不是跟我说这本书的吧?”   庆奴微微一笑,“姑娘聪慧,在我看来,姑娘亦如这部书,而国后娘娘如国主青玉案上的书册,以姑娘的品相,姑娘这部书可是比国后那部书更珍贵,不应该被冷落了。”   黄保仪顿时明白庆奴的来意,原来是要她对付国后娘娘,遂冷冷道:“姑姑的话可是错了,一部书是否被翻阅,不在于它的厚重与否,不在于它的价值与否,而在于它是否称人的心意,国后是一部让国主称心的书,自然会有她应得的恩宠与地位,姑姑与我又何必看着眼红?”   庆奴不料黄保仪如此冷漠,愤愤然劝道:“姑娘也未免太看得开了,也太天真了,要知道,一旦入了这后宫的门槛,可就是与往日诗情画意的日子相去甚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你不提防国后,她也早晚会对你下手。”   黄保仪风淡云轻,不以为意,“你要我提防国后,只有一个原因,你虽然名义上为国主身边的伺候姑姑,可说到底也是国主的女人、是国后的情敌,若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恨国后娘娘。姑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庆奴的身子微微一震,不曾想黄保仪看起来清傲如仙、不问尘俗,却洞若观火,一丝不差地看清了她的境遇、她埋藏心中的秘密。   她索性坦白承认,“不错,我的确是国主的故人,可若不是国后娘娘独房专宠、妒忌成性,我又怎会连国主的御妻都不是?怎会沦为一个老宫女的身份?又怎会只能以奴婢之身老死宫中?”   黄保仪一双剪水秋瞳凝望着庆奴,平静无澜,却又璨若明星,“可在我看来,国后娘娘雍容宽厚,全不像你所说的善妒心硬。姑姑现在的境遇,未尝不是你自己的缘故,亦或是命运的安排,又如何迁罪于国后娘娘一人?”   “命运的安排?难道你还真的信命?”庆奴发出一声声极为不屑的冷笑,“国后宽厚?那只是你表面上看到的而已,罢了,我亦不想多言,只是,如果姑娘执意如此,不邀宠,也不扳倒国后,到时候姑娘变成了今天我的这样子,可就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庆奴甩袖而去。   黄保仪望着庆奴略有些单薄的身影,若有所思,后宫女人皆无宠幸,难道真的是国后娘娘一手遮天吗?   后宫是非纷纷扰扰、千头万绪,她只愿远离这乱絮一样的世界,躲入蓬莱洲上的香枫殿中,与词章史书为伴,与清风皎月为侣,与对国主的钦慕中,诗意地栖居一天又一天。   可躲不过的终究是躲不过。   这一日,国后身边的宫女传来手谕,请阖宫的嫔妃御妻入柔仪殿。   国后仁厚,免了宫中嫔妃御妻们的请安礼,故而众宫中佳丽也只在初一、十五、节庆日或国后传召时才五彩缤纷地聚集一堂。   黄保仪赶至柔仪殿时,殿中已经莺莺燕燕地挤满了一堂,唯有她素服简妆,月白绣衫水裙,云顶发髻,数支钿钗,配以铜镀金点翠珊瑚蜡梅簪恰到好处,再缀以水晶瓜实耳环,素面上薄扫胭脂,似是踏莲而来、披帛着水雾而来,气质出挑,与众不同。   众人以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那些胭脂俗粉又怎看得到她与生俱来的书香气质?见她面容虽然秀婉,却也不至惊世骇俗,更兼她衣裙非道衣非仙袍,心中已经小瞧了不少。   裴婕妤笑道:“黄妹妹可真是姗姗来迟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昨夜服侍官家去了。”   数个嫔御忍不住捂着嘴笑,众人皆知裴婕妤话中之意。   胡淑人亦道:“妹妹不也是跟我们一样被国主晾着么,怎么身子就娇贵一些?摆出这一副享尽恩宠的姿态是要给谁看呢?况且,妹妹只不过是守着德昌宫而已。”   黄保仪不理会旁人的冷言冷语,神色清怡如常,声音婉转可听,对国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嫔妾的蓬莱洲距离柔仪殿最远,嫔妾又不愿乘坐步辇,才至晚了时辰,国后娘娘若是要罚,嫔妾甘愿领罪。”   国后温然道:“蓬莱洲的确十分远,还要乘舟才能至此,你远道而来,性本清洁,本宫怎会罚你?你们都坐下吧。”   众人都坐下后,那胡淑人坐在黄保仪身后,往前探着身子使劲地嗅,此时的行为举止不端不雅,更为不敬。   裴婕妤问道:“胡淑人,你在做什么呢?”   胡淑人尖着嗓音说道:“我闻闻黄妹妹的身上可有男人的味道?”   众人又是一阵掩唇而笑,裴婕妤笑道:“那你闻出了是什么味道了没?”   嘉敏神色大为不悦,斥道:“胡淑人!在本宫殿中,你也出言不逊,实在是无礼至极,掌嘴!”   胡淑人身子一哆嗦,忿忿不平地倔着嘴,“嫔妾又没有说错话,黄保仪在未入宫时常扮作男儿装,迎四方宾客,想来是见多了各色各样的男人……”   “住嘴!”嘉敏若不是打断她话,真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元英上前,“啪”地掴了胡淑人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掴得胡淑人的半边脸都肿了,元英本来曾就是在掖庭做粗活的,是个手重的,几个耳光打下来,那胡淑人如何受得了?钗环尽散不说,她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浮着一层红黑色,像是病透的人,看着怪瘆人的。   裴婕妤看得有些害怕,拉下了脸面劝道:“国后娘娘,胡淑人的话虽然说得多了点,但也没有胡编乱造之语,更何况她近来身体不是很好,常常咳嗽,有几次还咳出血了呢!”   嘉敏虽不喜裴婕妤,但见她所说的话有理,命元英住手。   嘉敏道:“宫中有些人舌头长,保仪无需与他们计较。今天本宫让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来挑一挑东西带回去的,这一盒是吐蕃进贡的金花银器,刚刚是国主差人送了过来,保仪既是宫中的新人,就你来先挑吧。”   ☆、第三十八章 如飞蓬(2   元英向保仪呈上了锦盒,黄保仪睨了一眼,淡然道:“谢国后娘娘美意,只是嫔妾向来清简惯了,不饰装扮,不爱脂粉珠玉,这些珍宝,娘娘还是赏给别人吧。”   嘉敏愣了一愣,这才恍然说道:“是本宫忘了,你品性洁雅,这些俗物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这时,座下突然传来一阵急骤的咳嗽,一个宫女仓惶地惊叫起来,“哎呀!胡淑人咳血了!”   那胡淑人捂着急剧起伏的胸口,一头从椅子上栽倒在地,眼白外翻,浑身哆嗦着发起了癫痫,她面色煞白,连着脸上被掴的几个手掌印也失了血色,变得如金纸一般骇人。   裴婕妤站在距离胡淑人最近的地方,吓得花容失色,跳出好远,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了?”   众人也吓了一跳,卫姬惊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哎呀!莫不是刚才被国后娘娘的奴婢打成了这样?”   元英看了看了自己的双手,对国后摇头道:“娘娘,不是奴婢打的!”   嘉敏道:“本宫当然知道不是你打的。快传太医!”   等到太医赶来时,还是迟了一步,胡淑人猛然咳出了一大口血,浑身哆嗦,蹬了蹬腿翻着白眼就没气了。   吕太医翻了翻胡淑人的眼睑,对国后禀道:“已经去了。”   众人捂着胸口,惊魂甫定,好端端的一条人命怎么突然间就没了?   嘉敏问向吕太医,“她暴毙而亡,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太医略一沉吟,十分肯定地回禀道:“微臣看她症状,应是癫痫猝死之症。”   裴婕妤指着吕太医喝止道:“胡说!胡淑人平时从未有癫痫之症!怎么会因此而死!”   “这……”吕太医有些迟疑道,“这癫痫又称羊角风,庄子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则形容了此症发病急剧如龙卷风,轻则令人神志不清,重则即可要了人的性命,是一种最难把握的脑疾,有人一辈子受其痛苦却能安然到老,有人突发一次却因此殒命,微臣也无能为力……”吕太医轻轻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殿中屏气凝声,那是一种被死亡震慑的恐惧和阴郁,深深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只有庆奴心中大为畅快,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胡淑人的真实死因,却只看到她死时的狰狞之样,甚至,连胡淑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了,谁要是敢瞧不起她,她就要让谁下地狱,没有人可以逃得出她的掌心,没有谁可以例外!   胡淑人的猝死让众人都没了兴致,嫔御们在惊恐中纷纷告退,黄保仪最后一个离开,立在廊下看着内监们将胡淑人的尸身抬了出去。   胡淑人的死状狰狞可怖,翻着眼睑,嘴角还在滴滴嗒嗒地滴着血,黄保仪不忍去看,正要侧身避开,突然见到胡淑人唇角滴落到地上的血中似乎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她心中骤然生凉,见那一滩血迹中有数条白线一样的虫子在蠕动,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干呕出来,身旁的贴身侍女觅儿忙扶住了她,奇异道:“主子在看什么?”   黄保仪神色凝重,一路上闷闷不语,走到蓬莱洲上的小舟边,才对觅儿慎重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胡淑人是什么样的人,平时喜欢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又与哪些人走得近,她的咳血之症又是怎么染上的。”   觅儿奇怪道:“主子不是从不与别人来往的么?怎么对别人的事也关心起来了?”   “我虽不与人结交,明哲保身,可总也不能糊里糊涂地什么也看不明白,我总觉得胡淑人暴毙没有那么简单。”   “胡淑人的暴毙当然没那么简单!”庆奴从柳树下走了出来,十分肯定地说道,“可又十分简单!”   黄保仪回首,略有惊疑,“此话怎讲?”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胡淑人言行乖戾,轻佻恣肆,国后娘娘早就对她忍到了极限,这次借以脑疾骤发而除去她,正好轻轻松松地眼不见为净。”   “你的意思是,胡淑人患的不是脑疾?”   “当然是脑疾了,可这癫痫之症并不是偶然所得,也不知国后娘娘平时给胡淑人的饭菜中下了什么药,才让病毒在她体内积蕴,今日得以爆发,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国后娘娘看似贤德宽厚,实则阴毒如蛇的高妙之处了。”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认为就是国后娘娘所做之事?”   庆奴冷笑:“凭一个女人的直觉。”   黄保仪凝望着她,清淡的眸光中有困惑,也有疑问。   庆奴道:“你很困惑,是吧?当初我也是这样着了国后娘娘的道了,只不过因我年老色衰、又只是国主身边的端茶宫女,才被国后娘娘留了一条性命。你可知道,在你入宫之前,宫中的美人儿就像是春天的御花园,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可相继死的死,残的残,三宫六院的嫔妃御妻们如今也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位,这些,都是拜国后娘娘所赐。”   黄保仪心中激荡,但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平静,“那是她们争宠的结局,与我又有何干。”说罢,她就要乘上小舟,准备回到香枫殿上。   庆奴冷笑道:“难道你以为今日国后娘娘阖宫召见你们,当真是为了赏你们珠玉宝饰?”   黄保仪止住,庆奴接着说道:“国后娘娘今日召你去,为的就是看宫人们嘲弄你的笑话。国后已经将刀子架在了你脖子上,难道你还天真地不知道吗?”   黄保仪淡淡道:“姑姑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争宠并扳倒国后,可实在是让姑姑太失望了,一来我向来置身事外,不愿意掺杂与后宫龌龊之争中;二来,我也没有那个本事能松动国后娘娘的根基。抱歉。”黄保仪说完不再多语,踏上了小舟上。   庆奴大喝一声,“慢!”   这一声叫得极为突兀,黄保仪不自觉地停止了脚步,庆奴上前走到小舟上,从里面取下了一块松动的船板,呈给黄保仪,“姑娘看一看这是什么?”   黄保仪纵然心如止水,也由不得大吃一惊,那块船底的木板并没有钉在船身中,船行到水中时,必定会水漫船身,渐渐地沉没下去,如果不是庆奴及时发现,今日她就会要随船沉下了水了,她熟习水性倒是无关紧要,可身边的贴身侍女觅儿,岂不是做了个水中冤魂了?   这一招实在是轻巧又险恶,原来,宫女女子当真命如草芥蚁虫,总会在各种千百种却又合情合理的原由中死去,她想要躲进自己的诗词小楼躲避风雨,可这腥风暴雨还是飘了进来。   难道真如庆奴所言,如果她继续不闻不问,淡漠不关心,便只能坐以待毙?   庆奴有些幸灾乐祸,“现在你明白了吧?国后娘娘想要置你于死地,你还要替她说话吗?”   黄保仪握紧了苍白的拳头,望向蓬莱洲中缥缈苍茫的水湖,心中突然升起悲瑟之感,来自心底深处的欲望终于一层层冲破禁锢的决堤。   是的,爱有很多种形式,她既是那么仰慕国主,为何要过这种清淡如水的日子呢?为何不去争一争呢?   不争,只有死路一条,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   争,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庆奴见黄保仪清冽目中的一丝冷毅,知道已经劝动了她,此时不再多说一语,福了一福,悄然离去。   ……   国主闲暇下来,在澄心堂书房中闲闲翻阅着德昌宫送来的几部著作,皆是久贮的珍本,看得兴起,心情大好。   庆奴给国主上茶时亦喜悦问道:“已经好久没看到官家如此开心释怀了。”   国主兴致颇高,“是啊!这黄保仪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大才女,懂得朕的微妙情绪,今日德昌宫送来的这几部集子,都是朕以前从未读过、一旦读了又十分开怀解颐的词章,解开了朕心中积蕴许久的困惑。知朕心者,保仪矣!”   庆奴笑道:“国后娘娘温柔娇俏,与国主花前月下相悦相守,而这黄保仪却更能在诗词境界里与国主相通相知。若保仪是个男人,倒会是国主千杯少的知己,可偏是个女子……”庆奴欲言又止,惹得国主有了几丝好奇而探询的意味。   “女子怎么了?”   “女子,若是得不到国主同样的馈赠……终究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最后会变得哀怨……可惜了……”   庆奴不经意的轻叹,宛如一阵清风吹皱了国主心中的涟漪,她的话说得含蓄,可国主却是懂得的,若是一个女人以这样慧巧敏感的心思对待自己,而自己却不能以相同的巧思去报答、去真诚地以灵魂的高度相以唱和,那么她的敏锐是否会一天天迟钝下去呢?   正在国主郁郁沉吟的时候,外头有宫女觅儿求见。   “觅儿是谁?”国主奇怪问道。   “觅儿就是黄保仪的贴身丫头。”   “让她进来吧。”   觅儿进来后,双手呈上一副字,“奴婢的主子向官家献上一副字,请官家品鉴。”   国主打开卷轴,见其上的墨迹潇洒俊逸,心情大悦,赞不绝口:“保仪的字有薛稷风流,真的是字如其人,美,美不胜收!”粗粗赏玩了字,见下方署有“飞蓬”二字,左右想了一想,却想不明白,问觅儿道,“你家主人为何自署名为‘飞蓬’?”   觅儿拨浪鼓地摇了摇头,“奴婢的主人满脑子装的都是诗词文墨,又最爱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奴婢哪里晓得她为何署名‘飞蓬’呢?”   国主糊涂了,苦笑之后,陷入了苦思,“飞蓬?飞蓬?‘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飞蓬乃是随风飘荡的蓬草,有凋零萧索之意,她为何心境如此黯然凄凉?不对呀,她并没有与亲人生离死别,也并没有与友人分道扬镳,所以这‘飞蓬’二字并不是取萧萧冷落之意。既然不是如此,那到底是何意呢?   国主一旦陷入了沉思中,就能自拔,想了半晌还是想不出,召了觅儿上前道:“去将你的主人请了来,朕要亲自问问她。”   觅儿犹疑说道:“主子说不愿搅扰官家清净,又说官家才学饱腹,自然知道如何赠答于她。”   “这……”国主一时被噎住,黄保仪是清雅人物,所行之事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风雅之事,她既然以‘飞蓬’落名,那自己回赠给她的词章又该署名什么呢?这可着实给他出了一个哑谜呀!   他无可奈何道:“好吧,你去告诉你家的主子,就说容朕好好想一想,朕想好了也会赠与她一副字。”   觅儿走后,国主整日间都是神游四方,魂不守舍,下朝之后,连御膳也没胃口,只是略略吃了几口,就在御园中散步,他苦思吟咏,身后远远地站着宫人,都只是以为国主诗兴大发,不敢走近,怕扰了国主的灵感。   蓦地,突然远处传来隐隐的丝竹声,淡淡的,清远的,悠悠婉转,似包含热切的相思之情,可细细一听,似乎又并不是丝竹之声,国主听得神往,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走到了蓬莱洲,才知道那丝竹之声是由洲岛上的香枫殿发出,国主这才听得清楚,原来那并不是丝竹发声,而是由树叶吹奏,声音绕过雾气缭绕的洲岛,经由水湖的水汽氤氲,越发的清越古朴,当真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树叶由人口吹奏,更能抒发人的真性情怀,分外动人,更有一丝丝幽怨之意。   国主向远方的姚海招了招手,姚海上前垂手而立。   国主问道:“这蓬莱洲上地方十分偏远,一般人避之不及,怎么还住了人?”   “官家你忘了?黄保仪喜欢清净,所以自请住在这里。”   国主心中蓦然一动,如此一来,倒是符合黄保仪的性情了,他命人取了洞箫,以低缠婉约的洞箫之声唱和。   ☆、第三十八章 如飞蓬(3)   小岛上的树叶吹奏微微凝滞了片刻,似乎是为洞箫的唱和感到惊诧,紧接着,那悠扬的乐声又袅袅而发,是苍茫悠远的《秦风·蒹葭》,仿佛让人回到了上古时期的水汀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仿佛有一个伊人,在水中坻,在水中央,在水中沚,溯游从之,却又遥遥而不可得。   一曲已罢,国主自唇边放下了玉箫,心中却久久不平静,那洲岛上的黄保仪究竟是怎样一位冰雪心的女子?为何,她要悠悠吹奏这一曲思慕心上人的歌呢?   难道,她对自己动了真情?   国主想到此处,身躯微微一凛,女儿家的心思幽秘,却又情致深远,宫中像黄保仪这样曲折委婉地表达爱意的,唯她而已。   这份爱慕痴迷的表露含蓄又不失深情,它的真挚,它的深婉,它的幽怨,深深激荡着他的心。   他突然就明白了黄保仪署名为“飞蓬”的真正寓意,“首如飞蓬”,说得是女子对男子太过于思念,以至于无情无绪,疏怠于打扮自己,一头如瀑青丝任其蓬乱如草。   国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温柔的怜爱来,想不到香枫殿的黄保仪是个痴情人儿,他亦在乍然之间,明白了“飞蓬”的解语,对了,是“谖草”,就是“谖草”,谖草可以解忧,他希望她能快乐起来,能从思念之苦中解脱出来。   “姚海,备船,朕要上蓬莱洲去!”   姚海跑了过来,却是一脸的诚惶诚恐之色,颇有些为难道:“官家有所不知,这蓬莱洲上向来人迹罕至,所以在岸边只系了一只船……”   “一只船就已经够用了,朕不需要你们都跟着朕,快快调了过来!”国主掩饰不住急迫之情,黄保仪的神秘已经勾起了他的全部兴致,他倒真是想见一见这个才情敏锐、绝离尘俗女儿情貌,真不知当初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女儿情貌呢?   姚海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那只船如今系在洲中的小岛上。要不,老奴从御湖上调船过来,只是距离颇远,调来颇费一些时间而已,不知道官家等得还是等不得?”   姚公公的言语犹如一瓢冷水泼向了国主,让他骤然清醒,他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想见黄保仪?是一时之间的好奇心起,还是被她的痴情感念,对她生出了怜爱之意?   罢了,罢了,既然前去不便,又何必执意如此?他抑制住内心的冲动,说道:“那就算了吧,朕也是心血来潮。”   蓬莱洲合曲是国主芜杂政务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国主的心境却被这个小小插曲打乱,手头边还是“飞蓬”送来的书法,让他总想起那晚上迷离而悠远的《蒹葭》,正神思惘惘间,庆奴捧了一部精装的书册上来。   国主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庆奴道:“是黄保仪差人送来的,说是过不久就是昭惠后的忌辰,这些都是黄保仪为昭惠后的忌辰所准备的。”   国主翻开书册,仅仅看到书册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泪水潸然,那纸上散着淡淡的水墨香气,每一个字词都是无比的熟悉,他瞬间就沉入了最温情、最美好、却又是最不堪回忆的往事之中。   他分明是七尺男儿身,却动容、悲情地流下了大颗泪水,哽咽道,“是黄保仪抄录的吗?”   庆奴答道:“是的,是黄保仪精心抄录了官家为昭惠后所作的诗文,将它编纂成集,以让官家在昭惠后忌辰时悼念。”   “她真是有心了,做了朕一直想做却害怕做的事情。”国主小心翼翼地捧着 词集,如若珍宝,那上面的每一首诗,每一阕词,每一篇文都记载着他过去的美好,可是那样的美好已然成了一把烟尘,风吹一吹便已悄然飞灭。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那是娥皇领众嫔娥在殿中翩然起舞时的盛景,如今看着此词,当年的情景犹然历历在目。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那是娥皇精心妆扮后,微微露出丁香般的樱桃小唇,嚼着红丝绒,妩媚娇柔地向他吐去……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   那是在寒冷的冬夜时,娥皇领着舞女们起舞,已经整整狂欢了一夜,红锦的地毯被舞女们踩得皱了,佳人们鬓鬟上的金钗也斜斜溜了,可是娥皇的姿态依然那么美,她微微有些薰意,便拈了花蕊轻嗅,醉态可人……   国主一页一页地翻开了下去,每一首词都那么钝重那么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胸腑,拨动了他全部尘封的心弦,让他的伤感、痛楚猝不及防。   那些词全是他即时抒发而就,当时也并未令人结成集子,如今重新编纂一起,让他不忍面对自己的过往,却又怀着无限柔情去缅怀他的结发妻子。   翻到后来,全是满纸的酸楚之言,那是在爱妻病重撒手人寰之后所赋下的泣血之作。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   直到他的双眸被泪水沾湿,直到书册上的字再也看不清楚,直到他的心凄凄惶惶,情不能自已,由不得放声痛哭。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沈沈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国主的这一举动吓坏了庆奴与姚公公,两人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怎么了,国主重重地挥袖撇开他们,情绪激动难抑:“都给朕出去!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   书房中寂静无人,唯有国主哽咽难继的哭声,幽密地在殿中轻轻穿梭着。   嘉敏凝立在澄心堂书房外,姚公公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国主思念昭惠后娘娘,心情低落。”   嘉敏想要推开书房的手徒然放下,久久无言,书房内间歇传来压抑的哽咽声,连着将她的心也皱了、痛了。   起风了,秋风飘落红叶飕飕,拂动她的裙袂飘飘,长发随风凌乱而舞,她仰起玉颈,眺望晦暗不明的秋空,深秋的树叶已近飘零至尽,天空被层层叠叠阴暗的乌云遮蔽,逗留在北国的最后一行秋雁引颈长飞,赶在凛冬降临之前飞往温暖的南国。   姐姐,姐姐,你在天之灵可是看到了吗?国主对你情深难忘,我也十分思念惦记着你,姐姐,有夫如此,也不枉来世一遭,你说是不是?   这一切,终归是像官家所写的那样:丝竹声悄,绮罗香杳;历历前欢,多以遗致。   ☆、第三十九章 美檀郎(1)   朝臣们在光政殿里等了整整一个早上,也等不到国主上朝,忧心忡忡,潘佑向来是个急性子,忍不住要去澄心堂去看看国主是什么情况,姚公公以拂尘阻拦,“国主口谕,圣体有恙,各位都散了吧!”   “国主他到底是怎么样了?”潘佑不依,硬要闯进去。   韩王戏谑道:“还能怎样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昭惠后娘娘的忌辰了,八成是国主心情不好呗。大家都散了,散了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上朝禀奏佛寺壁画事宜的蓸仲玄听了,暗暗心惊,如果真是如此,对嘉敏又何曾公平?   一连三日,国主都未上朝,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抚琴以抒解心中苦郁,庆奴将膳食搁在门外,却并未被国主享用。   国主从未如此,众人皆不知国主这是何故,一时也慌了阵脚。   嘉敏站在殿外,听了好一会儿琴声,琴音涩涩而滞缓,并不顺畅,或许,亦如国主的心境,烦虑凄凄。   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轻声道:“官家的身子要紧,若是不用膳,心境枯烦,又怎会释怀?”   里面的琴音戛然而止,良久无声,许久,才传出国主有些疲惫的声音,“国后,你放心,也不用管朕,朕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嘉敏心中亦有些郁郁,可是又能如何?   国主心中的结,只能靠他自己去解,去想明白,时间会是一剂解救一切的良药,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她等着他打开澄心堂书房门的那一天,等着他轻轻地将她拥入怀,温柔地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缅怀、哀悼都已经过去了。”   深秋夜,烛影摇曳,在帷幕中筛下斑驳的影子,国主抱着酒壶睡去,他睡得极不安稳。仿佛,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浩缈无垠的大雾中,茫然而无所适从,周围没有一个人,除了白色的水雾,就是令人幽惧的黑暗。   从黑暗的深处飘来曼丽纤妙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娥皇,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也知道朕想你了?你来看朕来了么?”他伸手去抓住纤丽身姿的广袖,可却被她狠狠地拂去。   满腔的热诚如被冷水浇透,国主痛心道:“娥皇,你怎么了?”   “官家还要问臣妾吗?官家这些年的珠翠环绕、红颜相伴,又何曾还记得住臣妾?”   “你在怪朕吗?”   “臣妾不敢,只是官家不要忘了,当年若不是嘉敏,臣妾与臣妾的孩子怎会死得这么冤?如今旧人已逝,新人常伴君侧,国主应该日日欢笑才是,早就该忘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凄凉了罢。”   “不,娥皇,你听朕说,这几年,朕从来就没有忘记你和仲宣,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朕只愿意和你就这样一辈子,一辈子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只要能换来时光的倒流,哪怕粗茶淡饭,哪怕一无所有。”   “是吗?”娥皇苍白的容颜带着幽怨的凄然笑意,“臣妾也想有这一日啊,可臣妾究竟是福薄命薄罢了,以后的天长地久,就有劳臣妾的妹妹陪伴国主一生一世了。可是,臣妾一直想知道,官家是更爱臣妾还是更爱嘉敏?”   “娥皇……”国主有了犹疑,这是让他痛心而难取舍的抉择。   而就在他迟疑之间,娥皇的神情已是极度的失望,她冷冷道:“罢了,臣妾何必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官家就是不说,臣妾心中也已经明白。臣妾祝官家与妹妹白头偕老、恩爱如初,臣妾……以后再也不来搅扰官家的好梦了!”说罢,娥皇决绝地转身而去,像一多泅开而了无生气的白莲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与渺渺的黑夜之中。   “娥皇!娥皇!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娥皇!朕是真的很想你!”   可是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呢,一想到她就这样决绝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国主觉得心痛如绞,他挣扎着醒来时,全身都是淋漓冷透的湿汗,唯有仙音烛跳跃着熹微的光,拂动着他不安迷惘的心境,映照在桌案上那本翻开的词集上。   是再也难以入眠了,今夜漫长又倦怠,他披了一件薄薄的长袍,独自一人开了门窗,悄然走了出去。   今夜有一抹弯弯的月亮,那弦月挂在枯萎的枝丫上,分外寒冷,国主心中忧怀,一个人踏月散步,眼见着绿竹萧萧,更是清冷惆怅,夜风急切地拍打着窗户,发出清寒的呜咽之声,萧索寂寂。   不知不觉,他漫步到了蓬莱洲边,心却蓦然地急跳起来,像!好像!这寒月下水湖之上的飘渺雾霭,好像他梦中的情景!娥皇似乎就从这里飘然而来,又飘然遁去。   洲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系着一叶扁舟,小舟随水波轻轻地摇曳着,国主心思一动,解下了小舟上的缆绳,摇着船桨向洲心上划去。   越到湖心,水汽越是氤氲茫然,四下里都是浓浓的水雾,国主神魂颠倒,唯愿尽一切之力去抓住梦境中的佳人,仿佛娥皇就会在此出现,一阵急剧的夜风呼啸而来,水波荡漾,小舟亦然随水波漾开,蓦然,湖中突然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月光灼耀的水中游曳如鱼,美妙不可言。   国主一时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神魂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惊喜地喃喃:“娥皇,不要走,不要走!”   他“噗通”一声扎入湖心之中,水冰浸浸,逼上肌肤传来阵阵的凉意,他紧紧地去追随水中那个曼妙的身影。   两人似两条美人鱼一般在湖水中游荡、追逐,在朦胧月光的清辉中翩然起舞,国主好不容易抓住了佳人翩然翩跹的衣裙,却又被她灵巧地溜走。   终于,他揽住了她的腰枝,这一次,无论她怎样逃都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佳人回过了头,绸缎般的乌发下是半张清丽绝伦的容颜,在柔婉月光下的映照下如玉、如笋。   国主痴痴呆呆,半晌无言无语,是娥皇吗?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还未在他回过神的时候,她的红唇突然凑近,温柔而缠绵地吻上了他的唇。   ☆、第三十九章 美檀郎(2)   冷,浑身上下冰一般的冷,可是唯有唇与唇的旖旎求索,才有暖暖的温度,仿若在温柔乡中,让人沉醉其中而不愿意出来。   缠绵,直到湖岸边。   “檀郎……”佳人捧着他的脸,吐气如兰,轻声地呼唤着。   这一声呢喃呼唤将国主所有的思念唤醒,他呆立在地,怔怔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檀郎……”佳人的轻声呼唤既嗔且柔,如最浓郁的酒,铺天盖地地将他浇溉,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开出灼热灿烂的心花来。   多久了,已经是多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这样呼唤他了?那是娥皇对他最亲热的呢喃,是爱情中最为私密的话语。   国主醉意朦胧,浑然我忘,仿佛又回到了灯烛高照的香房中,娥皇也是这样半倚在他的身上,轻轻呢喃着,总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总有不尽的缠绵厮磨。   他空落落的心似终有了寄托满足之处,这一声声“檀郎”触动了他所有的情肠,除了娥皇,还能有谁这样呼唤着他呢?是她,是她舍不得自己,是她回来了!   国主大为情动,揽住了佳人柔弱无力的杨柳腰肢,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但愿,这不是梦,不是梦……   第二日秋风朔寒,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秋雨,天色寒凉,香枫殿位于湖心的蓬莱岛上,更比别处添了清幽。   国主是在啁啾的鸟鸣声中惊醒的,那是香枫殿外的蓝嘴雀被秋雨惊到了,发出咕咕的声音,与雨声的淅沥互为唱和,仿若置身于自然山野之中。   国主醒来头昏,望着室内的景象,陌生又惊奇,这是在哪里?是在哪里?   一个素衣轻纱的女子走来他的床前,轻轻按下了他的身子,“官家染了风寒,所以才觉得头晕滞胀,不如就在嫔妾这里歇几天吧。”   国主见她有清逸出尘之色,素面清爽,却是生得俊俏,浑沌的意识被窗外的冷风一吹骤然清醒,就在昨夜,也是这张在水雾之中的朦胧之脸,让他以为是娥皇重新来过,重新步入了他的梦乡……   怎么回事?   “这是在哪里?”   “是在蓬莱洲上的香枫殿。”   国主惊异地凝视着眼前的清素女子,这张脸他认得,他认得她女扮男装的模样,那已经是翩翩临风、温润如玉,更惶论她此时恢复本真的模样,她的女儿装扮是如此轻灵剔透,仿佛她真的是在水一方、溯游求之的蒹葭美人,可望却不可即。   国主犹疑问道:“你就是黄保仪?”   黄保仪微颔首,“思君不寐,首如‘飞蓬’,嫔妾是黄氏,保仪。”   国主心有所感,几次想要见到黄保仪,却总因各种缘故而不得见,今日一见她女子装扮,果然气质出挑,馥郁如兰,而她在这优美的气质中更有逼人的才气和灵气,非宫中任何一个女子所有。   更何况,这样的女子对自己亦情有独钟,那又会是怎样一颗灵慧而真挚的心?   国主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的确是欣赏黄保仪的,这样望一眼而身心舒畅的女子,是上天遗留在人间的珍宝。   真的好奇怪,在对娥皇的思念中,黄保仪竟是能让他渐渐平息内心激荡的女子。   他挣扎着翻身起床,黄保仪轻轻摇了摇头,从桌上端来一碟莹莹碧绿的汤,“官家全身都发烫,御医一大早就已经来看过了,嘱托官家一定要好好休息。官家将这站盏药汤喝了罢,身上不烫了,心里也就不烫了。”   她舀了一勺汤药,喂与官家唇边,一姿一态尽是真挚的柔情。   国主问道:“为什么你要编纂朕的词集?”   “因为嫔妾喜爱它们。”黄保仪宛然一笑,“因为官家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首词嫔妾都是熟稔于心,嫔妾就是在对官家诗词的品鉴中长大的。更何况,嫔妾真的很感动官家与昭惠后的伉俪情深,昭惠后能有官家这样的男子相知相伴,是身为一个女子最大的福分的,嫔妾很羡慕昭惠后。”   国主凄凄冷笑,“可是她不会原谅朕了,她再也不来朕的梦中看望朕了。她是真的怨恨朕了。”   黄保仪幽幽叹气道:“昭惠后风姿无与伦比,是最完美的女人,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无人能堪其右了。昭惠后与官家情深意笃,怎会埋怨于官家呢?”   “朕这些年已经没有梦见她了,唯独凝视她的画像上才能寄托朕的哀思,好不容易梦中邂逅她,她却翩然离去,她看起来似乎……似乎很难过很伤心的样子。”   黄保仪道:“嫔妾看官家心情郁郁难以纾解,想来就是为此事烦扰忧心了。不过,嫔妾想,昭惠后娘娘是深明大义之人,只要官家悼念她的心意赤诚,昭惠后就是在天之灵也能感受到的。”   国主难受道:“赤诚?还能如何赤诚?朕的心这么酸楚,这么难过,难道要将朕的心挖出来,她才能知道吗?”   “想来官家也应该明白,官家梦中的昭惠后愀然不乐,无非是怪责于国主宠幸国后娘娘,只要国主在这段时日冷落一些国后,再苦心祭悼昭惠后的亡灵,想来她泉下有知,也会感怀于心的。”   国主默默无言,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越发愁煞人了,他默然良久,终是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只能委屈国后了,但愿她能理解朕的苦心。”   此后的几日,国主都留在了香枫殿中,一来是这里十分清净,犹如深林野居,远远避开了朝臣们的聒噪和繁俗的政务,那些折子都已然交与大臣商议处置,他亦难得休闲养病几日。   在仙居后有一处小小的尼姑庵,取名天源庵,唯有三五个尼姑看守,的确是清境之至。国主也不需下岛渡水,不用去宫中金碧辉煌、宏大壮丽的大雄宝殿去祭奠,他每日沐浴斋戒,以表虔诚之心,抱恙誊抄经文,抄好后再亲自在庵中焚烧,所焚烧的除了经文外,更有他为她所写的每一首诗词。   虽然清苦,可也渐渐抚慰了他那颗忐忑忧伤的心,更何况还有黄保仪的陪伴,每每在他做这些琐碎之事的时候,黄保仪总是不发一言,静静地伴立在他的身侧,或者为他点灯,或者是研磨,或者是递茶,清美得如同深谷幽兰。可也就是这样清冷静默的女子,在无声之处时将他照顾得温馨妥帖。   满室温雅净香,热汤素斋色泽鲜妍,那些时蔬青菜是蓬莱州岛上园圃里所栽植的,透着新鲜爽口之味。遇到了天晴气爽的好天气,黄保仪就将案几设在了红枫之下,斑驳金子似的阳光透过妍妍红的枫叶,在石桌上筛下一片片流离的光影,秋风畅意,暖日和煦,从红枫树下眺望,能看到蓬莱洲波光点点,皇城巍峨。   黄保仪安静地坐于一侧,红枫如絮飘飞,她伸出皓腕,素手轻调,一曲《罗敷媚》悠悠流淌,闲淡而冲适,她的眼波亦是清宁的,如同秋阳下的水光,泛着饱含情愫而明澈的韵逸。   国主沉心抄录经文,这时觅儿走来,见此清雅安宁的情景,畏畏缩缩在一边,不敢靠近。   黄保仪发现她的异常,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觅儿道:“是……是国后娘娘来到了岛下,说是要面见官家。”   国主头也不抬,道:“你去回禀国后,就说朕清心养病,蓬莱洲上一切都好。让她回去吧!”   觅儿领命回到湖心边,将国主的话原样禀告了嘉敏,嘉敏抬头凝望着枫林层染的岛山,听里面的暮鼓晨钟之声,心中蓦然地升起浓郁的失望,是的,那是一种心灰意冷的失望,是不甘郁积之后的颓然。   她闭上了眼,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些天,她总被无缘无故地冷落,而国主的心境亦像是一个谜团,她无法读懂,也无法解开,她只知道国主在焚香抄经,在尽一切诚心为姐姐的忌辰祈福。   可是,为何什么不让自己伴随在他的身侧?   她不是不能感知到国主对自己的疏离,虽然不愿意它发生,可它还是毫无征兆地来了。   她的脸上漾开了如秋风一般寂寥的笑意,像是在问觅儿也是在问自己:“是黄保仪在服侍官家吧?”   觅儿低头惴惴道:“是……”   元英打抱不平:“为何她一个小小的保仪就能伺候官家?而娘娘为后宫之主,想要见上国主一面也难?”   “国主圣意,岂容你揣测怨怼?以后不许你这样说了。”   元英分外忿忿,只得强抑制住内心的不满,不甘道:“娘娘都已经上了小岛了,又是日夜思念国主、忧心国主,难道真的不上去看一看了么?”   嘉敏有些生气,“你刚才没听见觅儿说什么?国主养病清修,焚烧经书,不愿旁人搅扰……”   “可依奴婢看,那分明就是托辞,岛上还有黄保仪,难不保国主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了心窍……”   “住嘴!”嘉敏神色窘迫,面色难堪,这样的境况,她不是没想过,可这也是她最忌讳、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觅儿讪讪道:“若是没什么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一连三日,嘉敏都在洲边上等待,隔着辽远茫茫的水面,望着水汽氤氲的小岛,她的心似乎也远远地飞走了,那个小岛在平时她尚未留心,可近日里看它却觉得它姹紫嫣红,像是有着巨大的诱惑。   元英觉得冷,搓了搓手,还是无法抵挡洲上的阴寒,“娘娘,时候不早了,娘娘还是先回宫吧。”   “又到戌时时分了么?”   “奴婢想天色也晚了,湖面上也起风了,国主这个时候还没有下岛,想来今天也是不会下来了。娘娘在这里等也是白等,这个时候还不如回去好好地喝一碗热汤呢!”   嘉敏凄凄一笑,“是啊!已经第四天了,看样子他今天是不会下来了。只是本宫若不在这里站一会儿,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元英叹气道:“天底下怎么会有娘娘这么痴的人儿呢!国主算得上是一个痴人了,再加上娘娘一个,可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她还要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转头,赫然发现水汽缭绕的湖面上遥遥地飘过来一小船,那船头上迎风而立的温润君子不是国主,又是谁?   嘉敏亦然见到,可在遥遥见到他的一刹那,只觉得自己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都有,好久不见,他穿一件青色宽袍,清瘦了不少,可更显他的风姿盎然。   嘉敏娇小的身姿在晚风中格外袅袅动人,浅靥中亦有深深的幽怨,她屈身行礼:“臣妾恭迎官家。”   怎知国主下了船,龙颜亦是冷淡而疏离的,“湖上风大,天色也不早了,国后应该回殿歇息。”   这样的冷淡让嘉敏猝不及防,一颗饱蘸期冀的心骤然跌入了冰窟中,她抬起委屈的眼睫,双手呈给他一叠厚厚的经文,不知怎地,她的话语中亦带了些疏离和客气:“臣妾知道官家思慕姐姐,所以这些天臣妾也一直在誊抄经文,聊表对姐姐的哀思,若是官家不嫌弃……”   国主淡淡地打断她的话,“不必了,朕已经为昭惠后誊抄完了经书,朕相信朕的诚意能告慰娥皇的在天之灵,至于你所誊抄的经文,你自己去大雄宝殿将它们都焚了吧。”   国后屈身双手所托那一叠经文,便以这样尴尬而僵硬的姿态呆呆立在湖边,经文被风吹佛,发出悉悉索索翻卷声音,寂寥而黯黯。   元英大为国后不平,忍不住抢白说道:“国后娘娘不敢搅扰了官家的清静,每天冒着风雨守候在此处,只为了能迎接官家回来,更何况,为了誊抄这些经文,娘娘也不曾有一天睡好,为的也只是能和官家一起焚烧经文,悼念昭惠后……”   “够了!”嘉敏呵斥元英,将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勉强压下。   国主淡淡地看了一眼,“国后不用累着自己了,朕已经用过膳。朕还要去清晖殿看看折子,国后先行休息。”   ☆、第三十九章 美檀郎(3)   “既然是批阅折子,嫔妾愿为国主研墨相伴。”   从船上走下来一个风骨清绝的可人儿,她略施粉黛,可那份清高出尘、俊流洒脱的模样叫人移不开双眸,她与国主并肩而立,仿若天外仙侣,不食人间烟火,是那么般配的一对。   就好像,这蓬莱洲上,浩淼水波之畔,唯有嘉敏是多余的,唯有她是那么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这一幅清美的画卷之中。   黄保仪略略施礼,浅浅笑靥中是敬意,也是歉意,“国主已命嫔妾研墨,如若国后觉得不妥,嫔妾亦不敢拂逆国后娘娘的懿意。”   嘉敏怔了一怔,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似乎是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丢了,什么时候,自己以伉俪之身竟然变成了多余的一人,什么时候,她亦然成了吃黄连的哑巴,有苦却不能说出。   她只能说道:“黄保仪通晓史书,有惊蓬坐振之才,能协助国主是理所应当之事。”   国主淡淡道:“研磨枯燥,审阅奏折更是伤眼,就不劳国后费心了。”   嘉敏望着国主与黄保仪翩然而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头空了,可又被什么堵住了,堵得她难受,泪水几乎盈睫,她娇俏身姿在秋风中也几乎摇摇欲倾,以前她也总会因情而伤,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明明被蛰得很痛很痛,却要强颜欢笑。   凭着女人敏锐的感触,她最不愿接受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原来,这天底下,到底没有信誓旦旦中的美好,而君子好逑却是男子之本性,更何况,他是万人之上的国君,他思慕什么样的女人,钦赏什么样的女人,谁又置喙?   元英心中不痛快,聒噪地啐道:“不就是个才女吗?也这么大的气派!国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儿,难不成是为了她?”直到身边悠悠传来叹气声,粗心的元英才注意到国后郁郁滞结的模样,看着国后发红的眼圈儿,元英慌了神,重重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瞧奴婢胡说些什么呀!国主才不会为她魂不守舍呢!国主心里惦记的都是娘娘。”   嘉敏叹道:“一个本宫都无法讨厌的女子,换了国主这样的词中之帝,又如何对她不喜爱、不歆慕?”   “娘娘胡说什么呢?!哪里就谈得上喜欢了,国主只是让她去研磨而已,更何况,国主还是疼惜娘娘的,怕娘娘辛苦所以才没劳动娘娘。”   “元英,你知不知道,国主已经不愿意和本宫在一起了,他从来都没有对本宫如此客气过。”   “娘娘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国主近来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晚风来急,吹得经文的纸张扑簌簌地响动,湖水急急地溅起水花,拍着岸边的白石,宫中已经点了灯,清晖殿也已是金光灿灿般的灯火通明,在萧索的秋夜中温暖四溢,只可惜,这份温暖已经不属于嘉敏了。   嘉敏心中伤感,元英又不是个解风情的人,无法了解她的心思,她在夜风中又默默伫立了良久,终究无可奈何,“走吧,回去罢。”   国主翻开折子,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本奏折握在手心,半晌也没有翻动,黄保仪瞧见,有意打破他的沉思,问道:“如果嫔妾所猜没错,嫔妾现在手中的这块砚石当是歙州御砚?”   国主恍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适才,自己是不是对嘉敏太冷淡了些?他分明看到了她眼角中的一丝哀怨,那份哀怨隐匿在柔情与淑婉之中,若不是灰心、痛心,她亦不会如此强颜欢笑。   可是,他又能怎样呢?   不要叫他为难,不要……   “官家,官家……”黄保仪继续轻轻唤着。   国主终于回过了神,问黄保仪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嫔妾见这砚石珍奇,不知道取自何处?”   国主心不在焉道:“哦,那是取自歙州的青石。”   “听闻官家还藏有五年制成龙尾砚,砚有烟云、苍岩、紫盖等八十八峰,‘前有黄石如弹丸,水常满,终日用之不耗’,不知嫔妾可否得以一观?”   怎知国主又似不曾听见她的言语,默默坐了一会儿,遽然起身朝外走去。   黄保仪大感意外,国主属意翰墨,一论及这些精雕细琢的雅事,向来都是滔滔不绝,更是擅于历数它们的典故、出处,此时此刻,为何却连她的半分言辞都听不进去了?   她追了出去,连唤了数声,都不见国主回首,而门廊处,却转过来一个身着上等宫装的宫女,是庆奴。   庆奴责备道:“官家此时一定是去了国后娘娘那里,你怎么不追上去?”   黄保仪冷冷道:“难怪姑姑至今抓不住国主的心,殊不知天下男儿都是一样,抓得越紧,他们就溜得越快,所以,只能像放风筝那样放飞他们,等到他们飞得累了,自然会回到你的手中。”   庆奴被她毫不客气地讥讽,脸上红一阵青一阵,遂亦冷冷道:“姑娘天姿芳仪,知书懂诗,自然会让国主钦赏,可姑娘别忘了,若不是我在暗中相助,姑娘又怎会如此之快地得近圣颜?所以姑娘还是别太自视清高、过于自信了,国主的心如果不抓得牢一点,一不留神到手的鸭子就会飞走。”   黄保仪毫不以为意,“姑姑是相信我才看中了我,既然姑姑认定我能让国后失宠,能帮你除掉你的心头之恨,又何必多此一言?”   庆奴一时情急:“我是担心你,毕竟国后娘娘与国主的情愫结得很早,国主对她的恩宠众人是有目共睹的,那份真挚之情,那种来自心底深处的疼爱与依赖,并非寻常女子可以理解,可以横刀夺走!”   黄保仪鲜柔润泽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似轻轻的风儿,似是起了涟漪的水波,“国主对国后情真意切又如何?我亦是平凡的女子又如何?生的总不如死的,生人夺不走国主对国后的爱意,可是死的却能夺得走。”   “所以你苦心经营的这一切都是让国主深深哀悼昭惠后,以昭惠后离间主后之间的情深意绵?”   “不错,昭惠后生前是不是绝代风姿我并不知道,可一旦她宾天之后,她在国主的心中只会越来越高贵,越来越娴雅,越来越完美,渐渐地就会成了国主心头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任世间倾国倾城、绝代骄色的美人儿也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个影子。对于男人而言,只有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庆奴由衷敬服:“论识人心,我以为不会比姑娘差,可真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姑娘天姿聪颖,天分远远高我之上,我在此就预祝姑娘情场得意,恩宠不尽了。”   ☆、第四十章 成追忆(1)   就像黄保仪预料的那样,国主去柔仪殿中并没有给主后两人的关系带来缓和,反而为之蒙上了更为浓厚的阴影。   国主进到柔仪殿中就已然觉得不对劲,嘉敏行礼如仪,可神情是落寞的、寂静的,哪里有往日里的明亮光彩?   国主捉住了她的皓白手腕,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眸,嘉敏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抖,赌气地别过脸,不去看他。   国主见不得嘉敏如此疏离的模样,痛心道:“朕今日来,茶凉了,伺候的宫人少了,你的笑容也不见了,你是在生朕的气了么?”   “臣妾不敢。”嘉敏心情低落,并不想说话。   “你不敢,可你还是在生朕的气了。朕从没见你这个模样,你的疏离,你的冷淡,你的沉默,朕从未见到过。”   嘉敏幽幽道:“官家若是不想看到臣妾的难看脸色,就请官家回到清晖殿中,那里还有黄保仪在为官家红袖添香。”   国主反将她的手捉得更紧,温和而疲惫道:“朕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朕一个人一直都想静一静,所以,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你的感受。”   “官家是一国之主,想要做什么不能呢?官家想念姐姐,便将自己闭门抚琴;官家想要静一静,就独身只往蓬莱岛。只要官家的胸臆开阔了,臣妾所有的担忧、不寐又算得了什么?”   “嘉敏!你还是在说气话吗?你是在埋怨朕吗?你要诚心气朕吗?!”国主今夜前来,为的是能安抚她的心,可是,她这样冷而怨的指责之意,实在是让他恼火。   嘉敏一颗水精般晶莹透彻的心一下全碎了,她无所适从,泪水奔涌而出,“臣妾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国主长长叹了口气,龙眉深蹙,神情萧散,目中尽是怅惘失意之色,他低低沉声道:“昭惠后是朕结发之妻,与朕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几天好日子,盛年时她便撒手人寰,难道朕思悼她也有错吗?难道朕对你的姐姐寄托哀思,你也不开心了吗?”   嘉敏娇俏的身姿蓦地一震,心头的苦涩之味愈加浓郁,仿佛口中含了一片青柿子,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之间的误会这么深?原以为是黄保仪渐渐侵占了国主的心,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真正所输的人,竟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身子只是微微地颤抖,一句话都说好不出来,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臂膀,冷,好冷,是秋日一天深似一天了吗?还是夜露更深,憔悴已矣本不胜寒凉?   国主心中到底有所不忍,很是懊悔自己适才的厉色疾声,拥住嘉敏,温言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朕说错了话,是朕吓到了你,是朕的不对。”   或许是那熟悉而开阔的胸膛再度给了嘉敏可以依赖的港湾,或许是国主沙哑的声音抚慰了她伤痕累累的心,在这奇妙的一刻,嘉敏恍然觉得,真的宁愿所有的忧愁、哀伤、猜忌都已经遁失不见,她是如此心甘情愿地爱着他,相信他,他们一次次走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坷,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如果不是他对她的恩宠,她对他的心甘情愿,如果不是相濡以沫到骨子里的爱,又怎会甜蜜到今日今朝?   可是,这一次,她的伤痕再也无法抚平?国主的怀抱依旧是那样的温暖开阔,可是她听不见他有力而脉脉的心声,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有了一层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隔阂。   “嘉敏?”国主以下颌轻轻地摩挲着嘉敏的柔软发丝。   “嗯?”   “你与朕本是夫妻,主后是做给别人看的,以后私下之中,你别唤朕‘官家’了。”   “那唤什么呢?相公?夫君?”   国主轻轻摇了摇头,“唤朕‘檀郎’。”   嘉敏微微平息的心复又大振,她惊讶地抬起眸子,勉强笑了笑,“官家是开玩笑的么?”   “怎么又忘了?说了私底下不许提及‘官家’二字的。”   “官家…… 对不起,臣妾一时改不了口,臣妾只是想知道为何要臣妾这样称呼?”   “因为朕喜欢听心爱的女子这样唤朕。”   嘉敏再也掩饰不了心头的难受,奋然推开国主,“不,是官家想要重温曾经的甜蜜感受,官家想要找到姐姐的旖旎之爱!因为‘檀郎’是姐姐对官家的独有称呼!那是任何人都不能剥夺的称呼!官家为什么要让臣妾替代姐姐?为什么?”嘉敏情绪激动,又是伤心又是难过,一时哽咽不已,泪如雨下。   殿中摇曳的灯烛被风吹灭了数支,室中光亮昏暗不明,香氛滞郁,压抑得人透不过气,嘉敏又觉得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再次向自己裹挟而来,无处可逃、无可抵御,而国主半张俊逸的脸隐匿在幽暗的阴影中,越发地沉寂了。   良久,阴影中才传来他有些疲惫而清冷声音,“或许你说得对,朕满足于这一声‘檀郎’的称呼,或许,朕真的只是为了找到曾经的感受,朕恍惚了,可是你就真的这么倔强、连这样轻唤一声朕也不愿意么?”   那么真实的言语,仿若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扎向了嘉敏的心,国主竟然都不愿意欺骗她!   嘉敏觉得伤感,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微微颤动,“原来,原来在官家的心中,只有姐姐才是不可替代的无上之尊。只有姐姐才是官家心头挥之不去的至爱。可是这对臣妾公平吗?臣妾又算什么呢?官家也曾向臣妾许诺,许臣妾一生一世都不厌弃的爱怜,却原来,最后还要落得成为姐姐的替代品。臣妾不是姐姐,不会像姐姐一般柔媚地唤官家一声‘檀郎’!”   国主愣了愣,似乎难以相信嘉敏是如此的决绝,这样的她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半晌,他才有些落寞地低低道:“是朕勉强你了。嘉敏,朕累了,有些事情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国主拂衣离开,昏暗中看不清他眸光中的愁苦,唯有一股朦胧的郁悒之色深深笼罩着他的容颜。   ☆、第四十章 成追忆(2)   当房中最后一点龙涎香的余香也被风吹散之后,嘉敏方才觉得浑身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绵绵地瘫坐在椅上。在国主的心中,她比不上姐姐,永远都比不上,可她从不愿意做姐姐的影子!   如果国主一开始就忘不了风姿绝代姐姐,也许,她真的宁可错过他,宁可将他放在心的柔软处,也不愿意被他以浩浩荡荡的仪仗迎娶入宫。   与亡故的姐姐争宠?难道,这就是她万劫不复的宿命?   她越发心乱如麻,喝道:“元英!去!将金剪子给本宫找来!”   元英从未见到国后如此声噎气促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递上了金剪,嘉敏一把取过金剪,将手中一个丝线已旧的香囊绞断,一面狠狠地绞,一面落下珍珠似的泪花,其情其状,让人看了觉得分外心酸。   元英是识得这个旧香囊的,她是个再笨的人,也知道这个旧香囊对国后娘娘的意义,她一把紧紧握住了嘉敏的手,力气粗蛮竟叫嘉敏动不得分毫。   嘉敏恼得粉面酡红,挣扎着又要去绞,元英跪在了地上哭道:“娘娘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这个香囊对娘娘来说比生命都还要重要!娘娘难道忘了曾经在掖庭狱、在万兽园的那些日子吗?在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一次次面临绝境的时候,是什么支撑着娘娘走了过来?是这个旧香缨啊!是娘娘对国主的唯一念想啊!”   嘉敏回想起往日中那些不堪的日子,一时间悲辛交集。   可是,如今不比当初,这一切都变了,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推不开元英,只能自己气恼着自己,一口闷气憋在胸腑中无法宣泄,像是装了沉甸甸的石头,闷闷地坐在房中。   ……   国主长久地屹立于瑶光正殿之中,面对着昭惠后的画像默默出神。   殿中还保留着她辞世时的布置,一物一器无不写满了她们琴瑟好合的记忆。   在垂帘之后的琴案上,她纤纤玉手婉柔一拨,琴音便如山涧溪水流淌;   在绣榻上,她醉意朦胧,拈花微熏,笑吐红绒;   在金丝楠木柱下,她以一根红绸翩然起舞,仿若天人下凡;   铜镜前,他为她轻描黛眉,两人凝望着铜镜中的美好身影,忍不住相视而笑……   曾经盛装着烧槽琵琶的木匣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唯有一股幽香隐隐发出,这把名琴曾谱出了一曲曲动人心魄的曲子,如今人已葬在懿陵,唯剩下这空落落的琴了。   国主轻轻拂去琴盒上的飞尘,如痴如醉,如熏如梦,柔情地呢喃:“娥皇,今日是你的忌辰正日,朕未按俗常的做法为你办法会,那是因为朕不想借别人之力来表达朕对你的思念之情。朕对你的想念化作了朕笔尖一点一滴的墨迹,化为了对你一颦一笑的向往,对你一言一语的留恋。你可感到了朕对你的不舍了吗?你还埋怨朕吗?”   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嫣然、优雅端庄,而这样的笑言却是凝固了的,仿佛随着永久的时日永远地尘封了下去。   国主取出香奁中的蓝露眉黛,在琴盒的背面上刻下了相思之意,“侁自肩如削,难胜的数缕绦。天香留凤尾,馀暖在檀槽。”   写罢,他一掷眉黛,只觉得诸事烦扰,冲外面唤道:“酒!酒!给朕送酒来!”   瑶光殿除了洒扫的寥寥几个宫人、守卫外,再无其它人等,一时半刻并未有人上前,国主失了耐性,声音加大了几分:“来人呐!都聋了吗?!酒!朕要喝酒!”   遥遥垂立在瑶光殿外的姚海听得呼唤,忙小碎步进去,犹疑说道:“酒喝了可是伤身,官家的龙体刚刚才好了一点……”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给朕取酒来!”   姚公公也不敢怠慢,忙命人取了美酒呈给国主,国主径自取过托盘上的酒壶,仰头咕噜灌了一大口,就大步走出了殿门,姚公公看得惊心动魄,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紧跟而上,生怕国主有个什么闪失。   国主一手执壶喝酒,一边往外走,不知不觉竟走了好远,远远地离开了连绵宫殿,来到了宫城的城墙边,索性登上了高峻的城楼,爬上了高高的屋檐,他凌风而立,衣袂飘飘,更兼醉意熏熏,步态趔趄,似乎随时都要随风倾倒。   姚公公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唤道:“官家!去不得呀!危险呀!”   国主置若罔闻,爬上城楼屋檐的最高处,任风如鼓点一般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姚公公也跟着爬了上去,只可惜他体态笨拙,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上去,急得对身边的几个守卫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上去将国主接下来!”   守卫们忙得手忙脚乱,纷纷爬了上去,国主回过身,用手指着他们命道:“你们若是敢上来,明天你们的项上人头就会挂在这城楼之上!”   众护卫不敢上前,众宫人内侍更是着急,眼巴巴地瞅着国主,生怕有个万一,还是姚公公最为老练,喝斥着众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到城楼下备下锦被!再去禀报国后娘娘,要是国主今夜从这里摔了下去,你们都别想活了!”   众人回过了神,忙不迭地去准备了,姚公公双手放在胸前祈福,一叠声地叹道:“菩萨娘娘,你可要保住国主,这么高,千万不能让他有差池呀!”   国主浑不知底下的人为他忧心如焚,兀自张开双臂,任大风翻起他的衣袍,仰望星空中那一轮并不明朗的弦月,大笑着吟诵道:“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他念着念着,突然声音越来越低沉悲切,城楼底下那些宫女纵然听不懂诗的含义,也觉得国主的吟诵悲哀之至,众人均是心有戚戚、静默无声。   国主仰头对着冷冷月色,又酣畅淋漓地饮了一大口酒,可是已不知何时潸然落泪。   姚公公遥遥望着国主忧戚的模样,也不由得心酸,眼角儿也落了老泪,喟叹道:“国主啊国主!您多愁善感,用情至深,是词帝,是情帝,可却不是个让老奴省心的好皇帝,老奴真希望您没有那么多的感伤,真希望您能快乐一些。”   他以袖袍拭了拭泪花,忽然听得身后的叮铃环佩之声,他心中一松,以为是国后娘娘得知消息赶了过来,转身迎上前去,“国后娘娘您……”却突然感觉不对劲,抬了头才看清是黄保仪,带了微微地诧异之色,“主子您……”   “本主是来劝说国主的,你们都下去吧!”   “可是……”姚公公终究放心不下。   黄保仪清冷的面色中略有不快,“难道公公以为本主没那个本事么?”   姚公公有些惶恐,微微低了头,“老奴不敢……只是国主今晚的举动着实令人诧异,城楼的屋檐上又很危险,娘娘要小心些……”他话未说完,黄保仪早已爬上了屋脊,姚公公望着脊角长吁了一口气,但愿,今夜再也没有波折,他轻轻一抬手,众宫人、侍卫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黄保仪安静地坐在国主的身侧,如夜莲,如幽兰,自在绽放,无声无息,她取出一片树叶,放在唇角边轻轻吹奏,树叶发出的声音夹杂着自然清新之气,却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寂静沉沉的暮色中,在连绵无际的巍峨宫殿中传得很远很远。   一曲罢了,余音袅袅,国主神色痴痴,低落问道:“你吹奏的是《相思》?”   黄保仪徐徐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的这一首《相思》流传最广,也最深入人心。在嫔妾看来,他的情是最深沉、最专注的,仿佛是沉寂的深潭,看似表面上没有一丝涟漪波纹,其实已经暗涌浮动。”   “摩诘居士也堪称至情至义的人,一生挚爱结发之妻。自他爱妻与世界长辞之后,他潜心于终南辋川之中,居常蔬食,终生未娶。朕实在是羡慕,也很惭愧,朕做不到对娥皇死相随,也做不到生不负。有时候,朕也想撇下一切不管,只愿隐于山野,结庐溪畔,独坐幽篁中,看云光山翠,看倦鸟飞还,这样,朕就自由了,朕就不会有负娥皇的情义了……”   黄保仪柔情地注目着他忧伤的脸,在心爱男人面前,她撤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面纱。   似乎是女儿天生的柔情将今夜的她装扮得格外迷人,她用绢子拭去国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可是官家挑着举国的重担。官家不能撂担子,也撂不得担子。如今正逢乱世,百姓渴望安宁,更渴望仁厚的官家坐镇江山,官家处庙堂之高,是为了他们守住家园。   可是处在了高处,身为了国君,就会遵从三宫六院的仪制,就会有国后与国主相匹配,有无数的嫔妃宫娥来衬托国主的君子龙仪。官家做不了独善其身,生命中也不可能只有昭惠后一个女子。   这是天命使然,是无法回避的事,嫔妾听闻昭惠后是通情达理、典雅智慧的女子,她的在天之灵会理解官家的无可奈何,会知道官家纵然有国后娘娘、有嫔妃上千,而真正能落在官家心底深处的人,却永远都只有她一人。”   黄保仪的轻柔话语如深山瀑布的水岚,润物无声地浸润着国主的心,国主心中的痛方才有些减缓,转头问道:“论仪制,你也是朕的嫔妾,难道你就不介意在朕的心中始终给娥皇留了一个位置?”   黄保仪取下了国主手中的酒壶,“嫔妾知道,官家心中的这个位置是不会被人挤走的,既然知道它挤不走,为何还要介意呢?更何况,嫔妾读官家的诗词,常为官家与昭惠后的真挚之情所动容落泪,心知官家与昭惠后的这份情缘是几世修来的旷古之恋,嫔妾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介意。”   国主喟然长叹,“你平时看起来一副风淡云轻、诸事皆不介意的模样,却最能识情解意,当真有着风流清洁的心思,若是国后能像你这样理解朕的心,朕怎会有那么多的烦恼?”   黄保仪轻缓地摇了摇头,“今夜是昭惠后的正忌之时,只论昭惠后娘娘,不说国后娘娘。”   国主不禁愣了一愣,“是了,今夜是昭惠后的日子,却有些清冷,娥皇生前是最喜欢热闹的,也不知今夜她会不会感到寂寞?”   黄保仪清亮的眸色中闪过一丝聪敏之色,指着遥远的街市衢道,那里是金陵城的万家灯火,映照在秦淮波光潋滟的水波之中,呈现一派静谧祥和之色。   国主奇怪道:“你要让朕看什么?”   黄保仪笑而不语,过了片刻之后,城中冉冉升起天灯,像一朵朵洁白不沾尘俗的白莲,漫撒在秦淮河上、千万栋百姓家的屋宇之上,以及,折柳亭上,就连遥遥的南门也有隐隐火烛之光升向天际,与苍穹中黯淡的星子融为了彼此。   国主惊讶地起身,喃喃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城中百姓都点了天灯?”   “官家刚才还怕昭惠后娘娘今夜寂寞,可如今看了这些百姓们放的天灯,官家的心境就该释然了。”   “你是说,这些天灯都是城中百姓为纪悼昭惠后而放?”   黄保仪点了点头。   国主心头大热,动容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来是仰慕昭惠后娘娘的懿范,在她的忌辰之日聊表对她的爱戴与思念,二来也是为了官家。”   “为了朕?”   “是的。国主思念昭惠后,数日来缠绵病榻,抄书焚经,作悼念之词,城中百姓知道了,忧心忡忡,担心国主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所以才放飞了这么多天灯,让国主知道他们对你的挂念。”   国主感动得热泪盈眶,颓然而动容地坐下,怆然欲涕,“是朕辜负了百姓,朕总是一次次让他们失望,朕不配做他们的衣食父母!”   “官家为政仁爱宽厚,百姓敬爱官家,才会这样表露他们的情感,官家为何要觉得有愧于百姓呢?”   ☆、第四十章 成追忆(3)   国主的声音有些嘶哑,“朕一直以为举国之下,满宫之中,朕是孤家寡人,是处在山顶之上、一个孤独无奈地吹着山风的遗世之人,可是朕没想到,朕的子民一直对朕有这样深沉的倚赖之情,朕的子民爱戴朕!相信朕!”   黄保仪莞尔,清亮的美眸在数千只天灯朦胧光色的映照下,闪着光彩,“所以官家会振作起来的,只因官家是百姓心中的仁君,也是嫔妾心中的……檀郎……”她忘情地凝视着国主有些沧桑、却分外动人的侧颜,款款深情道。   “你刚才叫朕……”   “檀郎。”黄保仪仰起了俏脸,斜斜倚在国主的胸前,“就算官家不让嫔妾这样称呼,可官家在嫔妾的心中,就是嫔妾的檀郎。”   国主一时之间有些迷乱,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轻轻揽住了黄保仪,“你可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昭惠后,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曾这样唤过朕了,除了你,再也没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嫔妾爱慕官家,追随官家,就会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去做,又何惧唤官家一声檀郎?若是嫔妾因这样称呼官家,犯了忌讳被杀头的话,嫔妾也心甘情愿,因为嫔妾来此一世,不想稀里糊涂地荒度了青葱岁月,不想人老珠黄的时候只留下满腹的遗憾,若要爱,就要爱得勇敢而坚定。”   “你是真性情的女子,朕不会怪罪你。”   黄芸深深倚靠在国主的怀中,任风儿吹散了她的长发,吹迷了她澄澈的眸子,“只要国主不嫌弃,嫔妾愿意这样称呼国主一辈子。”   空中被冉冉升起的天灯点缀得灿若星河,给这个凄寒的夜晚注入了一抹温柔旖旎的亮色,再多的苦闷烦扰也终有隐匿的时候,再多的相思也抵不过身边的聊以慰藉。   他们二人在城楼的檐角上相倚相靠,俨然一对恩爱的有情人,倒是衬得城楼下的国后是世间最多余的人了。   嘉敏已经在城墙下屹立良久,她是被姚公公派人请来的,她以为国主攀上了高处会有危险,怎知会撞见这样柔情缱绻的一幕?原来,攀上高处的不仅有国主,还有这几天都能将他留在蓬莱岛的黄保仪。   他思悼姐姐,却到底化为对一声“檀郎”的欣然接受,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黄保仪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原来,要厮守一生的誓言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数年的朝夕相处与陪伴, 终有厌倦的一天。   嘉敏不知道在城楼下立了多久,或许是落过泪了,此时的她就算是被风吹迷了眼,却再也滴不出一点眼泪,当真对一份感情失望的时候,心竟是这样的冷,冷得连醋意、恨意、不忿都已经荡然无存。   她的藕丝月华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像是一面暗淡无色的旗帜,孤零零地翻飞着,元英立在她身边,见她变成了个木塑泥胎的人儿,有些着急,“娘娘为何要这样站在风中?痴痴呆呆地不说话又算得了什么?娘娘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奴婢喊一声?或者奴婢悄悄爬上去从后面将黄保仪一推……”   嘉敏不语,折身往回走。   元英一边紧紧跟着,一边不服气地问道:“娘娘难道就这样算了么?便宜了那个清傲的狐狸精了!”   嘉敏一口气走了好远,才站住说道:“既然是清傲之人,怎又会是狐狸精?狐狸精擅用狐媚之术,而她,所凭借的不过是她的一颗清贞之心罢了。”   “奴婢实在不明白,娘娘为何总是替她说话?明明就是因为她,国主和娘娘这些天才伤了感情……”   嘉敏打断她道:“本宫替姐姐誊抄的那一摞经文还没有焚烧吧?”   元英点了点头,“都还放着呢。”   “城中昇元寺为姐姐的祭悼法会快开始了。你去将经文都准备好,我们马上出宫。”   昇元寺为金陵城甚至为九州大地的第一大佛寺,法会极为隆重庄严,远远超于宫中的数座佛寺,数千名和尚同时唱经,经声直达云霄。国后在圣洁的蒲团上一一焚烧经文,默默随和尚一起念经,心中的尘芜之气亦被佛法涤滤。   等到法会结束,天光已熹微,主持请国后去厢房休憩片刻,嘉敏依言路过侧殿,里面光彩斑斓,要比别处的殿堂更加辉煌,不由得被吸引住,停驻在殿门外看了又看。   在佛寺的周围墙壁上都绘了壁画,画像栩栩如生,生动庄严,五彩的涂料更添了鲜活之气,而那在墙边竖梯上、一身灰衣布袍的人正专注于笔下的线条,听得背后的动静,也不回头,蘸了笔墨继续在墙上绘制着,语中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冷意,“国后娘娘金贵玉体,进了这尘土飞扬的侧室,岂不是有污了娘娘的尊贵打扮?”   嘉敏听得他的声音,才骤然发觉原来此人正是曹仲玄,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我?”   “法会隆重地持续了大半夜,除了是国后娘娘为姐姐的忌辰祈福,还能是为谁?再加之,我熟悉国后娘娘的脚步声,轻盈如蝶,落地无声。”   “既然是落地无声,你还能听得到?你的耳朵可真是够敏锐的了。”   “那是因为今日娘娘的步履有些凝滞沉重,我想,不仅仅是因为昭惠后娘娘的忌辰,更是因为宫中多了些乌烟瘴气,让你烦心了吧?”   “我以为你在佛门清净之地,就两耳不闻窗外事,想不到你还是耳听八方?”   “宫闱之事,我毫不关心,更不会费尽心神去揣摩了,我所关心和揣摩的只有你的事。”曹仲玄丢下了手中的笔,回首凝望着嘉敏,气度非凡。   嘉敏一时错愕,愣了愣,曹仲玄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女为他疯狂,人人将他作为梦中的情人,是假不了的,他果然极为俊逸,哪怕他如今身着这一身粗布衣裳,也是风姿潇洒,只是,他的性子未免也太冷傲了些。   曹仲玄唇角勾了勾,清冷道:“在下曾经救了娘娘一命,就一直想知道娘娘能在宫中生存多久,如今看来,娘娘又深陷困局?”   嘉敏不喜曹仲玄颇自以为是的冷言嘲讽,冷冷道:“你放心,一时片刻死不了。”   曹仲玄从墙梯上走下来,击掌赞叹:“有长进,气性大了不少,不再是曾经哭哭啼啼的小花猫了!”   元英瞪圆了眼珠子,没好气道:“曹公子!请注意你的措辞,娘娘贵为国母,你怎能拿一只小畜牲来比喻!”   曹仲玄毫不为意,“在你看来,你的主子身份贵重,可在我看来,你的主子不过是一只需要让人宠着的小猫小狗,小猫小狗如何去管理一大群美貌的后宫嫔娥?”   “你……”嘉敏气噎,脸色都已经变了。   曹仲玄的脸上浮现一抹戏谑的效益,嘴上还是不饶人,“看娘娘今天灰溜溜的样子,就知道又是受了刁蛮妒妇的气,不过我也懒得问,既然你今日到了此处,那就是我的客人,让客人尽兴开怀,就是我的责任,今日,我就带你们出去玩去。”   元英没好气道:“还真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呐!你不过是在这寺院中画壁画的,难不成这个千年古刹还是你开的?”   曹仲玄不计较,“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的时候更需要欢乐来摆脱不如意之事。国后娘娘,你好不容易出一次宫,难道还想着马上回去,整天面对着争风吃醋的无聊嫔妃?想着该如何讨国主的欢心?”   嘉敏大为不豫,果然被激将:“谁说要马上回宫?”   “好!”曹仲玄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片刻之后。   嘉敏和元英换上了尼姑袍,活生生地两个小尼姑,曹仲玄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还不错,一个老一个少,一个糙一个俏,一个黑一个白,还像那么一回事儿!”   元英气呼呼道:“曹公子,你到底想的什么鬼主意啊!要将我们打扮成这个鬼样子啊!”   “难不成你们锦衣华服,以国后、宫女服饰出去游玩?外面的国后仪仗那么多,你们以为自己能躲得过他们?”   “游玩?!”元英大喜,自从她入宫之后,有近二十年没有出宫,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呢!   三人一起溜出了寺门,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溜达,在琳琅满目的小摊前精挑细选着小玩意,就连菜场里剖鱼也是那么有意思,嘉敏和元英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又跟着曹仲玄来到了秦淮河边。   秦淮河岸各种胭脂楼盛多,嘉敏被色泽缤纷的珠饰吸引,在宫中她的首饰盒柜满满地立了一整墙,且都是世上的珍异之物,都是宫中的能匠巧工精心备置而成,贵重而精美,却比不上市井上的首饰之可爱鲜亮。   她拿起一个精巧的头饰,见那饰品雕刻成花朵图案,上面还停驻一只蜜蜂,觉得可爱,看了很久才放下远去。   曹仲玄看在眼里,在她们走后,拿出一颗碎银递给了店铺老板,悄声道:“这个花簪,我给她买了。”   老板多觑了两眼曹仲玄,却是不敢收,面有难色道:“这……我从没见过给尼姑买首饰的。”   曹仲玄沉声问道:“那你见过和尚吃酒没?”   “这个……这个我倒是在桥边上的酒肆里见过好几回。”   “那就不奇怪了!男人爱酒,女人爱美,甭管是和尚还是尼姑,你说是吧?”   商铺老板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公子说得是。”他给曹仲玄包好了簪子,有些发愣地望着他追着两个尼姑大摇大摆地离去,心中直叹世风日下,一个风流公子哥儿竟然拉着两个尼姑逛街。   曹仲玄将花簪攥在手中,却又为难了,就这样径自送给她?   他想了想,还是将花簪收于袖襟中。   三人不知不觉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茶肆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元英腿酸肚饿,择了一处上佳的店铺坐了进去。   那小二见她是个尼姑,却点了一桌子的荤菜,犹疑不敢上菜,元英不乐意了:“看什么看?!我是山上下来解馋的荤尼姑!你再不给我上菜,小心姑奶奶我叫来一帮尼姑和尚,天天到你这茶馆化缘!”那小二也不敢怠慢,忙点头哈腰地去传菜去了。   元英吃得心满意足,曹仲玄俯身在嘉敏的耳畔,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低声道:“我带你去郊外骑马!”   嘉敏大为疑惑:“现在?”   “跟我走就是了。”曹仲玄捉住嘉敏的手,不由分手就带她出去。   元英看着他们二人的手,眼珠子瞪得铜陵大,娘娘的这双玉手,除了国主,就从没有碰过第二个男人!   曹仲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还没等元英回过神,曹仲玄已抱着嘉敏上了马,拍马疾驰,向城郊行去。   等到元英去追时,早已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马儿一路狂奔,直到城郊的树林,周嘉敏暗道不妙,奋力扭身道:“曹仲玄!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放我下来!”   这一挣扎,未曾注意到马蹄下有个捕猎的缺口,伴着一声惊啼,两人都跌落到悬崖下!   两人顺着山坡滑了下去,情势危急之中,曹仲玄一把将嘉敏拉入自己的怀中,连滚了好半晌,才停下。   此时秋风渐凉,暮色四合之时,荒山野岭之中,山猿与野枭鸣声幽幽,恐怖阴冷,嘉敏觉得周身都像是散架了一般地疼,而身子却被束缚得紧紧的,根本就无法动弹。   她低头一看,才赧然发现自己被曹仲玄紧紧抱在怀里,她仓惶推开曹仲玄,曹仲玄登时又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连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动也不动,该不会是死了吧?   嘉敏心中害怕,走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人还没死。   她心中稍感安慰,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个折断的花簪,正是她今日在商铺上看到的那个簪子,握着这个簪子,她匪夷所思。   曹仲玄什么时候把它买下了?   ☆、第四十一章 二十板(1)   嘉敏捡起花簪,带着几分戏谑之意问道:“曹公子想方设法地带我来到此无人之地,不会就是为了给我送簪子的吧?”   曹仲玄的心思被看透,大为窘迫,一把夺过了断了半截的花簪,讥讽道:“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吧?难道以为天下男子见了娘娘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这礼物,不是送给你的。”   嘉敏眨了眨眼,“不是我,又会是谁?曹公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曹仲玄的耳根又红了,脸上竟然有少见的难为情,“这个你就不需多问了。”   嘉敏反而来了兴致,取笑道:“曹公子竟然也难为情了?要知道曹公子当年在后宫作宫廷画时,身边佳丽成千,悉数围着你风度翩翩的曹公子转,可你却偏偏是万花丛中过,从没见你对哪个女子多看一眼。也不知道能让曹公子动心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仙?要不要我这个国后下懿旨给你提亲婚配?”   嘉敏拍了拍曹仲玄的肩臂,痛得曹仲玄龇牙咧嘴。   嘉敏这才留意到他的肩胛上有一处伤口,身上到处都是被刮出的伤痕,衣服早已破烂不堪,鲜血淋漓。   “拍那么重做什么?让我流血,引狼过来啊!”   嘉敏大惊失色:“这里……这里有狼?”   “当然,狼闻到血腥气过来,会把我和你吃得骨头不剩。”   四野无人,远处传来山兽的鸣声,嘉敏真有些害怕,“那……那怎么办?”   “给我止血。”曹仲玄伸出了自己受伤的手。   嘉敏正要依言去给他包扎,却突然想到曹仲玄怎么可以这样命令她?她好歹也是一个国后,从来只有别人伺候她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她要伺候别人了?   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对:“咦,真是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曹仲玄悠闲地靠在岩石上,唇角勾起邪魅的笑意,“娘娘金贵玉体,自然不用劳烦娘娘。天色快黑了,那就等狼群过来吧。”   此时暮色更浓,天边最后一抹淡淡的云霞也消失在群山峻岭中,不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嘉敏的心骤然发冷,只得胡乱地给曹仲玄包上伤口,动作又重又粗鲁,疼得曹仲玄龇牙咧嘴。   “你轻点儿。”   嘉敏不满道:“都是你自找的,老天爷也饶不了你,知道下场了吧!”   曹仲玄虽然很疼,心里面却偷着乐,指了指后背:“诺!这里还得包好。”   嘉敏没好气地说道:“本宫不管你!”   “想好了?”   “想好了!”   “当真不管我?”   “当然!!”   “那就等着喂狼。”曹仲玄也不勉强她,索性撑着下巴横卧在地上。   嘉敏拗不过,只得十二分不情愿地扯开曹仲玄的衣服,当眼前显现一片裸露的肌肤时,她几乎是下意识般地扭了头。   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绯红,真是奇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男人的后背么?为什么会脸红?   她咬了咬牙,包好了他背部的伤口,“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我们该怎么回去?”   “回去?这里是山阴侧坡,根本就没有回去的路,况且猛虎野狼到处出没……”   “真的没有?”   “没有,我们只能在这里过一夜,等天亮后再走。”   “你说什么?在这里过一夜?!”   “要不然你就离开,要不就等着寻你的人找到这里。”曹仲玄不再理会她,意态悠闲地点燃了火堆,温暖与光亮迅速笼罩着一片小小的天地。   嘉敏朝山谷走了几百步,终究是害怕,乖乖地折身返回,与曹仲玄坐得有些距离。   她身上觉得很冷,林中更是不时传来不明生物的叫声,更让她害怕。   她瑟缩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移到了曹仲玄身边,果然,在他身侧安全暖和多了,可是一触碰到他,她又像是触电般缩了回去。   丛林深处闪烁绿莹莹的亮光,草丛中总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嘉敏突然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害怕地惊叫一声,又缩回到曹仲玄的身边,借着火光她才看到那是一只松鼠,可她却再也不敢离开曹仲玄半步了,唯有紧紧地攥着他的腰身,她才觉得没有危险。   曹仲玄觉得好笑,面上清冷如冰,言语中却是难得的温柔,“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歇一会儿。”   火堆很温暖,身边的男子也很温暖,温暖得她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昨夜尚且难受的心情,忘了所有的疲惫。   一阵阵倦意袭来,她好困好困,朦胧说道:“谢谢你,今天让我很开心,很开心,让我逃离了宫中高高的围墙,让我可以暂时避开不想见的人……”   很快,她就靠着曹仲玄睡着了,曹仲玄将自己的衣袍披在她身上,轻轻搂着她在自己怀中,柔声道:“你又在说傻话了,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开心,岂不是也太小看我了?我知道你在宫里受了委屈,可谁让你选择了这条荆棘的路?你就是这样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   火堆熊熊燃烧,给两人的身上笼上了温暖旖旎的光亮,这一夜,就这样安然地度过。   或许,对曹仲玄来说,他希望天亮得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拥着怀中的可人儿,感受着那种醉人的心悸。   到了天明时,天空灰蒙蒙的,山风四起,山林中的树叶哗啦啦地拂动,似乎,暴雨即将而至。   嘉敏在一声声的呼唤声中醒来,她揉了揉眼睛,凝神细听,大喜,是阿茂和元英的声音!是他们来寻自己来了!   “国后娘娘!真的是国后娘娘!”   阿茂、元英领着大队宫中侍卫自小树林中钻了出来,阿茂连滚带爬地滚了下来,见国后一身尼姑袍,微怔了片刻,跪在地上直哭:“国后娘娘呢!可把奴婢急死了!奴婢可找了您一夜啦!奴婢就知道您福大命大!”   嘉敏有些惊异:“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宫内待着的么?”   “奴婢本来是要迎娘娘回宫的,结果到了寺中才知道娘娘出去了没有回来,奴婢心里急,就出来寻娘娘来了。”   元英为了找国后,在泥巴地里滚了一身泥水,周身脏兮兮的,她心有余悸道:“奴婢不见了娘娘,吓坏了,就让侍卫们来寻,可这一路来哪里有娘娘的影子,奴婢以为……以为……”   一旁的曹仲玄还保持着怪异的姿势,淡声道:“你放心吧!就算你们没有找到国后,她也不会有事的。”   元英心中一股恶气正没地方发,听到曹仲玄这一番话更是生气,推了他一把,斥道:“要不是你,娘娘怎会到这里来?又怎会一夜挨冻担惊?说!你对娘娘做了什么?”   曹仲玄被她一推,僵硬的身子终于解放了,为了让嘉敏睡得舒服,他可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他揉了揉发酸的腿,风淡云轻地说道:“粗鄙宫女,知道什么?”   元英不服气,正要和他辩个明白,嘉敏道:“好了,若不是曹公子,本宫早就喂了山兽。”她对一干侍卫命道,“曹大人受了伤,你们都将他扶回去。”   阿茂这才请示道:“这两日娘娘不在宫中,宫中出了一件事。”   “出了什么事?”   “黄保仪现在还跪在梦馨馆里。”   嘉敏有些诧异:“梦馨馆,那不是裴婕妤的宫殿么?怎么回事?”   阿茂娓娓道来:“娘娘是知道裴婕妤的人品的,最尖酸刻薄、肤浅醋妒的一个人,又偏偏最爱美,平时想法儿打扮自己,整天花枝招展地在园子里溜达,就像是个孔雀似地美滋滋地向众宫娥耀武扬威……”   嘉敏道:“这些本宫都知道,说重点。”   “是!就是那裴婕妤不知怎地听说国主不爱花香、果香,不爱女儿香,却偏偏爱黄保仪身上的墨香,裴婕妤就将这话放在心上,吃了味了。请了黄保仪入殿里闲聊,偏偏那黄保仪清傲惯了,三请不去,那裴婕妤就假传国后懿旨,硬是将黄保仪请入瓮。”   元英不解:“即使这样,也不至于让黄保仪下跪啊!”   阿茂感叹一声,眉毛都拧巴在一起了,“裴婕妤不通诗词,不沾文墨,连笔都拿不好,却偏偏要黄保仪教她书法,那黄保仪也不是个省心的,不仅不教裴婕妤,还将她冷言冷语地嘲讽了一番。裴婕妤心中生气,但想真心讨教‘墨香’,也就忍了,放下颜面让黄保仪送她一副字,哪知黄保仪大笔一挥,就是‘硕人’二字。”   嘉敏若有所思,“硕人?这是卫风中赞美女子美貌的开篇之语,只有极美之人方能担得起此殊荣,以裴婕妤的娇娇美貌,的确可以如此形容,只是这首诗名是用来形容庄姜的。”   阿茂一拍手,“原因就出在这里了!裴婕妤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是褒扬赞美之词,心里还美滋滋的,后来才知道这词的真正含义,明白黄保仪明着称赞她美貌,实际上是骂她徒有美貌,不过是有着和庄姜一样被冷落的命运,便以‘以下犯上’之名将黄保仪打了二十大板,还不准人将她抬回去,现在黄保仪在梦馨馆的天井里已经躺了一个晚上了!”   嘉敏听了十分气恼:“胡闹!裴婕妤怎能如此欺人!”   阿茂道:“还不是因为娘娘出宫一天,宫里面没了管事的人,就开始闹得鸡犬不宁了!”   元英大为解气,“依奴婢看,那裴婕妤虽然过分了点,可这黄保仪也是自作自受,谁让她总是像天鹅一样高高昂着头,好像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样子……可见黄宝仪虽然有手段,但遇到了裴婕妤,就好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   嘉敏瞪了元英一眼,元英正说得高兴,也不得不住了嘴。   嘉敏问阿茂:“这事,国主不知道么?”   阿茂叹气道:“国主昨日开始忙于朝政,政务堆积如山,昨夜又与大臣们秉烛夜谈,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再加上黄保仪性子冷淡,服侍的贴身宫女也就觅儿一个,这事就算发生了,也没人给国主通风报信,如今那觅儿还被关在殿内呢!”   嘉敏越听神色越是凝重,也没心思在宫外逗留,急急回宫,曹仲玄调谑道:“娘娘日理万机,只是有些事情是趟浑水,娘娘还是保重些,别让自己被搅进去了脱不开身就好。”   嘉敏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   嘉敏更衣入宫,直接入了梦馨馆,还未进去,老远就嗅到了一阵扑鼻的香气,传闻裴婕妤爱香,侧殿中有一个制香室,数名太监宫女都专事制香之事,而裴婕妤每隔数日无论是衣服、首饰、还是房中都要换上最新研制的香。   今日嘉敏得以一闻,果然为真,她也是爱香之人,平时多爱在房中焚上一抹淡香,可她的香和这样浓郁的香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宫门前的人见是国后娘娘,吓得不轻,正要通报给裴婕妤,被元英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得缩回了门边。   裴婕妤大概是刚起床,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殿门,拿着一个香粉布袋在自身的脖子上到处扑了扑,这才满意而慵懒地说道:“听说国后娘娘去了外面的寺庙敬香拜佛,还没有回来?”   芳花点头道:“好像是还没有听到回来的动静。”   裴婕妤感叹道:“真是好啊,国后娘娘想出宫就出宫,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去了,街头的风流公子哥儿,哪里看得完?又怎能像我们这些小妾御妻呢!只能坐井观天,看不到一个男人。”   芳花听裴婕妤的话有点说出了格,忙转了话题道:“今儿是众人向国后聆听训诲的日子,国后娘娘不在,正好可以躲懒呢!”   “是啊!看到正座上她那张故作贤惠天真的脸,本宫心中就生厌!本宫真希望她什么时候暴毙了,也好让冷宫中的那位……”   ☆、第四十一章 二十板(2)   芳花生怕她一时牙尖嘴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忙道:“娘娘,有些话心里明白就是,何必要说出来呢。”   元英气得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训斥,嘉敏向她使了个疾厉的眼色,元英只得生生地咽了到嘴边上的话。   那裴婕妤倒是乖觉,知道自己一时说出了多的话来,也忙打住不说,往隔壁的小天井走了过来,“昨晚那个贱人怎么样了?”   芳花扶着她的手慢慢走着,“娘娘小心脚下,昨夜下了一夜的小雨,廊下滑。 至于娘娘所说的那个黄保仪嘛,还不是晾在了那里!被打得屁股开了花,又没人敢扶她回去,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呢!”   “可别是死在我这宫里头了,她如今正蒙恩宠,本宫还想借她灭一灭国后的威风,她要是死在我这宫里面了,到时候国主可就不会放过本宫了。”   “她死不了的,娘娘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以后知道怎么尊重娘娘。”   主仆二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小天井边,完全没有留意到廊下柱后的国后。   天井里的长凳子上趴着被水淋得湿透的黄保仪,觅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直跪在湿滑的青苔石板上,此刻见了裴婕妤,凝滞的双眸突然有了活气,抬起苍白无色的脸求道:“婕妤娘娘发发慈悲,放了奴婢的主子吧!主子的伤口被淋了一夜,会感染化脓的!”   黄保仪的衣服早已被血染透,湿嗒嗒地黏在她的皮肉上,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丝血色也无,连眼皮也无力睁开。   裴婕妤红唇如血,不屑地一撇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个时候知道求饶了?昨晚上怎么不肯向本宫低个头?”   觅儿欲哭无泪,极为可怜地哀求道:“奴婢错了,奴婢替主子请罪,求求娘娘开开恩,让奴婢扶着主子回去吧!”   裴婕妤对着晨曦之光欣赏着新染的指甲,那小贝壳似的圆润指甲是娇滴滴的红艳之色,她哎呀感叹一声,对木凳上的黄保仪说道:“官高一级还压死人呢!更何况你是宫中的新人,眼睛长到了天上去,也不过是个等同于女官的小小保仪而已,本宫哪怕只高你一级,国后不在宫中的时候,也自然是由本宫代掌宫规了。   你见到本宫还需垂眉低首地称呼一声姐姐,哪里由得着你戏弄本宫!今儿个你明明白白地挨了一顿板子,以后就不用死在国后娘娘的手下了,你该感谢本宫给你上了这一课,免得呀你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黄保仪痛得冒出了豆大汗珠,浑身颤抖得如筛子一样,可她拼命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点的屈服。   裴婕妤狠狠道:“本宫就最见不得你这副倨傲的样子,要知道你现在半身不遂,都是你自找的!”她幽幽冷冷地对芳花命道:“黄保仪冷着呢!芳花,你去将本宫洗脸的水泼了她,也好让她暖和暖和!”   裴婕妤洁面洗脸的水里面向来都添加了各种药草,敷在光滑细腻的脸上倒是有美容之效,可若是泼在黄保仪皮开肉绽的臀上,岂不是让她痛上加痛?   嘉敏气得玉八仙配耳坠乱颤,厉声道:“住手!”   芳花端着手中的脸盆,见国后娘娘突然驾到,一时间仓皇无措,悄悄拉了拉裴婕妤的裙角。   元英恼怒,一脚横扫过去,芳花顿时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手中的盆全都向裴婕妤倾了过去,裴婕妤的浑身被淋了个落汤鸡,正欲对芳花破口大骂,一转脸看到国后面如铁色的脸,刹那又惊又讶,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堆起了似笑非笑的嘴脸,“哟,竟不知国后娘娘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呀!”   嘉敏冷冷道:“本宫若不来,竟不知裴婕妤是可代行国后之职的?”   裴婕妤脸色白了一白,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转,笑道:“哪里能呢!是这贱人见国后娘娘不在宫中,就开始目中无人,竟然胆大包天污蔑嫔妾,嫔妾若不是替国后娘娘教训她,真不知她哪天要蹦跶到娘娘的头上撒野了!嫔妾……嫔妾完全是为国后娘娘着想啊!”   嘉敏的冷郁中带了一丝笑意,“哦!这么说来倒是本宫误会你了,你这么能干,也不知道是怎么惩处她的?”   裴婕妤觑着嘉敏的脸色,一时间心中犯了迷糊,也不知国后这番话时是什么由头,心中正嘀咕着,芳花高兴道:“黄保仪以下犯上,奴婢的主子就打了她二十板,以儆效尤。”   嘉敏微微一笑,“以下犯上?本宫适才从在门边听裴婕妤议论起本宫,好像听到了什么以下犯上的话?”   裴婕妤神情变幻莫定,脸皮子扯着似笑非笑道:“国后娘娘听岔了吧,嫔妾没说什么呀!”   元英厉声呵斥:“裴婕妤好大的担子!适才你诅咒国后!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足可以送你上西天了!”   裴婕妤指着元英娇叱:“胡说!当真是恶狗先告状!本宫什么说这样的话了!”   嘉敏冷冷道:“说没说,这院子里的人可都是听着。”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院中的众人,几个洒扫院子的宫女内监仓惶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多言。   嘉敏的目光扫视到小天井里的觅儿,觅儿忙道:“奴婢听见了!奴婢听得明明白白!”   嘉敏轻启朱唇,“听到什么了,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觅儿坚定地抬了头,“裴娘娘说……裴娘娘说‘希望国后什么时候暴毙了’……”   裴婕妤一个耳光甩到觅儿的脸上,将她掴到了地上,尖利的长指甲在觅儿的肌肤上划出了几条血痕,裴婕妤的眼珠快瞪得凸出了眼眶,恶狠狠道:“贱婢!谁让你咬一口本宫了!”   嘉敏屹立不动,神色平淡无澜,只是对随身的几个小内监说道:“觅儿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裴婕妤以下犯上,将她拖下去,打二十大板!至于她的丫鬟,就也跪在旁边侍候吧!”   阿茂听得了旨令,手一挥,两三个内监就上前将裴婕妤拖走,裴婕妤这才惊慌起来,嘴里连声哀叫道:“国后!你不能这样对嫔妾!你不能这样对我!”   嘉敏微微一笑,面上尽是天真之意,“那依裴婕妤之见,要怎样对你呢?你不是教导本宫,对于以下犯上的人,就该打二十大板吗?”   裴婕妤这才知道着了嘉敏的道儿,气得一张施了脂粉白白净净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狠狠地掴了身边芳花一把掌,骂道:“死丫头!就你嘴快!”   裴婕妤下手又重又狠,芳花捂着高高肿起来的半边脸,呜呜咽咽委屈地哭了出来,连对裴婕妤的求情也忘了。   院子当中摆了一条长凳,裴婕妤七扭八歪地被驾到了上面,第一板打下去,裴婕妤就杀猪似地尖叫起来,骂骂咧咧:“国后!你等着……”又一板下来,裴婕妤哎哟一声惨叫,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敏看小天井中的黄保仪不太好,吩咐身边的元英:“快快将黄保仪抬回蓬莱洲,传吕御医过来!务必要用最好的药!”   黄保仪拼着身上的最后一丝余力,抬起眼睑,虚弱道:“谢谢……”她很快被小内监们用轿辇抬走。   院内只剩下了挨打的裴婕妤,一身的绫罗绸缎被打得支离破碎不说,血水更是四溅,不少血水溅到了芳花的脸上,芳花一抹脸,又惊又怕,几乎晕了过去。   终于,那一声声沉闷的肉击声止息了,与之止息的几乎是裴婕妤的气息,她披头散发,沉沉垂下了脑袋,芳花吓了一大跳,扶起裴婕妤哀哀地喊:“娘娘,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莫要吓奴婢啊!”   裴婕妤终于闷哼了一声,芳花大喜,安慰道:“娘娘可千万莫要伤心,娘娘让国后吃了那么多苦头,这次才栽了一小会跟头,想想还是挺划算的。”   裴婕妤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撕烂了芳花的嘴,想要抬起手掴她几个耳光,可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只能翻着白眼,怒骂道:“周……嘉敏!我……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芳花劝慰着,“娘娘有外伤,可别气得肝气郁结了!要复仇还不容易吗?”她朝身后的那几个呆立着的宫女命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娘娘抬进去!”   宫人笨手笨脚,抬着裴婕妤,又手忙脚乱地给她上药,不小心磕磕碰碰到她身上哪里,偏偏裴婕妤又是个细皮嫩肉、最怕疼怕痒的,又是杀猪一般的嚎叫,气喘吁吁地骂道:“你们……要是让本宫留了疤!本宫……一定折了你们的脑袋!”   ……   蓬莱洲的香枫殿宁和静谧,石山后的枫树快落尽了树叶,小灰雀在院落中捡着草籽吃,植在花圃中的淡紫色野菊开得轰轰烈烈,美人蕉仍举着娇嫩的花瓣,山楂树上的山楂红得像是红石玛瑙,而石榴树上的石榴硕大饱满,看着就累累喜庆。   这的确是个闹中避世的绝佳之地,也难怪国主曾在此逗留数日不愿下岛,可是纵然人在此中居住,也免不了后宫的争斗。   嘉敏站在殿前,眺望洲边风光,心绪却飘得很远,如果她的身份不是嫔妃之首的国后,而是一个小小的嫔妾,在宫斗中,也许,早就只剩下芳魂杳杳了吧。   元英摘去落在嘉敏头上的枫叶,“这里的风景虽好,可娘娘站久了就会被风吹着了。”   嘉敏走进了小殿,殿中清雅,墨香暗涌,也只有这样的“墨香”才能滋养出黄芸这样清洁如雪莲、如幽兰的女子,可她这样的女子竟被裴婕妤那样的大俗人轻侮,或许,这就是宫中女人的生存规则, 一物总能降一物。   黄保仪不适合这里,属于她的地方应当是雪山、是空谷,是远离俗人闹市之地,可若不是为了她心爱的男子,她又怎会屈居于这污浊肮脏的地方?   嘉敏心中升起清冷的忧伤,仿佛这深秋之境,虽有净爽之意,可感受更深的是渗入骨髓的透凉。   她不能剥夺黄芸对国主的爱慕,她没有那样的权利。   床上的黄保仪侧着身子半躺着,手中握着一本书卷,看得专注,直到觅儿轻咳一声,才抬了头,清婉道:“保仪给国后娘娘请安,承蒙娘娘惦记,只是嫔妾身上有伤,不能行礼,望娘娘宽宥。”   嘉敏淡淡一笑,“你果然是你,既不像懦弱的女子挣扎着起身,也不像是倨傲的妃子傲慢不恭,而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见了你都很喜欢,更何况是国主。听说他昨日也来看望你了?”   “国主仁厚,的确是来过,叮嘱嫔妾要好好养伤,并褒赞国后处置得当、贤淑有方。”   嘉敏心中的隐伤被牵扯得痛了,是了,国主对黄保仪是从未有过的关照和疼惜……但,不过是瞬即之间,她便回过了神,她从元英手中拿过小钵,递给黄保仪道:“这是御医院调配的药方,去除疤痕最有效。”   觅儿乖巧,双手接过来后,脆生生地说道:“奴婢替保仪主子谢过国后娘娘。”   黄保仪神色倒是清清淡淡的,看不出多大的动容,好似连绵雪山深处一潭幽深的水泊,不起任何涟漪,“吕御医每日都乘舟来两次查看嫔妾的伤势,用的药也是最珍贵难得的,这一切都是承蒙国后娘娘的着意关照与叮嘱吧?”   元英没好气道:“国后是菩萨心肠,别以为她做这一切是别有用心,只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   嘉敏呵斥道:“元英!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玲珑快口了!”   元英低了头,只是绞着自己的手不说话,神色却是极不服气。   黄保仪有些冷淡地说道:“嫔妾一介微薄之躯罢了,用不着娘娘这般费心费力将嫔妾救出,又是千般体贴、万般照顾。”   “保仪何须妄自菲薄?其实,你来宫中日子虽浅,但本宫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不想看到你被裴婕妤那样的刻薄之人欺负,再说了,整顿后宫本就是本宫职责。”   ☆、第四十一章 二十板(3)   黄保仪问道:“娘娘难道就不恨嫔妾么?”   嘉敏一时怔住,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黄保仪淡然一笑,“嫔妾将属于娘娘的男人夺了过来,宫中人人嫉恨于我,恨不得我马上从这宫中消失。而你,应该是最希望我消失的人,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觅儿吓得面无血色,慌忙跪下向嘉敏请情道:“娘娘息怒!主子她是一时胡涂了,才说了胡涂话,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的。”   殿中一时出奇的安静,外面只有麻雀传来叽叽喳喳声,以及熟透了的石榴蒂落在地上的崩裂声响。   嘉敏在心中轻叹一声,对黄保仪说道:“本宫在地位上虽然远高于你,但本宫没办法阻止你的心不爱他。本宫的确希望世上没有你的存在,但是本宫做不到。”嘉敏看着黄保仪的神色充满犹疑之色,淡淡道,“你好好养着吧,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国后飘然离去之后,黄保仪拿起那个盛药的小钵把玩,心思却越陷越沉,觅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是不是怕这小钵里的香膏不干净?奴婢丢了就是。”   “不,它很干净,我会用的。”   觅儿有些诧异:“主子难道不怀疑国后娘娘?”   黄保仪正要回答,门外突然响起庆奴的声音,“若是我,就会将这香膏丢到蓬莱洲中,远远地避开一切国后施舍的东西!”   的话音未落,庆奴端着一个红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黄保仪颇有些冷淡:“我已经如你所愿,分了国主对国后的恩宠,如此你应该高兴了吧?”   庆奴笑了笑:“姑娘当真是好本事,轻而易举地就虏获了国主的心。”她将托盘里的点心搁在了桌案上,“这些点心还是国主命御厨专门做给你的,专挑你爱吃的做,可见你如今也是国主心尖上的人,日日里都被国主惦记着,枉我当初没看错了你,姑娘可真是有通天的大本事!”   “姑姑当然是陪着看热闹了!轻轻松松一句话却要我上了断头台。我如今虽然被国主青睐,可也成了众矢之的,若不然,又怎会三番五次地被裴婕妤刁难?”   庆奴道:“我知道你吃了苦。可如果你真的爱国主,别说这皮肉之苦,就是为他付出性命也值得罢?皮肉之苦却换来了国主的恩宠和怜惜,我想这样的交换,对于你这个痴情女子来说,算不得什么大的事情。”   黄保仪神色冷冷,不再言语,不知怎的,庆奴这番言语竟叫她生出几分了不悦。   庆奴道:“你也不用这样看我,你得知道,我的心是毫无保留地向着你的,有我常常侍候国主茶水,添油加醋地说起姑娘的可怜之处来,国主就更惦记着你、心疼你了。”   黄保仪只是淡淡道:“有劳姑姑了。”   庆奴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只是你得记着,这事远远地没有了结,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还不知道国后娘娘想着用怎么的阴招来对付你!她人前和气贤德,背后全是刀子使劲地捅!不过你放心,在你让她最难受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我会落井下石,她就再无见天之日了!”   庆奴的脸埋在纱窗下,窗外的树林透过纱窗,在她的身上覆上了一层浓密的阴影,让她温实静默的脸突然增了可怖狰狞之意。   庆奴走后,黄保仪神情上的狐疑之色更凝涩,觅儿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了神。   觅儿轻声问道:“主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觅儿笑了一笑,轻快道:“主子卧床好几日了,当然闷了,主子还是好好地养伤,等到主子好些了能下床之后,觅儿一定陪同主子到处走走。”   “觅儿,你觉得庆奴当真是可信之人吗?”   觅儿思索了片刻,这才道:“主子是庆奴给了机会才入宫的,又处处照料主子,虽然她有些话说得不好听,可奴婢始终觉得,她一直在默默扶持着主子。”   “那……国后娘娘呢?”   “这个……”觅儿低下了头,捏着衣角低声说道:“这个奴婢也说不好,国后娘娘看着不坏,有时候像个小女孩儿娇俏可人,可上次惩治裴婕妤的样子着实厉害,又有心眼,下手又狠,只怕国后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   黄保仪摇了摇头,打开香膏的盒盖,嗅了嗅香膏沉吟道:“那只是你眼中的庆奴姑姑与国后。”   觅儿骤然抬了头:“那主子的意思是?……”   “我且问你,上次去让你查考胡淑人之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奴婢这些日子一直没闲着,有空的时候就和曾经侍奉过胡淑人的婢女莞椒套近乎,打听到一些胡淑人的一些生活习性,她本是昭阳人氏,与裴婕妤一伙的,尤爱荤腥,顿顿都要有鸡肝鸭脯、猪心猪肺下酒,尤其是钟爱家乡的醉虾醉蟹……”   黄保仪骤然间如醍醐灌顶,惊讶问道:“你说胡淑人喜爱家乡的醉虾醉蟹?”   “是啊,这个宫中好多人都知道,胡淑人入宫后,虽不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可也大好于此,奴婢还听那莞椒说起,庆奴姑姑还亲自端给胡淑人一盘最时鲜的醉蟹,说是国主御赐的。”   “庆奴姑姑?她竟然和胡淑人也有所交接?”黄保仪听到此处,心中屡屡升起疑团,再想起那日子见到胡淑人死时的惨状,那一滩滩有白色虫子的血迹,想起以前在城中的见闻,心中忽地一凛,忽然间冒起了葳郁的寒气。   觅儿注意到她的面色苍白,有些忧心问:“主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黄保仪摇了摇头,对桌案上的点心突然泛起潮涌般的恶心,避之不及地挥挥手:“去!快去将这些点心都丢到洲中!”   觅儿大惑不解:“这是国主刚刚命庆奴姑姑送来的呀,是国主对主子的一番疼惜之意呢!干嘛要丢了?”   “快丢了!”   觅儿虽不解其意,也只得依言行事。   ☆、第四十二章 一夜娇(1)   时光如梭飞逝,一层秋风一层凉,眼见着园林中树上的叶子落光了,一叠叠新收的新鲜瓜果也吃得腻了,就连池子里鱼儿也迟缓了身影。   黄保仪在这样的日子里一点点地养好了身体,新长的肌肤虽然缓慢,到底也是用香膏一寸寸地保养好了。   嘉敏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生了气,不再往国主的书房中去。   有次碰巧听到国主对庆奴的叮嘱,无非是让庆奴多辛苦跑一些,他忧心黄保仪吃得过于清简了,凡是饮食须与他一致,又自己不顾手疼,亲自剥了榛子,放在食盘里,让庆奴一并儿带了过去。   望着婢女们端着食盒从殿中鱼贯而出,小碎步地走向了蓬莱洲,嘉敏的心忽然间就冷了下来。   她黯然离开,心中有了积郁之事,无处消遣,眼见得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   只是派去昇元寺供香烛的阿茂传话,说是寺中的曹公子请国后去喝茶论道,嘉敏略笑了笑,这个冷傲的公子倒是有闲情雅兴。   国主去柔仪殿探望,只是再也没有往日的闺阁之乐,嘉敏对他的那份客气有着淡漠的疏离,哪怕她对他微笑也像是纸糊地似的,经不起半点的打量。   什么时候,以前的耳鬓厮磨变成了如今的相敬如宾?国主心中滞闷,两人相顾,越发地了无意趣,便索性不相见,不再伤心,也免得更添烦恼。   元英见国后望着国主寥寥离去的身影,一副怅然伤怀的样儿,皱眉说道:“奴婢可就不懂了,娘娘分明是盼着国主来的,怎么好好地将国主盼了来,反倒是冷面冷脸,让国主好个没意思?”   嘉敏心中烦闷,越发冷寂不言。   元英出了殿门,迎面罩上阿茂,阿茂将她提到一边,小声地训诫道:“你好歹也是个女儿家,怎么连女儿的半点心思都理会不到?娘娘心里正不舒坦呢,你说的她又何曾不知道,还用得着你多出个三言两语的?”   元英不服气,敲了一记阿茂的栗子:“你这么懂娘娘的心思,倒是你去缓和缓和娘娘和国主的间隙呀!”   阿茂也只是摇头叹气,“自古以来一个‘情’字,伤了多少男女的心,若是我能说得透,我还不去做掌管人间风月的仙子去了,何必还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太监?”   正说着,里面传来嘉敏的传呼声,原来明天就是立冬的日子,嘉敏是要问询阿茂一切都准备得如何了。论旧习,是要在雍和殿上设宴的,宫中前朝皆在此吃酒赏舞,更是召集了皇亲国戚、文墨之臣,赛诗斗画的,因此天气虽然潇寒,但却是极为热闹。   可今朝不同前朝,既然没有如云的嫔妃美眷,皇嗣亦是十分凋零,因此不设在雍和殿上,只在画舫中,要置办下来,倒也不十分费心。   第二日,立冬宴在舫中悄然举办,皇族皆然在数,美食是丝毫不会乱了差错的,歌舞表演更是精致典雅,可总少了那么一份鲜腾腾的生气。   那韩王俗习是个好色之徒,见国主身边多了个神仙似的女子,打着趣儿问可是当日那个名震金陵的黄公子?又见国后神色郁郁,不似往日活泼娇俏,心中转了好几个弯儿,便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了无意趣地喝酒赏舞,大家均以为略坐一坐就会散了,偏巧在庆奴的带领下,一干宫女陆陆续续端着锦囊包裹着的食盒鱼贯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摆了一叠玫瑰花样的饺子。   韩王妃赞赏道:“哟!可真是稀罕!今儿个怎么还来了这一样?”   庆奴笑道:“王妃有所不知,金陵虽不时兴这个,可在北方里可是吃什么也比不过吃饺子的。今儿奴婢就照北方的习俗也做了一回。”   她走至主、后的案席前,屈了屈身子,“包饺子是奴婢的主意,只因奴婢听说北方立冬是要吃饺子的,若是触犯了规矩,奴婢请罪。”   嘉敏淡淡一笑:“姑姑有如此新意,又如此辛苦,本宫赏姑姑还来不及,怎会惩罚于你?”   国主亦觉得稀奇,“朕纵然没遍尝过天南四海的饺子,也见识过各地的饺子,却还没见过包成像你这样的!”   嘉敏道:“可见也是姑姑心巧手也巧,这些或是蔷薇,或是桃花,或是玉兰花瓣饺子,看着叫人喜爱。”   唯有黄保仪清冷无语,颇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庆奴的举动。   庆奴从宫女的手中端了一盘牡丹花样的饺子,递送至嘉敏的食案前,恭恭敬敬地笑着道:“这是奴婢特特为国后娘娘做的牡丹饺子,正好堪上娘娘的母仪天下”   嘉敏温雅而笑:“还劳烦姑姑亲自动手,为了这几个模样新奇的饺子,也不知道你还怎么地熬了一宿,你说你只管要什么赏赐,本宫都依了你。”   庆奴笑着摇着头,“只要国后娘娘肯赏脸吃上一口,就是对奴婢最大的恩赐了!   嘉敏夹起了一个饺子,赞赏道:“这饺子玲珑剔透,模样儿乖巧,真叫人不忍心咬一口,只是这牡丹花瓣之中的馅与旁人饺子馅的颜色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巧样儿做的?”   “是蟹黄饺子。”   “怎地还有一股浓郁醉人的酒香气?”   “这蟹黄是母蟹饮了宫廷御酒,醉了,才取了蟹黄。”   “瞧瞧!为了一口馅,倒是要折腾出这些功夫来了,本宫若是不吃,岂不是晚枉费了姑姑的玲珑心思来了?”   座下黄保仪听得她们的话,初时丝毫不以为意,到听得了此处,心中如雷击电掣一般,又是醉蟹!她想起前些日子觅儿告知自己胡淑人生前爱吃醉虾蟹的那些话,今日又撞上此事,以前明白的七八分到此时也明白了九十分,直惊得手中的杯碟快要跌落在地。   眼见得国后夹了一个蟹黄牡丹水晶饺就要吃下去,黄保仪忙起身执壶,她这一惊动,底下四座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望着她,就连嘉敏也搁下了手中的银筷。   ☆、第四十二章 一夜娇(2)   黄保仪执着酒壶到国后跟前,清冷中蕴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嫔妾如今身子便利,好得利索,全有赖于娘娘的精心照顾,嫔妾劝酒一杯,以作感念。”   她将手中杯一饮而尽,复又拿起酒壶离席时,手中袖襟不知怎地覆上了案桌上的那一盘饺子,一返身,竟连带着一盘饺子都落了地,牡丹饺咕噜咕噜地滚了好几个圈儿,落入了舫旁的水中,只溅起几个水花。   “哎呀!”黄保仪失声道,“都是嫔妾不是,打翻了这一碟巧花样儿!害得娘娘没了口福了。”   庆奴失望道:“保仪娘娘一向都是行止轻便的,今儿怎么这么不小心起来?”   嘉敏道:“怨不得她的,今日没吃成你的蟹黄饺,吃别的馅也能尝到你的手艺。只是保仪弄湿了衣裙,这天气时节人容易着凉染风寒,保仪快去换换。”   黄保仪依言退席更衣,筵席上的人赏玩一回,也都散了。   这边,舫中附近的亭中耳房中,觅儿伺候黄保仪褪下了衣裙,十分不解地问道:“适才旁的人看不出来,奴婢却看出来了,主子分明就是故意撒泼了那一碟饺子的。只是奴婢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不让国后娘娘吃饺子?难道,是庆奴姑姑在饺子中下了毒么?”   “你想得不错,庆奴的确是下了毒,只不过这毒不会即刻要了人的性命,却会慢慢地侵蚀人的五脏六腑和骨髓,再遇到个契机,叫人暴毙而亡,而御医诊断的结果不过是得厉疾而亡。”   觅儿吓得傻了,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什么毒?这么厉害?”   “你还记得胡淑人的死状吗?”   觅儿脸色苍白,连朝地上啐了好几口,“呸!呸!呸!好端端地,主子提她做什么?”   黄保仪冷笑一声:“如果我今日不阻止国后吃了那盘饺子,过不了多久,国后也会这样莫名奇妙地暴毙而亡!”   觅儿如五雷轰顶,半晌儿才回过了神,“我的老天爷!这盘饺子与胡淑人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让你去打探那胡淑人生前的习惯,知道她爱吃活的虾蟹,庆奴与她生了过节,专挑长了虫的蟹与她吃,须知用酒腌过的蟹到底还是活物,那醉蟹肚里的虫也是活的,吃到了人的肚里,那就变成了人肚里的虫,就如同苗疆的蛊种一样,吸血吸髓,啃噬脑精,病发作得慢一点的,要将人的腑脏啃得空空儿的才慢慢地死,病发作得快些的,不过是像胡淑人那样,一头栽倒在地上就完了。”   觅儿一阵恶心,几乎要将早上的食物呕出来,拼命忍住了才说道:“庆奴姑姑总是看着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谁知心思是这样的厉害。”   “是啊!是挺厉害的,那胡淑人分明就是她害的,她却在我面前说是国后陷害的,她这样无非是想挑拨我与国后的关系。”   觅儿有些为难道:“奴婢倒是觉得,无论庆奴姑姑是出于何心,总不会伤到主子,况且有她帮衬着主子,若是她真悄悄地害死了国后,凭着国主对主子现下的宠爱,以后难保不是主子坐上中宫那把椅子呢!要奴婢说,主子适才就不该掀翻那一盘饺子……”   觅儿只顾得意的说着,冷不丁脸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让她瞬间住了嘴,只是捂着肿痛的半边脸,不知所措地望着黄保仪。   黄保仪素来清净孤冷,几乎不曾这样动过气,她冷了脸斥道:“糊涂东西!难不成你还要劝我造孽么?!我虽冷眼旁观,可这些日子与国后相处,也知道国后是个真性情、真善良的水精心般的人儿!而庆奴婢才是躲在阴暗处的蝎子!”   觅儿心中虽有千般委屈,万种诽议,也说不得一句半句,只得自个儿憋屈着。   觅儿回到蓬莱洲之后,遵从黄保仪的吩咐,将庆奴送来的点心悉数倒在了洲中,刚一回头,正撞上了来送东西的庆奴姑姑,觅儿吓得半死,忙将食盒藏在了身后。   庆奴神色不大好看,从觅儿的身后抢过了食盒,脸色拉了下去,“黄保仪为何要丢了国主送来的点心?!”   那觅儿是临时才从宫中调出来给黄保仪使唤的,与黄保仪并无多深的主仆情份,凡事皆为自己便宜而行,又受了黄保仪的几巴掌,心中是最记仇的,便顾不得许多,将黄保仪忌讳庆奴送来吃食一事告诉了庆奴。   庆奴惊讶不已:“我还奇怪她怎么连国主送来的东西也不吃了,原来是避讳我!我将她当作妹妹的一样疼,她这样岂不是掴我的耳光!”   觅儿道:“是呢!姑姑好歹也是御前的红人,能这样贴心窝子地对我家的主子好,原是主子的福气,怎会知道她如此不领情,今日她掀翻了姑姑的那一盘饺子,也还不是故意要戳姑姑的脸面!”   庆奴起了疑心:“我看着她也不像是不小心,是不是连我递给国后的吃食她也忌讳起来了?”   “正是如此!保仪说什么……姑姑用的是生了虫的蟹黄,有心要护着国后娘娘,说什么国后娘娘是玲珑水精人儿,又说姑姑是……是……”   庆奴的神色越来越不大受用,语气亦加重了几分:“是什么?”   觅儿觑着庆奴的神色,小心翼翼说道:“说姑姑是毒蝎之人。”   庆奴气得咬紧了唇角,心中只是暗暗道:好一个黄保仪!算我错看了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既是背叛了我,我就不会留你这条性命了!   她心中这样想,将手中端着的锦帕托盘重重放在觅儿手上,冷言冷语道:“这是国主赏赐黄保仪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西南小国御贡的礼物,你自去拿了给你的主子吧!”   庆奴暗暗记上黄保仪这一笔账,可是苦于一直都没有机会。   自立冬之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时而寒风刮骨,时而冷雨侵袭,地砖上也总是湿漉漉的,没一天好日子。因时气所感,不少宫人染了风寒内侵之症,那病竟像是瘟症似的,在宫中低等宫人的通铺房中迅速蔓延。   这病症尚且还不能传至柔仪殿和蓬莱洲上,庆奴好一番思量,趁着柔仪殿的宫女和蓬莱洲上的尼姑们吃饭的当口,让她们用了尚未洗净的碗筷,那些碗筷皆是风寒重症的人所用过的,不过一天,柔仪殿和蓬莱洲上都是人心惶惶的了。   先是柔仪殿中已经倒下了一大半的宫女,整日只闻咳嗽之声此起彼伏。嘉敏打发她们不用侍候,好生休息,并命太医给宫女们配了药。   怎奈,那寒症竞像是扑不灭的火似的,又簇簇地燃了起来,不仅没有改善之状,反而越来越厉害了,其中有一个宫女竟病重撒手而去,死时全身肌肤溃烂,十分可怖,又有两三个宫人的病情越来越沉重。   不偏不巧,黄保仪自上次被裴婕妤打了二十大板之后,并未痊愈,身子底子弱一些,这次竟就病倒了。   国主为此事忧心,正要叫来御医们斥责问询一番,庆奴递了盏茶,柔声道:“官家先喝了一盏茶,润一润,这烦扰也就过去了。”   国主胡乱喝了一口,“朕如何不焦心,若不敦促御医们好好用药,且不说国后与黄保仪,只怕是大半个宫中的人都要染了病了!”   庆奴劝道:“御医们哪有敢不经心的?只是这气候的时气不好,宫中人多手杂,一瞬之间的确叫人着急。奴婢打小里听说,有时候病症来得蹊跷,莫非是邪气入侵,有时候未必是御医们能下症的。”   “哦?御医都束手无策,难道就没法了么?”   “有是有,不过……”庆奴面有疑虑之色。   国主有些着急,“如今只要能保宫中无虞,什么法只管说了罢!”   国主颇有急病乱投医之状,正中庆奴下怀,庆奴说道:“奴婢听说有民间有跳越人驱魔之舞的,能驱邪避秽……”   国主听得此处,也不再仔细过问,倒是将之视为心头的第一件要紧事,忙自去柔仪殿与嘉敏商议,让嘉敏去请了会驱秽之舞的越人,将宫中的煞气驱一驱。   不过几日,嘉敏从宫外寻了几个娴熟于越人舞的,因此舞有祈祷驱秽之意,故需要在吉日吉时吉地上跳,凡洗晦者都需沐浴更衣,持斋三日。   仪式之地选在移风殿,移风殿位一处处连绵的假山石后,远是远了点,但此宫处在御苑正北角,正是驱秽的最佳之地,吉时是在戌时。   彼时,灯烛悬于殿堂之上,宫中那些染了病征的宫人们都齐齐整整聚在殿中,黄保仪也被嘉敏请了来,独自安在正殿,由一副垂帘与众人隔了开。   那跳舞的几个人皆是戴了面具的男子,不同于宫中舞女靡靡的彩袖翻飞,竟十分孔武有力,节奏铿锵,充满了上古时期的原始粗蛮之野味,竟是十分好看。   此舞一直舞到亥时末才止歇,要到明日还要再舞上一回。   保仪在移风殿暂时安置一夜,也免得回蓬莱洲,夜深露重被风扑了。   好在移风殿阔大,除了前厅,后面又有深深的几进院子,一应布置皆是周全,木秀花香,暖衾香帷,倒也是个能安枕怡睡的上佳之地。   黄保仪感染了邪症,头晕眼饧,浑身正是十分难受,就在移风殿中安歇了下来。   移风殿守夜的寥寥数个老宫人们怕冷又懒怠,早歪在一边睡着了,连觅儿也被庆奴支开去忙着旁的事情。   一时间人去屋空,殿内寂静无声,烛光一灭,整座殿堂寂寂无声,唯有风吹树影,轻轻摇曳,黄保仪觉得头涩得更厉害了,昏昏沉沉的,自以为是今夜累着了,一挨着柔软的枕衾便入了梦乡。   这个时候,庆奴往窗内吹香完毕,对身边的一个侍卫催促道:“这‘一夜娇’的药效也就一个时辰,你对里面那位娘娘垂涎已久,此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结果再如何也疑不到你头上去的,此时便可如了你的意,还不快去?!”   那侍卫自从一日见了黄保仪的容貌身量之后,早已是魂不守舍,骨髓酥倒,夜夜入梦与黄保仪求欢,今夜有此机会,欢喜得找不着北了,就是为了一夜风流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忙悄悄地推了门,拨开了帘幕,只往床上熟睡的玉人儿扑了过去。   黄保仪坠入了沉沉的梦境中,梦中的自己忽然走上了一弯茫茫云海之中的小桥,桥那头走来官家,正暖笑盈盈地凝视着自己,携了自己的手,一起走入了温柔乡中,那缠缠绵绵的亲吻就迎了上来。   黄保仪觉得羞赧,忙低了头避开国主的亲热,国主反而越加抱得紧,拦腰将她抱起放在桃花覆盖的石头上,温润的吻便覆盖了上去,黄保仪半是清醒,半是梦中,朦朦胧胧地挣扎了两下,怎奈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任国主褪尽自己的衣裳……   一夜缱绻,黄保仪又羞又臊,清晨起来后脸色仍是火烧云般地绯红,一直到越人舞结束后,她仍是小女儿情态。   嘉敏觉她神色不太对劲,悄然低语问她是否身子不适,黄保仪只得掩饰自己多喝了盏热茶,才至脸上、脖子上红扑扑的,嘉敏也不再多问,至越人舞结束之后,嘉敏又奖赏了舞者,众人也皆散去。   黄保仪本是要径直回到蓬莱州上的,只因想到昨夜的事,面上涌上甜蜜,想官家最是一个风流真性情的人物,昨儿对自己软香旖旎,今儿怎么就不见了人影?难不成是故意要让自己魂不守舍、娇嗔含情的?   这样想着,黄保仪去了清晖殿中,国主看折子正在气头上,将手中的折子悉数横扫在地。   黄保仪踏入殿中,将折子捡了起来。   国主见是黄保仪,觉得一阵好似夹杂着幽兰香气的清风扑入,亦如山岫之中的白云飘来,心情顿时清怡了不少,满肺满腑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关切问道:“你来了也好,两日不见,你的气色好了些。”   ☆、第四十二章 一夜娇(3)   黄保仪有些羞臊地垂下了头,“哪里又是两日不曾见了?官家只管拿着嫔妾打着趣儿。”   国主望着她小女儿家的羞怯之态,调笑道:“如今说话倒是有些扭扭捏捏了,这可不像是以前的你。”   黄保仪含羞一笑,上前将奏折放回青玉案上,给国主揉着肩头,“官家政事扰心了?”   “可不是么?气得朕昨夜都不曾睡得安稳,这个张洎无所而为,整日里拉拢群臣,无事生非,这一次竟又弹劾汤悦非经纶之才,不宜处钧衡之地!朕偏要特加奖用汤悦,罢张洎之职!”   国主只顾痛快地言语,全然没注意到黄保仪如死灰般的神情,等到留心于黄保仪摇摇欲坠的身形时,才有些奇异地问道:“保仪,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子还觉得不舒服?”   黄保仪撑着力气问道:“官家刚才说昨夜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可不是顽笑么?”   那立于一侧的姚海笑道:“官家昨夜就歇在清晖殿里,一晚上辗转,起夜好几次叫茶水,是睡得不太好,不过今早起来无碍。保仪娘娘怎么总是惦记起此事?”   黄保仪如电掣雷击一般,浑身的筋骨尽数都已被抽去,软绵绵地扶着桌子的犄角,无力地滑倒,如此说来,昨夜国主根本就没有走出清晖殿半步,更惶论去过移风殿。   既是如此,那昨夜发生的一切……明明发生了一切……那分明不是梦,男子吻的气息仍旧萦绕在她的耳畔,那而旖旎温润的肌肤相触明明就那么那么地真实……可若不是国主,会是谁?是谁?   那移风殿鲜有人在,唯有昨夜的舞者,莫非是被其中的一个越人舞者给占了便宜?   黄保仪只觉得头痛欲裂,这样难堪的事,又能向谁去说?又能问向何人?她怔怔的、痴痴的,仿佛魂魄皆已经不属于了自己,恍恍惚惚只觉得众人忙乱了起来,有御医过来给她切脉,又有人将她抬了回去,一直乘上去往蓬莱洲的小舟,她才略略觉得回过了神。   半是清醒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庆奴也在身边,她痴痴怔怔地问向庆奴:“姑姑,昨晚上国主真的哪里也没有去吗?”   “我在国主的殿外守夜,国主的确是任何地方也不曾去过。”   黄保仪终是死了心,“那么昨夜能出现在移风殿中的男子就只有那几个舞者了么?”   庆奴故意说道:“是的,只有那几个舞者是男子。”她倾了倾身子,着意强调道,“那几个舞者可是国后娘娘着人请来的,若是出了任意差错,可保不准就是国后娘娘的旨意。”   黄保仪的泪痕已被江上的风吹干了痕迹,这一瞬,她终于明了,是她自己太天真,她以为国后不会陷害自己,可没想到国后娘娘到底还是蛇蝎心肠的人,只这一招,便叫她生不如死。   狠!国后娘娘实在是太狠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到底还是看错了人。   庆奴假心假意问黄保仪道:“你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有事吧?”   黄保仪虚弱地摇了摇头,庆奴扶着她上了岸,又是一番假意叮嘱,也就兀自离去了。   黄保仪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宽阔虚茫的水面,将今后要与国主长相厮守的念头尽数抹去,唯觉得此生无望,一心只想求死,不知不觉地一步步走到了水中,任洲中的水漫过她的腰身、脖颈、她的口唇……   且说嘉敏正乘坐着小舟渡水而来,远远地见到水中仅冒出一个人头,也看不清她是何人,又惊又讶,忙命身边的阿茂去救那落水的人,亏得阿茂水性尚佳,不多时就游到那黄保仪身边,将她拖上了岸。   嘉敏上了岸,见是黄保仪,吃惊不小,着命令众人给保仪更衣梳妆,香枫殿的宫女忙得上上下下,一番忙碌之后,黄保仪终于悠悠醒转,嘉敏心中长舒一口气,忧心道:“你可是醒了,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怎知黄保仪心如死灰,面容麻木,一双眼珠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气,虚渺地看着屋子里的某一处,死气沉沉说道:“我死了,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你为什么要救了我?”   嘉敏心中蹊跷,“你在胡说什么?!本宫怎么会想要你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黄保仪冷冷道:“发生了什么?国后娘娘一手操纵了这一切,安排我夜宿在移风殿,又是亲自送了那几个舞者进来,娘娘是最清楚不过了,难道非要逼着我将昨夜不堪的事再复述一遍?”   黄保仪的眼眶已经熬红,眼角处亦噙了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唯有面色似是被轻雾笼罩着,掩盖不住浓郁的哀伤。   “舞者?”嘉敏眉心蹙起,疑心越来越大,到底是什么事让黄保仪一心求死,却又苦口难言,莫非……保仪昨晚被那几个舞者给轻侮了?她强压心中的震怒,紧紧握住了黄保仪的手,“保仪,你告诉本宫,是不是昨晚上那几个舞者对你怎么样了?”   黄保仪只是不说话,眼珠如鱼珠般木愣愣的,嘉敏走到外间,呵斥廊下的一干众人道:“昨夜是谁伺候保仪的!”   觅儿胆战心惊地上前,进到外间,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嘉敏急问道:“你是昨夜贴身服侍保仪的?”   觅儿点了点头。   “昨夜保仪发生了什么?为何像现在这般魂飞魄散,失了常态?”   觅儿小心翼翼道:“奴婢……奴婢……有罪,奴婢昨夜伺候保仪主子睡下之后,就到侧殿中守夜去了,不小心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时听到保仪的房中传来欢好燕妮之声,奴婢以为……以为是国主悄悄地到来,所以也不敢惊动。到了早晨,奴婢服侍保仪梳洗,见保仪主子浑身不着一缕,面有红云羞怯之色,想来是与国主一夜缱绻恩爱,可是……可是……”   嘉敏越听越觉得不对头,追问道:“可是什么?”   觅儿有些害怕,低了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可是保仪主子一早去了清晖殿,才得知昨夜国主根本就没有去移风殿,更不可能与主子行周公之礼了……当时主子就不省人事,回来后就要轻生,变成这个样子了……”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她来不及多想,问觅儿道:“这件事情的始委,国主是否知道?”   觅儿摇了摇头,“国主只以为是保仪病尚未好,并不知情昨夜发生了什么。”   嘉敏吩咐道:“这件事情,你再也不许告诉旁人!否则,本宫将一切都追究到你的头上!”   觅儿答应着下去了,嘉敏的心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吊着,保仪好一个清逸的女儿,平白无故地却被旁的男子玷污,实在是可惜了。   她暗暗思忖,昨晚上能出现在移风殿的也就只有那几个跳越人舞的舞者,难不成真的是他们干的?也难怪保仪会误会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嘉敏心事重重地进了内殿,轻轻拍了拍保仪的削肩,柔声道:“你若信得过本宫,就会知道昨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意外,更不可能是本宫想要害你。不过请你放心,害你的那个人本宫一定会替你找到,也一定会帮你出了这口气!”   黄保仪呆呆凝视嘉敏半晌,不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昨晚的事不是你苦心孤诣的安排?”   “怎么会呢?本宫怎会做这样下贱龌龊的事?不过本宫既然身居后位,后宫中又出现这等之事,总是本宫的失职了,是本宫对不住你,这件事,本宫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黄保仪久久不语,似乎信,又似是不信。   嘉敏宽慰道:“只是保仪还要答应本宫一件事,万万不可轻生,也不须将此事告知国主,这件事就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再也不许旁的人听了去说闲话,本宫也是断断容不得别人知晓此事的。保仪放心,此事本宫会处置妥当,还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答案。”   黄保仪本是心冷如铁,一心只想死,听了嘉敏的这些话,心思倒能转圜过来,或许,一死百了,当真是最委屈最无用的选择,这样想着,也就并不急着求死了。   嘉敏又对香枫殿的人好一番交代,吩咐众人务必好好照顾保仪,而自己回了柔仪殿,命人追回已经出宫的越人舞者,不过多时,那几个越人舞者悉数都被追了回来。   嘉敏坐于殿堂正中,恼怒不已,呵斥道:“你们快快招了来!昨晚到底是谁做的事!”   那几个越人舞者浑然不知是为何事,面面相觑了一会,跪倒在地,其中一位面相忠厚老实的长者问道:“小人全然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还望娘娘明示。”   另一位年轻的后生也是诚惶诚恐地说道:“昨晚上,小人与同伴跳完驱邪舞,就有人领着小人们到殿中的下人房中休憩了,小人不知娘娘为什么事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小人们的驱邪舞跳得不够好,才惹恼了娘娘,小的领罪!”   其余几个何曾见过国后怒颜,一个个都吓得不轻,身子发抖,忙不迭地磕着头。   嘉敏叱道:“你们昨夜休憩了,可有谁半夜起夜,私自闯入移风殿的?若是老实交代了,本宫只抓嫌犯,对其他人等一概不予追究。若是你们敢有片言只字的谎言,或是知而不报的,本宫可就要追究你们的株连之罪!将你们统统都砍了脑袋!”   越人们一哆嗦,唬得魂飞魄散,磕头亦如捣蒜般,额头触着了金砖,发出砰砰的响亮声音,哀哀求道:“娘娘明察啊!小人们入了宫循规蹈矩,可是一点出格的事情都不敢做的。小的们昨夜歇下了,连房门都不敢出,更何况是私自闯殿到处逛呢?”   其他人等也都磕头哀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小人们不敢乱跑的……”   嘉敏看这些人老实,实在不像是能做出苟且之事的人,心中一时也犯了难,此时,阿茂上前,在嘉敏的耳畔小声道:“娘娘,是奴婢安排这些越人的下塌之处的,他们的确就住在移风殿附近的宫人房中,那门是奴婢上了钥匙的,早上也是奴婢去开了门。没有奴婢的钥匙,他们可是插翅难飞啊!”   “如此说来,他们所言为实,这些越人的确是没有闯入移风殿中?”嘉敏陷入了沉吟中。   阿茂低语道:“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是否该说。”   嘉敏点了点头,阿茂悄声道:“保仪娘娘昨晚失身,可保仪却一直以为是国主,想来昨夜闯入保仪房中的男人须得是和国主一样的身量才是。娘娘看那些越人们,一个个都生得十分魁梧、人高马壮的,就算是他们其中一人所为,保仪娘娘再糊涂,又怎会被保仪娘娘误认为是国主呢?”   嘉敏深以为然,“你说得不错,可是昨夜能出现在移风殿的男子,除了他们还有谁?”   “事情是否蹊跷,找来在移风殿的人问问清楚不就是了吗?”   “本宫已经问过黄保仪的贴身宫女觅儿,问不出什么。”   “娘娘难道就真的相信觅儿的话?”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嘉敏豁然明朗。   是了,自己只顾听信了觅儿的言语,保不准这个丫头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嘉敏命道:“去!速将觅儿带到这里来!”   阿茂忙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带了觅儿过来。   觅儿不明所以,进了柔仪殿后就跪在了地上。   嘉敏面带着冷浸浸的笑意,沉声命道:“上茶。”   元英听从吩咐,立刻给觅儿端上了一盅茶,觅儿唬得不轻,身子抖了一抖,“娘娘折煞奴婢了,应该是奴婢伺候娘娘喝茶才是,奴婢怎敢享用茶?”   嘉敏拿起果盘中一个金橘,悠悠地剥开,那甜蜜的气息四处弥漫,嘉敏也不发话,只是慢悠悠地将手中的金橘一瓣瓣地吃着。   房中鸦雀无声,时间像是止住了似的,觅儿跪在地上,端着那杯茶,不知道是该喝还是不该喝,唯有内襟里咝咝地冒着冷汗。   ☆、第四十二章 一夜娇(4)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得国后娘娘说道:“如果本宫是你,是断然不会喝这杯茶的。”   觅儿打了个冷战,仓惶道:“奴婢愚昧,不懂娘娘懿意,还望娘娘指点……”   嘉敏问道:“你可知这茶中放了什么?”   觅儿不懂国后为何这样问她,摇了摇头。   “是牵机药。”嘉敏见觅儿仍是一副不解的样子,微微一笑,“这牵机药一旦服用之后,人的肠子会被它侵蚀腐烂,人就会在极痛之中缓缓死去,死时头足相连,犹似牵机,故名‘牵机药’。”   觅儿吓得魂飞魄散,端着茶杯的手不住地颤抖,震得茶杯盖砰砰地响,几乎随时都要摔碎茶杯。   元英恶狠狠道:“小心一点,若是泼了一滴出来,我会让你舔干净地上的茶!”   觅儿吓得快要哭出了声,可又不敢懈怠,只得拼了全力举着茶盘,生怕一不小心,那茶水就洒出来了半滴。   嘉敏的笑意倏然消散,戾气骤现,狠狠问道:“本宫问你的话,你若是敢说一个字的谎言,便让你喝一口牵机毒药!若说了两个字的谎言,就让你喝两口!若是这一杯不够,就让你喝一壶,喝一桶!你可听明白了?”   觅儿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魂儿也不在身上了,忙不迭地应答着:“说,说,奴婢都说……”   嘉敏问道:“昨夜你侍候保仪睡下之后,到底是何人进入到移风殿?”   “这……”觅儿神色无比慌张,“奴婢打了个盹,的确是什么人都没看到……”   嘉敏冷哼一声,吩咐元英:“让她喝茶。”   “是!”元英端起毒茶,捏住了觅儿的嘴巴就往里灌,觅儿六神无主,拼命地躲闪,元英力大无穷,眼看着就要撬开觅儿的唇齿,此时,觅儿奋力一挣,匍匐在地上,惊恐至极地喊道:“是庆奴姑姑!”   她这一喊,嘉敏觉得蹊跷,眉峰微蹙,“你说什么?”   觅儿道:“奴婢昨晚上的确是什么人也没看见,只看到了庆奴姑姑。”   嘉敏问道:“庆奴?她平白无故地去移风殿做什么?”   “庆奴姑姑带了侍卫进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她指使侍卫干出苟且之事!可是庆奴为什么要存心害黄保仪?嘉敏想不明白,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庆奴随侍在清晖殿中,她怎么带侍卫深更半夜跑到移风殿了?”   “娘娘有所不知,自从黄保仪入了宫之后,庆奴与保仪的关系颇为亲密,说是要一起来对付……”觅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捂住了自己嘴。   元英呵斥道:“对付什么?还不快说!若是有一字不实之言,我就喂你喝茶喝到饱!”   觅儿吓得半死,索性将所知道的托盘而出,将庆奴如何要挟保仪对付国后,如何帮助保仪争宠,如何用生虫的醉蟹害死胡淑人,如何故技重施想要在立冬日用蟹黄饺子害国后,却被保仪识破制止,并因此与保仪撕破脸之事,一一招来。   这一切听得嘉敏心惊肉跳,也更让她心灰意冷,万万没有想到,当初从墓穴里救出来的那个可怜女子,竟是蛇蝎之心,处处要至自己于死地!是了!这个蛇蝎女人既然与黄保仪翻了脸,势必也要害死黄保仪,那么昨晚安排一个侍卫去凌辱黄保仪,也必将是庆奴的不良居心了!   ☆、第四十三章 董侍卫(1)   嘉敏得知真相后,心思沉沉,疲倦至极,她疲惫地挥开了手,“领她下去,割了她舌头,秘密处死!”   觅儿魂飞魄散,磕头求饶,额头磕得咚咚山响,“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不说……”   元英押她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宫门外。   阿茂揣摩着嘉敏的心思,问道:“娘娘是否打算去将庆奴押了来?就地处置?”   嘉敏沉吟道:“此事关系到黄保仪的名节,若是将庆奴押了过来,势必会惊动国主,更会惹来众人沸议,所以,此事只可暗暗去做。阿茂,你去将那个混账侍卫悄悄带了过来!”   阿茂出去在侍卫所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昨夜不当值的侍卫,当下也不戳穿,只说国后娘娘传召。   等到那侍卫进入到柔仪殿之后,阿茂一抬手,马上冲上来四五个内监,将他推入到柔仪殿的正堂之中。   嘉敏本是极为愠怒,待到看到那侍卫时,心头一震,这侍卫生得俊秀清逸,红唇白肤,凤眼高鼻,身姿亦然挺拔,当真为千里挑一的美男子,也不知是金陵城中哪府的世家子弟。   那侍卫见到如此情景,知道东窗事发,倒是面色不改,玉姿飘逸,跪倒在地,“卑职董华叩见国后娘娘!卑职领罪!”   嘉敏神色冷峻,“你可知你犯了什么大罪?”   董华坦然道:“卑职自知轻侮了保仪,死无葬身之地,卑职无怨无悔,请娘娘赐死!”   嘉敏忍不住惊异:“你果然无怨无悔地愿意死?”   董华坦荡道:“是!卑职自从见到保仪之后,便已为她的风姿情貌所倾倒,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更因此得了相思之疾,做任何事都是痴痴怔怔,无味无觉。卑职自知此相思疾已无药可救,心想不如牡丹花下死,死也死个痛快!不想卑职的这番心思被宫女庆奴姑姑瞧了出来,她说可以助卑职一力,昨夜就带着卑职悄悄地潜入了移风殿中,成全了卑职的好事。”   嘉敏暗暗叹服此人的慷慨之气,说道:“你虽然胆大包天,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若是在寻常人家,本宫作为主母,大可将保仪许配给你。可是如今保仪是国主的嫔妃,是宫中的正经主人,就算本宫想要饶了你,可国主也饶不了你!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卑职自知死罪难免,任凭娘娘赐死。”   嘉敏轻叹一气道:“如今木已成舟,本宫想要保全黄保仪的名誉,不想将此事闹大,更不想让国主知道此事。所以,本宫赐你死。但是至于怎么死,那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董华没料到国后娘娘对自己施与如此恩典,伏地而拜,“谢娘娘浩荡恩赐!卑职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娘娘成全!”   嘉敏微微点头,董华取下随身携带的雕竹玉佩,双手呈上道:“卑职对保仪一心倾慕,终其一生也只爱过她一人,只是再也不能续缘,只愿来世若有缘,与她修成百年好合。此玉佩为卑职的家传至宝,还望娘娘代为授予保仪,望她能好好珍重,万不可灰心丧意,若能如此,卑职再也无憾!”   阿茂正要训斥董华一番,却被嘉敏以厉色制止,阿茂收了董华的玉佩呈给嘉敏,但见那玉佩晶莹剔透,莹绿的一团,倒是上古时期遗留的玉器。   嘉敏体念董华对黄保仪的一片真挚之情,心下未免有些戚戚:“可惜你与保仪的这一段孽缘终不能修成正果。你的玉佩,本宫自然会转交于保仪,可至于她是否会收了你的这块玉,本宫就不得而知了。”   董华感恩不已,神色大有决绝之态,“只要娘娘肯托付于她,就是娘娘的大慈大悲之心了,娘娘的仁德,卑职铭感于心,惟愿来世衔草结环而报!”说罢,行伏拜大礼,缓缓躬身退下。   望着董华安好无恙地退了下去,阿茂不解地问向国后,“娘娘,就这样让他走了么?他若是畏罪而逃,那可怎么办?”   嘉敏凝视手中温润的玉佩,沉吟道:“他若是自裁,那就证明了他对黄保仪的痴念之心,他若是逃跑,那就说明他只是觊觎保仪的色相而已,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给保仪一个交代!”   且说那董华在宫中值了半日的班,换班后自蓬莱洲边上经过,久久伫立在洲边,遥遥凝望着洲中的小岛,仿佛这样,就能望见州上的黄保仪,直到日暮时分,他才出了宫。   第二日,阿茂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说董华死在府中,递送消息的人说董华是得了胸病,患急症而死。   得到这样的消息,嘉敏的心情却沉沉郁悒,她盯着桌上的玉佩出神,心中喟叹那董华也算是世上有情有义的男子,甘为红颜一死,的确令人唏嘘不已。可叹的是,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孽缘,从它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以悲惨的结局收场。   但愿,董华下辈子,可以与心爱的女子甜蜜恩爱,厮守一生。   阿茂小声地唤道:“娘娘?娘娘?”   嘉敏霍然惊醒,阿茂提醒道:“娘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嘉敏道:“给董府送些钱银,务必要厚葬董华,也不枉他痴心一场。摆驾蓬莱洲。”   黄保仪神色凄婉,对嘉敏的到来浑然不知,呆呆地做躺在软榻上看着窗外的的几只灰雀儿。   嘉敏道:“房中寂寂,好没生趣,不如本宫弹奏一曲。”她走向房间的一把素琴边,整衣理裙,焚香而坐,素手转轴,琴声铮铮然,如泉水叮咚,如溪水潺潺,在这清寒冷肃的天气中,一点一滴地流淌……   黄保仪的睫羽轻轻一颤,犹如扑扇的蝴蝶,她诧异地问道:“《汉广》?”   嘉敏皓腕一拨,那曲子在发出一串悠扬的乐音之后戛然而止,嘉敏道:“这首《汉广》是遥遥的上古之音,鲜有人弹奏,更鲜有人能听出来,到底还是保仪才学高华,仅仅是上半阙,就已经听了出来。”   黄保仪颇不以为意,“‘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广》说的是一个樵夫对女子的恋歌,娘娘为何在此情此景中弹起此曲?”   嘉敏微微一笑:“保仪只知《汉广》中有思慕女子的樵夫,却不知宫中有思慕你的侍卫吗?”   黄保仪微微一颤,似乎预感到什么,转过了眼眸凝望着嘉敏,“思慕我的侍卫?娘娘今日好奇怪,为何平白无故地就说出了这些话来?我实在是听不懂。”   嘉敏起身坐至黄保仪的身侧,从袖襟中拿出那块古朴润泽的玉佩,放在黄保仪的手心中。   那枚玉佩温润光洁,散发着宝华之光,一看就知珍贵无比。   嘉敏道:“这就本宫刚才说思慕你的侍卫了。本宫已经查出了那晚上闯入你寝殿的男子,他就是宫中的侍卫。”   黄保仪突然浑身发颤,脸色也变得煞白,手心手背都是冷汗,嘉敏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那个侍卫并不是委琐之流,而是玉树临风、人中俊杰,颇有国主的风采,他是金陵城中世家子弟,对你倾慕已久,可惜他只是一个侍卫,只能痴痴地眷念你,爱慕你,那天晚上他是积蕴了许久的相思之意,为了一晚上与你的相守,他甘愿为此付出性命。”   黄保仪极其震惊:“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嘉敏点头:“错不了,他自己也已然承认了。他知道自己无颜见你,所以将这块他的家传之宝玉佩送给了你,若有来世,他愿与你修成百年好合。”   黄保仪心中犹似被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那一夜的缱绻柔情让她何曾忘记过?她其实并不恨他,唯有感到深深的羞愧,她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它的温润质地,当看到玉佩上一个阴刻的“董”字时,她大吃一惊,豁然起身问嘉敏道:“此侍卫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嘉敏诧异于黄保仪如此神情,可也不得不坦诚说道:“是董华。”   “董华?是他?竟然是他?”黄保仪怔得从软榻上站起,又跌坐在榻上,那手中的玉佩也叮铃一声落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嘉敏惊异黄保仪如此剧烈的反应,惊异问道:“你认识董华?”   黄保仪怆然一笑,徐徐道来:“既然娘娘已经得知了一切,我也不怕娘娘知道更多。那董华是我自小就认识的,曾也常出入文人席会,他亦曾对我表白心迹,只是我从不曾允诺于他。”   这一次,轮到嘉敏惊异莫名,“董华是你自小就认识的?你们竟然有着这样的缘分。”   “有这样的缘分又能如何?我与他终究不能在一起,因为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对他没有任何感觉。”   黄保仪捡起地上的玉佩,轻叹一声,“后来,机缘巧合,我入了宫,成为了女官,可没想到董华凭着家中世袭的爵位,捐了个侍卫之职也入了宫,世人都道他捐了个好前程,可唯有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他是死不了心。很多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站着,远远地守护在殿门口,或是不紧不慢地在我的身后跟随,可我知道,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第四十三章 董侍卫(2)   嘉敏默默听着黄保仪的诉说,心境凄凉,仿佛置身于虚渺茫茫的水上,彷徨迷离,却又无可解救,似乎是人的执念决定了人的征途,人的下场,这一辈子幸福不幸福,似乎只看心属于何方,看心中的执念。   董华的悲剧源于他对黄芸的执念,而黄芸的悲伤亦源于她对国主的执念,而她的迷惘呢?又何尝不是对国主的执念?此时此刻的她,无言无语,只是默默地倚琴而立。   黄保仪继续道:“我以为,我和他就这样一直在宫中生存下去,像是处在江河的的两岸,虽然能彼此看得见,但彼此都跨不过那宽阔的江河。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董华他会……他会这样……”   嘉敏动容道:“对董华而言,或许,一时的幽会欢愉抵得上千千万万个无聊的日子,他让人恨,却更让人怜。”她很无奈,却又不得强打起精神说道:“董华他已经死了,是本宫处死的他。”   黄保仪似乎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凄凉笑了笑:“他死得好,死得其所。”   嘉敏问道:“本宫身为中宫之主,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保仪,你会恨本宫让他死掉吗?”   “死才是他最后的结局,娘娘从没有做错什么,我又怎会恨娘娘?是娘娘的仁慈,才会让将他手中的玉佩递交于我。所以,我应当感谢娘娘,不仅查明了真相,还帮我隐匿了一切。”   嘉敏推心置腹:“本宫做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你能走出心中的阴霾,只要你不再心灰意冷,本宫什么都愿意做。”   黄保仪目光忽地灼灼:“你为什么要帮我?”   嘉敏坦然迎着她的目光:“你也救过本宫一命?不是么?在庆奴端给本宫那一盘蟹肉饺子的时候,你就救过本宫一回。”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本宫意帮你,不仅仅是为了回报你,而是,本宫是真的欣赏你,也希望你过得好。”   黄保仪心中大为动容,却原来,国后娘娘当真是蕙质兰心,这样的一个冰心玉洁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存心害自己?   也原来,是自己错了,错在不该听信庆奴的一面之辞,错在不该提防国后娘娘。   她对嘉敏敛袖,郑重伏地而拜:“嫔妾感念娘娘的这片冰雪心。”   “保仪快起!”   “嫔妾是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了,嫔妾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大喜:“真的?你想开了就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国主永远都不会知道。”   嘉敏是喜不自禁了,扶起黄保仪,忙令人传来膳食,那些膳食都是些精致的菜品,黄保仪解开了心头的郁结,倒是进食不少,这让嘉敏颇感欣慰。   然而,这只是嘉敏看到的表象而已,实际上黄保仪在心中,已经暗暗下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的身子是已经被董华占了,她虽苟颜活在世上,可她的身子,却是再也不能侍奉国主,今生,将他作为诗词知己,已经足矣!   这一晚,国主下朝后荡舟来看望黄保仪。   黄保仪身影削瘦,楚腰蝤蛴,鬓发如云,只略略装点着几朵洁白的绢花,在皎洁的月光下更衬得楚楚可怜,说不尽的清逸绝绝。   国主将自己的风衣摘了下来,走过去披在保仪的身上,“听宫人们说,你才刚刚好一些,怎么又来外面吹冷风来了?也不怕着凉?”   黄保仪只是淡淡地微微颔首,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花灯点亮,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灯,让花灯飘荡在水面上,神色哀婉,大有凄凉祝祷之意。   国主讶然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黄保仪哀伤道:“是嫔妾生命中的一个很重要的人,嫔妾才得知的他昨晚上去世了,嫔妾很难过,很伤心。”   “既然那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朕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黄保仪清瘦的容颜上却挂满了泪痕,她只是哀伤地摇头,冷漠地推开了国主,楚楚而冷绝道:“官家如何会懂?他是一个清逸的好男儿,对我用情至深,在我入宫之前就一直默默地守护着我,可是,他再也等不到我了!我好后悔!我后悔入了宫!”   国主仿佛被蓦然地敲了一棍,懵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很后悔入了宫!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所珍爱的男人应该是他!是那个对我相思成疾、一命呜呼的他!而不应该是坐拥着后宫的三千佳丽的官家!”   “你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黄保仪决绝道:“我十分清楚自己说过了什么,虽然入了宫,国主封我为保仪,又让我掌管书簿,看似有无限恩宠,可是国主有整座后宫的女子,有无数娇艳的嫔御,还有风华绝代的国后娘娘,国主的心从来就没有完完整整地属于我。可是他不一样,他虽然只是一个平民男子,可他会将他的心,他的全部都会给我。我好后悔,当时一念之差就轻易地入了宫,如果当时我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我也不会如此心痛!”   国主痛心,一时气极,怒道:“你若是后悔,朕放你出宫如何?!”   黄保仪泪河如泉涌,“国主因为怨恨我心中还有另一个男人,就要将我逐出宫去么?国主明明知道将我逐出宫后,我只有一死,难道还忍心要这样做么?”   “你不是后悔么?你不是不愿在朕身边么?你怎么又不愿意出宫?”   黄保仪意态幽幽,大有诀别清冷之意,“我唐自建国以来,从无宫中嫔御被送出宫之例,就是历朝历代也无例可行。官家若是厌弃了我,或是赐我一死,或是将我打入冷宫,我都无怨无悔。”   国主有些泄气,颓废道:“你非要逼朕这样做么?”   黄保仪跪在地上,泪水满颊,却又无比坚决,语气中更多了冷淡的疏离:“嫔妾别无选择,可也做不到欺骗自己的心,更不能强颜欢笑地侍奉在国主的身边。无论官家做出什么样的惩处,都是嫔妾应得的惩处,嫔妾都自甘领受。”   “你……”国主的一口闷气憋在胸腔肺腑之中,却又是无处倾泻,徒然仰天 叹气,“你变了,以前的你从不是这样的,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男子,你就要铁着心对朕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黄保仪低了头,默默不言语,只有瘦削的香肩微微颤动,连带着头上的那几朵鬓花也轻轻在风中轻颤。   国主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朕知道,是朕让你难为了,是朕那日一时兴起,召你入宫。你恨朕也好,怨朕也好,朕都不会对你怎样。这宫中连绵巍峨,山水林池,怎会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是自由身,无论是宫外还是宫内,只要你有想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去。只是,朕视你为红粉知己、千古才女,朕格外珍爱于你,朕还希望能在德昌宫内常常看见你的身影,还希望能与你品评诗画、流连文章……”   国主说完,只觉得心头有些疼,他欣赏这个清雅如兰的女子,可是,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水上花、风中絮而已,黄芸根本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爱慕他。他是糊涂了,到现在才知道黄芸的心中所盛装的始终是另一个男子。   原来,所谓的“檀郎”,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调谑。   国主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这蓬莱洲虽然避世,远离宫中俗杂,可再也不是他能随践踏之地了,他怕自己再多入一步,就践污了黄芸对别人的冰粹诚挚之心。   而这一切对黄芸来说,未尝又不是一种深深的折磨?那样深、那样深的痛苦,仿佛是钝刀似的,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血肉,让她的骨髓都似被千万蚁虫啃噬一样,她的整个人都在那一瞬死掉了,从今往后,对国主最深沉的爱,就永远只能搁置在心的最深处,任其尘封。   她的泪已经汇成河,这一次泪水已尽,从今往后,就再也没了哭泣的理由。她终于抬起了头,凝望着国主清瘦而伟岸的身影,将心底中最后的一丝丝奢望、一点点留恋亦全部抛舍。   嘉敏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董华已死,可是罪魁祸首——庆奴,又该如何处置?   有时候,嘉敏远远地站在御园中,看着庆奴专注地采撷用作茶汤的花瓣,或是不顾酷寒冷冽的天气进到水池中拾取晨露,她就有些难过。   这个女子,半辈子都活在对一个男人的痴念之中,可是她注定得不到她想要的一切,这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唯独可怕的是,庆奴将这种得不到的怨恨发泄到别人的身上,胡淑人、黄保仪,还有自己,嘉敏浑身打了个冷噤,她无法想象,如果任庆奴为所欲为,真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茂不知从何处溜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请示道:“今儿是初一的日子,香纸心经都已备置妥当,娘娘该走了。”   嘉敏点了点头,柔仪殿的一行人也不声张,出了宫门到了昇元寺,上供焚香,一切事毕之后,嘉敏尚不觉累,又恰逢今日是个极为难得的晴好日子。   寺院的园林中静谧清和,寺庙主持道:“今日娘娘凤驾来仪,是敝寺的荣幸,老衲前两日刚从一个四处云游的道友那里得到一副棋盘,正想着要赠与娘娘。”   他呈上了一副棋盘,打开盒盖之后,那棋子不过也是常见的黑白二色,并无精雕细琢之样,元英看不出什么,倒是嘉敏知道这棋子不菲,笑道:“这棋子是东洋开掘的玉石,玉石流光溢彩,已是极为难得的材质,再加上这些棋子粒粒饱满圆润,少说也要花六七年的打磨。”   “国后娘娘果然是棋中行家,只是这棋子为寺中的瞎眼僧人打磨,只花了五年不到的时日。”   “无论是五年亦或是六、七年,都是稀有之物,本宫怎可收取如此珍异的礼物?还请方丈收回。”   “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娘娘是棋中高手,这副棋子落入娘娘的手中,才算是真正有了归宿,娘娘若是不收,老衲也只能让其束之高阁了。”   嘉敏只得含笑收下,那莹莹的一颗棋子握在手心中十分润泽,她择了一处山石之中的小亭,展开了棋盘,托腮沉吟,一粒粒地摆放着棋子。   “一个人下棋,又有何趣?”山石处转过来一个翩翩佳公子,曹仲玄青衣青衫,依旧是羁拓之风。   嘉敏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棋局,头也不抬道:“鲜有人能与我对弈,故而一人。”   曹仲玄拂动袍襟,坐在桌前,冷言道:“不对弈一局,娘娘大概不知自己的天高地厚了。”   嘉敏不甘示弱:“那就试试。”   两人摆开了棋局,在亭下慢慢地切磋着棋艺起来,不一会儿又有扎着总角的童子沏上了茶,嘉敏一尝,倒是乐了,“还是你制的茶,上一次是桂花香,今日的茶中有山茶花香,衬着此刻的山林野趣,倒也相得益彰。”   曹仲玄目中尽是钦赏之意,嘴里却是不太留情,“品味倒是比寺里的和尚要强一些。”   嘉敏知他惯说了风凉话的,倒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想及他曹仲玄是一个看似刻薄、实则有着大智慧的人,心想这些日子盘绕在心头上苦恼,何不向他诉说?   心下主意一定,手中捏一枚白棋子,犹豫着并不落下,一双妙目凝望着曹仲玄道:“你说你的这颗黑子,我到底是留它不留,若是不留它,你就已经连输三局了,倒显得我一个小小女子手下不留情;若是我留下它,这盘棋对我来说可是危机重重,我的棋局很可能就毁于一旦。”   曹仲玄何其聪明,果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娘娘是借棋问人?这颗黑棋就是你想要除去的人?”   嘉敏沉吟不语,浅浅点头。   曹仲玄道:“既然此棋子已经危及到你的棋局,那就得毫不犹豫地除去。既然宫中有人危害到你的性命,那么这样的人也实在是留不得了。”   嘉敏轻叹一气,“可我实在不忍心。对我而言,要除去她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是那么可怜的人,若是杀了她,就是往我的心中插了一刀,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曹仲玄奚落道:“你虽然聪慧不凡,却太过于善良,总是对你的敌人太过忍让,如果你此时狠不下心,也许终有一天你会被此刻的善心所害。”   嘉敏沉吟不语,眉宇轻蹙,落落寡欢地盯着棋局。   曹仲玄看得实在是不忍心,丢了手中的棋子,说道:“罢了,你若是不忍心杀了她,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嘉敏一喜,乌漆漆的眼眸闪闪发亮,“还有什么办法?”   曹仲玄伸手从嘉敏的棋盒里取出几颗白子,摆在黑子旁边,将黑子形成合围之势,然后说道:“你看,你还可以围困它,拘囿它,这样,这颗黑子虽然没有被除去,但已经是无用的弃子了。”   嘉敏看着曹仲玄摆放棋子,沉吟了片刻,想到解开郁结的法子,突然之间茅塞顿开,心中郁结全解,连棋也不下了,抛开棋子起身,对身侧的元英道:“走!我们马上回宫!”   曹仲玄知道嘉敏有了主意,负手而立,凝睇着嘉敏远去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但愿,他心爱的女子平安而幸福,他会一直用别样的方式守护着她,一直到永远。   ☆、第四十四章 柳枝词(1)   庆奴毁了黄保仪之后,心中大为顺畅。都道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怪就只怪黄保仪敢背叛她,敢和国后交好,有这样的下场也全是保仪自己自找的。庆奴以为此事做得魂不知鬼不觉,完全不知道国后娘娘已经调查出事情的全部经过。   庆奴在国主的茶饮上十分用心,晒干了花瓣烹茶,又是无微不至地端茶倒水,或是久久立在国主的房中,或是修剪房中的盆景,或是温情脉地为国主捶肩揉背,或是通传膳食、殷勤布菜,做得多了,倒与之前的管事姑姑相差无几。   底下的一干小内监小宫女都知道庆奴姑姑的身份非同寻常,对她尊敬有加,因此,庆奴虽然名义上只为御前的茶水姑姑,实际上已经掌管着国主的一切起居。   这一日国主从蓬莱洲回来后就呆呆怔怔的,话也不说,茶也不喝。偏偏到了晚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那雨水拍打着门前的枯枝败叶,凄凄惨惨;滴入到大鱼缸里,滴滴答答;好似万籁俱寂,又好似气象嘈杂,国主想到保仪对他的诀别之意,心痛神痴,一腔哀哀难受之胸臆无处倾诉,提笔在纸上一会而洒,竟是一首悲伤沉郁的词稿。   庆奴奉上了茶却不走,关了门窗,又为国主挑开了烛芯,柔柔地给他捏着肩膀,关怀道:“怎么从保仪那里出来了就一直郁郁不乐?是不是保仪做了什么对不起国主的事,奴婢听说史书上记载,长夜漫漫,宫中嫔御寂寞,也有找宫外的男子来欢娱的,前一阵子国后招来了那些越人舞者,个个都魁梧挺拔,奴婢还听说当夜黄保仪夜宿移风殿的时候……”   庆奴不是尖酸刻薄之人,这番话也说得曲折委婉,如润物的雨滴,一点点地浸润着国主的耳膜,国主沉浸在黄保仪的诀别之中,并未十分留意庆奴的言语。   对此留意的却是冒雨而来的嘉敏,她刚下了鸾轿,便听得庆奴的这番不堪言论,当下在门口就呵斥道:“住口!”   庆奴住了嘴,对嘉敏恭敬行了一礼,屈身避开数步,嘉敏盯了她一眼,冷冷道:“出去。”庆奴十分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殿内灯烛如火,风雨之声声声入耳,窗户被风吹开,一丝丝的雨点也飘飘荡荡地进来, 点点泅开了桌上的词稿。   嘉敏拿起词稿,轻缓念道:“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念完心中也是一片怅然,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这首词明着写闺怨,莫不如是官家自己的心境,只是臣妾心疼官家,又为此劳神费思,不得安眠了。”   “你是不是恨朕?”   嘉敏心中不是没有起涟漪,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痛又有谁能明白?虽说能和好,可再也不能如初,黄保仪始终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屏障,一道隔阂,无论多少甜言蜜语、多少偎依相伴都换不回曾经的初心了。   她长叹一气,“臣妾怎会恨官家?臣妾只不过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做不到大度,做不到看着官家投入到别的女人的怀抱……”   “是朕对不住,对不住你,对不住黄保仪,朕要穿这一身龙袍有何用!朕脱了它去做一个乡村野夫!”国主说到气恼之处,拨开头上的龙簪,解开了龙袍的衣扣。   嘉敏心酸又心硬,言语中有些讥讽之气,“官家又何妨拿这一身龙袍出气?难道脱这一身龙袍就不是一国之君了么?官家如此,就是打臣妾的脸,世人都不会怪罪官家卸下了江山重担,却要怪责臣妾未尽国后之责,魅惑了国主逃避一切。天下之大,天下的国土也都是国主的,可是除了这深宫之中,何处还有官家与臣妾的容身之地?”   一语如醍醐灌顶,国主颓然跌坐在椅上,苦涩道:“是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真正属于朕的,也就只有这一隅墙根,一角屋檐。”   嘉敏替国主插好龙簪,国主闭了眼,忽然间将嘉敏拥入怀,紧紧拥着她:“朕好怕,好怕你会离开朕,朕总有一种失落惆怅感,好像现在所拥有的都是梦,都是雾,都是会随即流逝的一切……朕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瞬,周嘉敏的身子僵冷如冰。   曾几何时,她曾渴望这份相守可以破除世上的千辛万难,不再辜负荒芜的岁月。   只要,他不辜负她的深情。   雨水滴答滴答,带着初冬的一抹清寒,从窗户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吹得她的裙裾袅袅飞舞,吹得她的长发缠缠绵绵,她感到一阵冷索之意,还在迟疑间,已被国主一手擒住了下颌,印上了他的唇瓣,唇舌的缠绵,气息的幽香,悠悠绵绵地氤氲在房中。而她眼角冰晶咸涩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滑落,不知滴入了谁的衣襟上。   庆奴自窗外窥见到这一切,整个人如坠冰窟中,震怒到浑身颤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好不容易离间了主后的感情,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一天天地疏离,为何他们还能如此不计一切前嫌地恩爱如初?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想!   她要将黄保仪受人玷污的事栽赃到国后娘娘的身上,要让国主对国后心生厌恶,要让他们主后之间的罅隙更深!她咬牙切齿,心中打定了主意,只等明天一早就要告知国主此事。   一夜风雨,雨滴单调枯燥,在屋檐下垂下绵细的雨幕,庆奴辗转反侧,满腔涌动的是恨,是怨,是恼,一念及主后此时在红绡帐中,就烦躁地坐直了身子。   如此耐着性子坐了一夜,到了天光熹微时分,有小宫女跑了进来,在庆奴的房门外直唤道:“庆奴姑姑!庆奴姑姑!有诗了!有词了!”   庆奴披了衣服,惊坐而起,推开了门,问那小宫女道:“什么词?”   小宫女兴奋道:“这是国主昨夜着意为庆奴姑姑写的词,今天一大早又叫人特意送了过来。”   庆奴大喜,仿佛枯木逢春,欢喜得迎了上去,接过了小宫女手中的锦盒,打开盒盖,只见一把黄罗扇,黄罗扇下又有一支已经枯萎的柳枝,庆奴看那薄如蝉翼的扇面纸上果然是俊逸的一行行书,喜得脸上都像是漾着阳光的秋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子似的水波。   那小宫女是个极为伶俐的人,笑道:“恭喜庆奴姑姑,能得到国主的诗词馈赠,那可是只有国后才享有的福分呢!看来姑姑在国主心中的地位不浅呢!”   这话让庆奴的心里颇为受用,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有昭惠后和当今的国后才能漾起国主的诗情画意,不曾想自己竟也能让国主赋词一首。   看来,天长日久,国主倒是惦记着自己的好,只是,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这词中所写何意,铺开了扇面让那小宫女赏览,问道:“我不识字,你倒是识得几个字的,你帮我念念,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小宫女接过了纸扇,认真地一字一句念道:“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佛人头。”   庆奴听着那诗词清雅娟娟,心中十分喜爱,只是不知是何意,更听到了什么柳、什么穗之类的,好似是将她比作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问向小宫女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小宫女也摇了摇头,“我只是识地几个字而已,若论起解答诗意,我可是半点也不清楚。”她拿起盒底的柳枝端详着,“奇怪,国主为什么还给你送了根枯柳,再说现在正是百草枯败的节气,为何偏偏要咏柳呢?”   “柳枝尚且知道见春羞,更何况于人呢?”话音未落,国后已经进了院门,那小宫女在嘉敏的示意下,福了福身,退出了院门。   庆奴听得国后的语气,顿觉来者不善,又听得她话中之语似乎别有深意,一颗滚烫激动的心登时了冷却了大半分,行礼之后面上却带着几分冷淡的恭敬:“奴婢的下榻之处,不堪娘娘的玉足登临。”   嘉敏道:“你不是不懂国主赠予你的诗么?本宫可以帮你解疑。说白了,国主是以柳枝喻人,比喻你年华已逝,风情渐老,国主对你不可能有怜惜恩宠之情。”   庆奴的心至此已是冰侵入骨的凄冷,可她极为不甘心道:“奴婢不相信,奴婢从来就不信国主会这样嫌弃奴婢,他写作的这首词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嘉敏颇为不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别傻了,千古以来男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爱年轻美貌女子。”   庆奴仓惶地摇头:“国主仁慈,国主跟他们不一样!”   “国主就算是极为宽厚仁慈的人,可也是个男人。你也不想一想,你若是真的美若少女,国主怎会一直以来只让你做他身边的奴婢,而不封你为她的嫔御?”   这是庆奴最大的伤疤,此刻被国后重新揭开,心中极为郁郁,怒火直窜,嘴上却偏偏倔强道:“做国主的嫔御有什么好?不过是天天被关在宫中的一间屋子而已,有的终其一生也不得见到国主,最终也只能老死宫中。而国主身边的奴婢,却能天天侍奉在国主的身边,不仅能天天看见国主,看到他今天是开心还是忧伤,看到他的笑、他的愁。”   嘉敏淡淡一笑,“可是,若爱慕一个男人,又怎会不念及有一个名分呢?哪怕是个侍妾也总是个主子。”嘉敏拈起盒中的枯萎柳枝,细细把玩着,“只可惜,今后的你别说是半个主子,就是想做国主身边伺候茶水的奴婢,也是不能了。”   庆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疑惑问道:“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本宫决定了,你不堪在国主身边伺候,本宫要送你去静德尼禅院,剪发为尼。”   庆奴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哀求声中又有倔强的意味:“奴婢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娘娘这样容不得奴婢?是奴婢照顾国主不细心?还是奴婢偷懒怠惰?”   嘉敏莞尔:“宫中数千奴婢,若说精心勤勉的人,除了你再无他人。”   “既然如此,国后娘娘为何要对奴婢施以如此惩处?若是娘娘将奴婢送往禅院为尼,奴婢虽生如死!”   嘉敏俯身,以柳枝微微拂过庆奴的脸颊,啧啧叹道:“好一张可怜又隐忍的脸,好一个静默舒徐的脾性,怎么也不会让本宫相信你竟是蛇蝎心肠的人。若是在以前本宫刚刚入宫,是断不会相信你是那样的蛇蝎女子,可是本宫经历了很多生死劫,也见多了很多面慈心毒的女人,知道这宫中总有不老实的、沟壑难填的或者是唯恐后宫不乱的,本宫身为一宫之主,除了惩戒这样的人,已是别无办法,所以,你就莫要怪本宫冷酷无情。”   庆奴别过了脸,心中有万千的鼓点击打,波涛汹涌般地潮起潮涌,面上却是波澜无惊:“奴婢……奴婢不知道国后娘娘在说什么。”   嘉敏冷冷道:“你真将本宫当傻子了么?别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本宫都不知道。本宫问你,胡淑人是怎么死的?那醉蟹又是怎么一回事?黄保仪的女儿身份是不是你故意让国主得以识别,那晚上在移风殿所发生的一切,又是不是你的安排?”   庆奴心神大乱,摇头道:“不,娘娘所说的一切,奴婢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非要让本宫亲自去你房间的大缸里抓几只生了虫的蟹子,你才能承认这一切?”   庆奴心中纵有千百个想要狡辩的理由,此时此刻也说不出来,只是痴了一样仰视着国后,原来,这个娇俏玲珑的女人始终是高高在上,始终有着宫中任何一个女人也无可撼动的地位,她费劲一切力量想要毁掉这个女人,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四十四章 柳枝词(2)   “庆奴,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一条欺瞒罪,本宫就可以治你死罪!可是说来说去,你不过也是个宫女么?本宫要你死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不!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敢!我庆奴虽是奴婢,可却是国主最为倚重的奴婢,国主如果知道你这样对我,他一定会更加冷落你!”   “事到如今,难道你对国主还心存幻想?实话告诉你,是本宫让国主为你赋写一词,这首《柳枝词》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了国主对你态度,那就是——对你根本就不上心,对你只有遗憾和惋惜。”   庆奴绝望地喊道:“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我不信!我不相信!”   “认命吧!如果不是看在自小服侍国主的情分,本宫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本宫也不会亏待于你,那静德尼禅院就在宫内,在你削发为尼入了禅院半年之后,本宫会擢升你为禅院住持……”   那庆奴怎肯听得进去,到此已经顾不得颜面,膝行至嘉敏的裙下,抓住她的衣裙,拼了命的求饶:“娘娘开恩,不要让奴婢进去,奴婢不愿为尼,不愿过着青灯佛经的日子,不愿再也见不到国主……”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若是没有害人之心,本宫又怎会让你以青灯古卷为伴?你若是没有心存不该有的执念,本宫又怎会断绝你的一切念头?罢了,你害的人不少,以后你就到佛堂中专心念经忏悔,为胡淑人和黄保仪赎罪一生,洗清你造下的冤孽,这也算是你的功德。”   庆奴惊恐地头,睁圆了眼,哀哀求道:“娘娘,求求你了,求求你饶过奴婢吧,奴婢不想去,只要娘娘不让奴婢削发为尼,奴婢什么惩处都愿意领受……”   庆奴抱着国后的腿不松手,阿茂上前掰开了庆奴的手,劝道:“姑姑你就认命吧!那禅院又不是个冷僻的去处,以后还能升为住持,又尊贵又体面,又是个正经的主子,倒比在宫中伺候人要强了不知多少,国后娘娘是体恤你,才对你做这样的编排,若是你遇上个厉害些的,只怕你现在早已经是粉身碎骨了。”说着,也不管庆奴的抵抗,死命地将庆奴拖了下去。   庆奴见求饶无用,便狠狠地咒道:“娘娘你好狠心!花无千日红,你就算现在年轻貌美,可终有一天,你的美貌也会如江水流逝!到时候,你就会尝到枯枝败叶的滋味,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深爱、深为依赖的男人去宠幸别的女人,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煎熬……”   嘉敏玉立于廊下,望着庆奴被拉扯而走的背影,语声似飘入到风中:“在清心静谧的禅院,或许有一天你终会悟出来的。”   庆奴自从入了禅院之后,将日子枯水般地过了下去,更何况院中有看护她的人,她若是寻死,或是不安分地折腾,会有人及时禀报于国后娘娘,下场无非是将她关在黑屋中禁闭。   庆奴想到了死,可又没有勇气死掉,只因她站在佛堂的阁楼上时,还能听到御车骨碌碌滑过宫道的声音,还能每月亲手抄写佛经递送到国主的手中,这成了她唯一的期盼,也成了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   澄心堂。   亦是同往常一般,国主照例在青玉案上批阅折子,也是如往常一般,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上茶。”   此时,早已有一双素手皓腕端上了一杯袅袅香茶,国主接过来轻轻饮了一口,赞叹道:“今日茶怎么没了花香的轻浮之味,倒有了淳郁的甘甜之味,回味无穷,好茶、好茶。”   嘉敏道:“官家吃不出这个味了么?”   国主顿觉异样,抬头见是嘉敏,有几分惊诧道:“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就不是臣妾?难道是臣妾烹的茶不好么?”   国主哑然失笑,放下了朱笔道:“当然不是,你这双手是宫中最灵巧的手,不仅做得了小玩意儿,烹调得一手好饭菜,你所煮的茶更是无人能及,朕最喜欢喝的茶就是你烹调的。”   嘉敏默默垂头,“官家惯会取笑臣妾的。”   国主脉脉地凝视着她:“是真的,你煮的茶,朕舍不得喝,朕知道你烹茶程序繁琐,知道你辛苦,所以总舍不得,给朕斟茶之事,还是让她们去做吧。”说罢,他朝外唤道:“庆奴!”   然而,半晌并无反应,国主有些诧异:“往日不需朕的吩咐,都会给朕添茶倒水,今日怎么懈怠了这么久还不来?”   殿外闪过一个人影,却不是庆奴,是姚公公,嘉敏递与了姚公公一个眼色,姚公公会意,对国主禀告道:“禀官家,庆奴姑姑此刻不在此处了。”   国主更觉诧异:“不在此处?那去了哪里?”   姚公公小心地措辞道:“庆奴姑姑已堪破红尘,出家为尼。”   国主骤闻此言,惊得倏然站起,撞翻了案桌上的那一盅茶,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庆奴削发为尼?”   姚公公道:“是国主赠与庆奴姑姑《柳枝词》,庆奴姑姑伤心了一阵,又不眠不休地在房中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告辞杂家,在宫中的静德尼禅院削发剃度了。”他禀完,微微抬了头劝道:“官家,这是好事,庆奴出家,总有了一个正经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总比没名没分地在您身边伺候要好呀。”   一时间地静默无声,国主扶着木椅,缓缓而滞重地坐下,神色惘惘:“朕从未想到,庆奴会因朕的一首词,多心至此种境地,遁入了佛门。”   姚公公宽慰道:“那本不是官家的原由,是庆奴姑姑本与佛法结缘,只是从未开窍,偶然因官家的一首词而顿悟向佛,那都是庆奴姑姑的造化呀!”   嘉敏含了一丝忧悯,低低说道:“‘爱别离,怨憎会’。庆奴半世坎坷,立于国主身畔,却总是守望着得不到的一切,她看似温婉和悦,可内心也不知受着怎样的煎熬和忿忿,也许,出家是庆奴最好的选择。她既然选了这条路,臣妾亦定然对她照看有加,不会让她在禅院委屈。”   国主叹道:“她侍奉朕一场,后来又出宫守皇陵,再之后,又失而复得,朕心中十分欢喜,可她后来让朕太失望,让朕感到浑身不自在,感到难受。所以,朕不愿意她近身服侍朕,可又实在感念年少时她对朕的恩情。难道,与佛结缘真的是她的宿命吗?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命由己造而已,或许是冥冥中,庆奴的一举一止都成就了她今日的佛缘,今后她在禅院中潜心修佛,涤养心性,为她前半生的过失赎罪,为国主和大唐国的福祉祈祷,是不是也是一件欣慰事?”   国主如此方能释然,叹道:“‘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庆奴若是真的有佛缘,倒让朕羡慕她了,她可以舍弃一切,无牵无挂地遁入空门,可是朕呢?朕何曾能够抛弃一切?又如何能心无旁骛、心无牵挂地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念?”   嘉敏听得国主的这番痴话,莫名的伤感浮上了心头,不知为何,她总害怕听到国主这样的言语,就好像害怕握在手中的风筝线断开。她强颜笑道:“官家又在说顽笑话了,大概又是看折子给累着了,臣妾今日还特地为官家做了膳食,都是官家平时爱吃的菜。”   国主顿觉得暖意融融,也将心头的那份郁郁之念尽数摈弃,笑道:“你这么一说,朕倒真的是饿了,一想到你做的那些美味,朕就几乎要流口水。”   “官家是一国之君,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想吃哪样没有,偏偏还这么嘴馋。”   “宫中的御厨又怎比得上你的用心?要知道,御厨是用手烹制菜品,而你,却是用心做出来的。”   嘉敏微微颔首,或许君王与国后之间亦如寻常夫妻一样,总在相识的刻骨铭心,慢慢地走入令人辗转难过的琐碎或误会,而最后不过是流于一菜一汤的平实,是静水流深的默契,也是脉脉悠远的陪伴。   一侧的姚公公默默地躬身退到门边,轻轻击掌,不多大一会儿,宫女鱼贯而入,一一布上了菜品。   殿外,黄保仪一身简朴素裙,乌油油的头发随意地挽着简单的发髻,更衬得她的素雅清傲,只是在这份清淡中又有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她本是来替国主送书的,不妨在殿外恰好听到了主后的这一番对话,心中感慨万千,又是感念,又是伤悲。   感念的是国后有情有义,处事公正,知道庆奴害了她,便如此处置了庆奴,禅院清静,庆奴念佛忏悔,也算是平息了她心中的怨怒之气;伤悲的是主后如此恩爱有情,一顿膳食而已,却有着这么的多夫妻寻常,而自己却是再无资格陪伴在国主身边。   她心中一时暖一阵,悲一阵,怨一阵,想自己此刻的境遇,为何不学庆奴一样,也入了禅院做尼姑才算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只可惜自己情缘未了,纵然不能像一个妃嫔那样以美色、以身子伺候国主,可也总想着在诗词书画上与他默契的勾连,想着做他的红颜知己……她这样的人,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又如何能遁入空门呢?   出家是庆奴最好的选择,或许,做国主的诗友、书友、画友,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黄保仪默默在风中伫立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踽踽离去。   ……   这一日的御苑廊下,两个小宫女洒扫着殿下的枯叶,又冷又饿,而地上的落叶似乎永远都扫不完,两个宫女不免觉得泄气。   其中一个宫女名唤芍药,有着八九分的姿色,忿忿说道:“每天都扫扫扫,什么时候才能扫得干净?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这种苦日子?”   另一个宫女看起来老实胆怯,小心翼翼道:“你还是知足吧,每天扫地已经比那些大冬天浣洗衣服的人轻松多了。”   芍药不屑道:“她们是她们,一个个粗手笨脚,也只配干苦活,可苦了我的这番容貌姿色,又哪里是奴婢的命呢?”   她身边的宫女有些惴惴地害怕道:“你小声点,若是让公公听到了,又是一顿暴打。”   “怕什么?总有一天我要做上这后宫的主子,让那些曾经欺压我的狗奴婢跪拜在我的面前!”芍药高高扬着头,摇摇摆摆地走了起来,说不尽的婀娜多姿,道不完的春情含嗔,娇俏一笑,更是千娇百媚,她含笑问道:“我美吗?”   身畔的宫女羡慕地望着她,点了点头:“美,真的好美,这款款的细腰,这长长的腿,竟比裴婕妤还好看几分呢!”   芍药大为不悦,呵斥道:“胡说!我怎么能跟她比?她虽然生得貌美,可就像是柜子最顶端的灰尘一样,从来就不被国主召见。况且,她最近又得罪了国后娘娘,被打得屁股开花,走路都是咬牙切齿的,哪里有我的半分风姿?”   芍药只顾陶醉在自己步态中,丝毫未注意到身侧已经多了一个玉身长立的人,等到她回过头,见到裴婕妤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脑子只是空茫茫的一片,仓惶拜倒。   那裴婕妤自从被国后惩治了二十大板后,屁股果然是开了花,花蜜香粉保养的白腻腻的肌肤,留下了难看的疤痕,裴婕妤又是个极爱美的人,怎容忍得了自己有一丝瑕疵?   于是,一天要传召好几次御医,试遍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药方,可最终还是不能让肌肤复原,裴婕妤气急败坏,这日稍微能走动些,正要亲自去太医院取药,不巧撞上了芍药的这番嘲笑。   裴婕妤气得肺都要炸了,一双美目尖锐地往芍药身上一刮,见她生得姿容美艳,恨不得撕了她的这张皮,她艳唇轻启:“本宫赐你步步生莲后,也不知道你的风姿可还在?”   ☆、第四十四章 柳枝词(3)   芍药吓得筛糠似的抖,嘴唇哆嗦着忘了说话,她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也吓得跪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裴婕妤对待宫人尖酸刻薄是宫中出了名的,但凡有让她不顺眼的宫人,都会被她利利索索地打发掉,那些宫女内侍常常是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命丧黄泉。   裴婕妤对身后的芳花命令道:“去,取过狼牙棒,给本宫好好伺候这个贱婢的玉足!”   芍药的三魂六魄方才回来,吓得伏倒在地上拼命地磕着头:“婕妤饶命!婕妤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芳花斥道:“美人也是你敢称呼的?简直是胆大妄天,今日我就叫你见识一下绯议娘娘的下场!”她带着两个小太监将芍药按在了石头上,脱了芍药的鞋,那狼牙棒就重重地落在了芍药的脚上,芍药被打了一棍后就凄厉尖叫起来。   这凄厉的声音落在了裴婕妤的耳里,像是乐声一样受用好听,她狠狠道:“打!狠狠地打!”   小内监们不敢懈怠,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每一棒都结结实实地落在芍药的脚上,发出沉闷单调的闷响,芍药惨叫。   正在此时,廊下转过来迤逦的宫女,簇拥着国后往这边行来。   嘉敏见此光景,大怒:“住手!”   正在施刑的两个小内监见是国后驾到,岂有不惧之理?忙收了棍棒,规规矩矩地垂立一侧。   裴婕妤脸色大变,骄矜之色霎时间遁失得无影无踪。   嘉敏眉峰微蹙:“裴婕妤才刚刚下得了床,又要让宫中鸡飞狗跳么?”   裴婕妤上次见识过嘉敏的厉害,知道她是看起来柔弱,实际上手段却是十分厉害,有些害怕,强抑了心中的惶恐,争辩道:“是这个贱婢女侮辱嫔妾,嫔妾才教训她的。”   嘉敏身边的元英素来颇看不惯裴婕妤的做派,冷哼道:“教训宫女是后宫之主的事儿,什么时候也敢劳烦婕妤了?”   裴婕妤飞眉一挑,眼神凌厉地剜了元英一眼,极为厌恶道:“本宫好歹也是宫中的主子,还轮不到你来说话。本宫要惩治宫女,难道还要你一个奴婢来教本宫?”   元英本是个粗笨的人,在嘉敏身边时间长了,口舌也渐渐地变得灵巧,裴婕妤越是气急败坏,她越是悠哉,“既然裴娘娘这么喜欢惩治宫女,不妨向国后娘娘恩准了去掖庭的万兽园住上一旬半月,那里可是有着数不完的下人等着裴娘娘去教训呢!”   嘉敏点头称许:“如此甚好。本宫也觉得那是个适合裴婕妤的去处,不如裴婕妤就去一趟帮本宫整顿一下宫中的风气如何?”   裴婕妤顿时花容失色,她知道那万兽园都是犯了错的宫人被摈弃之地,潮湿阴暗,多小虫鼠蚁,更有无数的猛兽,别说去那鬼地方,就是提及“万兽园”这几个字都让她的脊梁骨阵阵发麻。   她的俏脸上荡起怪异的笑,讪讪道:“娘娘真是高看嫔妾了,嫔妾哪里会整顿宫女,不过是心情不顺时胡乱说一顿,打一顿罢了。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嫔妾就先行告退了。”说罢,灰溜溜地离开了御苑,又因屁股上的伤势还未痊愈,直走得歪歪扭扭,像是随时要摔倒一样,极其狼狈。   嘉敏见那石头上的宫女被打得厉害,命人将她扶了下去,就在此时,廊下传出数声赞叹:“娘娘高明!”   嘉敏大喜道:“薛九?你怎么来了?快起来。”   已是许久未见的薛九拄着拐杖起身,虽然行走不便,可到底是已经无需旁人的搀扶就能行走了,更何况她的气色红润, 一张鸭蛋脸又圆又饱满,质地细腻温润,像是新剥开的荔枝,甜美得令人发腻,她咯咯地银铃般笑了数声,这才笑道:“奴婢若是不出来逛一逛,又怎会看到这一出好戏呢?”   她一双亮晶晶、乌黑黑的眼睛钦佩望着嘉敏,噗嗤一笑:“娘娘还真有手段,裴婕妤也是个尖酸厉害的人物,如今在娘娘面前就像喊打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溜走了。”   “不过是本宫看不得她骄奢跋扈,吓一吓她罢了。”嘉敏见薛九身段灵活,气色也大好,欣然说道:“倒是你,好了很多,真的让本宫很高兴。”   薛九趔趄地行了个礼,眨了眨眼,调皮地说道:“谢娘娘细致无微的照顾,又是灵芝血燕地馈赠,又是遍请名医,奴婢如果还不能好一点,可不就是折煞了娘娘的这片心意了吗?”   嘉敏欣然道:“如此才是好事,想来那些药都是有效的,你只需要继续服用,早晚一天又会像是从前一样活蹦乱跳。”她终究长叹一声,“若不是本宫的失责,你又怎会被人陷害至此?”   薛九摇了摇头道:“娘娘快别这么说,当日奴婢中了箭木剧毒,几乎命丧黄泉,是娘娘将奴婢从黑白无常那里拉了回来,而奴婢却差点就误会是娘娘下的毒手。后来虽然也没查出来到底是谁干的,但总归还是那几个人错不了的。”   嘉敏沉沉道:“宫中究竟不是个清静之所,这短短几个月就出了那么多的事情,本宫真的希冀宫中宁静些,再宁静些。”   “娘娘有这样的祈愿固然是好,可是后宫之中又怎会宁静祥和?这几个月来奴婢虽然足不出户,可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奴婢哪一样又不知道?宫中的人来的来了,去的又去了,娘娘的心境也变得不一样了,比曾经更成熟了,也更厉辣了。”   “如果当本宫变得不像原本的样子,你也会讨厌本宫么?”   薛九微微一笑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会,娘娘之所以是娘娘,也之所以是国主所爱的、所尊敬的人,大概就是娘娘的本性为真、为善,这一点娘娘无论怎么变,都是不会改变的。”   嘉敏颇觉欣慰,本来低沉的心思也如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但愿本宫也不会变成那个让自己讨厌的人。   “奴婢还有一事要求于娘娘呢。”   “你虽是宫中舞娘,但本宫视你如姐妹,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薛九亮晶晶的圆眼绽放出越加奇异闪亮的光彩,“奴婢想出宫。”   “你要告诉本宫,你出宫是为了何因?又以何处安身立命?毕竟本宫也知道,你在外无亲无故。”   薛九想起心中牵挂之人,面上飞上几抹灿烂的云霞之色,带着几分羞怯说道:“奴婢腿脚虽然已医好,但仍是不便,只恐难以继任舞娘一职……实不相瞒,奴婢在城中有一个心心牵挂之人,奴婢要去寻觅他,如果不得见,奴婢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嘉敏方才明白,这是薛九为了心爱之人而奋力一搏,调侃笑道:“原来你也有小女儿情态的时候,你的心思本宫明白,你且只管放心,成人之美的事情,本宫岂有不行之理呢?不过,如果你想回宫,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嘉敏送了薛九无数金银,当晚,薛九便出了宫。   ☆、第四十五章 凰求凤(1)   薛九直奔昇元寺,只说自己是来挂单禅修的居士,在寺中住了下来。   才刚放下了包袱行李,就杵着拐杖,瘸着腿到寺中的后院大云堂里,自殿上的直棂窗上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此时,曹仲玄正站在梯子上,他的青衫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显得落拓俊逸,他专注于手中的壁画,阔大高深的殿堂下衬得他肃穆洒脱。   薛九一时看得痴了,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注的样子,不过是这一瞬而已,已经叫她魂神酥倒,她心中的男子,果然是天下无可匹敌的。   曹仲玄的书童骏驰端着五颜六色的颜料走了过来,薛九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哧溜一下蹦到了骏驰的身边,吓得骏驰差点打翻了手中的颜料盒。   骏驰冷不等受到此惊吓,心中本有气,哪知抬头竟发现个是个美人儿,一时间直着眼愣了一愣。   薛九问道:“喂,你是不是要去给曹公子送东西?”   骏驰点了点头,薛九端过骏驰手中的颜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扒骏驰的衣服帽子,唬得骏驰惊慌失措护住了自己的裤子,吓得脸都白了,“你干嘛?!……你究竟要干嘛?……”   薛九扒了他的衣服帽子,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拍了一下他的头:“多谢了!等会儿就会还给你。”   薛九将帽檐压得很低,端着颜料盒偷偷瞄着着曹仲玄,倒是曹仲玄并未留意,不时地用笔蘸着颜料,乍然回头时见书童将帽子遮得低低的,有些奇怪:“你的脸怎么了?为何要遮住脸?”   薛九粗哑着声音掩饰道:“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冷,所以将帽子压得低了点。”   曹仲玄不信:“昨天比今天更冷,也没见你压低帽檐。给我看看。”他着意要看看薛九的脸,薛九偏不让他看。   惊慌失措之下,薛九手中的颜料突然洒出,浇了曹仲玄满满一身,两人都是一愣,薛九反应过来后,忙抓了快绢布往曹仲玄的身上揩去,“公子,我来帮你揩干净。”   可当手指触碰到他的胸膛时,薛九的心跳突然加速,心想此时机会难得,何不趁机摸鱼,多摸他两把?于是索性黏在了曹仲玄的身上,一双手往曹仲玄的身上摸,直摸得曹仲玄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曹仲玄的耳根红得像是火烧云一样,慌忙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书童”,正要开口问:“骏驰你怎么回事……”   后半句话凝涩在喉咙中,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怔怔看着薛九,惊讶问道:“怎么会是你?”   薛九索性坦然迎接曹仲玄的质疑目光,“怎么就不是我了?”   “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宫中么?”   “宫中有什么好的?我根本就不稀罕。”   薛九说着,一手撑在了曹仲玄身后的墙上,身子想要覆住曹仲玄,身高不够,未免有些吃力,她踮起脚,在曹仲玄的耳畔吐气如兰,声音充满了魅惑和甜腻,沙哑地低旋,“在宫中做女官,还不如做你的书童,你说是不是?”   眼看着薛九的红唇就要凑上了自己的唇,曹仲玄的脸颊上不知为何竟有红晕,忙扭过了头,用手指止住薛九凑过来的唇,“姑娘,请你自重。”   薛九见曹仲玄的这番情态,以为自己的美人计已经起了作用,心中窃喜不已,轻声呢喃道:“想不到曹画师也会害羞呢?”   曹仲玄更是窘急,懒得与薛九理论,想要推开薛九,双手触及到薛九的衣服时又触电般地弹了回来,原来指尖所及之处是薛九微耸的胸脯。   薛九的声音更充满了魅惑,“今天,你就是本姑娘的了。”她摘下了帽子,一头乌发瀑布般地飞流而泄,却突然,头发被墙上的木榫挂住了,扯得薛九的头皮发疼。   曹仲玄这才解脱,拨过了薛九的身子,大步地走了出去。   等到薛九好不容易解开了自己的头发,曹仲玄早已经是杳杳不知去向,气得薛九直跺脚。   这一天总算是相安无事,晚上薛九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脑海中全都是曹仲玄的影子,一时笑,一时怨,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才朦胧入睡。   到第二天早上,薛九与众居士信徒参加早课时心不在焉,趁着众人未注意悄悄地溜了出去,早早地到了曹仲玄绘画的殿堂里,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望着曹仲玄作画上彩,连连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俊逸洒脱、这么好看、又这么专注的男人,真是将她迷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曹仲玄知道殿中多了一个人,也不理会,只是专注于笔下五彩斑斓的世界。   薛九看了好一阵,举着茶杯喊道:“喂!下来喝点儿茶吧!”   曹仲玄不理她,薛九又在下面摆上了丰盛的早点,喊曹仲玄下来吃饭,可曹仲玄看也不看一眼。   薛九见诱惑不到他,去外面的街市上买回一只烧鸡,高高举着,并不断地用扇子扇着风,好让烧鸡的香气扑入曹仲玄的鼻息。   薛九在下面撕开了热气腾腾的烧鸡,“香喷喷的、热腾腾的烧鸡啊!曹公子,快快下来吃吧,吃完了再干活!”   曹仲玄冷言奚落道:“姑娘难道不知道在此地乃佛门重地,是不可以吃荤的吗?”   “你又不是和尚,只是奉命在此作画而已,怎么就不能吃荤?”   曹仲玄索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这下可让薛九着急了,“喂!人是铁饭是钢,你一上午都没有吃饭,总不能救这样一直饿着不吃东西吧?”   “若是姑娘送来的我就不吃。”   薛九气得几乎噎住,跺着脚,指着曹仲玄的鼻子说道:“我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还是大名鼎鼎的舞娘,曹仲玄!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更没有理由不娶我!”   曹仲玄听了此言,脚上一晃,差点没能从梯子上摔下来,“你说什么?!你要我娶你?”   薛九大咧咧地说道:“对啊,我还找算命先生算过了,我们两人的生辰特别合,是命中注定一对,就是那种非你莫属的人!所以,你必须娶我!”   ☆、第四十五章 凰求凤(2)   曹仲玄冷漠不屑,专注于笔下:“有些人啊,连自己在做梦都不知道。”   “谁做梦呢!曹仲玄,你倒是给我说明白!等到你哪天将我娶了回去!看你是不是要碜到自己的牙齿!”   曹仲玄只是不置可否,又继续埋头于手头上的画作。   薛九一个人好没意思,见曹仲玄不理会自己,心中更是痒痒无趣,丢了手中的烧鸡,一瘸一拐地地走到藻井边,顺着房梁爬到了中间的横木上。   等到曹仲玄发现时,薛九竟然已经爬到了殿堂的最高处——童柱上!曹仲玄大吃一惊,殿堂高达十几多米,就算是他自己,也从未到那么高的地方作画,更何况薛九还只是个脚不太灵便的女子。   曹仲玄虽然表面上冷酷无情,可心中却到底关心薛九的安危,有些焦急道:“你下来,上面危险!”   薛九抱住了童柱,“除非你答应我,我才下来!”   “答应你什么?”   “答应娶我呀!”   “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快下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下来!”   “你知不知道这座院堂已是年久失修?你握住的那块木头已被虫子给蛀空了!”   薛九的圆脸上漾起了小小的幸福与得意,“曹公子,你这么担心我,是不是对我已经有了小小的心动了呀?!”   曹仲玄又恢复了他冰冷如山的面色,“你想多了。”   “我就知道,其实你并不是冷漠的人,你的心像是暖融融的棉花一样,又暖和又温馨,对不对?”   曹仲玄不语,眼睛却半点也没离开过薛九趴着的那块木头,看着上面的灰尘扑簌簌地掉落,他的心真的是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而薛九浑然不知情,还悠哉乐哉地趴在的木头上,低头端凝着曹仲玄,一脸的花痴道:“从这个角度去看你,发现你别有一番美貌,比那个才华横溢的国主不知道好多少了。”   曹仲玄心中没好气,心想本公子正在为你提心吊胆,你却不知道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要不,为救她一条人命,就先暂时答应她?等她下来后再反悔,假装什么承诺都没给过?   曹仲玄正如此盘算的时候,屋顶上的薛九却吓得尖叫起来,原来是房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老鼠,那老鼠吱溜溜地朝薛九爬了过来,薛九本来就极怕老鼠,此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还未等曹仲玄伸出手去,就摇摇晃晃地从房梁上摔了下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闷响,地上的灰尘四处飞扬,曹仲玄也吓一大跳,薛九从那么高的房梁上摔下去,不是摔死就是就是重伤。   等他下了梯子,才发现薛九身下还压着一个人,原来是骏驰,骏驰刚从门外进来,不偏不倚正好给薛九当了肉垫。   那骏驰“唉哟”了一声,嚷嚷道:“姑娘啊,为什么每次遇见你就没有好事发生,我的姑奶奶呀!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了行不行?”   薛九揉了揉脸,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你身上怎么尽是骨头,都磕得我的肉疼。”   骏驰哭丧着脸,“姑娘!要不是我,你早就没命了。”   “要是你身上多长点肉,我也不会摔得鼻青脸肿了,要是毁了容,看你如何补偿我的这花容月貌!”   “姑娘,你不能不讲理啊的!哎哟!姑娘你起来行不行?你怎么那么重?”   “什么?你敢说我重?本姑娘体态轻盈,那可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你竟敢说我重?”   ……   曹仲玄见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知道他们无事,心中释然,任他们两人继续争执下去,而自己却出去了。   薛九和骏驰争得面红耳赤,等到想起要找曹仲玄时,曹仲玄早就不见了人影。薛九恼得直跺脚,点着的骏驰的眉心说道:“都是你,要不是你和我争,怎会让曹公子给跑了?”   骏驰不满地说道:“我看姑娘啊就算了吧,我家的公子可不是那么好追的,要知道无数闺阁千金都想嫁给我家公子,可我家公子到现在都还没看上谁。”   薛九道:“闺阁千金算什么?一个个都被调教得规规矩矩、呆板严肃,风流倜傥的曹公子当然看不上这样的千金啦!还是我这样的最特别!”   骏驰不屑,低声嘀咕道:“吹牛。”   “你刚才说什么?”   骏驰马上掩饰,“没……没什么。”   薛九冷哼一声:“只要是男人,就有男人过不了的美色关,我就不信,我要是豁出去的话,他就对我没有半点儿感觉?”   薛九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献身给曹仲玄了。思虑已定,悄悄地去了市场上买了西域商人的合欢散,传说这合欢散能使人意乱情迷,春花怒放。   薛九喜不自禁,当天晚悄悄来到曹仲玄的厢房外,捅破了窗户纸后,等了许久,终见曹仲玄脱衣沐浴,心中大喜,紧张又兴奋地看着他一件件脱了衣服。   似乎能透过他隐隐约约的薄衫窥见他结实的肌肤,哪知薛九一时兴奋过头,脸几乎贴在了窗户上,头碰到了窗棱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曹仲玄受惊,将滑落肩头的衣服重新披上,转头对外喝道:“什么人在外面?”   吓得薛九的脖子一缩,正要猫着步离开,突然想到,若是自己今夜走了,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于是索性对着捅破的窗户纸一吹,那合欢散便悉数吹入了曹仲玄的房中。   曹仲玄登时有些晕厥,身上也发起了烫,五腑六脏似沸腾的水一样,他有些支撑不住,靠在了门上。   薛九知道药效已发,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暗暗欢喜,推开了门,轻轻地来到曹仲玄的身边,扶住他的身子,轻轻呢喃道:“是我,曹公子。你会喜欢我的对不对。”   曹仲玄拼着最后的一丝清醒,将她推开,头疼不已:“姑娘快走……”   薛九也有些情难自禁,这才知道,原来那合欢散对男女都是有用的。   她进屋嗅到这种香气后,意乱情迷地抱住了曹仲玄,低低道:“我的心意难道你还明白吗?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一辈子想要嫁的人。”   曹仲玄想要拒绝薛九,怎奈周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又隐隐地嗅到了她身上芳香馥郁的气息,真是要命,这种带着女人香腻的甜美让他呼吸急促,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他的额心冒出了滚烫的汗珠,极力克制着自己欲望,艰难地推开她:“不要碰我……”   薛九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了,任性说道:“我在乎你……”   她的一截皓白手腕环住了曹仲玄胸膛,那裸露的肌肤似白雪,似牛乳,似冰晶,散发着魅惑的娇嫩色泽,这一点点色泽映入了曹仲玄的眸光中,像是要将他的灵窍都要吸走。   是的,他已经快要忍不住了,却偏偏,她的红唇艳艳欲烈,像是可口的熟樱桃,一点一点地诱惑着他……   他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费力地推开了薛九,薛九撞翻了灯烛,撞进了垂花门下的帐帷之中,纠缠在一堆帘幕之中,眼冒金星。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骏驰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曹公子,我给你添的冷水来了!”   曹仲玄如临大赦,二话不说提过骏驰手中的水桶,对着自己淋了个透,冰凉的水贯彻他的全身,让他的欲望瞬间熄灭。   清醒之后,他推门而出,骏驰呆立在黑黢黢的房间里,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九从一堆帘帷中挣扎出来后,又缠住了屋中的男子,殊不知曹仲玄已经离开,房中的男子却只是骏驰而已。   骏驰骤然间被一个女子环抱,周身上下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整个人都呆了,只是傻愣愣地像一截木头一般,吱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薛九的手如柔夷地划过男子的胸膛,娇媚低吟:“公子,今夜花好月圆,以天地为证,以花月为誓,你我入了洞房,从此之后喜结伉俪,双双对对。”   她牵过男子的手, 一步步走向床边,又将男子推入到床上,自己宽衣解带,室内虽然没有烛光,可窗纱筛下了窗外清冷的月光,朦胧地映照着薛九修长白皙的双腿,如玉一般光洁,熠熠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骏驰整个人都傻掉了,脑子如同浆糊一般,心中暗叹,难道天下竟真的有这等奇妙的好事?竟会有女子主动投怀送抱,要与自己成亲?   薛九几乎都脱光了,只剩下身上一袭薄纱,而男子却泥塑木胎般毫无动静,薛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又是羞怯,又是期待地唤道:“曹公子……”   骏驰骤然反应过来,傻愣愣地“啊”了一声,薛九听得这声音,顿时觉得不大对劲,曹公子不是这个声音……被情欲迷惑的心也骤然间似坠入了冰窟……   她点亮床边的蜡烛,拿起烛台对床上的人一看,这才赫然发现眼前的男子竟然是——竟然是——那个该死的书童!   这下,轮到薛九呆若木鸡了,她吃惊地半张着嘴,指着骏驰说不出话来,那满腔的柔情蜜意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她又羞又怒,回过了神后慌忙扯下了床幔,遮挡住自己的身体,指着骏驰羞恼道:“怎么会是你!你……你竟然骗我上……床?”   骏驰争辩道:“黑灯瞎火的,姑娘也没看清是谁就将我扑倒……”   薛九越发羞恼,气得抓住了床边的鸡毛掸子,就往骏驰身上拍去,骏驰冷不丁挨了打,痛得嗷嗷叫,忙从床上滚了下来,在房中到处抱头鼠窜,嚷嚷道:“明明是姑娘推的我,明明是我吃亏了,姑娘怎么还要打我……”   骏驰越是这样争辩,便越是挨打,这一番闹下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更半夜,薛九累得精疲力尽,放过了骏驰,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居士房间里。   曹仲玄不堪其扰,在大云堂前挂了一把锁,美名曰:闭关。   除了骏驰,任何人等都不得进入,薛九碰了一鼻子灰,在院门外面徘徊,总是想不出一个好法子。   正唉声叹气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到骏驰路过,薛九心下跑上前拦住了骏驰的去路,大声道:“站住!”   骏驰上次被她用鸡毛掸子揍的伤还没好呢,脸上还有些淤青,他有些怕薛九,见了她躲得飞快。   薛九气道:“躲什么躲?再躲我就把你推到水池里喂鱼!”   骏驰是见识过薛九的厉害,知道她说到做到,求道:“姑娘,你就放过我吧!小的上次实在是误打撞才被姑娘推上了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即使看见了什么也当做全都没看见……”   骏驰不说不要紧,一说又让薛九生气,上前又要去打他,骏驰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气得薛九几乎吐血,心想你不帮我,本小姐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法子了么?   她在昇元寺前前后后、左右都转了一大圈,和一个小沙弥搭讪了几句,就从小沙弥借过了一架长梯,鬼鬼祟祟地搭在大云堂的院墙上,费力地爬上了墙。   薛九爬了上去四处观望,果见曹仲玄从殿院里走了出来,兴奋道:“曹公子!我又来了!”   正得意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声狗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大狗突然扑上了墙,对着薛九吠叫不已。   那狗爬不上墙,咬到了薛九的衣服,将她拽下了地。   “哪里来的野狗!敢扫了本小姐的好事!”薛九挥起一根木棍,三两下就将那野狗赶跑了,正准备重新登梯,身边突然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薛九回头一看,正是寺中的主持。   “方丈?”薛九还保持着爬梯的姿势,讪讪地笑着。   住持双手合十,“施主屡屡搅扰画师清净,种种行止亦败坏寺中清规。施主尘缘未断,心有不安,实在不宜修行。还请施主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   “你要赶我走?!”薛九大吃一惊。   “阿弥陀佛。”住持微微颔首,身侧的一个小居士将薛九的包裹呈给她,“施主的行囊已经打点好了。施主,请。”   “方丈,你不能这样赶我出去!我是付了香火钱的。”   哪里还容得薛九说上一言半语,数个居士拖着她,竟将她生生拖出了寺院。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欺人太甚!”薛九拍打着寺门,再也没有人应。   ☆、第四十六章 小长老(1)   嘉敏没料到薛九这么快就回宫了,再见到薛九时,她一脸憔悴,风尘仆仆。   嘉敏奇道:“这些天你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怎么瘦了一大圈儿?”   嘉敏不问不要紧,一问之下,薛九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像是个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小孩儿。   “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有人欺负你了?”   薛九摇了摇头:“没有谁要欺负奴婢,只是奴婢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他……他把我赶出来了!”说罢,薛九又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嘉敏又是好笑,又是劝道:“虽然本宫不知道是哪个男儿让你这样痴迷,但本宫一定替他感到遗憾,因为他错过了一个如此美丽俏皮的女子。”   “真的吗?奴婢真的美吗?”薛九抬起了泪水濛濛的脸。   “当然!”   薛九这才忍不住扑哧一笑,想起那个该死的曹仲玄,真是又爱又恨!   “如果你不想出宫,宫中教坊由你所管,若是等到有一天你不愿意在宫中住下去了,本宫也会放你出宫,直到找到你的终身归属之地。”   薛九含泪跪拜,“谢娘娘厚爱!”   ……   国后对后宫整顿有序,宫中严整一新,懈怠的、偷食的、斗嘴的都鲜有发生。   裴婕妤也不敢兴风作浪,除了在自己的殿中立立威风,也不敢到别处撒野。   她一心保养自己的娇嫩肌肤,尤其是屁股上那几条隐隐约约的伤痕,让她寝食难安,动辄打骂伺候不周的小宫女。   还是芳花好意提醒道:“如今冬日一天比一天冷了,只怕冷宫里的那位主子……”   裴婕妤没好气道:“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曾顾及到她?!让她冻死算了!”   “可是往常每每这个时候,娘娘是必定要去给窅娘娘带去冬衣炭火,如果今年……”   裴婕妤烦躁道:“她怎么不去死?她死了我也就少了一笔事,我的日子过得不舒心,还要孝敬她!”   “可是娘娘的解药还依赖于她……若是娘娘不去,只怕毒性发作……”   裴婕妤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无奈之下,只得叫芳花收拾打点了东西,悄悄地去了冷宫。   初冬,冷宫越发寒碜阴森,裴婕妤与芳花二人走过长长的甬道,一阵阵阴风扑棱棱地挟裹而来,带着低低的嘶鸣与幽吟,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怨气,吓得裴婕妤紧了紧了自己的风衣领,脚步匆匆地赶到了那一处尚且整齐的小院中。   等她们的前脚刚刚跨入院门,菁芜便像是饿狼一样地从黑暗处扑了过来,夺走了芳花手中的包裹,吓得裴婕妤捂住了胸口,差点儿惊叫出声,等她看清楚是菁芜后,才长吁一口气:“大白天的吓什么人?”   菁芜冷声道:“娘娘在锦绣华殿里吃香的,喝辣的,过着闲适的生活,怎会惦记着我们?若是再晚来几天,我们可真就变成野鬼游魂了。”   芳花忿忿不平道:“姑姑说得好轻巧,我家娘娘又不曾得宠过,只不过有了个位分,平时哪里能得到些好东西,不过是按月例领到些吃的用的,还能勉强度日罢了。但凡好些的,娘娘都攒着来孝敬窅娘娘了,都是不容易,姑姑就莫要嫌弃了!”   菁芜为虎作伥惯了,哪里能容得一个小丫头对她讲道理,心中有气,一巴掌掴在了芳花的脸上,斥道:“真是个好伶牙俐齿的奴婢!懂得护主,可是你别忘了,你的主子是要伺候我的主子娘娘的!这其中的位分尊卑,想来你也是明白的!”   芳花的半边脸被掴得肿起来,几条血红的痕迹在她的肌肤上分外狰狞,裴婕妤大怒,“你是对本宫不满,大可直接对本宫而说,何必向本宫的丫头出气?”   菁芜不屑,“娘娘为贵人,奴婢这个冷宫的草芥怎敢有不满?只是娘娘别忘了,娘娘能有今天可全是仰仗着窅娘娘的功劳,当初,窅娘娘是怎样给娘娘安上翅膀的,也能怎样给娘娘折下来!”   “什么事这么吵?”   众人循声看去,窅娘从里走了出来,她像是刚刚睡饱了午觉,带着几分慵懒与倦怠。   菁芜忙上前,抖开了手中的包袱,说道:“娘娘请看,今岁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个冬天只怕是要难过了。”   裴婕妤正欲辩解,窅娘抬了抬手,有些倦乏道:“今日难得我好心情,就不必计较这些了。”   裴婕妤背后虽然咒骂窅娘,但又极其畏惧她的威严,此刻见窅娘神色恬淡,实在是捉摸不定,心下颇有些忐忑,脸上的笑容也极不自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窅娘笑了笑,牵了裴婕妤的手,一起来到房中的小桌子上坐下,亲自斟了一杯茶,双手呈给裴婕妤:“从妹妹的殿中到这里的冷宫,也有一炷香的时辰,妹妹走了这一会儿也该是累了,喝口茶解解乏吧。”   裴婕妤端过窅娘手中的茶杯,望着土瓷杯中荡漾的一抹凉水,却犹豫着不敢喝下去。   窅娘的言语骤然阴冷,“怎么?是嫌弃我这里的茶不够好,还是以为我在里面下了毒?”   裴婕妤惊得手中一晃,差点将茶水晃了出来,犹犹豫豫地将茶瓷碗放于唇边,却始终不敢喝下去,心中却已经有了好几百个主意奔涌而过,想这窅娘心性多疑多变,保不准就在里面下了什么东西。   正在猜忌的时候,窅娘一个眼色,那菁芜已经上前掐住了裴婕妤的脖子,她力大无穷,端着茶汤直接灌进裴婕妤的嘴中,吓得一边的芳花脸色青白。   裴婕妤觉得一股酸涩之味贯穿肺腑,咳嗽了半天,才将那种不舒服的滋味吞咽了下去,她捂住胸口问窅娘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当然是离魂毒。”窅娘的脸上带着看不出深意的笑意。   裴婕妤花容失色,想要干呕出刚才被灌入的茶。   窅娘冷笑两声,说道:“你放心,刚才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离魂毒的解药。”   裴婕妤干呕得眼睫中全是泪,听到此话,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没了半点力气。   自从多年前,她中了窅娘的离魂毒之毒后,每月都需要服用解药,才不会毒发身亡,而只有对窅娘唯命是从,她才能得到解药。   窅娘道:“有了解药,这离魂毒就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但若是没有解药,这毒侵肌噬骨、再让你香消玉殒只需要一旬的时日。”   裴婕妤又是不解,又是害怕:“我对姐姐敬重有加,若不是我,姐姐怎能熬到现在这个时候?姐姐何须要忘恩负义?又何须对我赶尽杀绝?”   窅娘冷冷一笑:“不错,你对我的用处的确很大,若不是你,我也不能在冷宫过得还像是个人样。可是,”她话锋一转,“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   裴婕妤心中惶惑,“我……我不懂……”   窅娘的声音陡然尖利,“你不懂?别以为你的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你是想继续过着这样的好日子,想让我在冷宫老死一生,这样宫中就再也没有钳制你的人,是不是?”   裴婕妤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仓惶跪下道:“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一直想着要让姐姐出了冷宫,可是苦于一直都没有等到机会。”   窅娘冷冷道:“等?我在冷宫中等了几年?!机会是等来的吗?我看你是根本不希望我出宫吧?”   芳花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替她的主人求情道:“窅娘娘开恩,实则上也不是我家主子的过错,是国主的确不曾来眷顾我家的主子,主子什么都做不得主的。”   窅娘看都不看她一眼,言语尖锐如薄薄的刀片:“哪里来的贱婢,也敢和我狡辩,若不然喂你喝一碗离魂毒?”   芳花心惊胆战地垂下了头,不敢吱声了。   窅娘对裴婕妤说道:“这个冬天我是再也不想在冷宫熬下去了,限你半个月之内,务必要想办法让我出宫,否则,我再也不会给你解药,你的一身好皮肉都会慢慢溃烂,最后像是一滩腐尸而死!”   裴婕妤像是被重棍击打一般,寒意森森,像是从骨头缝里生渗出来的冷气,一丝丝将她紧紧地缠绕,让她透不过气。   窅娘回转了身,那阴冷之态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她蹲下了身,亲亲热热地扶住了裴婕妤起身,捏住了她的下巴,温言笑道:“瞧将妹妹吓得,妹妹不需害怕,只要在这半月以内让我出去,让我重获自由,一切不都解决了吗?到那个时候我不再是冷宫中的废人,而妹妹也得到了我的解药,依然是花容月貌,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裴婕妤战战兢兢:“是……是……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姐姐出了冷宫。”   窅娘抚着裴婕妤吹弹可破的细腻肌肤,“这就对了嘛,我也期盼着与妹妹在宫外早日相见的一天呢!”   从冷宫出来后,裴婕妤像是得了一场痢疾,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地打摆子,走了两步终于支撑不住,扶住墙角呕吐,直吐得翻江倒海,要将胆汁都了吐出来。   芳花抽抽噎噎地安慰着:“娘娘别怕,娘娘已经喝了解药,这半个月是没什么事了。”   裴婕妤心灰意冷,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会有本事让窅娘出冷宫?”   芳花也头疼不已,“窅娘娘实在是太阴毒!被废的妃嫔想出冷宫根本就不可能!”   裴婕妤道:“我也没料到她会如此狠毒,实在是让我措手不及!再说本朝根本就没有被废御妻还能出宫之先例,就算是我获宠,谏言国主放窅娘出宫,也是天方夜谭之事!”   “那…… 娘娘有何打算?”   “我就要先下手为强,将窅娘给……”裴婕妤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芳话一惊,向前后看了一看,见前后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道:“那窅娘早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娘娘能将身上的毒解开,就再也不会受到窅娘的钳制了……只是,”芳花有些犹豫道,“这离魂毒也不知道是什么毒?娘娘如何才能找到解毒之药?”   裴婕妤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面,过了半晌,突然抓住了芳花的衣袖:“有了!”   “什么有了!”   裴婕妤因为激动,声音都在发颤:“我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随奶母去青龙山求医治病,奶母那时候得了奇怪的绝症,遍请了民间的名医,也无法医好,最后还是青龙山中的延古寺里一位虚静和尚治好了病。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再去一趟延古寺,找到那位和尚!”   芳花的眼中大放光彩,惊喜万分:“如果那和尚果真有办法,娘娘就有救了!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重又笼上了阴霾。   “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如何出宫?”   裴婕妤清浅一笑:“如今是初冬天气,青龙山又是我朝的狩猎之地,此时正是百兽秋膘正肥之时,也是帝王狩猎的好气节。”   芳花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趁着国主去青龙山狩猎的时候,正好去延古寺求医?”   裴婕妤点了点头,却又陷入了沉吟之中,“国主自从登基以来,就没有去过青龙山狩猎,今岁得想个法子,让他有着去青龙山的兴头。”   芳花的脑瓜子转了一转,心中突然生出一计,对裴婕妤耳语了一阵,裴婕妤也觉得此计可行,心中大喜。   原来,芳花偷偷买通了万兽园守门的太监,悄悄地将门打开,又在掖庭内院放了几只腥臭的鸡鱼,于是,万兽园内那些豺狼猫狗悄悄地溜进了后宫之中,吓得宫女内监们尖声四起,到处的逃窜。   就连国主与国后也被惊动了,那一日午后,主后两人正在御园中的亭台楼阁间闲逛,突然之间,垂花门后传来宫女的惊呼,好几只类似猫却又比猫大很多、尖牙利嘴的的牲畜在园子中四处奔逃,惊得胆小的宫女们抱头鼠窜,而有好些内监们抄着棍棒的家伙,一起驱赶着牲畜。   ☆、第四十六章 小长老(2)   一时间,园内嘈嘈杂杂,乱成一锅粥,那些牲畜都是野惯了的,在园中跑得飞快,翻梁越架,难以追及。   国主对身侧的姚海抬了抬手,“给朕取弓箭来!”   姚公公也不敢懈怠,忙亲自取了箭羽,国主立身于亭阁之上,瞄准园中的牲畜,一箭射出,奔突的牲畜应声而倒,国主又拉出长箭,又一头牲畜嚎叫一声从假石上翻了下来。   如此国主连放了七八箭,箭箭射中,园中恢复了安静,那众宫人内监见国主驾到,一个个唬得不轻,忙不迭地跪下。   嘉敏奇道:“为何宫中出现了这么多的牲畜?”   一个年长些的内监慌慌张张地说道:“国主饶命,国后娘娘饶命。是万兽园里的野牲畜,不知怎么就窜到宫中来了,是奴婢失职……望国主、国后娘娘饶了小的一死。”   嘉敏觉得有些蹊跷,而国主却是兴致颇高:“这些牲畜都抬了下去,炖了汤,今日在此围堵牲畜的众人都有享用!”   众人原是害怕国主怪责,没想到反而因此而能打一次牙祭,一个个十分高兴,高呼万岁。   等到众人将那些牲畜抬了下去后,园囿中又恢复了寂静,国主却是舍不得离开,意犹未尽地望着万兽园的方向。   嘉敏心思柔婉细腻,已经感知到了国主的心意,“官家的心已经飞走了。”   “飞走了?”   “已经飞到万兽园,飞到万水千山,飞到奔驰的骏马上了。”   国主哑然失笑,“还是国后最懂朕的心思,‘四牡庞庞,驾言徂东’,朕想如今正是收获之时,宫中烦闷,何不去青龙山中奔突一回? 姚海,即刻下旨,备驾青龙山。”   ……   国主去青龙山狩猎,皇家排场,国后及数位嫔妃跟随。   那一日风和日丽,天清气爽,皇宫仪仗波澜壮阔,骏马奕奕,彩帜悠悠,仪仗出了层层宫门,在长长的街道上逶迤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裴婕妤心中似箭,到了青龙山下驻扎之后,迫不及待地买通了护卫,扮装成民妇香客,来到了延古寺,那延古寺依然古朴小巧,红墙斑驳,隐于山川秀林之中,若不是裴婕妤寻觅探寻,几乎没有找到古寺。   而寻觅的结果让裴婕妤再一次跌入失望的深谷,原来,曾经给她治疗绝症的虚静法师早已圆寂。   裴婕妤心灰意冷,甚至绝望。   她救不出窅娘,也救不出自己,难道除了等死之外就再也没有办法?   她愁眉苦脸,长吁短嗟,却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有何烦闷?贫僧愿解施主心忧。”   裴婕妤回头看去,只见树从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和尚,那和尚偏偏生得风流俊秀,又是极细皮嫩肉,更兼一双细长的双眸清透丰润,像是一眼识透了人心,脉脉诉说着慰藉的言语。   裴婕妤也是个水做的女人,在后宫枯柳般的生活了多年,别说曾与国主多说几句话,除了曹仲玄与那些木头一般的侍卫,就是个正常的男人也没有见到过,此时见了这个玉姿俊俏的和尚,竟将自己的性命之忧给忘了,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个和尚,浑身酥倒。   “施主本是花容月貌,绝代佳人,可为何眉宇深锁、郁郁不乐?”   裴婕妤这才反应过来,有心要勾搭这俊和尚,神情中有了些幽怨哀怜,万般风情中又增添到了楚楚动人,“我得了不治之症,本想来求虚静法师诊治,可是没想到虚静法师早已圆寂,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世,故而伤心。”裴婕妤说着,倒是真的哭了出来。   那和尚听得此番言语,突然握住了裴婕妤的玉手。   裴婕妤的魂儿都似没了,扭捏作态,“法师……这是做什么?”   和尚不松手,诊了片刻,神色也十分肃穆:“施主可是中了毒?”   裴婕妤惊讶不已:“法师何以得知?”   “贫僧号小长老,是为虚静法师的弟子,故而能得法师悬壶济世的真传。”   裴婕妤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焦急道:“我中的是离魂毒,望请法师大发慈悲之心,救救小女子一命,别说供养法师,小女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报答法师的恩情!”   小长老闭目摇了摇头:“此离魂毒之毒贫僧也未曾听说过,更无可对症下药,解铃还需要系铃人,施主的毒还是要下毒的人去解。”   裴婕妤心中最后的一丝曙光彻底熄灭,垂头丧气:“真的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吗?”   小长老有几分怜悯,“施主为何不找下毒的人索要解药?”   裴婕妤悲伤道:“她既然向我下毒,又怎会轻易给我解药?她让我做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做到,我是得不到解药的。也许,等死就是我的命罢了!”   小长老听出了蹊跷,“听施主之言,似有难言之隐,姑娘若是信得过贫僧,贫僧愿意给施主解答疑题。”   裴婕妤正想与这俊和尚接近,心想就算是为之一死,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于是入了禅房,细细述说,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何被冷宫中的窅娘威胁,又如何出宫求医而不得,一一道来。   小长老听了裴婕妤的叙述,沉吟片刻,说道:“贫僧有办法让窅娘出了冷宫,如此一来,施主也就能得到窅娘的解药了。”   裴婕妤且喜且疑:“法师不过是居于这深山野林之中,如何能救得了被困在冷宫中的女子?”   小长老道:“因为贫僧懂得识心,就正如此时此刻贫僧懂得施主不甘肉身陨灭、不甘青春寂寞。”   裴婕妤听得小长老话中有深意,又见他唇红齿白,面色润泽,实则是个极为清隽、极为阳刚的男子,心中早已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缓缓起身而立,解开了绾着长发的金簪,如瀑布长发倾泻而下,更兼裴婕妤向来注重保养,雪白脖颈犹如天鹅颈一般,诱人而优雅,寻常男子见之,岂有不被诱惑之理?   偏偏这个小长老长得是一副圣洁清秀模样,内里却是情根未尽,最是个多情放浪之人,被裴婕妤的美色略一诱惑,情潮如涌,浑身燥热不安。   裴婕妤见和尚目睫微垂,便知道他并非死板、不解风情之人,索性托辞房中闷热,解开了自己胸襟上的纽扣,那厚厚花袄中便露出一片珍珠雪肌,白晃晃地刺眼。   裴婕妤轻移莲步,踱步到和尚跟前,一截皓腕柔柔地拂过和尚的胸前,带着无尽的风情和魅惑,一点点击溃着和尚的最后防线。   小长老再也忍不住,伸手将裴婕妤拽入怀中,手心抚到之处,像是烈烈燃烧的火焰,将她的情意焚烧得轰轰烈烈。   两个人一如干柴,一如烈火,相撞在一起,便是腾腾地燃烧。   这一个晚上,裴婕妤都逗留在延古寺内,直到天色渐亮也舍不得离开,裴婕妤饱尝男女之味,心想此生无憾,就是死了也值得了,可又转念一想,春宵一刻苦短,以后再也不能与和尚偷偷幽会,便又觉得生无可恋。   小长老窥见了她的心思,问道:“你想不想与我长相厮守?”   裴婕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倚在和尚胸前,兴奋道:“你是想还俗,然后与我一起私奔?”   小长老摇了摇头:“非也!是我入宫,常伴君侧,也常伴于你的身侧。”   裴婕妤惊讶不已:“你想入宫?!”   小长老侧着身子,抚着裴婕妤的一缕幽香发丝,调情道:“若不然呢?难道你不想我入宫?”   裴婕妤娇媚嗔道:“怎会?只这一晚,便要害得我以后不知有多想念你了,若是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化成鬼,魂魄也天天粘着你。”   小长老裴冷眼看着婕妤的风情姿态,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着情话,“我才不要你的魂魄缠着我,绝世佳人怎能香消玉殒?我要入宫后与你夜夜鹊桥相会,夜夜春宵。”   裴婕妤越发受用,抬起脸,娇滴滴地问向小长老:“你想要怎么入宫?”   “这就要看你了。”   裴婕妤娇嗔道,“我不过是个国主身边不得宠的御妻,哪里有本事让你入宫?”   小长老凑近裴婕妤的耳垂,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呵气幽幽,低声呢喃片刻。裴婕妤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耳畔热乎乎的呵气,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小长老的怀中,再次滚入了帷帐中。   两人又是一翻腾倒海,直到鸡叫三遍,晨光熹微,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裴婕妤只恨春宵太短,恨不能变成小长老身上的一角衣袍,一颗手串, 随他而去,怎奈身份有别,只得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地离去。   裴婕妤重新收拾装扮自己,趁着人多嘈杂回到了自己的下榻帐中,芳花吓得半死,又是一夜不曾入眠,见到裴婕妤回来,忙上前问道:“娘娘你可回来了! 要是再不回来,可就要露馅了!奴婢也只有一死了!”   裴婕妤没有留意到芳花的唠叨,仍沉浸在昨晚的旖旎风情之中,脸上添了几缕灿若云霞的艳丽,芳花见她面带喜色,以为是求到了解药,替她脱去了黑色风衣,大喜道:“娘娘你找到到了虚静法师了?你求到解毒的药了?”   裴婕妤这才回过了神,换过了衣裳之后,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地与芳花分享,芳花骇得整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怎么也没想到主子娘娘才出去一晚,便有了这样的风流事,但木已成舟,再劝已是无用,唯有希冀此事永远不要泄露出去。   裴婕妤才离开小长老片刻,便已经想他想得厉害,为了与他早成好事,忙不迭地按照的小长老的要求着手准备。   ……   这一日,着实是个好天气,青龙山上层林尽染,秋实飘香,国主换上劲装,驾以骏马,飒爽英姿,极为慷慨,随行的众多文武大臣,皆是策马而行。   嘉敏也换上了劲装,婀娜的身子裹在合身的黑色锦服之中,再配上白马的俊逸,以及背上精致的箭筒,也是十足的潇洒俊俏。   青龙山广阔连绵,林中群鸟飞窜,突然远方的树林中传来一阵阵奔传呼之声,是武将的追猎已经开始了!   这声音犹如烈酒一般,让国主兴致大起,他一声吆喝,长鞭一甩,胯下骏马撒蹄而奔,嘉敏亦紧随其后,迅速奔入了崇山峻岭之中,其它众人也乌泱泱地进了林海。   一时间,寂静许久的青龙山变得极其热闹,山中各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飞鸟受惊的振翅声,以及万兽受到惊吓的奔腾声。   嘉敏小时候在扬州练过马术,但像这样在林中狩猎尚且还是第一次,耳畔呼啸的风声,林中清新洁净的空气,让她觉得大为新奇,只是她箭术不佳,屡屡发现了奔跑野兔、野猪,却都不能射中。正有些沮丧的时候,一只肥硕的麋鹿突然闯进了不远处的草丛中,嘉敏勒马,停在了一棵大树后,轻轻地拉开了弓弦,瞄准了麋鹿。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草动,不知是树上的什么鸟儿叫一声,那正在吃草的麋鹿受到了惊吓,撒蹄狂奔,嘉敏收起弓弦,拍马紧追而上,麋鹿跑得更快了,嘉敏奋勇直追,不知不觉已远远离开了狩猎的队伍。   眼看就要追上了麋鹿,嘉敏连射数箭,箭箭都落空,麋鹿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钻入了一个小山洞中,那山洞是一个蝙蝠洞,数以万计的蝙蝠像是一阵乌云从洞中飞了出来,黑压压地将嘉敏围得水泄不通,马儿受到了惊吓,突然嘶鸣扬蹄,一路狂奔。   此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一头棕色大马狂奔而来,马上一个白发男子奔跃而起,凌空抱住了嘉敏,从马滚了回来,往山头的另一侧滚了下去。   嘉敏回过神,怀抱自己的男子异常温暖,那气味也格外熟悉。   两个人在漫漫枯草坡上滚了片刻,落到了一个大坑里。   周嘉敏的心跳得很快,缓缓撑起身子,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他英俊沧桑的面容,是他,还是他,林仁肇,这个男人,总在她面临险境时,一次次地来到她的身边。   嘉敏怔怔的,自从上次在懿陵一别,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他了?   她的千言万语只汇为唇边清浅的一句:“为什么会是你?”   林仁肇浅浅一笑:“为什么不是我?”   ☆、第四十七章 借精兵(1)   “我是说,为什么总是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能遇到你。”   “谁知道呢?或许是天意如此,总是在我思慕你的时候,遇到了你。”   林仁肇情话绵绵,温柔的声音轻轻地拂过了嘉敏的耳际,一瞬间,让她耳际燥热无比。   嘉敏微微低首,矜持道:“时间过得真快。林将军该明白,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都再也回不去了。”   林仁肇忘情地伸出手,替她拭去发际边的枯叶,“如果你过得不快乐,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再在深宫中生活,如果你更渴望四海无涯的自由与翱翔,我随时都会回来,都会接你远走高飞。”   嘉敏有些无可奈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的痴与深情。   自乌崇山一别之后,他变了很多,沉稳了许多,可他的真性情,从来就没变过。   风很冷,吹落了碎石,一侧的碎石滚滚而下,林仁肇想都没想,搂过嘉敏在怀中。   嘉敏猝不及防,就这样倒在了林仁肇的怀中,她脸红心跳,忙推开林仁肇,俏丽的容颜也变成了云霞般的绯红色。   可是,推不开,林仁肇紧紧拥抱着她,根本就不允许她有丝毫的动弹。   “嘉敏,我后悔了!后悔把你让给国主!从乌崇山一别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将你带走!”   “将军,陌陌红尘之中,你我身份别如云泥,我是母仪天下的国后,一生一世都只能拘泥于后宫,而将军以保家卫国为使命……”   未待嘉敏说完,林仁肇已揽住嘉敏的脸,闭眸深深吻了下去,嘉敏樱桃小唇的香腻,是他思慕已久的梦,夜夜辗转让他难以安眠,这一刻,终于让他噙到。   他的吻,霸道而深情,恨不得要将怀中女子一点点地融化,又一点点地吞噬,他不允许她有片刻挣扎、迟疑。   只要这一刻,她全心全意地属于他。   他一只手霸道地拦住她的腰肢,紧贴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已经不耐烦地解开了她的衣带,狠狠地剥开了她的锦服,衣服滑落之处,袒露的是她如雪般的白腻肌肤。   他像是一只贪吃的狼一般,忘情地抚过她如绸缎的背,终于辗转触及到她胸前的饱满,他的手覆在她的浑圆俏挺上,揉捏轻抚,将他浓浓的爱意与无法安置的欲望,直抵她的内心。   而他的唇瓣更是丝毫也不犹疑地擒获她的香甜,舌尖在她湿润的唇中无畏地探询、包裹。嘉敏好不容易寻了一丝间隙,幽幽轻叹一声,却又被他的爱潮再次袭来。   这一次,更加汹涌。   他俯下了身,逼得她靠在了树干上,他噙着她的唇,悠长地、深深地碾压,吮吸。   他闭了眼,要狠狠地、狠狠地占有她。   嘉敏像是被丢在了大火中,炙热,窒息……   可耻的羞臊袭遍了她的全身,与身上仅着一缕一样,她也仅存一丝理智和清醒。   “将军!”嘉敏咬破了林仁肇的唇角,林仁肇吃痛松手的瞬息,嘉敏推开了她,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林仁肇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突然间拦腰抱起嘉敏,跨上棕色大马上,扬鞭远去。   “将军要做什么?”周嘉敏惊慌失措起来。   “当然是做男人该做的事!”   ……   围场上,侍卫来报:“禀官家,国后失踪了。”   “什么?!”国主围猎的兴致全无。   “国后娘娘追踪一头麋鹿,突然就不见了。”   “找!马上去找!就是将青龙山翻过来,也要找到国后!”   “是!”   暮色已至,还没有国后的任何消息,国主更加焦急,青龙山林中到处都是点燃的火把,众人一草一木地寻找,找到了国后遗失的箭头,以及,淤泥上马儿的蹄印。   “禀官家!按照足迹,国后娘娘娘可能去了西方。”   “全力搜捕,快马追赶!”   一队铁骑向西奔驰,终于在黎明时分拦住了林仁肇的坐骑。   林仁肇的身前,正是国后。   众人都匪夷所思,尤其是韩王,本来就与林仁肇有着深仇大恨,此时更是阴阳怪气:“原来是林将军啊,林将军好福气,与我们尊贵雍容的国后娘娘同处,孤男寡女,月黑风高,又是在这荒郊野外,可不是随心所欲么?”   林仁肇一把攥住了韩王胯下的马鞍,那马吃痛受惊,嘶鸣扬蹄,韩王一个没留心,就从马上摔了个狗趴屎。   林仁肇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别以为你是王爷,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若你再说一句诬陷娘娘清誉的话,信不信我会撕烂你的舌头!”   韩王想要呈一时的嘴巴之强,又畏惧林仁肇的厉害,一肚子的恶言恶语都烂在了喉咙里,只是死死地瞪着林仁肇。   国主骤然见到林将军出现在此,想起往昔的种种过往,心中已然起了疑心,再加之韩王的添油加醋,龙颜冰冷。   他下马,抱嘉敏从林仁肇的马上下来,声音柔和,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冷淡:“国后可受惊?”   嘉敏道:“昨夜在林中迷失了路,幸得林将军相救,索性无碍。”   国主揽过了嘉敏的身子,将身上的披风摘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淡淡道:“那就好。姚海,传朕口谕,国后需回行宫休息,速速回营。”   姚海忙应道:“是。”   因找着国后娘娘,虚惊一场,又因捕获了不少猎物,国主命庆贺宴飨,晚宴在行宫举办,美食盛盘,酒香四溢,文武百官齐聚,极为热闹。   众人兴致扬扬,坐于一堂,高谈阔论,唯有林仁肇坐于一角,面色郁郁,独自苦闷地喝着酒。   韩王站起,手执酒壶,给国主敬酒道:“今日收获颇丰,更兼国安然无恙,未尝不是我朝物阜民熙的吉兆。臣弟恭贺国主国后,祝祷我朝国富民安!官家万岁!娘娘千岁!”   林仁肇重重摔了酒杯,声音巨大,惊得一众人等都诧异地望着林仁肇。   林仁肇怒道:“就算是我朝边疆百姓,也知‘东风输了一半’之意!惶惶而不可终日,唯恐重遭家园破灭之痛!如今中朝赵匡胤厉兵秣马,我朝连连上贡;中朝兴兵扩张,我朝唯唯诺诺;中朝志在囊括天下,我朝却苟且偷安;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家园尽失!还谈何国富民安、繁荣富强!”   韩王心中恼恨,指着林仁肇呵斥道:“好大胆子!竟敢诬蔑国主偷安懦弱,来人呐!将这个叛臣逆子押下去!”   数个侍卫上前,林仁肇喝道:“大胆!本将在此,谁敢上前?!”那些侍卫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   嘉敏忧心忡忡地望着林仁肇,这个林虎子,依旧是行事无忌,胆大如虎,因为他的这个脾性,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她手心里已替他捏了一把汗。   国主有些微醺,微微倾着身子对林仁肇道:“朕并不是不知国情危殆,朕也不愿只看到歌舞升平,自欺欺人。林将军,朕知道你心系国家,只是,是不是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林仁肇郑重道:“微臣并无一句妄言,赵匡胤野心勃勃,怎会满足于获我江淮之地?微臣甚至还听说,那赵皇帝放出狂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官家,情势不容乐观,实在是不得不警惕,趁如今中朝创业垂统、未成大势之前,该杀他个措手不及啊!”   “依你之见,如何杀他个措手不及?”   林仁肇壮志雄心,侃侃而谈,“我朝淮南疆土虽已失十余年,但淮南之民皆爱戴官家,日日思念旧主,不愿做中朝之民,民心齐聚,此乃人和!”   国主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朕也甚是思念淮南之地的百姓,只是保大十五年时,柴荣亲征,战况惨烈,我朝已经割让十四州、六十县,如今百姓们虽然思慕故国,可是以本国之力收复故土,实在是难。”   林仁肇道:“若在平时,自然是难,可当下正是可趁之机之时!据臣派去江淮之地各处的探子来报,中朝戍守在淮南各州的兵力单弱。况且中朝连年出兵征战,灭蜀、平荆之后,现又攻取岭表,往返间有数千里之远,中朝师旅劳累疲惫,实在是我军攻取淮南的机会!况我军熟习水性,渡江北上,轻而易举,此为地利。天时地利人和俱有,正是国主成就大业之时,若是错过了,只能兴叹!”   国主听得有点心动,朝堂势力日益疲弱,未曾不是他的心头之痛、之恨,每每一想到这些年对中朝进贡金器银器、绫绢锦绮无数,心中便是忿忿不悦,想自己这些年过得郁郁不乐,也皆是因为国力疲软之故,因此,听得林仁肇的激扬之语之后,满腔斗志竟也被激发而来。   旁边的韩王见状,大呼道:“官家万万不可!林将军只是一时兴起,逞英雄之快。也不想一想当年淮南之战的惨烈,我军折了多少大将,毁了多少百姓家园,损了多少金银!那宋军凶如猛虎,如今要取回淮南之地,无疑是要将肥肉从老虎口中夺回,岂不是自取灭亡……”   国主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韩王住嘴,韩王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一眼林仁肇。   国主心动却又心疑,倒并不是将韩王的话的听在了心里,也并未是对林仁肇怀有私人恩怨,而是另有所忧,遂犹豫问道:“林将军所言甚是,趁着宋军无暇顾及之时,可以偷偷巧取。可若是宋军增持援军,又若如何呢?”   林仁肇神色坚毅,咄咄言语道:“纵然那时宋军驰援,然而形势已固,也已太晚矣!”   林仁肇的言语犹如落在铁盘上的铜豆,又如朗朗晴日下的暴雨,震得在座的诸人鸦雀无声,篝火熊熊燃烧,美酒甘肉的香味袅袅,舞女的长发裙裾令人眼花缭乱,这分明就是盛世之景,可每个人都似乎听到了兵戈铁马之声,感受到了猎猎战场上的炽热战火。   潘佑对林将军的激言激行分外赞赏,起身慷慨道:“臣真是受够了这种称臣纳贡的窝囊日子,此举可夺回我朝疆土,更能一解淮南百姓的思国之憾!臣虽不才,也愿意拼了这一身的骨头跟随林将军征战沙场!”   林仁肇言情激切:“请官家借臣数万精兵,臣率精兵北上,出寿春,渡淮水,据正阳,臣必将竭尽全力,收复故土!”   在座的诸臣有追随林仁肇和潘佑的,纷纷起身表明支持之意。   而以韩王、张洎为首的众人却持反对意见,张洎道:“微臣私以为此事不可莽撞,毕竟昔日之战让我朝元气大伤,目前中朝与我朝修好,尚且无虞,但若出兵夺地,因此激怒宋军,两国修好关系就会得毁于一旦,中朝更会对我国百姓实施报复,我朝将有倾覆之危啊!难道林将军想让数年前的噩梦重演一次吗?”   林仁肇激扬道:“张大人无须忧虑,臣以性命担保,免去国主的后顾之忧!”   林仁肇转头向国主禀道:“臣领兵出袭淮南之地,若是成功,于我朝大益;若是不成功,请官家族灭臣的全家,并只需向中朝赵皇帝禀明官家并不知臣的预谋叛反,将全部责任推到臣的一人身上!”   林仁肇大义凛然,令在座的诸人无不震感慨,也令张洎等人无可辩驳,潘佑动容道:“林将军真乃我朝虎将!将军有如此之心,臣怎能不支持?臣请官家拨与林将军五万精兵,将我朝领地悉数取回来!”   国主权衡之后,觉得林仁肇此计可行,说道:“朕觉得甚可,只是需要详细谋划,朕明日回都,你与朕就此事细细商议。”   林仁肇、潘佑、李平、陈乔等众人大喜,而张洎、皇甫继勋、刘澄、朱全赟等人则是眉头高耸、甚为不悦,也有诸多大臣忧心忡忡,摇摆不定,唯独那韩王恨得牙齿痒痒的,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对付林仁肇。   这狩猎晚宴草草收场,众人也都散去,国主回到自己的行宫寝殿,正欲休憩时,姚公公禀报韩王请见。   ☆、第四十七章 借精兵(2)   国主觉得奇怪,想都这个时候了,韩王为何还要来见自己?便招了韩王进去,韩王一进来就恳请直呼:“臣弟恳请官家收回成命,万望勿给林仁肇一兵一马!”   国主有些倦怠,敷衍道:“朕知道你与林将军有颇多龃龉,这一次,你就以国事为重,不较个人恩怨吧!”   韩王急道:“臣弟禀奏,并非因私人恩怨,乃是为官家着想,为朝廷着想,为国家的百姓着想啊!”   “哦?此事如何说起?”   韩王上前了几步,在国主跟前悄声道,“不瞒官家,臣弟已经觉察林仁肇有叛变不轨之心!”   此言一出,连国主也惊诧不已,然而,他对林仁肇的人品和忠心从无怀疑过,他怒声喝道:“胡说! 林仁肇虽狂妄些,但一直都是碧血丹心,何曾有贼子之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寸丹心也会变成黑心,更何况,臣听闻林仁肇镇守武昌时,常与渡江而来的中朝人密会。”   国主疑惑道:“此事当真?”   韩王进言道:“臣弟虽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林仁肇不可不防,不能不防!不知官家有否想过, 此次林仁肇请借精兵五万,深入淮南之地,若是一去不复返?该当如何?”   国主神色在烛光中变了又变,韩王之忧,未尝没有道理。   韩王趁热打铁,“臣弟听闻江北皇帝赵匡胤与林仁肇数次交手,赵匡胤都未得逞,私下里十分赏慕林仁肇,曾说过要是‘林仁肇‘若是为我所用,何愁得不到天下’之语,林仁肇此次突然说要带兵北去,是不是别有用意,说不定就会……”韩王故意停顿,面色似是十分难为。   国主神情越加凝重:“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下去?”   “说不定就会投诚中朝!”   国主面色郁郁,沉吟不语。   韩王再次恳切唤道:“官家!不能给林仁肇精兵啊!他不可信!”   “好了,朕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你容朕好好想一想罢!”   “是,臣弟告退。”   韩王走后,国主一人玉立于长窗前,望着天边闪烁的寒星,陷入了沉沉思索之中。   想来想去,亦觉得心燥难安,索性往国后住的婉荷殿信步走去,路过一处宫院时,只听得里面传来小宫女的哈欠声,原是小宫女上夜疲惫了,便絮絮叨叨地对身边宫女说起了闲话:“你知道吗?昨晚上国后娘娘一整夜都和林将军在一起。”   “可是真的?”   “当真,今天早上很多人都看见了。国后娘娘与林将军认识得特别早,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而且我还听说, 国主与林将军为了争国后娘娘,曾经大打出手。”   “原来国后与将军还有这样的情分,那昨晚上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会不会……”   “谁知道呢?嘘……我们还是小点声,宫里人多是非多,若是让旁人听见就不好了。”   两个小宫女絮絮叨叨地说完,又打了几个哈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国主的耳朵里落入了这几句话,心中阴霾更重,静静站了一会儿,又折身走了回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当林仁肇得到国主不予借兵的旨谕之后,情绪激动,想要面圣,被侍卫阻拦在行宫门口。   韩王从旁经过,坦坦然地跨过了殿堂门槛,取笑林仁肇道:“林大将军啊,有再大的能耐又怎样?此刻不也是像条等待施舍的狗吗?”   林仁肇神色不好看,隐忍道:“是不是你在国主面前进了谗言?国主昨天答应了我,今天就变了卦?”   韩王大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是我又怎样?若是国主真的相信你,又怎会不借给你几万精兵?哎呀,林将军你空一身本事,可却是毫无用武之地!”   “李从善!信不信我不会让你好过!”林仁肇恨得咬牙切齿,要冲上去教训他,身前被御前带刀侍卫阻挡,近他身不得,只能对韩王怒目而视,青筋暴露。   韩王冷哼一声,拂袖进了内殿。   侍卫冷冰冰对林仁肇说道:“林将军不要为难卑职了,国主有令,未得面圣。卑职不过是依令行事而已。”   林仁肇自知进去无望,在殿门站了半晌,最终落魄地离开。   ……   嘉敏正忙着让宫女女们收拾细软物品,想着等一会就要回都了,正在此时,阿茂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什么都不用收拾了,今天不回城了。”   “什么?不用回去了?”   阿茂有些难过道:“奴婢刚才得知消息,林将军的借兵请求并没有被恩准,国主现在都不愿意召见林将军了。”   “昨晚上不是说商议之后就答应林将军的吗?为何今日就突然间变卦了?”   阿茂抓了抓脑袋,也是十分迷糊,“奴婢也不清楚……”   嘉敏心中焦急,想林仁肇被拒,他的一番壮志之心不知道要受到多大的煎熬,再也坐不住,起身要往外走。   阿茂拦在了嘉敏的跟前,吞吞吐吐道:“国后娘娘还是别去了……国主他……”   “国主怎么了?”   “总之,娘娘去了也是没用,不如不去……”   嘉敏见阿茂的神色犹犹豫豫,越发狐疑,不顾阿茂的阻拦,前往国主下榻的荣和宫。   穿过了几个走廊,尚未即近荣和宫时,就听见宫中传来笙箫管弦,以及女子银铃笑声。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眼前的旖旎风光,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了她的心扉,让她猝不及防地痛。   殿内温暖如春,国主已经喝得醉醺醺地歪倒在龙榻上,而他的身边是鬓钗斜坠的裴婕妤, 她半露酥胸,斜横长腿,叫人一时不知道将目光落于何处。   国主亦无往日间的清逸俊美之风,全是风流浪荡之态,他的长发凌乱披于胸前,那结实肌肤上的小麦色透着诱惑的光泽,他俊美的脖颈上亦然留下了可疑的唇印。   国后的到来夹裹着殿宇外的一阵阵冷风,仿佛是靡靡之音中突然窜入了冷冽的音符,让裴婕妤猝不及防。   嘉敏冷冷而威严道:“下去!”   裴婕妤不甘心地甩甩袖子,微微整理了衣襟鬓发,方才出去。   国主有些醉意:“国后来了?来,陪朕一起喝酒。”他带着朦胧醉态,向嘉敏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边坐塌之上的空白处,示意嘉敏坐在他的身边。   那位置是刚才裴婕妤坐过的地方,嘉敏心中异常嫌恶,神情也是淡淡的、冷冷的,这样的神态落入了国主的眼中,便成了唇边的讥诮,“怎么?国后什么时候变得善妒了?看不得有其它女人陪着朕?还是国后觉得,国后陪朕喝酒勉为其难?”   “臣妾并不想喝酒,也并不愿过问适才之事,臣妾所担忧的是官家的决定,是国家的兴亡。”   “朕不明白国后所欲何言。”   嘉敏急急唤道:“官家!臣妾刚刚过来时,远远看见林将军失魂落魄地离去。臣妾不懂,为何官家的决定突然就变了?为何要答应林将军的借兵之事突然就没了?”   国主的脸上是极为不悦之色,忍耐着问道:“国后,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可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臣妾也不愿,臣妾也不想,可是臣妾做不到旁观,”嘉敏忧心忡忡,“林将军赤胆忠肝,一片丹心,为了国之兴亡,他都宁愿以全家性命作为押注,免去官家的后顾之忧,官家为何就不答应林将军的请求?为何就不能为淮南数以万计的百姓着想?”   国主的双眸透着气急败坏的眸光,向来温静的气性也有了几分戾气:“国后是在教导朕如何治理国家吗?国后虽为国母,可到底也是一个小小女子,所有见地说到底也是妇人之见。国后不要忘了自己身为女子的身份,也不要忘了自己身为国后的身份。”   “臣妾自知身为女子,眼界自是不如文武大臣们宽阔,单若是能助益官家,若是能有助于国民,臣妾真的宁愿自己不是一个小小女子,不是一个只拘囿于深宫之中的无知女人。”   她尽着自己最大的真诚,最热切的期盼,谆谆说道:“臣妾就算是居于深宫之中,也知道林将军是我朝的虎将,就算是淮北的赵皇听了他的名字也是极为害怕,林将军此次若能领兵而去,凭他智勇双全,以及他在军中的威望,何愁不能收复失地、安抚民心?”   嘉敏不知,正是自己的一番沥沥坦诚之语,字字句句宛若利箭,一支支插中了国主的心脏;她不知,正是“林仁肇”三个字已经让国主失去了平常的耐心,也正是这三个字成了国主心头之恨。   国主冷笑道:“林仁肇?国后今日处处为林大将军说话,国后深居宫中,怎又会得知林将军智勇双全,威望颇高?莫非昨晚之后,国后对林将军有了新的认识?”   国后愣了片刻,才困惑问道:“官家是怀疑臣妾与林大将军……”她像是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臣妾与林将军清白。况且,臣妾之所以居于深宫之中还能得知林将军的美誉,那是因为林将军是以功名显,令中朝闻风丧胆!我朝人人得知,又何况臣妾?”   嘉敏的言辞虽非完全属实,可也毫无隐瞒之语,那晚上她咬破了林仁肇的唇角,林仁肇再也没有放肆,只是抱她上马,拥着她骑在了马上,送她回了行宫。   可是,她的这些话听在了国主的耳里,字字句句都是刺心之语,国主不愿意再听得嘉敏对林仁肇的任何溢美之词,更不愿意看到向来柔婉温顺的她,却为了林仁肇而据理力争。   他从龙塌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嘉敏,紧紧逼迫着嘉敏的眸光,一字一语地道:“真是朕的好国后,字字句句都是林将军的好!”说罢,他再也不愿多言,摇摇晃晃地离去。   嘉敏如鲠在喉,凝视着国主的身影,茫然而痛心。   她有些发怔地往外走去,此处行宫,依山傍水,景色怡然,前方一人,正式已等候在此多时的林仁肇?   他身姿伟长,长发如银,立于一棵大树下,目光怅然、不甘又忧心忡忡地眺望北方。   “林将军是在忧心何时能收复故地吗?”   嘉敏见他眉间的隐忧更深,而白发似是添了更多,忍不住心酸,颇有愧意:“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你的忙。”   “你本不该插足此事,这是我与国主的君臣之议。”   “是你们的君臣之议,也是一国之兴亡,百姓之安危,不是吗?”   林仁肇默默无语,淮南旧地无可收复,一腔壮志无处可施展。   “或许是时不我与,这一次已经让故国的百姓们失望了,可是我不会甘心的!”林仁肇握紧了拳头,“下一次若有机会,我定会将赵宋之军杀得个片甲不留!让他们滚回自己的老巢!再也不敢打我唐的主意!”   嘉敏泪光盈睫,林将军为了一国之安危甘愿付出生命,可是君臣之间无可调解的误会,让一切复国的大计再次成为了空谈。   她只能感慨道:“我朝有将军护国,便能享千秋基业。将军要相信自己,将军的雄心壮志,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   林仁肇大为动容,甚至,有时候他都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子的眼界,要比一个男人高远阔大得多,纵然世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支持自己,可只要这个女人支持自己,他就会有无穷的信心,早晚有一天他又会像是猛虎一样驰骋在宽阔山野。   他凝望着眼前的佳人,温柔却坚定地说道:“嘉敏,我只有守护好了国,才能守护好你,才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他躬身施了一礼,“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放弃你的,终有一天,你会是我的女人,后会有期,保重!”   昨日才见,今日离别,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不知是何情何意?   林仁肇的离去像是带走了嘉敏身边的最后一缕阳光,望着他挺拔魁梧的背影,她唯有喃喃而语:“你可知,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定要保重,林将军。”   ☆、第四十八章 大理寺(1)   国主抱着酒壶踉踉跄跄地出去,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一直走到马房里,心下一动,抛了酒壶,跨马而上。   姚海追了过来:“官家这是要去哪里?”   “朕要去田猎!”   姚海一听,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央求道:“哎呦喂,官家喝醉了,还是别去了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杂家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国主不听,拍马出了马厩。   姚海忙令身边的小内监:“快!快跟上去!”   众人忙骑马去追国主,可国主跑得飞快,一眨眼就没见了。   国主骑马在林间狂奔,不知不就将跟随他的侍卫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冷风拂面,像是细密的寒针一样扎在国主的脸上,这让他清醒不少,他勒住了马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一处遮天蔽日的马尾松林中,而底下里杂草丛生,此时已寻不到任何小路。   忽地,草丛深处传出一声闷闷的吼鸣声,惊得座驾不安地刨着马蹄,国主用力勒马,也不能制止它的焦躁。   一群麻雀受了惊,忽地从草丛之中呼啦啦地四处窜飞,国主警觉地看向四周,下意识地抽出背囊中的箭,可摸到的只有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原来是出来匆匆,忘了带武器出来。   他身上只有一把平时把玩的精致短刃,他紧紧握住短刃,全身的神经都紧紧绷着,警惕地看向四处。   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嘶吼,一头庞然大物从草丛中突然扑向国主的后背,国主只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冷飕飕之气,酒醒了大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短匕,怎知马受到巨大惊吓,突然刨开了脚蹄,将国主甩了下来。   国主这才看清那压向自己的是一头狼,眼见得狼那无比尖锐的爪子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把长剑突然从草丛中谢逸而出,刺啦一声,那狼的脖颈被长剑划破,呜咽一声,摔向了草地。   草地上,还躺着一个握剑的女子。   与此同时,数个侍卫赶了过来。   侍卫们纷纷仓惶拜倒在国主的跟前,跪地领罪。   国主此时却无心情,此时此刻,他唯担心那个女子,从地上爬起来后,迫不及待地去草丛中查看,走得近了,国主才看清她的面容,竟是裴婕妤!   对于裴婕妤,国主并无多少情分,这次在行宫让她陪酒,不过只是心情郁郁,借她故意气国后而已。   可今日一见,竟让他起了怜爱之心,裴婕妤依旧是肤如凝脂,美貌端妍,只是她被狼撞在了树干边,昏迷不醒,十分惹人怜惜。   国主恍然发觉,原来宫中竟有此等绝色佳丽,只是他以前被蒙昧了,不懂得欣赏除了国后之外其他女子的美好。   “来人!将裴婕妤抬回行宫!传太医!”   裴婕妤回到行宫之后,太医纷纷来诊断,可一个个都手足无措。   裴婕妤并无外伤,太医们不知从何处下手,只能无奈地对国主禀告,说是裴婕妤的头部遭了重击,无药可医,能不能醒过来是要看天意了。   国主望着床上的裴婕妤,心中骤生一种感念和愧疚,他轻轻说道:“真是傻,为了救朕,你连命都不要了么?是朕以前辜负了你,朕不知道朕的身边,一直都有你的存在。只是,朕恐怕要辜负你一生了,朕请来了天底下最好的太医,可太医们也没有办法,朕对不起……”   此时,殿中突然传来一阵哽咽难继的哭泣声,那哭声越来越大,让房中的每一个人听着都十分刺耳。   国主沉声问道:“是谁在哭?”   芳花从一堆奴婢内监中往前走了两步,噗通跪倒在床边,哽咽道:“求求官家救救我家主子……裴娘娘平时连一只虫子都怕,可是为了救官家,她什么都不怕了……”   “朕知道。”   “娘娘虽然在行事言语上伶俐了些,脾性耿直了些,可那都是因为娘娘毫无心计,有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会惹得人生厌。娘娘的心其实是实打实的好,对官家也十分仰慕,每天都会向奴婢说起官家今天又写了什么诗,弹了什么曲……只是十余年里,裴娘娘一直未得官家的恩宠,若是娘娘就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别说官家,奴婢看着也是心疼难过。”   芳花的这一番动人描述再度让国主心生愧意,想自己居于一国主君之位,因着金银衣食、香车宝马都是伸手可得,就是天下美女也无一不无可囊入怀中,却也因此平白耽搁了多少女子的韶华岁月?   十多年了,裴婕妤竟是陪在他身边十多年了,还是当年在王府中时,圣尊后生前为他纳的妾室吧?可是他自己对此竟是十分迟钝,竟不知有这样的一个女人默默守护了自己十多年。   国主忧郁悒悒,无奈道:“你是她身边的好丫头,可是朕也救不了她。朕只能与你一样,共同祈祷裴婕妤早点醒过来。”   说罢,国主不忍心在房中继续呆下去,他怕自己多停留一刻,就会被一个奴婢小小期盼压得喘不过气,让他无法呼吸。   他大步走了出去,想要去找国后,却又想到那些小宫女们的闲言碎语,想到她为了林仁肇和自己据理力争,想到那一夜她夜不归宿,只身和林仁肇在一起。他心情抑郁,想要赋诗,铺纸研墨,执笔却不能写下一个字,想要练剑,那些御前侍卫怕伤着他的身,唯唯诺诺不敢使出真招,想要读书,翻卷生厌。   也许,唯一能解忧的除了杜康之外,还是在起伏不定的山丘上驰骋狩猎。   这次出外狩猎国主身后紧紧跟随了一群侍卫臣子,在青龙山上狩猎极为尽兴,捕获众多,当夕阳西下,众人打道回府时,已经收获了满满数车的猎物,至此,国主郁郁低沉的心情方才开怀些。   在回行宫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狩猎的队伍突然停滞不前,前面的人来报,原是前面的大路上被很多村民围堵了,一时半会疏散不开。   国主觉得蹊跷:“平时在城中也不见围得水泄不通,不能通过御车。前面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那侍卫禀道:“说是有一个化缘的行脚僧,帮村民解了难,村民们都来感谢他的大慈大悲。”   国主更是觉得不可理喻,心中暗暗惊叹,一个云游四海的行脚僧也能如此轰动众人?于是想看个究竟,拍马到了前方。   前面的一个岔路口,路上挤挤挨挨,无数村民都提着新鲜的水果,饭食点心,争相往前挤,竟丝毫也没注意到国主的御队来了。   国主下了马,问到其一个村妇,“为何你们都争相去供应一个行脚僧?”   那村妇激动道:“这位爷有所不知,在我们这一块啊,这位行脚僧名气可大得很呢!虽然年纪轻轻,却最能感化沐浴我们,我们都尊称他为‘小长老’。”   另一位年轻小伙子说道:“这位小长老可真是神了,除了念经持咒感化我们百姓外,还能治好千奇百怪的病!”   国主不信:“此事当真?莫非是什么怪力乱神?”   年轻小伙子连忙摆摆手道:“这位爷一看就是很少出城吧,不过也不能怪爷,若不是我自己亲身体会,我也不知道世间真有这等奇人。以前我得到了怪病,我娘为了帮我治病,将房子田产都卖了,请遍了各地的大夫,也没有治好,直到遇到了这个行脚僧,我娘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行脚僧为我念了一大篇经文之后,再敷用一些草药,我的病竟然就已经好了。”   小伙子的精气神特别好,欢快地指着手中的糖糕点心,说道:“我娘特别高兴,就做了这些糕点,让我送给小长老!”   国主将信将疑,世间真有如此神人?也不知道那小长老是何方神圣?长得什么样子?好奇之下,他来到人群中的最前面,进了一个小破庙。   见到小和尚的一刹那,国主不由一震,想不到这荒郊野外,竟有如此风流俊逸的人物?   那小和尚坐于破庙正中,闭目打坐,姿态如钟,周围虽然遍布着蜘蛛网,但和尚是静雅宁和之态,更兼得他五官挺拔,相貌清俊,若不是一个和尚,定然也是个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优雅贵公子。   国主向来喜爱那些仪表堂堂、气度风雅之人,且不说身边服侍的宫女内监都是模样清俊的,就是平时朝臣们面圣,都是沐浴更衣、焚香修容之后才敢入大殿,而那些从未面过圣的,都先要向国主递送一张画像,经过国主的过目之后,方能允许入殿堂面圣。   国主对人的相貌仪表、气质风度的挑剔之高,也难怪一般姿色平庸的后宫女子难得入他的眼,也鲜有容貌丑陋、不修边幅之人能近侍在他左右。   在第一眼见到小长老时,国主对小长老就生出了面善亲近之感。   小长老双眸未睁,声音清越可听:“阿弥陀佛!山庙鄙陋,不曾料想能在此处邂逅国主,当乃小僧三生之幸!”   国主惊诧不已:“你如何知道朕就是国主?”   小长老睁开眼,微微含笑道:“国主的脚步声轻灵,衣袂声清幽,呼吸声和缓,举国之下,除了国主能有这样的高雅之声,还有谁呢?”   国主听他言论玄妙,淡然一笑。   小长老继续道:“只是国主的脚步声凝滞,面带忧容,隐忧已经根深蒂固,不知国主是为何事忧心烦恼?”   国主见他问起,想到自己来见他不正是有事要求于他么?说道:“朕的一个嫔妃,不小心撞到了石头上,如今仍昏迷未醒,朕听说小长老能治人不能治之疾。”   小长老念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僧不才,但愿能以一试。”   国主听得小长老愿意一试,心中忽地松了一口气,又升起了无数的期望,忙命人将小长老请了出去。   小长老与国主一起回到了行宫,来到了裴婕妤的殿中,裴婕妤依旧陷入昏沉中,面色苍白。   小长老看了看,将一方绣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巾帕放在了裴婕妤额上,又旁坐一侧,手中持佛珠,念念有声。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一般,国主见小长老潜心持诵,不再去打扰他,抬了抬手,殿中众人都悄悄地退了下去,片刻之后,殿中悄然无声,国主伫立着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悄然出去了。   此时已是夜深澜静,四周皆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宫女内监,殿中烛光渐渐黯淡,唯有柜台一角的上关花散发着浓郁香气,充斥着暧昧旖旎的气息。   裴婕妤早已忍耐不住睁开了眼眸,看着小长老闭目诵经的模样,极为圣洁肃穆。   她忍不住捂着嘴笑,伸出玉足,悄悄地探到小长老的衣带上,脚趾上仿佛带着柔媚的、磁石一般的黏力,一点一点解开了和尚的衣带。   小长老起初尚能稳定心神,若无其事一般地诵经,到后来面色如云潮涌,终于丢下了手中的佛珠,一把握住裴婕妤的玉足,将她抱在怀中。   裴婕妤忍不住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娇嗔地点了一下小长老的唇瓣,“可是想死我了,都是你出鬼主意……”   小长老堵住了裴婕妤的唇,裴婕妤意乱情迷,将那装昏迷的辛苦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长老道:“若不是我的鬼主意,此刻你能和我在此逍遥快活吗?”   裴婕妤重又扑倒在小长老的怀里,滚入了锦绣罗幕中。   红烛跳了跳,最终熄灭了,窗外守夜的芳花警惕地看向四周,见四处没人,这才放下心,卷起了铺盖沉沉睡去。   如此一连三夜,小长老都是在裴婕妤的房中诵经,到了第四天的时候,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裴婕妤的宫女芳花向国主禀道,说是裴婕妤醒过来了。   国主放下了手头的奏折,前往裴婕妤的房中,问向小长老:“她怎么样?”   ☆、第四十八章 大理寺(2)   “阿弥陀佛,佛法有了感应,娘娘有所好转了。”   “小长老果然名不虚传。”   “国主过誉。小僧,还有个请求。”   “但说无妨。”   “国主此次田猎捕获甚多,若有慈悲之心,将对娘娘的病情大有裨益。还请国主将所狩猎物全部归于山林中,便是无限功量,须知‘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   “朕知道了,朕这就让人放生。”   小长老连道:“善哉!善哉!”   且说放生之后又过了一晚,裴婕妤悠然醒转,国主进来探望,问道:“你好一点儿吗?”   裴婕妤微微颔首施礼,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细声细气道:“嫔妾谢谢官家惦记,嫔妾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也没有觉得头疼,……只是……没有一点力气。”   “你躺了那么久,没吃过什么东西,当然没有力气。来人,给裴婕妤端上她爱吃的膳食。”   裴婕妤受宠若惊,忙道:“嫔妾谢过官家!”   “何以言谢?若不是你救了朕,朕竟不不知你是如此勇敢。”   “嫔妾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做了嫔妾该做的而已。”   此时,殿外传来裙裾悉索声,外头宫人禀道:“国后娘娘驾到。”   鬼使神差地,国主从宫女芳花手中接过玉碗,一手揽过了裴婕妤入自己的怀中,一口一口地喂药到她的唇边。   国后入了殿,正撞上这一幕,宛如入了冰窟,那一刻,心都寒了。   裴婕妤是何等品性的女子,除了生得美之外,一无是处,而偏偏心性高雅的国主,竟会对这样的一个浅薄尖酸女人恩宠……   嘉敏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心痛,像是一把迟钝的刀缓缓割着她的心。   国主瞥到她失望而痛苦的表情,心中骤生报复的快意,他搁下了玉碗,一把紧紧搂着裴婕妤,在她额上一吻。   裴婕妤受宠若惊,想自己十多年都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就在她以为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而彻底放弃争宠的念头时,国主竟然给了她一个吻!   裴婕妤也看到了立在殿中门前的国后,心中好不快活,好不得意,索性故意勾住国主的脖子,娇娇娆娆地索取更多的吻。   这一幕,毫无征兆地刺痛了嘉敏的眼眸。   她黯然转身,悄悄地走了出去,正如她轻轻地来,可这一来一去之间,已经是沧海桑田,心境大为不同。   国后悄然离去,涌入国主心中的竟然是一种失落的感受,他猛地推开了裴婕妤,以娟子擦拭自己的唇瓣,那上面留下的女子气息,让他感到陌生。似乎是一枚诱人的杏子,以为会香甜可口,可是咬了下去,方知是苦涩而奇怪的味道。   他有些冷淡道:“你好好休息。”   国主大步走出去,远远看到嘉敏行在曲折回复的水上廊上,三五步追上前,站在嘉敏的跟前。   嘉敏不愿理他,径直从他身边经过。   国主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狠狠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妒忌了是不是?”   嘉敏心如刀割,闭了眼,深呼一口气,言语恭敬,却有着不可亲近的冷漠:“臣妾没有。”   国主凝望着她的脸,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妒忌的蛛丝马迹。   他无比失望,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难过,是不是心在痛,是不是觉得那个裴婕妤根本就不值得朕去在意她?”   嘉敏淡淡道:“难道在官家心里,臣妾一直都是酸妒妇人么?其实,臣妾一直都觉得裴婕妤挺可怜的,她居于后宫也有十多年,可是一直未得到国主的半分留意,如今她终得国主的眷顾,臣妾该为她高兴才是,臣妾为什么要难过呢?又为什么要伤心呢?”   国主不甘心,抓住了嘉敏的手腕,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告诉朕,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你内心的真实所想,没有一字一语的勉强之语?”   嘉敏微微地勾起唇角,勉强一笑,“裴婕妤救了国主,大病初愈,国主应该多陪陪她才是。”她黯然转身,嘴角上的笑容依然,可眼中已经滴下了冰凉咸咸的泪水。   国主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是一场煞费苦心的表演,却没有一个观众。不知何时风已起,吹乱了他的长发,也吹迷了他的心绪,甚至都没留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小长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垂眸道:“阿弥陀佛,国主的难题已解,也该到了小僧向国主请辞的时候了。”   国主有些诧异:“小长老要走?”   “小僧再无逗留此地的因由。”   “小长老帮了朕,朕还没有好好地感激你。”   “阿弥陀佛,‘放诸生命,病得除愈,众难解脱,放生修福,令度苦厄,不遭众难。’这都是裴娘娘的造化,也是国主的果报。小僧不敢领受谢意。”   国主若有所思,沉吟良久:“解脱,修福……若小长老当能让朕解脱一切烦扰,修得家国齐福,朕又如何能让小长老离开?”   “小僧不敢。”   “小长老无须自谦,小长老虽然年轻,可道行不浅。不瞒小长老,朕曾经感到万种烦恼,在痛苦时分亦想遁入空门,可总觉得因缘际会,尚未到来。今日得以遇见小长老,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暗示,既是如此,还望小长老面授佛法精义,解开朕心中的千万愁绪吧?”   国主此语正合小长老之意,小长老双手合十,谦恭道:“小僧云游四方,不曾在任何一处挂单,今日得知遇之恩,乃是小僧宿缘,如此,小僧若再执意离去,便是甚为不妥了。”   国主大喜:“醉吟先生云:‘自学苦学空门,销尽平生种种心’,朕一直对这样的心境心生向往,也想对深如海的佛门有所进益,如今有小长老教诲,朕莫不感到欣慰。”   如此,小长老就留在了国主的身边,无论是用膳还是散步,或者是批阅奏折之时,小长老都几乎是形影不离,为国主讲解佛经,阐述佛理,将那六根、四谛、天堂、地狱、循环、果报之说徐徐道来。   数日后,全部田猎仪仗班师回朝,眼看暮色将近,已经无法在城门下钥之前赶回城中,国主下令在附近的大理寺中休憩一晚。   这大理寺地方阔绰,但门禁森严,围墙比宫城中的还要巍峨高大,是审判案件、囚禁犯人之地。   国主的兵马来得突然,路上行人并未清理干净,在整肃的仪仗中,突然迎面撞来了一个粗布衣裳的妇人,那妇人满面皱纹、头发花白,不过是个山村老妪,哪里曾遇到阵仗?   老妪吓得跑起来,突然窜入了马路,惊得国主的马腾空而起,国主也几乎被摔下马。   因着老妪惊了御驾,众禁卫将那老妪揪住,正要将她押走,国主见老妪一脸惊恐,颤颤巍巍,分外可怜,喝令众人将老妪带到自己跟前。   老妪见到明黄衣袍,知是遇到了天子,吓得双腿一软,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地挤成了一团。   国主怜悯她,宽厚问道:“老人家别怕,朕不会责罚你。”   老妪如临大赦,一个劲地磕着头,“谢国主不杀之恩……谢国主不杀之恩呐!”   国主问道:“老人家住何地,为什么会一直在这里?”   老妪这才转过一口气,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嘶哑着声音哽咽道:“求国主开恩呐……老妇的丈夫已经……”老妪说到此处,擦了擦眼角,泪水遍布了她皱纹丛生的脸。   “老人家不急,有何难处只管慢慢说。”   老妪这才伤心道:“老妇的丈夫被关押在此处已经有四十三年二百六十一天了,这些年,老妇风雨无阻,无一日不在盼着丈夫能出狱,能看一看他的孙子啊!”   国主诧异不已,四十三年,那还是烈祖皇帝在时,想这老妇人在此蹉跎等待了一生,日日等候在此,却遥遥等不到一个结果,又看这老妇身形佝偻,或许过不久就会与世辞别,到彼时,这对老夫妇唯有在阴间相遇了吧?   国主念及此,既动容不已,问向老妪:“老人家先别急,老人家丈夫的名字是?”   “良人贱名郑文宇。”   国主吩咐已来恭迎的大理寺卿,命道:“去将郑文宇的案卷翻了出来。”   大理寺卿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捧着卷宗,恭敬道:“微臣已经查阅,当年郑文宇犯了一条命案,杀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所以才关押到现在。”   那老妪哭诉道:“当年老妇的丈夫在城中做着小买卖,怎知那大户人家的公子蛮横欺压,两人起了争执打了起来,分明就是那贵公子自己撞在了削尖的木桩上,却要赖到老妇的丈夫身上。我们不过是平门寒户,哪里又辩得过世家之族?还望国主替老妇做主啊!”   国主说道:“老人家别伤心,朕做主将你的丈夫放出,免去你日日夜夜的苦等,好让你们一家人早日团聚。”   老妪惊诧地张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更怀疑自己听错了,姚公公只好将国主的话大声地重复一遍:“国主已经答应放出你的丈夫,让你们家人早些团聚!还不快谢恩!”   老妪喜得“噗通”一声重又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响亮地朝天磕头,嘴里呼道:“青天大老爷啊!您终于开眼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守了一辈子,终于守到了!”   末了,又朝国主磕头:“国主的大恩大德,老妇感念不尽,以后天天烧香,祈祷国主身体康健,万岁万岁!”   国主见老妪开心,心情也十分舒畅,命人将老妪扶下去,让老妪喝些茶吃些点心。   这时,一侧的大理寺卿却有些为难地说道:“那老妪所言有失偏颇,官家可不能信她片面之言。”   国主一笑了之:“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此案已经过去那么久,当时到底如何发生此命案,朕一点也不想知道。”   大理寺卿道:“官家慈悲心肠,可是法不容情,国主若是开了此先例,则有失公正,若失了公正,百姓则会不平而怨……”   国主挥了挥手打断他,“够了,别拿你那一套法与情的大道理来给朕听,朕累了,还不让朕好好休息?”   大理寺卿也不敢懈怠,忙迎请国主仪仗入内。   膳食之后,国主与小长老一起在大理寺闲走,一边谈佛论经,行到高楼处时,国主突然屹立不动,望着楼下的一处风景,移不开目。   小长老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原来是那老妪与老伴儿相见的一幕,遥遥只见老叟出狱后搂住老妪,像是哄着小女孩一样,又是给老妪擦泪水,又是逗得她又哭又笑。   国主感慨道:“想不到朕的一时善心,却换来了他们的希望。”   小长老道:“善哉善哉!妙法亦如是!国主已经渐有所悟了,先是放生万兽,此时是放生人命,此为国主的慈悲心,也国主的天性佛性。”   “朕只救他一人,又如何能体悟佛法之精妙?朕在想,有数十年冤错案的何止于那老叟一人?因犯了小错而被拘禁在此,终身不自由,而毁了多少人幸福和期望的,又何止于那老叟一人?所以,朕决定,要重录囚徒,将那些犯罪轻的、关押时间长的,朕都酌情减刑;若是有情有可原的,朕要将他们全都放回去!”   小长老欣慰道:“阿弥陀佛,小僧要恭贺国主,等到国主忙完这一切,小僧将为国主讲述十善业道经。”   国主点了点头,进了殿内,命人将卷宗全都搬到桌案上,自己一人专心致志地批阅着,几乎将一半的囚徒都赦免了罪,又将大半的囚犯减了刑罚,只留下罪大恶极的囚徒,让他们保持原刑不变。   整座大理寺仿佛过节一样喜庆,那些囚徒们以为再也不能得见天颜,却没想到喜从天降,向国主所在的方位连磕三个响头。   国主见众人如此高兴,龙心大悦,此时也正是裴婕妤进言的最佳时机。   且说自从在青龙山裴婕妤救了国主之后,国主对她十分礼遇,虽不宠她,却进了她的位置分,封她为嫔,准予她常伴随身侧。   ☆、第四十九章 释囚徒(1)   这一日,国主在书案上翻阅卷宗,正改得认真时,裴嫔端来了点心和热茶,嗲声嗲气地说道:“这都是官员们应做的事,国主交给他们去做就是了,又何必自己劳神费力呢?”   国主颇有些乐在其中:“并非朕不相信官员做得不好,只是朕亲自做这些时,心中能真正感到愉悦平和。”   裴嫔顺着他的话道:“又何尝不是呢!臣妾听说这些日子,每天都有释放的囚徒们在外面砰砰地磕着头呢!”   国主淡然一笑:“他们若真能感念朕的恩德,那就从此重新做人,也不辜负了朕对他们的期望。”   “如今天下人谁人不知国主仁慈宽厚?谁人不敬服国主、爱戴国主?只是……”裴嫔说至此,故意低了头,语声低低,似是十分低落。   国主斜睨了一眼她,“怎么了?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裴嫔说道:“只是国主偏心了,国主只顾及到百姓们,难不成就顾及不到自己了么?”   “哦?这话可怎么说。”   裴嫔伤感道:“臣妾想,在宫城外有大理寺关押囚徒,在宫城内何尝没有关押之所。臣妾想到至今关押在冷宫的女人……”   国主掷了笔,略有沉吟。   裴嫔觑着国主的神色,继续说道:“臣妾每每想到她们,就觉得她们甚为可怜。”   国主沉吟道:“朕也知道后宫之中,冷宫是个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只是这些被关在冷宫深处的女人们与大理寺的囚徒有所不同,她们所犯的过错与皇族密切相关,她们勾心斗角、用心险恶,甚至谋害皇室子嗣,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臣妾知道,罪有大有小,人也有可恕不可恕,可官家近来不是说众生平等么?如此说来,宫中嫔妾犯错,与普通百姓犯错,又有何区别?况且宫中的女人本来就可怜,为了生存,为了苟活,有时也是迫不得已才犯下了错事,还望官家可怜可怜她们,也算是可怜可怜臣妾的忧悯之心吧。”   “祖宗之法,朕不可妄废矣!此事以后再说吧。”   裴嫔不甘心:“官家今日大赦大理寺的囚犯,是因为官家亲眼目睹了老妪的痴痴守候,是老妪感染打动了国主。可若是国主去冷宫处看一看、瞧一瞧,就知道那里面的人活得有多不堪。冷宫中有曾经犯错而被圣尊后关闭的嫔妃,更有烈祖皇帝、元宗皇帝在时而被关押的嫔妾,到如今已有数十年,大多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国主既然能怜悯大理寺外的老妪,为何就不能怜悯冷宫的老女人呢?”   “你今日来就是希望朕能放出冷宫的嫔妃么?可是冷宫中有你的故人?”   裴嫔额心冒汗:“臣妾……臣妾不过是兔死狐悲而已……有时候做恶梦梦见自己不知何时也被打入冷宫中,就会在噩梦中惊醒……”   “好了,朕知道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国主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裴嫔不再多言,悄声而退。   国主无心案头的笔录工作,裴嫔的话语在他心头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连同小长老的“与佛如来,同一慈力”、“与诸众生,同一悲仰”的佛经讲解悉数在他脑中徘徊。   他揉了揉额心,大赦天下有先例可循,可关押嫔妃的冷宫……?那是被历代帝王遗忘的阴暗角落,再无过问的道理。   也或许,他可以去冷宫一趟。   国主的回宫引起了阖宫震动,国主去青龙山狩猎之前,宫中清宁,可在国主回来后,一切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国主不仅没有带回来一两只猎物,却带回来一个俊俏的和尚。   主后不睦,而向来花枝招展、尖酸刻薄的裴嫔竟能得近天颜,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宫中的流言像是暗处飞舞的蚊子,迅速在阴暗的角落里嗡嗡飞窜,有人说国后与林将军有染,有人说裴嫔舍身救了国主,还有人说那小长老是得道高僧,能让人起死复生,在添油加醋的描述中,那些传言增添了无数的神秘色彩,引得人遐想连篇。   初雪的那一天,国主批完奏折,漫步到窗前,看漫天飞舞的小雪,万籁寂寂,而一股莫名的忧愁亦然笼上了心头,不知自己忙忙碌碌是为何?   突然地,裴嫔的那些话毫无征兆地浮上了他的心头,想到如今天气已是十分寒冷,城中百姓都点起了火炉,吃着火锅或者炙肉,可是冷宫中的那些人呢?   想到此,他心中蓦然一动,迈开了脚步,在风雪中往冷宫而去。   冷宫的城墙已经斑驳倾斜,似随时都要坍塌。尚未近前,国主便感到一股渗人的寒气逼迫而来,他不得不紧了紧缕金丝织锦银狐毛领,在推开锈迹斑斑门的时候,有了片刻的迟疑。   身边的姚海小心翼翼道:“冷宫为肮脏污浊之地,官家还是别进去了吧?”   国主龙眉微蹙,依旧是走了进去。   破旧的房屋中散发着一股陈腐的臭味,像是混杂着饭菜的馊味,又像是死老鼠的臭味,更像是便桶的骚味,国主感叹道:“果然污浊,非人之地。可在如此龌龊的地方,竟然长期生活了数人,而这样的生活,竟是朕想不到的……”   国主正想着裴嫔所言不差的时候,突然扑过来一个佝偻干枯的身影,那身影紧紧抱住国主的腿,竟像钳子一样搂抱着他不松手。   原来是一个鸡皮鹤发、披头散发的老妇女,癫狂到了极处,竟是神经质地大喊大叫:“皇上!皇上终于来看望臣妾了!臣妾叩见皇上!”她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亮的头,咧开唇角娇嗔道:“皇上不怪臣妾了吗?臣妾曾是无辜的,臣妾只要皇上宠一宠臣妾,臣妾什么都可以做。”   这一幕唬得姚公公不轻,忙将那疯女人从国主的身边扯开,那疯女人此时见了国主,犹如有了一根救命稻草,岂有松手的道理?   国主身后的侍卫冲上了前,将那个疯女人粗暴地扯开,重重地丢在了地上,那疯女的膝盖磕出了血,却还不死心地朝国主爬了过来,哀怨地呜咽道:“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皇上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她尚未爬行几步,就被侍卫踩住了手,那个疯女人便可怜兮兮地跪爬在雪地里,单薄得像是一张草纸,随时都会被风刮走。   国主凌冽问道:“她是谁?”   姚公公走上前,仔细认了认那疯女人,禀道:“是烈祖皇帝的淑妃,已经疯了,所以才将国主认成了烈祖皇帝。”   国主心中生出一股凄凄之感。   姚公公又进言道:“此女人,是否将她拖下去杖毙?”   国主看向破旧的屋檐下,只见数个衣不布体的女人颤颤巍巍地缩在一起,一个个都是乱首垢面,非人非鬼的样子,稍微干净些的,也全都目光呆滞。   如此一见,果然她们比大理寺中的囚徒还不如,国主心中生出了矜悯之心,挥了挥手道:“都放了吧,让她们迁出宫,若是在宫外还有家眷的,就让她们回老家,若是实在无处可去,就让她们搬居到西苑的养性殿去,一应供应万不可亏待了他们。”   吩咐完毕,国主再无心情,准备踏步离去,在跨出铁门的一刹那,突然间,一股幽幽细细的声音响起,在这小雪的初寒天气里分外清越。   只听得那清宁的歌声唱道: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国主听得入了迷,那歌声虽不格外动人,但有着哀怨的委婉,听得人心中凄凄哀哀地,有天地旷远、世间唯剩下虚渺之感。   这幽僻冷宫荒废芜杂,就连人的心也早就化成了枯木,成了死灰,可是谁唱着夏日碧荷的旖旎柔情?是谁钦慕江南莲花深处的幽会?又是谁对情郎有着灼灼热烈的期盼?   仿佛被牵引一般,国主循着声音来到了冷宫的侧院里,这进小院竟是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虽四壁皆空,但一应摆设都十分齐整,而院中的一棵悬铃木挂着冰晶雪白的雪珠,更增添了小院清寒素白之感。   那清越的歌声竟是从树梢上发出,国主循声望去,在瞩目到窅娘的一刻,七窍魂灵飘飘然如飞天际。   窅娘一身素雅的单衫,瘦薄的身子仿佛展翅欲飞的白鸥,娇俏而灵活地旋于枝头。   她脚尖轻踮,仿佛是生长于枝头的一朵皎洁白花,又或者是栖息于枝头的小鸟雀,仿佛是迷失不知所踪的妖灵,飘渺轻远地让人抓不住。   而她的面容,于妩媚中有一股柔弱,于妖冶中有一股哀怨,真真地将国主的魂魄都吸了走。   这副面容好熟悉,似曾在哪里见过?   国主费力思索,可是一时片刻也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此曼妙勾人的女子。   窅娘轻轻哼唱着曲子,飘然旋转着身躯,当一曲终了的时候,将手中的数尺白绫抛向了树枝,悠悠望着小雪飞舞的天空,望向宫殿的深处,凄然道:“嫔妾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官家了,嫔妾只愿下辈子再与官家相会,只愿下辈子再也不是局囿于宫中的女人,与你只不过是民间普普通通的夫妻。嫔妾,这一辈子,就只爱你一个男人。”   说罢,她将白绫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双脚蹬离了树枝……   国主终于想起,她就是曾经的窅娘,他忙冲了出去,将窅娘从树枝上放了下来,抱在自己的怀中,急道:“朕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窅娘尚有一丝余气,微睁了桃花眼,幽幽问道:“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好想你……”一语未尽,竟晕了过去。   国主愣了一愣,就连嘉敏也不曾这样以“你我”来彼此称呼,而她,如此直白,如此温存,是最触摸内心的挑逗,以及最坦诚的欲望。   国主将窅娘抱出了冷宫,又命太医火速赶来,太医诊脉之后,略皱了皱:“娘子忧思过度,已经伤及肾精,又常年食不净、衣不暖,气血两亏,积年累月,已成了大气候。”   国主心中大为内疚,“都是朕的疏忽,若不是居住在冷宫中,她也不会受这样的折磨。”   太医道:“若要调养也不难,只是要费些心费些时日而已,但凡以后衣食用度精致些,或是再也不用像曾经那样忧思,就会有慢慢养好的一日。”   “她当然会有养好的一日,因为朕要复她窅贵嫔的身份,一应物品用度都必须是精细备至,朕要她之前所受的全部委屈都补偿回来!朕要让她以后的日子是锦衣玉食!”   姚海大吃一惊,说道:“可是窅娘曾经犯了大过,曾对圣尊后大为不敬,窅娘本是冷宫罪女,若是让她一跃而成嫔,祖宗之法,实无先例。”   国主不悦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窅娘纵然有错,可十多年的时间也足够她赎罪了。至于祖宗之法都是死的,难道以后朕每做一个决定都要翻翻祖宗的家法么?!你最近的话是不是也太多了?!”   姚公公浑身一凛,如此一想,自己近来的确是屡屡进言,惹得国主不悦了,缩着身子立在一边,再也不敢多言一语。   菁芜侍奉在侧,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袖角擦拭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官家万岁啊!老奴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老奴……老奴……”她一时激动,竟然呛得说不出来话,亏得一个小宫女给她捶了捶背,这才缓过一口气。   国主见到她也颇为惊讶:“你不是菁芜姑姑吗?”   菁芜的鬓角染上了风霜,脸上也增添了许多斑点皱纹,可神情样态依旧是令人嫌恶之样,实在不像是忠良之辈,国主对她尚且有一丝耐心,不过是怜悯她是服侍自己的故人。   菁芜咽了咽口唾沫,激动地呼道:“官家还记得老奴!老奴也不知道祖宗积了什么德,还能蒙国主恩赦!官家可能不知道,老奴和窅娘在冷宫中吃尽了苦头……”   ☆、第四十九章 释囚徒(2)   国主有些不耐烦听菁芜废话,抬手道:“也多亏了你不离不弃,在冷宫中对窅娘尽心照料。你年纪大了,若是身体不舒服,尽管请太医给你开药,若是手脚不便,也可以让茗淳宫的宫女们去做这些事。”   菁芜欢喜得眉飞色舞,伏倒在地上,响亮地磕了一个头,大声道:“谢官家隆恩。”   恰在此时,温暖的帘帷中传来一声柔弱无力的叹息,国主一喜,知是窅娘醒过来了,走到她身畔,见她星眸微睁,红唇天生微微翘起,面色是小麦肌色,又透着苍白之颜,虽然姿色比不上嘉敏、乃至裴嫔,但天生一股妩媚之态,竟将后宫中所有的佳丽都比了下去。   更何况她脖子上的那一抹淤青的勒痕,更诉说着刚才惊险的一幕,以及她往昔遭受了多么不公而残酷的对待。   窅娘的眸光在国主的脸上、身上逡巡,傻傻地笑了笑:“我是在做梦吗?是你吗?”   犹如坠在了深深的迷雾中,她伸出了枯瘦的手,轻轻划过国主的脸,轻轻地、梦呓般地呢喃, “十多年了,原来你的额头也有了浅浅的细纹了。十多年了,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会,可是醒来总是很惆怅,很孤独,也很绝望。有时候想,那么痛苦,为何不早点了结自己,可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还来不及让你知道我爱你,我想你,就这样白白地来了一世。可是,冷宫的日子真的是好苦好苦,而我的盼望也永远没有尽头……”   窅娘泫然落泪,冷冷的泪水滴在国主的手上,让他的手心轻轻一颤;窅娘的手指尖也是凉凉的,划过他脸上的肌肤时,带来一片冰冰的沁骨之感。   国主不觉也怜悯情动,伸出手握住了窅娘的手,深深说道:“你不是在做梦,朕在你身边。”   窅娘感触到国主手的温暖,脉脉地凝视着他温柔而深邃的眸子,突然拔了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戳向了手腕,国主尚且来不及阻拦,窅娘的手腕上已经蜿蜒出了细密的血水。   看到手腕上的血,感受到那锐利的疼痛,窅娘愣了半晌,傻傻地问道:“这是真的,是真的……”   窅娘这番恍惚、虚弱、痴情而惊慌失措之态,更触动了国主,他替窅娘温柔拭去手腕上的血,安慰道:“以后可得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了……”   而窅娘却突然揽手抱住了国主,她有些苍白无血色的红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印上了国主的唇瓣,让国主猝不及防。   国主要推开窅娘,推开这个单薄柔弱的女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就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嘉敏,嘉敏与林仁肇的一幕幕……嘉敏对他的不在乎……   明明她已经不在乎了,为何还要总是想起她?   国主的心中涌起酸涩、难受之感,他闭上了眼,任窅娘在自己的唇瓣印上了柔弱无力的唇迹。   窅娘越发妖媚,双手像是枝蔓一样勾住了国主的脖子,柔弱无骨地缠着国主。   国主能感知怀中娇俏的身子渐渐变得温暖,像是一个小火球似地偎着他的胸膛,可是对这个娇柔的身体,他并没有过多的兴致。   他轻轻地分开了窅娘的手,温言道:“你的身体还不太好,好好养着。朕会再来看你。”   “可是 ……”   “朕懂得,以后你会一直居于茗淳宫中,那冷僻之地再也不会拘囿你。你放心吧,朕不会亏待你的。”   窅娘点了点头,而目光确是惶惑的、惶恐的、却又是忐忑的、小心翼翼的,一直到国主走出去之后,窅娘才收了那让人忧悯的目光。   菁芜佝偻着腰过来,给窅娘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如今出了冷宫,大可凤翔九天!”   窅娘的嘴角闪过一抹得意之色,更有愤愤之态:“也不枉这些年本宫受了这么多的苦!只是那居于正宫的国后实在是可恶!”   “那个小丫头算什么?想当年在老奴的眼皮子底下,她不过还在玩泥巴呢!”   窅娘冷冷一笑,“小丫头?玩泥巴?你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当年本宫就已经看出国主尚是郑王时,就已经对这个小丫头产生了情愫,当时本宫就想将这个小丫头除去,没想到她挺有韧性,竟能从掖庭狱中逃了出来,更能一跃而成为国后。”   “那都是因为娘娘被困住了,才让这个小丫头逞了能。”   “是否她的运气还说不定,本宫只知道,国主对她依然深情不逾。否则,也不会对本宫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那娘娘今后该如何打算?”   “先养好了身体,滋养了容颜,至于其它,则慢慢走着瞧。”   窅贵嫔的复出让宫中聒噪起来,并打破了沉寂良久的后宫,那些地位卑贱的御女们看到国主相继宠幸裴嫔、窅贵嫔,似乎看到了重获恩宠的曙光,一个个精心打扮,尽态极妍,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沐浴皇恩。   宫中,似乎又姹紫嫣红起来,而更热闹的是,后宫之中开始了大兴土木,修了很多的寺院。   原来是那小长老自从入宫后,夜夜与国主秉烛夜谈,讲经解书,让国主向佛之心愈切,又忧心与佛尊距离遥远,便在宫中原有的寺院之外,大兴佛堂。   与此同时,窅贵嫔的茗淳宫添置一新,其富华奢丽不亚于柔仪殿,而饭食粥菜精细奢靡,每每一道菜品都出自营养搭配的考量,窅贵嫔一人飨用不尽,分发给了伺候她的宫人,又将一些金银器玩赏赐给了众人,如此迅速笼络了一大批人。   “哎哟!窅姐姐的宫殿好精致啊!知道的羡慕国主对娘娘的疼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踏入了天上宫阙了呢!”话音未落,裴嫔已经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   “原是裴妹妹,快请坐。”   窅贵嫔招呼裴嫔坐下,自有小宫女端上了茶。   窅贵嫔的目光如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妹妹还是这么光彩照人,看来就算服了本宫的离魂毒,也没能让妹妹损了玉容。”   “既然说到了离魂毒。”裴嫔伸出了手,微微一笑,“我已经帮了姐姐出宫,姐姐也该兑现承诺,还我解药了。”   “那是当然。”窅贵嫔朝菁芜点了点头,菁芜取过一个黄澄澄的细口小瓶,递给了裴嫔。   裴嫔拿了过来,洋洋自得道:“姐姐如今心想事成,要恩宠有恩宠,要地位有地位,谁不巴结着姐姐呢?姐姐想要用人,勾勾指头,就会有无数人来为姐姐效劳。姐姐以后就让我轻松一下吧。”   窅贵嫔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裴妹妹似乎话中有意?”   “姐姐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已经对姐姐仁至义尽了,而姐姐却使出对我下毒以此威胁的手段,实在是让妹妹寒心。如今姐姐地位尊贵,自然不再用得上我了,而我也厌倦了之前担惊受怕的生活。所以,还请姐姐放过我一条生路。妹妹告辞了。”说罢,裴嫔匆匆起身。   窅贵嫔笑道:“咱们姐妹两联手的次数可是不止这一回,如今好不容易在冷宫之外团聚了,妹妹为何又这么急着要走?妹妹连茶都还没有喝上一口呢!”她亲自将桌上的茶盏递给裴嫔,笑盈盈地,特别温柔客气。   裴嫔见惯了窅贵嫔这种说变就变的脸色,凝视着她递过来的茶水,却并不接过,“妹妹可不敢喝了,若是姐姐再给我下点了什么,我的这条小命可不够姐姐折腾的。”   “妹妹这话就是打本宫的脸了,难道在妹妹的眼中,本宫真是六亲不认之人?”   难道,你不是吗?裴嫔心中腹议,却不敢说出,只是淡然一笑,飘然而出,她衣裙袂袂,带动香风飘飘,一丝丝一缕缕地窜入了窅贵嫔的鼻息中。   窅贵嫔冷冷一笑,“你当真以为凭你个人之力能救本宫出冷宫吗?”   听得此语,裴嫔背脊发凉,转过了身困惑地望着窅贵嫔。   窅贵嫔暧昧地问道:“宫里新来的那个花和尚,应该才是真正帮本宫出冷宫的人吧?”   裴嫔心里咯噔跳得很厉害,就连手心里也沁出了微细的汗珠,她强抑心中的恐慌,装作淡定地说道:“我不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窅贵嫔走近裴嫔,脸几乎贴在了裴嫔的脸上,从她的鬓角一直嗅到了她的耳畔,冷幽幽地呵着气道:“你当然知道。”   窅贵嫔的呵气声像是毒蛇的蛇信,舔舐着裴嫔的细皮嫩肉,让裴嫔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窅贵嫔陶醉地嗅了嗅,“真香啊!妹妹身上总是这么香,还有一股悠悠的檀香呢。”   裴嫔掩饰着:“那是我上午上香礼供时,不知怎么蹭了寺里面的檀香。”   窅贵嫔似笑非笑,“是么?妹妹骗得了别人,可又如何能骗得了本宫呢?妹妹是与那花和尚一起入宫的,想来在青龙山狩猎时,妹妹就与那和尚翻云覆雨了?若不是那和尚阿弥陀佛的,国主也不会想到放生,更不会想到进入冷宫探询,妹妹说是吧?”   裴嫔的背上也是汗津津的,原以为自己与小长老偷情一事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被窅贵嫔一语勘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果然,窅贵嫔只不过是揣测之语,这裴嫔就露出了草包本性,十分不经吓了。   裴嫔再也绷不住,哀哀求道:“好姐姐,你既然知道了,可千万一定要给妹妹保密,要不然,我和小长老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窅贵嫔抓住了裴嫔的软肋,唇角勾了勾,冷笑了数声,那笑声嗡嗡震动着裴嫔的耳膜,震得她发疼,浑身发毛似地抖。   窅贵嫔厉声道:“你也太大胆了些!竟然做出秽乱宫闱之事!”   裴嫔急得脸上一层细腻腻的粉都快要掉了,挽住了窅贵嫔的臂膀哀求道:“好姐姐,你就可怜可怜妹妹吧,这十年来我虽然处于宫外,又是锦衣玉食,可我的日子从来就不比姐姐好过,国主一次也没有宠幸过我,我不过就是宫中的一具活着的死尸而已。好不容易遇到了小长老,我才做了一回女人,姐姐难道就忍心这么残酷地去告发妹妹吗?”   窅贵嫔轻轻拍了拍裴嫔的手,笑道:“妹妹紧张什么?妹妹花容月貌,正当风韵成熟,这样年纪轻轻,别说妹妹舍不得,本宫也舍不得呢!只要妹妹心中有我这个姐姐,本宫哪里又会去做那种告发的龌龊小人之事呢?”   裴嫔又惊又讶,窅贵嫔的反复多变让她惶恐不安,她犹然不信地问道:“真的吗?姐姐真的心疼妹妹?”   “当然,你我从认识一开始,就是拴在同一条线上的蚂蚱,谁都逃不了,你说,是不是?”窅贵嫔伸出手,猛地捏住了裴嫔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裴嫔的下巴捏碎。   裴嫔瞪视着窅贵嫔,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拼命地点头。   窅贵嫔松开了裴嫔,娇笑了一声,道:“乖,真是听话。只要妹妹一直这样尊重姐姐,忠于姐姐,姐姐不仅会帮着你瞒天过海,更会让你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裴嫔逃也似地从茗淳宫出来,脑子里嗡嗡作响,自此之后,自然是不敢对窅贵嫔有一点点的不敬之态了。   ……   嘉敏懒妆初起,对镜揽妆。   元英挽着她的乌黑发丝,喟然感叹道:“娘娘这些日子憔悴了些,总像是睡不足似的,一天天地慵懒了,饭食上也没有什么口味,如今看这气色,竟是不如以前的丰润白皙了。”   嘉敏凝望着扬州水心镜中的自己,的确是暗淡了不少,曾经的她肌肤细腻白皙如瓷,掐一掐就会嫩得出水一般,可是如今已不再那么光彩华美,她亦生出了些懒意,一直未曾好好地保养自己。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对镜感叹一声道:“是了,也不知为何,近来总是会感到神情倦怠,心情低迷、连装扮的心思都没有了。也是该好好保养自己,去取些雪姬粉。”   元英却有些迟疑犹豫之色,嘉敏从镜中看到了她的犹豫之色,奇怪问道:“怎么了?”   “那雪姬粉已经没有了。”   嘉敏更觉奇怪:“雪姬粉还是国主与本宫一起取了茉莉粉,交由尚服局去调制的,本宫还未用过几回,怎么就没了?”   “娘娘近来的心思未免也太倦怠了些,殊不知不仅仅敷脸用的雪姬粉,就是好些世上稀有的绫罗绸缎,珍珠宝贝也被国主拿去给了窅贵嫔。”   “窅贵嫔?”嘉敏微微侧首,“就是近来被国主大赦,从冷宫放出来的那个女人?”   “奴婢不能理解,冷宫被废弃、嫔妃被安置也就算了,可唯独这个窅贵嫔,凭什么能有如此待遇?就连娘娘才有资格飨用的珍珠宝贝、燕窝鱼翅她竟也能用上了!”   嘉敏微微闭目沉吟,“窅贵嫔就是窅贵嫔,若不是今朝她在宫中搅起了这么大的风浪,本宫都几乎想不起来,她还是本宫的故人。”   “故人?”   “在你之前就已认识,当然是一位故人了,只是不知她现在的样子为何?本宫还真想去看一看。”   “可是,本就不应该是她来给娘娘请安的吗?”   “她如今推说自己病着,天长日久的,不知何时才会到柔仪殿来?罢了,本宫自去瞧瞧她。”   ☆、第五十章 青腰虫(1)   宫外一片冰晶雪白之色,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缀满了天空,天地已融为了一片,宫殿屋宇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白雪,整座宫城都成了一副绝美幽静的画,只听得雪落地面“扑簌簌”的声音。   仿佛,整个宫城都已经沉睡了。   嘉敏知道,在这看似平静之下,却有着汹涌暗潮。   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气,这宫里的日子,以后只怕是更加难过了。   尚未进得茗淳宫,便已能感受到窅贵嫔所获恩宠不浅,宫门前的辅首擦得澄亮,两旁摆设是高丽国进贡的龙柏。   殿内富丽堂皇,嘉敏本以为看到的窅贵嫔会躺在床上,是一幅病恹恹的情态,却没想到窅贵嫔光彩照人,一情一状,一肌一颜,竟比自己还要富有韵味。   窅贵嫔立在芙蕖花窗下,身穿一件翡翠缎织牡丹花纹鸾裙,头挽牡丹发髻,遍插金镶玉步摇、金镶宝凤凰挑心,戴金迦陵频迦耳坠,明媚耀眼,气质格外出挑。   嘉敏无法用言语去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对了,是一种妖冶妩媚的气息,妩媚得近乎危险,仿佛娇艳的罂粟,或者,是灵动的曼陀罗,让人移不开目,只想一步一步,接近她的身畔。   但是,嘉敏知道,她不能接近窅贵嫔,这是一个人让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女人。   窅贵嫔也感知到了有人正灼灼注视着自己,放下手中喂鸟的汤匙,回头一瞧,偏偏瞧见了让她最不想见的人。   相比于嘉敏目光的情怡柔和,窅贵嫔的眸光更加阴沉而犀利,仿若刀片一般地往嘉敏的身上刮遍。   窅贵嫔冷幽幽地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不到当年那个无知的小丫头,如今竟是掌管后宫的国后娘娘。”   元英骤见窅贵嫔,不知她的厉害处,呵斥道:“窅贵嫔是嫔位,见了国后娘娘的还不参拜施礼!”   窅贵嫔斜睨着眼,冷冷地瞧了一眼元英,菁芜会意,“啪”地一巴掌掴在元英的脸上。   此次情况实在出乎意外,不仅元英捂着火辣辣的脸,愣了愣神。   窅贵嫔妖冶一笑:“国后娘娘先别生气,此宫女以下犯上,对臣妾实在无礼,这是臣妾让贴身宫婢在教训宫人。”   嘉敏亦是冷冷道:“可别忘了,这是窅贵嫔对本宫无礼在先,是不是,本宫也要给你一巴掌?”   窅贵嫔宛然一笑,翩然屈膝行礼,“臣妾何来对国后娘娘无礼之说?臣妾只是还来不及给娘娘请安而已。臣妾拜见国后娘娘。”   窅贵嫔如此反复多变,倒是让嘉敏有些错愕,辨识不得窅贵嫔的真性情。   窅贵嫔恭敬行礼,于礼法上丝毫不乱,竟让嘉敏找不出茬子对付她,可嘉敏看到了元英脸上的巴掌印,心中实在不满,略一计较,也不让窅贵嫔起身。   窅贵嫔身子本来就没养得大好,尚且虚弱,此时保持着屈膝躬身之态,不过片刻而已,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嘉敏见此,心中的怒气方才消了些,悠悠缓缓地道:“那冷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死人窝,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出来,更让本宫对你刮目相看的是,你的花容月貌,丝毫也不减当年。”   窅贵嫔面色苍白,一条腿已经开始发着抖,这样请安的姿势十分别扭,竟比她寻常练舞的舞姿还要难受,她咬了咬道,“国后娘娘不也是从死人窝里出来的吗?那掖庭狱和万兽园比冷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娘娘从往日的囚徒成为了现在的后宫之主,可见人总有翻身的那一天,说起来,臣妾还是像娘娘学习呢!学习怎么笼络国主的心,也好让国主对臣妾宠冠后宫呀!”   嘉敏并不为窅贵嫔的话所激怒,只是闲闲地看着窅贵嫔,悠淡雅致一笑。   窅贵嫔有些困惑,心中顿时没了底,“娘娘笑什么?”   嘉敏轻轻拂去肩头上的晶莹雪花,那白莹的雪花飘在了地上,“窅贵嫔,你知道吗?我们有共同的地方,曾经都吃过很多的苦头,也曾经在最艰难的时候仅仅求得一份温饱,只希望能够活下去,活下去就够了。可我们也有着最大的不同。”   窅贵嫔的鼻尖上冒出了更多的汗珠,直勾勾地盯着嘉敏,那样的目光总像是怀着无数恶毒,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化成一支支毒箭刺穿嘉敏。   嘉敏神情淡漠,缓缓靠近了窅贵嫔,在她耳畔冷冷道,“你与本宫最大的不同,是心的不同。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宠冠后宫。”   窅贵嫔气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而头上的朱宝钗饰也悉悉索索地抖动。   “元英,咱们走!”   窅贵嫔几乎咬碎了银牙,眸光锐利地刺向嘉敏的背影,恨不能啃其皮肉。   菁芜忙上前搀扶起窅贵嫔,又忙着给她揉腿。   窅贵嫔抓过桌上一把鸟食,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贱人!竟不再是过去的小白兔了!竟然敢反咬本宫一口!”   菁芜道:“娘娘别急,要是想动手,奴婢随时待命。”   窅贵嫔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碎食,心中突然有了主意,问道:“给鹦鹉喂的那些虫子还有吗?”   菁芜已意会到窅贵嫔所说何意,邪魅地低头哑声道:“都养着呢,娘娘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整座柔仪殿都是冰莹洁净的一片,院内的葱茏苍柏都笼上了厚厚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嘉敏未让宫人们将积雪洒扫,在国后的纵容下,众宫人们在雪地里堆雪、打起了雪仗。   阿茂堆了一个歪三斜四的雪人,回头一见国后正瞧着自己,笑嘻嘻地问道:“娘娘,奴婢堆的这个雪人是最好看的吧?”   阿茂还来不及说完,连声“噗通”,数个雪球同时砸到了阿茂的身上,还有一个雪球正好砸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这滑稽的样子让院内的宫女都咯咯地笑了起来,嘉敏也忍俊不禁。   接下来更热闹了,阿茂团起雪球一个个地砸回去,雪地里顿时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声音。   嘉敏感叹道:“宫中规矩严,难得看到大家这么开心。”又转头对身旁的元英说道:“你也去玩一玩吧。”   元英笑着摇了摇头:“奴婢的年纪已经大了,不同这些小孩儿,再说了奴婢的力气大,要是真团了个雪球砸到他们身上,岂不是要让他们肿起好多个包来?”   众人都忍不住笑。   嘉敏心中生出羡慕之情,这么大的雪,或许只有这些豆蔻年华的小宫人才有活泼泼的兴致去玩耍,而自己,终归是没有那份玩雪的情趣了。   元英问道:“娘娘也不出去团个雪人么?”   院中阿茂被雪球追得厉害,跑了过来说道:“元英你怎么又变笨了,娘娘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怎能团雪人?”   元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呢!娘娘一到冬天就手脚发冷,太医都交代了, 娘娘要多泡泡温泉,才有益于凤体安康。”   嘉敏道:“的确是已经好久没有去永春宫了,如今正是将息保养之时,也正好可以泡一泡近来所受的腌臜秽气。”   自围猎之后,入冬以来,嘉敏心情一直郁郁,永春宫温泉或许可以借以解颐。   永春宫的风景与别处相比,更添一番情趣,宫人的精心打理让这里成了一片葱茏缤纷的花海,鲜花繁茂,绿草匝地,犹如春天。而在另一头,是皑皑白雪、冰莹晶粹的世界。   这交相错致的景色,是人间留连的芳华。   只是物是人非,曾经在这里与国主恩爱缱绻,如今却只剩下冷淡相对,时间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一切,也让人猝不及防地接受着一切。   温泉内水汽氤氲,嘉敏摒退了众人,只有元英侍候在身边。   正在宽衣解带的时候,突然外面“咯噔”一声脆响,将嘉敏和元英都吓了一大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窗户上了,元英道:“奴婢去看一看。”   嘉敏伸手拦住了她:“你先将花瓣都洒到水中吧!本宫去瞧一瞧。”   嘉敏走出了温泉殿,原来是一只小麻雀砸到了窗棱上,掉在了地上,嘉敏捡起了麻雀,看那小小的麻雀受了伤,正要捧着小麻雀进殿时,突然听到了殿内传来一阵阵尖叫。   嘉敏大感不妙,急忙冲入了殿内,元英痛得在地上打滚,而浴殿中,到处飞舞着黑色的小虫!就连水池中,也密密麻麻地都浮着黝黑的小虫。   元英大声叫道:“娘娘别进来!”   嘉敏不管,情急之下,忙扯下了浴殿的帷幕,将元英紧紧包住。   与此同时,守在外面的宫人们听到了尖叫声,也全都冲了进来,那些小虫子受到了惊吓,像是一窝蜜蜂一样全都飞走。   可纵然如此,也已经太迟了!元英浑身上下已经被虫子蛰得大大小小好多个红肿的小包。   嘉敏的心如焦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问道:“疼不疼?疼不疼?”   元英咬着唇角,摇了摇头:“没事的,奴婢不疼,只是被虫子咬的地方有些红。”   嘉敏忙命人摆驾回宫,又传唤太医给元英敷上了药粉,如此一来,元英觉得身上的刺痛感消解了很多,红肿也褪去了大半。   嘉敏才放下心,以为这不过是被平常的小虫子咬了,用上太医调制的药膏,就不会有大碍。   怎知到了半夜的时候,嘉敏突然听到了元英压抑的呻吟声,那呻吟声一阵又一阵,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嘉敏来到元英的床边,“元英,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元英含糊地呻吟道:“娘娘……奴婢……好……好痛,奴婢是不是快死了……”   嘉敏听此大惊,忙命人点了灯,不看不要紧,开灯之后,吓了一大跳,似乎根本就不识得眼前的人竟然就是元英。   元英的胳膊和半边脸红肿得可怕,冒着让人恶心的黄色大水泡,元英难耐奇痒,用手去去挠,那黄色大水泡被抓破,登时流出黄色的液体。   嘉敏大惊失色,捉住了元英的手,不让她去抓挠,可元英忍不住痒,狠命地要伸手挠自己,她意识混沌,难受得直哼哼:“痛……痒……”   几个宫女看到这番情貌都已经吓得呆了,嘉敏喝道:“还不快按住她!”   一语惊醒众人,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元英,元英挠不到自己,只能痛苦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   “快!快!快传太医!”   偏偏值夜班的太医不识得这症状,急得束手无策,嘉敏令人漏夜将宫城外的太医们都请进了宫,此时鸡鸣三声,已近天亮,而元英也完全丧失了意识,不仅容颜如鬼丑,浑身肿得更像是一个血红的蚕蛹,样子极为可怕。   太医们站满了一地,却是愁眉不展,惶恐不安,只能无能为力地摇头。   嘉敏见他们的神色,心中也冷了半截,她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吕太医,宫中太医无数,有奇技淫巧的太医也无数,可是能在紧要关头帮助她的,唯有吕太医。   吕太医道:“微臣愿以一试。”   嘉敏大喜,抬手让众太医离开,待到殿中只剩下他们几人时,她这才急切问道:“吕太医果有神法,只要能治好本宫的贴身奴婢,本宫一定大大有赏。”   吕太医微微颔首:“国后娘娘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何曾在意赏赐?只是娘娘奖赏微臣金山银山,微臣也会让娘娘失望啊!”   嘉敏的笑颜僵硬在脸上,“吕太医!你是在戏弄本宫么?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办法么?”   此时,一个浑厚磁性的声音乍然响起,“的确是无药可救!就算救得她一条性命,她也永远会变成钟无盐一般丑陋的女子。”   嘉敏惊讶不已,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熟悉的嘲弄声,她这才发现,吕太医身边站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内监,而那个小内监出挑的身形出卖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就是曹仲玄!   ☆、第五十章 青腰虫(2)   嘉敏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   吕太医解释道:“适才娘娘差人去传召微臣时,曹公子刚好与微臣煮茶清谈, 曹公子又听说了娘娘奴婢的症状,说是此前见过此症,便装成微臣的随从,一起过来了。”   救人要紧,嘉敏也不再计较,问向曹仲玄:“公子之前见过此症状?”   曹仲玄道:“再也寻常不过!此症状与绿矾之毒甚似,都是毁人肉身,严重者,能将肉身化为血水。”   嘉敏摇头道:“本宫早就告诉过你们,元英所中之毒非为绿矾之毒,而是被虫子所咬。”   曹仲玄问道:“可是被一种形似蚂蚁的小虫所噬咬了?”   嘉敏点了点头。   吕太医受了启发,忙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药瓶,将药粉敷在元英的伤口上,又从一个澄蓝的小瓶中取出黄色药膏,塞到元英口中,元英不再痛苦地扭动身体,显然,那药已经起了作用。   吕太医说道:“曹公子的一番话提醒了微臣,元英应是被青腰虫所叮。微臣行医大半生,只在医书上见过,还从未遇见真实的情况。此青腰虫有大毒,虫液能剥离人皮。”   嘉敏听得悚然心惊,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虫子会有这么大的危害力,她轻轻安抚着自己急骤的心跳,问道:“那元英她……”   吕太医抚着自己长须,沉吟道:“一日之后,元英如果能喊口渴,那就再无性命之忧了。只是……”吕太医道,“只是纵然伤口上新长出了皮肉,也会形成永久的伤痕,微臣无能为元英姑娘除去疤痕。”   嘉敏心惊而心痛,看着元英意识混沌的样子,只恨不得从来就没有去过的永春宫泡温泉,要不然,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   吕太医犹疑问道:“微臣觉得奇怪,这青腰虫是春夏之际才会出现,元英为何会在下雪的冷寒天气中被叮咬?”   嘉敏叹一口气道:“是在永春宫泡温泉时被咬的。那里气候温暖,花木繁盛,虫子自然也就比别处多了……”   “错!”曹仲玄一言否定,“娘娘是被人陷害的!”   嘉敏一怔,如果这真的是被人陷害的,那么那个人的手段也太毒、太狠辣了!!   曹仲玄冷冰冰地说道:“娘娘自己说是在泡温泉时发现了被虫咬,可见,早就有人精心布置了这一切,娘娘衣服褪尽,赤身裸体时,更容易碰触青腰虫。而那个人,想要陷害的根本就不是元英,是你,国后娘娘!”   曹仲玄的话虽然冷冰冰地毫无人情,但未尝不是句句在理之言,也如当头一棒敲痛了嘉敏,原来,只要她在宫中一日,这步步惊心的危机永不会有停止的一日!   她回忆着在浴池中惊险的一幕,“本宫想来仍旧惴惴,若不是本宫出去救那只受伤的麻雀,躲过了一劫,只怕此时躺在这里的就是本宫了!”   曹仲玄问道:“娘娘可知虫子是被谁放出来的?”   嘉敏陷入了沉吟之中,“突然之间冒出了这么多青腰虫,定然是有人故意喂养的毒虫……”   曹仲玄道:“微臣得知宫中新宠了两位美人,难道娘娘从来都没有怀疑到她们?”   “是窅贵嫔!一定是窅贵嫔!那裴嫔虽然尖酸刻毒,但胆子小、无计谋,所以,此事定非裴嫔所为,宫中除了窅贵嫔,还有谁敢置本宫于死地?”   曹仲玄道:“既然已经怀疑到了窅贵嫔,相信只要有了证据,那窅贵嫔就难逃其咎了……”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禀报:“教坊女官求见娘娘。”   “薛九来了?”   一听到薛九的名字,曹仲玄顿时哑口无言,心中苦笑一声,压低了帽檐,悄悄退到了一边。   薛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边疾步匆匆地走进,一边心急地问道:“奴婢听说元英被虫咬了,不知道元英怎么样?”   当她看到元英惨烈的模样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元英姑姑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前两天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嘉敏攥紧了拳头,“元英是被人害的,是被窅贵嫔害的,窅贵嫔本来是想要害本宫,是本宫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   “窅贵嫔?就是那个宫中御妻、王公品妇都争相巴结的窅贵嫔?”薛九怒气冲冲地说道:“奴婢早就觉得那窅贵嫔不是什么好人,如今看来,她果然为毒妇!奴婢这就奉娘娘之命,去将窅贵嫔提来问询,要杀要剐,悉听娘娘之便!”说罢,气冲冲地就要出去,大有要马上提了窅贵嫔头颅来见的气势。   嘉敏忙制止道:“你先别急!如今我们虽然怀疑是窅贵嫔所为,但尚无证据,若是冒冒失失地去问罪于窅贵嫔,势必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薛九虽然直爽心急,但并非莽撞冒失之人,听得国后这一番言语,倒也冷静下来,看着床上的元英,哀痛道:“奴婢也只是一时心急,看到元英这个样子,就很难受很难受……”   吕太医安慰道:“娘娘不必过于忧心,元英历此大劫,自有国后娘娘的福祉庇佑,而微臣也自当会竭尽平生之医学,让元英康复。”   薛九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吕太医向嘉敏施礼:“若无别的吩咐,微臣先行告退,微臣还得为姑姑熬制药膏。”   嘉敏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吕太医了。”   吕太医躬身而退,曹仲玄也低了头,提着药箱轻轻地退了出去。   薛九本未对这个小内监留心,可看他的步态身影,与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一模一样,也顾不得和嘉敏长叙,跟着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曹仲玄的越发压低了帽檐,几乎躬着身子。   薛九一声娇叱:“站住!”   曹仲玄不能动,背对着薛九低着头。   薛九摘了他的帽子,又惊又喜:“果真是你!”   曹仲玄冷嗤一声,不予以理会,继续往前走。   薛九气急败坏道:“曹仲玄你给我站住!”   “娘娘有何指教?”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会出现在国后的殿堂中?又为何会打扮成一个小太监? ”   “恕我无可奉告。”   薛九气呼呼道:“曹仲玄,别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你扮成小太监闯入柔仪殿,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她灵光一现,脑中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双手叉腰,堵在曹仲玄的身前道,娇嗔道:“你不告诉我也可以,我直接到国主面前告上一状,或者在这里大声一喊,到时候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这一招对曹仲玄果真有奇效,不过对他而言,所担忧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国后的清誉与安危。毕竟有的前车之鉴,此事如果真被国主知晓,后果将不可想象……   他突然转过了身,放下了手中的药箱,一步一步朝薛九走了过来,目光深情而灼热。   薛九从未见到曹仲玄此等冷峻迷人模样神态,只觉得目眩神迷,像是被雷掣电击一样,浑身上下都动不动,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曹仲玄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做你想让我做的事。”   薛九周身的血液恍如被凝固一般,脑子也是空白一片,只有曹仲玄那魅惑的男性气息,一点点地朝她逼近,让她几乎窒息。   曹仲玄将她逼迫到了墙角,单手撑在墙上,将薛九逼迫到墙根上,让她再也无路可退,而沉沉的眸光,依旧是深深地凝视着薛九的脸。   薛九面色酡红,像是醉了的晚霞,呼吸越来越急促。   曹仲玄突然揽过了薛九的腰肢,俯下了头,在她的唇瓣上印下浅浅的一吻。   薛九猝不及防,就这样醉倒在曹仲玄的吻中,那一刻,好似升到了云端之上,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用去想……   也不知道多久,曹仲玄放开了薛九,提着他的药箱,翩然离去。薛九呆呆愣愣的,尚且还没有回过神,似乎刚才所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一幕,只是梦中的情景。   等到她回过神时,曹仲玄早已不见踪影。   薛九摸了摸唇角,又摸着自己绯红发烫的脸颊,这才慢腾腾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她一连好几日都是这样,常常是吃着饭,或是走着路的时候都会傻傻地笑起来。   就连身边的侍从宫女黛烟也是觉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家的主子犯了什么毛病。   嘉敏守候在元英身边寸步不移,亲自给她挑破黄色水泡,又细细均匀地给她抹药,生怕不经心就会弄痛了她,好在元英在午时时刻终于醒了过来,索要水喝。   嘉敏大喜,忙命人端来了水,喂元英喝下去。   元英喝了一大口水,感激涕零,动容道:“奴婢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国后娘娘,真好。”   嘉敏安慰道:“傻丫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呢!你以后会好好地,知道吗?”   元英点了点头,看到自己的胳膊肿得像是巨龙竹,泛着可怕的红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亦是肿胀如气球,她哽咽说道:“奴婢这个样子,好像是火烧一样,是不是奴婢以后就会跟那些火烧的人一样,毁了容?”   嘉敏的神情复又黯然无光,是啊,哪怕是世间上最灵验的仙丹妙药,也不能恢复她往昔的肌肤。   元英嘶哑着嗓音说道:“娘娘不说话,奴婢就知道……就知道……”元英潸然落泪,极为不舍道,“奴婢就知道已经毁了容,奴婢毁了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奴婢倒是不怕,奴婢所怕的是以后再也不堪服侍娘娘了,奴婢好舍不得娘娘……”   嘉敏只听得肝肠寸断,“你说得都是哪里的话?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本宫都不会赶你走,本宫都会一直让你在本宫的身边。”   元英大为动容,十分欢喜道:“真的么?娘娘所说的都是真的么?娘娘不会丢弃奴婢?”   嘉敏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再说了,本宫是一国之后,想要什么灵丹妙药没有?本宫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的肌肤恢复如初。”   元英这才放松了心,傻傻地一笑,牵动唇边的伤口,又疼得她龇牙咧嘴起来。   “才刚刚苏醒,这会子又是笑又是哭的,到时候可真成了鬼不鬼、人不人的样子,那又算得了什么?”   随着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大殿处走来清丽颀长的身影,是黄保仪进来了。   黄保仪行了个礼,其情其态依然是幽香若兰,清雅如莲,嘉敏总是喜欢她这样情怡宁和的气质,与她在一起,仿佛远离了世间那些纷扰喧嚣,只有清风日露,只有琴棋书画,只有高贵优雅的一切。   黄保仪近来是深居简出,总是以冷如冰山的态度冷冷对待国主,也让国主待她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是再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分了。   嘉敏有些惊喜,“多日不见,保仪来了?”   黄保仪道:“说来亦羞愧,嫔妾本该时常来向国后请安的。只是嫔妾一向都在德昌宫中整理古籍,鲜少出门,久而久之,也就懈怠了,还望国后娘娘勿要苛责。”   嘉敏道:“保仪虽然居于后宫这样斑驳的染缸,却依然能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淡地避离是是非非。”   黄保仪以清冷之言自嘲道:“若是真能清新寡淡地避开宫中是非,又怎会前来专程看望元英呢?”   嘉敏的心暖融融的,感动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此时众人都去淳茗宫凑热闹,你却还能惦记着本宫。”   黄保仪浅浅笑了一笑,“只因满宫之中,嫔妾唯独赏识娘娘的人品,也唯独将娘娘当做了知己。昨日就听说了柔仪殿的宫女被毒虫之液侵蚀之事,只是熬制药膏需要时间,这才晚了时间。”   她从随侍宫女的手中拿过一个琥珀冰晶的小瓶,倒出了芳香四溢的香膏,轻柔和缓地抚在了元英受伤的肌肤上。   元英既惊动又惶恐,不自在地扭动身体,要起身给黄保仪行礼,“奴婢贱躯,怎堪劳烦主子玉手?奴婢实在是惶恐……”   黄保仪唬道:“涂了这香兰露后,最不可随便移动身体了,若是妄自移动,就不能让你的肌肤复原,会形成难看伤疤了!到时候,你看国后娘娘会不会将你赶出去!”   元英再也不敢动,乖乖地任黄保仪在她的身上涂抹药水。   嘉敏笑道:“保仪亲调药膏,自然是神丹妙药,比太医们调制的药膏要精细百倍,只是让保仪费心了一个晚上。”   仔细看去,黄保仪眼角下果然有着青黑之色,想来是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清雅道:“这又有什么,到底是人命要紧,况且嫔妾调制的香兰露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能舒缓元英的肌肤之伤而已。”   顿了顿,黄保仪又道,“嫔妾亦多日未曾和娘娘一叙,娘娘若是得空,不妨一起去赏览雪景?”   嘉敏知道黄保仪有话对她说,而在殿中人多眼杂,实非一个说话的清净之所,与黄保仪一起漫步在雪后的御园中。   ☆、第五十章 青腰虫(3)   雪后的宫城愈加枯萎清冷,树上、屋檐上的积雪也都尚未融化,远远望去,竟是一片白雪绵延之景,而今岁梅园的梅花亦是寂寥地盛放,远不如往年开得轰轰烈烈,在更遥远的宫墙角落中,可见到拔地而起的高楼,那是正在修建的寺院。   黄保仪停下了脚步,凝望着远处空茫的风景,捧起了一捧白雪,幽然说道:“宫中一切看起来都是风平浪静,可只不过是被白雪遮掩了丑陋和真相而已。”她转头望着嘉敏,沉沉说道:“嫔妾有些担心你,国后娘娘。”   嘉敏摇了摇头,“本宫不怕。”   “娘娘不怕自然是好,可是暗处的小人刀刀毙命,阴险至极。”黄保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一簇雪花,陷入了忧思之中,“嫔妾的香兰露只能纾解元英肌肤上的伤疤,却不能让她恢复相貌,嫔妾看到她的时候,心底深处就会冒起一层层的寒意。元英被害成这样,绝不是偶然!是他们故意要对付娘娘!”   嘉敏心思沉沉惴惴,“本宫亦知道如此,只是尚无确切的证据。”   黄保仪悚然心惊道:“难道娘娘要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后再动手?那个时候就太迟太迟了!青龙山狩猎之后,先是裴婕妤获宠,再是小长老入宫,然后从冷宫中又钻出来一个窅娘!这些日子,娘娘一个人是清净了,可是嫔妾却看到国主天天往窅贵嫔的茗淳宫中跑。国后娘娘,如今宫中看着是越来越热闹,但实际上已是越来越乌烟瘴气了!与其晚动手让他们形成气候,不如……”   “保仪是说……”   “今日元英受难,无论是否那窅贵嫔所为,也无论是否证据在手,就算是栽赃于她也不为过!”   黄芸寥寥数语,让嘉敏大为惊动,想黄芸多么一个清冷馨雅的人儿,竟也能如此心狠毒辣,而自己身为国后,便有着可以利用权势的优势,就算是陷害栽赃一人,又能如何?   她看向冰雪已经融化的水面上,有不少鱼儿透过冰窟窿畅游,鱼嘴儿一张一翕,嘉敏从鱼食盒中抓起一大把鱼食,丢入了水池中,那些鱼儿便争相恐后地争夺鱼食。   嘉敏心中一动,道:“多谢保仪提醒!本宫倒是记得第一次入茗淳宫时,发现窅贵嫔的宫中养了鸟儿,只要在她宫中的鸟食中找到青腰虫,就算她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楚!”   黄芸点头称可:“那嫔妾就等着宫中清净的那一日了。”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安排着。   阿茂备下了大量青腰虫,混杂在谷物之中,与淳茗宫中喂鸟事的太监相撞,趁着小太监弯腰捡东西的时候,悄悄地与他的盒子掉了包。   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一切之后,嘉敏带众人直入茗淳宫中,气势浩荡。   茗淳宫的一干众人见得国后来势不善,皆是大气不敢出,纷纷跪倒在地,其中有个伶俐的小宫女正要从外踏入侧门,见此阵仗,忙悄悄地溜了出去通风报信去了。   嘉敏扫了一眼宫院,冷冽下令:“搜!”   众人纷纷四散开去,往宫中各处散去。   此时,突然一声厉喝:“谁敢动!”   殿门正中,菁芜双手伸开拦在正殿前,色厉颜疾。   阿茂喝道:“哪里来的刁奴?竟敢违抗娘娘指令!来人了!将她拿下!”   菁芜高声道:“贵嫔娘娘养病在身,国主圣谕,不论是谁,都不可妄自惊动贵嫔。”   嘉敏听闻此言,心中狠狠一抽搐,那个她曾经以为是彼此唯一的男人,竟已庇护起别的女人了。   她轻启朱唇,凛然说道:“窅贵嫔陷害本宫,本宫自然要搜!但凡阻拦者,格杀勿论!”   数个侍从上前将菁芜拖走,那菁芜倚老卖老,气焰再嚣张,此时也不过是个狼狈不堪的老妇。   窅贵嫔从殿中走出,她似乎是刚从小憩中被惊醒,神情慵懒,“国后娘娘三天两头地往臣妾宫中来,不知道的以为国后娘娘十分眷顾臣妾,知道的只当国后娘娘醋妒,三番五次地要来找臣妾茬了。”   嘉敏冷冷一笑,“找茬?窅贵嫔未免想得也太美了点,本宫此次来可不是找茬,本宫是来捉拿罪人的!”   窅贵嫔娇笑数声:“罪人?娘娘是在说笑话吗?臣妾宫中的宫人、宫女虽非个个都是老实之人,可也绝非是敢犯下罪错的人。况且就算臣妾的下人们犯了错,也还用不着国后娘娘亲自问询呢!”   嘉敏不欲与她多言,冷冷道:“窅贵嫔言之过早。众人听命,搜!”   众人进了窅贵嫔殿中,翻箱倒柜地搜索,嘉敏因预谋设计在先,只等人翻检到鸟食,好将窅贵嫔一举拿下。   就在殿内一团糟时,外面传来了步履匆匆的声音,外面的太监以悠长尖细的嗓音禀道:“国主驾临!”   此时,窅贵嫔冷漠奢傲的神情突然大变,既惊慌又无助,恍若一个受尽委屈的小新妇,嘉敏惊异于她的神情变化竟能如此迅速。   只见窅贵嫔给了菁芜一个眼色,菁芜会意,伸出手,重重地掴向窅贵嫔,啪啪几声响之后,窅贵嫔的脸上已经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巴掌印记,而她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此时也都散落,看起来极为哀哀可怜。   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嘉敏尚在震惊之余时,窅贵嫔已经扑了过来,抓住嘉敏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拍去,眼泪也同时洒了出来,哀哀哭诉道:“臣妾……臣妾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做啊!求娘娘绕过臣妾,臣妾真的是被冤枉的……”   这一幕刚好被踏入宫门的国主看到,国主见此又是失望,又是生气,急道:“国后!你在对窅贵嫔做什么?!”   “臣妾什么也没……”   窅贵嫔抢在前头,投入到国主的怀中,瑟瑟抖动着肩头,哀哀哭诉道:“臣妾不知犯了什么错,使得国后娘娘这样忌恨臣妾,国后娘娘还要搜宫,臣妾实在害怕……”   窅贵嫔的嘤嘤哭泣声窜入了嘉敏耳中,震动着她的鼓膜微微发颤,连她也不由得感叹,一个女人的哭声怎能如此婉转啼呖?如此凄凄动人?   国主咄咄凝望着嘉敏,一字一句问询道:“国后,她说的可是真的?”   “官家……”   “朕问你,她说的可是真的?”   嘉敏坦然道:“不错,臣妾是派人来搜宫,只因窅贵嫔用青腰虫害得本宫的宫女几乎殒命,本宫忝为后宫之主,查明真相,整治秩序,为理应之职。”   窅贵嫔惊慌失措地摇着头,瞪大了眼眸:“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不知道有什么青腰虫……”   国主的眸光仍落在嘉敏的脸上,凝滞片刻,淡然道:“但愿国后能查明真相,若是真如国后所说,朕也会严办此事。”   窅贵嫔浑身战栗,对国主哀哀求道:“官家……”   国主玉树挺立,不为所动。   嘉敏对众人点了点头,那些侍卫内监们自又去搜寻了,立在廊下的众人皆是屏气凝神。   不过一会儿,有侍卫抱着一个小盅出来,大声道:“禀告官家和娘娘,卑职发现了这一样东西!”   国主犹疑问道:“这是什么?”   侍卫回禀:“是鸟食。”   嘉敏询问窅贵嫔:“窅贵嫔!这鸟食中该不会有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窅贵嫔大惊,脸色也变得煞白,惊慌失措地辩解道:“那些鸟儿都是官家送与臣妾的宠物,臣妾一直都好好地照料着它们,都是亲手喂食,鸟食中从来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嘉敏冷冷道:“打开!”   侍卫打开小盅之后,小心翼翼道:“娘娘……都是些寻常的谷物……”   嘉敏闻言大感惊诧,心中暗自思忖,怎么可能?   她亲自上前查看,果然,那些鸟食中只有寻常的谷物,再无其它。   窅贵嫔的脸上闪过一丝阴诡的神情,又在一瞬之间转为委屈哀怜的神态,嘤嘤哭泣,像是受足了委屈。   国主未免大失所望,淡声道:“国后是不是听信了什么,对窅贵嫔有了误会?”   嘉敏的心神一时有些乱,她想不出这其中出了什么纰漏,明明窅贵嫔喂鸟的鸟食已被阿茂掉了包,为何搜罗出来的鸟食什么问题也没有?   难道被阿茂调换的那些鸟食已经喂给鸟儿了?   阿茂也想到了这一点,一时心急,就顾不得许多,大着胆子向国主谏言道:“官家!说不定窅贵嫔娘娘已将青腰虫喂给了鸟儿吃,只要切开鸟儿的嗉囊,定然能在里面发现青腰虫!”   此料这话犯了逆鳞,国主自从认识小长老后,不仅在宫中兴佛寺,放生,自己亦是吃斋念佛,最为忌讳杀生。   国主铁青着脸:“闹够了吗?若是杀了一只鸟还不见青腰虫,那是不是要将窅贵嫔宫中所有的鸟、所有的猫猫狗狗都要斩尽杀绝?牲畜杀完了,是不是就轮到杀人了?!”   此言一出,犹如雷霆万钧,震得每个人都是心惊肉跳,地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均是大气也不敢出。   阿茂伏在地上,头也不敢离开地面,“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国主冷言道:“好一个侍候在国后身边的伶俐小太监!朕看国后也会被你挑唆成妒妇酸妇了!”   此话一出,就连嘉敏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这些话明明就是警示她的话。   难道,主后之间、夫妻之情就真的已经误会到此了么?   阿茂吓得几乎说不出话,颤声道:“奴婢不敢……”   “朕听说你是从掖庭狱出身的,自己就去掖庭狱领罚三个月,罚俸半年!若是再让朕听到你的妄言狂语,定不会再饶了你!”   阿茂如逢大赦:“谢官家不杀之恩!”   窅贵嫔还是嘤嘤地啜泣,她的身子本来就娇小清瘦,又是精心穿了一身轻薄的长裙,在凛冽冬风中瑟瑟发抖,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更显得她的羸弱无助。   国主轻轻扶住了窅贵嫔,柔声宽慰:“太医叮嘱说你不宜伤怀,此时此刻更不宜久立风中。”他扶住窅贵嫔,与她一步步拾级而上,进入了内殿。   行到台阶上,国主突然立住身,对嘉敏清淡道:“折腾了半日,想必国后也累了,国后若是有大把光阴,不如也吃斋念佛,也省得听人是非,闹得宫中大为不宁。”   窅贵嫔回转头,对嘉敏妖媚一笑,极为春风得意,又柔媚倚在国主的身上,情态露骨。   原来,窅贵嫔的确是以喂鸟食为由从宫外买来了大量青腰虫,为防被查,早就将含有青腰虫的鸟食换成了新的谷物。   而阿茂混进来的鸟食也同样被撤换。   了无证据。   这一次,是国后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心痛。   是她大意了?还是国主与她的芥蒂已深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嘉敏心事重重地退出了茗淳宫,阿茂上前磕了三个头,愁眉苦脸,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脸:“是奴婢坏了事,是奴婢多嘴,让国主对娘娘误会了……”   “与你不相干,快起来。”   阿茂自责不已,“若不是奴婢说话不动脑子,也不会坏了今日的事了……”   “不必再说。此次去掖庭狱领罚,不比在柔仪殿中,到了那里面受苦不必说,更要时时提防,”嘉敏神色凝重,“本宫是怕会有人专门针对于你,万事要小心。”   嘉敏身边的两个心腹,一个已经被毒虫汁液毁容,一个被罚掖庭,而这一切,都是在转瞬之间。   宫中险恶如此,总让人猝不及防,嘉敏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阿茂重重点了点头:“奴婢一定会小心的,娘娘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阿茂收拾了日常衣物,自去掖庭狱领罚,嘉敏在一连重挫两次之后,亦觉得身边空落落冷寂了很多。   如此安然过了十多日,倒也并为见到动静,宫中沉寂如水,除了偶然有宫女斗嘴、懈怠偷懒的事情之外,就再也没了波澜。   ☆、第五十一章 玉砚山(1)   1   消息是在凌晨时传入柔仪殿的,彼时嘉敏刚刚醒来,宫女捧巾栉鱼贯而入,与之同时进来的还有黄保仪。   黄保仪道:“娘娘似乎昨晚上睡得不太好?”   “昨晚做了噩梦,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黄保仪清冷道:“该来的都会来,若是不来,倒是不正常了。”   就在此时,一个时常在外伺候,名唤竹幻的宫女跌跌撞撞地进来。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一直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倏然起身,问向竹幻:“是不是阿茂出事了?”   竹幻脸色煞白,诧异道:“娘娘……怎么知道?”   “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竹幻急急道:“掖庭狱的人来说,阿茂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嘉敏不等竹幻说完,就急匆匆出去,黄保仪也不多言,命人去请太医,也跟着嘉敏一同出去,等她们赶到掖庭狱时,看到的是满地蜿蜒的血。   阿茂倒在地上,右手腕上被割了深深的一条口子,流了一地的血,那血水蜿蜒,一直流到了房檐下的沟渠中,和尚未融化的积雪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地上的血已经发乌凝结,阿茂的脸色也已是苍白得可怕。   此时,吕太医也已经赶到,探了探阿茂的鼻息,说道:“他还没死。”   嘉敏的心跳得很急,“快!快扶他进房!”   众人忙听从吩咐,将阿茂抬进了最近的庑房,太医为阿茂止了血,又喂阿茂吃了固元膏,阿茂也才总算从阎王爷那里捡回来一条性命。   吕太医显然也大为紧张,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珠,禀道:“回禀娘娘,阿茂失血过多,现在性命无碍,只是若来迟一步,微臣也是无能为力了。”   嘉敏微微目光凌厉地扫视了地下所一干众人,众人畏畏缩缩,皆是十分敬畏。   嘉敏问道:“有谁知道?阿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老妇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奴等人皆是不知……早上醒来干活时,就已经发现的阿茂躺在了地上……”   另一个老宫人说道:“大家都说,阿茂由国后娘娘身边的宠儿,骤然被国主贬到这里做苦役,阿茂一时接受不了,就……就……”   “就什么?”   “就割腕自裁……”   “胡说!”嘉敏厉声呵斥,那些杂役宫人也不敢多言。   嘉敏知道阿茂是不可能自裁的,黄保仪说道:“问这些人也问不清楚,不如等阿茂醒来了,再慢慢细说。”   嘉敏只得耐心等候,不多时,阿茂总算是悠悠醒来,睁眼见到国后娘娘在自己的身边,虚弱道:“谢谢娘娘还惦记着奴婢……奴婢从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   “是不是有人要杀你?”   阿茂摇了摇头:“没有谁窅杀奴婢,是奴婢不小心伤到自己的。”   嘉敏大感蹊跷,“你自己伤到自己?”   “奴婢抱着一箱子御厨用具安置在阁楼,没想到那梯子坏了,箱子里面又全都是到菜刀,奴婢摔了下来,箱子的刀也掉了下来,恰好砸在奴婢的手腕上。奴婢的手腕被割破了,想要出来求救,可还只走了几百步,就晕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茂的回答让人匪夷所思,这一切看起来倒真像是个意外。   嘉敏与黄保仪互相凝视了一眼,黄保仪说道:“娘娘也不相信这是个意外吧?”   “当然。是有人在梯子上动了手脚,而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掩人耳目。”   阿茂吓出了一身冷汗,“奴婢遵照娘娘的吩咐,在掖庭中已经十分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别人的着。”   嘉敏道:“你有手伤,以后在掖庭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此时若有人来专门对付你,你也定然逃不了,不过,”嘉敏咬了咬唇角,“以牙还牙,本宫定然让他们不敢再来对付你。”   嘉敏又叮嘱众人不许声张此事,阿茂被害一事也并未引起更多的波澜,毕竟,每天在掖庭中死去的杂役不知有多少,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受伤的宫人?   消息传到了茗淳宫中,菁芜越发得意,兴致勃勃地说道:“老奴早就看出来了,那国后不过是个软柿子而已,娘娘只不过卸下了她的左臂右膀,她就不敢再嚣张了。”   窅娘慢慢喝着铁皮石斛木瓜鲜奶,悠悠问道:“国后去了一趟掖庭,就再也没动静了么?”   菁芜道:“能有什么动静?就算她知道是娘娘编排暗算的,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娘娘不如趁热打铁,趁着那阿茂还在掖庭的时候,下手将他给悄悄地了解了,如此也是干干净净。”   窅娘睥睨了一眼菁芜:“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窅娘喜形于色:“娘娘只管放心,那阿茂行事机灵,若是一直为国后效劳,实在是个威胁。好在他如今已经是翁中的鳖了,还不是任由老奴处置!”   窅娘放下了汤碗,摘了一朵盆栽中的宿根福禄考,感叹道:“这宫里的女人啊,就像是花儿一样,有了国主的恩宠和滋养,才能绽放出娇美的花骨朵儿,若是没了国主的信任,就像是被掐断了的花儿一样,什么都没有了,地位再尊贵又能怎么样?”   “那国后春风得意了一阵,也实在是到了该歇息歇息的时候了,该登场的是娘娘您!”   窅娘咬牙道:“只是国后依旧是国后,凤印仍旧在国后手中……苦了这么多年,本宫再也不想过苦日子,再也不想屈居人之下。将息了这些日子,本宫的身子也已经复原了,去,将本宫的舞鞋拿过来,新春晚宴上,本宫要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本宫要让国主的目光不能从本宫的脸上移开!本宫要一步一步地将周嘉敏踩在脚下!”   新年在即,辞旧迎新,是宫中每一年的重头戏。   国后在此时最为忙碌,无论是六宫用度还是王公贵妇的赏赐,亦或是外国使节的来访恭贺,亦或是新年的置办,又是哪一样不经过她之手?   阿茂和元英相继遭挫,犹如让嘉敏失去了左右手,事事做起来都是不称心,好在薛九和黄保仪常常来帮忙,薛九清理账目,而黄保仪登记入册,如此一来,倒是便利了很多。   只是,宫中的用度骤然增加,不得不缩减年关用度,送与皇亲贵戚的节礼十分寒酸,无法显现皇家气派。   黄保仪叹道:“嫔妾向来不大在金银珠宝上上心,对衣食上也不讲究,若不是今日对账,才知道国后娘娘这个当家的难处。”   薛九快言快语道:“宫中骤然多了很多许多僧尼,他们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要用白花花的银子换的?说起来,宫里的奴婢宫人,天天累得做牛做马,饭菜吃食也比不过那些僧尼。”   嘉敏忧心忡忡:“自从国主从青龙山回来后,就在国中崇修佛寺,又在宫中广署僧尼精舍,侈靡浪费……”她思索片刻,终究也无可奈何,微叹一声道:“这样吧,先将本宫的库房打开,挑一些精致之物,送与命妇贵人们。”   薛九抗议道:“可是,娘娘是国后,若总是用自己的贴己之物去填补这个漏洞,娘娘又哪里能填补得完?况且娘娘地位尊华,若是自己没留下一两件珍贵华美之物,会让人笑话的。”   嘉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身为国后,本宫也只不过是做了应尽之责而已。至于华美与否,本宫也并不看重这个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冬天又是昼短夜长,一眨眼间,就到了日暮傍晚,嘉敏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听得乌鸦呱噪地一声鸣叫,没来由地一阵心惊,阿茂身处掖庭中,就犹如处在虎狼之地,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她若不去救,这黄瓦红墙中又会多一缕冤魂,是时候动手了。   数日的调养,元英灼伤的皮肤已经渐渐地愈合,但形成了分外难看的伤痕,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犹如蚯蚓一样蜿蜒。   是的,无论多珍惜贵重的药,也不能抚平她肌肤上的伤痕,那丑陋的印记将伴随她的一生。   她随侍在国后左右,戴着手套面纱。   这日她去库房领取四鸾衔绶镜,刚领了东西准备出去时,就被菁芜给拦住。   菁芜拦在了她身前,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啧啧道:“哎呦!这是哪宫的姑姑啊,还能用这么好的玩意儿!”   菁芜气焰嚣张,元英竟有些害怕,微微地后退了两步。   菁芜见元英害怕,以为元英是忌惮她,越发得意,上前一步,一把从元英的手中夺过了匣子,打开了盒盖,见铜镜精美,冷哼一声道:“这可是好玩意儿,你一个丑陋的婢女怎堪享用?”   元英伸手道:“还给我!我是国后的侍女,这是国后娘娘指明了要给我用的!”   菁芜傲慢道:“国后娘娘说给你用的,你就能用了?就算我拿走了又能怎么样?”   元英甩甩手道,“算了!国后那里有的是好东西,我若想要什么娘娘自然会赏给我什么。这铜镜给你,就当是给了狗吧。”   菁芜又气又怒,仗着主子气焰高涨,“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在了元英的脸上。   元英的面纱被掌风击落,露出她那有些恐怖的半边脸,惊得在场的宫人都“呀”地一声后退。   菁芜看到元英吓人的样貌,也吓得一愣,不过转瞬之间,她的脸上是洋洋自得之意。   元英捂着自己滚烫的脸,红了眼眶,“你也敢打我?你不过是窅贵嫔身边的一只狗而已。”   菁芜气狠狠地骂道:“贱人还敢骂人!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丑八怪!丑巫婆!”   菁芜取过库房柜上的鸡毛掸子,向元英打去,元英抱着头在房中四处躲藏,菁芜穷追不舍,元英看准了那一方云南永昌玛瑙砚山所在地方,躲在了它的后面,菁芜的鸡毛掸子顺势一扫,听得“当啷”一声巨响,那方玛瑙砚山从高高的柜台上跌落,在地上瞬间成了一堆红莹莹的碎片。   这巨大的声响震得菁芜停下了手,就在此时,外面姚海冲了进来。   姚公公一看地上已成粉末的砚山,呼天抢地叫起来:“哎哟喂!天老爷啊!这是国主整整期待了三年的砚山啊!是整整雕了五年的砚山啊!国主特意叮嘱了杂家,要杂家好生看顾的!”   姚公公急得团团转,“砚山没了,杂家的小命也保不住了,”他一把揪住了菁芜的衣领,“杂家亲眼见到你打碎了砚山!走!跟杂家一起到国主跟前请罪去吧!”   菁芜的眼白翻了翻,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登时吓得汗毛都倒竖,慌忙地摇着手,一个劲道:“不是我,不是我!”她指向元英,“是她!是这个贱人故意让我打翻的……”   姚公公喝道:“胡说!分明是你打翻的!这里不仅仅是杂家,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若想要争辩,到了国主那里再说个明白!”   国主正在澄心堂书房中赏览戴嵩的《斗牛》,而黄保仪亦是在他身侧清清淡淡地记录着诗文。   是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亦淡亦疏的距离,她还是他的诗友、他的知己,甚至,进为他的御前制诰,只是,永远都只是这样君臣之间的疏离关系。   国主冷不丁见着姚海拖了菁芜进来,抬了抬了眉,不悦道:“这是做什么?”   姚公公噗通跪在地上,“杂家有罪,杂家对不起官家,杂家去晚了一步。”   国主听了他这没头没脑地话,更加不悦:“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别在这里跟朕打哑谜。”   姚公公道:“官家让朕去库房领砚山,可是杂家刚进去,就发现这个宫婢打碎了砚山。”   国主听得心痛,呵斥道:“什么?可是前日砚务官刚程上来的砚山?”   菁芜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说道:“官家,奴婢冤枉啊!奴婢不是故意打碎地,是国后娘娘身边的丫鬟推了奴婢一把,奴婢才不慎碰倒砚山。”   ☆、第五十一章 玉砚山(2)   姚公公道:“杂家明明看见你拿着鸡毛掸子去打国后娘娘身边的丫头!不仅杂家看见了,在库房中所有的宫人也全都看见了!你还敢反咬一口。你这是在欺君!”   菁芜吱吱呜呜再也说不出话了,耳朵涨得通红,一张老脸也硬生生地逼出了虚汗。   国主耐着性子,越听越气。   一畔在誊抄诗词的黄保仪悠悠说道:“原来是这个姑姑啊,看着也挺眼熟的。”她搁了笔,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嫔妾记起来了,上次嫔妾还看见姑姑教训几个毛头小丫头,让那些小丫头们跪在蓬莱洲边的鹅卵石上,很是威风呢!”   国主怒气愤涌,手中的笔重重拍下,吓得菁芜缩了缩脖子。   国主怒道:“大胆刁奴!竟敢倚老卖老!这冬天寒风刺骨,你竟让小宫女跪在结了冰的河床上!你的心思该有多么歹毒!连国后的随侍也敢教训!朕要将你……将你杖……”国主一气之下,本是想要将此贱奴杖毙,以儆效尤,可一念之下,此举无非又是杀生,顿时便有些犹豫。   菁芜的一颗心本是悬在了天上,自以为此次必死无疑,看到国主面上的犹豫之色之后,方才回过神,呼天抢地地哀哀道:“官家!老奴是王府里出来的人啊!请官家念一念当年的旧情,放了老奴一条生路吧!”   国主心念一动,终是忍住了心头的杀生之意,说道:“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她杖刑三十大板,再拖入掖庭领罪!”   菁芜浑身一软,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被侍卫们拖了出去。   黄保仪道:“恶犬必有恶主,这刁奴在后宫中大肆嚣张,无非是仗着主人有势,也不知这姑姑服侍谁的?若是嫔妾的宫中有了这样的恶奴,嫔妾是不能容她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黄保仪不经意的一言,却让国主心中有了心结,黄保仪独居蓬莱洲上,自然是不认识菁芜,可他怎不知菁芜是窅娘的贴身老奴?菁芜如此倚老卖老,嚣张跋扈,又何曾不是窅娘的娇奢惯的?   心中这样念及,便不大乐意,本是说好要去窅娘殿中用膳,此时也是无心无绪,只让黄保仪陪着自己评析画作。   窅贵嫔等到夜色漆黑也等不来国主,而自己精心烹制的菜羹早已经凉了,派人去打听消息, 先是菁芜惹了祸,被送入了掖庭,再等,得来到消息是国主得了一幅墨宝,与黄保仪赏玩不尽,没了兴头和功夫来淳茗宫了。   窅贵嫔大气之下,掀翻了桌上的菜汤。   门外进来的除了窅贵嫔的丫鬟之外,还有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裴嫔,她的花枝招展落在了窅贵嫔的眼里,与她阴沉低落的心境毫不相干,惹来了她的嫌恶。   裴嫔细声细气道:“今日的事妹妹也听说了,要怪就怪菁芜那个老奴不中用,稍微给了脸就得意洋洋起来了。”   裴嫔心中是记恨菁芜的,想到曾经屡屡被这个刁钻的老奴恐吓,就是一肚子的气。   窅贵嫔听出她话中的幸灾乐祸,大为不悦:“可别得意忘形,这次是菁芜进了掖庭,下一次说不定就轮到你了。”   裴嫔赔笑道:“姐姐又说笑了,妹妹怎敢得意忘形呢!菁芜姑姑本事大,今日进去了,明天不就能出来了么?”   窅贵嫔幽幽冷冷道:“她已进了掖庭,就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以后能不能活着出来,尚且都不知道。菁芜的这条命,已经掌握在了国后的手中。”   “怕什么?姐姐不还有国后的太监在手么?那太监也在掖庭中呢!”   “是了,国后怕本宫害死她的太监,所以也让本宫的人成了她的要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周嘉敏,你还真的有两下子!”   裴嫔凑近了窅贵嫔,神神秘秘地说道:“其实不仅仅是国后呢,妹妹安插在国主身边的宫女禀告说,今天菁芜还着了黄保仪的道儿。”   “黄保仪?就是那个金陵第一才女?”   “可不是么?那个黄保仪平时依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情,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国主对她也是多有几分敬意。今天正是她说什么恶犬必有恶主,才招致了国主对姐姐生了厌呢!”   窅贵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裴嫔忙打住了舌头:“妹妹闪了舌头,国主怎会对姐姐生厌呢?国主对姐姐可是宠着呢,只不过是今夕不得空而已。”   窅贵嫔厌烦道:“本宫不需要你来安慰,你也大可说得直白些,说什么国主不得空?他是和黄保仪在一起品诗赏画吧?”   裴嫔点了点头:“正是。”   窅贵嫔手紧紧一握,手中的核桃壳竟然化成了粉碎,那“咔擦声”在阴沉沉的殿中骤然响起,吓得裴嫔香肩一抖,不知道窅贵嫔如此阴郁,是否又打起了什么歪主意?   窅贵嫔慢慢地嚼完了一个核桃,才沉沉地说道:“如此一来,倒是让本宫觉得好办了,哪些人是向着国后娘娘的,哪些人又是挡着本宫道的,都让本宫看得清清楚楚。凡是敢阻拦本宫的,本宫定然不会让她的日子好过!”   菁芜挨了三十大板,又送去了掖庭,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不敢再嚣张生事。   年关时分,国主让姚海给各宫送去了年节礼品,除了例有的珠宝玉器、绫罗绸缎外,还有些文房四宝的玩意儿。   国后得了一双巴蜀刻丝手套,送了黄宝仪。黄保仪抚着那华美丝线的手套,笑道:“嫔妾向来不大在衣饰上留意,如此珍贵的礼物嫔妾怎敢领受?”   嘉敏怜惜道:“你看看你的这双手,一到冬天,就会红肿,你若不领受,这双手套就再也没有合适的人了。”   黄保仪意态清冷:“哪里又那样不经寒了,何必矫情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嘉敏替她戴上手套,“不是矫情与否,是为了你以后能写更多的诗词啊!你也不想想,如今你是国主身边的制诰,每天用手最多的也就是你,誊写文章,编纂书册,拟定旨意,哪一样不需要你用手一笔一划写出来?如果现在冻坏了手,以后可就是不能好好地为国主分忧了。”   黄保仪笑道:“瞧瞧国后这张嘴说得滴水不漏,竟是让嫔妾推脱不得了。既然是国后娘娘的一片赤诚之意,嫔妾就却之不恭了。”   而在一边的薛九却撅着嘴巴,嘟嚷着不悦道,“国后分明就是偏心,给保仪送的是价值连城的手套,而给奴婢的却是一堆糖糕。”她手里端着的,是如小山一样高的各色糕点,都快端不住了。   元英啐道:“薛九姑娘真是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贪心个没够的!平时也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打了多少次牙祭,搬了多少好东西,此时又说这些酸腐话,羞也不羞。”   薛九跺了跺脚,向嘉敏诉苦道:“国后娘娘看看!这柔仪殿的人哪一个是好惹的!”   众人笑了起来,嘉敏又给柔仪殿的宫女散了果子节礼,大家都热热闹闹了一回,欢天喜地过大年。   ☆、第五十二章 绿梅吹(1)   至了晌午,竟又应景地下起了大雪,给节日增添了诸多新年气氛,晚间,王公贵戚、朝廷大臣们纷纷入宫,今夜新年晚宴,谁都不想错过国主的恩典。   一个个锦衣华服的贵人陆续而入,依次而坐。坐在角落中的薛九翘首以盼,目光紧张地在人群中搜索流连,当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那潇洒俊逸、玉树临风的人儿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么?   曹仲玄!日也盼,夜也盼,可终于将他给盼了回来。   哪怕在济济人群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要穿过人群,只要能远远地凝视着他,薛九的心也已然是欢喜的。   珍馐膳食一道道传上,嫔娥舞女一拨拨替换,觥筹交错、喜乐唱诵之声不绝于耳,任世界斑斓多姿,在薛九的眼里、心里,始终满满的只有曹仲玄一人。   嘉敏与国主坐于上位,看像身边清风霁月的男子,心中却涌出了一阵阵难过,她和他,终究是走到咫尺天涯的距离了吗?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原来,帝后也不过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还剩下多少余温,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焐热。茫然不可适从如潮奔涌,唯有杯中酒,是解忧物,一杯又一杯,让她可以忘却挥之不去的痛苦。   席间的林仁肇痛苦地凝望着嘉敏,数次想要从坐席上站起,都是他身边的夫人程氏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林仁肇抑制心中的冲动,索性也是倾尽杯中物,一杯接着一杯。   而曹仲玄与众翰林侍从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只是冷眼瞧着这一切,酒肉穿肠而过,更是醉意熏熏地欣赏着眼前的舞女,偶尔睥睨过了薛九,也总是淡泊如云。   舞女嫔娥衣裙翩跹,歌舞渐歇,殿中酒香淳冽,如此尚未至夜深,便已经是叫人意兴阑珊。   是舞无新意?还是酒菜瓜果过于甘腻?亦或是江北强宋压制之下,这样的歌舞升平却总叫人心中有着“朝菌不知昼夜,蟪蛄不知春秋”的无力感?   窅贵嫔见国主兴致不高,起身柔媚说道:“好舞好酒年年有,今岁也并无与众不同。臣妾仍记得当年昭惠后一曲《霓裳羽衣舞》的盛景……”   此言一出,座下宾客皆是一震,国主手中微微一滞,羽殇中的酒微微漾出,已是有些朦胧醉意的嘉敏倏然惊醒,昭惠后,又是昭惠后……   那是国主心底里绽放的娇贵牡丹,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绝色美人,是曾经将她的心辗转伤得鲜血淋漓、再也不愿提及的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又一次被提及?   窅贵嫔见国主神色大变,继而道:“臣妾并无它意,只是想以往每逢佳节,昭惠后都会精心准备表演,以博得官家赏心的悦目。即便是昭惠后的舞技并非天下之一,她的这番苦心也足以让人动容了。”   国主有些痴惘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昭惠后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她的舞艺,而是她时时刻刻会给朕带来惊喜。”   窅贵嫔嫣然一笑,转向嘉敏,盈盈一笑道:“臣妾不才,钦慕昭惠后的才艺,故日日苦练舞蹈,还请官家一览”   韩王亦道:“好啊!今夜既有国主爱妃献舞,臣弟等今夜可算是一饱眼福了!”   国主点头称可。   窅贵嫔换了舞服,出场惊为天人,在旷古虚远的音乐中,殿外忽然飘过来一根鲜红欲滴的绸带,那绸带悠悠然悬于梁柱上,众人正目瞪口呆时,窅贵嫔自绸带上飘逸而来,恍若凌波仙子,亦如奔月嫦娥,叫人舍不得眨眼,就连心不在焉的国主也被其吸引,抬了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的惊天舞姿。   丝竹管弦之声霎时迸发,窅贵嫔的翩然舞姿也由舒缓、轻灵转而为灵动活跃,欢快的节奏冲淡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阴霾,急旋的舞步给窒闷的殿阁带来了焕然一新的气息,窅贵嫔身影轻灵柔软,仿若无骨,娇媚含情,既邪既妖,每一个遥遥凝视国主的眼风,都充满了勾人魂魄之意。   她红唇丰满,犹似玫瑰,轻轻启开红唇之际,幽香之气所到之处,竟都幻化成一只只斑斓的鸟儿,那些鸟儿围绕着窅贵嫔,或上或下,忽左忽右,与急速旋转的绸带,与窅贵嫔轻盈欲飞的身姿,一起融成了美得无与伦比的图景。   在座之人无不惊叹窅贵嫔的舞技,更有韩王等轻薄之人,早已是目瞪口呆。   国主的眼中,尽是钦赏。   韩王赞道:“妙啊妙!如昭惠后再世,此舞只应天上有!”   众臣亦纷纷称赞。   窅贵嫔极为得意:“嫔妾的微末技艺,不足挂齿。今夜的好戏还在后头呢!”她走至国后跟前道,“国后娘娘才貌双绝,嫔妾听说娘娘为了今日的晚宴准备了好久的节目,嫔妾等着大开眼界。”   国主转而望向嘉敏,眸光流离,充满了期待。   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众人都将期待的目光聚集到了嘉敏的身上,殿中暖意熏人,实在是让人昏沉无味。   韩王附和道:“今夕若有国后精心带来的节目,相信都会让臣工们为之一振!”   嘉敏是骑虎难下,她什么也没有准备。   今夕,是注定要让众人、让国主失望了,她淡淡道:“臣妾不擅舞,所以臣妾……”   “所以国后娘娘与臣妾别出心裁地为国主准备了‘绿梅吹’。”   话应刚落,黄保仪自席间落落起身。   嘉敏转头诧异地看着黄保仪,黄保仪对她眨了眨眼,又对国主说道:“国后娘娘虽没有昭惠后卓绝的舞艺,但人各有所长,论起棋艺、茶艺,国中再无二人可与娘娘媲美,更何况,为了今夕给国主带来赏心悦目之感,国后又学起了吹墨的玩意儿。”   国主大感惊喜,“吹墨?”   席间寥寥响起了数声击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原是曹仲玄击掌,大叹:“这吹墨之法不用笔运力,全凭口中之气游走,气之所到,便是画作,可谓是别巧新颖。”   ☆、第五十二章 绿梅吹(2)   那窅贵嫔本是想借此让国后在众臣工中出丑,更想借此让国主对之深深失望,而自己再舞一曲《百鸟朝凤》,如此巨大的落差自然会让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怎知半路情况大出意料之外,只得生生压住了自己的忿忿之意。   国主点头命道:“铺纸,朕也想大开眼界,想看看国后与黄保仪要给朕吹出什么样的绿梅。”   宫人在殿中铺设桌子,一切就绪后,嘉敏与黄保仪双双从席间走入殿中。   嘉敏与保仪往纸上倒了墨汁,一起吹墨汁,那墨汁龙走蛇游,并无章法,所到之处,亦如梅干虬枝,疏淡相宜,灵动活泼。绿墨汁在尚未滴落在纸上之前,被周嘉敏和黄保仪的清兰之气轻轻一吹,便已散落在的纸上各处,化成了点缀在梅干枝头的梅花,娉娉婷婷地绽放。   不多一会儿,一幅绿梅吹就已经完成,意境淡雅,优美洒脱,甚至比笔墨画更添了情致,让在座的王公大臣们大感新奇。   裴嫔酸妒道:“什么吹梅图,不过是小儿玩的把戏,难登大雅之堂。”   旁边的薛九道:“裴娘娘向来只对些胭脂俗粉感兴趣的,对诗词可是狗屁不通,既然不通,还是莫要点评,以免贻笑大方。”   裴嫔乌鸡眼似地白瞪了薛九两眼。   国主走下来端详那副画,点头称道:“的确是新奇。朕看多了各种笔绘制的图,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吹出来的画。虽然这墨汁看似随意,却是胸有成竹之后才能画出这些经纬。只是……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黄保仪道:“这又有何妨?臣妾为吹梅花图赋诗一首,官家就不会觉得空乏了。”她说着提笔轻蘸墨汁,在画页的空白角题词,众人亦是翘首以待,不知这位国中第一才女会作出怎样的诗作?   黄保仪摘下了蚕丝手套,交由了宫女,国主注意到黄保仪的手套,问询道:“保仪的手套精美,也很称你的肤色。   黄保仪微微一笑:“是国后娘娘怕臣妾的手冻伤,特地送给臣妾的。”   国主意味深长地凝睇了一眼国后,淡淡道:“国后有心了。”   黄保仪拿起笔时,略一沉吟,在画纸上洋洋洒洒,竖行行书小字极为赏心悦目。突然间,黄保仪觉得手无力,那毛笔拿在手里亦是发起了抖,竟觉得握不住似的,她一时心慌,越着急越使不上力,只听得“啪”地一声响,她手中的御笔掉在了纸上,将桌上的吹梅图玷污成乌黑一片。   嘉敏大惊,扶住了黄保仪,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黄保仪看着自己的双手,惊得瞪大了眼睛:“我的手……我的手……”   嘉敏握住了黄保仪的手,在触及到她冰凉肌肤的一刹那,整颗心都已经悬了起来,黄保仪的手指甲已经变黑,而那狰狞恐怖的黑色迅速蔓延,已经侵蚀到黄保仪的手腕。   黄保仪手指像是被抽离了骨头一样狰狞变形,呈现各种怪异瘆人的姿势,本来暖气袭人的大殿也骤然变得极为阴冷诡异。   嘉敏努力稳住了心神,大声道:“太医!太医!”   赵太医一个箭步窜上前,用绳子紧紧绑住了黄保仪的手臂,又取出三寸长的长针,狠狠扎向黄保仪的指尖,一滴滴黑稠血从黄保仪的指尖中流出,而同时,黄保仪也脸色苍白,晕倒在嘉敏的怀中。   赵太医长吁了一口气,向主后禀道:“保仪娘娘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双手……”   国主震惊有余:“她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间就变成这样?”   “保仪娘娘的手中了毒。”   主后又惊又疑,同时惊问道:“中毒?!”   赵太医不敢迟疑,“以微臣平生所学,保仪娘娘的确是中了毒,只是微臣也不确定娘娘的手所中何毒。”   就在众人匪夷所思的时候,窅娘突然神经质地指着托盘中的蚕丝手套,尖声叫道:“是它!是它!黄保仪在写字之前戴了那双手套!那手套一定有问题!”   赵太医忙的上前去查看手套,那精致丝织的手套泛着诡异的鲜亮色泽,令人战栗得屏气息声。   赵太医突然面部狰狞,极为惊恐地指着手套,“是……是它!手套有毒!”   宫女吓得一松手,放置手套托盘跌落在地,众人都是吓得后退一步,国主大声申饬:“赵太医!你若敢胡言乱语一句,朕即刻将你杖毙!”   赵太医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他拾起托盘,仔细侦查后言之咄咄道,“官家!这手套上的确是有毒!手套中的紫色丝线是为鸩羽所制,而鸩羽上是为鸩毒,用鸩羽沾染酒水,人喝酒之后就会中毒身亡!”   黄保仪脸色越来越难看,声若细纹:“不可能……手套是国后娘娘赠与嫔妾的……怎么会有毒?”   裴嫔尖酸说道:“事实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吗?分明是国后娘娘想要害黄保仪。”   殿中已经有人不顾殿前礼仪,小声地议论起来。   周嘉敏极为困惑道:“不是本宫……”   国主凝视她:“如果不是国后,国后如何去解释这一切?”   在众目睽睽之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国后,周嘉敏自知无法解释这一切,一颗心沉了沉,再沉了沉,对国主说道:“臣妾暂时无法解释这一切,但臣妾从来就没想过要害黄保仪,更没想过用鸩鸟之羽制成丝线,绞在手套中。”   国主沉声道:“如若不是国后所为,朕定然会调查此事,还国后一个清白,只是……”国主顿了顿,“国后为避嫌疑,朕不得不居囿你于柔仪殿中。”   “臣妾,遵旨。”   赵太医为黄保仪放了毒,又让她服下解毒丸,如此,黄保仪的脸色稍霁,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国主问向赵太医:“保仪可是无碍?”   太医禀道:“已经服下解毒丸,已无大碍。若是毒能排尽,手也保得住了。”   嘉敏向国主请示道:“请官家容臣妾将保仪送回蓬莱洲祛毒。”   国主点头应允,嘉敏孤身离开,席间的林仁肇终究放心不下她,悄悄地退出了宴席。   曹仲玄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也默默地离席,薛九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曹仲玄,见他从席间溜了出去,岂有不溜出去之理?于是也跟着溜了出去。   殿外,白雪飘飘,气象清冷,曹仲玄深吸一气,快步走入鹅毛大雪中。   突然,面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个雪球,不用去想,也已经猜到是谁了。   果然,前方传来薛九的咯咯笑声,趁着曹仲玄还未注意,她又抓起地上的雪,朝曹仲玄丢了过去,曹仲玄躲避不及,浑身上下挨了好几个雪球,薛九笑得肚子都痛了,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闪烁着晶亮晶亮的光彩,脆生生地问道:“你干嘛不躲呀?”   曹仲玄无奈道:“玩够了么?若是玩够了,那就让路。”   “等等, 你这么急着走是要干嘛?”薛九上前拽住了曹仲玄的衣袖。   曹仲玄不理会她,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可刚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自己的袖襟薛九牵住了,像是多牵了个小羊一样,他每走一步,薛九就小碎步跟着走一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九羞涩地低下了头,扭扭捏捏说道:“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曹仲玄面上一红,冷冷地拂去了薛九的手。   “反正你亲也亲过我了,我以后就是你的人, 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我都跟着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我都答应你……”薛九鼓足了勇气,又觉得羞怯,不自在地搓着手指头。   曹仲玄颇觉尴尬,暗暗懊悔上次冒然吻了她,只得道:“上次的事还请你忘了吧,是在下造次了!”   薛九怎舍得他走,紧紧拽着他的袖袍,摇了摇:“亲了都不想承认?其实,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无可理喻。”曹仲玄推开了薛九的纠缠,大步离开。   “曹公子!你等着!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且说,嘉敏送黄保仪回蓬莱洲,见保仪脸色大为好转,遂放下了心,安顿好保仪之后正要返回。   突然间手被保仪抓住,嘉敏大感不好,回头一见,黄保仪的脸上冷汗涔涔,她口吐白沫,浑身上下像是打摆子一样地战栗。   宫女山桃慌了神,吓得打翻了手中托盘中的茶杯,奔到黄保仪身边,早已是六神无主:“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刚刚不是已经服下了太医的解毒丸了么?”   嘉敏心中一个激灵,“不好,是鸩毒又发作了!刚才的解毒丸没有作用。”   山桃吓得面色煞白,“奴婢……奴婢去请太医!”   “只怕是来不及了。”嘉敏咬了咬嘴唇,心中已下决定。   看着黄保仪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山桃快要哭了出来:“那可怎么办?怎么办?”   嘉敏握住黄保仪的手,一旁的元英似乎意识到什么,大声阻止:“娘娘,使不得!”   嘉敏不顾元英的阻拦,咬破了保仪的手指,将她体内的余毒吸出,那一口口黑血吐出之后,黄保仪的脸色也渐渐好转,终于,她的身子不再颤抖了,脸色也渐渐地好看了些,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而嘉敏的脸色却是灰败难看,元英忧心地擦去嘉敏唇角的血迹,“娘娘……没事吧?”   嘉敏摇了摇头,勉力一笑:“本宫没事。”又郑重叮嘱山桃,“保仪现在该是没有大碍了,去请吕太医来,好好照顾到你家的主子。”   山桃重重点了点头,嘉敏这才放心,从蓬莱洲中出来时,头重脚轻,迎面被雪花一扑,身上更是冷飕飕、凉浸浸的。   元英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娘娘还好吧?”   嘉敏定了定神,“本宫没事,只是觉得有些乏了。”   “奴婢送娘娘回宫休息安顿。”   嘉敏上了小舟,突然天旋地转,周身的血液亦像是凝固了一般,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跌入了蓬莱洲中。   那林仁肇本是立在江边,等候着嘉敏从蓬莱岛上下来,此时见嘉敏落水,一头扎进了水中,救起了嘉敏。   嘉敏有着和黄保仪相似的症状,脸色发黑,浑身冰凉,林仁肇抱着她,心都已经凉了半截,对一侧的元英大吼:“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元英吓得有些傻,声音也带着哭腔:“娘娘,娘娘她给保仪娘娘吸毒……就变成了这样……”   林仁肇愣住了,此时小舟已经靠岸,吕太医也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吕太医为嘉敏诊脉之后,大惊失色:“娘娘……娘娘的的毒从口而入,散入全身,已经是……已经是无药可救啊!”   林仁肇一把提起吕太医的衣襟,狠狠命道:“庸医!你若不能救娘娘!我现在就扭断你的脑袋!”   吕太医冷不丁地受此威胁,眼前男子身姿伟岸,力大无比,似乎只要他轻轻一捏,自己就会粉身碎骨,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元英忙劝道:“林将军息怒,吕太医是宫中最好的太医,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林仁肇松开手,吕太医跌坐在地上,大大喘了口气才说道:“国后所中之毒,极为罕见,是鸩毒无疑。这鸩毒毒性极为厉害,中毒之人到最后都会脑裂而亡。”   林仁肇气促语急:“我不信就没有解药!”   吕太医抚须沉吟道:“‘鸩鸟食水之处,即有犀牛,犀牛不濯角其水,物食之必死。’古书记载,凡是碰触到鸩鸟饮用的水,万物皆死,就算是犀牛用鸩鸟饮过的池水洗角,犀牛的角也会腐烂啊!”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林仁肇突然说道:“如果有犀牛洗角、而角不腐烂呢?”   吕太医也一愣,继而说道:“那就说明那被犀牛濯角的水能解开鸩毒!”吕太医像是醍醐灌顶一样,“下官突然想到,这鸩鸟为稀世之鸟,但下官也曾听说武夷山北方的蛮荒障林一带偶现,如果能找到鸩鸟的栖居地,再能找到鸩鸟的饮水,要那犀牛濯角却不腐烂的水方可,娘娘的毒这才能解了!”   元英听得他的这一番长篇大叙,早已经泄气:“要找到此地,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吕太医为难地叹气道:“这个下官也不知。只是事不容缓,下官已经给娘娘服下了圣气固元丹,娘娘还能抵制鸩毒侵身,但若是得不到解鸩毒之药,娘娘的性命顶多还能维持两日两夜。”   林仁肇一把将吕太医从地上拎起,焦急问道:“你刚才说有鸩鸟的地方,即有犀牛?”   吕太医道:“古书如此记载,是否为真,下官从未检验过……”   “你刚才说鸩鸟在武夷山北方的蛮荒之地偶现,可是当真?”   “下官听得民间有人见到过,然而下官也……”   “这就够了!我曾在武夷山麓见到过犀牛,如此一来找到鸩毒解药!”林仁肇再也不迟疑,拦腰抱起嘉敏入怀,急速出去。   林仁肇跨上阿茂牵过来的千里马,一路直抵宫门,冒着风雪出城而去,起先有禁卫阻拦,但阿茂有令牌在手,放林将军出城,禁卫一面打开宫门,一面又去禀报国主了。   ☆、第五十三章 毒鸩羽(1)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合家团圆,街上空无一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街上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只有一骑红尘,犹如烈风一样刮过通衢街道。   如此奔驰了两夜一日,连换数匹宝马,终于入得了山麓深处,此处密林纵布,罕见人迹,而厚厚的积雪却越来越少,枯木越来越多,林仁肇凭着记忆寻觅曾见到犀牛的地方,渐渐进入到一片死寂之处。   一进入此地,气候大变,天色骤然乌沉阴暗,到处是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林仁肇大喜,知道是找到了鸩鸟栖息之地,继续在石林中寻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寻到一处湖泊。   他正要走下湖堤,脚下绊掉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掉入了水中,顿时像是落入了沸腾的水中一般,瞬间消解无形状。   林仁肇的心情再度跌入了谷底,这湖泊广阔无垠,湖面却泛着诡异的紫色,它是鸩鸟的饮水湖,可它却是有毒的!   眼看着怀中的人儿气若游丝,林仁肇再次陷入了绝望之中,难道,嘉敏注定要命丧此地?!   就在此时,远方隐隐传来兽类的哼唧声,那声音很小,几乎要贴着地面才能听得到,林仁肇心念一动,抱着嘉敏循声飞奔而去。   眼前,是一处山泉,水池清澈见底。   泉水边,有一只小犀牛,林仁肇大喜,如此一来,这片水池的水就是解药了!   林仁肇走到水池边,舀了一捧水,返身时,突然眼前,是数百头犀牛!   那些犀牛发现有人闯入它们的领地之后,竟是发狂地向林仁肇飞奔而来。   林仁肇旋身而起,以刀背疾拍,刚从身前的大公牛身上脱身,又有数头大犀牛愤怒地向他冲来,林仁肇双手推着犀牛的头,使出大力,竟然生生将眼前的犀牛推开!   趁此空档,林仁肇捧水送入嘉敏的唇中,此时,树林中也传来了马蹄奔腾声,犀牛受惊,全都返身逃走!   铁蹄声越来越近,那是国主,以及他的精锐禁卫。   原是国主接到宫门侍卫的禀报,大怒,速速更衣出城,要亲自将林仁肇捉拿回来。   一路快马加鞭追随到此处,众侍卫将林仁肇围得水泄不通,只等国主一声令下,就去缉拿林仁肇。   林仁肇丝毫不在乎周围的异样,国主神色阴郁,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护送国后回宫。”   与国主一起赶过来的元英扑上前,触摸到国后手心的温热,惊喜地大叫:“娘娘没事了!娘娘解毒了!娘娘终于没事了!”   林仁肇一颗悬着的心才松弛下来,一日一夜他滴水未进,适才又与犀牛恶战一场,又累又疲惫。   他放嘉敏在草地上,冷冷凝视着国主:“如果官家不能让国后好好地,那就索性废了她后位,还她自由之身。”   众侍卫大惊,以锋利兵器刺向林仁肇,国主大喝:“住手!”   侍卫大为不解,愤气潮涌:“官家!林将军是为乱臣贼子,想要谋害官家!”   国主怒道:“朕让你们住手!”   众侍卫警惕瞪视着林仁肇,纷纷退避。   国主的面色沉了沉,再沉了沉,终是说道:“林将军对朕屡次进犯,仅私闯宫闱一事,朕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但念你救了国后,朕不与你计较,朕姑且饶你一命。此地已经没你的事了,还不快滚!”   林仁肇不动,国主面无表情,声色甚厉:“难道你还要一直守着国后吗?不要让朕后悔朕的决定,朕可以在下一刻就杀了你!”   林仁肇回首看了看依然昏迷的嘉敏,生生忍住心中鼎沸的欲望,愤然道:“国后虽然已服解毒之药,但尚且身虚体弱,万望多多调养休息。臣,告退!”   林仁肇飞身上马,拍马疾驰而去。   他来去如风,为了一个女人,他成了世上最孤独的英雄。   可是,他不能为她做更多。   国主下马走向国后,轻轻抱起嘉敏,是有多久了?他已经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自从青龙山归来,他就再也没有与她肌肤之亲,这样轻轻地揽着她,才蓦然发觉她又清瘦了不少。   将她抱在怀中,亦是盈盈一握,轻如鹅羽。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柳眉微微气蹙,那么无助、无辜。   国主心中涌起了怜爱之意,轻轻地搂着她,依然地,他还是那么爱她,可有多少爱意,就有多少恼意。   为什么,她总是和另一个男人走得这么近?为什么,她总是一次次触犯他心中的底线?!   他抱着嘉敏骑上了马,对众人肃然命道:“今夜之事,若是有谁说出去半个字,朕就会割了谁的舌头!”   国主命人在宫中彻查鸩毒一事,宫中风声鹤唳,但凡是接触过蚕丝手套的人都被传话问询。   裴嫔慌慌张张地来到茗淳宫中,紧张问窅娘:“怎么办?国主若是这样追查下去,过不久就会追查到我们这里的。”   窅娘呵道:“慌什么?!”   裴嫔咬牙道:“妹妹听从姐姐的安排,在那双手套里塞了几根鸩羽,借此栽赃国后。可偏偏没想到国后竟然为黄保仪吸了毒,到这下可好,就连国主也相信了国后的清白。”   窅娘用篦子轻轻按摩着头皮,声音轻飘飘的:“国后也真是命大,这样的毒,竟都毒不死她。”   “姐姐,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还记得紫莺么?”   裴嫔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妹妹实在是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她是谁?”   “她不是谁,只不过是柔仪殿外的粗使丫头,受了国后娘娘责罚罢了。如果东窗事发,就让她来顶替。”   裴嫔眼珠子转了一转,“妹妹明白了,紫莺被国后娘娘责罚,心存怨恨,所以胆大保天,想要毒害国后,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只是紫莺那个丫头会听姐姐的派遣吗?”   “她不听?由不得她不听!因为,她已经死了。”窅娘别好了金簪,她鬓发上的簪子有珊瑚红色点缀,她的唇色亦是红艳艳的鲜研欲滴,她身着盘金散花七彩鸾裙,亦是烈烈红艳。   她就像一朵幽灵花,红艳如血,却让人甘心沉沦于她烈烈之美,而美得缤纷多姿的裴嫔,立在她身边,却是相形见绌了不少。   裴嫔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   正在这时,外面有小太监匆匆过来禀道:“回禀娘娘,国主调查的结果出来了。”   “哦?如何?”   小太监说道:“那双蚕丝手套上没有毒!”   窅贵嫔和裴嫔大感意外,向来冷静的窅贵嫔也闻言一震,怎么可能?难道是国主粗心大意,没有侦察到手套上的有问题?   “国主口谕,让两位娘娘都去一趟清晖殿。”   两人觉得蹊跷,也不敢迟疑,匆匆往清晖殿而去。   进了殿,两人方觉气氛的凝重,主后都在场,众嫔妃都在,太医们也全都诏命而来,国后和黄保仪的面上隐着一层淡淡的黄色,显然是刚刚解毒,才稍稍恢复了气力。   国后略施淡妆,着一件素雅的月白披风,楚楚动人,与窅贵嫔红色的烈焰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黄保仪说道:“那日晚宴,自臣妾的手套被赵太医说有毒之后,臣妾的这双手套就被侍女们给收藏了起来,谁也不曾动过。”   一个宫女端出了托盘,那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蚕丝手套,五彩的丝线泛着灼目的光泽,尤其是两抹紫色,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逼得在场的人退后几步,谁人不知道这手套的厉害?仅仅是触摸了一下,便能连害两人性命。   而吕太医却上前拿起手套,禀道:“官家,此双手套真的没毒。臣触摸到这双手套,却是全然无事。”   国主将信将疑,“当真没事?”   吕太医肯定道:“微臣不敢欺瞒官家,当真没事。”   几个胆大的嫔妾也都去触摸那双手套,果然一个个都相安无事,丝毫也没有显现中毒之症!   吕太医抽出了手套上的紫色丝线,说道:“这丝线的颜色虽然与鸩羽的紫色极为相像,但它的的确确是产自巴蜀的刻丝,根本就不是鸩羽。”   窅娘和黄保仪大为不解,不知道吕太医在搞什么鬼,明明手套上有她们亲自钩织进去的鸩羽……   国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有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郁邑,厉喝道:“传赵太医!”   赵太医不知何事,几乎是滚着进来,见到眼前肃杀的情景,吓得浑身瘫软,悄悄地睥睨了一眼窅贵嫔,又被她凌厉的眼色逼退了回去。   国主恼怒地指着赵太医道:“大胆赵瑄!竟敢欺瞒朕!当时向朕说这双手套上有鸩毒的是你!以此来诬陷国后的也是你!”   赵太医大惊,惶恐失措地磕头道:“官家冤枉啊!微臣不敢妄言,这双手套上的确有毒!微臣不会看错的!”   “你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手套上是否有毒!”国主说着将手套丢在赵太医的身前,赵太医颤颤巍巍地双手拿起手套,仔细地查看,没错,手套还是那双手套,紫色的丝线也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手套没有毒。   赵太医是哑巴吃黄连,一个字也说不出,眉心额上之间,硬生生地逼出了汗珠。   国主见他此情此状,觉得他行止猥琐,更是心生厌恶,恼恨异常,踹了他一脚道:“朕最恨对朕欺瞒,更何况你还栽赃陷害!你的居心实在是太恶毒!朕若不将你斩首,实在是难以泄出朕心中的浊气!”   赵太医心窝子上挨了一脚,只吓得魂飞魄散,向窅贵嫔膝行而去,祈求地望着她,“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微臣不敢撒谎啊……”   窅贵嫔心里也慌了神,自己急于撇清,一脚踹开赵太医,嫌恶地叱道:“好作祟的老东西!自作自受!”   那赵太医见求救无缘,瞪着发白的眼珠,噗通噗通地连磕了三个头,嘶哑着嗓子哭诉道:“官家饶命!是窅贵嫔娘娘要罪臣指证的!”   此语一出,殿内霎时间阒寂无声。   国主沉声问赵太医道:“你刚才说什么?”   赵太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部交代:“是窅贵嫔要罪臣指证手套上有毒的,罪臣……罪臣……不得不做……”   窅贵嫔面色大变,怒斥道:“你胡说!”   赵太医惊惧不已,想说又不敢说。   黄保仪淡淡道:“赵太医只是一个小小太医,与国后也并无利益关系,没那个胆子诬陷国后。所以,臣妾相信,必然是有人指使他,他才有这么大的胆子!”   窅贵嫔的身躯骤然一凛,她烈烈一身火焰的衣服如最夺目的灯笼,吸引了所有人的瞩目,就连国主也极为灼灼地逼视着她。   窅贵嫔摇头,极力稳住自己,指着赵太医道:“你乱咬本宫一口!本宫何时让你指罪国后了?!”   赵太医哀哀地求国主道:“微臣只是一个小小太医,什么都做不得主,只能在窅贵嫔的余威下苟且而活。罪臣……罪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黄保仪冷笑一声道:“如此看来,一切都已经明白了。窅贵嫔想要栽赃国后,所以以国后赠与臣妾的蚕丝手套做文章,正好是一石二鸟,若不是今日被赵太医揭发,也不知道这盆脏水要由国后娘娘担待多久。”   窅贵嫔再也无法冷静,指着黄保仪和国后,针锋相对道:“好你个保仪,你们一起布下了此局来诬陷我!那一日正好是你戴了手套后才中了毒!若不是国后娘娘送给你的那双手套有毒,你又怎会中毒?!是国后!是国后事后将这双有鸩羽手套换过了!”   裴嫔也附和道:“官家圣明呐!当夜,嫔妾与众人可是有目共睹的,黄保仪戴了手套后,双手才有中毒之症!”   一直尚未发话的嘉敏终于说道:“不错!当日众人都看到,黄保仪脱下手套没多久,就呈现中毒之症。可你们别忘了!黄保仪在中毒之前,还用手接触过一样东西。”   国主略一沉吟,也想了起来:“笔?”   ☆、第五十三章 毒鸩羽(2)   嘉敏点了点头,“不错,正是笔!如果手套没有毒,那么有毒的就是笔!”   众人皆是一惊,国主忙命道:“将那晚上黄保仪用过的御笔取过来!”   姚公公速速从宫女的手中接过了装有御笔的托盘,呈给了国主,吕太医上前轻嗅,神情凝重,又将一朵花放置在御笔上,那花迅速萎顿变黑。   吕太医色厉声疾:“御笔上有鸩毒!”   众人皆是一愣,大出意料之外。   国主道:“原来如此,当晚赵太医指证手套之后,朕将注意力放在了手套上,却不曾想,真正的鸩毒,却是在这支笔上!”   姚公公走近几步,端详了那支笔,恍然道:“这不是官家年前赏赐给各宫的御笔吗?”   国主一瞧,果然是,“朕记得总共得了一套十二支御笔,朕让人分别送了各宫各处。为了区分开这御笔,朕让人在御笔的一侧鎏金了名号。”   吕太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了御笔,呈现给国主:“官家请过目!”   国主瞧了过去,在那御笔的一侧,果然是小小地刻了一个“窅”字。   国主白皙的脸色转青,又由青色转为红,那是得知被欺骗后的震怒,他呵斥道:“窅娘!枉朕如此厚待你,你却要连害两命!”   窅贵嫔吓得一抖,慌慌张张地跪在了地上,辩解道:“臣妾不知道官家是为何意?臣妾不明白……”   国主大怒:“你还不明白!你将鸩毒涂在了御笔上,暗害黄保仪,却栽赃在国后身上!朕若是当初听信赵太医的一家之言,岂不是要冤枉国后了!”   窅贵嫔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当明白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所有的证据全部都指向她,唯剩下她毫无用处的辩解:“臣妾没有在御笔上涂毒!臣妾什么都没做!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笔就出现在这里!官家!臣妾是冤枉的!”   国主更为生气,狠狠地掴了窅贵嫔一巴掌,“贱妾!枉朕对你的情意,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窅贵嫔的脸上冷不妨挨了这一巴掌,一张妖媚的脸刹那间变得血红的,她捂着自己的脸,指着嘉敏,几乎咬碎了银牙:“是你!一定是你设下了此局!”   嘉敏冷冷道:“窅贵嫔,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自己在玩火自焚,自掘坟墓!如今东窗事发,你就怨不得别人了。”   国主亦是冷冷道:“赵太医问斩!”   赵太医顿时晕了过去,被侍卫拖了下去。   国主又道:“窅贵嫔,你真的让朕太失望了!朕让你出冷宫,是怜悯你,可是,你竟想要谋害人命,如此看来,还是冷宫是最适合你呆的地方。”   窅贵嫔面无血色,几乎也要晕厥过去,她拖住国主的龙袍,哀哀乞求道:“求官家网开一面!那冷宫就是个死人堆!臣妾宁可死在此地,也不愿意再进去啊!”   国主在极大的盛怒之中,阴沉着脸不语,他亦知道,将窅贵嫔再一次打入冷宫,无非是要了她的性命。   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是小长老走了进来,他身着金色袈裟,声音清越可听:“国主乃是修佛之人,怎地一时糊涂?”   国主对这位小长老格外礼遇,尊敬道:“小长老有礼。”   小长老道:“‘戒杀放生,得长寿报,又戒杀放生,可解怨释结,长养悲心,润菩提种。奉行十善之一,是为不杀生而行放生、救生、护生’。国主曾将众人放生出狱,如今又让他们重新回到炼狱之处,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自己的修行?官家是造孽业还是修善报,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   也偏偏奇怪,小长老的声音犹如深山中的幽泉,犹如穿梭在松林中的清风,亦如梦中的呓语,奇迹般地让国主冷静了下来。   国主思索片刻,对窅娘冷声道:“也罢了!朕饶你不死,你还是入掖庭狱中,好好反省反省吧!至于赵太医,朕就饶了他一条性命,削去他的医职,贬为平民!”   窅贵嫔且惊且喜,且怒且悲,喜的是她死里逃生,怒的是掉入了国后设的陷阱!   她恨得牙齿痒痒地,瞪视着嘉敏的双眸几乎要喷出火焰,似乎,只要有机会,她的怒火就要将嘉敏焚烧得体无完肤!   大殿中终于安静了下来,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嘉敏觉得疲惫,一阵晕眩,国主在她身侧,轻轻扶住了她:“你还好吗?”   嘉敏勉强摇了摇头:“臣妾只是有些累了。”   “朕送你回柔仪殿好好休息。”   嘉敏心中酸涩不已,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君子,竟因一个太医的指证,而怀疑自己,不能不让她心寒。   一次次地原谅,一次次地失望。   他是个用情的男子,可也对每一个女人都会用情。   她的心已经冷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明白,从今以后,谁也指望不上,唯有靠自己,才能救自己。   她虚弱地笑了笑:“官家在朝前忧心国事,回到后宫,还要为这些琐事劳心劳神。臣妾实在是不忍心国主还要忧心臣妾的身体。”   “你是朕的国后,你凤体有恙,当然是你重要。”国主说着,亲自扶着嘉敏的手上了御轿,往柔仪殿行去。   可一路上,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甜蜜和亲密无间,嘉敏的心是冷冷的、冰凉的。就这样别扭着一直到了柔仪殿,嘉敏道:“臣妾累了,臣妾想休息……”   国主呐呐低语:“国后……”   “时间也不早了,臣妾觉得一阵倦意来袭。”嘉敏意态怠怠地、懒懒的。   国主虽有些不舍,更有无数的话憋在了心中,却终究是什么也都说不出来,只得说道:“既是如此,那国后也就好好休息吧,等国后略觉得好点儿,朕再过来看望国后,再说过几日是法寺大典,国后还需要好好休息,朕要与国后一同参加法典。”   国主兴意阑珊地出去之后不久,黄保仪走了进来,凝视着国主翩然而去的身影,问嘉敏道:“国主有意与娘娘琴瑟和好,娘娘为何又要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嘉敏摸着桌上的骨牌,闲闲淡淡:“保仪,你可知咫尺天涯的距离么?如若心中的郁郁不解,就是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也会觉得有无形的隔阂。”她目睫迷离,仿佛是被迷雾笼罩一样,忧伤浅浅。   “娘娘是觉得委屈了。”   “难道你不觉得委屈么?被窅贵嫔陷害,几乎命丧黄泉,却要靠着自己的力量,才能扳倒窅贵嫔。这样存活于宫中,本宫真的觉得好疲惫。”   黄保仪苦涩地笑了笑,坐在嘉敏身侧,摸着骨牌道:“宫中的漩涡从来就不会停止,若是活得不累,又怎会见到彩虹?况且,以娘娘的智慧,就是身在漩涡之中,也能化险为夷。”   嘉敏道:“当晚保仪中毒之时,本宫就知道一切都是窅贵嫔暗中安排,只可惜苦无证据。本宫派人从毒手套查起,查到宫中的紫莺,刚刚找到她,她就已经落水自尽!唯一的人证不再,本宫不得不在御笔上动了手脚。”   黄保仪道:“所以那双本来有毒的手套被娘娘换成了无毒的手套,无毒的御笔又被娘娘换成了有毒的御笔。”   “保仪娘娘聪慧。”阿茂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给黄保仪沏上了茶,笑道,“保仪娘娘所猜不错,的确是国后娘娘让小的悄悄地掉了包。”   阿茂在掖庭中被罚了一月,如今刚刚出来,手腕上虽留下了难看的疤痕,但丝毫不影响到他的灵巧便捷,悄悄地将毒手套和御笔掉包,对他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黄保仪对阿茂笑了一笑道:“你没在掖庭中吃苦吧?”   阿茂摸了摸头道:“哪能呢?!承蒙国后娘娘一直对奴婢关照,奴婢没吃什么苦,就又回来了。”   嘉敏神色微有舒展:“好歹是让阿茂从里面出来,要不然,本宫这悬着的心不知何时才能放下。”   保仪将骨牌全都洗了一回,道:“娘娘用了毒御笔一招就让窅贵嫔打回原形,又翦除了向来都在与她勾搭的赵太医。只是,臣妾总觉得很可惜。”   “可惜什么?”   “即便是这样,窅娘却还没死。”   “保仪就这么恨她,这么希望她死?”   “如何不恨?我黄芸虽然看似不问世俗,可若是有人敢伤害于我,我势必与她鱼死网破!”   嘉敏叹气道:“国主近来一心向佛,更何况有那小长老处处进献言语,想要置窅贵嫔死地,恐怕一时半会是做不到了。”   黄保仪将骨牌放在桌,清雅地笑了一笑:“娘娘觉得不可能的事,臣妾去帮娘娘完成就是了。”   嘉敏似乎预料到黄保仪要做什么,心中觉得隐隐不妥,摇了摇头:“保仪,不可。窅贵嫔此人十分阴险,想要处死她的时机还未到,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黄保仪并未放在心上,她心中自有盘算,起身告退。   ☆、第五十四章 美人豆(1)   窅娘被关入了掖庭之中,与菁芜主仆二人又重聚一起。   菁芜正提着一桶水,见到窅娘粗布衣服、灰头灰脸地进来,大吃一惊,手中的木桶也跌掉在了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娘娘,娘娘,你怎么……也进来了?”   窅娘阴冷着脸,不说一言。   菁芜忙将窅娘拉入了房内,到了一杯冷茶,“外面冷,这掖庭又不是个能生存的地方,连个滚汤也没有,娘娘还是要保重自己的。”   窅贵嫔咬了咬唇角:“保重,当然要保重!周嘉敏那个贱人想要我死,我偏偏不让她如意!”   菁芜安慰道:“娘娘和奴婢在冷宫那么长的时间都已经呆过了,难道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么?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正说着,外面的的大门铁锁打开,竟是裴嫔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裴嫔道:“本是要送一送姐姐的,只是姐姐走得急,妹妹没来得及赶上。”   窅娘冷笑:“你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就想和我划清界限了么?我被关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束缚你,威胁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裴嫔身后的芳花吓得缩着了脖子,不敢抬眼皮看窅娘。   裴嫔讪笑道:“哪里能呢!妹妹说一直跟随姐姐的,又怎会食言?妹妹可不是那种势力小人。而且,姐姐不在宫里,妹妹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呢。”   裴嫔的意思是,她想要和小长老偷偷幽会,不太方便。   国后近来整顿后宫,为防宫人和寺院的僧尼混淆,影响后宫之风,让柔仪殿的侍卫把守了寺院和后宫的宫门延光门,裴嫔一日不见小长老,便是思之如狂,辗转难眠。   也只有等到窅贵嫔重握宫中大权之后,才能自由出入延光门,会见她的小情郎。   窅娘见裴嫔有这份看望她的心意,想曾经在冷宫时也是承蒙裴嫔的照顾,裴嫔虽不如菁芜对自己衷心,但也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这样一想,神色便舒缓了很多,对裴嫔道:“妹妹坐着说话吧。”   裴嫔坐下,打开了食盒,“姐姐走得匆忙,想必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什么东西吧。掖庭靠近后山,湿气很重,吃一点红豆薏仁沙芋甜粥,有益于姐姐的凤体。”   窅娘突生了警惕之心,目光也骤然锐利:“你这么急巴巴地给我送来了食物,该不会是想要毒死我吧?”   “姐姐难道还是信不过妹妹吗?姐姐若是怀疑粥中有毒,那姐姐也不用吃,我自己吃就好了。”说着裴嫔赌气地将所有的美食碗筷又都收了回去。   窅娘止住了裴嫔,笑了一笑道:“瞧瞧你,我只不过随意一说,你就当真了?”她说罢端起碗,轻轻搅动了一下甜品,的确是一碗颜色鲜妍、闻之芳香的甜品。   裴嫔舀了一勺,刚要放入嘴里,突然听得菁芜惊惧叫道:“娘娘,慢!”   窅娘闻言身躯一凛。   菁芜指着碗里的东西,颤着声音说道 :“这……这甜汤中果然有毒!”   ☆、第五十四章 美人豆(2)   裴嫔身子一抖道:“胡说!这甜汤是本宫亲自敦促宫人煮的,怎会有毒?”   菁芜面色是死人一般的灰色,颤颤微微说道:“如果奴婢没有看错,它……它是相思豆……”   窅娘大感蹊跷,裴嫔也是惊惧异常。   菁芜夺过窅娘手中的勺子,从里面舀起一颗红润圆溜的红豆,仔细端详,神色越来越惊恐,再一次肯定道:“没错!这的确是相思豆!它和红豆一模一样,寻常人难以发现二者差异,奴婢早年在乡下却是识得。它却是剧毒之物,只需要一颗相思豆,就能即可要了人的性命!”   窅娘面上的笑意骤散,狠毒地瞪视着裴嫔,裴嫔吓得连连倒退,摆着手焦急地为自己辩白:“不可能,不可能……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是不可能会下毒的。”   窅娘冷哼一声,“下没下毒?吃一口不就知道了么?”   她冷冷的一个眼色,菁芜便捉住了芳花,将那一碗甜羹狠狠倒进了她的嘴里,芳花猝然被喂了一大口甜羹,堵在喉咙里想要吐出来,菁芜却在她的胸口重重一拍,芳花便瞪着白眼珠子吞下了红豆甜羹。   裴嫔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惶恐地看着芳花,只见芳花干呕了数下,突然捂住肚子连声喊痛,又倒在地上打起了滚,不停地抽搐着,模样极其恐怖,片刻之后,再也不动了,七窍流血,一双眼更像是鬼眼般地布满血丝。   菁芜狠狠道:“娘娘看到了吧!老奴没有说谎!”   窅娘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捏住了裴嫔的脸,锋锐的指甲几乎陷入了她的皮肉里,诡异地笑道:“裴嫔,我倒是小瞧你了。你竟能麻痹到我!还能亲自给我送来毒药!你的本事可真是大,我窅娘精于毒物,却几乎被你毒死!”   裴嫔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惊怖得涕泪横流,抓住了窅娘的衣袖,哀哀道:“姐姐!真不是我!真不是我下的毒!我连相思豆都不认识!”   窅娘不理裴嫔,重重地甩开衣袖,裴嫔跌坐在地上,哭泣道:“姐姐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虽然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绝对不会想到要毒害姐姐……姐姐,你是个明白人,你是知道的……”   菁芜尖着破竹般的声音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并没有下毒,那么相思豆是谁下的?”   裴嫔这才回过了魂来,怔怔地张大了嘴,仔细回想着端膳食的一幕幕,说道:“这碗甜羹是我刚刚从御厨中端来的,会不会……会不会有人在甜羹中做手脚……”   “糊涂东西!东西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   菁芜凑上窅娘的耳根前:“娘娘,这东西一定是被国后动了手脚吧?”   窅娘咬牙道:“除了她还有谁!”   这甜羹,正是黄保仪命贴身的宫女山桃悄悄地去了御厨,在熬煮的红豆中加了相思豆。   菁芜道:“若真是如此,就是国后不愿意放过娘娘了。”   窅娘攥住了拳头,将桌上的汤羹狠狠掼倒,恶狠狠道:“周嘉敏!想不到你的阴险狡诈丝毫也不在我之下,将我打入了掖庭还不满足,还想我死得干干净净!我窅娘若是不能剥你皮、抽你筋,我誓不为人!”   裴嫔这才缓过了一阵气,不小心碰到芳花的尸身,吓得一声惊叫,一抬头,又是窅娘阴森戾气的脸。   窅娘阴沉沉地对裴嫔说道:“别以为不是你下的的毒,你就可以逃得了干系。”   裴嫔惭愧地低下了头,害怕道:“是……是……妹妹没有提防,才至于被人暗算,求姐姐宽恕,下次再来的时候,妹妹定然万分小心就是。”   “千小心万小心,不如重重反击。”   裴嫔不知窅娘又想到了什么主意,小心翼翼问道:“姐姐是说?……”   窅娘走至椅子边上,坐下休憩,慢慢地喝了冷茶,窅娘不作声,裴嫔和菁芜也不敢言语,房中冷冷寂寂的,着实瘆人。手中的一杯冷茶渐渐喝完,窅娘才说道:“听说这次国后的鸩毒,就是林仁肇帮她解的?”   裴嫔连连点头称是,“妹妹也听说过。不过国主对此似乎讳莫如深,不许任何人提起。至于那天他们出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妹妹也不清楚。”   “这么多年来,那林仁肇对国后可真是痴情呐!”   “曾经在青龙寺时,主后不合,似乎也是因为林仁肇而起!只是,……”裴嫔顿了顿,“妹妹看主后如今和洽,似乎并未因林仁肇而影响情感……”   窅娘幽幽笑道:“那只是表面上你看到的而已。若是国主真的在乎一个人,又怎能容忍别的男人?更何况,林仁肇功高震主,在国中的风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国主。”   裴嫔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笑道:“姐姐放心,妹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   国主与小长老在御房中赏览一副新得的墨宝,本是难得佳作,可今天国主别无兴致,心中忐忑不定,恰好此时姚海走了进来,默默地垂侍一侧,不言不语。   国主问道:“怎么了?平时不见你畏畏缩缩的。”   姚公公犹豫地看了一眼小长老,国主抬了抬手,小长老躬身而退。   姚公公这才说道:“国后……国后娘娘又将那些东西给退了回来。”   国主眉峰紧蹙:“她为何不要?”   姚公公擦了擦眉心的汗,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国后说……说着那些奢靡之物她也用不着,故而不愿领受。”   国主微有些愠怒之意,骤然提高了声音:“难道朕精心给她准备的玉鹦鹉衔桃嵌宝小插,她也不要吗?”   那首饰品是他精心描绘的花样,四五天以来,他每每下朝之后的第一要事,就是将自己关在澄心堂书房内,废寝忘食、入了迷般地潜心设计小插花样,画好稿图之后,又交由尚工局按照他所画的图样,以纯金打造。   姚海无可奈何道:“国后说已有很多官家所赠的簪钗,所以……所以也没有领受。”   国主的脸色是难堪,是痛心,更是懊恨,金簪是他给嘉敏的别样礼物,是他的修好之态,然而令他万分失望的是,嘉敏竟是拒绝了他的心意!   他恼恨地命令道:“朕听说,瑶光殿的梅花尚在绽放之时,你去传令,让国后与朕一起去梅园赏梅。”   姚公公犹疑不定,国主更恼:“怎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姚公公只得依言出去禀报,而国主亦径直去了瑶光殿,等候嘉敏的到来。   瑶光殿的梅园因着近来少人打理,更呈现一种疯狂的长势,梅枝盘曲环绕,不事雕琢,梅花点点,却是比别处开得更迟了,御园其它处的梅花已经凋谢,而此地的梅花才悄然绽放,给已经封园的瑶光殿带来一缕缕生机。   国主久久未入瑶光殿,骤然进来,也是颇多感慨,想不过斗转星移十余载,却已经是是非非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一件件,都镂刻成他心中淡淡浅浅的印记。   昭惠后,无论曾经是多么地刻骨铭心,也无论曾何一时是多么地思念于她,都已经是久远的过去。   国主漫步于梅林之中,忽见一株红梅之下立着一个素白秀丽的身影,是黄保仪。   她戴手挽一个越州汞宝花绢袋,摘了开得枯萎的梅花花瓣,放入绢袋中。一举一动皆是专注,一颦一凝之中亦是优雅。   国主不忍心打搅她,默默地看着,还是黄保仪觉得不大对劲,一回头才发现国主瞩目于自己,顿时清怡的心境不复存在,摘取梅花的动作也唯有凝涩。   国主有些歉意:“是朕唐突了你的雅致兴味。”   黄保仪微微一笑:“官家也是赏花人,何来会毁了雅兴?”   国主奇道:“别人摘花都是摘最美的花枝,你为何却偏偏摘取这已经枯萎的梅花?”   “梅花最是香寒冷艳之时,应傲然绽放于枝头,为何要折了断枝?唯有那些已经开败了的花朵,才可拾起来。”   国主心中大起怜惜之意,喟然感叹道:“拾取残花固然是好,可是你要这些残花又有何用?不如让其零落成泥,也不失为最好的去处。”   黄保仪心中触动,绢袋中的残花,又何尝不是她自身的映照?   梅花尚且还能暗香浮动,傲立枝头,而自己的大好青春,还来不及绽放就已然是残缺。   伤花,亦是伤己,可是这刻骨铭心的黯然,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能知晓?   她有些懊恼,颇为冷傲道:“难道官家也同世俗的眼光一样吗?难道残梅就只堪与泥土为伴了吗?”   “这……”国主不明白为何一瞬之间,她的态度大变,也不明白为何她如此生气,他自嘲道:“的确,残花凋零,落土为泥,倒是可惜了,不如被美人采撷,香梅与美人同处一室,如此方是最好的去处。”   黄保仪心头的懊恼之意方才微微消解,问道:“官家为何独自一人赏梅?”   国主有些悲凉之意,“朕是在等候国后。”   黄保仪淡淡道:“国后娘娘恐怕是不会来了。”   就在此时,前去传诏的姚公公也已经回来,禀告道:“国后娘娘说…… 已经睡下了,娘娘身边的侍女又说国后凤体欠安,所以就……请辞……”   国主心中不痛之感愈甚,对黄保仪的猜度也大感意外,问她道:“你如何知道国后娘娘不会来?”   “女人的直觉。”黄保仪见国主一副依然尚未懂得的情态,轻轻抚着梅枝上的烈烈浓梅,说道:“世间的女子,就好比花儿一样,若是没有了雨水阳光的滋润,就是真的枯萎了。”   “你是想告诉朕,朕对国后的关怀还不够么?”   黄保仪摇了摇头:“官家对国后的恩宠,人人皆知,可是这一切远远不够。国后要的是国主的信赖与独一无二的情分,不是国主的礼物和诏命,只有如此,方可消除她内心深处的芥蒂。”   黄保仪的话声声入耳,国主沉吟良久,豁然开朗:“朕明白了,说到底,国后不过是小女儿情态,这个时候就算是朕将整个天下的送给她,她也断然不会要的。”   黄保仪轻轻一笑,默默颔首。   国主拂袖,大踏步离开了瑶光殿梅园。   黄保仪凝视着国主远去,一双清傲疏离的眸子中,竟慢慢地泛起悲凉的泪光。   这个她唯一所爱的男人,已经如荒草在她的心头蔓延,可如今不堪与他相称,就这样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他,远远地祝福主后,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不知何时,起风了,清冷的风一阵又一阵,吹开了梅林之中的花瓣,吹离了花瓣,那些花瓣儿漫天飞舞,洒落了她的乌发、她的全身,殷红的花瓣点缀着她素白的全身,竟成了一幅哀婉凄美的图画。   ……   国主来到柔仪殿,还未走入其中,就只听到外面的花丛下有宫女切切私语,国主本未留心,想要径自走过,却有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中,更隐隐似有“林仁肇”三个字。   只听得院墙角下传来一个小宫女对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唉,你知道吗?最近国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茶饭不思。”   另一个宫女说道:“好像的确是这样,娘娘的心性大变,就连国主来了,或是送些东西来,国后娘娘也是懒懒的,提不起一点兴趣。”   “你说,会不会是国后娘娘已经移情别念了,那个林将军一直对国后娘娘都挺不错的。”   另一个宫女唬了一大跳,小声道:“这话你可别乱说,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又要治你一个飞短流长的罪名。”   那宫女继续说道:“什么飞短流长,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当晚国后中了鸩毒,是林大将军不顾一切给国后解毒,而国主却不仅无能救国后,反而还误解怀疑,不辨是非,还要将她禁闭宫中呢!若我是国后,国主这样猜忌自己,我的心也早就的凉了。”那宫女说得兴起,捅了捅身边的女子,问道:“如果你是国后,国主和林将军,你选择谁?”   另一个宫女说道:“当然是对自己好的。”   那宫女一脸憧憬地说道:“林大将军骁勇威武,相比于国主更有男儿血性,哪个女子见了他不动心呢!若是我能见到他一面就好了。”   国主听到此,只觉得心内五内俱焚,大步跨入了柔仪殿内。   ☆、第五十四章 美人豆(3)   周嘉敏懒意洋洋地斜倚在黑漆描金靠背上,手捧一卷诗书,骤然见到国主,微微一愣,手中的书卷也飘落于地上。   国主将书捡起来,关怀之语说出口,却变成了哂笑之言:“国后宁愿看这么枯燥的《逸士传》,也不愿来陪同朕,看来你只是不想见朕而已。”   嘉敏简简淡淡地说道:“官家言重,臣妾略觉身上不适而已。”   国主的手轻抚嘉敏的脸颊,嘉敏却躲避似地微微偏过了头,这一个细微的举动让国主积郁的不悦更甚,他几乎就要压抑不住心底深处的雷霆之钧,怒发冲冠了!   偏偏在这时,外面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个小宫女,连元英拦都拦不住。   那宫女神色慌慌张张,似乎十分焦急,嘉敏从未见过她,心中觉得蹊跷,喝道:“大胆!规矩也不懂了么!”   那宫女抬了头,这才看到国主也在此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有林府的一个婢女来求见娘娘,在宫外等了一天一夜了!”   国主对“林”字分外敏感,问道:“哪里的林府?”   那小宫女道:“就是林大将军的府邸。”   果然是心中所猜,国主忍住了心头的不悦,问道:“林府的婢女入宫急于求见国后娘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嘉敏,又问向那小宫女,“可是有何事情?”   那宫女说道:“林府的婢女来禀报,说林大将军那晚带国后寻觅解毒之水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鸩鸟的落羽,回府之后就有中毒之症。”   周嘉敏大惊,“林将军中了鸩毒?”   “是……”   嘉敏忧心忡忡:“鸩鸟的羽毛都是不可碰的,林将军沾了毒体,定然活不过七天!”   宫女忙道:“林将军知道上次娘娘取了很多解毒鸩的水,想问娘娘还有没有所剩?故而特地派林府中的人所求。”   “有!还有!”周嘉敏急忙拿出一个琥珀琉璃小瓶,那里面有她并未用完的解毒水,她神色急迫,几乎忘了国主还伫立于殿堂之中。   国主的唇角冷冷勾了一勾,拦住了嘉敏,冷冷问道:“国后如此匆忙,是要去哪里?”   “林将军有生命之忧!”   国主因醋意大发而红了脸:“朕让你陪朕,你拒绝了朕,而林仁肇不过是派了一个小小的宫女,你就恨不得马上出宫,飞到他的身边。”   嘉敏神色焦急:“官家!这是人的一条的性命,臣妾不能犹豫,也犹豫不得!”   国主从嘉敏的手中夺过了小瓶,递与身边的宫女,吩咐道:“送给那个林府的小婢女!”   那宫女抱着小瓶慌慌张张地下去了。   国主擒住了嘉敏的脸:“现在你看到了,朕已经将救命水给了林仁肇,所以他死不了。”   可纵然如此,嘉敏仍是忧心林仁肇,她中过鸩毒,自然知道鸩毒险象环生,若是稍不留心,就会命丧黄泉。   也不知道林仁肇目前的情况如何,更不知道他中毒到底有多深。   而不经意的,她将这份忧心显现在脸上,这,让国主大为恼恨。   国主一把攥住了嘉敏,将她紧紧地拦在了怀中,积蕴许久的酸妒终于火山般地爆发,他不顾殿中还有人在,捧着嘉敏的脸,印着她的红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嘉敏竟像是害怕这个吻,偏过了头躲开,国主愈恼,强硬地吻了上去,竟将嘉敏的唇瓣咬破了,渗出了一丝丝血迹,萦绕在嘉敏唇齿间的,亦是一股腥甜。   嘉敏怎推得动国主,只得强忍着心中的委屈,任泪水潸然而落。   那咸咸的泪水一滴滴地、滴到了国主的唇瓣上,让他心神大乱,狠狠地推开了嘉敏,恼道:“朕总算是明白了!你屡屡回避着见朕,只是因为你的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在你的心中,林仁肇才是真的男人,而朕却是个昏聩无能的国君?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恨着朕?”   嘉敏跌倒在靠背,心乱如焚,那熟悉的痛楚再次袭中了她,她泪流满面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为何你心不在焉?为何你要流泪水,你骗不了朕,因为你的身体是诚实的。”国主覆在了嘉敏的身上,充满占有欲的手解开了她衣裳的琵琶扣。   因嫉恨而生的欲望之火很快将国主淹没,他从没有哪一刻像是如此一般地需要她。   只有从她的身上索取更多,只有这样切切实实地占有着她,将她每一寸微细的颤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让他的心充盈。   他的手不放过她的每一丝战栗,他的吻像是夏天日暮中的热风,绵热得让她透不过气。他闭眸闷声沉沉地说道:“你是朕的女人,你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你只能爱朕一人,你知不知道?”   嘉敏难过地闭上了眼,心底轻叹一声,如果是曾经,她听了他如梦如幻的喃喃低语,她的心亦会轻轻颤动而战栗吧。   可是现在,经过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又如何叫她坦然释怀?   她的心再也不是一张白纸,再也不会有着最初的懵动。   这一夜辗转反复,嘉敏未曾合眼,衾被上是香气馥郁的气息,以及国主身上的龙涎香气。   嘉敏觉得腻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想到林将军如今身中巨毒,不知状况如何,又不知来取解药的婢女此刻返回到何处,心中竟如百蚁噬咬过的牵痛。   林将军是因自己而中了毒,他若死了,只怕自己的余生都不得安宁。   嘉敏无心入睡,揭开了锦衾,轻轻地下了床。   如果无以消解对林仁肇的担忧,如果什么都不能为他做,那就只能默默地祈祷,祈祷他能度过此次险情。   她久久地立在窗边,望着暗沉沉的天,远处,传来寂寥的打更声,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的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晨光熹微,天色大亮。   国主起身,来至嘉敏的身侧,轻轻为她披上团花纹鸾鸟披肩,低低地,沉沉道:“你连承欢的喜悦之色也不愿意呈现给朕吗?朕不愿意再来时,还是看到你这副哀怜的情态,朕会不高兴。”   他走出了寝殿,并不回头,只是重申道:“国后身体微微有恙,宜在殿内好好调息修养。近来不可出宫。”   他话音刚落,已有几个侍从遵命守在柔仪殿的大门前,嘉敏心痛如痴,追上前不甘地问道:“难道要将臣妾关在深宫后院之中,就是官家对臣妾的爱吗?”   国主叹道:“朕真希望能将你当一只金丝雀儿一样,朕只要你静静地陪伴在朕的身边,与朕弹琴下棋,谈论书画就好。可是,你总让朕不放心。等到外面没有闲言碎语,朕自会让你随意出入宫中。”   嘉敏的周身像被泼了一瓢冷水,这就是她心心以印的国主,到头来竟是爱得这样自私。   她悲凉问道:“官家是忌惮臣妾出宫探望林仁肇吗?”   国主的龙眉跳了跳,闭目长叹:“嘉敏,有些事不要逼朕说出来。你知道朕是为了你好就行,为了你身为国后的清誉,也是身为国后的尊严。朕不想你做出糊涂事,若不然,朕的心再也难以承受。”   嘉敏再也无言,也许,真如国主所说,将她禁闭在柔仪殿中,于她而言,或者是于他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她的心再一次寂寂地沉了下去,当心冷了,所说的言语也没了温度:“臣妾谢过官家,官家处处为臣妾着想,臣妾自当会安心居于殿中,让官家安心。”   可是说完这一切,她的心也已经麻木了。   接下来的几天,嘉敏都在殿中烹茶,制作陶艺,日子过得浅薄,唯独让她念念挂怀的是,林将军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因她局囿于柔仪殿中,不便派人去打听,所幸的是,黄保仪常常来探望她。   保仪道:“娘娘不必忧心,国主也只是听得外面的闲言碎语,才动了一时之气。等他的气消后,自然会放你自由。你的性子也不要太执拗了,有时候,服软低一下头,一切不就都过去了么?”   嘉敏黯然地摇头道:“本宫做不到对林将军不闻不问。”   保仪静静地瞩目着她,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林大将军居于南都,距离遥远,近日臣妾也未曾听说有他的什么消息。不过,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林将军若是真的毒死了,整个朝廷肯定沸沸扬扬。还有不知情行的么?”   嘉敏听得保仪说得有理的,如释重负,心头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但愿一切如你所说,但愿一切都没有问题。”   保仪叹道:“娘娘虽有智慧,却不懂得掩饰自己,在这谣言满天飞的当头,娘娘心中再关切林将军,可也不能表现得如此急迫。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国主的性子,虽然仁厚,可在意起你来,便会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嘉敏神色黯然,勉强地笑道:“谢谢你的宽慰之语。这些日子,本宫一直在宫中休养,未曾知道宫中的消息,也不知宫外情形如何?”   黄保仪向来清素的脸上有了一丝丝忧虑,“娘娘不问尚可,娘娘这一问,臣妾亦觉得头大不已。”   嘉敏也隐隐觉察到什么,问道:“是不是清凉寺的修筑出了什么问题?”   原来,自从青龙山邂逅小长老之后,国主兴了佛心,鼓励众百姓出家当和尚,似乎是一夜之间,金陵城中多了无数僧人尼姑,就是在宫城之中,也大兴土木。   为了在宫城中新建寺庵精舍,新开辟了牛头山整座山,那万兽园也被毁坏,拔地而起一坐耸天寺庙。   众多工匠夜以继日地赶工,清凉寺也渐渐成了气势,小长老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其中的住持。   黄保仪叹道:“大兴工程,劳民伤财固然不说。可是臣妾忧心的是,国主被那小长老以信佛为由头,跌入到深渊中,醒也醒不过来。”   嘉敏也坠入了郁郁的深思之中:“国主感性,容易耽溺于某一爱好之中,自从他将小长老带入宫之后,本宫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未曾想过竟成了此时的光景。”   黄保仪忧心道:“国主近来很忙,可是并非忙于朝政,一天之中总有半天的时间听那小长老讲佛。更甚的是,如今朝臣们上朝时,也得和国主一起听小长老授课。”   嘉敏惊得站起身:“有这等事?难道朝臣们都不管吗?”   黄保仪摇着头:“群臣附和,唯恐居后。娘娘,臣妾本是不愿沾染世事,奈何诗书读得多了,也就知道了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嘉敏凝眉道:“如此便是走火入魔,变成一场闹剧。”   “何尝不是?信佛未尝不是好,只是若因此以一国之运来作为赌注,事态就会呈现不可扭转之势。只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我虽然知道此事有问题,但苦于身为女子,不得干政。”   嘉敏自惭道:“官家本是一介书生,沉醉于琴棋诗画的艺术境界中,他亦本不愿身为国主,只是,命运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自他登基之后,忧愁堪多,而快乐少有,又兼家运国运多舛。万人只看到他贵为一国之主,却不知道他的压力,他心中的沉痛与苦闷。久而久之,他无处倾诉、无处发泄,便只能寄托于佛境中了。”   黄保仪也默默低了头,呐呐不能言,殿中只传来滴漏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催得人心发慌。   嘉敏捉住了黄保仪的手,谆谆说道:“好保仪,如今朝前朝后一团混乱,本宫被禁幽在柔仪殿中,于宫中的事多有不便利,还要烦你好好照看照看,千万别再生出更多的事故。”   “臣妾何尝不知,只是……只是……”黄保仪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实不相瞒,宫中自从多了数千名和尚尼姑之后,宫中风气大大有伤,臣妾亦重重惩罚那些和尚尼姑,可国主却每每宽宥,只令那些犯错之人勤恳持诵,轻易饶恕了他们。”   嘉敏听后,心思越加沉沉欲坠,“这样轻易饶恕,后宫岂不是乌烟瘴气了么?保仪, 你暂代凤印,只要宫中再有闹事者,或有伤风败俗之人,只管在国主知晓之前,厉行惩治。”   保仪赞赏点头:“如此,正合我意。宫中的污浊之气,也是该一洗而净了!”   ☆、第五十五章 削厕筹(1)   保仪惩治后宫雷风厉行,连夜带人在牛头山上抽查,偏偏不巧,在山中尚未建好的园林中,活捉了一对勾勾搭搭的和尚尼姑。   那和尚尼姑仗着国主崇佛,以为不会严惩自己,气势嚣张,并不认错,只一口咬定私下里交换佛经习得。   保仪见他们的态度恶劣,愈加厌恶,命人将他们各打五十大板,直将他们打得半死不活,又连夜悄悄将他们送出宫去,命他们还俗,这一切举动除了寺人,其余皆都瞒着,不让国主得知。   而其他寺人也是大为震惊,从此再也不敢嚣张,一时间,寺庙精舍的风气果是好了许多。   然而,兴佛之事愈演愈烈,直至清凉寺落成之时,又酿成一件大事。   且说清凉寺日夜赶工,终于大功告成。   皇城之中,牛头山上,茂林修竹之中,又矗立了一座高峻巍峨、金光闪烁的寺院,那寺院可与百尺楼媲美,成了皇宫之中的盛景。   在城郊石刻场中,早已经完工的释加牟尼金佛也已经锻造完毕,只等这一天的祥瑞之日,迎进宫中的清凉寺中。   这一日,天朗气清,和风徐徐,果然是个极为祥瑞的日子,城中的大道上已由禁卫军开路,道路两边,百姓夹道、争相观看。   嘉敏起了一个大早,袈裟装扮,这一日她要担当起国后的身份和职责,与国主一起迎接释加牟尼金佛入寺。   一路上寺人护持,百姓挤挤挨挨,肃然观看,嘉敏乘坐于车辇之中,对于这场浩大的开光仪轨,她隐隐有些担忧。   那尊佛像圣洁尊严,金光灿灿,夺目光华,又高达三丈有余,十分巍峨雄壮。   由小长老开路,请佛入宫,众力夫齐声吆喝,一起用力,承载金佛的车轱辘悠悠地在马路上转动,众人一片山呼之声,而嘉敏却在这山呼之声中感到越来越不安。   金佛在宽阔大街上徐徐移动,光辉耀眼的金光在城中洒下了灼热灿灿的光色,成了金陵城中最胜美的风景。   眼看宫城大门遥遥在即,力夫们大声吆喝,一个个早已经是汗流浃背,那金佛也渐渐失去了平稳,突然间更快地移动起来。   在转过街角时,金佛突然倾斜,原是各角度的速度不均匀,转过街角又太急,那捆束金佛的绳索不堪承受重力,“咔”地一声断裂。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金佛已压倒街旁的房舍,正暗沉沉地、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众人大乱,奔逃而散。   街道上早已经被云山云海的信众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是想逃也已经是无路可逃。   周嘉敏坐在撵轿上,看那巨大的阴影倾向自己,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所忧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混乱的人群中突然跃出一个身影,嘉敏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那黑影扑了出去。   紧紧随之的是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及,无数声哀鸣惨叫。   烟尘滚滚,哀声四起,更有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四处弥漫。   嘉敏觉得腰背像是断了般地痛,推开了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才发现他是曹仲玄,她又惊又奇:“怎么会是你?!”   曹仲玄的背部被飞窜的金屑割出了伤口,他苦涩一笑:“也真该我倒霉,谁让我离你最近?”   现场一片混乱,国主也摔在地上,金佛的手指刚刚砸在他身边的车辕上。   他记得混乱中,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耳畔边传来有些压抑的痛呼声,国主心下一凛,是小长老被砸中了。   原来,刚才在危急关头,是小长老将国主推了出去,而小长老自己却被金佛给压得无法动弹。   国主大惊:“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一片混乱之中,太医匆匆赶来,将主后速速安顿好,又让人合力将小长老抬了出来。   小长老的胸骨被压断了,被太医们抬走之前,对国主说道:“请佛崇圣,仪轨万不可因此废止!”   国主看向街角处,一片混乱不堪,突然从底下里跑出来一个臣工,那臣工大呼道:“造孽啊!造孽啊!”   国主不悦:“何人喧哗?”   早有禁卫拦住了那臣工的去路,亮出了兵器。   臣工不顾阻拦,冒死跪在地上,仰天痛呼道:“荒唐啊!此时金佛倾塌,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国主大为不悦,喝道:“朕问你是谁?!”   臣工呼道:“小人汪焕,斗胆谏言!”   国主左思右想,并不识得他,姚公公小声提醒道:“是秋闱的进士,暂未做官,故而国主并不识得他。”   国主点了点头,问向汪焕道:“汪焕,你若是反对朕崇佛,那就早点闭嘴。朕不想再听到任何片言只语!”   汪焕明知自己的言语会忤逆国主,却偏偏耿直着脖子说道:“小人正是为此而谏!国主若是不让小人说完,小人……小人宁可……”他左右看一看,突然之间拔出了禁卫的长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国主若是不让小人说完,小人宁可血溅此地!”   国主龙颜盛怒,“大胆汪焕!此处有金佛,更有无数僧人,你敢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举!”   汪焕意气逼人,朗朗大声道:“小人肺腑之言积压了数月,不吐不快!过去的梁武帝崇佛,用自己的血誊写佛书,还将自己舍身为佛寺里的和尚,屈膝为僧人行礼,披散着头发为僧人践踏!如此舍身四次,朝廷出资数亿元才一次次地将梁武帝赎回来……”   国主气得嘴角搐动,微微倾了身体,沉声问道:“你是将朕比作梁武帝?”   汪焕道:“恕小人直言,官家连梁武帝都比不上。”   国主的拳头攥紧,眉宇之间骤现戾色:“汪焕!你不要以为朕戒杀生,就真的拿你无可奈何?!”   汪焕丝毫不为所惧,铿锵直言道:“梁武帝虔诚信佛,饿死在台城!官家今日事佛,未曾刺血践发、舍身屈膝,小人唯恐终有一日,官家的下场还不如梁武帝!”   汪焕此语一出,犹如锐利的长针,锋利无比地扎向国主,周围亦是鸦雀无声。   国主将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入了他的皮肉。   众人皆等待国主的宣判,暗暗为汪焕这个冒死之徒捏了一把汗。   嘉敏于心不忍,说道:“汪焕言辞激烈,实在是狂妄无比。只是此时场面混乱,还需打理洒扫场地。国主若是想要惩治此狂徒,不妨回了宫再慢慢处置。”   国主眉峰之中的戾气方才渐渐消散,一来他心中虽然恼恨,但不想在佛前杀生;二来,他心中也有些动摇,难道,他如今的举措当真是错了吗?   一向以果敢谏言著称的潘佑也上前一步说道:“微臣向道不向佛,故不能在崇佛一事上多有见地。只是微臣觉得汪焕之言虽激切,但并无不可取之处,还望官家三思再做论处!”   国主略一思忖,将心头之气暗暗压了下去,对汪焕道:“在你之前,亦有两个臣工向朕谏言,说的话尚且没有你的直白明了,你知道朕是如何惩处他们的吗?”   汪焕耿直道:“小人不知。”   国主面无表情:“一人打入大牢,一人贬谪于千里之外。你说,朕该如何惩治你呢?”   汪焕大有慷慨赴死之决心,凛然道:“该说的小人已经全部禀明,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至于是死是活,小人已经无以顾及更多。”   “好!好!好!”国主连声叹道,“朕钦佩你的勇气!朕今日不与你计较。”   汪焕本是抱着一死的决心,听到国主如此处置,伏地而拜道:“官家圣明!”   国主冷笑道:“你不用高兴得太早。朕虽然免了你的罪,但并不意味着朕就接受了你的谏议。”   国主命摆驾回宫,回了自己的书房,却是心烦意乱。   姚公公忙上了茶,国主摆了摆手:“撤下吧!”   姚公公撤下了茶,国主又冲着他的背影唤道:“端上来吧!”   姚公公又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默默不言。   国主觑了他一眼,说道:“也就你陪着朕的时间最长,朕知道你从来不说不该说的话,哪怕朕有错误的决定,你也从来不吱一声。这或许就是你的好处了。”   姚公公略低了头:“承蒙官家夸赞,老奴不敢。”   国主问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大出意外,朕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朕也在反思,难道朕崇信佛理,就真的不可为么?”   姚公公道:“老奴并不懂佛,故而不敢妄言。只是老奴也听寺人说起:‘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人人都有心,人人都是佛。心佛原本为一,为何有圣凡之别?’所以,老奴觉得若是信佛,从心底深处去感知、去修为,就是最好的修行,又何必动辄大费周章呢?”   国主陷入了沉思中,神色郁郁。   良久,他才颓然伤感道:“你未尝说得没有道理,只是,朕做不到心即是佛的境界,所以只能以身作则,在国中推崇佛理了。”   姚公公忧心唤道:“官家……”   国主兴致索然地抬手:“罢了!让朕静一静。”   国主忧心烦扰,信步走了出去,不知不觉走到了牛头山下,抬头即可仰望到清凉寺的巍峨雄壮,又见大雄宝殿更是庄严肃穆,心中顿时生出的崇敬之心。   又想到小长老为自己挡了摔断的金佛手,心中顿时充满歉意,匆匆往清凉寺的住持房中走去。   禅房布置清雅却并不简淡,一应物品若是仔细甄别,便知是价值连城。   小长老身负重伤,床前围了好几个太医,正忙着给他疗伤。   见国主前来,小长老正欲起身,国主忙将他按到在床上,心有愧疚:“你的伤势如何?”   小长老忍痛道:“阿弥陀佛,有赖佛祖保佑,并无性命之忧。”   他身旁的太医说道:“小长老的胸骨被压断,索幸并未伤及厉害之处,微臣接骨之后,再驱除体内淤血,如此便可万保无虞。”   国主愧疚道:“若不是因为朕,你也不会遭受这样大的意外,是朕向佛之心太急、太快,才至于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所以,朕在想,今后兴佛之事的大可减半,诸郡僧人也不再增添,至于给金佛的开光仪轨,就暂时停一停吧。”   小长老摇头道:“否也!否也!”   国主感到奇怪:“小长老觉得朕此行不妥么?”   小长老道:“国主拜佛念佛,却不能行佛,如此摇摆不定,又怎能臻于‘淳高之境,以达佛是佛,心是心;佛是心,心是佛的浑然两忘之界’呢?况且今日金佛倾塌,未尝不是一种警示,警示国主学佛不诚,如若此,倒不如不学。既然国主与佛终究无缘,贫僧今日就此辞别国主。”说罢,也不顾太医还在给他包扎伤口,就要挣扎起身。   国主忙拦住了小长老:“小长老勿要如此!小长老若是真的离开此地,岂不是要让朕下半辈子都活在悔恨自责中么?”   小长老道:“阿弥陀佛!修佛之人需‘庄严施舍,斋设持诵,月无虚日’。国主已经疑心懈怠,又怎会努力精进、修菩提心,得大圆满?想来贫僧与国主的缘分也已经到了头了,贫僧自当离去。”   小长老硬撑着起身,从禅床上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殿外,包扎伤口的鲜血大片地渗出,触目惊心,那鲜血一点点,似乎都泅开在国主的心中,国主再一念及他的救命之恩,更加于心不忍。   国主急道:“小长老且慢!”   小长老心中暗喜,遂止住了脚步。   国主道:“是朕愚妄了。朕不该半途而废,既是如此,开光仪轨择日继续进行。”   小长老闻言,方才清怡道:“阿弥陀佛,善哉!”   如此,汪焕的谏言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街上倾塌的金佛在重新整顿之后,连夜修葺,不过是在七天七夜之后,又整顿一新,而明天将迎来金佛入宫的盛大仪轨。   嘉敏听此消息,只觉得灰心丧气。   难道,汪焕以死谏言还不能让国主悔悟么?   她可以在万人面前给国主留足颜面,但是私底下,她不得不向国主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   主意已定,她决定插手国政,向国主谏言。   ☆、第五十五章 削厕筹(2)   嘉敏对国主道:“臣妾万分致歉,明日的仪轨臣妾是不能去了。”   国主大感意外:“不能去?国后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臣妾并未觉得身子不爽,也并没有不适之处。”   “那为何不去?”   “臣妾有一言,积压心中已久,不说不快。”   国主已经隐隐知道她所说为何事,静静伫立,冷肃道:“后宫不得干预国政。国后,你可知朕一直希望你乖巧顺从,做一个不忤逆朕的听话小女人?”   嘉敏道:“臣妾自知不该提起国中崇佛之事,但身为国后,就不想看到国主一错再错;身为国母,就不想看到子民遭受祸患……”   国主冷冷道:“难道在你看来,朕让国民崇佛,就是给他们带来祸患?”   嘉敏道:“国主崇佛,本是出自善心,可善心被人利用,就成了祸患。如今宫中造寺十余,都下佛寺几满,穷极奢华。又普度诸郡僧,募民为僧,广出金钱,农人不务农,上下狂惑,以至于供养僧尼万余,膏腴金银,不计耗竭。臣妾忧心,所以,臣妾明日不能去。”   国主瞅着嘉敏觑了半晌,才缓缓道:“嘉敏,什么时候,朕才觉得与你如此生疏了?朕一直以为,朕身居庙堂之高,为孤家寡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懂得朕,理解朕,所以朕才会觉得你是最独一无二的人。可是现在,朕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觉得,与你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   “臣妾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懂得国主的人,正因为臣妾懂得国主,忧心国主,所以国主走到了河边,臣妾才想到要拉上国主一把。”   “罢了!若是以前,朕听到你的甜言蜜语,朕会很开心。可现在朕不愿听!你若真的懂得朕,在乎朕,你若是思朕所思,想朕所想,就不该像之前那样关切林仁肇!就该和他划清一切界限!”   嘉敏愣了一愣,仓惶地望着国主,原来,他这些日子不说,却还是介意林仁肇的。   原来,因为林仁肇,国主已经不信任她,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谏言。   可她仍不死心,唤道:“官家!臣妾所言皆是字字出自肺腑之言!”   “自朕登基以来,快乐鲜有、愁苦日多。朕虽有诗词书画作伴,又有满宫貌美嫔妃相陪,可是朕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开心过,朕每每做噩梦,都梦见国破家亡,每每都是夜半惊醒。而唯在信佛之后,朕的内心才真正地充盈丰实,唯有在向佛祈祷崇敬之后,朕才能夜夜安然如梦。国后,难道,连这点朕感到欣慰、有所寄托的事,你也要劝阻朕么?”   嘉敏苦涩问道:“难道官家非要笃信佛理方可心中安宁么?”   国主并不回答她,或许,这本就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他反问嘉敏道:“朕再问你一次,明天的仪轨你真的不愿与朕一起出席?”   国主的目光灼灼而感伤地注视着嘉敏,他是希望她能迁就自己的,是希望她能与自己共同站在万人之前的。   这一眼,似是漫长的一生。   嘉敏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臣妾虽亦信佛,但不愿看到信佛之举变成一场泛泛仪式,所以臣妾不愿去做违心之事。勉强让臣妾去做,臣妾会觉得心中难受、痛苦,如此,反倒是对佛祖的不敬之举了。”   国主叹道:“既然国后不乐意,那便也罢,朕也不勉强于你,朕会对外宣称国后病体不适,故不能出席仪轨。”言罢不欲多留,败兴而走。   嘉敏怔忪地目送国主离去,身边的元英不解问道:“官家好不容易才和娘娘重新修好,娘娘为何要拒绝国主?就算委屈自己一回,去出席仪轨又算得了什么呢?”   嘉敏不悦:“倘若国君是暴君,滥杀无辜,是不是本宫也要跟着去杀人呢?!”   元英鲜有见到国后如此生气,低了头惭愧道:“奴婢只是……只是忧心,主后不睦……”   嘉敏幽然叹道:“若是让国主能知迷而返,就算不睦又如何?就算让本宫背负千古的骂名又如何?”   或许,这只是嘉敏的一厢情愿,又或许是,她远远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国主本是已经摇动的心,再一次扎入了佛理之中,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牛头山中萦绕的香烟,朗朗清越的梵音,以及,随处可见身着袈裟的僧人,让国主觉得心生肃穆崇敬之情。   他茹素念斋,清心寡欲,后宫六院中更少行走。   唯有牛头山脚下热闹了起来,这一日,从柔仪殿出来后,国主依旧不知不觉地往牛头山下走去。   走过了一片青青石子小路之后,忽有悠悠的乐音自竹林中传来: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国主伫立良久,听此清唱之声,心有凄凄喟叹,此诗是他不久前所写,大抵是一种怅然无可归的低低徘徊之心情,苍天茫茫,却终究无他可归之处;天地悠悠,却无他心灵寄放之地。   他伫立于竹林之下,默默地听完那浅浅低低的哼唱,良久,也没有回过神。   直到风起,筛下竹林的一片片飒飒之声,又有相思鸟惊心的鸣声,他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原来,那浅吟低唱之声是从竹林之后掖庭的围墙传出。   怀着好奇之心,他来到了掖庭之中,一片茂林修竹之下,一个清丽瘦削的丽人儿正在削竹片,她长发披肩,一袭掖庭罪奴的青衣,有清减瘦削之态,让国主骤生怜香惜玉之意。   他立于竹林之后,问道:“适才唱歌的是你么?”   长发女子显然受到了惊吓,仓惶回过了头,重重低了头道:“罪女不知官家驾临,失了礼度。”   “抬起头来。”   窅娘缓缓地抬了头,她本是妖冶至极的女子,此时头发凌乱,仅配木钗,竟又重回到在冷宫时的可怜之态。   国主想不到才数天而已,窅娘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柔声问道:“刚才的歌是你唱的?”   窅娘低低怯怯道:“是罪奴所唱。”   “你可知,你唱到了朕的心底深处?”   窅娘怯怯地抬起了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国主,说道:“罪奴不知自己的歌声是否勾人心怀,罪奴只知官家为国蹙而愁,亦知国主此时犹如一艘小舟,在茫茫的江海之中飘飘荡荡。”   国主大为感怀,动容道:“你能如此想,似乎很能理解朕,朕倒是觉得多了知己。”   窅娘幽幽说道:“因为罪奴也有这样的心境。当罪奴被关在冷宫之时,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在每一次活不下去、看不到希冀的时候,罪奴想到了国主,国主成了罪奴的信念,这也是支撑着最怒熬过了一切苦难。”   国主若有所思:“信念?”   “是啊!”窅娘娓娓道来,“国主是罪奴的信念,国主亦有自己的信念。”   “那么,你可知朕的信念又是什么?”   “国主的信念是佛,是大乘,那是心灵的至高处,就好比是茫茫大海之中的灯塔,让国主不再彷徨低徊,不再茫然不知所踪。”   国主大为释怀,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郁结终于打开,感叹道:“你果然知朕,你可知,外面的那些人都一个个冲朕叫嚣着,恨不得让朕灭佛!”   窅娘哂笑道:“灭佛?他们只图嘴巴快活而已,真正若要实施起来,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呢?难道他们想让官家效仿三武,焚毁经书、摧倒寺塔、屠戮沙门么?”   “朕做不到。”   窅娘温情又勾人的眸子,勾住了国主:“官家乃是慈悲仁孝之人。罪奴懂得官家,所以,罪奴也希望官家心中的那盏灯永远都不灭。”   窅娘的言语如春风,如泉水,让国主的心湖荡漾起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他走近两歩,感激道:“窅娘,你能时时刻刻为朕所想,朕很感动。”   窅娘娇怯的低头一笑,像是含羞的丁香花,又带着赧然的愧疚之意:“罪奴全部的心神都在官家一人身上……罪奴这些天在掖庭思过,知道是因为自己妒忌,所以才一时损害国后、保仪,终酿大错,如今罪奴已经知错,每日念经祈佛,净身焚香,只希望佛祖能体谅解罪奴的这一片歉然心意……”   “你虔诚知错,既然佛祖能谅解于你,朕亦然。”   窅娘慌忙拢住了自己的手,神色凄惶,国主拽出了她的手,但见她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早已经变得黑黢黢的,手背上全是皴裂的伤口,手掌心中全布满了黑色的小疙瘩,那是水泡和血液凝结在一起所凝结而成。   国主大吃一惊:“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   “罪奴……罪奴……”窅娘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恰好这时菁芜抱着一大捆竹子从旁经过,见此情形,哭丧着声音说道:“官家有所不知!我的主子在掖庭中日夜辛劳,虔诚学佛。每天都砍竹、破竹、削竹,还要将竹片打磨光滑。”   国主大为不解:“削竹做什么?”   菁芜说道:“窅娘娘是想给牛头山上的僧人削厕筹,为怕侧简有芒刺,娘娘还要将厕筹在脸上刮一刮,直到厕筹光滑了才满意。”   窅娘训斥菁芜道:“让你去搬竹子!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菁芜小声嘟哝着自去了。   国主抬起了窅娘低垂的脸,果然,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有不少被厕筹刮伤的小伤痕。   国主怜惜道:“你真傻,怎么会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窅娘道:“罪奴从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痛,因为罪奴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中总是怀着无比的期望,怀着真挚的希冀,罪奴的心是充盈的。也只有如此,罪奴方才觉得为自己的一切无知、愚昧和罪孽赎了罪。”   国主执着窅娘的双手,轻轻呵斥道:“什么罪奴罪奴的,朕听了心中不高兴,以后,你就是朕的窅妃。”   窅娘一时片刻怔怔的,愣了半晌后才回过了神,跪在地上大喜道:“罪奴是待罪之身,没想到,没想到……”她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国主道:“没想到的事还多着!朕决定让你明日代行国后之仪,出席法会仪式。”   窅娘大喜,只是,太容易到来的幸福总让她猝不及防,她惴惴地问道:“罪奴……臣妾自知学佛浅薄,地位卑低,怎能代行国后之职呢?”   国主想到国后的耿直和不迁就,心中又升起一股凉浸浸之意,带着几分冷透说道:“在朕看来,学佛不在精进与浅薄,而在是否心意诚挚,朕让你参加仪轨,难道还有人敢反对吗?”   窅娘喜过了头,行礼如仪:“臣妾谢过官家!”   如此,一夜之间,窅娘竟是从掖庭领罪的罪奴,一跃飞上了枝头,成为了后宫诸人人人羡慕的窅妃。   那菁芜也沾了主子的光,像是从掖庭里放出来的恶犬,又能肆意地在后宫之中横行霸道了。   窅娘重回淳茗宫,当真是意气风发,洋洋潇洒。   淳茗宫布置一新,底下里的那些宫女、太监哪有不个个讨好的?   窅娘舒舒服地躺在浴盆中,任温暖芳香的水将自己妥帖地包围,闭了眼感慨道:“好久没有像这样洗上一个舒服的澡了。”   菁芜道:“以后还不是可以天天洗?以后娘娘想要什么就都有什么。”   窅娘指着自己的头,说道:“可若是这脑子不动,就真的只能在掖庭等死了。”   “多亏娘娘机智,让裴美人去宫中布置一切,向国后假传林仁肇中毒的消息,才至主后不睦、国后被拘。”   窅娘冷笑道:“打蛇打七寸,要想反击周嘉敏,唯有在林仁肇身上做文章。主后不是很恩爱么?国主不是很重情么?本宫偏偏要让他们之间的情分、信任一点一点地崩塌掉!”   “娘娘明智!”   “不过,也多亏了国主信佛,让本宫有了可趁之时。周嘉敏那个蠢女人,竟然不知道投其所好,也活该她有今日!”   菁芜替窅娘揉着肩,笑道:“国后真是贱人必遭天收!也活该她有今日!”   她想起什么,递上了一个紫檀香盒,凑上前喜巴巴地说道:“这是一个郝姓的太医特地孝敬娘娘的。那郝太医知道娘娘的手受了苦,特地送上这一盒鱼胶珍珠膏,说是在南方深海之中捕捞上来的,对治疗肌肤之伤有着非常好的疗效,涂抹上它,不过一旬,就能让肌肤的伤口全部愈合,再过一旬,就能让肌肤粉嫩如初。”   窅娘推开了菁芜递过来香盒,“先收着吧。”   菁芜有些诧异:“娘娘不用么?娘娘的手变成了这样,别说国主,就是老奴看着心里也瘆得慌。”   窅娘诡谲一笑:“你们越觉得难看,就越好。若不用上苦肉计,凭本宫一个弱小女子,又怎能应付明日的隆重盛典呢?”   ☆、第五十六章 延光门(1)   仪轨十分隆盛,似乎,数日前金佛倾塌的意外早已经被人遗忘。街道上人山人海,数千僧人念经,缓缓前行,而那尊金佛也成功请入了清凉寺中,香烟缭绕中,小长老带伤住持,一切都庄严肃穆。   在国主身边,行礼仪的是窅妃,她随着国主一次次地伏地而拜,不知不觉,额上已经磕出了血包。   礼毕之后,嫔妃群臣,佛门高僧,乃至诸国外、海外佛徒贵宾都依序落座,国主和窅妃坐于上座之首。   这一幕看在了潘佑的眼中,让他忧心忡忡。他上前一步进言:“礼佛之事圣洁肃穆,向来都是主后亲历亲为。微臣不明白,为何今日该坐在此地没有国后?”   国主淡然道:“国后身子略有不适。”   潘佑道:“既是国后娘娘身有不适,不来便罢。为何却是嫔妃替代了国主?”   底下亦有臣子附议道:“潘大人所言不错,由嫔妃替代国目,实在是不妥之举,难显我大唐国威啊!”   底下臣子犹如炸开了锅一样,众人小声地议论纷纷。   国主愠怒,喝道:“对于窅妃出席盛会,还有谁异议,都可以提出来!”   沸议之声顿时止息,倒是外邦异域所至的佛徒大为扫兴道:“原来不是国后娘娘,贫僧大为失望!”   国主道:“各位长老,各位高僧,窅妃虽然地位不能与国后匹配,但她的虔诚向佛之心,可是让在座的各位信众都是大为汗颜。”   国主拿起窅娘的手,给众人展示,众人见那一双女人的小手,竟比庄稼汉的手还要粗糙丑陋,尤其是上面竟然布满了瘆人的小黑疙瘩。   国主道:“你们都不忍心看这双手是不是?不错!朕也不忍心看!可诸位所用的厕简,就是这双手一片一片地削出来的!”   众人诧异不已,那个外邦佛徒惊讶道:“什么是削厕简?”   他身旁的一个小宫人小声地提醒道:“就是上厕所后,用来擦屁股的。”   外邦佛徒顿时明白,以手掩了掩鼻子说道:“这等腌臜事,若是在敝国,只有奴隶才会去做。一个嫔妃,怎么会做这样肮脏的事?”   国主道:“不错,的确是最卑微之事,而窅妃却愿意去做。诸位在座的高僧长老,你们近来谁没用过窅妃的厕简?”   众人静默无言。   国主又道:“你们的厕简平滑细腻,那是因为窅妃一遍遍地亲自打磨!”   小长老从坐席起身,致谢道:“阿弥陀佛!贫僧才知是娘娘的供养,贫僧谢过娘娘。”   那些受惠的僧人们亦齐声致谢:“谢过娘娘的恩惠!”   窅娘谦逊道:“各位长老们客气了。本宫亦是一名不值一提的信女,只愿凭弱女子的一己之力虔诚向佛、供养僧尼,也好让佛学在我国发扬光大啊!”   如此一来,众臣工对窅娘也是毫无异议,不再吭声。   窅娘微微一笑,轻轻一击掌,众宫人鱼贯而入,一一给饭桌上端上膳食,十分精致可观,琳琅满目,形色材具备。   窅娘道:“各位长老请慢用,这是信女敦促御厨烹制的斋饭,也不知道是否合诸位的口味?”   小长老感激道:“难得娘娘将斋饭准备烹调得如此精致,娘娘有心了。”   众人一起进膳,至此,那些臣工们再也无话可说。   窅娘就这样迅速地掳获了国主的心,也掳获了僧尼和信众的爱戴。   无论是牛头山中的法会,亦或是国都之中僧人的供养,亦或是国主与海内外佛僧的交流,窅娘都一直伴随在国主身侧。   以至于宫外从未见过国后娘娘真容的,一度以为打扮富丽雍容的窅娘就是正宫娘娘,甚至以国母尊称。   自窅娘复出之后,后宫与寺院的看守之人又换成了窅娘的人,如此一来,裴嫔与小长老的幽会就便捷多了。   那裴嫔本是个水性的人,又是多日未与小长老约会,一颗心痒痒难忍。   这一晚好不容易从禅房中的地道相见,裴嫔身子一倒,便柔弱无骨地歪在了小长老的身上。   原来,小长老为便于两人幽会,也为了以后的不时之需,特地在自己的禅房中打通了一条地道,那条地道连接牛头山之外的草丛中,避开了重重宫门,当真是个极其隐蔽的去处。   偏偏小长老的禅房单门独户,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卷棚顶小院,与清凉寺其它的建筑群体距离遥远,因此,若禅房有何异样,外界也不会轻易知晓。   这无疑成了裴嫔和小长老偷情的绝佳之地,两人一碰面,幽情蜜意,无限旖旎。   裴嫔抚着小长老的脸,风情万种地说道:“郎呀,在众人之前,你是得道高僧,那一副庄严持重的模样儿,让我都信以为真了呢!他们以为你通透佛理、高贵无匹,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你呀,是这个世上最风流最浪荡的公子!”   小长老捏着裴嫔的下巴,在她的粉唇上印上一吻,坏笑道:“问世间知我者,莫过于你这个小妖精!”   裴嫔顺势倒在了小长老的怀中,莺莺笑道:“如今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钱财,也都是金山银山,国主那个傻子只恨不得将半个金库都给你搬了来。可是我……”说着,裴嫔撅起了嘴巴,“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只想和你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的夫妻。”   小长老的手枕着头:“小美人儿,时机暂未成熟,急不得。”   “我不信!如今你我是深宫后院的露水夫妻,你的名气越大,反而越容易暴露我们的关系。要是有一天被发现,你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小长老神秘地笑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方绢布,高高地举在手上。   裴嫔大感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小长老只是神神秘秘地笑着,故意不让她碰到绢布。   裴嫔伸长手,终于一把将绢布抓在了手中,看了上面的字,疑惑不解:“横江图说?这是什么?”   小长老笑意盎然:“你刚才不是不信你我能远走高飞吗?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裴嫔又惊又喜,虽不大明白小长老的话意,但心想这绢布上的图画一定有妙处,便仔仔细细地端详那副图画,奇怪道:“这副图看着像是长江地舆图,它能让我们远走高飞?”   “你可别小瞧了这张地图,它将长江采石矶一带的滩涂险礁、军事要点、乃至长江宽度全都一一标明,是我让一个和尚以化缘的名义在江中巡勘了数月才得。有了此图,无疑是打开唐国的北大门,只要将此图贡献给中朝赵皇帝,我宋师就可长驱直入江南丰沃之地!”   裴嫔终于明白,惊得跌坐而起,瞪大了眼睛,指着小长老,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中朝的奸细!”   “若不然,你又怎会碰巧在延古寺遇到我?我又怎会费尽心思得到现在的一切呢?”   裴嫔像是被人对着头狠狠地敲了一记,恍然大悟:“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预谋,原来你让国主推行佛法,是想让唐国腐败,国库空虚!”   小长老洋洋自得:“你说得没错!而且现在也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不仅国库空虚,无以支付军费,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也过得困窘。长此以往,唐国积重难返,国势衰微,我宋师就可以一举拿下!”   裴嫔越听越怕,这关系到一国之存亡的大事,她本就是个见识短浅的女人,哪里见得如此大阵仗,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抓起自己衣服就要下床。   小长老拦住了她道:“刚才不还要我带你远走高飞吗?怎么现在就怕成这样了?”   裴嫔哆哆嗦嗦道:“我……的确是想和你走得越远越好,可我没想到是……”   小长老一把拽住了裴嫔的手,用力地握着,“唐国亡国之时,就是你我自由之日!到那时,你不是宫中的嫔御,我也不是山呼海啸的长老,你我只是平凡夫妻,我们逃离了皇城,去世上任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生下一大堆儿女,过上你想过的生活,这样不好吗?”   小长老以甜言蜜语为裴嫔描述了一副美妙的图画,此时,裴嫔的害怕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心中充满了憧憬。   小长老将她揽在身边,裴嫔也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无限向往地说道:“听说汴梁城中繁华富丽,商贾云集,比金陵国都还要繁华,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汴梁城如今是九州第一大都城,宏伟壮丽,比金陵城不知道要壮阔几倍!”   “那……我想去汴梁,等到灭国之后,我要和你一起去汴梁!”   “当然!”   ……   一连数日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让人心绪亦如的散不开的烟雨,低低徘徊,郁郁难解。   国后虽已经解了禁,但她依旧无心无绪,整日关在自己房中,既不外出,也不散心疏郁。   案几上摆放着一盘残局,嘉敏定定坐于桌边上,冥思苦想,终是无果。   元英端上了一盏莲心汤:“娘娘!又是一个晚上!你为这棋局想了三天三夜了,你也该好好歇息了。”   嘉敏看着棋局出神,手中握住一枚高丽靛青色琉璃棋子,斟酌着下了棋子,却又拿了回来。   “娘娘快喝了这一盏莲心汤吧,若不然才刚刚调养好的身子怎么能熬得住?”   嘉敏还是不看元英一眼,挥了挥手示意道:“放在那里吧!”   元英正无计可施、心中焦急的时候,却听得外面传来黄保仪的声音——“新酒乘凉压,残棋隔夜收。”   嘉敏细细品咂诗中蕴意,回首勉强一笑:“是吴子华的诗句,保仪,怎么下雨你也来了?还是自己走了过来。”   黄保仪从殿外走了进来,元英帮她摘下了斗笠。   保仪的身上仍沾染了雾蒙蒙的水汽,像是江南烟雨中的一朵娉婷清丽的荷蕊。   黄保仪笑了笑道:“饭后积食,常日呆在室内,也觉得怪闷的,想到臣妾是如此,娘娘岂不是更闷了?所以就一路看雨看花地来看望国后娘娘了。”   一旁的元英道:“亏得保仪娘娘来看望,保仪娘娘是不知道的,国后娘娘痴迷于此残局已经是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像是一尊活菩萨。还是保仪娘娘来了,国后才肯转动身子,说上一两句话。”   黄保仪叹道:“真真是个痴人儿啊!娘娘既是能记住吴子华的诗,却为何参谋不了诗句中的浅薄之意呢?”她走上前,将棋子一枚枚地收入匣中,“‘残棋隔夜收’,既然是残棋,哪里又有隔夜之理?”   嘉敏淡淡道:“竞日无聊,若不是这些玲珑棋子陪伴着本宫,本宫真不知道改如何打发漫漫时光。”   黄保仪定定注视着嘉敏,摇头道:“是心绪迷茫,心无所属,所以才觉得苦闷抑郁。”   她握住了嘉敏的手,嘉敏的手背是一阵阵冰沁冷透的凉意,黄保仪拍了她的手,轻柔道:“臣妾担忧你。”   嘉敏叹道:“本宫在想,我朝的境遇何尝不是残局?本宫想不到解决之法,也不知道如何与之对弈,保仪,本宫好灰心。”   黄保仪清冷而狠决道:“娘娘何必如此灰心丧气!娘娘是天底下的棋王,智慧可以战胜任何一个人,所以,臣妾也相信,以娘娘的睿智,能斩断一切荆棘!也能赢回本该是属于娘娘的一切!”   嘉敏摇了摇头:“国主与本宫的误会越来越深,他沉醉于佛事,对于异己者,他都不愿意去接近,不愿意去倾听,而投其所好者却能居以要位,常伴他的身侧。窅娘……”嘉敏一念及窅娘荣升为窅妃,在外面呼风唤雨,麻木的心又抽搐般地疼了起来。   黄保仪一双敏锐的眼早能洞察嘉敏的心思,冷冷道:“不错,窅娘!娘娘终于知道提及到窅娘了!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林仁肇林大将军并没有中鸩毒!”   “什么?林将军没有中毒?”犹如惊雷贯头,嘉敏惊讶地起身。   ☆、第五十六章 延光门(2)   黄保仪道:“是的,林将军根本就没有中毒。后来臣妾派人去打听了,林仁肇在南都安然无恙,从来就没有身子不适之说。”   “可为何那天,有宫女闯入柔仪殿说是有林府的丫鬟求药?”嘉敏三天滴水未进,未曾合眼,此时骤然起身,只觉得天昏地暗,一阵晕厥。   还是元英将她搀扶到软塌上,嘉敏揉了揉额心,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这才明白过来:“是本宫中计了!当日那个宫女是故意找准了国主在场的时候来骗本宫的!本宫听到林将军生命垂危,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无法掩饰心中的焦灼担忧之情,也不能掩饰,偏偏这一切看在了国主的眼中,才让国主心生误会,让本宫和国主的隔阂越来越深!”   元英愤愤道:“那个贱宫女真的是胆大包天!竟敢欺瞒娘娘!奴婢这就去将那宫女揪了过来,撕烂她的嘴!割了她的舌头!看她是不是还敢扯谎!”   嘉敏伸手拦住了她,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且不说宫中宫女成千上万,你不知那宫女姓名,从何处能寻觅到她,就算是找到了,你又能对她如何呢?她不过是受人差遣而已。幕后真正想要借林仁肇想要害我的,还是——”   “窅娘!”   三人异口同声。   黄保仪首肯道:“不错!窅娘此人心狠手辣,她手下的菁芜又是贪得无厌的,臣妾早就想将两人除去。不瞒娘娘,上次窅娘被贬,臣妾不顾娘娘阻拦,想用一颗相思豆害死窅娘,可偏偏窅娘命大,没有毒死她!这次她崛起之后就更难对付了!”   嘉敏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黄保仪,黄保仪冷冷道:“娘娘这么看着臣妾做什么?臣妾说过,臣妾虽然与世无争,可是若有人惹到了臣妾,臣妾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只是……窅娘如今的势力已经蔓延到宫外的王公贵族,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嘉敏奇道:“她是到一个宫中嫔妃,虽为妃位,也不至于和国都中的权贵勾结?”   黄保仪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举国大兴佛事,普度僧人,人人以削发为僧为尼为荣,但凡出家的,不仅免除赋税,就连兵役杂役一概免掉!如果是宫中牛头山上的僧尼,更获得了免死牌。城中那些权贵富豪的纨绔子弟谁想参兵役?谁又不想得到个免死牌?于是挤破了头想要进牛头山剃度,成为一个假和尚!”   嘉敏意会道:“牛头山就那么大,僧尼的数额也就那么多,众人挤破头来剃度,免不了以钱财贿赂,若是以钱财贿赂牛头山寺院里各个住持也就罢了,偏偏如今窅娘把持着宫中牛头山的大权,所以那些权贵势力都争相勾结窅娘了?”   黄保仪的眸光中显露几分钦佩之意,“娘娘果然聪慧!众人拾柴火焰高!窅娘贪的是权贵们的关系网,而她的老婢菁芜贪的是数之不尽的钱财!如此一来,宫中成了最污秽最肮之所,那些富豪贵族不仅可以免了兵役,更是获了免死牌,为所欲为,而牛头山上又哪里有真正念经的和尚?那些人在牛头山打坐念经,在宫外都有沃田豪宅,妻妾成群,都是一群打着学佛旗帜的乌合之众!”   嘉敏恨得咬牙切齿:“宫中尚且如此乌烟瘴气!宫外又好得了多少?若要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朝廷还有治吗?国家还有治吗?本宫既然是宫中之主,凭借一己之力,多多少少就要绝了那些权贵们的念头!”   ……   延光门是外人进入牛头山,拜见各位寺庙长老、僧人的必经之路,此时被窅娘派人守卫,虽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宫内门,却是金陵城中权贵们争相要踏破门槛的大门。   阿茂换上了普通的太监服,给禁卫们送去了饭食和酒,禁卫们看到好肉好酒,肚中早就泛起了馋虫,收了兵器,在宫门旁撕开羊腿,品着淳酒,大口地吃吃喝喝起来,不料那酒中下了蒙汗药,数个禁卫不多时全都昏迷。   阿茂一挥手,元英率领几个小内监将那几个禁卫拖走,捆起来放置在暗室,又换上一批新的禁卫。   不多时,果然有大腹便便的纨绔子弟打从远处走来,走到门边时冷不丁碰了一鼻子灰,原是禁卫已将他拦住了。   那张公子显然没料到自己被拦住,命身边的小厮取出通行文,趾高气扬地拍了拍那通行文,“你们可都是睁开眼睛瞧清楚了,这是国主亲自批准的通行文,我可是要到牛头山上去剃度的!”   阿茂和元英拦在那张公子的跟前,“要剃度可以!不过需要将你身边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统统都卸下来才可以进去!”   元英边说,夺走了那小厮所手持的檀木盒,又将张公子身上值钱的玉佩全都取了下来,“现在好了,你可以进去了。你放心,等你出来之后,这些东西都会如数奉还给你的!”   那张公子没有料到这一招,他的檀木盒装的都是用来贿赂寺中长老的金银珠宝,更有带给窅妃的见面礼,若是空手而去,怎会轮到给他剃度?   他又急又怒,气呼呼地叫嚣道:“你们!你们竟敢这样欺负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要……我要去国主跟前告你们一状!”   阿茂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是把你打了一顿还是骂了一顿?咱们可是好心好意地帮你看管东西呢!”   元英亦道:“有本事你就去告啊!若是国主问起来你为何带着这些宝贝入寺,你可是如何交代?想必到时候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吧?!”   张公子张口结舌,又是气又是害怕,想国主若是知道自己以财产贿赂寺中长老,自己便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自认倒霉,正准备离开时,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慢着!”   张公子一见来人,欢喜得像是见了活菩萨,直嚷嚷道:“小的参见娘娘!”   正是窅妃浩浩荡荡地驾到,窅妃问道:“这里何事喧哗?”   那张公子委屈道:“禀告娘娘,是禁卫不让小人进去!”   窅妃对禁卫冷冷道:“让他进去!”   禁卫们有所犹豫,终是收了兵器,让出了道路。   张公子大喜,正要跨了门槛,阿茂和元英拦在了他的前头,不让他过去。   菁芜呵斥道:“大胆!娘娘已经发话让他通过,你们竟还敢阻拦!”   元英道:“国后娘娘有令,佛门清净,若要进入牛头山,不可带外来之物!”   窅娘眸光骤冷,“你可真是国后身边一只忠实的丑狗,竟然连本宫的指令也敢违抗?”   元英冷漠道:“奴婢只遵从国后娘娘的旨意,至于其他,则一概不听从。”   “那本宫就告诉你,违抗本宫的指令会有什么后果!”   窅娘对菁芜了个眼色,菁芜会意,上前就对元英呵斥道:“跪下!”   元英冷冷地瞪视了她一眼,“我的膝盖只跪天跪地,跪国主国后,想让我跪!没门!”   菁芜狠狠地一踢元英的腿,奈何元英力大无穷,凭着菁芜的气力,根本就不可能让元英跪地,菁芜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张老脸憋得又青又紫,无论是她想要推开元英,还是想要将她绊倒,元英都是纹丝不动。   阿茂和守门的禁卫们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掩嘴窃笑,菁芜的老脸没地方搁,恼羞成怒道:“来人!将他们都绑了!”   窅娘的身后来了几个贴身近卫,拿着绳索就要将菁芜、阿茂等人捆绑起来,阿茂大声呵斥:“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等都是奉国后娘娘之命在此行事!你们若是敢捆绑我等,就是不要你们的小命!”   那几个禁卫顿时有些迟疑,望望阿茂又看看窅娘,不知道到底该听信谁的话。   窅娘大为恼火,厉声道:“国后那个废后,难道你们还怕她不成!听本宫之令!绑了他们!否则,本宫定让你们身不如死!”   那几个禁卫终究还是忌惮窅娘的气势,不得不上前,就在这时,国后轻盈而来,语声如黄鹂鸣唱般清越呖呖:“窅妃好大的火气!难不成本宫的懿旨,也要不遵了么?”   窅娘何曾将她放在眼中,冷冷道:“国人不知娘娘反佛,难道本宫还不知道么?娘娘在此门安插人手,无非是想要抵抗佛法。要知道,娘娘不让子弟们进山剃度,那就是违抗圣旨。”窅娘有着居高临下的傲慢,一切都是稳操胜券,连带着唇边也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   嘉敏不以为意,语声淡然:“如此便是窅妃的一厢情愿了,本宫亦是信佛之人,何来反佛之说?”   窅娘不屑嗤道:“若国后娘娘崇佛,怎会在法会仪轨中让本宫代替娘娘行之?又怎会让国主不闻不问,弃之如敝履?”   嘉敏冷笑:“你也不想想,你之所以能出现在法会中,不过是因为本宫未去,说来说去你也只是个替代品。这宫中谁为大,想必不用本宫说明,窅妃也应该知道吧?”   窅娘气得鼻子扭曲,是啊,无论她如何得瑟,也无论如何她代行国后之职,她始终只是个妃位,只是个替代品。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嘉敏喝道:“来人!将此人的檀木盒打开!”   元英和阿茂同时上前,将盒子倒了出来,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盒子里面全都是灿灿耀眼的金子,那张公子早已经双腿发抖。   嘉敏问那张公子道:“佛门乃清净之地,你带这些金银去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去贿赂里面的僧尼?难不成,你要亵渎佛尊?”   张公子双腿一软,登时跪倒在地,也偏偏他纨绔昏庸,最不经吓,此时他的脑子就像是一团浆糊一般,拼了命地磕头道:“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嘉敏道:“如此一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她面容骤然凌厉,声厉色疾地质问道:“说! 你道听途说了什么?!”   张公子都吓傻了,脑子一抽,登时便磕磕巴巴地说道:“是……是……小人不敢隐瞒,小人听……听隔壁的赵兄说只要提了一盒金银去牛头山供养众多住持方丈,再和窅……窅……”   窅娘听得这浑小子竟稀里糊涂地说道自己,已是面如土色,厉声呵斥道:“混账!连话也说不清了么!是不是等着让本宫剪了你的舌头!”   那张公子经此一吓,愣愣地望着窅娘,见她杀气浮现,方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说道:“再索要……一个剃度名额,就会水到渠成。小的……见赵兄有个剃度名额,所以,小的也来试试了……”   嘉敏对窅娘说道:“窅妃可是听清楚了?此人并非诚心出家,仅仅是花重金来买一个剃度名额,本宫既然为后宫之首,岂能容此败坏佛风、玷污佛法之事!”   窅娘愤愤不平,心中压抑着一股恶气,正要说话,嘉敏已经幽幽打断她的话道:“难道窅妃还想包庇此人不成?窅妃若是让此人通行,那就是助凶!一样难逃宫规国法!”   窅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脸色死灰死灰般的难看。   嘉敏喝道:“来人!将此人拉下去,听候国主的发落!”   很快有禁卫拖了张公子下去。   窅娘的唇角几乎快要咬破,撂开裙裾,狠狠道:“我们走!”   元英和阿茂看着窅娘狼狈而去的身影,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元英笑道:“也不过如此嘛!鸡还是鸡,再怎么蹦跶还是飞不上枝头!”   阿茂亦是十分解气,狠狠道:“这下窅妃可是没好果子吃了,断了她与朝臣勾结之路倒是其次,若是等到国主调查起来,看她是不是还有好果子吃!”   嘉敏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都不再说话,吐了吐舌头。   嘉敏命道:“从今以后,这道门务必要严加看管!不得让任何可疑之人混入!发现任何情况,都必须前来禀告!”   众人都道是。   只是,嘉敏没有想到,窅妃的报复来得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快。   ☆、第五十七章 张公子(1)   窅娘吃了国后这一闷棍之后,回去就大发脾气,一气之下,将自己身上的艳红色的宫服扒拉了下来,厌恶地丢弃到一边,翻箱倒柜地找那件凤袍,那些伺候的宫女,一个个缩身立在殿中又惊又怕。   窅娘披头散发,气得面容扭曲,菁芜吓坏了,忙劝道:“娘娘!娘娘!您不要这样!您可是吓到奴婢了!老奴帮您拿凤袍就好了。”   窅娘几近张狂疯癫:“她什么都不如我!什么都不如我!可是她凭什么可以命令我?凭什么?!”   菁芜无可奈何道:“是、是、是,那国后什么都不如娘娘!只是她毕竟位居正宫,可以定夺嫔妃生死。娘娘姑且就忍一忍吧?”   “忍?我窅娘从来就不知道忍,不是她死就是我活!她周嘉敏已经不得宠了,她就该从国后的凤座上下来!”   窅娘终于找到了那件正红色的凤袍,华美的凤袍奇迹似地让近乎狂郁的她安静下来,她爱惜地抚平了那大红凤袍衣服,将它披在自己的身上,对着镜子翩然起舞,左看看右看看,陶醉享受着,问菁芜道:“本宫美吗?”   菁芜忙不迭地点头称赞道:“美!当然美!娘娘是宫中最美的人,放眼整个天下,整个四海,都再也找不到比娘娘更美的人。”   “那你说,本宫穿上这身凤袍,像是国后吗?”   “像啊!当然像啊!娘娘就是要做国后的命!”   “既然本宫迟早有一天要做国后,那么,现在坐在凤位上的人就该死!”   “是、是、是,是该死!”菁芜哄道,“只是现在的情势对娘娘不利,娘娘应该想一想该如何为自己打算才是。”   窅娘终于冷静下来,披着那件大红的凤袍在大殿正中坐定,问菁芜道:“你有什么主意?”   菁芜灰黑的眼珠转了一转,凑近说道:“如今张公子落在了国后娘娘的手中,被关押在暴室中,若是被国主盘查出来,得知娘娘结交朝廷权贵之事……”   窅娘有些不耐烦:“事态的严重性本宫当然知道!本宫是问你有何主意?”   “老奴早已经向张家递送了消息,今日酉时他们就会知道张公子已被国后扣押暴室中。”   窅娘明白了菁芜的计谋,沉吟道:“那张家是都城之中的望族,家中老大小都是为官的,与别的大族亦是剪不断的姻亲关系,尤其是张洎是礼部员外郎,最是个难缠的邪僻小人,如今他家的公子被关在了宫中的暴室中,岂有不着急的……”说到此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目光灼热地凝视着菁芜,“你可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么?”   “老奴当然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本宫也不再教导你,只是记住,动手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千万不可留下蛛丝马迹。”   菁芜拍了拍胸脯道:“奴婢做事向来又狠又稳,鲜有失手的时候,娘娘就放心吧!”   这夜,菁芜扮作给暴室囚徒送饭的宫女,鬼鬼祟祟地进入到暴室中,给张家公子送饭,张公子哪有心情吃饭?趴在木门边哀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大家都去送金子,为什么就抓我!放我出去!”   菁芜沉声道:“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么?”   张公子终于想起来,犹豫道:“你是……你是窅娘娘身边的姑姑?”   菁芜重重点头:“没错,窅娘娘怕你在暴室中吃亏,让我来看望你来了。”   张公子大喜,又急又怕道:“窅娘娘大恩大德,求窅娘娘救我!一定要救我出去!”   菁芜“嘘”了一声,“公子别急,别嚷嚷,你家老爷与我家娘娘交情好,我家的娘娘岂会有不救公子之理?公子吃了这顿饭,放心睡一晚就是,等到明天一早,公子就能出暴室了。”   张公子喜不自禁:“真的?”   “公子饿了一天,也该吃一点东西了,我奉窅娘娘之命,特地为公子送来了好东西。”   张公子心头的石头放了下来,此时此刻也确实感到饥饿难耐,端过饭食,夹了一口肉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想不到饿了吃什么都好吃,这肉虽然做得糙了一点,但够味……”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觉得头昏脑胀,意识混沌,指着菁芜,吃惊万分:“你……你在菜中下了……毒……”   他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菁芜拍了拍手,说道:“我可没下毒,不过只是迷药而已。可就算是迷药,你也活不过今晚。你就在梦中游魂到阎王爷跟前报道吧!”   她拔下了张公子的盘髻金簪,深深地、深深地割着他的手腕,那鲜红的血蜿蜒着流出来,很快就将地上的稻草泅染成红艳艳的一片。   “张公子,对不住了,为了窅娘娘的国后之路,就只能委屈你为她铺路了。等到窅娘娘登上凤位的那一天,我会代表窅娘娘在你的坟头上上一炷香的!”   她将地上的饭菜重新收拾好,又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暗沉沉的暴室。   这一切,谁都不曾发觉。   黑夜迅速降临,一切阴谋、死亡、痛苦在黑色的笼罩中迅速蔓延。   消息是在第二天清晨传出去的,暴室中的狱卒刚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去巡视,一脚踩到了粘粘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已经凝固的血。   那血在暴室中蔓延得到处都是,一股浓稠的血腥气逼迫得狱卒几乎呕吐,他扶着铁栅栏才勉强让自己站住,这才看到张公子躺倒在地上,满地的鲜血就从他的手腕处流出。   “死人了!死人了!张公子死了!”狱卒惊慌失措地从暴室中跑了出去,向上级报道去了。   消息传到张府上的时候,张府里一家上下已经担惊受怕地等待了一个晚上,听到张公子自裁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老太太受不住这个消息,登时眼白一番,晕倒在地,双腿蹬了几下,便已经归西了。   张府哀嚎四起,哭声不绝。   谁曾想,一夜之间,府上连丧两人?那张公子又是张府的独子,平时被娇惯地跟稀罕宝贝似的,如此殒命,岂不是要掏了张家人的小心肝?   张府的夫人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晕厥了数次,张洎尚未过四十的年纪,瞬间也像是苍老了十余岁。   夫人抱住张洎的大腿,扯心扯肺地哭嚎:“老爷啊!我的容儿尚未弱冠啊!他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啊!”   恰在此时,宫中打探消息的仆人前来报道:“禀报老爷夫人,小的去打听,听说少爷是畏罪,受不了国后之淫威,心中害怕得紧,所以才……才割腕自尽的!”   夫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要让容儿受这么大的苦!”直哭得又快要晕厥过去,她才想起什么,缠住张洎的衣袍,神经质地说道:“是国后!是国后的淫威!是国后昨夜将我的容儿扣押关在了暴室中,又是她害死了我的容儿!我要进宫!我要面圣!我要向国后娘娘讨要一个说法!”   夫人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出去,还是她身边的丫鬟将她重又拉了回来,哭哭啼啼地劝道:“国后在宫中一手遮天,连帝命都可违背,夫人去,哪里又能讨要到说法呢?”   夫人涕泪横流:“难道就这样让我的容儿白白牺牲了么?难道咱们就只能做个闷葫芦不吭声了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的容儿,我的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张洎烦躁不已,一直不吭声,此时再也忍不住闷声吼道:“够了!”   房中登时鸦雀无声,夫人脸色煞白,涕泪横流,愣愣了半晌,张洎这才沉痛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起什么作用?我这就去面圣。”   张洎直入到澄心堂外,得到国主传唤,张洎自腰间取出三尺长的白带,扎在自己的胳膊上。   姚公公眼尖,在张洎踏入到书房之时,忙上前阻拦道:“张大人……你这是作甚?戴孝入宫,可是死罪啊!”   张洎忿气当头,哪里还顾得及姚公公,一把将他推开,姚公公躲闪不及,栽了个跟头。   国主正在书房中聚精会神地誊抄佛经,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是淡淡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张洎一声呖呖痛呼:“官家!”   国主吓了一大跳,抬了头,这才看到张洎一身狼狈、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更兼他手臂上挽孝,着实让他如坠云里雾里。   国主大为不满:“是不是朕对你们太过仁慈了,你竟然胆大妄为到披孝面圣!”   张洎哭道:“微臣冒死面圣,为的就是一个公道,只要求到公道,要杀要剐,都随官家!”   “你有什么委屈,竟至于连自己性命都顾不得了?”   张洎大为失望:“宫中发生了亡人大事,难道官家还不知情么?”   “宫中人生老病死亦是常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亡故,难道,朕对每一个人都还要过问吗?”   张洎的声音发着颤,“微臣的犬子昨夜就暴死在暴室之中!”   国主微微一愣,丢了笔,问一旁侍候的姚海道:“究竟是为何事?为何朕不知道。”   姚公公小心翼翼道:“昨夜……昨夜张公子入寺剃度,行贿寺中长老,国后娘娘将他看押在暴室中,准备听候国主发落。谁知……谁知张公子想不通,竟是割腕自尽了……”   张洎的一张方脸涨得紫红,不待姚公公说完,忍不住争辩道:“胡说!分明就是国后娘娘反对崇佛,才将要去剃度的犬子关押起来!犬子迫于国后之威,畏惧而自裁!请国后还给犬子一个公道啊!”   国主陷入沉吟之中,国后反对崇佛,他不是不知道,宫中能将一个朝臣之子逼到自裁的地步,也只有国后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嘉敏要偏执如此?这给他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心中又气又疑,微微沉吟片刻之后,对张洎道:“此事疑点颇多,事情究竟如何发生的,朕自会查明,彼时会还给张卿一个交代。”   张洎并不满意,还是长跪不起,涕泪横流地呼道:“微臣不服!如今犬子遗体尚且还曝露在暴室中,亡魂难息,微臣若是不给犬子一个交代,微臣枉为人父!”   国主将手中的砚台重重一拍,那巨大而沉闷的声响在房中发出嗡嗡的回声,震得正脊上的鸱吻都摇摇欲坠,国主怒道:“张洎!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洎冒死说道:“国后娘娘执意反佛,不顾信众的虔诚之心,又以威势欺压,犬子才不明不白地走在黄泉路上。微臣草芥之人,但恳请国后的一句歉语,也恳请国后出席犬子的葬礼,如此,犬子方死而瞑目,微臣方能咽下这口怨气。”   国主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堂堂一国之后,竟需为一个贵族子弟降尊纡贵?他怒意更甚,“你知不知道你的要求很过分?”   张洎固执己见:“微臣别无他法!若要因此拿我性命,官家只管拿便是!”   “你……”国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转念一想,终究是皇家有失颜面在先,只得忍耐着性子宽言道:“罢了!朕深知你的丧子之痛,因为朕也曾有过。但令郎毕竟是自戕而死,朕念在你的悲痛心情,故而,你的要求朕会酌情考虑,也会细细和国后商议,你先将到令郎带回去好好安顿吧!”   张洎仰头呼道:“官家……”   国主打断了他的话,“你若是再有强硬要求,就是臣不类臣了。”   张洎虽然并不满意国主的此番处置,但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激越愤懑的情绪渐渐地平息下来,擦了擦浊泪,哀哀伏地而拜:“微臣谢过国主!”   他躬身退了下去,将儿子遗体安置出宫回府,看到儿子的惨状,又哭哭啼啼了一回,这一切都不在话下。   直到张洎走出很远之后,国主仍是负手凝望着殿门,怔怔地发着呆,姚海唤了他数声:“官家……官家……”   ☆、第五十七章 张公子(2)   国主这才悠悠叹气,回到了桌边,将抄好的经书都整理好,叹声道:“朕在佛学上日益精进,无非是想让举国之民皆可摆脱人生苦难,亦可救治芸芸众生,却没想到反倒多了许多杀戮。”他将整理好的经文递给姚公公,“去!将此经文交由小长老,让他加持,烧给张家公子吧。”   姚公公神色有些郁郁地接过,领命而去。   “且慢!”国主唤住了姚海,问道,“你也觉得此事不是国后娘娘有意而为,是不是?”   姚公公说道:“恕杂家多嘴,杂家以为此事不仅并非国后娘娘有意,反而和国后娘娘并无半点关系。”   “你与朕所思一致。朕已经想过了,就算事情果如张洎所说,朕还是要偏袒国后,爱护国后。因为朕不想让国后要登入臣子的府门道歉,不想失了皇家的颜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国主将此事包庇,为宽慰张洎,赏给张府五千银子作为安葬费用,另擢张洎为知制诰。   圣旨传达到张府的时候,张府上上下下皆忙于出殡,两个黑漆漆的棺材横在奠堂前,满室的白孝飘飞,好一派肃杀悲哀的凝滞气氛。   张洎领了圣旨,却一时怔怔,高兴不起来,难道这样就完了?   夫人更是哭倒在棺材上,干嚎着:“我的儿啊!你就这样睡在了里面,可惜爹娘无用啊!不能为你伸张正义啊!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啊!”   张洎颓废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这就是国主给他的妥协,升了他的官,但却不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呢?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难道张大人就打算这样忍气吞声么?”   门外突然传来窅妃的声音,原是一辆轻车小轿已经停止在张府的门口,窅妃浑身素白,走了过来。   不知怎地,张洎见到窅妃,心头一热,行了个大大的拜礼,几乎哽咽道:“娘娘还惦记着犬子的大丧之日,微臣感激涕零。”   窅妃叹道:“令郎也是个风流俊杰之人,秉承了张大人的气韵才气,只可惜年纪轻轻就与世长辞,实在是可怜、可叹啊!本宫也是极为矜悯、极其痛心。”   此语引得房中众人一阵唏嘘,夫人极为动容,红肿着眼眶哽咽道:“有劳娘娘特意出宫为犬子送行,臣妇欣慰,又不知如何感激。”   窅妃拍了拍夫人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要紧。况且你们夫妇都还年轻,以后想要多少孩子都是没有的?保重身体,一切方有可能。”   夫人又抽抽噎噎起来,忙不迭地点头,“众人都说娘娘观大局、识大体,以娘娘的派头温贤,哪里是个妃位的命格呢?今日臣妇一瞧,只怕贵妃都难以撑起娘娘这样大的命格呢!如果娘娘是国后,那岂不是一切都便利多了?”   窅妃微微一笑,转头问向张洎:“张大人可否方便说话?”   张洎知道窅娘此次前来,绝非吊奠那么简单,侧身道:“娘娘有请。”   窅妃进入到一处安静的偏殿,才对张大人说道:“恭喜大人升官了。”   张洎且悲且怒:“娘娘要对微臣所说的就是这个么?微臣从来都感觉不到升官有何惊喜。”   “若不然呢?难道就这样独自承受丧子之痛吗?张大人忍气吞声,只怕以后夜夜都睡不着觉吧?”   张洎冷哼一声,默默不吱声。   窅妃淡淡说道:“张大人在国主面前陈情,本就是个错误的抉择,国主对国后情分深重,怎么可能会因你一介臣子而申饬自己的女人?到现在国主都对国后隐瞒此事呢!”   张洎怒不可遏,额上青筋暴跳,五内俱焚般地撕裂,可他只能忍。   窅妃见他如此情状,心中微有得意,继续挑拨道:“所以,张大人想都不用想,国后娘娘是不会给大人一个说法的。”   张洎攥紧了拳头,一拳重重击倒在桌面上,桌上的茶碗杯碟登时都摔倒在地,跌得粉碎。他宣泄心中的恶气,狠狠道:“国后那个毒后!微臣恨不得也让她一命偿一命!只可恨她高高居上,微臣不能将她奈何!”   窅妃宛然:“张大人想要对付国后娘娘,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张洎叹道:“她是俯临天下的国母,而我不过是为朝廷效力的臣子,再加之国主的庇护,微臣又如何能对付她?”他摆了摆手,连声叹气道:“凭微臣一己之力,不行,不行……”   “谁说是张大人的一己之力了,本宫会与张大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更何况,朝廷之中几乎所有的权贵,都会与我们站在一起。”   犹如不起波澜的水面上炸开了一个巨大的涟漪,亦如看不见黑暗的甬道中突然显现了一道曙光,张洎的眼中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娘娘是说……”   “国后反佛,把持宫门,严禁贵族子弟入牛头山剃度,张大人不妨想一想,国后除了伤害到你们张府,还有伤害到谁??”   张洎恍然大悟:“朝中大半的权贵都已经得罪了。”   “不错。朝中的权贵们都已被国断绝了好处,如此一来,怎又不会痛恨国后?”   张洎心中明了,问道:“那么,依照娘娘之意,微臣该如何去做?”   窅妃扬了扬首,目光阴戾毒辣:“张大人如今荣升官职,起草诰命,官居显耀,之后不久就会有各个臣工前来恭贺送礼,只要张大人和众臣工联名上书,要求废后,如此就可大解心中恶气!”   张洎大震,眼珠子瞪大得犹如铜陵,颇有些犹豫道:“废后之举,实在骇目惊心,本朝亦未有先例,微臣……微臣不敢走这一步棋……”   窅妃不悦,冷酷奚落道:“也难怪张大人居朝甚久,无有要职,却要依靠亡子才能升官发财,原因却是张大人是这般没志气、不中用之人。也罢,既然话不投机,本宫就不再废话!”   说罢,窅妃要甩袖而去。   张洎忙道:“娘娘请止步。微臣与那毒后有不共戴天之愁,就算拼了微臣的小命,也要替亡子还一个公道!”   窅妃这才宛然一笑,“张大人有此意,本宫也自然会助张大人一臂之力。”   “娘娘的意思是……”   窅妃意味深长地笑道:“到时候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言罢,窅妃笑而不语,自张府乘轿而去。   ……   窅妃回到软轿上,看了看自己被竹片划伤的双手,问菁芜道:“本宫记得,似乎上次你收藏了一个什么膏?”   菁芜道:“是鱼胶珍珠膏。对肌肤的治疗是最好。”   “取来。”   菁芜从袖中取出了小瓶,笑着递给窅妃道:“奴婢知道娘娘终有一天用得着,所以一直都随身带着呢!”   窅妃沾了一点香膏在手背上,果然清凉润泽,香气馥郁,窅妃深深嗅了那芳香的气息,点了点头道:“果然是难得的好香膏,相传当年杨贵妃用的就是这种珍珠膏,才能保持肌肤的鲜嫩,冠宠后宫的,这当真是稀世珍品了。本宫记得上次,你说这药膏是某个太医送来的?”   “是郝太医,那郝太医医术可是相当高明,只是无人依靠,在太医署受排挤,一直巴巴望着想要投靠娘娘呢!”   窅妃叹道:“自本宫折了赵太医之后,在太医署失了人手,行起事来总觉得没那么便利,既然郝太医有心,那就传他见一见本宫吧。”   菁芜自派人去请了,等到窅妃回到茗淳宫的时候,郝翰早已经整肃恭敬地迎候在门前阶下了。   这郝翰原是医药世家,祖上亦是受唐明皇恩宠的太医,只是战乱年代,颠沛流离,辗转到他这一代时,已经渡江南下,勉强找到金陵城中的一栋破楼安居,泱泱的医药世家,只剩下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他虽是早早地娶妻,怎奈妻子身体贫弱,一家人也只能勉强糊口度日。   唯有二楼整箱整箱的医书和柜台里的珍奇药物才是他全部的值钱家当。   家道中落,无亲无故,他只能在太医署中当个不起眼的吹火、洗罐的小杂役。   眼看着窅妃得宠,他也同众人一样,想着巴结讨好窅妃,可家中一贫如洗,又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   当打听到窅妃的手因削厕简而变丑之后,心中突然灵光闪过,想到家中珍藏很久的鱼胶珍珠膏,那还是唐明皇时赏给他的老祖宗的,历久弥香,可保肌肤鲜嫩。   于是,他翻出了珍藏的鱼胶珍珠膏,辗转送给了菁芜姑姑,只是送了香膏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他以为是打了水漂,没想到突然听到窅妃的传唤,惊喜至极,忙到殿前伺候了。   软榻上横陈着一个珠光宝气、红艳夺目的美人儿,郝翰不敢抬头看,只是拘束地站着。   窅妃歪着身子倚在瞟了他一眼,也不问他话,捏了一个梅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了,慵慵懒懒地说道:“这梅子可真是酸得透了。”   她丢了酸梅核,瞟了一眼殿中拘束的郝翰,悠悠问道:“谁呀?报上名。”   郝翰拘谨说道:“小人……小人是太医署的打杂小厮……”   “哦,原来只是个小厮,连抓药都够不上格吧?”   郝翰缩了缩脖子道:“小人惭愧,得见娘娘,三生有幸。”   窅娘微微闭眸:“本宫听说你是医道世家?”   郝翰道:“小人的祖上的确是医术精良太医,只是家道中落……”   窅娘道:“如此看来,你就是落入平阳的一只虎?”   “谢娘娘抬举,只是虎倒算不上……”   “你来得正好,本宫近来只觉得倦怠嗜睡,头晕目眩,食欲不振,本宫想……”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本宫的肚子里是不是有了龙种?”   郝翰愣了一愣,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人这就为娘娘号脉。”   他走上前为窅娘号脉,神情端肃凝重,片刻紧皱了眉宇,又重新切脉,可脉相仍旧没有任何变化,他的额角上逼出了细密的汗珠,惴惴地不敢言语。   窅娘风淡云轻地问道:“说,是不是本宫有喜了。”   郝翰吓得跪在地上:“请娘娘恕罪,小人……小人只号出平脉,娘娘……并非是滑脉啊!”   窅娘依旧是风淡云轻道:“本宫说有孕了,就是怀孕了。”   “这……”郝翰摸不清窅娘的脾性,心中惶恐,内里的单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小人反复把过脉,小人不敢撒谎,的确是平脉……”   窅娘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道:“但是,本宫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本宫怀有龙种。”   郝翰十分害怕:“可是……可是……只要别的太医来号脉,就都会知道娘娘的并未有孕在身……娘娘无法欺瞒所有人……”   “这就是本宫来找你的缘由了。本宫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够瞒过其它太医,能够瞒天过海。你说呢?”   郝翰吓得浑身瘫软,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被打揭穿,他的一条小命不保矣!他的脑袋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再也抬不起来:“小人不敢……小人无能……娘娘饶命!”   窅娘厉声斥道:“到底是不敢还是无能?!”   “小人……”   “若是不敢,本宫即刻可将你剁碎了喂了狗!”   郝翰吓得魂飞魄散:“是……小人敢……”   窅娘这才露出满意的笑颜:“本宫知道你有能耐。”   郝翰见窅娘神色稍霁,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小人的祖传秘方中的确有这样的一剂神方,可让妇人出现滑脉有孕之状。就算是天下的神医也能被蒙蔽。”   “那不就是了么?”窅娘笑意蹁跹,“本宫相信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本宫,想要再遇到一个欣赏你的伯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郝翰浑身湿透地从茗淳宫退了出去,取了阁楼上的祖传秘方,如法制了一副药剂,又亲自端给窅娘喝了。   这一切自不在话下。   ……   ☆、第五十八章 主宫位(1)   这一年,宋军大破南汉。   南汉后主刘鋹被俘的消息传来,光政殿烛火冉冉,静籁无声。   国主如坐针毡来,听臣子们叙说那宋军是如何连破昭、桂、连、贺四州,如何长驱直入;那南汉军又是如何腐败,是如何溃不成军;至于那后主刘鋹又是如何昏庸无知、奢侈好淫,被俘后又是如何嚎啕大哭、笑话百出,更是说得绘声绘色,仿如说书般那样激扬顿挫。   国主面色沉沉,眉头紧锁,“说够了没有?!”   那尖嘴猴腮的臣子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不再吭声了。   殿中的烛火被风一吹,跳了几跳。   潘佑心思沉沉:“赵皇强势,有‘卧榻之侧,岂容鼾睡’之语,北军强劲,南下势如破竹,十国之中如今只剩下我朝和吴越,而我朝廷处于夹缝之中,若一旦起战事,前后夹击,再无回天之力,实在是危殆矣!”   身为知制诰的张洎如今亦是国主的近臣,他怒道:“潘大人何必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就算那中朝皇帝想要南下,他又能渡得过天堑长江?”   张洎此言不假,国主心中稍感慰藉,“长江滚滚浪涛,虎踞龙盘,朕命在沿江一带加强巡戒,大兴水师,它强宋再强,难不成还要插翅飞过来?”   潘佑直言不讳道:“长江虽险,但也并不可高枕无忧!若是北宋水师一旦操练有所进益,渡过长江就如履平地!”   张洎强辩道:“潘大人还真是杞人忧天,十多年前淮南之战,反复抢夺据淮河的正阳桥,可见宋师极不习水!况如今我朝良将锐兵准备充分,还怕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争得面红耳赤,两人向来不和睦,如今张洎升职,自然更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潘佑政见。   底下的韩王、陈乔、李平等一干人都是插不上嘴,那老臣徐铉更是个和稀泥的,索性闭目养神,自动屏蔽他们的争执声。   国主听到心烦,揉了揉突突跳的额头,郁郁道:“你们倒是让朕想起了一人,十多年前的淮南之战中,皇甫大将勇猛赤胆,让朕至今追思。如今他的皑皑白骨大概已经化为了一掊土吧?若是他现在还能活着,朕又何必有如此忧惧?”   张洎乘机进言道:“既然国主有思慕将才之意,不知国主可还记得皇甫继勋?”   国主略一沉吟道:“朕当然记得,他是皇甫晖之子,朕听说他少年英才,颇以吏事称道,他如今安在?”   韩王道:“皇甫继勋如今身为饶州刺史,此人豪迈,的确有他亡父遗风!”   国主点点头,对张洎道:“你替朕拟旨,擢皇甫继勋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将此人好好磨砺磨砺,将来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潘佑大惊,忙道:“官家万万不可!皇甫晖身为烈将,但他的这个儿子却是人中败类,他毫无战功,更无将才,徒以家世招摇过市而已!”   张洎不失时机地反讽道:“在潘大人的眼中,大概只有潘大人自己才不是人中败类吧?”   潘佑无暇与张洎争辩,请求国主道:“官家勿要听信一面之词,请三思啊!”   当年,皇甫晖鏖战悲壮而死,金陵百姓哀痛不已,几乎奉皇甫晖为神,皇甫府上也因此美誉冠城,皇甫继勋作为府上唯一的儿子,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荫庇之下,靠着庇荫置了各种产业,富甲天下。   这皇甫继勋偏偏是金陵城中最纨绔的贵族子弟,府中名园甲第,冠于金陵,又蓄养舞妓声妓。   往来他府上的,都是朝中最得力的权贵,譬如张洎、韩王等人自然与他结交颇深,平时也不知受了他的多少好处,此时自然是要帮衬他。   此人怎堪担当重任?   只可惜国主被蒙蔽,反倒是责备潘佑道:“潘佑,你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也总是看人不顺眼。‘虎父无犬子’,朕赏识皇甫一家,就算皇甫继勋不似他父亲身经百战,但他的身体里流的一定是英雄的血!朕正要好好磨砺磨砺他!”   这时,姚海上前在国主耳畔边低语数声。   国主神色大震,匆匆让众人退下,自己亦起身匆匆离开了光政殿,直奔茗淳宫而去。   嘉敏得知消息后,十分惊讶,窅娘从高楼上摔了下来?   原来,窅娘拜佛直到夜深,回来路上又走了诸多台阶,一不小心就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嘉敏赶到时,国主和太医们都已来至了茗淳宫。   窅娘的衣裙上有着很多斑驳的血点,国主责备道:“看你这么不小心,都已是深夜,为何还要去山上拜佛?”   窅娘愧疚道:“臣妾自知鲁莽……只是最近北军伐汉,臣妾见官家这些日子日日夜夜为国事而蹙,臣妾无以为能,只好虔诚地拜佛,求佛祖能让官家解颐。”   窅娘的情态楚楚可怜,温婉贤淑,如不是了解到她的本性,就连嘉敏几乎也感动了。   国主大为动容:“以后,你不可再如此辛苦了。”他转头问向给窅娘把脉的太医,“窅妃如何?可有恙否?”   那年老的太医此时已为窅娘切了半晌的脉象,反复斟酌了良久,才起身,面带喜色,道:“娘娘只有皮外伤,并未伤及气脉。”   国主长吁一气,大为释怀:“那就好。”   老太医又道:“微臣还要恭贺官家,窅娘娘有了喜脉。”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嘉敏清醒地听到了这句话,心,又像是被撕裂那样传来一阵阵搐痛,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   裴嫔尖着嗓子,大声道:“哎哟!姐姐有了身孕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一定是姐姐诚心拜佛感动了送子娘娘呢!”   国主亦是十分惊喜,坐在窅娘身侧,难抑激动:“窅娘,你真的……你知不知道你给朕带来了多大的惊喜,朕在国事蹙忧之时,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比听到任何事情都要开心。”   裴嫔也洋洋喜气道:“哎哟喂!可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呢!臣妾自从进了宫门之后,就一直没有听闻道小儿哭啼了。这天降大喜,未尝不是国运昌盛的征兆呢?!”   窅娘越发地腼腆了,低低地垂下了头。   菁芜笑道:“请官家恕老奴不察之罪,这些日子娘娘一直吃不好,睡不香的,老奴还以为只是饮食不调所致,竟没想到是这样的喜事。”   一直尚未说话的国后淡淡道:“是不是喜事现在言说尚且过早。”   嘉敏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泼向众人,又或许近来的她总是这样,总是清冷成了最孤僻的兰花,总是那么孤傲的,倔强的。   裴嫔尖利道:“国后娘娘自己一直未有身孕,难道就看不惯别的妃子有了龙种么?”   国后反对崇佛,又有张洎之子自戕之事在先,这已经让国主心生不快了,国主亦有些不悦:“国后近来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若是如此,还是好生回宫休息吧。”   嘉敏的心湖弥漫起一阵阵凉意,她淡然道:“就算是老太医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还是多几个太医诊断才好。”   那老太医抖着花白的胡子,诚诚恳恳地说道:“微臣的医术虽不精湛,但凭微臣数十年的行医经验,能否诊断出喜脉,还是十分有把握的。”   国后看向一旁的吕太医,吕太医道:“微臣不才,请给窅娘娘把脉。”   国主点头应允。   吕太医上前为窅妃把脉,神情凝重,此时殿中数人都是屏息凝神,等候着吕太医的号脉结果。   吕太医反复诊断后,才对国后禀道:“的确是喜脉无疑。”   吕太医医术高明,向来也不会对她有所隐瞒,既然吕太医都已经诊断出来,那么,的窅娘这一次并没有耍小把戏,她是真的怀孕了。   窅娘洋洋道:“臣妾的肚子可真是争气,侍奉国主不过数月,就已有了龙种,而国后娘娘侍奉国主这么多年,却是腹中平平,身为国后,却迟迟未能绵延皇嗣,早就该是羞愧难堪了,见到臣妾有孕,自然是吃心呀!”   薛九最见不得窅娘恃宠而骄,撅了嘴颇为不屑道:“娘娘有孕自然是喜,只是这妇人有孕不算什么,真正能生下来的的才算是本事大啊。”   黄保仪亦道:“窅妃可别高兴得太早了,也免得肚中的孩子承受不住这样大的福气,要是孩子万一等不到出娘娘的肚子就……”她勉强一笑,“哎呀,看妹妹想到哪里去了,但愿娘娘不是心如蛇蝎之人,多为腹中孩子积攒一点德才是。”   裴嫔冷哼道:“原以为保仪独居蓬莱洲,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保仪想得还真多。不过,保仪未免是狗拿耗子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窅妃姐姐向来是慈悲良善,多积阴德,不像某些人,看似清白无辜,却是最阴毒最狠辣之人。”她的目光直剌剌地瞟向国后,其中寓意再也明显不过。   薛九心中的火气蹭地直窜,她拼命忍住怒火,笑道:“裴嫔你的眼睛是被老鼠啃了还是吹进沙子了?怎么贼眉鼠眼地乱瞟?让奴婢给你看看!”   说完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裴嫔的发髻,掰开裴嫔的眼皮,做出关切她眼睛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下手极其重,又想到曾经裴嫔也是如此百般欺负的自己,便使劲地拧着裴嫔的眼皮,疼得裴嫔嗷嗷直叫,“哪里来的贱婢!也敢动我?”   薛九故意温柔道:“别动,别动,里面真的进了沙子,你忍一忍我就帮你吹出来了。”   裴嫔是有苦说不出,眼皮子被拧得通红,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她跺了跺脚,哭丧着个脸,正要一巴掌向薛九甩过去,却被元英架住了手,元英笑了笑道:“裴嫔仔细手,若是打疼了可就不好了。”   元英力大无比,裴嫔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得鼓着腮帮子咽气。   窅妃对国主道:“臣妾有了喜脉,本是十分高兴,可听她们一说,臣妾心中十分发怵,臣妾害怕……”说着,身子微微倾倒,倚靠在国主的怀中。   如此暧昧,如此亲昵。   也罢了,这殿中的主角本来就是他们二人,嘉敏扭转了头,不想看到他们亲昵的一幕。   是那样的难堪,也是那样的刺目。   国主轻轻地拍了拍窅娘的肩背,安慰道:“别怕,有朕在,你们母子二人都会平安。”   窅娘仍如惴惴的小道:“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国主是否准予?”   “你想要的,朕当然准奏。”   窅娘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说道:“臣妾有孕,许多事情上不太便利,臣妾还恳请在衣食用度上,有赖国后娘娘的照拂。”   国主望了一眼嘉敏,说道:“国后既为国母,对有孕嫔妃照拂,理应为国后之责,国后说是吧?”   嘉敏沉沉不语,她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多年前温妃有孕滑胎之事仍历历在目。   窅娘起身,面带着甜美温馨的笑意,执了嘉敏的手道:“娘娘还在生臣妾的气么?是,臣妾曾经的确是一时被猪油迷了心,才至于惹娘娘生气。可臣妾天天斋戒念佛,早就已幡然悔悟,这些天,臣妾也日日为娘娘祈祷呢!难不成国后娘娘还不能原谅臣妾吗?”   嘉敏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窅娘,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能伪装成清纯无辜的小猫咪一般,也竟然轻而易举地洗刷掉她之前的罪孽?   窅娘见嘉敏神色淡漠,情状渐渐变得哀伤,失落地郁郁,举手对天发誓道:“既然国后娘娘不愿意饶恕臣妾,臣妾与腹中孩儿甘遭天谴……”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狠!这个女人真的狠!   她一手捉住了窅娘的手,面带着蹁跹的笑意:“龙胎无辜,窅妃何必要拿孩子起誓?”   窅娘笑得得意:“这么说,国后娘娘就是答应臣妾了?”   嘉敏直直凝视着她的眼:“本宫答应多加照看于你,一直到龙胎平安诞下为止。”   窅娘的眉目之间多了些意味深长之意,轻抚着小腹道:“那么,臣妾就替腹中孩儿谢过国后娘娘。”   ☆、第五十八章 主宫位(2)   与茗淳宫的风光热闹截然不同的是,柔仪殿是亦如冷宫般的冷清,冷寂得鸟儿的啁啾声都似凄凄啼呖一般,冷寂得院中的花儿都是悄无声息地绽放,孤冷冷地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元英与阿茂一起轻手轻脚地张罗着,布置了满桌的美味佳肴,只是那满桌的菜也是孤冷冷地,连着腾腾的热气也冒着   时辰已经不早了,嘉敏定定地坐在桌边,望着满桌子的美味,心思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今日的妆容到底焕然一新,她是那样的国色天香,以至于吹弹可破的肌肤只要淡扫胭脂,便美得惊心动魄。   今天是她的生辰,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国主都会想法子懈怠政事,只为陪她在一起,可是今岁,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面对满桌的佳肴。   也罢了,等了这么久,他终究没有来。   或许,她本不该留有奢念,本不该这样抱着期望的。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是了,喜新厌旧,本就是男人的通病,国主本是心思敏锐的多情之人,有了窅娘这个新人,怎会惦记得她的生辰呢?   罢了,罢了,她本就不该傻傻地等待。   也或许,那个男人根本就不值得她等。   她心灰意冷,对元英说道:“开饭吧。”   元英有些迟疑:“娘娘就不再等等么?国主……国主一定记得娘娘的芳辰的,只是此时此刻是被政事耽搁了呢。”   嘉敏淡淡道:“国主今夜不会来了,开饭吧。”   “今日这样花好月圆的日子,国后娘娘难道要独享不成?”   说话的正是黄保仪,她的身后还跟着薛九,两人一起走了进来。   嘉敏心情正是郁郁之时,见到两人进来,心头的愁云顿时消散了大半,笑道:“你们怎么都一起来了?”   薛九笑道:“瞧瞧,好像我们刚来,国后娘娘就要赶我们走呢!”   黄保仪亦是啐道:“娘娘既是如此嫌弃,那我们不来也罢,咱们走吧,还是蓬莱洲上垂钓有意思些。”   嘉敏笑道:“瞧瞧你们两位,都来排挤本宫,薛九调皮也就罢了,保仪你怎么也变得不饶人了?还不快坐?”   元英忙添置碗筷,薛九和保仪两人这才坐定,保仪取出一部古旧的书递给嘉敏,说道:“今日是娘娘的芳辰,这是我在千万书册中找到的一部茶籍,馈与国后娘娘,聊表庆贺之意。”   嘉敏有些惊喜,“保仪懂我,知道一本旧书最能深得本宫之心。”   薛九撅着嘴道:“奴婢可不懂你们什么书啊棋的,都是些高雅的东西,反正奴婢也不懂,奴婢只知道吃吃喝喝的东西,这不,奴婢特地带来了一瓶酒来给娘娘恭贺芳辰呢!”   薛九一打开手中的酒罐,那甘甜芳香的醇香之气到处蔓延,不似宫廷御酒的淳郁,倒有着乡野淳美之气,再细细闻之,亦有飘渺的茶香。   嘉敏奇道:“宫中没有这样的酒。”   薛九神秘地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宫中当然没有这样的酒,因为这酒是一百年前的一个酒僧埋下的。”   薛九见国后大有意趣,一时说得兴起,继续说道:“说来也好笑,那和尚什么都戒,可偏偏戒不了酒,寺里的住持当然是不允许他喝酒的,于是他就在寺中的山茶树下埋了好些酒,犯了酒瘾的时候就偷偷地喝,那和尚作古之后,茶树下尚且留下了一坛酒,便是奴婢手中的这一坛酒了。”   嘉敏小酌了一口,道:“果然是好酒,若不然,那和尚怎会反复破戒呢?”   三人轻笑,轻酌小酒,倒也热热闹闹,只是突然间,几声丝竹管弦之声悠悠地传来。   三人的笑意顿时凝住,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丝竹官弦之声顿时便咿咿呀呀地有些刺耳。   薛九问道:“是什么声音?”   黄保仪清冷道:“还能是什么声音?是窅娘又在翩然起舞,给国主赏览罢了。”   薛九撅了撅嘴:“不是都已经有了身孕么?还在得瑟?”   嘉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正因为有孕在身,才能更好邀宠,也正因为邀了宠,所以才以舞姿助兴。”   薛九气不过:“娘娘不妨将她肚里的孩子给弄了!看她还嚣张不嚣张!如今看到她那股子妖气,奴婢心底里没来由地就恨。”   黄保仪摇了摇头道:“不可,窅娘已经自请让国后照看她与腹中龙子,她若是出了任何意外,那就是国后娘娘的不是了。”   嘉敏苦笑:“如今本宫每每嘱托人好生照看淳茗宫的那位,生怕她有个闪失。更何况,她腹中的孩儿毕竟是国主的血裔,是我大唐的延续,本宫只祈祷他能的平安降临人世,也为这死气沉沉的后宫带来几分鲜活祥瑞之气。”   薛九不解地问道:“窅娘心思毒辣,难道娘娘就不怨恨她,真的希望她腹中的孩子平安诞下吗?”   嘉敏道:“母亲虽然狠辣,可孩子总该是无辜的。本宫只有一个心愿,但愿她腹中的孩子不要像她的母亲一样。”   黄保仪的唇瓣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臣妾也只有一个心愿,但愿国后娘娘也早一些有自己的孩子,国后心性仁慈,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乖巧可爱、伶俐讨人疼的。”   嘉敏有些羞臊,声音低低地,“保仪又来取笑本宫了。”   薛九拍手道:“要是这样才好呢!只有国后娘娘的龙子才当真是荣贵无华!也只有国后娘娘的孩子才值得国主当作小宝贝似地疼,哪里又有跳梁小丑出来蹦跶的!”   嘉敏有些惆怅,她身为国后这么多年来,腹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身为人母到底是怎样的喜悦和憧憬?   想到此,她倒是有些羡慕起窅妃了,数个月之后,她的宫中就会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孩。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突然间戛然而止,三人都觉得蹊跷,薛九忍不住问了出来:“怎么回事?”   黄保仪说道:“莫非是窅妃起舞累了?”   嘉敏眉头深锁,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舞乐不会在中途仓促停止。”   薛九快言快语:“管那么多做什么?最好是窅妃摔了一跤!菜都快凉了,咱们别停啊,来来来!”   薛九给各自斟了酒,各人又小酌起来,只是嘉敏再无心酣饮,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柔仪殿外就嘈嘈杂杂起来,只听得阿茂和外面的一个太监争执着什么,似乎是外面的太监执意要闯入,而阿茂却不让。   嘉敏搁下了手中的酒杯,朗声命道:“让他们进来吧。”   原来是窅娘身边的得力内监张顺,他的脸光秃秃、油亮亮的,一个酒槽鼻子红彤彤的,看着甚为怪异。   他掸了掸那一身太监服,趾高气扬地仰着脖子,尖着嗓子喊道:“国主有令,请国后娘娘即刻赶往茗淳宫。”   薛九困惑道:“出什么事了?”   张顺抽了抽他那红彤彤的鼻子,生硬道:“奴婢不知。请国后娘娘即刻到茗淳宫。”   嘉敏来不及更衣匆匆而去。黄保仪和薛九心中疑团大起,放心不下国后,也紧跟着而去。   却是为何事?   原来,国主今日国事繁忙,与众臣子们为南汉灭亡一事商议了整整一日,虽是如此,可也还惦记着国后的生辰,下朝之后正往柔仪殿而来,不巧半途被张顺拦路截住,那张顺禀告说窅妃身子不适。   国主犹疑片刻,往茗淳宫走去,到了殿中,窅妃却娇笑一声,像一只烈烈火红的鹦鹉一样,扑倒在国主的怀中,嗔道:“官家要是再不来,臣妾可是等得花儿都谢了。”   国主有些不悦:“你的身子没有不适?你这不是在无理取闹吗?”   窅娘嘟嘴:“臣妾一日不见官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到了晚上就更难寐了,官家就原谅原谅臣妾吧!”   一边的菁芜也不到落空,趁此进言道:“娘娘为了让官家高兴,特地排了舞,要给国主一赏呢!”   国主本就心软,听了这番话,顿时也不忍,轻声责备道:“你如今有孕,身子不比从前,当是十分贵重珍爱自己才是,怎么还想着取悦朕呢?”   窅娘的脸颊带着一抹绯红,微微垂了头,低低说道:“臣妾知道官家喜欢臣妾的舞姿,臣妾只要官家高兴,臣妾就觉得所有的一切就有了意义……况且太医也说,臣妾初孕,久久坐卧,反而不利呢!”   国主坐在桌边,笑道:“也罢,朕若不观览观览你的舞姿,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   窅娘娇媚一笑,一个眼色递了出去,菁芜令道:“起乐!”   早就在廊下准备好的乐伎们吹的吹,弹的弹,敲的敲,丝竹管弦一齐迸发。   窅娘翩然起舞,她的舞技独具一格,媚中带着灵气,灵气中不失婉约,婉约中又是仙风道骨般的轻巧,当真是描拟不出的况味。   如果说昭惠后的舞姿雍容大气,欢快活泼,那么,窅娘的舞姿更像一杯荡漾着琥珀色泽的毒药,明明有毒,却还是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国主如饮了这杯毒酒,渐渐地沉沦了下去,渐渐地醉了下去。   突然之间,窅娘一个舞步未稳,飘然旋转着身子倒了下去   国主大惊失色,慌忙上前一步抱住来了窅娘,但见窅娘双眸紧闭,脸色紫黑,嘴唇发乌,浑身像是打摆子似地颤抖。   菁芜愣了一愣,使劲地拍了一拍自己的大腿,惊叹道:“哎呀!是不是娘娘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晚膳还是国后娘娘那边命人准备端了过来的呢……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国主心里头七上八下,大喊道:“来人啊!传太医!传国后!”   不大一会儿,太医就已经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郝翰,如今他再也不是在太医署打杂的小役工,而是太医署里一个有名有姓的太医,他看了窅娘的情貌,吓得腿一哆嗦,就跪在了金砖上,说不出一个字来。   国主大怒:“窅娘到底如何?”   郝翰诚惶诚恐道:“窅娘娘无药可治啊!娘娘这是中了邪啊!”   国主大惊,犹自不信地问郝翰道:“你说什么?”   郝翰咽了口唾沫道:“窅妃娘娘不是病倒,是突然中邪了啊!”   国主回头见窅娘浑身冰凉,双腿不时地蹬着,手也张开了尖利的指甲,拼命地往空中抓挠着什么。   这样恐怖惊悚的情形,不会是真的中邪了吧?   就在这时,姚公公在国主耳畔轻声道:“钦天监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让他进来。”   那钦天监近来后,就呼道:“微臣夜观星,危星与轸星正成勾角之势,轸星熠熠,危星荧惑!宫中有大变数!”   国主见他说得正当其实,忙追问道:“此天数何解?”   钦天监道:“微臣自观测到此天象后便迫不及待地来此到淳茗宫,不知宫中主位是否有性命之忧。”   国主深锁眉头,沉闷地应一声。   钦天监道:“那便是的了,宫中主位受星宿勾心斗角之害,必会暴毙!”   此语一出,犹如炸雷!   国主拍案而起,怒道:“你说着窅妃会暴毙?”   钦天监到禀道:“天数如此……”他掐指算了一算,凝肃问道,“不知官家可否告知国后的生辰八字?”   国主忍了忍,这才说道:“就在今日。”   那钦天监闭目又算了算,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了,国后娘娘今日芳辰,却与窅妃腹中龙子相冲相害,所以窅妃才会突然被邪魅所惑。除非……除非……”   国主已经极不耐烦问道:“除非什么?!”   钦天监道:“除非改变危星与轸星的相冲之位。如今国后娘娘的柔仪殿位于东南方,而窅妃的宫位位于北方,只有改变了方位,让窅妃住在东南正位,方可化解此大劫。”   国主听出了些眉目,问道:“你的意思是……”   “请国后娘娘迁出柔仪殿,请窅妃搬进柔仪殿。”   “不可以!”   ☆、第五十八章 主宫位(3)   钦天监话音刚落,一个清越的声音就已经自殿外传了进来,国后、保仪和薛九一行人进来,说话的正是黄保仪。   保仪道:“柔仪殿乃后宫主宫,怎能随意迁徙?”   菁芜跪在了地上,神色惊惶地求道:“官家,窅娘娘腹中已怀龙胎,若是不迁移宫位,只怕最后是……一尸两命!”   保仪冲菁芜喝道:“大胆奴婢!你敢对国后娘娘不尊?!”   菁芜强硬道:“是龙胎重要,还是国后娘娘移一移宫位重要?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此处,不用奴婢提醒,想必保仪娘娘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吧?”   嘉敏看向床上的窅娘,窅娘的样子十分可怕,浑身仍不住地战栗着,双腿不时地蹬着,活像是遇见了鬼一样。   国主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窅娘,凝视着嘉敏,无奈道:“国后,你来得正好。此事只能委屈你了。”   嘉敏微微颔了首,“臣妾明白。”   “你若懂得朕的为难之处,那就现在迁宫吧,除了柔仪殿,后宫所有的殿堂,你都可以选择。”   嘉敏心中泛起汹涌的酸涩之意,眼角也有些湿润,她知道,那是委屈的泪水,她忍了忍,终将泪水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黄保仪心中难过,正要上前一步为嘉敏争辩,嘉敏紧紧握住她的手,冲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嘉敏淡淡道:“臣妾这就搬迁出去,以解官家之忧。”她行礼如仪,轻轻地退了出去,宛如一阵轻巧的风一样,从什么时候,她就是如此不重要,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只不过在转头背对着国主的一瞬间,眼角噙着的泪水,终是滴落了下来。   后宫中,从来都是以一个女人的落寞、孤寂、委屈铺就了另一个女人的锦绣恩宠。   从来都是。   没有例外。   说要不在意的,可眼睁睁地看到那一切,看着本属于自己的男人一点点地被别的女人夺走,那样的痛,亦如蚁虫慢慢地噬咬自己。   嘉敏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没有一点点的力气,直到走出了茗淳宫很远,被清新的风儿一吹,她才略略有些清醒,风儿吹迷了她的双眸,将她眼底中盈满的最后一点泪水也吹得干涸了。   她默默地、默默地临风伫立。   黄保仪轻轻地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地问道:“娘娘,你还好吧?”   嘉敏摇了摇头,勉强地笑道:“本宫没事。”   保仪道:“窅妃未免也欺人太甚,宫中东南一角唯有柔仪殿和瑶光殿并存,是宫中的风水宝地,也是后位的安居之所,窅妃就是仗着自己腹中的龙子骄奢狂纵!”   嘉敏冷肃道:“她把自己弄成那个鬼不鬼、人不人的样子,只为了让本宫迁出正宫,也难为她的这番周折了。”   “可终究是,窅妃欺人太甚!”黄保仪狠狠地掐断跟前一只蔷薇花,撕成了一瓣又一瓣,丢到了水池中。   嘉敏见到保仪的这份戾气,温言道:“保仪,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窅妃此时是后宫的瞩目的焦点,而我们是她背后的芒刺。若是你有任何举措,都会正中窅妃下怀。”   保仪无奈而郁郁:“窅妃此时的恩宠上了天,如果她与她腹中的孩子有任何闪失,都会将一切罪责推托到你的身上。娘娘,臣妾只是替你感到不值。”   嘉敏笑了一笑,“只要为了大局,为了李氏皇嗣龙脉,本宫可以暂时不计较,因为本宫曾亲眼目睹官家痛失爱子的失魂落魄,这一次,本宫不想看到他的难过。”   “可是国后就这么轻易放过了窅妃了吗?”   “不会放过她的。等到她诞生龙子,再与她秋后算账。”   保仪幽幽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娘娘想好要住到哪儿去了吗?”   “蓬莱院。”   “可那不过是几间卷棚小室,远不及柔仪殿之三四分。”   “如此才好!柔仪殿宫中虽然奢华,但对本宫来说太空旷了一些,蓬莱院小巧别致,风景甚美,离你的蓬莱洲上更近,整日里闲暇,可与你一起下棋看书,不也是人间雅事么?”   黄保仪解颐而笑,或许这就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   嘉敏回到柔仪殿,尚未进院,就只见内监抬着家具,随意丢弃到院外,又只听见里面传出尖锐嚣张的太监声音:“去!赶紧给我把这个地方挪开!赶紧地!”   嘉敏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一进到院门中,看到眼前混乱的场景。   只见院中的盆栽花草全都被打翻,地上一片狼藉,就算是阿茂率人拼命阻拦,也拦不住众人搬移东西。   绫罗绸缎撒得到处都是,不少被踩得到处都是脚印,留下了污泥。   那些精心布置的家具全都外三斜四地倒在院中,嘉敏收集而来的名贵茶器有不少已经跌成了碎片,箱奁中的珠宝首饰撒得遍地都是。   元英怒火直窜,大声喝道:“是谁私自动用娘娘的物品!出来!”   从里间竟走出一个趾高气扬的身影,正是窅妃身边的大内监——张顺,张顺抖了抖无毛的眉骨,草草地行了个礼:“奴婢拜见国后。还请国后娘娘见谅,奴婢是奉国主之命,为窅妃搬居而忙,还望国后娘娘早一点腾出地儿来!”   张顺无礼而粗鲁,阿茂指着他对嘉敏禀道:“娘娘,就是他带了这些人,奴婢拦都拦不住! 里面好些东西都已经被弄坏了!”   张顺不屑地冷哼一声,“窅妃命在旦夕,迁移入宫争分夺秒,奴婢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娘娘是国母,这天底下的好东西什么没见过?何至于吝啬这一点东西了?奴婢有要事在身,恕告退!”说完,就要大摇大摆地领人出去。   嘉敏淡淡地令道:“慢!”   张顺再狂妄,也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嘉敏道:“你依国主诏令行事,本宫自然不管。只是,私自动用本宫的物品,按照宫规处置,该当何罪?”   元英咬着牙齿,狠狠道:“贬为掖庭杂役!”   嘉敏又问:“若是将本宫的物品都弄坏了呢?”   元英道:“如果是手碰坏的,那就刖刑,如果是脚碰坏的,那就是剕刑。如果是手脚都碰到了,那就是手足都被砍掉的彘刑!”   元英走到张顺的跟前,带着一丝不怀好意说道:“‘彘刑’你是知道吧?就是那个汉代的戚夫人,双手双脚都被剁掉,然后扔到了粪坑里,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就变成了人彘。”   张顺听到此语,瞬间累累就如丧家之狗,双腿哆嗦了起来。   阿茂适时地补充道:“刚才奴婢与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这厮的手脚都碰到了殿中的物品。”   嘉敏呵道:“既是如此,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施彘刑?!”   阿茂欢快地应道:“是!”   张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跪在了地上,面色煞白地呼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元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狗仗人势的东西,娘娘的地方,你不配跪!”   阿茂领人迅速将张顺拖了出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张顺的面部抽搐着,一股骚臭味迅速弥漫,院里的众人都捂住了鼻子,张顺已经吓出尿了。   嘉敏无比嫌恶,“罢了!宫中崇佛,那彘刑也实在是残忍无道,有违佛理,就免了吧。”   张顺以为国后饶他一条小命,欢喜得磕头如捣,在刻有纹理的石头上砰砰磕得山响,不大一会儿就是鲜血淋漓。   “彘刑可免,”嘉敏冷冷道,“死罪难逃。拖出去!杖毙!”   张顺抬起血淋淋的头,愣了半晌,顿时一声杀猪般地惨叫,被阿茂塞住了嘴,迅速拖了出去。   外面传来大棍打在肉身上的沉闷声音,一下又一下。   后来,闷棍的声音消失了,变成了在地上拖着什么东西的声音。   再后来,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柔仪殿的院子里还有不少张顺带过来的宫人,此时都瑟缩着脖子,垂眉俯首,再也不敢动一下。   元英喝道:“还不滚下去?!”   那些宫人如得赦令,忙不迭地滚了出去,有几个慌里慌张,还歪三倒四地撞倒在一起。   殿中恢复了安静,望着满殿的狼藉,嘉敏方才觉得一些疲惫,沉沉说道:“都好好收拾收拾吧。”   谁曾想,一朝之间,就已经是天翻地覆?   就在刚才,她还和保仪、薛九在这里庆贺自己的芳辰,可是此时,她却再也跨不进去了。   自从嫁与国主之后,她将此地当作了自己乐园,一点一滴地装饰着,让它成了放松心灵、温馨舒适的栖居之所,她在柔仪殿煮茶、品茗、赏花、对弈、看书,弹琴、雕冰,连同制作那些小玩意儿,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她仍记得,她初入此殿时,国主便命人将柔仪殿布置得极其阔大奢丽,那鲜花缤纷的锦洞天吸引了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她就是在娇滴滴的恩宠里、在繁花似锦的甜蜜中,度过了曾经最为绚烂、最美好的时光。   轻装简行,她只拿取了自己最贴身的用物,至于那些笨重的、奢丽的物品,她令人搬入了隔壁瑶光殿的库房里。   来到了蓬莱院中,她才觉得蓬莱院的简陋,此处还是圣尊后在世时用来春日赏览河景的地方,竹林森森,水波淼淼,芦苇荡荡,自然是一处极为幽静、极为清爽的所在。   只是自从圣尊后离世之后,这里就已是渐渐地荒僻,荒草繁茂,野花匝地,朱漆斑驳,梁宇上都已经有燕子搭巢。   元英有些惆怅道:“娘娘真的要住在这里么?看样子,这里许久都未有人来了呢!”   阿茂推开了殿门,一阵尘土细细飞扬,阿茂扑了扑灰尘,苦闷道:“娘娘,这里都是西晒,若是到夏天,只怕会很炙热。”   嘉敏道:“一时片刻也寻觅不到更好的去处,蓬莱院虽然经年失修,方位也是差强人意,但好在景致幽美,远离到后宫中的纷扰,倒是个清雅所在。”   元英点了点头道:“嗯!只要娘娘喜欢,奴婢定然会将它布置得焕然一新。”   果不然,元英、阿茂率领众人将蓬莱院整治一新,不过几天功夫,蓬莱院就如同幽山小别墅一样,依山傍水,干净整肃,只是,总觉得少了意趣。   过了一天,阿茂呈上来一样图纸,嘉敏觉得奇怪:“这是什么?”   阿茂笑而不语。   嘉敏打开了看,才知是设计图纸,在蓬莱院中何处开渠,何处堆石,何处植竹,何处种什么花等等都一一标明。   嘉敏大喜,这些日子,她正为如何整饬蓬莱院而伤透了脑筋,绘制了多少手稿都不满意,正在发愁的时候,没想到竟然有人已经绘好给送了到过来。   而这设计图,她当然是识得的。   她有些惊讶道:“曹公子如何得知本宫要整修院殿?”   阿茂禀道:“国后娘娘迁出了主宫位柔仪殿,宫中谁人不知?更何况曹公子十分关心娘娘的近况,屡屡打听。曹公子知道娘娘搬迁后,就连夜绘制了这张图,转由僧人带了进来。”   嘉敏徐徐展开着图纸,不知怎地,心中突然一热,天下人都知道她迁出了主宫位,可也只有曹仲玄心细如发,会想到她在新居中住得好不好,会给她安排布置着宫殿里的一切。   原来,在最落魄的时候,在最不堪的时候,曹仲玄一直都在。   原来,天底悠悠,也并非她一人孤独屹立于世。   阿茂发觉了国后的异样,关切问道:“娘娘,娘娘怎么了?”   嘉敏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没事。去,吩咐他们按照此图整顿。”   阿茂领命下去,不过一两日,便已然整顿清理好一切,果然意趣丰富,甚为别致,且院中景致都是依照她的所好而设,花丛鲜妍,池水碧绿,更在几竿修竹下筑起了对弈石凳,葡萄架下又有烹茶桌。   ☆、第五十九章 施妖术(1)   这一晚,皎皎月夜,嘉敏闲来煮茶,不再用金银之器,而是取竹器,那煮茶之水也并非是宫中御制之水,而是蓬莱洲上小荷冰露之水,至于茶叶,可叹!可叹!宫中上贡的惊绝奇茶不少,可无论哪一种都不对味,嘉敏略一品尝之后,舌尖潆绕的感触总不对味,她惋惜轻叹一声,只得将茶水倒掉。   或许,她也有点想念在瓦官寺中与曹仲玄对饮时的滋味。   倒是一旁的元英奇怪道:“这么贵重的茶,娘娘倒掉了多可惜啊!”   元英端起茶杯,咕哝咕哝地全喝掉,又将茶叶全嚼了,说道:“真的好香,好像还有一点点甜味。”   阿茂正在对垒太湖石景,满头大汉,起身擦了擦汗珠,奚落道:“你懂什么?你那分明就是牛饮。这品茶是最雅之事,只有心性相通的知音才能共同品出茶中的甘妙之味……”   元英不服:“谁说我和娘娘就不是知音了?娘娘的心事我可是最明了不过的!”   两人正闹着,荆门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元英开了门,却是黄保仪。   保仪素日装扮简素,今日格外清简,一身浅灰的长衫利落飘逸,而满头的发丝亦如男子那样只简简单单地挽了一个髻,月蓝色的发带随风飘飘,更增添她的幽兰气质。   好一个清爽的男儿装扮,犹似一个不羁的诗僧。   阿茂附在元英的耳畔,悄声道:“这不,知音已到了。”   元英忿忿,一脚踩在阿茂的脚上,痛得他嗷嗷叫出声。   嘉敏打量着黄保仪这副模样儿,打趣道:“半夜招僧至,孤吟对月烹。”   黄保仪回道:“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嘉敏笑道:“若是保仪再雅一些,便是羽化成僧成仙了。又岂是我这等俗人能攀得上的?”   保仪不以为意地翩然一笑,道:“苦多愁续,忧思难忘。譬如朝露,人生几何?也只有煮茶之道方可解忧了。”   “前儿个是杜康的妙处,今儿个又是茶中之僧了。”   “‘诗情茶助爽,药力酒能宣。’茶与酒,各有各的妙处,各有各的意趣。譬如今夕,只可品茗。”保仪坐定,说道,“只可惜,臣妾并不懂茶,想要品茗时,也只能从娘娘这里讨要一点现成的。”   嘉敏伤怀道:“宫中的茶都是上贡的御制之茶,虽是世间少有的精品,却多了富贵精奢之气,本宫饮之,尚且觉得腻味,又怎堪保仪你这样的人物品茗?”   保仪道:“只是羡煞了那些山林野逸之人,可在高山、云海、松涛、风声、瀑溪之间煮茶论语,可闻鸟语,可嗅花香。若有一日,嫔妾只愿隐于山川野庐之中,就算是粗茶也能品味到清逸绝绝的滋味了。”   嘉敏怅然,那何尝不是她所向往之事呢?身处粉墙黛壁,却每每向往江湖之远。   繁花锦绣,终究不如返璞归真。   这时,荆门处有个宫女探头探脑,嘉敏眼尖,呵斥道:“是谁在那里!”   那宫女端着一盘衣物磨磨蹭蹭地走了上来,原来是尚衣院的女官,女官禀道:“国后娘娘吩咐下来,奴婢不敢懈怠,奴婢们院日夜赶工,终于赶制出了襁褓,请娘娘过目。”   保仪略略有些诧异道:“娘娘这是为窅妃腹中孩子准备襁褓么?”   嘉敏无可奈何道:“身为国母,本宫也不过是按例行事。给有孕的嫔妃准备好小儿的所用之物,亦是本宫之职。”   她对那女官道:“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女官上前一步,嘉敏抖开了那件小小的襁褓,叹道:“做得真可爱,真好看。”见到这件襁褓,她的笑容是由衷的,窅妃固然可恨,可于孩子又有何辜?   她亦有憾意,若是她的腹中也有了鲜活的生命,她也会如此欢欣吧?   女官笑道:“谢娘娘,这是采用的江南织造坊最新的绣织之法,绝对不会伤害小儿娇嫩的肌肤。”   嘉敏甚为满意:“拿去给窅妃吧。”   保仪道:“且慢。”   女官站住,黄保仪从木盘中拿起襁褓,在烛光明亮处仔细翻检查看,如此并未发觉任何异样,她又拔下头上的银簪,在襁褓中一一试着。   嘉敏有些疑惑:“保仪这是在做什么?”   黄保仪的眸光中别有深意:“娘娘别忘了,这可是窅妃之子要用的东西,若是娘娘再像往年一样被人以‘栽赃计’陷害,岂不是吃了大亏?窅妃想要的,可绝对不是让娘娘迁出柔仪殿这么简单,而嫔妾,只不过是帮娘娘检验一下这襁褓中是否被人动了手脚。”   嘉敏悚然心惊,是自己大意了,如今窅妃盛宠,如果她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必然会步步为营。   黄保仪仔细试探之后,银簪并没有变色,她长舒一气:“幸而,这襁褓是干净的。”她放下银簪,对那女官命道:“送给窅妃吧!”   那女官长吁一气,忙转身离开。   可是嘉敏起了疑心,适才黄保仪检验襁褓之时,这女官颇为紧张,睫毛慌乱得不停地眨,这样的细节落入了嘉敏的眼中,自然不会放过。   嘉敏喝道:“站住!”   女官站住之后,神情大为不自然,见女官如此反应,嘉敏心中的困惑更加确定,她用簪子勾住了襁褓的绒线,刺啦一声尖锐的声音,襁褓被撕开了。   保仪盯着那裂口,惊诧道:“线中有线!”   果不其然,襁褓的绒线被扯开后,绒线中还有一根线,黄保仪上前几步轻轻地摩挲,手指头传来一阵的刺痛,竟被里面的那根线刮破了肌肤,一滴红血迅速染红了指尖。   保仪冷笑道:“金蚕丝线!!这里面的金蚕丝线根本就是杀人的武器!若是小皇子穿上了此襁褓,会活活被丝线割破喉咙而死!”   嘉敏冷冷地问向那女官:“本宫知道你定然没有这个胆子去害窅妃的孩子,说!是谁让你在衣服中动了手脚?!”   女官见事情败露,自知再无活路,眼珠子转了一转,突然捉住襁褓上的银簪,狠狠地扎向自己的心窝。   元英和阿茂去制止,终究晚了一步,那女官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保仪轻嗤一声:“窅娘的一招苦肉计!”   嘉敏说道:“不错,正是窅妃的苦肉计,如今她的一切起居饮食的用度都是从本宫这里的管照,襁褓若有问题,自然是本宫的失察之职了。”   元英咬牙愤愤道:“窅妃居心可恶!只可惜这女官死无对证,若不然,正好可以在国主面前还国后娘娘一个公道!”   嘉敏命道:“重新去尚衣院取一套完好的襁褓,这一次,本宫要亲自送到柔仪殿去。”   保仪有些忧心:“柔仪殿如今已是虎狼之地,窅娘费劲心思想要置娘娘于死地,你若去,岂不是以身涉险?”   “保仪放心。”   元英不敢迟疑,亲自取了一套襁褓,又反复检查并无异样,这才交由嘉敏,由国后亲自给柔仪殿送去。   国后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柔仪殿,唬得殿中的人慌了神,一片跪地之声。   窅妃听得了动静,忙起身看个究竟,一见是国后,登时怪里怪气地笑道:“哟!国后娘娘驾到,可真是稀客……哎呀,不对,这金碧辉煌的柔仪殿本来就是娘娘的宫室,娘娘是舍不得这里再多看一眼呢?还是重新想将这里夺走?”   嘉敏冷笑:“都说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如果你执意要做度君子之腹的小人,本宫无话可说。”   窅妃以娟子轻轻试了试脸上新涂的粉,不以为意道:“君子又如何?小人又如何?娘娘眼中的小人,在国主的眼里,可是又娇弱又妩媚的贴心人儿。”   窅妃身后的菁芜也是洋洋得意道:“国后什么君子小人的,奴婢可是听不懂,如今奴婢家的娘娘位居柔仪殿,中宫之位,不仅仅是宫里面的人、宫外的贵妇王妃,就是国主也将咱的娘娘当国后娘娘供着呢!”   元英大怒,忍不住提了菁芜的耳朵,啪啪啪掴得山响,将她的嘴掴得个稀巴烂。   窅妃一声冷嗤:“大胆刁奴!”她上前两步,精锐如蛇的目光咄咄逼视着国后,“国后的这个奴婢在本宫撒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臣妾的大内监张顺能被国后杖毙,那么国后的奴婢就由臣妾鞭笞,国后娘娘以为如何呢?”   嘉敏不以为然:“张顺行止粗鲁,本宫将之杖毙,自是理所当然;菁芜言语放诞,本宫命人惩治,也是情理之中。”她凌冽道:“继续打!”   元英得了命,狠狠地揪住菁芜的耳朵,冷冷道:“现在就让你记住,这后宫永远只有一个国后!”她一挥手又就是几个山响耳光,菁芜年长恃骄,此时被打得眼冒金星,除了闷哼哼,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嘉敏冷眼旁观,那菁芜也只不过是只咬天的恶狗——狂妄而已!   此时别说是窅妃,就算是神仙老子也不能为她说上一言两语了。   窅娘恨得眼冒绿火,恨不得将周嘉敏生吞了进去,可一时间又无法可为。   嘉敏的目光骤然锐利,直直逼迫着窅娘,语气中带着几分威严的意味:“别忘了,本宫才是后宫之主,别以为本宫不会将你怎么样,你唯一的护身符是你腹中的龙种,一切恩怨,本宫自会等着你降下龙胎之后,再与你细细结算!”   她将手中的襁褓重重放在窅娘的手上:“之前的襁褓你动了什么手脚,想来你自己也清楚明白,望你好自珍重,若想平安诞下皇子,就不要再生出事故。否则,到时候,就是你玩火自焚的一日!”   嘉敏不再多语,大步离开。   窅妃气得浑身乱颤,粉脸紫涨,手上一挥,那装有襁褓的托盘挥洒在地,她的狂躁又开始发作起来,衣袖挥动之处,殿中一切的珍玩都掉落在地,一切的瓷器都摔成了粉碎,一切的布帘厚幔都被撕成了碎布!   菁芜忙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拦住她哀求道:“娘娘,娘娘冷静一下,这柔仪殿的东西才是刚刚搬过来的,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娘娘犯不着跟这些东西怄气呀!”   窅妃的狂郁发作起来,怎听得进菁芜的劝?她疯狂地推开菁芜,见殿中再无可摔打之物,双手扯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拔了簪子首饰,像是一头母狮那样狂躁地冲出门去,瞪着血红的眼珠道:“本宫要杀了她!本宫要杀了周嘉敏!”   菁芜吓了一大跳,顾不得脸上的血红的巴掌印,捡起地上还未摔碎的铜壶,打开壶盖,劈头盖脸地往窅妃的脸上浇去,窅妃正要张牙舞爪地冲出去,被这冷水一浇,登时清醒不少,她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簪子,问道:“本宫刚才……刚才怎么了?”   菁芜心有余悸,取过了一个小药瓶道:“娘娘适才狂郁心迷之症又发作了,郝太医说……说娘娘以前是在冷宫关押时间太长,心中积郁过久才导致成的。如果事情不如娘娘之意,娘娘就可能迷失了性情。娘娘赶快用药吧……”   窅妃手重重一挥,那小瓶就已然摔碎在地上。   窅妃狠狠咬了咬牙道:“吃什么药!既然不如意就会迷失性情,那为何不能让本宫如意?”   菁芜腆了腆脸道:“是、是,奴婢一定想个好主意,让国后一定生不如死,让娘娘如意。”   “哪里用得着想好主意?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   窅妃和菁芜大吃一惊,同时望向殿外,竟是有些面生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韩王妃,生得唇薄尖腮,虽是艳丽无比的娇妇,却隐隐带着寡妇的命相。   韩王妃见窅妃警惕的神情,微微一笑道:“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臣妇了么?”   “王妃?本宫记得并没有宣你入宫?你如何来了?”   韩王妃讪笑数声,有些讨好道:“娘娘这话就是打臣妇的脸了,都是臣妇从前没有好好地与娘娘话家常,才至于娘娘与臣妇生疏了。臣妇这里有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臣妇想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韩王妃说着端着一个小小的匣子递上前,“请娘娘过目。”   ☆、第五十九章 施妖术(2)   菁芜接过,打开盒盖,只见里面都是些白白的粉末,也辩不清是什么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韩王妃翩然一笑:“是人的骨灰。”   菁芜极为惊惧,手上一抖,端着的骨灰盒掉落在地上。   窅娘犀利地瞟了一眼韩王妃:“你的胆子也真是够大,竟然带着死人的东西送给本宫。”   韩王妃眨了眨言,神秘兮兮地一笑:“娘娘别急,这骨灰可是精心提炼的,娘娘大可用得着。”   她上前附在窅娘耳畔低语一阵,窅娘的神色大为解颐,不过,转而又警惕问道:“无缘无故,你为何要助本宫一臂之力?”   “无事不登三宝殿。实不相瞒,臣妇是有事求助于娘娘。”   “哦?不求于国后,为何求于本宫?”   “臣妇与国后不睦已久。更何况,如今谁人不知娘娘才是这宫中的正经主子,娘娘冠宠后宫,又得朝廷诸臣拥戴,凤冠加身不过是早晚之事的。”   这一席话说得窅娘如沐春风,通体上下舒畅极了。   韩王妃拍完了马屁,又继续说道:“臣妇今朝得到消息,中朝强势,屯兵汉阳,国主大惧,自贬国号,这也就罢了,可臣妇听说,国主还要派遣臣妇的夫君渡江北去,献上贡礼!”   窅娘道:“韩王诗书皆通,于人情世故也是皆为练达,派遣他去中原,本宫也觉得甚好。”   韩王妃忧心忡忡,“可是南汉才灭国,臣妇听说被掳去汴梁京城的达官贵人很多都被暗暗害死,汴梁皇都犹如虎穴,若是臣妇的夫君深入其中,不得而回……臣妇不敢想象……臣妇还求娘娘能给国主吹吹耳边风,别让韩王做使臣了。”   窅娘道:“既然国主已经下令让韩王出使中朝,本宫也不能让他搬回诏书,只是,本宫自然能保韩王平安无虞。”   韩王妃虽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想到自己夫君可以平安,心中的石头也总算落下了一大半。   几日后。   光政殿前。   韩王为特派使臣,护贡品如宋都汴梁城,向主后辞行。   国主斟酒,敬韩王道:“七弟,此去赵宋,堪系一国之重任,江南百姓的安宴和宁都在你的肩上了。”   “臣弟定当竭力而为,不负皇兄嘱托。”   “朕祝福你一路顺风,倒了汴梁之后,切记保全,更要记得遥寄锦书。”   “谢主隆恩,臣弟拜别了!”   辞别之酒一饮而尽,韩王在国主的殷殷注目下远去,进贡的仪仗绵延至远方。   此次北去,又重新将宫中库房一年的收成尽数收罗一遍。   年年上贡,亦只求战事能渐渐拖延。   国主目送仪仗,怅惘道:“强宋逼迫,咄咄凌势。朕已自降身份,诸王也已降了王位。朕知道,如果真到了我唐与中朝烈火焚烧九州大地的那一天,受苦的还是广大百姓。”   国后清冷道:“所以,官家屡屡妥协,只是想为百姓赢来海清河晏的安宁吗?”   “朕这一生一世都不愿看到屠戮再次发生,朕只愿天下百姓都可安居乐业。”   嘉敏临风而立,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目光也有些迷离,她望向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男子,这个儒雅空灵、俊美得不染尘埃的男人,对大浪淘沙而来的汹涌亦是迷茫,他的柔,他的仁,他的多情,他的才华,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守成之君。   却偏偏生逢在枭雄横空的乱世,这也注定了他的不快乐,也注定了他立于悬崖之上的孤绝境地。   她身为国后,一国之母,又能在江河日下之下做些什么呢?   只愿,此次的求和上贡能换来更久的太平。   裴嫔依旧和她的情郎小长老偷偷约会,小长老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搜罗勘察宫城的地形和军情,而薛九,也总会偷偷溜出宫外,只为能痴痴地凝望曹仲玄一眼。   ……   茗淳宫内堆叠满了小皇子的东西。   菁芜对窅妃献计道:“如今张洎在外已经笼络了众多大臣,娘娘的势力也渐渐丰盈,是娘娘出手反击的时候了。”   “也好,你去请国主,就说是小皇子的一应物品都已经准备齐全,请国主亲自来看看。”   菁芜领命而去,窅娘又叫住了她:“韩王妃那天送与本宫的人骨灰,你可是都放好了?”   菁芜心领意会,神秘地笑道:“娘娘放心,该安排的,奴婢也都已经安排好了。”   国主下朝后来看她,她将话题引入到国主唯一感兴趣的龙子上,轻轻抚着已经鼓出来的肚皮,带着几分羞涩说道:“太医都说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一个小皇子。”   此言一出,果然引起国主极大的兴致,那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无法掩饰,他秀美的时凤眼闪着熠熠的光彩,朗然笑道:“不拘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朕就已经十分开怀了!”他想起了什么,问道:“窅妃不是让朕来看一看小皇子的用物么?”   窅娘笑道:“不是么?臣妾腹中孩儿眼见得还有几个月的才呱呱坠地,可是众人呀都期盼得不得了。这个夫人送来玩具,那个又送来衣服。宫中各位女官也来凑喜,送上了一大堆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用着的东西。”   国主看向桌面,果然是各色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物品都堆叠成山了,他疏淡的面容中如此才有了笑意,“当真劳费他们的心思了。”   窅娘笑道:“还不是承蒙国主的恩泽和喜气?就连国后娘娘也亲自为臣妾腹中的孩子备下了许多精致之物呢!”   国主有些惊诧:“国后?她备下了什么?”   此时,菁芜早已经双手呈着托盘,托盘上,一件黄色的襁褓喜气洋洋,鲜艳夺目。   国主叹道:“国后的大气,是寻常人再也比不了的,这件襁褓的颜色喜庆,质感润泽光滑,给刚刚出生的婴孩做贴身的穿用,最是合适。”他拿起襁褓,忍不住细细地摩挲起来。   窅妃紧张地、死死地盯着国主手中的襁褓。   燃了!终于!燃了!那襁褓突然冒出淡蓝色诡异的火焰,忽地一下腾腾燃烧起来。   国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丢开了襁褓,偏偏是窅妃在殿中陈设了大量的布幔绫罗,都是些极易燃烧之物,那已经起火的襁褓迅速点燃了帘幕,于是,大火在一瞬之间蹭蹭地燃烧起来,仿佛是天干烈日之下的枯草,不过是眨眼间,就已成了大火绵延之势。   殿中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四面八方竟也都将殿宇围困住了,梁宇柱头纷纷摔落下跌,堵住了他们逃生的出路。   窅妃慌得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可是火海冲天,外面的人想要灭火救他们出来,一时之间,也是不能。   国主扯起绣床上的一件床单,又倾倒了一壶水,蒙住窅妃和自己冲出火海,突然,梁顶上掉下来一块柱子,掉落在两人跟前,燃烧的火焰迅速点燃国主的龙袍。   姚海带领几个禁卫冒死冲了进来,合力将主后救了出去。   只是,柔仪殿的大火肆虐绵延,宫殿又是巍峨壮阔,这一场大火烈烈燃烧,疯狂地舔舐着火苗所接触到的一切木材、绫罗,整个宫城彻夜都变成了一座金光辉煌的火海,黑色的浓烟迅速席卷了的金陵城的夜空。   火舌如龙卷风般一阵阵席卷,三日三夜后,淅淅沥沥地下雨,才渐渐地扑灭了火势。   国主在清晖殿中的龙床上昏睡了良久,他的背上缠着绷带,经过了太医的处理,只是那被火炙的背部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寝殿内外间已经是呜呜泱泱地站了一地的人,后宫御妻,朝廷命官,宫廷内侍和太医,都已经顾不得礼仪体统,焦虑地等候着国主清醒过来。   又有臣子反复地问太医国主的情况如何,太医安稳道:“无虞,只是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只要好生……”   正说着,国主咳嗽了数声,醒了过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要从龙床上起身,只是背部传来一阵阵锐痛,逼得他不得不迟缓了动作。   国主问道:“窅妃?”   菁芜自外间听到“窅妃”二字,嚎啕大哭着膝行进来,哽咽难继地禀道:“窅娘娘昨夜惊厥,从柔仪殿中出来后就……就腹痛如绞,娘娘她……娘娘她小产了!”   国主闻言大震,半晌都说不出话。   菁芜又扯天撕地地干嚎着:“窅娘娘有何辜?窅娘娘的龙胎又有何辜?求官家为窅娘娘做主啊!”   这一声干嚎又将国主从怔忪的状态中拉了回来,至此,他才明白,他一直期待的小皇子,就在这一场大火中,连同被大火焚烧的宫室一同化为了虚无。   “窅妃在哪里?!”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从龙床爬起,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窅妃暂时安置在清晖殿的侧院里,身边守护的只有几个贴身丫鬟,再加上一个郝太医,除此之外再无其余人等,格外地清冷。   窅妃汗水淋漓,脸色枯黄,脸上还有黑色的烟灰,她的小腹平平,床上还留有大量的血迹。   郝太医忙拜见国主道:“窅娘娘受了惊吓,腹中的孩子……微臣无能为力,没能保住小皇子,请官家赐罪!”   国主的耳畔嗡嗡作响。   窅妃一见到国主,就忍不住流泪,哀哀哭道:“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的孩子!”   国主见此惨状,也是揪心似地痛,他强忍心中的难受,勉强安慰道:“窅妃节哀吧。朕会命人为你好好调养身子,也会命人重置一处宫室让你迁居进去,这些日子,你若不想回茗淳宫,就可暂时安歇在朕的寝殿中。”   “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窅娘从床上爬了下来,拽住了国主的衣袍,一张妖妖调调的脸已经惨兮兮地变了形,“若不是这一场大火,臣妾的孩子怎么会突然间就没有了?他本是一个可爱的小皇子,他死得好冤、好冤啊!”   她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视着远方,突然撕心裂肺地喊道:“是国后!是国后杀了我和官家的孩子!那襁褓自燃,一定是国后在上面施了妖法!”   此语惊天动地,将在另一侧侍候的众人全都惊得议论纷,黄保仪走了进来,冷言冷语道:“窅娘娘失了孩子,心智不清,胡言乱语,竟是污蔑起国后娘娘了!”她呵斥几个婢女,“还不将窅娘娘搀扶到床上,好好侍候?”   窅娘狠狠地甩开前来搀扶她的宫女,咬牙强硬说道:“臣妾没有半句诬陷!那襁褓是国后亲自送给我的!是国后在那襁褓上施了妖术,才会自燃起火!这一切,官家都在现场!”   这几句又是耸人听闻之语,外面的臣子们听此言论,更是如同炸开了锅般。   张洎从人群中站出来,上前一步对国主道:“宫中一夜失火,连损数十殿,数十宫女内监被焚致死,损失惨重,再加之官家受伤,窅娘娘小产,于皇室血脉又是痛心之事。此事关系甚大,还望官家能明察!”   他身后跟了一群文臣,纷纷附和道:“请官家明察啊!”   国主面无表情:“多劳张卿费心,朕自会查个明白。”   窅娘趁此哭着哀嚎道:“国后一直妒忌臣妾分了国主的恩宠,时时都想置臣妾于死地,这是国后想要烧死臣妾和臣妾腹中的孩儿!”   张洎忍不住说道:“国后娘娘未免也太仗势欺人!难道要折腾得后宫中寸草不生,才肯罢手么?!”   另一个臣工附和道:“难怪十余年来,后宫中总不闻婴孩呱呱坠地之声,皇族龙脉也是十分凋零,如今臣总算明白了,国后自己无所出,便要加害嫔妾,残害龙胎!”   张洎气势凌人道:“国后妒忌窅妃娘娘,心存杀念,在襁褓上施以妖法,蓄意一尸两命,以此除掉眼中刺!国后如此歹毒,怎堪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   那张洎位居权臣,正一心想要为自己的幼子报仇,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国后的机会。更何况他近来笼络了众权贵大臣,那些权贵们的利益都曾被国后阻断过,对国后怀恨在心,更是毫无矜悯之心,纷纷附和张洎道:“窅妃可怜,皇子无辜。国后用心险恶,有损国美誉,臣等请官家废后,重新册立国后。”   “请官家废后!”众臣子竟然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向国主请命。   ☆、第五十九章 施妖术(3)   黄保仪恨道:“张大人!你贵为朝臣,理应明辨是非,但你不但不为国主除忧,反而不辨奸盗,搅乱后宫,你、你们这分明就是助纣为虐!”   “够了!”国主一声厉喝,殿中停止了争吵,霎时间鸦鹊无声。   “国后呢?国后在此处!传国后前来!”   此时,姚海突然慌里慌张地闯进来,禀道:“回官家!国后娘娘不见了!”   “什么?国后不见了?!”   殿中鼎沸起来。   姚海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惊慌失措道:“杂家寻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国后。说不定,国后娘娘已经被火焚……”   “胡说!”国主神色极为惊惧。   张洎那群人面面相觑,窅妃也觉得匪夷所思,正要废后的时候,国后被火烧死了!   这个消息倒是出乎窅妃意料之外,让她猝不及防。   姚海哭诉道:“大火那一夜,东风强劲,蓬莱院又在廊房后,火势最为猛烈,被烧成了灰烬,娘娘只怕是……”   国主浑身都在颤抖:“就算是国后被火焚,也要找到她的遗体!”   姚海摇头道:“宫中被烧死的无数……一时半会儿也恐怕辨认不出……”   国主像是骤然间被抽去了精气,跌坐在龙床前,“找!找!去找!翻遍每一寸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张洎有些喜形于色,国后被火烧死,这是比废后更让他高兴的事,说道:“火势凶猛,国后娘娘伤人不成,反伤己……也只怕是天意啊,官家,请节哀……”   国主大怒:“朕什么时候说过国后薨?!再有胡言乱语者!斩!今日消息不可通传于外,只说是国后去了香山静修!如有管不住嘴巴,朕一个个割了你们的舌头!”   “是……”众人都低下了头。   “另,宫中火灾,是朕不小心推翻了烛台。此事与国后毫无关系。”   人去楼空后,窅妃静卧秀榻,一片一片地扯着花瓣,蹙眉沉吟。   片刻之后,菁芜从外面进来,神色凝重道:“回娘娘的话,国后果然没死。”   “没死?她去了哪里?”   “老奴去调查此事,听一个宫人说,亲眼看见娘娘和她的宫女被一个黑衣人带出了宫。”   “此事为真?”   “千真万确,那夜大火,宫人都救火,宫门必有疏怠时,想必国后娘娘也是被人趁乱带出了宫。”   窅妃唇角微微一勾,发出一声声冷笑,“周嘉敏,你可真是不要命了!竟然趁着火灾出了宫!”   菁芜上前一步,犹疑问道:“此事……可否禀告国主?”   窅妃向她剜去了一个阴毒的眼神,“你的脑子被浆糊糊了么?告诉国主国后还活着,然后让国主找回来,然后让她继续做国后,压在本宫头上,是么!”   菁芜忙讪讪道:“是……不是……老奴的的意思是,老奴脑子糊涂了,那贱人离了宫,正趁娘娘心意。”   窅妃冷冽一笑,“如此还不够,本宫要她死!”   菁芜愣了一愣,窅妃问道:“那个看见国后出宫的宫人处决了么?”   “老奴已处理干净了,阖宫中,就只有娘娘知道国后还活着。”   “好!很好!你去重金买江湖杀手,在宫外把国后杀了!要神不知鬼不觉!务必不留一根骨头!”   菁芜神色一凛:“奴婢明白!”   ☆、第六十章 遵大路(1)   山道上,一辆马车停驻在树下,已经马不停蹄地行了一日,更是滴水未进。   林仁肇回身对元英和阿茂道:“你们看好娘娘,我去附近找点水。”   元英点头:“将军快去快回,我们在此处等你。”   林仁肇离去不久后,树影斑驳,突然间,树叶翻飞如雨,从树上跳出数个手执闪亮兵刃的黑衣人。   马儿受惊长鸣奔走,马车向一侧的山崖倒去!   阿茂对车中的国后娘娘大声呼道:“娘娘小心!”   马车轱辘辘地滚了下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茂飞扑上去,以肉身抵在一块大石上,生生卡住了马车。   一阵噬心吞骨的痛楚传遍阿茂的周身,阿茂觉得双腿像是被生生截断一般,一阵短暂的麻木之后,便是剧烈的疼痛。   原来,马车车轮已经嵌进了他的大腿上,宛若锐利的刀锋一样割开了他的腿,鲜艳的浓血如溪蜿蜒,露出腿上一大段森森的白骨。   周嘉敏和元英正是被撞击得满头是伤,底下是乱石嶙峋,荆棘丛生,怪枭长嘶,马车的一半皆是悬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跌落,摔成粉齑。   阿茂疼得几乎咬碎牙齿,大声道:“危险!”   几乎在同时,黑衣人也已扑到他们身侧,阿茂拼尽全身之力将周嘉敏推了出去,大声道:“娘娘快逃!”   嘉敏被推出了丈远,黑衣人也已经追至,长剑挟裹凛冽阴风,向嘉敏扑面而来,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刀尖就要逼近嘉敏的胸口,却突然,那黑衣人摔了出去,原来是阿茂死命抱住了黑衣人的双脚。   嘉敏怔了怔,在这愣神的时候,元英拉住她,急道:“娘娘,顾不得那么多了,快上来!”   “可是……”嘉敏放心不下阿茂,心痛如绞。   元英的气力巨大无比,拽着嘉敏向一侧大路上仓惶逃走。   倒地的黑衣人重重踢了阿茂数脚,阿茂拼着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拽住就是不松手,那黑衣刺客杀得性起,锐利的长剑一刺,阿茂的胸口中了一剑,刹时间,鲜血如莲般绽放。   偏偏到此时,阿茂还是硬撑着一口气不松手,黑衣人大怒不已,长剑唰唰数声,阿茂倒在了血泊之中。   嘉敏回首望见阿茂惨死的一幕,心如刀绞,浑身战栗。   元英也是悲愤难抑,可是没有时间让她们难过伤心,那数个黑衣人都已经迅速围拢了过来。   元英将嘉敏护在身后,朝众人喝道:“你们若是绿林好汉,我们奉上钱财银两便是!何苦要夺人性命?”   那为首的黑衣人冷笑数声,“小人奉命行事,会给你们快活的死法!娘娘还是配合配合吧!”   嘉敏凝眉肃然:“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你是窅妃的人?”   那黑衣人只是冷笑数声,亦如夜枭嘎嘎粗粝的声音,手腕翻落间,森森杀气骤生!   “大胆!竟敢对娘娘无礼!”   凌空一声爆喝,自山坡间飞下来一条马鞭,只见一个白衫长衣公子,自马上飞身而下,马鞭劲风凌厉,缠绕住黑衣刺客的手腕,那黑衣人只觉得虎丘一震,手中的剑也几乎被震落。   嘉敏一眼认出了那白衣公子,——曹仲玄!   曹仲玄在寺中壁画,也学了些防身的少林功夫。得知宫中大火消息之后,心中放心不下,一路快马加鞭跟随嘉敏的马车而来。果然,行到这幽山密林之中,便撞上了刺客。   只是他毕竟学艺不精,所学的几套拳法也只能对付江湖末流之辈,如何能与这些职业杀手相抗衡?   那黑衣刺客招招阴毒,直取曹仲玄的性命,曹仲玄勉强躲过,浑身之中都已不少被长剑刺中。   剩下数个刺客奔向嘉敏,飞脚踹上剑柄,长剑犹如一根根长矛,直直扎向嘉敏。   突然间,一声尖俏的声音骤然炸响,众黑衣人尚未看清楚是何物,只觉得眼前森然寒气一晃,脖子上已多了一道血痕,一个个双腿一软,纷纷翻了白眼跪在了地上。   元英大喜:“林将军!”   林仁肇飞奔而来,从山头落在了地上。   众人都已安全,可阿茂已死在血泊之中,临死之前,他依然保持推开嘉敏的姿势。   “阿茂,阿茂他还那么年轻……”嘉敏的泪水如泉涌,她的心痛得拧成了一团,那是无力而为、饱含悔恨的痛与苦。   元英也忍不住流泪,哭得满脸的血痕、泪痕、灰尘斑驳。   嘉敏哽咽道:“阿茂他自小孤苦,才入宫做了内侍,只是他跟了我之后从来就没有过过几天的好日子,我不但没有许他荣华富贵,反而一直担惊受怕,到如今……如今……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怎会连累到他至今?”   元英抹了抹眼泪:“娘娘可千万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阿茂的心思奴婢明白,若是娘娘出了什么意外,奴婢和阿茂也会殉死的。若是以我们的性命换来了娘娘的安全无虞,我们死也所值!”   林仁肇安慰道:“阿茂是个好男子!好汉死得其所,娘娘节哀!”他将马车掀开,重新整理好阿茂的尸身,开挖出坟冢,葬好了阿茂。   此时天已近黄昏,寒鸦在乱石坡上低徊盘旋,枯萎茅草随风飘飞,山林里树叶飒飒拂动,不时传出野兽凄幽的鸣声,嘉敏哭得倦怠了,倚在石上,看着那新起的坟冢,心绪凄迷。   曹仲玄问道:“娘娘此次出宫,该将前往何处?”   嘉敏闭了眸,灰心失望道:“宫中那腌臜的地方,本宫已经厌倦,而国主……”   国主,国主也已经让她失望透顶。   元英道:“宫中大火,娘娘已出宫多日,可是想回去?”   曹仲玄冷嗤道:“回去?还能回得去吗?张洎勾结众臣上书废后,国主昏聩,宠信窅娘。如今众人皆以为娘娘葬身火海,国主隐而不发,国后就是想要回宫,也无立身之地了!”   元英攒紧了拳头:“那群乌合之众!宫中大火,若不是林大将军相救,只怕奴婢与娘娘早就葬身火海之中了。”   林仁肇爽朗道:“即是如此,娘娘不妨跟我到南都游玩,吃香的,喝辣的!自由快活,不知比宫里强多少。”   “不可!”曹仲玄大声制止。   林仁肇不乐意了:“有何不可?”   曹仲玄冷言讥讽:“且不说你林将军是有妇之夫,带着国后招摇过市,岂不是很快就被官兵发现?”   “难道国后还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当然是住在我给娘娘安置的山庐中。在下在各地都置办了田产,多处风景秀丽之地都有山庐,正适合娘娘清心修养。娘娘既是厌倦了宫中腌臜,不如今后娘娘隐姓埋名,寄情于山庐之中。”   “寄情山庐,岂不是淡出个鸟味?!你小子别打主意了,国后跟本小爷走定了!”   “林将军执意带走国后,身不正名不顺,置国后清誉于何地?!”   “穷酸儒士,再啰嗦仔细我打烂你的嘴!”   ……   周嘉敏道:“你们都别争了,我想回秣陵故居。”   两人住了嘴,怔怔望着嘉敏。   “我决定了,我已多年未回秣陵故居,此次出宫,正好借此回去看一看。”   ……   到了京郊秣陵,周府上只剩了几个看家的仆从,洒扫院落后,周嘉敏择了后院傍山处的别院住了下来。   空气清迷,泉水涓涓细流之声呖呖可听。   略用茶点、换衣之后,几人都坐定,嘉敏心情低落,略喝了些茶水,实在是无精打采。   曹仲玄问道:“今日那些杀手是专门针对娘娘而来,可是宫中窅妃的人手?”   元英点了点头,眉峰紧锁:“那窅妃紧追不舍,看来是势必要对娘娘下毒手,今日若不是两位大人出手,只怕娘娘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   曹仲玄似乎颇不以为意,唇角勾了勾,带着几分嘲弄之意说道:“窅妃心狠手辣,如今娘娘又居于幽僻城郊之地,看来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他一撩袍角,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扯了一块鸡腿,大口大口地啃着。   元英一把从他的嘴里抢过了鸡腿,不满道:“你惯会说风凉话。”   曹仲玄微微一笑,端过酒壶仰着脖子咕噜噜灌酒,风淡云轻道:“此地风景秀美,本公子正好写生描摹,不妨就在此地居住,顺道也能庇护娘娘的安危。”   林仁肇嗤地一声,对曹仲玄冷笑道:“你不过是个书生画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护得娘娘安危?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本小爷来做好了。”说罢,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扯过桌上的一只鸡腿。   那曹仲玄按住鸡腿死死地不松手,狠狠地瞪视着林仁肇,林仁肇暗暗加力,到底还是将鸡腿抢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嚼着。   曹仲玄几乎气噎,不过旋即一笑,带了几分讥诮的笑意说道:“林大将军高官厚禄,身为南都留守,自然是公务缠身,为保南都百姓而鞠躬尽瘁,何来时间在此荒郊野外庇护娘娘周全?更何况,将军府上还有温婉贤淑的将军夫人,只怕是将军出来到此地的这几日,府上的夫人已经‘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了。”   ☆、第六十章 遵大路(2)   林仁肇气噎,旋即正色凛然道:“南都城民也好,国后娘娘也罢,都是我林虎子誓死守卫的人!”   嘉敏心头一热,眼前这位英躯伟长好男儿亦如之前的勇猛、热血壮志,她道:“今日得林大哥相救,不胜感激。”   林仁肇正要倾诉相思之意,一侧的曹仲玄早已经按捺不住,嘉敏致谢林仁肇早让他的醋罐子快打翻了,他突然捂住胳膊,“哎呦”一声倒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盏碗碟全都在摔在地上,一声声脆响惊得嘉敏蓦然回首。   “曹公子,你……你怎么了?”嘉敏见曹仲玄眉宇微蹙,俯身问道。   “我……我……”曹仲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哎,你受伤了!”嘉敏注意到曹仲玄的胳臂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块,心中咯噔一下,忙吩咐下人去取来药粉,又亲自给他擦拭药粉,裹上纱布。   曹仲玄心中不知有多乐,斜睨着林仁肇,那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是在宣告着小小的胜利。   林仁肇一腔的铁血柔情,只可恨不能对嘉敏倾诉全部衷肠,此时被曹仲玄打断,不得不生生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爱慕之意生生压制了下去。   他握了握拳头,闷哼一声,自个儿出了花厅,翻身一跃,直接翻上了歇山屋脊,坐在屋脊之上,眺望月光之下的风景。   夜色清寒,月光如水,隐隐可以听得溪流的涓涓水声,以及夜风吹拂山坡树林的飒飒之声,万籁俱寂,若是神仙眷侣在此怡情愉性,何尝不是逍遥人世的快活眷侣?   林仁肇的银发在月下飞舞,映衬着身后的那轮寒月,更衬得他的俊拔英武,他的银发中已生出不少黑发,面容亦俊秀润泽,为他的英爽之气平添了鲜润之气。   林仁肇抱着虎翼刀,一番胡思乱想,心念一动,想嘉敏一人在此终究不是办法,又有那姓曹的小子居心叵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掳走得了,从此抱得佳人归,仙踪野迹,泯于众生,任谁也寻觅不得,岂不是他这一生最为得意之事?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衣袂翻飞之声,那曹仲玄也翻身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个人赏月可是无聊得紧。”   林仁肇对这个身形单瘦、白面画匠颇为不屑,闷哼一声,只是不理。   曹仲玄也不计较,自顾自地坐在林仁肇身边,打开了腰间的酒壶,递与林仁肇道:“‘天香引’,寺里的瞎和尚酿的,一般人想喝都喝不上。”   酒香馥郁,甘美甜香,林仁肇亦是一条好汉,岂有不闻之欲醉之理?当下也不客气,搂住了酒壶就灌了一大口酒。   于是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仰着脖子喝酒,喝到酒酣之处时,竟浑然忘了两人本是势不两立的情敌,勾肩搭背起来。   喝到酒睲耳热,曹仲玄带着几分醉意说道:“咱们两人都是司马昭之心,对国后的心意昭然若揭。”   林仁肇斜睥了他一眼,酒也醒了几分,依旧不将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颇为唏嘘道:“你这个穷画匠也敢打娘娘的主意,你可知道本小爷与嘉敏是青梅竹马,她从小就是本小爷的小娘子!”   曹仲玄哂笑,颇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浪子情态,说道:“你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那又如何?关键得看娘娘的心,是青菜还是萝卜的,还得让她挑!”   林仁肇自得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那还用说吗?嘉敏她当然是选本小爷!就算不选本小爷,本小爷扛也要将她抗走!小子,你就是下辈子排队也排不上!”   “林将军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今夜你也已看到,是国后娘娘自己心意执着,她是不会离开此地的。我呢,本是身无长物,就像你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一个轻若鹅毛的画匠,留在这里陪娘娘就好,将军还是早点回府吧。”   林仁肇咕咚灌了一大口酒,一抹嘴唇冷冷道:“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如何能为娘娘挡得了伤人的暗箭?”   曹仲玄站起身,一拍自己的胸脯豪气千丈道:“死,我也要为国后死!就算我……”   他一语未完,林仁肇突然大喝一声:“小心!”话音刚落,林仁肇飞起一脚,将曹仲玄踢开,一招凤翥龙蟠,双脚接过一个锋利的菱形飞镖。   曹仲玄顷刻酒醒,大声道:“有刺客!”   果然,从树梢墙头突然跳出数个蒙面刺客,飞奔而来,比他们更快的是他们的暗器,那带毒的飞镖犹如黑色蝙蝠,汹涌袭卷而至!   林仁肇搁下酒壶,斥道:“哪里来的龟孙子,敢搅扰本将的酒兴!”他抽出虎翼刀,运掉自如,风回电激间,已挡飞了所有的镖器,又见曹仲玄躲暗器躲得狼狈,一柄飞镖就要刺入他的左眸,刀尖在他鼻梁上轻轻一挑,叮铃一声,那几乎贴着曹仲玄眼珠的镖器已被刀尖挑开。   刺客围攻而上,林仁肇喝了酒,正好想要活动筋骨,手中那一把刀更是如其名,一刀在手,恢恢有余,如添虎翼,不待刺客近身,便已然将他们削手挑筋,割肉碎骨,短短数招之内,那些来势汹汹的江湖高手已纷纷滚到了地面,一个个痛苦地在地上哀嚎呻吟,剩下的那些刺客们面面相觑,躬身持剑想要上前,却又迟疑不敢。   林仁肇拿起酒壶仰脖咕噜噜灌酒,月下身姿挺拔魁梧,战神风姿依然,酒水洒在他的胸襟上,露出胸前斑驳大虎的刺纹。   底下众黑衣人仰望,其中一个瞥见了那刺纹,惊呼出声:“战神林虎子!他是战神林虎子!”   林仁肇一摔酒壶,一手轻轻抚着那寒光流溢的宝刀:“龟孙子眼神还不错,否则本小爷要将你的眼珠子剜出来!”   那黑衣人面色一怔,大有畏缩惧怕之态。   林仁肇继续喝道:“你们这些小龟孙子可听好了,本小爷正是林虎子!本小爷的这把刀可是许久没有喂血了,你们谁来给它喂喂啊?”   那些刺客面面相觑,见前面的数人已伤筋断骨,便已探知林仁肇实乃名不虚传,料想就算侥幸保有一条性命,自此也会成为一个残废,一个个早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林仁肇又喝道:“没人上来?本小爷就自己挑吧!”他从屋瓦上跳下来,吓得那些黑衣人一哄而散,一眨眼功夫,已经遁失不见。   别野又恢复了寂静,只闻风声水声,阴云散尽,又是清辉朗朗、圆月高悬。   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仁肇睥了一眼有些狼狈的曹仲玄,洋洋自得道:“看到了吧?你死了不足为惜,只有本小爷,方能守在此地!”   曹仲玄一时语塞,任他有如何挖苦、如何揶揄的功夫,也是吐不出一个字。   如此一来,两个大男人竟都在别院住了下来,一个以写生摹景为由,一个以强健身体为由,两人常常徘徊在别院附近,一个握笔作画,一个练拳耍刀,一静一动,相得益彰,倒也成了别致的风景。   只是两人亦敌亦友,好时可以一起品酒高歌,不好时都是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不顺眼,都是暗暗下定决心要比试一番。   嘉敏看在眼里,却只是装作并未在意,只是抚琴、烹茶、调香、雕冰、制簪、植花、赏诗,刺绣、丝织,将这清寒素淡的日子过得静水流深,仿佛是不紧不慢地织着一条丝帕,将江南女子涓涓细细、微末腻腻的、忧愁楚楚的心思,一点一滴地织了进去。   此时的她已经褪去了华丽锦绣的宫服,仅着素淡白色常服,临窗调香时,臻首娥眉,浅浅垂睫,素手皓腕,一举一止静淡雅致,恍如秀丽婉约的江南女子,是宜室宜家的静怡。   却偏偏,她生得这样的美,又有着这样的凄迷。   于是,那一支芬芳花木下,那一扇冰裂纹窗中,便有了绝世之姿,直将林仁肇和曹仲玄看得心猿意马,连自己在做什么也已浑然忘记了,更不知烟雨迷迷,已然飘起了小雨。   元英见两人看得定住,浑不知已经下起了小雨,不由得掩嘴而笑,笑道:“真是两只呆鹅!”   嘉敏无心无绪,吩咐道:“将窗都关了吧,只留下缝隙即可。”   元英依言关上了窗,林、曹二人正瞅着看得发呆,此时也不得不收回视线,作画的继续作画,习武的继续习武,可都是心不在焉。   嘉敏调好了香,元英接过焚烧,置于祭台上,欣慰道:“今日的头七,阿茂嗅到了娘娘特意调制的香料,一定寻得到归家的门的。”   嘉敏将碗筷全都摆好,悠悠叹息道:“阿茂也是个可怜人,他生前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受了那么多的苦,到最后却……”嘉敏忆起阿茂那日的惨状,心下戚戚,“如今我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让他吃一顿饭而已……阿茂,我欠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元英说道:“娘娘如此伤感,就算阿茂的亡灵回来了又怎会安灵呢?阿茂是个懂事的,能为娘娘而死,是他的造化。如果娘娘不珍爱自己,不好好活着,那么,阿茂的死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活着……”嘉敏垂睫喃喃,她心绪迷茫又凄然,燃烧的钱纸映照得她的面容苍白无华,“如果就这样活着,断肠人,暗泣泪,日夜看花开花败,云卷云舒……元英,你告诉我,难道这就是我这一生一世的宿命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元英摇了摇头,替嘉敏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娘娘的心丢了,心痛了,还可以再漫漫地愈合,此别院无人搅扰,娘娘正好可修身养性,让心事对清风徐云、对莲荷白鹭一点点倾诉而尽。如果娘娘在此处过得倦怠凄苦,我看院外那两只呆鹅都是可以托付之人……”   不待她说完,嘉敏已经轻声呵斥道:“连你也被他们收买了?!此话不可再提!”   元英有些忿忿地辩道:“国主薄情,何值娘娘惦记?!再说了,奴婢听保仪说过,汉朝王皇后,隋朝萧皇后再嫁如意郎君,都有先例可循,娘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重情又需要人疼的小女子,若能觅得如意郎君,天涯海角,何处不是幸福之地?”   嘉敏心乱如焚,元英的话无疑是给她本就不平静的心中激荡起更多的涟漪,她止住元英的话语,烦郁道:“闲话不需多说,我也疲惫倦怠了。再者,此处不比宫中,以后直呼我娘子即可。”   元英自知言语莽撞,“奴婢嘴笨言拙,娘子莫要计较才是。天色将晚,娘子又是泪又是灰的,奴婢这就为娘子备水沐浴。”   元英来到门外,刚开门,就与门边偷偷倾听的林、曹二人撞了个满怀,林、曹二人装模作样整整衣领,望望天空,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元英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向外面招呼道:“小如,小祯,你们去给娘子抬了水来烧热!娘子要沐浴。”   不远处正在打理花池的两个小婢女忙答应着跑了过来,林、曹二人一听说嘉敏要沐浴,眼中登时大放神彩,异口同声道:“我来!”   林仁肇鄙夷地上上下下瞧了一眼曹仲玄,颇为骄矜道:“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竹竿也配给娘娘担水?”   说罢也不理会曹仲玄,自己乐滋滋地去泉溪边担水,每只胳膊都担了三桶水,稳稳当当,地将厨房的水缸灌得满满的,包揽了厨娘所有的活计,喜得那厨娘乐滋滋地合不拢嘴。   这边曹仲玄远远看着林仁肇忙前忙后不亦悦乎,低低地鄙夷道:“莽汉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拉住了正要离去的元英,咳嗽了数声,颇有些讨好地道:“姐姐正值芳龄,想不想做本公子的画中女子?”   元英正没好气,粗声粗气地喷了曹仲玄一脸口水:“画中女子?又想为我画一副骑猪图是吗?”   ☆、第六十章 遵大路(3)   元英还记得多年前在万兽园时,她驾驭一头野猪,却被林仁肇画在了画中,那滑稽之态成为了翰林、国主一时的谈笑之资,元英到现在都还是耿耿于怀呢!   曹仲玄抹掉脸上的口水,唇角一勾, 微微一笑:“是画你与娘娘对弈。你得知道,我的画作可是洛阳纸贵、千金难求。”   此番话果然打动了元英,她想了想,“那好吧,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你有什么事要求于我?”   曹仲玄接过了元英手中的花篮,神秘莫测地一笑,“姐姐侍候娘娘十分辛苦,这撒花熏香之事就交与我去做吧。”   怎知元英态度无比坚决,一把夺过了香篮:“不可!娘娘香闺之地,岂容你登徒子踏入半寸!”   曹仲玄附在元英耳际,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悄声道:“你也看到了吧,那姓林的功夫又高,又时时觊觎娘娘的美色,若是他趁你我不备,给娘娘浴桶添水的片刻将娘娘掳走,留下你一人在这孤荒之地,看你怎么办?”   元英愣了愣,那林将军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向来喜欢自作主张,丝毫也不忌惮,倒真是有可能掳走娘子……   想到此,元英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曹仲玄不失时机道:“我多少会一些拳脚功夫,进去后也好阻止那厮,对娘娘保证非礼勿视!”   说罢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元英手中的花篮,大摇大摆地走入了香阁。   林仁肇担来了热水,见浴盆边曹仲玄正在铺花熏香,大为不满,揪住了曹仲玄的衣领就往外拖,“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说说你打的什么主意?”   曹仲玄讽刺道:“那你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一介堂堂七尺英雄,有家有室,竟也想偷看娘娘沐浴,说出去可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林仁肇有些气急,高高扬起了拳头:“小子,你若是再胡说,信不信我这一拳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两人正争执间,忽听得门窗咯吱咿呀之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林仁肇揪着曹仲玄的衣服慌忙躲在了屏风后。   两人从屏风的缝隙偷偷瞄过去,只见嘉敏已走到浴盆边,脱下了外裳,只剩一件薄裙轻渺如纱,薄如蝉翼,从屏风的间隙中恰恰能看见她裸露的小脚踝,隐隐约约,如梦如幻,那白腻胜雪的肌肤只让两人心扑扑通通地狂跳。   嘉敏褪尽了身上的薄薄衫,缓缓步入了浴盆中,小腿的线条光腻细滑,曲线优美妙不可言,林仁肇的目光像是被锁住了似地,不能移开半寸,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腔,突然想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也正肆无忌惮地窥视着嘉敏,伸出手没头没脑地捂住了曹仲玄的双目。   恰巧那曹仲玄也是同样的心思,也探出手蒙住了林仁肇的眼睛,两人你推我挤,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眼前一黑,任谁也看不到旖旎春光了。   原来是元英在他们二人的头上罩了一块锦布,将两人盖了个密不透风,又左右开弓,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旋了好几个圈,这才将他们二人都重重地丢出了门外。   ☆、第六十一章 恩情诀(1)   天是越来越清寒萧索了,一夜寒风紧,天空阴阴欲坠,元英清晨起床推窗之时,青石地面上已经铺满了鲜红枯黄的落叶,卷卷飘飞,而四周山野的树林也飘零了树叶,枝桠光秃秃的,林中到处是觅食的雀儿,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倒也给别野带来了些许生气。   嘉敏正倚窗闲闲看书,身上披了一件白色大氅,手中捧着一个铜鎏金手炉,正看得神思倦怠、恹恹沉沉时,突然听到了鸟雀的唧唧鸣声,那啁啾之鸣声呖呖清脆,一扫疲倦昏沉,让她心情大为豁然。   她来了兴致,取了食盒,将米粟撒在窗前,逗引了附近的鸟雀全都围拢在窗下觅食,数只短尾红腿的锦鸠争抢跳窜,更是吸引了不远处静潭中的两只大黑鹅,摇摇摆摆地过来啄食,逗得她绽放出天真烂漫的笑颜。   一棵栗树干后,曹仲玄望着嘉敏的笑容,一时片刻之间,竟恍若梦境,是有多久没有见到她这样淳美真挚的笑颜了呢?   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纾解了怅惘愁绪,他的笑便会比她的更灿烂。   嘉敏似乎发现了树干之后的他,不经意向他瞥去一眼,唬得曹仲玄一个激灵,忙躲到了树干后,耳边,又不争气地红得透了,他总是拙于表达感情,更不愿嘉敏看透自己的心思。   这些天他怕嘉敏苦闷,特意在树林的周围撒上了许多谷粒食屑,吸引了林中无数鸟雀。   这一切被林仁肇看在眼里,冷冷地讽刺:“都是些雕虫小技而已。”   此时林仁肇拖了一马车的白炭,他上身赤膊,还冒着油光发亮的热气,脸上、身上都是乌戚戚的炭灰。   元英听得动静,从柴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那一马车炭,怎有不欢喜的?高兴道:“正愁柴火熏人,没想到林将军烧了这一车炭,想来林将军也费了不少功夫吧?”   林仁肇被这番话吹得飘飘忽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废功夫倒算不上!娘子千娇金贵,肤白雪腻,怎能受烟熏火燎之苦?本小爷自然不会让娘子受半点委屈!”   说完,还特意向曹仲玄投去一个志在意得的眼风,气得曹仲玄脸色发青,别过了脸冷哼一声。   这一局,林、曹两人似乎谁也没赢,不过两人卯足了劲都在暗暗地较劲,谁都不想输给谁。   嘉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口气,元英不解,“娘子为何叹气?奴婢看他们二人都是卯足了劲要讨好娘子呢!”   “曹公子闲云野鹤也就罢了,林将军是鸿鹄之人, 又是南都留守, 这几日已经让他耽搁了不少事务。”她想了想,对元英吩咐道,“去,好好准备一桌菜。”   元英了然,“娘子,这是打算赶林将军走吗?”   嘉敏点了点头。   不多时,满满一桌酒席已经准备妥当,林、曹二人分别接到晚宴请帖,喜欢得眉飞色舞,只以为已经打动了嘉敏的芳心,终于可与佳人举杯邀月。   怎知踏入花厅之后,才赫然发现对方也已入厅赏宴,两人一张春风得意的脸再也没了喜色,怀着十二分的敌意瞪视着彼此,林仁肇冷哼一声入席,曹仲玄颇有风度地撩襟坐下,然而睥睨林仁肇的目光也是十分淡漠。   桌宴上的气氛骤然冷淡,木炭突然爆裂的声响给这尴尬的气氛中更是注入了一丝不安。   嘉敏打破尴尬沉闷的气氛,向曹仲玄敬酒道:“多日来小女承蒙曹公子关照,此薄酒一杯,聊表谢意。”说罢饮尽杯中物。   曹仲玄道:“何必如此客气,我不过是在此寻求技艺之长,至于照拂娘子,那就谈不上了。”   林仁肇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那肚中好比浸了满满一醋缸子的酸的水,眼中都冒着酸涩的绿光,他起身给嘉敏的碗筷中夹了一大块鱼肉,说道:“娘子何必与他寒暄,他手无缚鸡之力,冷血无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致谢的。娘子还是吃菜,好补些身子。”   怎料嘉敏却将肉块夹到了曹仲玄的碗中,对曹仲玄关切道:“曹公子,你身上的剑伤还没有大好吧?”   曹仲玄虽然面上冷淡,但心理却是受宠若惊:“的确是还在用药。”   嘉敏笑颜嫣然:“既然还在养伤,曹公子多吃些补虚增肌的肉食。”   曹仲玄心中大乐,面上却清冷,“既然娘子如此关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说罢正要将那一块肉吃进嘴里,不想筷子夹到半空就被林仁肇给夺走了。   林仁肇一口将那肉夺了过来,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对曹仲玄道:“这鱼肉辣椒放得多,曹公子既有皮肉之伤,还是吃得清简些为好。”   宴邀上嘉敏对曹仲玄的青睐已经让林仁肇大生醋意,更让他心中愤愤的是,自那以后,嘉敏日日与曹仲玄评画煮茶,赋诗作词,他在一侧是一句话也插不上,一双虎目朝曹仲玄瞪得虎虎生威,若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能喷火,定然能将曹仲玄给活活地烧死。   这一日天色清明,日光朗朗,是冬日里少有的和煦温暖日子,暖阁中炭火烧得暖洋洋的,阁中的一品红娇娇欲滴,而金盏银台枝叶修长清婉,绽放出黄蕊白瓣的小巧花朵,清新可爱,暖阁外,更有斑鸠啁啾,正是花好日暖、清丽甜美的风光。   林仁肇在柴房外挽起了衣袖劈柴,汗流浃背,不时地觑一眼暖阁窗内的情景,暖阁内已经摆了一盘棋子,嘉敏和曹仲玄正在对弈,两人自辰时就已然开始布子,到此时也不知道对弈了多久。   林仁肇心中颇不耐烦,抬头望了望天,只见日头高悬,着实刺眼,他心中不痛快,再望了望暖阁的方向,嘉敏正凝神托腮,兴致盎然,不时抬了头和曹仲玄笑说上一两句什么,那淡淡浅笑、凝眸深思的模样当真是勾魂夺魄,只是,凭什么让那个臭小子捷足先登?   他林虎子武功盖世,气拔山兮,却偏偏在这些调情怡性的小玩意上不经心,倒是让那个白面书生钻了空子。   他丢了斧头,突然趴在了窗户上,对嘉敏嘿嘿笑着,露出了他的大白牙,“都下了快一天的闷棋了,你们不嫌发慌,我都瞅着着急。不如,我们来玩颠钱如何?”说罢他取了一枚铜钱,抛向空中,以手背接了,蒙住问嘉敏道:“猜猜,是正还是反?”   曹仲玄冷嗤一声:“吁……小儿玩物!真真是无聊!”   林仁肇不满地嚷道:“如何是小儿玩物了!宫中嫔娥不也都是如此嬉戏游玩的吗?”   嘉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林仁肇自觉无趣至极,他不死心,又兴致冲冲地说道:“那我们一块来玩射覆如何?这个总不至于很无聊吧?”   嘉敏亦摇了摇头:“射覆者,人众才有兴致,区区两人,烹茶对弈即可。”   林仁肇这次是真急了,指了指自己的心,“怎么就是区区两人了?我呢?难道我就不是人吗?!”   曹仲玄的玉面上带着似笑非笑之意,“人贵有自知之明,林将军文墨有欠,实在是不适合玩射覆啊。娘娘只推说人少而不能玩射覆,已然给足了林将军面子,偏偏林将军还不知趣。唉!有些人呐可真的是毫无自知之明。”他摇头叹气了一回,悠然恬淡地品茶,那一副意气风发、隽永清爽的样子几乎要林仁肇气得肺炸。   嘉敏淡淡地对元英道:“阳光有些刺眼,将窗户关一点吧!”   元英依言将窗支取下,窗户关了一大半,那林仁肇想要对嘉敏言语一二,却也只能面对着一扇冷冰冰的窗户了。   林仁肇的耳朵贴着冰裂纹窗户,只听得里面玉棋碰触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又听得两人什么点目、托角、双关、 拆二斜飞、弸棋等等之语,自己更是如坠云里雾里,不解分毫。   他生了闷气,坐在一截树桩上,嚼着一截树根盯着那扇窗发愣,正闷着,又不知道何处窜来的一只小猴儿,从林仁肇的头顶上窜了上去,林仁肇胸腑中正有一肚子腌臜气,突然心中灵光一闪。   他取了一个果子,朝窗户丢了过去,猴儿看到了果子,飞扑过去,一下子破窗而入,随着嘉敏的一声惊呼,棋局已然被撞得七零八落,撒得满地都是骨碌碌的黑白棋子。   林仁肇甚为洋洋得意,睥睨了曹仲玄一眼,一副你能将我怎么样的神色。   留在此地终不是办法,又有曹仲玄那个小子整天对每人虎视眈眈,林仁肇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拳敲晕了曹仲玄,将周嘉敏掳走,这样事情不就简单了许多了吗?   想到做到,至晚间月光朗朗之时,林仁肇果然趁嘉敏熟睡之时,悄悄潜入她房间,正要抱起她,又见美人睡得正香,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唇瓣印上一吻。   却不想嘉敏正好醒来,睁开了眼,林仁肇那张脸正好映入她的眼帘,她吃惊不小,正要出声呼喊,林仁肇情急之下加重了份量,吻得更深,完完全全堵住了她的唇,任她呜呜咽咽发不出声音。   ☆、第六十一章 恩情诀(2)   真香甜呵!林仁肇贪婪地索取,前两次的吻已让他尝到了嘉敏的滋味,这一次,他吻得更挑逗,也更得意,唇齿间明明擒到了她的舌蕊,却偏偏欲说还休,点到即止,等到她难受地呜咽喘气时,他又再次加大了吻的攻势,排山倒海般地让她丝毫动弹不得,如此反复辗转,以灵巧的唇舌碾压着她的玲珑唇瓣,吮吸着她的芬芳馨甜,仿佛一只贪婪的小狼一样,永远没有完结的尽头。   嘉敏面红耳赤,又羞又恼,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恼恨地拍打着他,林仁肇索性腾出一只手,将她翻了个身,全部压在身下,喉腔中发出模糊低沉的声音:“再动,我就动了你。”   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容不得半丝的反抗,嘉敏知道,这样的林虎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在他的身下,她就像是个待宰的小羊羔一样,任他摆布,任他索取……她的脸像是火烧一样,烫得惊人……   可是,明明就在这难堪的时刻,一种奇异的愉悦像是火苗一样,在她的胸腔间“腾”的窜起。他霸道逼人的男性气息裹挟而来,让她一点点地覆没,一点点地沉醉……在羞恼之外,是一片空白……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瞪大的双眸也缓缓闭上……   该怎么办呢?   正挣扎间,外面传来元英的声音:“娘子?”   林仁肇骤然清醒,吹灭了灯烛,点了她的穴,以一根红绸将她裹挟,扛着这一个幽香沁人、芳馨丝丝的美人,飞跃窗户,骑马绝尘而去。   ……   周嘉敏醒来,已被红绸紧紧束住,动弹不得。   “林仁肇!你放我下来!”   林仁肇反而快马加鞭,那千里马风驰电掣,不多时就窜入了小树林。   “放我下来!林仁肇!你敢对国后不敬么?”   林仁肇笑意悠悠,“媳妇儿,你如今也不是那什么国后。从此之后自由自在地做我的娘子,岂不是要比宫中做受气的怨妇要强?你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你要宠爱……”林仁肇低了头,在怀中人儿的额间印上一吻,逼得嘉敏侧头躲避。   林仁肇没有吻个尽兴,心痒难耐,“好媳妇儿,待会再好好收拾你。”   林仁肇想到以后和意中人浪迹天涯,不正是人生中最为畅快之事么?因此只觉得胸腑幸福满溢,春风得意。   白马踏着月光,林仁肇的银发在风中袂袂飘飞,与嘉敏的青丝交缠拂动,犹如奔月的神仙眷侣,隐在黛黛青山中。   嘉敏发狠地咬住了林仁肇的脖子,贝齿深入林仁肇的肌肤,林仁肇疼得呲牙咧嘴,一个不当心,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即便是在跌下来时,仍不忘抱着嘉敏,两人在山道上连连翻了好几个滚,碰到一株灌木时才骤然停下。   只是此时林仁肇的双唇已经碰触到嘉敏柔嫩的唇瓣,那骤然的肌肤相碰犹如雷掣电击,让两人都是身子一凛,林仁肇的虎目瞪得圆大,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美人,那水灵汪汪的双眸含嗔而惊诧,比水精还要晶亮;那红润滴滴的唇瓣刚刚经受长久的碾压,有些红肿润泽,比之刚才更显饱满诱人,比桃花还要粉嫩,林仁肇脑中一热,忍不住俯下狠狠擒住她的双唇。   这一次,他是再也不会放过她了!他要她,从今以后,彻底成为他的女人,他要,每天都将她吃抹干净!   就在唇齿相触的同时,嘉敏奋起一巴掌掴在林仁肇的脸上,“啪”地一声山响,只掴得林仁肇的脸发烫,火辣辣地痛。   林仁肇清醒了大半,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懵懵然问道:“小媳妇,为什么要打我?”   嘉敏推开了林仁肇,这才腾出手给自己松绑,愤愤地丢了束缚自己的绸缎,转身离开。   林仁肇忙紧紧追了上去,拉住嘉敏的手:“不要回去!回去了你就只等死。”   嘉敏冷冷道:“人各有归途,还望将军放手。”   “归途?难道那青卷枯灯就是你的归途吗?难道埋没于青山绿水中,化为枯骨,这就是你的归途吗?”   嘉敏不语,只是默默地甩开了林仁肇的手。   林仁肇心痛入绞,拦住了嘉敏的去路,又悲又怒:“你是不是还是忘不了国主?他身边燕瘦环肥,美女如云,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为什么你不能追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乐?”   嘉敏心湖涟漪,七情八绪一齐涌上心头,可是,她不想在这个伟岸的男人面前流露出她的真性情,闭了双睫,她深吸一口气,清冷道:“心不动则身不伤,快乐与否在乎吾心,将军还是莫要妄自揣摩我的心意了。”   林仁肇岂会轻易松手,偏偏拦在周嘉敏跟前不让她离开:“既然不是因为国主,那么是不是曹仲玄那个小子!”林仁肇气急败坏,说话也尖酸起来,“才短短数天而已,难道你就对那个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生了情愫?难道我一世枭雄好汉,竟比不得他那个刻薄的画匠?”   “不!不是的!”嘉敏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涌震荡,转身对林仁肇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争辩不能,欲说而不能,五内之中郁积了那么多的愁苦辛酸,却偏偏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走!你明明知道,我这一生一世都只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在等你!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现在,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林仁肇揽住了她的肩头,心痛痴痴,眷眷不舍。   因为你是庇护一国千万百姓的大将军,因为你的府中还有一个爱慕你需要你的夫人。   乱世之中,你我做不了芸芸凡人。   对不起,林将军,此身有缘无份,宁愿只修得下辈子与你擦肩而过的缘分,也总好过这样无望的纠缠。   嘉敏将心底中最后一抹柔软狠狠地撇去,就连眼尾间那一星星点点的泪痕,也被她拭得干干净净,她仰起素白的脸,清寒的月光笼上她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寒辉冷冽的余光。   “为什么?那是将军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可是将军从来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否情愿。”   林仁肇的心似被千军万马碾过,他已经隐隐感知到了可怕的结果,却犹然不死心地问道:“嘉敏,那你愿意么?”   嘉敏缓缓却又无比肯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意。将军,我们就是偶遇而彼此交错的马车,你有你的大道,我也有我的路。我们也许会相遇,可是我们不能并驾齐驱,不能朝着一个方向行进,将军,难道还是不明白吗?”   林仁肇木然而立,他放下了搁在嘉敏肩上的双手,神色瞬间灰败无色,而眼底中泛起来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光彩,清冰冷冷的月光,笼罩得他周身都宛若笼上了寒霜。   周嘉敏的心仿佛是被钝刀一刀一刀割似地疼,这样的林大哥总是让她一次次地心疼,是如此熟悉却又不得不施舍地痛。   总归是她辜负了他,是她错过了他,从此之后不得不一次次地错过,一次次地辜负。   为何偏偏就只能与他乱世相逢呢?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选择,她只愿当年在乌崇山断桥边选择的是他。   林仁肇心中的痛,何曾不也是她的痛?   她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一声,终于狠下心,翩然转身,决然毅然地踏月离开。   从此,最好再也不相见,只祝愿他与温婉贤惠的夫人良缘美满、鸾凤和鸣。   “嘉敏,我只想问你最后一句,你的心中,曾经到底有没有过我?”林仁肇木桩似地立在林中,痴痴望着嘉敏的背影,痴痴而钝重地问。   仿佛有什么东西扯动了嘉敏的头皮,亦或是心口上被重重地一击,嘉敏的浑身都忍不住地战栗,她的手心都是汗,像是发了寒症一般地颤抖着,她只能紧紧地握住衣裙的一角,因为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让林大哥看穿自己的内心。   冰凉咸涩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滴落而下,她亦问向自己,心中到底有没有过他?   她记得,曾经有过最温暖最质朴的情感,都是他给予自己的;曾经每每在危难濒临死亡的时候,也总是他出现在自己的跟前;而自己在无助颓丧之时,也总会回想起他的朗朗笑容。   他的暖意,宛若三月阳春的日光,直剌剌、暖融融地映照着他,他的情意、他的好纯澈得亦如叮咚山泉。   原来,这些年来,他早已如同润物的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到她的心中。   可是,她却说不出来,她静伫良久,一任泪水沾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   或许是伫立太久,连疏空上的那一轮清清朗月也被云翳遮住,月辉黯然,黯然了林仁肇一颗枯死颓败的心。   他自嘲地苦笑道:“原是我多情了,你还是不要说了罢,我害怕知道那样的话再从你口中说出,我怕我听了之后会疯掉。”   他勾了勾唇角,硬生生地将唇角的生涩咽了下去,他的唇迹换了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意:“我林仁肇爱你,那是我的本心,无关乎你的心,我的本心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从今往后也不会改变。以后但凡用得着我林仁肇,或是你有不便之处,只需吹奏此海螺,纵然我不在,我也已加派我的人手守护此地,纵然我的人手不够,我林虎子的兄弟遍布四海五洲,他们听到海螺声也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说着解开腰带上一个斑斓的海螺,那本是他训练武士、整肃军容的海螺,四海八州内独一无二,他亦视如宝贝,吃饭睡觉从不离身。   他将海螺从她的背后戴在她的脖子上,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她的脖颈犹如天鹅颈优美细腻,泛着瓷白象牙的肤色,那优雅饱满的曲线弧度向她的胸际漫漫往下延伸,引得他无限的遐思。   可是,终究只是遐思。   他的手指不经意碰触到了她的肌肤,一瞬间宛若触了火般地弹了回来,爱、痛、痴、眷、苦、酸、涩……诸多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为她戴上海螺的这一刻,是他此生最庄严最神圣的时刻,一刹那,宛若一辈子那么长,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海螺戴到了她的颈上,似乎是他已经完成了此生最有意义的事。   他不知道,此时的嘉敏早已泪水肆虐流淌,所有的爱与痛早已经化为了她目中盈睫的泪水。   嘉敏不敢回首,她怎么这么难过,难过得整颗心都好似要融化掉,就算她与国主种种误会,她也不曾这样地难过,好像这一次分开,与林大哥就真的是生离死别一样。   林仁肇为她戴好了海螺,终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大步走向骏马,“今日一别,他日终有一会!嘉敏,保重!”   他一牵绳,拍马疾驰而去,马蹄激飞林中落叶,那厚厚堆叠五彩树叶缤纷如蝶,在清清月光下肆意翻动,留下轻轻的、无奈的一声怅惘叹息。   嘉敏大恸,回首转眸,动情动容地大呼:“林——”   可是前方只有铺满枯叶小径蔓延在林中深处,只有地上被风席卷的枯草败叶,也只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寂寥空落。   除此之外,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周身的气力像是被抽离一般,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她的心头空落落的,仿若是心底深处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已经丢失了,又或者,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梦醒了,徒有怅然。   她有些怔忪地触摸着脖子上的海螺,海螺花纹斑斓,润泽光滑,上面隐隐还留有林仁肇的气息,正发愣之时,只听得元英焦急的声音传来——“娘子!娘子!”   元英见了靠在树干上的嘉敏,又惊又喜,忙奔了过去,扶住了嘉敏,“娘子还好么?林将军没对娘子怎样吧?”   她惊觉嘉敏眼下的泪痕,轻轻替她拭去,“娘子怎么哭了?这些日子娘子日日伤感,如果再这样悲伤下去,娘娘的这一双眼睛迟早是要瞎的。”   嘉敏缓缓摇了摇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意:“我没事。”   元英奇道:“林将军呢?林将军刚才不是将娘娘带走了么?”   “林将军已经走了。”   “啊?!他已经走了?”元英大为惊诧,再见嘉敏这一副哀哀沉郁的情态,心中略晓了几分,慰言道:“奴婢虽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奴婢知道,林将军也同奴婢一样,真心希望娘子一切都安好,娘子还是不要想太多,也免得劳神费思,伤了气血。”   ☆、第六十一章 恩情诀(3)   这一夜明明是极冷,可嘉敏却觉得燥热难眠,心中更是五内俱焚,辗辗转转,反反复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仰卧于枕衾之畔,睁大了眼睛望着帐顶,只觉得天地穹庐间,茫茫然只剩下自己。   山中十分静谧,落叶坠地的悉索声亦可闻,窗外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咔嚓声声分外惊心,隐隐地,似有清香之气,自菱花窗棂中淡淡飘入。   嘉敏心中一动,掀衾起床,推门而出,只见天地苍茫,入冬以来的初雪纷纷扬扬,飘坠得漫天遍地都是。   天地苍穹静籁极了,唯剩下这些轻舞飞扬的小精灵,与她轻轻地呢喃。   而那一股幽冷的清香,就是从不远处的梅林中散逸而出。嘉敏心中一动,步入了雪地中,顺着那一股芬芳清淡的芬芳来到了一处红梅下,那树红梅苞蕾初绽,娇艳欲滴,山中的一草一物皆有灵性,不同于宫中芜杂之地人工的雕琢,这树红梅衬着白雪,也自是清香娇红许多。   她倾心于赏梅,悠悠叹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唐人写早梅,果然爱它的香气。”语音未落,但见梅林深处走过来一个翩然淡素的身影,正是那玉树临风、风致落拓的曹仲玄。   嘉敏回首见他,有些讶然:“如何你也夜深不寐?”   “我也是闻香而出,想今日雪景旖旎,红梅香寒,不若在月仙亭内煮茗赏雪赏梅如何?”   “茶清苦,不若饮酒炙肉暖心。”   曹仲玄一击手心,赞道:“果然极好!”   不多一会,月仙亭内已经布置停当,美食果子之外, 再有一瓮封存的美酒。   亭外雪花纷飞,满山遍野的莽莽苍山都犹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棉絮,万籁俱寂声中,只听到竹枝上扑簌簌的雪滑之声。   周嘉敏启开了酒封,一股清甜甘冽之气馥郁袭人,她深吸一气道:“是梅子酒。”   曹仲玄道:“山中多肥梅,这青梅亦与别处不同,清甜甘冽,回甘之时,尚有一丝涩味自唇齿间萦绕,有一股淳朴之妙。”   嘉敏浅浅一笑,“既然是美酒,那就不妨痛饮!不醉不休。”她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青梅酒果然甘甜淳美,将她心中的郁气涤荡少许,她一时贪杯,杯杯斟满,与曹仲玄吟咏唱诺,诗词信手拈来,如此兴致颇高,不知不觉又连饮数杯。   那青梅酒虽然清冽甘美,可后劲尚大,片刻后,嘉敏面色酡红,映衬着纷纷白雪,更兀显得肌肤白腻。   曹仲玄发觉不对劲,按住了嘉敏手中的酒,“娘子醉了。”   “我没醉,让我喝。”嘉敏醉眼微睲,目光虚无地望着山中别野通向远处的小径,小径上被雪积道,也不知是何时有迷径的小鹿飞窜而过,在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浅浅的梅花印记。   就在昨夜,林仁肇踏马而去,在这条小径上留下飞影渺渺,他走之后的钝痛锐利,一遍遍地扎入她的五脏六腑,原来,还是这么的痛。   曹仲玄劝道:“小酌即可,牛饮伤身。”   嘉敏酒意愈浓,夺酒杯不成,索性拿起桌上了酒壶,仰头一倾而尽。   “娘子,不可。”曹仲玄欲从嘉敏手中夺过酒壶,争执间触到嘉敏的手冰凉如水,又惊又震,不由得将她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胸前,以自己的体温帮她捂热。   嘉敏抬起朦胧的眼,带着凄迷之色,凝眉问道:“为什么你们都对我那么好?”   “这还用问么? 一切皆是因你值得。”   “不,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们对我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我好没用,我是一个输得彻彻底底的人……”她酒意愈浓,言语之中亦有哽咽之声。   “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而知己却会不离不弃。那些被你吸引的人都不会轻易离开你的。”曹仲玄目光灼灼,闪烁着灼烈的光彩。   嘉敏却推开了他,拿起酒壶,神色颓废而悲切:“不要说不会离开我。你们都走吧!都不要管我!都走得远远的!”   曹仲玄夺过了嘉敏手中的酒壶,狠狠地丢在地上,“林将军走了又如何?难道你还不懂吗?”   嘉敏愣了愣:“公子是何意?”   曹仲玄红了脸,唇角带着不可抑制的嘲讽:“你为何一叶障目?天下除了国主这个薄情男人,除了林仁肇这个莽撞的武将,还有一颗同样对你炙热的心,你为何就看不到?!”   嘉敏瞪大了眼,刹那间心中如雷掣电击,她抬眸凝视眼前的男子,他长眉飞扬,薄唇如纸,一凝一睼之间皆是潇洒不羁。   此时酒气上涌,她的头钝痛得厉害,身子摇晃飘虚,几近要倒了下去,曹仲玄的言语她听得不真切,只是惊疑而迷迷糊糊地问道:“公子,你的话……我怎么听不大懂……”   她尚未听得曹仲玄再说什么,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曹仲玄将醉意浓郁的她抱在了怀中,和她的唇瓣只有半寸之遥。   他叹了一气,抱她回到了床榻上,替她重新盖好了被子。   ……   ☆、第六十二章 反间计(1)   且说韩王李从善领着上贡仪队,一路北上。   刚及国都,即有中朝大臣前来迎接,礼遇周到,言辞恭顺,一路将李从善护送到汴梁皇城,这让李从善受宠若惊,想之前这宋朝使臣皆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更有亡国之君的宗卿大族屡屡被强宋臣子打压排挤致死,而自己却受到此等隆盛礼遇,实在是匪夷所思,他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知面圣之后,终究会如何?   好不容易入了宫城,李从善不敢耽搁片刻,携觐见礼单入了宫,只见城门巍峨,大道笔直宽阔,两侧御廊蔓延,宫殿泱泱,琉璃碧瓦,雕龙画凤,描金点赤,端的是精美壮阔,比之金陵宫城,更显巍巍大气,足以震慑人心。   入了垂拱殿,李从善的衣襟已沁了汗,但听宋皇魁梧英伟,面容黧黑,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威武雄壮?如何肃穆端凝?头也不敢抬,郑重行叩拜大礼:“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如此虔诚之态让宋皇赵匡胤满心欢喜,皇上和颜道:“楚国公一路颠簸辛苦,快快起身。”   皇上声音浑厚宽宁,李从善微微心安,抬头见皇上,果然是浓眉高额,不怒而威,大有九五至尊之气象。   当下他将金陵城国主如何谦卑称臣,如何自降身份,又是如何感念皇上圣德一一道来,又将百姓安宁、海清河晏之理重申一遍,无非是希冀赵皇能与南唐修百年之好,免于战乱之灾。   言毕,将礼单亲自呈了上去,诚恳说道:“属国聊表诚意,皇上请过目。”   早有侍者从李从善接过礼单,皇上却看都不看一眼,龙颜和悦道:“南唐国主诚心,朕怎会有所疑窦?倒是楚国公辛劳了这些日子,朕尚未为你接风洗尘,楚国公快请坐。”   早已有宫人备至桌椅,诸多朝臣宗卿纷纷入座,宾客满殿,皆为李从善作陪,至此,李从善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原来都说中朝如虎狼,今日亲临,却是好客热情之邦,也并没有传言中的惊悚嘛。   酒菜入席,歌舞不歇,君臣睦睦,觥筹交错,好一派欢恰融乐的光景。   皇上对李从善格外看顾,命人取了汴京的特色小吃着意赐给他,又让内侍取了自己桌案前的御菜,赏赐给李从善,龙恩盛眷,让一干亲近大臣也颇为艳羡眼红。   李从善越发肆情畅意,沉湎于笙歌醉舞,不多时,又有中原女子作陪,那北国佳人自有别于江南美人的妙处,个个身材颀长,貌美豪放,直将李从善迷得骨头酥软,魂魄无归。   连续数日的宴饮,李从善将北国的歌舞弦乐都一一赏遍,那美味佳肴也是尽数入腹,喝到醉意醺醺之时,皇上亲自作陪,领李从善入宫赏览风景。   宫中回廊弯曲,檐牙高啄,高楼小阁盘旋往复,檐顶流光溢彩,处处宫殿小筑皆是精巧而有蕴意,至于殿阁装饰,更是雕梁画栋,色泽鲜润,却又不过分奢靡,处处透着皇家庄重大气。   行到后宫化御园处,只觉御园阔大,依山傍水,三步为画,五步为诗,无江南园林迂回曲折,却更有师法自然之妙,区区两三日又怎能将御园景致赏览完?   李从善走不了多远,酒意上涌,双腿乏力,任园中景致怡人,也走不动了,他打了个哈欠,皇上注意到他神色倦怠,询问道:“楚国公可是乏了?”   李从善连忙摆手:“不乏不乏。”   皇上不以为意,笑道:“楚国公如果困倦无妨,正好朕也乏了。”   近侍征询皇上圣意,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可是就近入晚兰居小憩,还是……”   皇上抬了抬手:“晚兰居幽雅沁心,朕许久未来了。就在晚兰居吧。”   一行人拥着皇上就近来至晚兰居,此处为卷棚小院,粉墙黛瓦,清雅素淡,果然与宫殿前的陈设装饰大为不同,院中花木修竹,书画陈设,是一处极为雅致的闲逸之处。   李从善入内,正昏昏沉沉,忽见迎面走来一位身形威猛、浓眉虎目的汉子,他吓了一大跳,酒顿时醒了大半,若不是意识到皇上在身侧,几乎要指着那汉子训斥一番了。   皇上留意到他神色大变,关切问道:“楚国公何以惊诧?”   李从善揉了揉迷糊的醉眼,这才看清楚原来向自己走来的汉子不过是挂于墙上的一副画而已,只是那画中的男子,未免也太像一个人了。   皇上目中之意渐渐深沉,指着那画像意味深长地问向李从善:“楚国公可是觉得此画像一个人?”   李从善心中如波涛汹涌,正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口,皇上又道:“楚国公即便不说,也已经猜到了吧,此画正是你朝的林大将军。”   言罢又欣赏地看着画作道:“朕早年曾一睹林大将军的英姿,实在是钦赏之至,只是本朝大多数臣子只知其名,并未见人,幸而林大将军亲自送来自己的画像,才让朝臣们有幸得以认识。”   李从善心中又恨又怒,忍住心中的惊心动魄,面上却说道:“皇上龙恩浩荡,林将军仰慕皇上天资,亲近皇上,也是理之当然。”   皇上爽朗大笑:“妙!甚妙!此将英武神威,朕一直想要招安于他,如今他不请自来,可是神力助朕啊!有林将军归入朕麾下,何愁江山打得不牢靠?!”他想起什么,问向近侍,“林将军不日前来,将军府营造得如何了?”   近侍道:“已在城中最好的地段择了一处风水佳地,如今工程已完成了八九成,等到林将军来到汴京城时,定然已经建好林府。”   皇上欣然点头:“甚好。”他对李从善道:“朕想休憩一番,楚国公也可至偏院醒酒。”   李从善谢恩退出,此时却全然没了睡意,出宫之后,鬼使神差地打听到将军府,果然在汴京城中的富贵宗卿之地,他找到了一处豪阔之地,此处正在兴建工程,李从善派侍从打听,当真是即将完工的将军府。   李从善大怒: “林仁肇这个叛臣!我早就该预料到这一天,早先见他与中朝之人往来密切,可没想到他什么时候已经向中朝皇帝屈膝卑躬!”   他身边的贴身侍从已经跟了他多年,附在他耳畔道:“林将军总是跟国公对着干,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平时与国公处处为敌。只是赖于他是国之虎将,就连国主也不能拿他奈何,如今证据在握,正好可以及时禀报于国主,趁早将林将军一举拿下!”   李从善神色凝肃,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若是等林叛贼北渡而上,助中朝皇帝,后果将不可想象!还是及早回去向国主禀报此事!”   当下不敢迟疑,拨马欲返,快要返出城门时,却被一路兵马拦住,那为首的正是当今皇上的弟弟——晋王赵光义。   李从善心中发慌,晋王皮笑肉不笑道:“楚国公好不容易才千里迢迢才此汴梁城,怎么这就要急着回去?这好山好水美人,楚国公尚未领略一二呢!”   李从善道:“微臣感沐皇上圣情。但是……不瞒晋王,微臣思慕家乡,思归心切,还望晋王体察。”   晋王在马上俯身笑道:“楚国公此言差矣!难道此汴京就不是楚国公的家乡了么?”   李从善心中大震,知道晋王此言别有深意,额间沁出了颗颗汗珠,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晋王从侍从身边接过圣旨,肃然道:“楚国公听旨!”   李从善不敢怠慢,忙跪下听旨。   晋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国公李从善一身百为,兹以圣恩赐‘泰宁军节度使’一职,赏京都宅邸一座,奴仆三百。钦此!”   李从善大惊,不知所以,晋王喝道:“楚国公还不接旨?”   李从善颤着手接过了,晋王复又笑道:“恭喜楚国公高升,为聊表贺意,本王亲自护送楚国公到汴京宅邸,还望国公不要嫌弃。”   说罢,也不待李从善多语,命大队侍卫半押半送,将李从善带往了一处高墙深院之中,将李从善软禁起来。   李从善心中暗暗叫苦,如此一来,回去之时不知要等到何时?   皇帝对他格外优渥,府邸豪奢,一应奴仆齐全,较他在金陵的王府不相上下,况皇恩浩荡,隔三差五加恩于他,美女珠宝等不断往府邸中送来,只是府邸前有侍卫监守,他不能随意外出,须得有臣子作陪、侍卫监护,他才能出府。   李从善赶紧修书一封,书信内容是向府中的夫人问好之语,报喜不报忧,而书信背面,则用隐药涂抹,写了林将军如何叛国之事,就算此书信被中朝的人拦截,也不会发现背面隐藏的内容。   他写完之后放飞信鸽,如此,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反正难得清闲,那宋朝皇帝对他又格外恩恤,于是整日间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或是与宗族子弟游玩,不亦悦乎。   ☆、第六十二章 反间计(2)   且说后宫之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国后大火后失踪,不知所以,宫中窅娘为大,她自侍歌舞为技,日日编排歌舞,大有效仿圣尊后之意,只是周嘉敏未除,未免是她的心头之大恨。   刺客扮作内侍,入宫向窅娘复命,窅娘知他们失手,沉下了粉面,不待那刺客跪下便冷冽道:“你有何脸面来见本宫?!就不怕本宫将你剁碎了喂狗吃么?!”   刺客叫冤道:“属下无能,实在杀不了林将军,还望娘娘另请高人!”   窅娘心中咯噔一下,喝问道:“你说什么?!林将军?”   刺客道:“是!属下与一干人等奉娘娘诏命去刺杀国后,本来几近得手,只是没想到杀出来个林仁肇。”   窅娘的嘴角抽搐,冷嗤道:“一次杀不了,就多杀几次。”   “属下也多次动手,只是那林将军索性守护在国后所居住的别院之中,属下实在是无从下手。”   窅娘的唇角抽了抽,满肚子的愤懑之气无处可泄,表情狰狞,她挥了挥手让刺客退下,怒气潮涌,随手挥掉了桌上的花瓶并香炉,气得张牙舞爪:“林仁肇!又是林仁肇!你为何屡屡坏我好事?!”   菁芜忙抚顺窅娘的胸口:“娘娘请歇歇,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那国后已同废弃,何须娘娘计较?”   窅娘白了她一眼,怒斥道:“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本宫的行事之风?”   菁芜垂了头,自惭道:“是……是铲草除根。不过娘娘想要周嘉敏的性命也不用着急,只要将那林仁肇撇开,还不是迟早之事?”她凑近了窅娘的耳边低声道:“况且奴婢听那些贵妇们说,林仁肇在东都脾气刚直,像干牛粪一样又硬又臭,得罪了东都知府,那知府说还要弹劾他,要列他数条罪状。”   窅娘心下一动,眼珠子转了几转,问道:“当真有此事?”   “奴婢绝无半句虚言,是东都知府夫人亲自说的,知府与林将军不睦之事早就沸沸扬扬了,只是不知道那折子现在递到了国主手中了没有。”   此时,殿外有奴婢来禀报:“楚国公夫人求见。”   楚国公夫人即韩王妃,自南唐自贬国号之后,诸公卿宗族皆自降一等,楚国公夫人善于结交逢迎,见窅娘得势,屡有结交,因此私下里两人多有往来。   那楚国公夫人甫一进殿,就举着家书哭哭啼啼道:“娘娘!娘娘要为臣妇做主啊!”   窅娘没好气道:“今儿个又是被哪个偏房欺负了?”   楚国公夫人抹了抹眼泪,咬牙愤愤道:“偏房妾侍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来十个八个,臣妇也将她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殿中有片刻的静怡,窅娘滞了一滞,眼风凌厉,菁芜给楚国公夫人使了个眼色,楚国公夫人顿时会意,意识到窅娘亦非正室,遂讪讪地笑了笑道:“臣妇并非讥讽娘娘,臣妇并非那个意思,娘娘是正宫之命格呢!唉,”楚国公夫人细长飞翘的双眉拧成了一块,郁郁道:“臣妇是忧心夫君,夫君信中说宋朝皇上赐予他良田美宅,美女无数,一晌半晌是回不来了。”   菁芜从楚国公夫人手中接过了信件,看了起来。   楚国公夫人焦急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顾不得礼仪体统,向窅娘求道:“这可是急死臣妇了,明明是妾身的夫君,怎么就到汴京居住下来了,又娶了别的娘子,那臣妇算什么?岂不是成了一个活寡妇不成?”   窅娘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楚国公是被当作了人质押在了汴京。”   楚国公夫人脸色苍白,身子晃了一晃,终究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了牛头椅上,愣了愣,才回过了神,悠悠说道:“人质……那会被押多久?”   “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甚至一辈子。”   楚国公夫人嚎啕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牵扯着窅娘的裙角哭道:“娘娘救臣妇啊!娘娘深受国主宠爱,娘娘为臣妇在国主面前说情,国主一定会想办法让楚国公早日回来的!国主重情,不会不顾及他这个弟弟的!”   窅娘正在心烦意乱之中,没空理会楚国公夫人,有些厌烦地从她手中扯过自己的衣裙,却到突然透过殿中香炉的烟气,看到了那封书信的背面有些模糊的字迹。   她心念一动,抓过那封信放在香炉上熏烤,在烟雾的香薰下,果见书信的背面还有更多字迹,她抓起一看,大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不管哭哭啼啼的楚国公夫人,急急地出门去寻国主去了。   ……   晚来雨急,窗内昏昧,瑟瑟秋风吹入,扇动窗户啪啪作响,姚海前去关窗,国主掷笔道:“罢了,就让它吹着罢。”   姚公公有些为难:“官家,这北风可是带着几分凌冽之气,今日又特别冷……”   “殿中暖意醺醺,朕看了大半天的折子,燥热不已,开着罢。”   姚公公不好劝说,只是吩咐宫女多为国主加了件披风,国主凝视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心下一动,想起曾经的雨夜,与嘉敏撑伞赏菊,温雅甜美……春华秋实,几度春秋,如今已物是人非,时事境迁。   自嘉敏失踪之后,国主的精神大为不济,常觉心悸神慌,国事亦纷扰,劳神竭虑,他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发间已悄然爬上了一丝丝白发。   从窗外吹拂的一缕缕凉风让他的倦怠之意稍稍有些舒缓,他信步走了出去,只觉得外面清凉透骨,雨丝滴滴。   他一个人悠游在宫廷苑囿之中,漫无目的,愁上心头,不知不觉竟已来至了德昌宫中。   自贤弟李从善去中朝朝贡之后,如今已有月余,却杳杳不知音信,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每每与朝中的臣子论及此事时,众臣亦是毫无对策。   想到此,国主更觉得无可奈何,看宫廷中雨绵绵,枯黄的梧桐树叶全已凋零,窗棂的玉钩在轻轻摇动,窗内有怠懒的宫娥紧促双蛾,睁大虚迷的眼,眺望着灰色迷蒙的天空。   细细一看,竟是多日不曾见的保仪,她披一件鹅黄氅衣,手执一卷诗书,那书滑落她的裙角,几乎要落于地上了。   她幽幽吟哦道:“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旧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国主止立于她窗下,心中倏然一动,吟出了下半阕:“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这下半阕的词意竟是如此悲凉无奈,是怀人而不得的哀戚,黄保仪心下惊动,忙起身转眸,这才注意到国主已来至窗外,他推开了荆门,立在一丛已枯萎的紫菊花架下,任飞舞的雨丝沾湿了龙袍。   黄保仪见到他这个样子,不知怎地,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心酸,撑了一把油纸伞,走入雨中为国主撑开,“官家日理万机,宵旰忧勤,还是这样不爱惜龙体么?”   “秋风秋雨总是让人清醒,朕在宫中只不过是呆得倦怠了,想要出来透透气。”   黄保仪淡然道:“哪里是秋风秋雨?现已入了冬,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   国主负手而立,望着昏昏欲沉的天空说道:“是啊!白驹过隙,恍惚之间,朕竟不知已经这么久。”   “官家适才云:‘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这分明就是望人思归,官家可是思人了么?”   “也不知七弟现在可加了冬衣了?朕无他的消息,倒是想念他早日回来。”   “远行之人必归,官家忧心无益。”   国主摇了摇头:“若是寻常人远行,朕何必忧怀?偏他是贵胄宗卿,又远行到强宋那个虎狼之地,怎不叫朕这个做哥哥的担心呢?一言蔽之,总归是朕不争气,眼看着江河日下,国力衰微,才至于让贤弟以身涉险。”   黄保仪垂睫不语,她是清冷惯了的人,这些日子自国后失踪后她更清冷了,日日埋首于书屋中,装裱整饬古董,将那些名帖词稿当作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仿佛已避世而居,冷言瞧着新近得宠的窅妃乔张做致,将后宫闹得鸡犬不宁。   只是这些日子,她亦有一股末世的凄凄悲凉感,总在午夜梦回时分惊醒,也总在瑟瑟秋风中莫名地伤怀,那是国破家亡的恼恼恨意,绵绵无尽期。   国主拍着阑干,眺望着雾蒙蒙的宫廷,忧伤道:“七弟也罢了,国后她在何处呢?”   保仪目中是清冷、幽秘的光彩:“不知为何,臣妾一直相信国后娘娘都在,臣妾相信,那一夜大火,国后并没有葬身火海。”   “你也这么觉得么?”国主的眸光中突然有了一丝亮色。   “当然,臣妾一直相信。或许,只是国后伤心失望,在那一夜混乱中离了宫。”   “朕已让贴身侍卫去各地寻找。”国主忧伤地望着凄迷的景色,叹声道,“嘉敏, 你在哪里呢?是朕让你失望了么?你快快回来吧!朕,想你。”   窅娘行了过来。   保仪见到窅娘,身子略欠,算是草草与她行礼节,而面上的那种清冷倨傲之气,写满了对窅娘的轻视厌恶之意。   窅娘气得就想当面甩她一耳光,只是碍于国主在侧,只得将一肚子的火气压了下去,她强颜欢笑,媚眼如丝,对国主千娇百媚道:“官家原来是在这里与保仪雨中漫步呢!让妾身一番好找。”   国主淡然道:“朕不过是与保仪闲话一二了。”   窅娘半嗔含痴道:“闲话也是诗情画意,保仪诗书皆通,官家与保仪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最会讨得官家欢欣,哪像臣妾肚无文墨,词不达意,唯能以色事夫了。”   对于窅娘的这番半讽半讥之语,保仪极为不屑,蛾眉略皱,将目光投入到池中的锦鲤之中。   国主略带了薄薄的冷意说道:“窅妃小产不久,这样寒索疏冷的天气在暖阁中将息才是,怎么跑了出来?”   “臣妾有急事禀报。适才楚国公夫人进来看望臣妾,说是楚国公已寄来了家书。”   国主一扫脸上阴霾,大为惊喜,急切问道:“七弟有消息了?他怎么样?他现在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地从窅娘的手中取过书信,当看完那的一页之后,既欣慰又忧愁,“他们待七弟很好,不曾让七弟委屈半分,只是七弟近来终究是回不来了。”   窅娘道:“楚国公衣食无忧,安危不足为虑,只是……官家请看信的背面。”   国主翻了信的背面,果见上面还有小字,尚未读完,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手也在不住地发颤,他将信封揉成一团,猛地丢到了地上,惨白着双唇道:“不可能,不可能……”   黄保仪不知是何事让国主如此激动,捡起地上的信纸一读,也是大震。   窅娘道:“林仁肇此前种种举动皆有叛变之心,只是官家并未察觉,若不是楚国公入中朝朝贡,就永远不会发现林仁肇这个贼子!”   国主尚在极大的震惊之中,只是不愿接受事实:“不会的,不会的……林仁肇誓死抗敌,忠正骁勇,怎会投靠赵皇麾下?这封信一定是假的!”   窅娘冷笑一声:“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又是楚国公的字迹无疑,官家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官家可别忘了,林仁肇本来就是降国流寇,他这样的草莽,心中何曾有君臣朝纲?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谁给的骨头多,就像谁摇尾乞怜。”   黄保仪急道:“林将军美誉名震江南,我朝百姓无不爱戴,臣妾相信林将军是爱惜声誉的人,不会做出这等臭名昭著的叛国之事。臣妾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窅娘阴阳怪气道:“保仪为何要替叛臣美言?那林将军一表人才,就连国后娘娘也对他的魅力欲罢不能,难道保仪也对林将军心生钦慕……”   此语正是戳中了国主的痛楚,一想到嘉敏与林仁肇的种种纠葛,他只觉得像是饮了一杯苦酒,他厉声道:“够了!”   ☆、第六十二章 反间计(3)   黄保仪坚持道:“还望官家勿要意气行事。‘父不能知其子,则无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则无以齐万家’。望官家识将知将!信任林将军!”   国主心烦意乱,只是草草丢下一句:“此事关系重大,朕尚需与众卿商议。”   当下国主连夜召来朝中一干亲近诸臣,在光政殿秉烛秘密商议此事。   这夜雨越下越缠绵,整座宫城都似乎已浸泡在阴冷的雨水中。   几位大臣漏夜冒雨前来,阅览了李从善的手书,一个个肃眉变色,如临大敌。   首辅张洎振振有辞道:“果然不出所料!林仁肇平时都是师心自用,莽撞无礼,丝毫也不将朝廷王法放在眼里,臣早先便有微词,如今总算是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徐铉略有沉吟:“林仁肇投诚,的确是出乎所料,若不是韩王的这封书信,老臣着实难以相信。”   张洎道:“证据摆在明面上了,还有何不信的?林仁肇预谋在先,早就该察觉了!他曾与中朝往来密切,又曾请旨率兵渡江,那个时候他就想偷偷地叛国,幸而官家圣明,才未让林仁肇这个叛贼得逞!”   潘佑的浓眉更是拧成了两道粗绳,他站出来,声如洪钟,恳切道:“官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不值得相信!”   张洎讽刺道:“误会?他林仁肇的画像都挂到了赵皇的御殿中,他的豪华将军府邸都快要完工了!你却说这是误会?难道他林仁肇是要去汴京游玩几日吗?”   徐铉向来与潘佑不睦,最看不惯他的脾性,此时捋须附和张洎道:“赵匡胤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在自己的寝宫中挂上我朝将帅的画,这事的确是蹊跷啊!”   潘佑凌然道:“张大人、徐大人可有想过,这如果是中朝皇帝的计谋,以张大人徐大人的脑子,岂不是伸长了脖子白白让人套住了?”   论言行肆无忌惮,那潘佑是个刺儿头,张洎向来不是他的对手,张洎兀自冷哼一声,面向国主,谆谆诫道:“官家万万不可大意,不要高估了林仁肇的忠心,更不要忘了前朝历史血的教训,‘三姓家奴吕布屡杀义父,侯景篡权引侯景之乱,安禄山叛变引安史之乱’……这些乱臣贼子之所以能得逞,就在于主君对他们信任无疑,请官家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呀!”   国主默坐在青玉案后,臣子的激烈言辞让他钝重,头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被扯得生疼。   他撑住案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问向众人:“那么,依众卿之见,朕当以如何待之?”   张洎的眉毛挑了一挑,薄唇一抿,语出坚决,冰冷无情:“铲草除根,以绝后患。”   殿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精心,数人皆是身躯一凛,熠熠闪烁的烛火也飘摇欲灭,光政殿中骤现森然杀气,窗户被“啪”的一声吹开,雨水随北风一起卷入室内,森森寒气由底部一点点地侵袭着每个人的肌肤。   潘佑情急之中呼道:“万万不可!”他嘶哑着嗓子,直将自己的心都要呈现了出来,迫急道,“官家万万不可自毁长城!林仁肇骁勇善战,是百年难遇的虎将!那赵匡胤纵然英武神威,一统中原,却忌惮林仁肇!这也正是赵匡胤迟迟不发兵我国、而灭其他国的原由。林仁肇不在,国家不在啊!请官家勿要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将!”   张洎咄咄道:“正因他是神将,所以必须得除。臣听闻那贼徒与兵将同吃同睡,情谊深厚,那些士兵亦只听从他一人之命,官家试想,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一旦为江北中朝所用,侵犯我朝,岂不是以石压卵?不杀就是亡国!宁可错杀,不可不杀!望官家痛下决断!”   徐铉又附和道:“张大人言之有理,若是以国之大局为重,就不可养虎为患。”   潘佑禀道:“若是肆意杀戮,将士将大为寒心,我朝再无与中朝抗衡的良将!”   张洎争辩道:“谁说我朝再无良将了?潘大人未免也壮他人之威灭自己志气!”他顿了一顿,面向国主道,“不知官家可还记得皇甫继勋?”   国主点了点头:“朕记得,他是皇甫大将之子,朕自任他为饶州刺史、都虞候之后,许久未曾过问及他,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张洎上前一步禀道:“臣听闻这位大将之子少年有成,性情谨厚,颇有盛名。”   徐铉捋须悠悠点头赞道:“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这少年英雄还真当是非池中之物,大有可为,只要官家多予以他历练,必然是扛鼎人物!”   “即便如此,那就传朕旨意,擢他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   潘佑的脸色死灰死灰,心凉了一大半,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哽咽道:“官家!不可!微臣已屡上奏折弹劾皇甫继勋,他不过是纨绔子弟,实在是难堪重任!林将军不可杀,皇甫继勋不可用,臣以微薄之命,请官家收回成命。”   怎知国主已经大为恼怒:“潘佑你又在以性命威胁朕吗?!你这招屡试不爽,是不是很得意?以前枉自称你一声潘卿,至今却发现你清傲至极,连朕都不放在你眼中,更何况是朝中的大臣?你左弹劾右揭发,没有一个臣子入得了你眼,既是如此,朕这个位置让你来坐如何?!”   龙颜震怒,光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殿堂上方的圆形藻井嗡嗡作响,震荡着国主的回声,潘佑又惊又痛,心中悲愤难抑,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任喉结起伏滚动。   国主颇为倦怠地挥了挥手:“潘佑殿前失仪,扶他到侧殿去。”   老成的姚海已经明了国主此意,国主已经起了杀林仁肇之心,想要将潘佑押在宫内,以防他走漏了消息。   他心中骇异,迟疑劝道:“官家……”   国主正在气头上,眸间寒星闪现,只淡淡地一扫姚海,姚公公便心头一凛,不敢再语,此时此刻,任何人多语都只会雪上加霜,他叹息一声,命小内人半拖半拽着潘佑进了侧殿,并在殿门上“哐啷”一声挂上了锁。   潘佑已经心灰意冷,心神恍惚间听到这一声锁声,顿时已明白了国主的意旨,想那英勇善战的林将军终究要成为亡魂,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酒扫地,仰天悲戚,哀哀哭号:“将军好走!我潘佑怜你惜你,却终究不能保你,南唐国将亡矣!我亦命不长矣!”   国主屏退了亲臣,独自一人坐在光政殿中,他的头痛得厉害,只得以一只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窒息,杀?还是不杀?   他默默转动手中的扳指,恼人的雨下得小了,不知何时,小雨变成了无声无息的小雪,唯独不知何处传来的更漏之声,更让他烦闷躁郁。   渐渐天色发白,眼看早朝时候快到了,若是早朝之时再未决断,极有可能走漏风声,若因此逼得林仁肇着起兵反叛,后果将不可设想……   殿门“嘎吱”一声推开,原是窅娘漏液而来,她取了雪篷,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了玉碗,她蹁跹来至国主跟前,言语媚媚:“官家夜深不寐,与朝臣们秉烛夜谈,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特意熬了这盅桂花汤,在这初雪天气中饮用,清心止燥最好。”   “朕喝不下。”国主心情正是烦闷之时,看也不看那汤一眼,直接以手将其推开,窅娘借力倒向青玉案,那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奏折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臣妾失仪,殿下恕罪。”窅娘说罢,故意惺惺作态,去将那一叠折子捡起来,又特意找到那一份知府弹劾林仁肇的折子,将它打开半边,正好放在国主的目之所及处。   国主龙眉紧锁,目光如冰,正好看到了那打开了一角的折子,只见上面提及“林仁肇”三字,好奇心打起,打开阅览,不看则已,一看只让他杀意顿起,原来那奏折将林仁肇说得十恶不赦,说他如何师心自用,不顾王法……   国主气得站起,血气上涌,将折子撕成了数片,丢在地上:“速传林仁肇入都!”   ……   林仁肇刚刚风尘仆仆地赶入东都的留守府前,府上的人即刻欢喜地迎上前,“将军可是回来了!圣令早上传至府上,请将军面圣!”   林仁肇下了马,有些奇道:“国主传召我?可是何事?”   “没说是什么事情,属下想是国主想和将军议及兵防国事。将军还是早些准备吧。”   林仁肇草草更衣梳头,夫人程氏早已将车马行囊装备好,眼中尽是眷眷缱绻的柔情:“将军在府上的脚还未立稳,又要匆匆离开,路上请照顾好自己,别再风餐露宿了。”   林仁肇笑了笑,客气而疏离道:“此去国都,至多数天而已。娘子不必忧心。”言罢骑马,马儿踢踢踏踏地往前跑去。   夫人不知怎的眼眶一热,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伤感难过,泪水溢出了眼眶,她不顾雪花纷纷,一路小跑着跟上了前,直呼道:“将军,将军……”   直跟着跑了数十丈,林仁肇才听到了动静,勒马回首问道:“娘子还有何事?”   夫人无语凝噎,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久久凝视着他,似乎这一眼,就要将他铭刻在心中。林仁肇觉得夫人有些反常,问道:“娘子怎么了?”   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意,只是柔声道:“将军勿要保重自己,快去快回。”   林仁肇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娘子别着了风寒,娘子还是早些回府吧。”言罢一挥长鞭,如旋风一般飞往城外。   程氏孤孤单单地立于街头,直到林仁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世界中,她还定定地不动。   ☆、第六十三章 哭英魂(1)   林仁肇入了宫,内侍姚海领他七拐八弯,到了后宫之中,林仁肇不解地问道:“官家既是召本将咨对国事,为何不至前朝?”   姚公公道:“林将军多虑了,官家今日只是想与林将军闲话一二,并无其他。”   如此直至清晖殿前,林仁肇入得侧殿,正是御膳时分,厅中的桌案已经满满摆放了满满的御菜,国主端坐其上。   林仁肇拜见国主后,国主赐座,另有宫女早已为他备好了桌案,那桌案上也摆满了酒菜。林仁肇大为不解:“官家圣意,臣不明白。还请官家明示。”   “林将军一路回京复命,想来也已饥困了,与朕一起对酌又何妨?”   林仁肇落落而座,端起酒杯就要畅饮,国主突然觉得心中袭来一阵难受,这杯酒饮了下去,林仁肇就会毒死,而他心底中一个十分明确的声音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做。   他于心不忍,忙道:“将军先说一说近来情形。”   林仁肇这才放下酒杯,对国主禀道:“国局当前,大战一触即发,臣亦不再赘言,臣以为可未雨绸缪!”   “哦?将军有何高见?”   “不日前,臣府中来了一个往来于江北江南的商人,据其密告,中朝正在荆南一地造数千艘战舰,请官家准臣密往江陵,窃烧皇朝战舰!”   国主闷闷喝了一口酒,只以为林仁肇在借机北上,好投靠中朝,那股仁慈之心早已经遁去,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阴沉沉地问道:“你当真想去?”   林仁肇双手一揖:“臣想去。”他唯恐国主犹豫,又诚恳道:“官家,此乃良机!不可错失啊!那千艘战舰是为渡江而来,中朝已经蠢蠢欲动了,若是我们再不伺机行动,可莫要后悔不迭!”   国主紧紧握住酒杯,心中已浮杀机,眸底的杀气越来越浓,想那林仁肇奸诈,为投诚中朝竟然还大言不惭地编出此等谎言来,只怕是准他去江陵,那就是有去无回了吧?他的唇角勾了勾,牵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意:“既如此,朕准你就是。”   林仁肇愣了一愣,似乎不相信国主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   国主杀心顿起,冷笑一声,端起酒杯向林仁肇敬道:“朕静待你功成而退时。请!”   林仁肇信誓旦旦道:“臣定竭尽全力将中朝军马杀个片甲不留!让他赵氏小儿退避三舍,再也不敢侵犯我唐!”他端起酒杯,祝向国主,一饮而尽。   ……   林仁肇从暖阁中喝得多了,觉得头晕脑胀,脚步不稳,需要宫人搀扶才能出宫,到了殿外,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沾湿了他的头发,北风刮得他滚烫的脸生疼,竟浑身都打起了摆子。   国主命人护送林仁肇出宫回府,待得他走远之后,殿外飘进来鹅毛飞雪,朦胧的红灯笼下,映照着歪歪扭扭的数行足迹,渐渐延伸至黝黝的黑暗之中。   国主一人怅然坐在摇曳的烛光之中,一杯又一杯地自酌自饮,姚海走近,轻言劝道:“夜已深,老奴服侍官家入寝。”   国主似是没有听到,问他道:“你说,那酒毒现在可发作了?”   姚公公低低道:“老奴不知,不过,最迟,也不过三日。”   国主的目光散漫地凝视着无尽的黑暗之中,凄凄冷笑道:“林将军,不要怪朕冷酷,你若不生二心,朕又何至于如此?今生与你的君臣之缘,就到此结束吧。”他似哭似笑,像是退潮的水一般软绵无力,他踉跄着站起,却突然“咚”地一声从玉案上栽了下去,急得姚海变了脸色。   ☆、第六十三章 哭英魂(2)   2   国主病倒了,这一病,便是缠绵龙榻,太医们轮番问诊,调制医药,无不精心兢兢,只是国主这病是积郁多年而至,病去如抽丝。   国主偶尔挣扎着批阅奏折,也总是神思倦怠、头沉如铁,夜半亦常常惊醒,无论是鸟声虫鸣、还是风声雨声都能轻易地将他唤醒。   在他的寝殿外,宫人们伺候的时候小心翼翼,踮起脚尖,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国主。   窅娘在国主病重期间,悉心侍疾,每每入殿时,就将鞋袜脱下,又取了头上那些叮铃作响的环佩首饰,只插花作饰,这样的心思落入了国主眼中,竟也让他生出不少感动。   黄保仪听闻国主不喜药味,每每喝药时总会撇下一大半,她忧心不已,亲自取了蓬莱孤洲上的花露,采了花蕊,研磨成膏汁,文火慢炖了一碗之后,与乳鸽烹成浓汤,那浓汤成淡黄色,闻之清香芳甜,半分药味也无,淡淡地勾人的馋虫,她用小煲煲了,与宫女一起去澄心堂。   刚走到澄心堂殿门口,与窅娘不期而遇,窅娘的目光梭子似地往保仪的身上剜了一遍,冷冷道:“保仪且慢。”   保仪静立一侧,窅娘却不放过她,径自走到她跟前:“你若是个识趣的,就该知道这里本不是你来地方。”   “官家龙体有恙,臣妾看望官家,是尽臣妾之职。”   “保仪向来高冷,何曾见到这么热乎了?难道是要趁国主病着好借机邀宠?如此看来保仪与国后素日的情分也是假的,等到国后离宫后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来了。”   山桃听得愤怒:“你不要以小人度君子之腹!娘娘是看国主喝不下汤药,这才烹了香汤!”   “香汤?我闻闻看香不香。”菁芜上前蹭了蹭,故意一手一挥,山桃的小煲突地倾倒,倾下的汤汁溅到了黄保仪的手腕,那汤汁极烫,落在了保仪的手上,便是红彤彤的印记。   山桃慌得忙替保仪拭去汤汁,“娘娘疼不疼,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仪忍住痛,摇了摇头。   窅妃涂有鲜红指甲的手扭住保仪的前襟,“官家病中,不喜听到任何嘈杂声音,你这身穿着不可进殿。况且,就算你进殿,也只会以诗词书画叨扰官家,那只会让官家更为忧心烦扰。”   她重重地将保仪推开:“记住,只有本宫才可侍疾。”言罢,翩然宛转进殿。   殿门赫然关上,连着内院传出的药味一并也消失不见了,保仪向后踉跄了数步,若不是山桃扶住,差点就跌落在地上。   山桃皱眉道:“窅妃无法无天,欺人太甚!可惜了娘娘费尽心神熬的汤羹,就这样白白地被糟蹋了。”   保仪抬头望着澄心堂的门匾,透过匾额,是湛蓝湛蓝的天,可是她却看不到明媚灿烂的阳光,“前朝阿谀我诈、昏臣当道;宫内乌烟瘴气、暗无天日,无一处洁净之地,国后娘娘,我甚至羡慕你了,终究是眼不见为净。”   黄保仪叹息一声,转身离开,恰在此时,于宫墙内传来国主嘶哑的声音:“莺狂应有恨,蝶舞已无多。”   保仪的心像是被重锤击重一般,一刹那怔怔立在原地,任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喃喃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亡国恨、亡国恨……”   山桃听得伤感,对保仪摇头道:“娘娘快别说了,国主只是随性而发,哪里有什么亡国恨呢。”   保仪也不知道在墙下立了多久,只是风渐起,渐渐地大了,吹得她眼迷离,身上冰凉浸浸,那墙角的一树梅花被乍然而起的冬风吹落,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将她点缀成了雪中的人儿一般,她怅然嗟叹了一回,寂寂离去。   ……   林仁肇自从金陵回到东都之后,第二日清晨便头脑昏沉,口吐白沫,府中人慌慌张张地向程氏禀告:“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程氏正在刺绣一个鸳鸯锦帕,那是她给自己夫君的汗巾,密密的针线中尽是她的缱绻爱意。   “爷他……夫人你快去看看!”   程氏大惊,手中的鸳鸯锦帕摔落在地,忙推开了寝门,见到夫君的一刹那,心神俱裂!   “夫君,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林仁肇唇边尽是污血,捂着自己的胸口,瞪大了眼睛。   程氏手足无措,哭道:“夫君,夫君,你可不要吓我!”   林仁肇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说道:“京郊秣陵,国后……”   他垂下了手,再也没了气息。   程氏突然明白夫君已经魂归西天,大恸之下,嚎啕大哭……   林仁肇死,天下人皆知,将军府上白孝漫天,灵柩出城那天,初雪已过,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猛虎军和东都百姓全都立于街道两侧,默默目送英雄的灵柩出殡。   天色阴沉,哀嚎声四起,行人哀婉落泪,直叫人的魂肠也愁断了。   程氏一身缟素,形销骨立,这些天,她哭晕了太多次,以至于短短数天之内,就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那些林仁肇下属将士们,个个皆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此时也都掩袖而泣。   灵柩行到道上,从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将士,那人正是林仁肇的得力助手胡彪,他挡在路正中央,朝众人悲哀泣道:“林大人身体一向康健,纵然有恙,也不至于暴毙而亡!我听说国主怀疑将军叛变,故而用毒酒将他毒死!这绝不是空穴来风!若是不还林将军一个真相,将军又如何能安眠于地下?”   人群哗然,又有人哭着附道:“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国主怎可……怎可自毁长城啊!”   “对!要还林将军一个清白,查明真相!”   “林将军死得奇怪!他若不在,还有谁能庇护我们性命安全?”   人群涌来,迅速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灵柩被拥堵在路上,人群一阵阵喧哗,吵着嚷着要上都请国主给个说法。   就在众人嘈杂不止、吵嚷不前的时候,人潮外突地传来一阵阵马蹄声,马蹄踏着泛着雨水的青石板,沉闷滞滞,给大街上带来不安的气氛。   数骑大马嘶鸣而来,那为首的正是新拜的大将军皇甫继勋,他一身金铠甲,座下高头大马为异域的汗血宝马,好不威风尊贵!那躲闪不及的布衣百姓跌得鼻青脸肿。   皇甫继勋喝道:“林大将军今日出柩,本将奉命为林大将军的英魂保驾护航,若有任何喧哗闹事者,斩!其余人等,避让!”   猛虎军的将士胡彪望着这一位尚且青涩,却威风凌凌的毛头小子,心中鄙夷,桀骜冷漠道:“你是何人?”   皇甫继勋身侧一位马脸下属厉声喝道:“大胆!皇甫大将军驾临,还不下拜?”   胡彪啐了一口,讽刺道:“皇甫大将军?就是那位仰仗父亲英烈名誉到毛头小儿?哼!本爷爷打小跟林大将军在战场的尸骨坑里滚,见了一个个活人变成了死人,却从不认识什么皇甫大将军。”   “大胆!”那马脸下属暴声一喝,长枪刺来,直搠胡彪的心窝,胡彪反手一口,两指轻轻捏住了的枪尖,那长枪再也不能刺入半分,那下属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长枪还是纹丝不动。   胡彪暴躁道:“你又算哪个毛贼?跟本爷爷提鞋都不够资格的!”   那下属根本就不是胡彪的对手,一拽一抻之间,已被胡彪扯下了马,众猛虎军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就在同时,皇甫继勋的长剑一刺,从背后直直刺入胡彪的后背,如此阴险一招,令所有人不防备,哗然惊诧。   胡彪冷不丁受了暗算,摔在了地上,众猛虎军纷纷亮出了兵刃,剑拔弩张间,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皇甫继勋抽回了自己的剑,用绣帕擦拭干净,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将有言在先,若有闹事者,本将的兵器可不认人了!”   路上百姓噤若寒蝉,不敢言语,那众军士已是气愤到极点,就要开杀。   程氏心灰意冷道:“各位英雄好汉!若是林将军在,也不希望各位将士今日惹上朝廷命官!猛虎军已折了英雄,难道,各位还要莫名冤死么?!今日是我夫君的出殡日子,我不想变成了血场。”   众猛虎军士碍于将军夫人颜面,怒而不言。   皇甫继勋将剑插回剑鞘,冷冷扫视了一眼众人,“从今以后,猛虎军由本将接管,若有不服者,现在就可以滚!”   曾经跟随林仁肇出生入死的亲随下属,个个都是威猛好汉,在战场上皆是以一当百的铁血英雄,林仁肇在,他们亦在;林仁肇亡,他们的心也死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有谁卸下了兵器软甲,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丢弃了刀剑,只听得一片兵戈撞地的声音。   “我等誓死只追随林将军一人!”   “我们与林将军同在!”   “林将军在,猛虎军在!林将军亡,猛虎军亡!”   “哗哗”的雨水下得越来越大,苍天哀嚎,雨水如注……   皇甫继勋的唇角挑了挑,不屑地驱马而去,众下属也踏马离去,林仁肇的灵柩在雨幕中缓缓向前移动,似乎,适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   金陵城已沦为硝烟战场,宋军像蝗虫一样肆虐了整座城池,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哀嚎,嘉敏蓬头垢面,狼狈地逃窜,四周都是向她奔来的铁骑,她只是没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眼看身后宋军的铁钩就要勾住她,一柄大刀击碎了铁钩,林仁肇驾马来也!他临空而降,抱住嘉敏上马,一路逃出城门。   可就在出城的一刹那,从城门上突坠铁网将林仁肇罩住,又有万箭齐发,直接瞄准了他,林仁肇空有一身高强功夫,可却无用武之地,眼见得那一根根利箭直直扎向他的肉身。   嘉敏大恸,心如刀绞,惊吓之下,蓦然睁开了眼。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噩梦,寝阁外大雨滂沱,雷鸣电闪,寝阁内的帐帘随风翻动,在帐帘子深处,竟然走来她最熟悉的身影,是林仁肇!   嘉敏抚着急跳的心,对林仁肇眷眷道:“林将军,我以为……我以为你……”   林仁肇目光温柔如水:“嘉敏,我要走了,再也不能保护你了,国破家亡时,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的心像是坠入到深渊中,急道:“你要去哪里?”   林仁肇淡淡一笑,转身翩然而去。   嘉敏大急,起身要拦住他,可林仁肇已经杳杳不见踪迹。   “林将军……林将军……”   嘉敏连声呼唤,丝毫不知道自己梦呓,元英惊动,忙推醒了嘉敏:“娘子,快醒醒,你被梦魇了。”   嘉敏醒来时,枕衾间汗水津津,她的脸颊上亦挂着晶莹的泪珠,元英点亮灯烛的时候,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心痛如割的感受清清楚楚,嘉敏抓住元英的手,叹道:“林将军他……怕是不好了。”   元英啐了一口,忙拍打着木桌:“娘子说错话了,快快收回去,林将军的福气都在后面呢!”   嘉敏喝了一盅汤药后又睡去,可再也睡不着,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夜风吹拂着竹林婆娑,至天光微微发白时,在碧色的纱窗上投下了斑驳清冷的影子。   嘉敏睁大了眼望着窗外,心情郁结难解,这样呆呆坐着又过了两更时分,直至天色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雨也终于停了。   她起床临窗伫立,望见了窗外来了一位客人。   在荆门处正娉娉婷婷地立着一个清丽柔婉的女子,她一身素白,哀婉清绝。   嘉敏出门迎上了前,认得那女子是林仁肇的夫人程氏,诧异道:“将军夫人为何至此?”   女子盈盈下拜,“林将军告知娘娘居住于此。林将军未亡人程氏拜见娘娘。”   听得那女子的言语,嘉敏如五雷轰顶。   未亡人?什么意思?   难道昨晚的梦灵验了?   ☆、第六十三章 哭英魂(3)   嘉敏颤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未亡人?林大哥他怎么了?”   “将军他得了疾病,骤然亡故。”   “不、不可能……林大哥他不会就这么突然走的!”嘉敏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这别野中劈柴挑水,他的大嗓门还总是回荡在她的周围……   “娘娘,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始终不愿意相信他已经离开,可是……世事难料……”   嘉敏倚在辛夷树下,只任泪水如河决堤,原来,那初雪的一晚,当真是生离死别,从此之后,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都定格在雪夜的那一刻。   嘉敏说不上话,哭不出声,喘不过气,只任泪水流淌,在她苍白的容颜上划过深深的泪痕。   程氏道:“我知道,将军与娘娘关系匪浅,可是娘娘对将军一直有些误会,若是我不说给娘娘听,便辜负了将军这一生一世的情意。”   嘉敏静立于树下,一阵寒风一阵瑟瑟凉意。   程氏继续道:“将军与我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我虽然仰慕将军,可将军对我向来都是相敬如宾,再也没有多余的情分。”   嘉敏缓了缓起伏的心跳,幽凉道:“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既是娶了你,又何必与你生分如友?”   程氏摇了摇头:“娘娘有所不知,我嫁给将军是为躲避被仇人追杀,林将军看我可怜才给了我一个夫人身份,我与将军分院别居,难以亲近。”她的目光怅然地望向远处的山岚雾气,旋即收回目光,落在了嘉敏瘦削苍白的容颜上,释然道:“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将军呼唤的只有娘娘一个人的名字……娘娘闺名‘嘉敏’,不是么?”   嘉敏的心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痛楚,酸涩胀满了双眸,她闭上了双睫,任阵痛一遍遍地袭击全身。   原来,终究是她辜负了他的情意。   他们之间的故事,是还来不及绽放的花蕾,就已被风雨吹落得凋零残败。   程氏凝望着嘉敏凄迷的眼,羡慕又哀伤道:“娘娘,我真的羡慕你,有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始终眷念着你,爱慕着你,默默地守护你。我亦知道隔河相望、却不能渡河相守,从林将军爱上你,我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悲凉的结局,不是么?”   “不,不要这么说。”嘉敏掩泪而泣,“我和他相逢于乱世中,连普通的朋友也做不得。你才是那个最幸福的女人,曾与他朝夕相处,举案齐眉,他的呼吸,他的气息,也只有你才是最熟悉的。”   程氏浅浅一笑,似乎坠入到那安宁恬静的过往:“是啊,我感谢上苍,让我与他有过一段夫妻之缘,他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茶,他喜欢什么颜色,我都再熟悉不过了,说来也可笑,他那样一个七尺男儿,竟然会怕老鼠,冷不丁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跳起来。”说到这里,程氏的唇角荡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给她憔悴的面容增添了几缕柔和。   风又起,吹散了嘉敏的长发,程氏一身缟素地立于花雨中,单薄如纸上的人,风尚有些寒凉,程氏紧了紧披帛,向嘉敏行了礼,“我已经传达了林将军的心意,他若泉下有知,也会安然上路了。”说罢躬身而退。   嘉敏眷眷唤道:“夫人,你去哪里?”   程氏浅浅道:“将军不在人世,东都于我而言已经毫无留恋,我此后的大半余生都会隐于将军的坟冢边。”她淡淡笑了笑道:“这对我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了,也望娘娘好自保重,将息凤体,民妇告退了。”   程氏飘然离去,像是一朵清白的鸢尾花,随清风暮雨袅袅消失在远方。   与之带去的,是林仁肇最后的一丝讯息,从此之后,林仁肇留存在世的只有他那些英雄的事迹,他永不褪色的英名。   雨丝又开始缠缠绵绵地滴落,微凉的风卷起地上的零落枯叶,一阵又一阵。   嘉敏的双眸如这空山雨季一样迷蒙,她望着轻烟缭绕的群山,喃喃低语:“林大哥,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我真的没想到,那一夜雪夜之别,竟让我与你天人永隔了,但愿,你已登入极乐世界。”   嘉敏以一怌酒扫地,那清香芳馨的酒水寄予了她无穷的哀思。   “你真的以为林将军能登入极乐世界,能安眠于地下吗?”一个酸薄而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嘉敏的身后传来,嘉敏猝然转身,竟是窅妃!   窅娘一身正宫的派头,站在嘉敏的身后,冷冷地朝她笑着,她的冷,竟让这里渗出了幽凉的冷意 。   元英下意识地护在嘉敏的身前,生怕她伤害自己的主人一分一毫。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宫当然知道你在这里,从宫中大火那一日,本宫就知道你没死。从你出来后,本宫就派人跟踪你,刺杀你。”   “你来此做什么?!”   窅娘不屑道:“怎么,怕本宫伤了你?曾经的国后如今已无异于村妇野妇,早已不是本宫的对手,本宫连跟你们说一句话都嫌脏了本宫的舌头,本宫此刻想要杀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不过,”窅娘上前一步,以鲜红的长指甲扣住嘉敏的脸,幽幽道,“好好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看着你难受,比让你死更让本宫快活。”   嘉敏冷冷问窅娘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窅娘以锦帕掸了掸衣袖上飘落树叶,假惺惺地哀叹一声道:“可怜林将军一世英名,最后却落得个叛将的恶名,你或许还不知道吧,他是被官家毒死的。”   嘉敏身形晃了一晃,脸色煞白,她摇了摇头,歇斯底里地辩解道:“不!不可能的!林将军他从来就没有叛国之心,更不可能被国主毒死!”   窅娘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山林里回荡,瘆得林中的鸟群四处飞散,她冷幽幽道:“真是好笑,你以为林将军没有叛国之心又有何用?只要国主认为他是叛将,他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嘉敏冷冷道:“我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窅娘红艳艳的唇角勾起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话我已经带到了,信与不信,全在乎你。”   言罢,扬长而去,元英扶住了嘉敏,呼道:“娘子,你可千万不要听那贱人的胡说,她就是编纂了一通废话,故意来气你的,娘子若是信了她的话,可就正中了她的圈套了。”   嘉敏深呼一口气,努力将心中那些不好念头摈弃,她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不信的。”可话虽说如此,窅娘的言语在她心中已经种下了疑根。   她病了,恹恹懒怠,一天有大半的时光都赖在床头,昏昏沉沉中,总是梦坠云深雾霭之处,忆及与林仁肇的种种,醒来时,才猛觉一切已成惘然。   元英看得心疼,看桌上的汤羹丝毫是动也未动,默默地又还换上新的汤药,喂嘉敏喝了,替她掖上被子,劝道:“娘子又被梦魇了,好好休息入睡吧,可别再掀被子了。”   嘉敏一夜不曾好好睡,又听到叶落的声音,心里哀哀叹息,直到五更天时分,才朦胧入睡。   起来后精神不济,略略用过了早点,天光晓岚,东风拂人,她信步走到湖畔边,风儿扬起她的披帛素裙,她的如瀑长发,更衬得她单薄如纸人,她的背影寥落孤寂,丝毫也未察觉曹仲玄正凝神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心下黯然,悠然吟道:   鸳鸯离别伤,人意似鸳鸯。   试取鸳鸯看,多应断寸肠。   曹仲玄心中大恸,酸楚难言,柔声唤道:“嘉敏。”   嘉敏悲伤道:“曹公子,你也不相信林大哥是叛臣,对不对?”   曹仲玄道:“我当然不相信。林将军铮铮铁骨,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绝对不会为了一己之利而另投它主。”   嘉敏叹道:“是啊,他是英雄,人人皆知,可为何国主就容不得他?”   “圣心难测,人命亦各有天数,嘉敏,你不要执念于此。”   “国主为何如此糊涂?真的让我好失望,让他的子民百姓好失望。”   “嘉敏……”   “我认识的那个国主,已经不在我的心中了。”   嘉敏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忽然间,身子柔若无骨地歪了下去。   曹仲玄忙扶住了她,可触手而及的是冰做的人儿一般。   曹仲玄忙让元英照看周嘉敏,自己策马去找吕太医。   那吕太医与他向来交好,在宫中被郝太医排挤之后,只担任为宫人看病抓药的微末小官,这些日子他亦在昇元寺中清修小住,与曹仲玄对弈品茗。   吕太医匆匆赶来,见到国后,大为诧异。   国主正在天下寻觅的国后娘娘,却在近郊!   曹仲玄道:“吕兄不必吃惊,娘娘暂时不想回宫,也不愿国主知道她住在此处,还望吕兄保住这个秘密。”   吕太医道:“这是自然。”他上前为嘉敏把脉,神色有异。   曹仲玄忙问道:“可有大碍?”   吕太医沉吟片刻,才道:“娘娘……有孕在身。”   吕太医一语,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层层涟漪,元英惊诧道:“娘子怎会……怎会有孕?难道是我侍奉不周,娘子有孕也不得知?娘子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葵水常常未按时而至,我以为是娘娘身体不调所至,怎会想到……想到……”   曹仲玄缓过了神,也不太相信这突然而至的消息,问吕太医道:“吕兄,你确定没有弄错?”   吕太医点头道:“娘娘有孕已三月有余,在娘娘的身形上并未显露出来而已。只是,娘娘忧思愁闷,伤及凤体, 胎气不稳,娘娘现在的身子,实在是不宜孕育啊!”   “依吕太医所见,若是我想留住这个孩子,是不是就没有可能?”说话的是嘉敏,她从昏迷中渐渐清醒,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他们的言语,当听到说自己有孕之时,那种即将为母的震惊,将她从濒临的悬崖边拉了回来。   那样的感觉,好像是一直以来她都在阴冷的暗沟中徘徊,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亮,看不到脚下的路要通往何处;好像是她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已,只是徒劳而伤悲地踽踽独行着。   腹中已悄然孕育生命的消息,乍如一缕阳光,一丝春风,一条道路的指示器,让她看到了新的希冀,新的方向,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重又感受到生之欢欣,生之可喜。   无论如何,她都要让这个孩子平安诞下来。   众人见国后已醒,都松了口气,曹仲玄柔声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嘉敏虚弱地点了点头,却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吕医,吕医禀道:“娘娘千万别灰心,只要娘娘想要腹中孩儿,娘娘的这体弱的病症就好了大半。娘娘的气色好了,再以卑职的安胎药调理,不到数月,娘娘定然会有天大的惊喜。”   元英欢喜得直搓手:“这是苍天垂怜娘子,给娘子送来的福气,娘子怎会不欢喜?吕医,你快快为娘娘写下安胎的方子,我这就去煎药。”   嘉敏虽然虚弱,可笑颜温暖,嗔道:“安胎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又如何急在这一时了?”   元英也掩饰不住脸上融融的笑容,又替嘉敏掖了掖被角:“这数月以来,娘子总算绽放了笑颜,好像是旭日骤然驱散了久久的阴霾,奴婢也沾了娘子的喜气,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恨不得马上烹了鸡珍粥,又恨不得娘子天天时时都笑得像是花骨朵一样。”   吕医忙去外间沉吟着开方子去了,元英也忙得不亦乐乎,一时半会儿,阁中只剩下曹仲玄一人,翩翩窗外的花架上落了一只喜鹊儿,唧唧叫个不停,正衬着今日这个好日子。   曹仲玄坐在软榻上,面带微笑,温情默默地端凝着嘉敏,阁中的气息乍暖还凉,渗着花香的风儿一点点从窗户外面渗了进来,正是缱绻温馨的光景。   ☆、第六十三章 哭英魂(4)   嘉敏苍白的脸沾上了春风带来的微醺,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有些羞赧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的笑真美。”   嘉敏愈加羞赧,别过了脸,半笑含怯。   “好久都不曾见到你这样的笑颜,看到你发自内心的恬静笑容,我才能放下心。”   嘉敏赧然地低头,轻轻抚着那尚未隆起的腹部,半是喜悦半是憧憬道:“我总像是经历了一生,尝透了人世所有的酸甜苦辣,我以为这一生总算到了尽头,可是腹中孩儿的到来却像是给我重启了一扇大门,好似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是,是新的开始,所以,”曹仲玄微微俯下了身,咄咄注目着嘉敏,“你要忘记过去的一切,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的心一漾,似乎,曹仲玄的神情中多了些她说不出来的意味,她总以为他冷面冷心,一个人笑傲江湖、羁荡狂放,可至现在,她才赫然发现他有着脉脉的柔情,那是潜藏在深潭之底的暗潮起伏,是她不能轻易觉察的灵魂。   嘉敏道:“还要烦请公子一件事。我有孕之事,不要传给了国主知晓。”   曹仲玄理解她,点头道:“如果这是你决定的事,你放心即可。”   嘉敏心底里有黯然之意划过,原来至而今,她对国主已然心灰意冷到这种境地,就连怀了他的孩子,她也不想告知他。   自此之后,嘉敏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那些阴霾、失落、悲伤、都被这个新生命带来的惊喜冲淡,那些苦涩的回忆和伤痛虽然在花落风起之时袭击着她,可也终像是向东流逝的江水,再也不会纠缠萦绕着她的心。   她瘦弱枯竹的身体渐渐丰腴,暗哑的肌肤焕发着鲜润靓丽的色泽,连同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都给她增添了动人心魄的风情。   时值盛夏,人间芳菲尽,山中桃花却是夭夭灼灼,赏心悦目,不远处溅溅溪流,水声潺潺,更似人间仙境。   嘉敏在花窗下牵线穿针,缝制着小婴儿的襁褓,一针又一针,细细密密地都钩织着她绵绵的爱意与期许。   别院里突地传来阵阵马蹄声,嘉敏抬头往栅栏处望去,正是曹仲玄踏马而来,嘉敏见了他,唇角不由得勾住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一次,曹仲玄的身后还跟着他的贴身书童骏驰,原来是曹仲玄在集市中所购物品甚多,骏驰也被他唤来用作了苦力。   那骏驰手上被一摞高高的锦盒压着,只剩下一个脑袋左右偏着才能行走,刚跨入荆门,就喜滋滋地嚷嚷道:“小的给娘娘请安。”   这一弓腰,手中的锦盒就兜不住了,幸而元英从里面冲了出来,才将那些锦盒都抱住。   元英问道:“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么沉?”   骏驰乐道:“都是娘娘吃的、用的、穿的,娘娘用不到的,我家公子也给买得齐整了。”   元英打开了锦盒,那些绫罗绸缎、首饰珠宝、滋补之物自不用说,细到一缕缕彩线,一些虎头虎脑的小玩意儿都是精挑细选之物,不等嘉敏开口,那骏驰便一一指着那些物品,乐得咧开了嘴说道:“我家公子眼光高得很,挑这些物品可废了不少功夫,这个虎头鞋正好给娘娘的孩儿所穿,这些木质的小玩具正是给可爱的小孩子逗乐的。”骏驰将手中的拨浪鼓摇得呼啦啦地响,他那乐天的劲头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嘉敏也忍不住以袖捂住嘴偷乐。   骏驰越发得了意,又道:“别看买这些细琐之物,我家公子可是上心了,就好像是在为自家的娘子和小宝贝儿购置东西一样。”   嘉敏听了这话突然又窘又怯,她以长袖遮住了已经微微酡红的脸,垂下的眼睫如蝶翅扑闪,曹仲玄咳嗽数声,手从身后重重拍了拍骏驰的脑袋,骏驰意识到自己多嘴,马上闭了嘴。   曹仲玄对嘉敏微微作揖,“侍童言语冒犯,还望娘子不要计较。”   可当骏驰和曹仲玄牵马走在山中的时候,骏驰百思不得其解道:“公子在娘娘别院附近买了一栋宅子,打算长住此地了么?”   曹仲玄长眉微微一挑,“当然!”   骏驰的两道浓眉都拧在了一起:“可是公子在寺院中的壁画都还没有完成呢!”   曹仲玄斜眇了一眼骏驰:“小孩子不懂就不要问。”   骏驰狡黠地笑道:“我明白了,公子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留在娘娘身边,长相陪伴。”   曹仲玄脸上便不大自在,以扇柄击了一下骏驰的脑袋,喝道:“你又在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不保。”   骏驰嘿嘿笑着:“公子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傻子都看得出来公子对娘娘一片痴心,公子却还要掩饰本心,不能表达自己的本心,可也真是个可怜的人呐!”他眯眯眼中的黑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凑近曹仲玄耳边,“公子若是不擅表达,不如,我来帮公子一语点破,如何?”   曹仲玄拎着骏驰的耳朵,痛得骏驰愁眉苦脸,连连求饶,曹仲玄这才放过了他。   骏驰牵了马走在前面,摇头晃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觑着曹仲玄的神色,又叹了叹气道,“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呀!”   曹仲玄白白瞪了他几眼,心中却泛着既酸涩又甜蜜的滋味,如何不想逑?只是他潇洒不羁一身,唯独在漫漫情路上,却拙言拙语,拘谨克制。   ……   ☆、第六十四章 金莲台(1)   国主大病之后,性情大变,朝堂上沉郁寡言,脾气反复。   宋朝重压,毒死大将,国后仍无消息,恐怕是已经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   他经受不住这样大的悲痛与折磨,一头扎向了声色歌舞里。   于是,宫中的梵音渐渐被丝竹管弦声取代,沉寂许久的后宫又随着春日的姹紫嫣红变得莺莺燕燕起来,宫廷乐坊整日都有宫娥咿咿呀呀地唱曲,衣踪香影中,则是舞女们抓紧排练着舞蹈。   温雅清净的澄心堂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旖旎的温柔乡,宫娥如云,粉香四溢,娇滴滴软绵绵,更有浓烈的酒香笼罩着整座宫苑。   国主斜倚在龙榻上,眼腥脸酡,手中的水精酒杯盛满了醇香琼浆,他目光迷离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美舞,却有些意态阑珊。   一曲未罢,他便颇为不耐烦地挥挥手:“这是街肆茶馆的末技之流么?莺莺燕燕地有什么看头?难道除却霓裳羽衣舞,我大唐再无舞技?”   那些舞女停下了舞步,诚惶诚恐地垂立一侧,不敢言语,国主郁郁地给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正在百无聊赖之中,此时,一席珊瑚般的红绸缎自殿外而降,那红绸轻若雾霭,朦胧如烟,飘飘袅袅,似坠入了仙境。   这引起了国主的极大兴趣,抬起了眼眸饶有兴致地观赏自梁上飞来的仙女,那“仙女”姿态轻盈,翩翩飞旋,如蝶妖媚,婉转柔软,直将人酥软到骨子里。   一阵阵香风袭动,国主分不清那是酒香还是女人香,他陶醉在香氛里,默默闭上了双眸到,任香气氤氲浮动,挑逗着他的鼻息,突然听得一阵阵叮铃清脆的声音,极为悦耳,伴随着一阵阵沁人魅惑的幽香,那声音越发地近了,国主的唇边荡漾出一抹沉醉的笑意,一伸手抓住了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   国主睁开了双眸,眼前的“仙女”不正是那纤丽妖媚的窅妃么?她一只白嫩如藕的小脚正握在了国主的手中,如玉光滑,在红烛的摇曳中闪烁着细腻粉嫩的光泽,一点点地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国主握住她的脚,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态说道:“窅妃的玉足是天下无二,小巧玲珑,如诗如画,让朕陶陶不已。”言罢,以手轻抚。   窅妃忍不住娇笑一声,顺势就倒在了国主的怀中,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像是一朵颤抖的虞美人,笑得够了,这才以绸缎缠住了国主的脖子,娇嗔妩媚道:“臣妾想给国主舞一曲,以解解官家的乏,没想到倒是被官家调戏了。”   “哦?明明是你的舞步与纤足勾人魂魄,如今倒是朕的不是了?”   窅妃咯咯笑着,一头扎进了国主的怀中,花枝乱颤地娇嗔道:“官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臣妾只要官家开心,就是阿弥陀佛了。”   国主醺醺已醉,眯着眼问窅妃道:“在爱妃心中,朕是什么?”   窅妃倚倒在国主的怀中,绞着手中的一段长发说道:“在臣妾的心中,官家是天,是地,是大海,是高山,是让臣妾敬仰、爱慕的唯一,也是臣妾的终身倚靠。”   国主的眸中闪过一缕深沉的忧伤,他苦涩地一笑,唇角勾起了暧昧的笑意:“好、好!爱妃对朕的深情,朕怎会不知?朕身体不适,也只有爱妃衣不解带,侍候在朕的身边;在朕苦闷的时候,也只有爱妃想方设法让朕解颐,爱妃就是朕的解颐果。今日,就让朕好好地宠一宠爱妃。”   窅娘妩媚一笑,又朝周遭抛去一个妩媚凌厉的眼风,众宫人躬身退下,殿内一片旖旎甜醉的风情,窅娘衣衫半倾,慵慵懒懒地倚靠在国主身上,宛若缠人的小妖精,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出黄保仪清怡的声音:“臣妾给官家请安。”   国足微微一滞,凝眸问道:“保仪?”   门外,黄保仪道:“臣妾在新临摹了摩诘居士的画作,请与官家指证。”   国主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道:“今日朕无兴致,不赏画。”   保仪又道:“这是官家一直念念不忘的《辋川图》集……”   国主骤然打断她的话,将手中的酒杯摔了出去,大声道:“够了!没听到朕的话吗?朕毫无兴致,收起你的那些宝贝!你若如此喜欢,朕就让你在蓬莱洲画上一年半载,无诏不得随意走动!”   保仪不再言语,可清寒若冰的脸上再度笼罩上了沉郁的哀容。窅娘听得外面再无声音,颇为得意,轻轻抚着国主的胸膛,柔声劝道:“保仪是个掉书袋,不解风情也就罢了,官家何苦还与她怄气。来,臣妾喂官家一颗果子,消消气,让这果子呀甜到了心里。”言罢以纤纤玉指捏起了红壤壤的橘瓣,喂给国主享用。   保仪站在殿外听得里面的旖旎风情之语,只觉得脸上像是被凌风拍了一下脸,无地自容,手中的那一卷画轴也像是烫手的山芋,那是她熬红了眼,花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临摹的名画,可惜,它一文不值。   保仪遽然转身,大步离去,一直走到蓬莱洲,上了那艘轻轻花船,她的眼泪才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滴滴地滴落在水湖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细小涟漪。   山桃很少见保仪如此失神之态,慌了神,安抚保仪道:“娘娘别难过了,今日只是国主喝醉了,才说了那一番伤人的话,平时他是最舍不得对娘娘说上一言半句的重话的。”   黄保仪迎着水面上的轻雾薄岚眨了眨眼,让眼角的泪痕也迅速被风吹灭了踪迹,她清冷冷道:“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以前的那个才情绝绝的国主在我的心中也已经死了,我于世再亦无知音。伯牙绝铉,我又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她将手中的画稿撕成数片。   “娘娘使不得!”山桃去抢,可已经迟了,那些画的残片如雪一般满天飞洒,一片一片地散入在水中,随着水波流向远方,以决绝之姿向过去告别。   山桃惋惜道:“奴婢也瞧出来了,娘娘与官家是高山流水般的赏识,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这样的情分万金难买, 娘娘真的要与之诀别么?”   黄保仪伫立船头,任风吹皱了她的长裙,她悠然一声叹息:“我以为我是这世间最懂得国主灵魂的那个女子,可是到现在我才错了,我不过是一番自作多情而已。他才情无双,可也是个饮食男人,只有窅娘那样俗艳妖媚的女子,才能给予他最妥帖的温暖。”   山桃道:“可是曾经……”   “曾经,我为他欢喜而欢喜,为他伤悲而伤悲,我的心思像是敏锐的琴弦,总是会被他幽隐的心境轻轻拨动,谱出那些或是欢欣或是悲凉的歌曲。可是,他已经变了,变得让我陌生,变得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为他谱出斑斓的旋律 ,可是我知道,就算谱出了心曲,却再也不会美妙动听了。”   山桃听不大懂黄保仪言语,只是迷惘地望着她,保仪静如深潭的眸子目无焦点地望着淼淼水波,那里面透着失望、羞愤,或许,那又是另一个敏感而伤透了的女儿心吧?   ……   窅娘宠冠后宫,国主对窅娘的三寸小脚更是欢喜不尽,促使一宫之人、金陵城中的女子尽皆效仿,女子们纷纷裹住了玉足,走起来路来颤颤巍巍,大有弱柳扶风之姿。   窅娘身形轻捷,有飞燕之态,双足起舞,更是盈盈欲飞,惹人怜爱,国主自“霓裳羽衣舞”后再也不曾得见如此美妙的舞姿,一时夜夜笙歌管弦,直至夜深也不愿散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宫中百花盛放,彩蝶蹁跹,御园中倒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在一片水波盈盈的御池畔,已经分列了朝中诸臣,以及翰林诗待诏和画待诏,他们心中忐忑,不知道国主今日给他们的命题是什么。   正翘首相盼的时候,但见水面上缓缓驾来一艘花船,那花船上以锦簇的鲜花装点,远远望去,竟只看到花红柳绿的一团团,一簇簇,国主与窅妃并立于船头,姹紫嫣红、色彩鲜妍的一片,与这明媚缤纷的春景恰恰相得益彰。   翰林众人齐齐行礼,国主命道:“诸位无需拘谨,今日春光正好,天朗气清。诸位以‘金莲舞’为题,若有佳作者,朕重重有赏。”   翰林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其中一人问道:“臣斗胆,不知何为‘金莲舞’?”   国主笑而不语,轻轻击掌,在水底下的内侍宦人早已准备妥当,拉动水下机关,一个高达丈余的莲花台自水底下缓缓升起,那莲花台以纯金锻造而成,周身镂刻花鸟图案,又有各色宝石巧妙镶嵌,金碧辉煌,倒映在水中,金光折射,直晃得人的眼也睁不开,莲花花瓣以金丝编成,又极为轻盈精巧,由含苞待放的菡萏渐渐绽放成芙蓉花朵。   ☆、第六十四章 金莲台(2)   众人惊叹不已,唯有人群中的曹仲玄极为不屑,唇角处勾出一缕缕冷笑,他本是奉命在外绘制壁画,国主一道旨令又将他召回,他还以为是何事,却不过是为今日“金莲舞”应景而来。   窅娘以红绸点水,远远地裹住了金莲台,又以脚尖轻点水面,忽然之间像是一只展翅的飞燕,踏红绸飞往莲花台,刹那间,珠光宝气的莲花台上增添了一缕艳红,笙歌乍起,管弦声声,窅娘的秀脚小巧玲珑,白腻如玉,脚踝上金链随着她繁复多姿的舞步发出叮铃悦耳的声音,与御园中黄鹂的鸣声互为唱和,当真是赏心悦目,令人流连忘返。   水波潋滟,花船停驻在湖面不远处,国主坐于花船中,以手把盏,一边欣赏窅娘的轻盈舞姿,一边陶陶饮酒。   岸边,诸多待诏有的已经铺纸执笔,在纸上挥毫泼墨,有的已经开始埋头思索,搜肠刮肚地赋予新词,曹仲玄不为所动,冷眼睥睨了一眼,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柳树下,折了花瓣儿一片一片地向湖心中投着玩。   不多时,已有待诏完成了诗画,由小宦人乘坐着的一叶扁舟,领了诗画,再呈给国主赏览,国主兴致勃勃地赏览众人的作品,龙颜大悦,一一封赏。   曹仲玄听那些诗作听得泛酸,几乎要呕出水来,他这番桀骜不羁的情状不经意地落在了国主的眼中,果然惹得国主极为不悦。   国主搁下了酒杯,命人将花船开近岸边,问岸边的曹仲玄道:“朕听闻曹卿出城后遍访名山大川,又屡屡为市井百姓绘像,想来丹青技艺大有长进,朕正想瞧上一瞧,不知曹卿的这副《金莲舞》绘得如何?”   小内宦将曹仲玄跟前的画轴呈现给国主,国主打开一看,龙颜大怒,神情骤变,将画轴丢在水中,喝道:“放肆!”   那卷空空如也的画轴在水中上上下下沉浮了数下,最终沉了下去。   国主耐着性子问道:“为何不画?”   曹仲玄面不改色:“微臣觉得实在无画可画,有负官家厚望。”   “是你觉得今日的‘金莲舞’不美么?”   曹仲玄默默垂首,而他眼中的不屑则已经告知了国主答案。   从花船垂下的锦帘子透出了灼目的阳光,那阳光落入了国主的目中,便有些刺眼,他龙眉微蹙,微微眯起了眼睛,低沉沉地说道:“朕觉得美,难道,你是在质疑朕的眼光吗?”   国主的怒颜再也明晰不过,有别的待诏轻轻拉了拉曹仲玄的衣角,暗示他不可冲动,而曹仲玄却还是忍不住说出道:“何来美之有?娘娘舞蹈不及昭惠后之美,心灵实不及当今国后之美。恕微臣眼拙,实在看不出美在何处。”   国主的怒火积压许久,本欲摔杯,可听得曹仲玄的言语,那深深的愁绪又迅速将他笼罩,昭惠后、嘉敏,都是他此生中最为挚爱的女子,他们的确是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是这个世上最为珍稀难觅的花儿,而眼前的窅娘,再美也是熙熙攘攘人世之物。   国主心有触动,手托酒杯,默默不得语,船下的水波一圈又一圈涟漪,映照着国主沉郁伤感的脸,本是春光融融的气氛骤然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气氛。   此时,张洎站出来道:“昭惠后娘娘仙逝已久,国后下落不明,多半也已香消……。若论此时此瞬之美,当属窅妃娘娘夺魁!”   伴随国主身侧的裴嫔亦道:“臣妾听闻曹大人对国后赏慕已久。臣妾还听说,曹大人所画女子都是以国后娘娘为摹本。”她以娟帕捂住了嘴,低低笑道:“幸而今日曹大人并未作画,若不然,将窅娘娘画成了国后娘娘的模样,可不要贻笑大方?”   曹仲玄咬了咬唇角,冷冷道:“请裴娘娘自重,国后娘娘华容清仪,天下无双,怎可画成旁人?”   “你!”裴嫔碰了一鼻子灰,自觉好没趣,只得指着曹仲玄,吹鼻子瞪眼睛。   国主清冷道:“曹仲玄,朕念及你画技高超,故而才招你入宫,今日众人乐陶陶,心情大好,唯你扫兴。”他将酒杯重重搁在桌案上,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罢了,是朕疏忽,宫苑本不该属于你来的地方,你还是回到寺庙中,继续画你的壁画去吧!”   “谢官家隆恩!”曹仲玄如释重负,在众目睽睽中躬身退却,他的背影依旧潇洒不羁、风姿脱落,依然惹得宫中无数宫娥频频回首、芳心惴惴。   曹仲玄绕过了花廊和重重宫门,又转过数重廊桥花厅,冷不丁头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击,原是一朵开得烈烈灼艳的牡丹花,曹仲玄捡起牡丹花朝身后张望,不知是哪位宫女丢落的花儿。   正迷糊的时候,从墙内的垂花门里突然撞出来一个女子,蒙住了曹仲玄的眼,欢欣地如同一只叽叽叫的喜鹊儿,“猜猜我是谁?”   曹仲玄听出了她的声音,掰开了她的手道:“别闹了。”   薛九蹦跳到他的跟前,满脸都是欣喜的欢呼雀跃,又是兴奋又是委屈地说道:“我知道这条花径是你必经之路,我专门等候在此处,可让我等苦了。”   曹仲玄躲开了她,郑重其事地说道:“还望姑娘注意言行。”   薛九调皮地眨了眨眼:“什么言行不言行的,这宫里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再加上我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告诉你呢。”   “时辰已不早,在下告退了。”曹仲玄不欲与她多说,撒袖而去。   “等等!”薛九拉住了曹仲玄的衣角,“这件喜事可是关乎你我的终身,我马上就要出宫了!”   “出宫?”   薛九重重点了点头,“国主近来放出一大批宫女,曹公子,我出宫后无处可去……我……”   曹仲玄淡淡道:“天下之大,何至于无处安放姑娘?在下祝贺姑娘了。”   薛九可不乐意了,“出了宫,我可是马上就要嫁给你的人了。”   冷不防地,曹仲玄一愣,薛九也臊红了脸,跺了跺脚,一转身,背对着曹仲玄,手里掐了一朵月季,腼腆娇羞道:“其实我都想好了我们以后的生活,你挥毫泼墨,我为你翩翩起舞;你描摹美景,我陪你游山玩水来。我这一生的梦想就是想要做你身边的女子,为你织衣做饭,相夫教子……曹公子,我此生非你不嫁!”   曹仲玄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姑娘,我的心意早已剖给你看了,我只是把你当朋友。”   薛九转过身,柔情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曹公子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却迟迟未婚,为何不能娶我呢?况且,曹公子的内心与外表有着截然之差,曹公子不是冰冷无情的人,所以,我相信,我的热情,我所有的付出,一定会换来公子的温情,不是吗?”   “感情之事,不可勉强。”   “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但却可以润物细无声地的接受、培养。曹公子不也一开始对我冷漠,到现在对我晏晏而笑了么?”   曹仲玄不得不道:“我心已有所……”   曹仲玄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完,墙角边突地传来窅妃的声音,薛九心下一惊,将曹仲玄扑到在花墙的草丛里,以手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同时,窅妃和裴嫔从她们身旁经过,窅妃一脸阴沉,纵然那价值连城的奢华舞裙,满身的珠光宝气也难掩她的暗淡。   裴嫔在一侧,察言观色面,宽慰道:“今日就连老臣徐大人也为娘娘千古独绝的舞姿的赋诗了,只怕过一两天,整座金陵城就要传诵娘娘姿艺双绝的佳话。”   窅妃拉着脸不言语,裴嫔见她心情还是不佳,又阿谀道:“况且国主宠爱娘娘,吃穿用度哪一样不精致富贵到极致,又有国主专门为娘娘锻造的金碧辉煌的莲花台,更是那得惹天下人多羡慕呀!就算是赵飞燕再世,也要妒忌娘娘的好命呢!”   窅妃冷哼一声:“有那曹仲玄在,本宫何来之好?!”   裴嫔的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曹仲玄今日坏了本宫兴致,本宫必定不会让他好过!”   裴嫔曾对曹仲玄诱惑不成,又屡屡遭他羞辱,对他也是怀恨在心,说道:“娘娘何必为此小事劳心,那桀骜不羁的曹待诏如今只是昇元寺里画壁画的,娘娘若是闹心,不妨找个人将他的梯子弄断了,或者是悄悄地在他的静房中放一把火,弄不死他,也让他吃个苦头,煞煞他的威风,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地,不正落得个干干净净么?”   窅妃的神色这才稍稍解颐,对裴嫔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一切就有劳裴嫔安置了。”   待到他两人走远之后,薛九和曹仲玄这才从花墙的角落里走出来,薛九已惊得一身冷汗,手心都在颤抖,“幸而恰巧听到她们要对你下手,不然、不然……我真不敢想象……”   曹仲玄颇不以为意,风淡云轻道:“没事的,我自有应对之法。时间已不早,我亦得出宫早早置备,后会有期。”   薛九虽然眷念不舍,可想到曹仲玄如今已置身于险境之中,心中颇多担忧,只得牵念道:“曹公子,万事要小心,万万要保重自己。”   曹仲玄俊洒的身影迅速隐没在花丛中,消失在回环往复的宫廷回廊下。   曹仲玄回到昇元寺后,连夜请出,迁移至幽淡僻静的京郊寺庙中作画,这一切除了寺中方丈知晓,其余人等皆有不知,果然,到了半夜时分,曹仲玄所居的静房着了火,数个工匠被焚烧得身无完肤。   那窅妃和裴嫔得知消息,只以为拔了心中肉刺,极为畅意。   ☆、第六十五章 狼与狈(1)   时日如水流逝,不知不觉时日子过得飞快,嘉敏的腹部渐渐显露,伴随着新生命的孕育,她的身形亦渐渐地圆润起来。   突然外面起风了,在连续数日的的干旱之后,这一日傍晚天色浓云滚滚,犹似已天黑,山风呼啸,吹动树林狂舞。   曹仲玄骑马奔走在路上,离嘉敏所住的别野、院越来越近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之后,一道闪电突然划破了暗沉沉的天空, 直直劈向嘉敏暖阁后的那一棵大树。   曹仲玄心头一凛,别院后山上一棵百年大樟树的已经被闪电劈倒,倒在嘉敏的房屋上,那五开间的房宇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曹仲玄不敢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山坡,在狂风暴雨中冲了地区,坍塌的地上岛主都是瓦宇残片、砖石木材,曹仲玄双目熬得通红,更加疯狂地刨开碎砖,像是已经得了失心疯。   也不知刨了多久,终于,在倾倒的木床下看到了一角熟悉的裙角,曹仲玄疯了般地搬开床杆,将被压在床底下的嘉敏抱了出来,此时的嘉敏浑身皆是灰尘,她双眸紧闭,气息奄奄,而她的裙角下摆已经滴答着鲜血。   “嘉敏,嘉敏!”曹仲玄心痛至极地呼唤,可是嘉敏已经没有半点反映。   曹仲玄翻身上马,紧紧抱着嘉敏在狂风暴雨中往城中飞奔而去,他要立刻找到吕太医,他要让嘉敏和孩子好好地活过来!   暴雨如注,天地之间早已经是水茫茫的一片,曹仲玄驾一白马,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雨水中。   这时,通往别院的路上也停了一辆精巧马车,原来是薛九一路暗暗跟踪曹仲玄,到了京郊处,身边侍女黛烟道:“也不知曹公子到这荒郊野外做什么?娘娘跟了这半日,不辛苦么?”   “你懂什么?寺里的方丈说曹公子得空了就喜欢到这里来,肯定是为了画画儿。我今天就要给他一个惊喜!”   薛九正要叫住曹仲玄,却突然,目光被他怀中的一角浅碧色裙角吸引注。   他怀中的女子是谁?   暴雨路滑,曹仲玄驱马又极快, 林荫小道上本就湿滑难行,那马飞奔中骤然失蹄,竟从马路上摔下了山坡,薛九惊得捂住了胸口,冲出了雨帘,可接下来所看的一幕却让她整个人呆呆地伫立于雨帘中。   曹仲玄滚下了马时,竭力护着嘉敏,为防嘉敏摔倒在地,他竟不惜以自己肉身为垫,硬生生地摔在一段竹根上,那尖锐的竹插在他背上,他竟是丝毫也不觉得痛。   他从地上爬起,将嘉敏紧紧拥在怀中,想要为她遮挡一点点雨水,他轻轻抚着嘉敏苍白的脸,声音发颤却又极为温柔地说道:“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你出事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了。嘉敏,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你要挺住!你千万要挺住!”   他挣扎着站起,牵了那匹失蹄的马,风驰电掣一般地奔入茫茫的雨海中。   大雨无情地冲刷着的林间枝叶,也无情地从薛九的脸上冲刷而下,她躲在大树干后,像是被世间遗忘的小丑,呆呆愣愣、不声不响。   只是,她面上的饱满憨玩之气已乍然消失不见,她眼中的天真灵活之光也骤然黯然无华,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挫败,是无望的痛苦。   她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可纵然闭上了眼,她眼前浮现的仍然是刚刚的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唤醒了她的梦,一遍有一遍地击碎了她所有的希冀,那是所有有关曹仲玄的梦想和希冀,可此时此刻,已经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可怜她一厢情愿,可怜她到如今才算明白,曹仲玄不是冷酷无情,是他的情、他的心都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   原来,国后没有死!   ☆、第六十五章 狼与狈(2)   侍婢黛烟匆忙撑开了雨伞,大为惊诧:“姑娘,你……你怎么了?”   薛九幽幽冷笑:“我已经死了。”   黛烟听得汗毛倒竖,“姑娘你在说什么,你明明好好地……这林中冷阴阴的,姑娘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薛九的泪水无声滑落:“是啊!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如果没看到该有多好,这样我就永远在自己的梦中不会醒了,这样我就会自以为是地快乐过一生了。”她的唇角幽幽牵扯一个勉强的笑意,极哀怜极伤感。   黛烟惴惴地望着她,小声地说道:“姑娘别这个样子,我有些害怕。”   薛九转头对她疲惫道:“走吧。”   ……   嘉敏只觉得自己做了好悠长好悠长的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误入桃花源,寻芳不得,又突然坠入了云天雾际中,渺渺不知何往,最后陷入了棉花般的花海,觉得馨香又温暖。   她悠悠醒转,眼前朦胧虚迷,终于渐渐看清了容颜,是额头包扎着止伤带的元英。   元英见嘉敏醒来,大喜:“娘子的气色好了很多,奴婢就知道娘子马上会醒的。”   嘉敏揉了揉眉心:“那一日暴雨时我正在小憩,后来房梁坍塌,后来……后来……”她的柳叶眉紧蹙,着实已想不起之后又发生过什么事。   元英笑道:“那一天当真是可怕,后来幸得曹仲玄相助,冒雨将娘娘送往吕太医那里,又得吕太医及时诊疗,好在现在全无大碍。”   嘉敏下意识得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元英忍不住噗嗤一声:“娘子放心,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娘子腹中的这位小皇子可是很健康茁壮呢!”   嘉敏舒畅一笑,心中舒仪,又想起了曹中玄:“那……曹公子现在如何?”   “曹公子身上有些皮外之伤,此时已经回金陵城,说是等娘子好些了再来陪娘子下棋的。”元英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哎呀,都差点忘记告诉娘子了,娘子还不快瞧瞧是谁来了?”   元英说罢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将嘉敏醒来的消息告诉了一直在偏殿绣花的薛九,薛九一听,忙走入了嘉敏的香阁中。   嘉敏乍然见到薛九,又惊又喜,“薛九……”   薛九坐在嘉敏床侧,笑盈盈道“好大的喜事!奴婢若不来,竟还不知道娘娘还活在世上!”   嘉敏腼腆地低下了头,以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半羞含涩道:“我何尝不想让这个好消息告知你,只是我对宫中生活已存厌倦,只等孩儿降临之后再做打算。”   薛九嗔道:“娘娘,奴婢好高兴你还活着,这几个月奴婢十分悲伤,以为娘娘……罢了,好在是虚惊一场,娘娘如今怀了龙胎,该即刻禀于国主,重新置娘娘于中宫中,精细调理才好。”   嘉敏摇了摇头:“不可以的。”她凝睼着薛九,心灰意冷,“我好不容易才有此时的安宁静谧,又如何想去宫中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回宫之后还望莫要惊动诸人,免得一切都乱了。”   “可是国主他不知道……”   “等到孩子降临了,再让他得知亦不迟。”   薛九见拗不过她,也只得叹道:“娘娘总有打算,也罢,中途惊动他人,来来去去奔波辗转,势必又会让娘娘辛苦劳累,反而不利养胎。”她微微笑道:“娘娘好好将息,奴婢会常来看望娘娘的,只愿娘娘一切平安。”   如此又闲话一番,论及宫中情形,薛九数言寥寥,嘉敏也是意趣闲闲,国主的颓废、窅妃的得势,政局的危殆总像是笼罩在空中的连绵乌云,让人低迷,无情无绪。   终究是别离时,薛九从别院中告辞,离开那长瀑竹林中隐蔽的别院,车马行到岔路口时候,却停了下来,侍婢黛烟问道:“姑娘,还回宫么?”   薛九仰望雨后初霁的天空,心绪迷茫,淡淡道:“国主本已在出宫宫女的花笺上勾了我的名字,曾何几时,我也是如雀儿般期待出宫的那一天。只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却从未像如此迷惘空虚,我心心念念的他已经从我的心里面死了,我出宫还能依赖谁?何处又是我的归属?”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放下了车中的绣帘,叹一声道:“走吧。”   “走去哪里?”   “回宫。”   ……   窅妃新得了一批御赐之物,其中一双小巧的金莲鞋,以金丝缀成,其上又饰有来自异邦上献的各色宝石,尤以南洋盈盈碧绿的夜明珠尤为夺目,映照得殿阁中莹莹生辉,光华耀眼。   裴嫔端凝着那一双价值连城的舞鞋,啧啧赞叹:“这一颗夜明珠已是无价之宝,偏也巧了,还有一颗珠宝与之一模一样,色泽成分都是相差无几。”   窅妃问道:“与当年国主赠与国后的那一双金缕鞋相比,则如何?”   裴嫔嗤地一声冷笑:“国后的那一双金缕鞋?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哪里能与娘娘这双金莲鞋相提并论呢?说来说去,还是国主最疼惜娘娘。也只有国主才能在娘娘的诞辰上送上如此大的手笔。”   一番话说得的窅妃心情大好,指着那一箱箱的珍珠宝贝,“这些你只要看得上眼的,挑几样也好戴戴,也好配得上你这一张俏脸儿!”   裴嫔喜上眉梢,笑颜逐开道:“谢娘娘赏赐!”   正说着,外面突有小宫女禀报:“教坊舞娘求见。”   窅妃和裴嫔都感到诧异,裴嫔细眉拧起,厌弃道:“薛九?她来做什么?”   窅妃唇角勾起,“正因为从不相往的人来了,才大有来头。传!”   薛九进来后,裴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九,冷言讥诮道:“你这身的派头,也不像是给娘娘庆贺芳诞的。”   薛九道:“奴婢自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娘娘做礼物,这也是娘娘今日最惦记上心的礼物。”   窅妃饶挑了挑飞扬的长眉:“哦?不妨让本宫见识见识,看看是什么玩意能胜过国主赠与本宫的东海夜明珠?”   薛九面带一丝淡淡的笑意:“奴婢刚从京郊的秣陵别野回来。”   窅妃懒懒地靠在软塌上,搅动燕窝,红艳艳口唇轻轻地啜饮了一口,挑动眼角,颇为漫不经心地说道:“哦,你也知道国后没死了吧?”   “是,如果奴婢没猜错的话,娘娘早就知道。”   “本宫当然知道。国后得知是国主毒杀了林仁肇,想来她已是生不如死吧?听说她病怏怏的,离死不远了?”   薛九摇头道:“非也!国后气色红润康健,而且,她腹中已怀有龙胎。”   窅妃大惊,手中的银匙跌落在地,她乍然起身,喝问薛九道:“你说什么?她怀有龙胎!”   “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监视。”   裴嫔尖酸问道:“本宫就不懂了。你与窅妃娘娘毫无结交,为何突然将这个消息告知娘娘?”   薛九冷冷道:“因为奴婢知道窅妃娘娘不会放过国后和她腹中的龙胎。”   窅妃微微一笑,红唇烈烈如焰,她轻轻地拨弄着手上一串玛瑙珠子,“不错,本宫的确不会放过她和她腹中的龙胎。可是,你呢?”窅妃走近薛九,以尖锐的红指甲轻轻划过薛九的圆脸,幽幽道,“你虽一介女官,但向来与国后姐妹相称,为何会帮着本宫残害国后?除非,你故意放出这个消息,来坐实本宫害国后之名!”   薛九反问道:“难道窅妃娘娘没有听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朋友?”   “不错!好花不常有,更何况是人之情伦?奴婢与国后情分非比寻常,可那是在从前;从今以后,她就是与我薛九不共戴天的仇敌!”   窅妃眯着细长深邃的眼,似信非信:“国后与你何时、有什么深仇?”   裴嫔娇笑一声,“能有什么仇?女人之间的仇,总归是因为男人。”   窅妃道:“如此,本宫也就不再过问你与国后的深仇大恨从何而来,本宫权当信你一回。只是这害人的事情,还得要依赖你去做成。你若是做成了,本宫就看得起你;你若是做不成,本宫可就真当你是颗废棋。”   薛九在情路重挫之下,心中又痛又恨,回宫路上,一想到曹仲玄的对她的冷,对国后的宠爱和在乎,便犹如噩梦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她,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她的性情大变。   今日本来只是想给窅妃带来消息,至于窅妃如何去害国后,她本不想插手,可如今的情形已让她骑虎难下,她肩头微微一凛,抬起眼眸,有些仓惶地躲避窅妃灼灼如毒蝎的目光。   窅妃的面上带着洞察一切的笑意:“怎么?不敢了?”   薛九垂首不语,心湖翻天覆地激荡着波涛,她明白,窅妃是想让她亲手害死国后和她腹中孩子。   是啊,国后死了,她的情敌就不再了,她心爱的男子就会永远地属于自己了。   想到此,她心下一横,蓦然抬头,目光坚定,杀气逼人:“有何不敢!”   窅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冲身侧的菁芜点了点头,菁芜从寝阁里间取了一个青黑色、布满灰尘的小瓶,递给了薛九,阴恻恻地笑道:“这小瓶虽是置弃了多年未用,可是时间越久,药效越强。若是给孕妇喝了,无论那孕妇是孕育了几个月的胎儿,都能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能一尸两命!”   薛九的身子猛然一震,在窅妃阴毒狠辣目光的逼迫下,双手颤抖而迟疑地接过那个青黑色的小瓶。   ……   薛九再次来到秣陵山别野时,看见曹仲玄一边喝酒,一边正在溪边的岩石上画着的瀑布流水,薛九五味陈杂,跳上了石头。   曹仲玄扭头见是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的?”   薛九却不说话,只是凄迷、炯炯却又极为不甘地望着他,这让曹仲玄很是不自在,别过了头,轻咳数声道:“姑娘出宫了吗?”   薛九深情注目于他,幽幽问道:“我出宫后嫁给你,可好?”   曹仲玄呛了一大口酒:“姑娘的终身大事,可不要随意玩笑。”   “公子,难道到现在你还看不懂我的心吗?”薛九几欲泫然而涕,她是委屈到了骨子里,可是她还没有绝望,只要曹仲玄肯给予她一点点希望,她都会拼命地抓住这一点点希冀之光,不再加害嘉敏。   曹仲玄无奈地掷下画笔,饮了一大口酒,叹道:“姑娘的心,我懂,可是我只能让姑娘失望了,我并不是值得姑娘托付的那个人。”   薛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滴坠落,晶莹如珠,落在了唇角畔,是那么的咸涩。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有几分情意,只要能留在你的身边,只要与你日夜相伴,那就是我此生以来最大的幸福、最大的意义,我不要你这么狠心,这么狠心地将我推到一边。”薛九情难自禁,从曹仲玄的身后紧紧地将他拥住,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揉进他的身躯中。   曹仲玄掰开了薛九,将她轻轻推开,说出口的唯有冷冷淡淡的三个字:“对不起。”说罢,拿起画板,欲要匆匆离开。   薛九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曹仲玄背对着她,沉沉道:“我心已有所属。”   薛九的心都已经碎了,痛苦地问道:“是国后,对不对?”   曹仲玄的身子猛然一震,一刹那之间已然失语,对于这个他挚爱一生、并默默呵护的女人,他却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语才能形容自己对她的爱。   薛九痛苦地近乎哀求道:“放弃她好不好,她是国主的女人,怀有国主的孩子,她这一生到死都烙上了国主的印记。你和她没有结果的,放弃她好不好?”   曹仲玄闭了眼,声音沉郁,却无比坚定:“哪怕我和她没有结果,我也不会放弃她。这就是我的宿命,没有更改的轨迹。”   薛九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巨石上,那是一种比死都可怕的绝望,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听得自己低低饮泣的声音:“那我呢?我呢?我又何曾想过要放弃你?”   ☆、第六十五章 狼与狈(3)   心被狠狠地戳伤了,就再也没有愈合的能力,薛九听不到自己血滴的声音,抚慰她受伤心灵的只有溪瀑的淙淙水声,以及林间聒噪的鸟儿鸣声,她精疲力尽地站起来,也几乎在同时,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怜悯之意都已然被滔滔不绝的恨意所代替。   薛九来到嘉敏的闺阁之房时,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嘉敏正问询吕太医安胎之事,见到薛九的模样,倒是有些惊讶,她忙让元英给薛九端茶递水,关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睛就这么红?”   薛九勉强地笑了笑:“没事的,来的时候贪看路上风景,不小心就让眼睛迷了沙子。”   嘉敏道:“路上风尘大,劳顿了你。”   薛九道:“娘娘身怀龙胎,这才是最顶要的事,奴婢在宫中思念娘娘,实在是煎熬难耐,这会子看到娘娘母子安好,心中才定定的。”   听得薛九的这番话,嘉敏感动之至,“总是你这样惦记着我,也让这里的日子不再孤清寂寥。”   薛九笑了一笑,从侍婢手中取过一叠果脯点心,笑道:“娘娘也知道奴婢最馋嘴最爱玩闹的性子,旁的给你带不了什么,这些果子点心都是奴婢亲手做的,在吃上一两颗,酸甜沁心。”   嘉敏揭开了食盒,果然一阵花果香气袭来,食盒中翠的碧绿经营,红的鲜妍如桃,黄的澄澄溢金,嘉敏取了一颗翠色果干,她身边的吕太医适时问道:“娘娘,宫里来的东西,还请卑职验毒。”   嘉敏道:“不必了,这是薛妹妹的心意,怎会不在饮食果脯上用心?”她将那片果干放在口中吃了,赞道:“薛妹妹的手艺更精进了,这果干酸酸甜甜,多一份酸便是涩了,多一份甜又是腻了,偏偏这果脯的味道恰如其分,滋味刚刚好。”   薛九的唇角含着淡淡的笑容,低头饮了手中那一杯茶盏。   ……   嘉敏略觉不适是在那一天夜半时分,这一晚极其平常,山麓静谧如跌入了沉沉的黑渊中,只有偶尔有枭鸟发出的嘎嘎粗粝声响,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分外惊心。   她是在窒闷的午夜惊醒,腹部一阵又一阵的绞痛如浪一次次席卷,痛得她打翻了竹枕,元英惊醒,点亮灯烛一看,惊得讶然失声:“娘……娘子……血……,床上都是血……”   嘉敏痛得说不出话,浑身都是涔涔冷汗,她紧紧揪住锦被,一双红彤彤的眼瞪大了望着元英。   元英有些心慌,强自镇定道:“娘子,你别怕,你撑一撑……奴婢这就去找吕太医来。”   嘉敏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地极为费力道:“来不……及了,去找稳婆……”   元英紧紧握住嘉敏的手,拼命地点头:“奴婢知道了。”   元英让府中奴婢去找稳婆,又想了想,旋风一般出了门,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曹仲玄在一声瘆人的枭鸣声中惊醒,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门被拍得山响,一开门,元英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娘子……娘子就要生了!”   曹仲玄大惊:“娘娘还有三个月才生产,怎么就……”   元英急道:“娘娘腹部疼……”   曹仲玄没头没脑地就往外冲去,一面又派侍童骏驰快马加鞭去请吕太医过来。   等到他来到别野时,嘉敏已经痛得死去活来。   曹仲玄守在外面,心急如焚,搓手徘徊,可又帮不上一点忙。   元英问稳婆:“你以前给很多女人接过孩子,我家娘子这情形如何?”   稳婆擦了擦额上的汗,声音也有些发颤:“娘子这情形的确有些可怕,我从未遇见过疼得像娘子这么厉害的,不过我尽力就是。”   房中灯烛大亮,下人们的脚步声杂沓不歇,热水和毛巾一片片地往里递送,可送出来的却是带着血腥的水,嘉敏压抑的痛呼声一声声宛如锋利的刀片,割着曹仲玄的心,他恨不能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给予嘉敏,祈祷到上苍对嘉敏怜惜一些、再怜惜一些……   在一声声极为挣扎的痛呼声后,一切又骤然归于寂静,曹仲玄的心跳都快要停了,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极为忐忑地来到门边,元英呆呆愣愣地抱着一个襁褓从里间走了出来,神色哀痛。   曹仲玄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颤抖地揭开襁褓,那里面是一个鲜血淋淋的小婴儿,紧紧蜷缩着的身子,身量已成,却小得可怜。   曹仲玄一喜:“是个小公主。”   元英难过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曹仲玄乍然明了,那是个小公主,可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公主。   她是个死胎。   一阵痛袭遍曹仲玄的周身,他紧紧握住手心,指甲几乎嵌入了掌心肉皮中,他沉住气问道:“娘子如何?”   元英尚且还来不及到回答,里面冲出来满手是血的稳婆,她神色惊慌,没头没脸地就往外冲:“不好了,不好了,娘子不好了!”   曹仲玄抓住稳婆的手腕,喝问道:“娘子到底怎么样了?!”   稳婆连着摆手,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娘子快没气了,娘子的脸色太好,我救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曹仲玄只觉得鲜血涌上脑门,不顾一切地就要进去,就在此时,荆门边突然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声,骏驰和吕医已经匆匆赶到。   曹仲玄已顾不上许多,与吕医一起进了嘉敏寝阁,吕太医见国后昏迷过去,气若游丝,吓了一大跳,忙取出药箱中的扎针,对国后施以针灸。   时辰在一点点地流逝,房中的血腥气在渐渐地弥漫,曹仲玄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的气息急促,嘉敏就不会醒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用了很长很长的时光,终于,嘉敏长嘘了一口气,吕医又喂了国后药丹,曹仲玄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吕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娘娘适才太险了!若是我来迟了一步,或者是我的医术差了一些,娘娘现在……”想起刚才惊魂摄魄的一幕,吕太医仍有些害怕,长吁一口气道:“好在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时刻,只要娘娘能熬过今晚,即可无忧。”   这一晚注定在不平静中渡过,曹仲玄陪坐在嘉敏身侧,一夜未合眼,他紧握着嘉敏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以及冰凉几乎没有温度的体温,他熬红了双眼,亲亲吻着嘉敏的手,柔声而沉定地喃喃道:“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放心呢,还有我在……上天一定会庇佑你的……”   隐晦暗沉的乌云渐渐散开,一轮淡淡的圆月挣脱层层重云的束缚,洒下了淡淡的清辉,夜风起,一缕缕吹散了血气,林中啼鸣的枭鸟也停止了聒噪。   暗夜的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终于,听得了一声近处的鸡鸣,天光已经渐渐发白,黑夜终将散去,而曙光将笼罩一切。   曹仲玄将嘉敏的手握得更紧,他以脸的余热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柔情满溢:“嘉敏,你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如果你相安无事,我宁愿以我的残生来换你的余生!”   鸡鸣三次,山峦之际的朝霞渐渐由绯红变得金灿,当一轮朝日从天际边徐徐升起的时候,嘉敏冰凉透骨的手终于有了温度。   曹仲玄大喜,几乎狂奔而出,嘶哑的嗓子道:“你没事了!你没事了!”   元英喜极而泣,吕太医已经备好了药汤,让元英服侍国后喝下去。吕太医感慨万千道:“娘娘是好人,幸得老天不弃。”   曹仲玄焦心了整整一夜,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极为憔悴,他忐忑问道:“娘子什么时候能醒?”   吕医叹道:“娘娘元气大伤,需要大补气血,何时能醒也要看她造化了,若是在药膳中能添加大量桑椹和虫草,将对娘娘的凤体大有裨益。”   元英沉吟道:“这新鲜的桑椹容易获得,可这虫草本就是极为难得的御制之物,这些年宫中府库年年亏空,也不知道宫中还有没有?”   吕太医道:“应该还有,微臣可去太医院查看一番,去取了虫草、人参等上好滋补之物,最好是能取到十全十补得药材!只是,来往途中,恐怕还需要时日。”   曹仲玄点头道:“那就有劳吕兄,这桑椹倒是山中常见,我去先去摘了!”   ……   山中瘴气萦绕,曹仲玄在山中采摘桑椹,累了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一日时光,已经采了一背篓桑椹,突然,脚下一滑,脚踝上一阵刺痛,竟是一条花斑纹路的毒蛇咬到了他的小腿胫。   曹仲玄意识混沌,无力地滚落了下去。   与他一起上山的骏驰见此大惊,心急不已,忙扶他回去。   ……   嘉敏在第三日的清晨,终于悠悠醒来。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抬手,可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窗外阳光灼热刺眼,百鸟欢歌,可嘉敏却觉得轻飘飘地,空落落地。   她突然想起来,孩子,孩子……她骤然清醒,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嘶哑着声音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起床太急,身子又太虚弱,她骤然栽倒在地,小腹又传来一阵阵剧痛,元英听得动静,又喜又痛,欢喜的是国后终于醒过来了,痛的是国后此情此样,直让人心碎。   元英将嘉敏重新扶上了床,双手合十祈祷道:“谢天谢地,娘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总算是醒了!娘子身子孱弱,又怎能经得起这样大的折腾?”   嘉敏紧紧抓住了元英的手,目光定定而执着地问道:“我的孩子呢?”   元英伤感地别过了头,将眼底中的两滴泪水抹掉,回过头依旧笑道:“小公主正在偏房里安然睡觉呢!有乳母哄着,娘子尽管放心就好。”   嘉敏面色微有解颐,松开抓住元英的手,苍白的唇角边勾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是个小公主?抱来让我看一看。”   元英替国后掖好被角,心中泛起一阵阵心酸怜悯,面上却带着和悦的笑意,“娘子难道不知道吗?早产的婴儿尤为稚嫩,娘子凤体有恙,是碰不得小公主的,还是等娘子早早地将身子调息好了,再去逗小公主。”   嘉敏有些惴惴地问道:“身子不好,当真不能碰小公主吗?”   “那是当然,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小公主,那可就不好了。”   嘉敏将心中的冲动一点点地压了下去,一面又希望自己恨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她不甘心道:“我就远远地、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元英只得又找借口搪塞过去:“小公主刚刚喝完奶,这会子才睡着。娘子还是好好地把这汤喝了,再稳稳地休憩几天,到时候再亲再抱小公主,岂不是更好?”   嘉敏依言喝了汤粥,又吃了好些清淡小菜,就连苦涩的药汤,她也喝得残渣不剩。她多希望自己快快好起来,可以去尽情地拥抱这灿烂夏日的阳光,去聆听山峦中小鸟的鸣唱。   喝了药之后,嘉敏又迷迷蒙蒙地睡去,她的身子太虚弱了,早产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气血,而大悲大喜又极损她的气力。   唯有安卧于枕,才能让她卸下所有的重负。   嘉敏再次醒来时,月光如钩,夜阑如静,唯有寝阁中的一点红烛吐着昏黄的光亮。她的头仍有些钝重,可已经不再那么难受了。   小公主,小公主在哪里?   嘉敏不顾元英的嘱托,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起床去看望她的小公主,她只身着一件茜色的寝衣,跌跌撞撞地奔向外面,拨开了挂落上的帘幕,可偏殿里寂静无声,只有月光透过窗格,清冷冷地泻在地上,哪里有小公主的身影?   嘉敏愣了愣,将一层层地帘幕拨开,可是,还是没有。   “小公主,我的小公主,你在哪里?”嘉敏焦急地在房中四处寻觅,从这一间房有跑到另一间房,从花廊穿过了庭院,可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她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疼,她不是在做梦,可是,她的小公主到底在哪里?   国后夜半的异样惊动了别院中所有的人,别院灯烛大亮,下人们都出来拦住了,劝她回房好好休息,可是嘉敏只是执迷地追问小公主在哪里。   下人们默默垂首,不敢言语。国后推开他们,执意要去寻觅小公主。   元英知道瞒不住国后,心中极为酸涩,大恸不已,拉住了嘉敏的手,劝道:“娘子,别去找了。”   嘉敏几近发疯,心焦如焚道:“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们将小公主都藏到哪里去了?我要我的孩子!”   元英死死地咬住了唇角,眼中拼命忍住的泪水还是一滴又一滴地流淌了下来,在苍冷的月光中泛着黯然阴郁的光泽。   嘉敏见了她的泪水,心中骤然一缩,突然其来的痛让她猝不及防,她呆立了良久,踉跄了数步,才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轻轻问道:“小公主她……元英,告诉我最坏的结果,告诉我!”   元英忍了忍,这才说道:“小公主她与娘子缘分浅薄,还来不及睁眼,就已经去世了。”   ☆、第六十六章 风满楼(1)   嘉敏孱弱之至,听了元英告知小公主已夭的话后,如五雷轰顶,她腿一软,就已经倒了下去。   元英扶住她,劝道:“娘子还年轻,失去了小公主又算得了什么?以后的日子总归是长远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娘子千万莫要灰心丧气!”   嘉敏只觉得痛锥心刺骨,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唯有那尖锐的刺痛让她无处可躲,只能以她脆弱的肉身生生承住。她觉得自己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殆尽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的孩子!”   这凄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麓中,震得一群群飞鼠从林中扑簌簌地飞起。   ……   嘉敏心如枯槁,眼中空洞洞地凝望着房中的某一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元英给她喂一口汤,她便喝上一口,元英让她卧着,她便卧着,她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有眼泪一直不住地淌着。   有时候听到别野外传来鸟儿的婉转鸣声和溪瀑的涧鸣声,她会突然坐起,静静地听了好半晌,露出憧憬的笑意:“真好听,若是我的小公主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这些声音,我会给她织好多美丽的衣服,给她扎最可爱的发髻,会给她读诗听,教她琴棋书画,与她一起玩耍……”   元英酸楚道:“娘子快别说了,娘子可千万别再惦记这件事,越惦记越跨不去这道槛。”   嘉敏轻缓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孕育一个小小生命的惊喜与希冀,是她给了我生命的光亮,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可是突然之间,这一切眨眼又消失了。就好像一个美丽缤纷的泡泡,风一吹,又没了。你不明白,你不懂那种突然的落差。”   元英言语中已有些哽咽:“奴婢跟随娘子这么多年,奴婢当然懂娘子,这些年,娘子所受的苦难还不少吗?可是每一次,都是娘子的坚韧和意志让娘子一次次地站了出来,这一次也不过是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娘子一定会挺过来的。”   嘉敏笑意颓丧,无力道:“元英,你下去吧,我很累,累极了。”   元英见国后倦怠慵懒,心中轻叹一气,拉下了帘钩,轻轻退了下去。   嘉敏未曾合眼,任覆在身上的锦衾滑落,她睁着眼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听一朵花瓣轻轻坠在地上,听昆虫的斗殴声,听燕子划过天空的声音……   她就这样仰卧在床上呆呆地听着,一直到黄昏日落、夜幕降临,一直到下人们都退下休憩,一直到深深沉寂的三更时分,万籁复又静谧无息。   她赤足走下床,推开了门,在暗沉沉地夜色中走了出去,她痴痴惘惘,一直走到别野不远处的峭壁边,峭壁底下深不见底,唯有来自崖底的冷风吹得她的衣裙蓬蓬散开,将她的长发寥寥吹起。   这一生,就这样仓惶退场。   她闭了眼,就在她要往下坠落的一刹那,元英从背后死死抱住她,将她拖了回来。   元英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大声道:“娘子就这样忍心抛弃奴婢吗?娘子就这么忍心让关爱娘子的人痛苦一生吗?”   嘉敏凄然道:“关爱?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关爱我?我终究是来去无牵挂,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地走罢了。”   元英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好,娘子若是不想活了,奴婢也不会独活!只是请娘子跟着奴婢去一个地方,这之后,无论娘子惜命还是轻命,奴婢就再也不阻拦娘子。”   说罢,元英带国后到了一处冰冷不见光的地窖中,嘉敏看到曹仲玄正闭目躺在木桶里,木桶中装满了冰块,而曹仲玄嘴唇青紫,眼周发黑,周身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   嘉敏极为诧异:“曹公子?曹公子这是怎么了?”   “曹公子中了火蛇毒,他是为娘子而中毒的。”   “为了我?”   “娘子早产,命在旦夕,是曹公子苦苦守护了娘子一夜,为娘子祈祷了一夜,娘子熬过了那一晚之后,曹公子喜极若狂,可若是要让娘子身子康复,还需要很多药草。曹公子上山采药,被火蛇咬了。”   嘉敏望着纹丝不动的曹仲玄,轻轻触及他手上的肌肤,滚烫如炙。   元英说道:“曹公子 的毒,只能用寒冰慢慢缓解,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全都看天意。”   嘉敏心中大恸。   元英道:“娘子,哪怕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公子都会拼尽全部,甚至以性命来换取奇迹。可是娘子自己却一点也不珍惜,如果曹公子知道娘子这么作践自己,又不知该有多心痛呢?”   嘉敏无言,泪水已长流千行,她呐呐道:“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样好……”   元英也伤感,轻轻拍着嘉敏的肩膀:“娘子若是难过,就放声大哭吧。哭过了就没事了。”   嘉敏哽咽痛哭,将她心中憋屈已久的痛苦、辛酸以及脆弱全都哭了出来,元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嘉敏附在元英的肩头哭泣,哭了很久很久。   这一哭,倒是好了。   ……   澄心堂,夜晚。   国主正批阅着折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嚣聒噪声。   国主头也不抬,问姚海:“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姚海在外间查看一番,神色有些惊慌:“禀官家,外面有刺客!”   “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是太医院的。”   “太医院?”国主掷了笔,神色凝重,“传来!”   片刻之后,即刻有侍卫押了“刺客”入殿。   国主令道:“抬起头来!”   国主见到他,有些惊讶:“你不是常在国后跟前伺候的吕太医么?为何会被当做刺客?”   一侍卫禀道:“回禀官家,吕太医在太医院外鬼鬼祟祟,卑职等将他当做了刺客缉拿。”   姚海问道:“此刻不是吕太医当值的时间,吕太医这是……”   吕太医神情不太自然,将手中的食盒往袖中笼了笼。   姚海夺了他手中的食盒,打开盒盖,一股奇异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姚海大惊:“这是十全十补汤,用的都是顶好的药材,吕太医这难不成是要偷了太医院的药拿去卖?”   吕太医双手扑地,惶恐道:“微臣……微臣绝对不敢……”   国主淡声道:“这十全十补汤是宫中有孕嫔妃才得以喝的御汤,你只需从实招来,你偷了这些东西用作何处?”   吕太医心慌意乱,吞吞吐吐:“微臣……微臣……”   国主道:“若是不说也可,朕治你偷盗大罪,即刻押往大理狱,交有司审理!”   “官家……”吕太医重重稽首,心中哀叹一声,国后娘娘,只有对不住你了,如果你得不到这些汤药补给,身子又怎会康复,不如回宫,饮食周全……   心思一徘徊,就郑重稽首道:“微臣……微臣是拿了给国后娘娘滋补身体。”   一语惊得国主如罹雷击,手中的奏折散落得遍地都是。   “你说什么?国后她……”   “微臣不敢妄言,国后娘娘她……她好好地……她实则居住在秣陵周府上。”   国主遽然起身,这个消息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怔了怔,指着吕太医道:“你快跟朕说说,国后她怎么样……”   吕太医只得如实相告,将国后娘娘如何从失火的宫中逃走,如何避居在故居修养,又如何发现怀有龙胎,如何不幸小月等等一一告知。   国主听得悲怆落泪,连夜让姚海置备车轿,出宫迎嘉敏入宫。   一眨眼,时光如梭流逝,当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变成了四处流窜的飞萤,当荷塘里娉婷的都是菡萏,初夏的流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飞逝了。   清晨有些瑟瑟,小径上的一丛丛辛夷话已经落尽,那篱笆上的朝颜花依旧迎风绽开。   嘉敏梳洗后,静心烹茶,元英突然装了进来,结结巴巴道:“来了……来了……”   “谁来了?”   “朕若是不来,国后是打算永远瞒着朕,永远不回宫了么?”   话音未落,一袭华丽衣袍的袍角已闯入了嘉敏眼角的余光。   嘉敏的肩膀一抖,她以为这只是梦,可是转首的一刹那,在分明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的眸子几乎润湿。   他来了!这个她不想见到的人,竟然来接她回宫了。   他微服简行,短短数月不见,他的鬓角竟已添了无数白发,向来挺拔的身形如今也有些佝偻,他瘦了。   几多酸楚,一并涌上了嘉敏的心头,她久久凝视着国主的面容,半晌呐呐无言。   “对不起,朕来迟了。”国主走上前,执过了嘉敏枯瘦的手。   嘉敏的泪水几乎就要溢出,这个再也熟悉不过的男人,给她的痛与伤害深入骨髓,可她却忍住了泪水,倔强地缩起自己的手。   国主愣了愣,旋即苦笑道:“是朕多言了,你又怎会过得好呢?你在这里的一切,朕都知道了,对不起,朕没有好好照顾你。国后,跟朕回宫吧。”   嘉敏却是客气而疏离的神色:“臣妾病容,不堪面圣。”   “国后!”国主拉住嘉敏的薄薄衣袖。   “不知官家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别的事,请容妾身告退。”   “嘉敏,你就当真如此对朕冷淡么?”   “臣妾只想一个人,清心静修,望官家成全。”   “可你是国后,是朕的国后。只要朕在的一天,你就永远都是与朕并肩而立的国后。”   嘉敏萧冷疏地别过了头,落落不再言语。   是什么时候,主后情分已至如此生疏?   有布谷鸟一声啼唳,冲天而起,惊得柳枝簌簌地狂乱而动。   半晌,国主沉声命道:“伺候国后更衣,即刻入宫!”   身后一干宫女应道:“是。”   ……   嘉敏就这样入了宫,入宫后,迁入了瑶光殿,国主下令,瑶光殿整饬一新,朱漆如血,流光溢彩。   可是嘉敏的心,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这时,吕太医求见。   吕太医甫一进来就跪在殿中:“微臣给娘娘请罪……是微臣……告知了国主娘娘的一切。”   嘉敏疲惫道:“起来吧,本宫知道你是无可奈何,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是!”吕太医这才起身,呈了药汤,“娘娘小月,凤体虚弱,官家命微臣配好十全汤……”   正说着,内阁内突然传出一阵哗啦的声响,原是元英正在整理东西,不小心打翻了柜台。   元英歉意道:“娘娘,是奴婢不小心,奴婢这就收拾好。”   吕太医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问元英道:“好像是有什么药?”   元英道:“哪里有药呢,是一个交好的宫女给娘娘送的果脯果干之类的,娘娘还余下好些没吃完呢,这次回宫,又都带回来了。”她皱了皱眉,“只是好奇怪,这果脯放久了,怎么会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吕太医问道:“可否取一些果脯来?”   元英取了一些果干,吕太医取过放在鼻下嗅着,元英道:“薛九姑娘送了很多,只是娘娘怀胎时吃得腻了,还留有这些,时间放久了,如今也吃不得,只好丢掉了。”   吕太医的神色渐渐端凝肃然,席间气氛骤然变得诡异,嘉敏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道:“吕太医,难道这果脯有什么问题吗?”   吕太医摇了摇头道:“暂且还瞧不出什么,不过这气味与昭惠后所用药的药罐是同一种气味。”   嘉敏奇怪道:“姐姐的药罐……”   吕太医解释道:“微臣早些年管瑶光殿中昭惠后的煮药之事。也当真是奇怪,那药罐的药味十年不退,竟弥久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起初,微臣还以为是药味,直到微臣刚刚嗅出这果脯中的气味,两者竟是一样!”   元英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问道:“也真是奇怪,娘娘腹中怀有小皇子,吃了这些果脯,就渐渐头晕了……”   说到此处,她神色一凛,问道:“该不会,那果脯里加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吧?”   ☆、第六十六章 风满楼(2)   嘉敏的心咯噔一下,和元英面面相觑。   吕太医也意识到什么,肃然道:“请容微臣持有这果脯,回去查证。”   嘉敏神色有些凝重,让吕太医速速回去查验。   一夜之后,吕太医再来拜见,此刻他满头大汗,神色极为惶恐:“禀娘娘,微臣翻遍医书,查出果脯和药罐中的确有一物的残留气味。”   “是什么?”   吕太医拭了试额头的汗:“女儿红。”   嘉敏已然意识到什么,问道:“这女儿红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本宫吃的果脯和姐姐煎药的药罐中都有它?”   吕太医这才沉缓道:“微臣出宫后请了异邦人士来辨识此味。查证这气味出自一种异域南邦极为常见的草,初用时,无色无味,但弥久可发出一股让人不悦的气味,南邦的人都用它来驱散蚁虫。但……”吕太医神色有异,难以往下说。   “继续说。”   吕太医只得:“所谓‘女儿红’,顾名思义,便是女儿见之便红,若是不慎服用,对人百害无利,可让人产生晕眩之症,孕妇尤忌。”   果然!果然如此!嘉敏跌坐在塌上,脸色难看至极,紧紧攒住了拳头。   元英恍然:“难怪娘娘在小产之前屡屡头晕耳鸣,莫非娘娘小产就是因为吃了这有‘女儿红’的果脯?”   吕太医眉头紧锁,陷入了往事的沉吟中:“微臣想起来了,昭惠后在诞下二皇子之前,也总有晕眩之症,生产时,也历经万险,自那之后,昭惠后娘娘的凤体一日不如一日, 终成了大症候,香消玉殒,二皇子也是天生带了毒性,才致身体孱弱,惊厥而亡!”   “娘娘与昭惠后病症如此相似,如此一来,昭惠后是深受‘女儿红’所害,娘娘也是重蹈覆辙!”   吕太医惭愧道:“可叹微臣与朝中太医全都不识得异域的药草,所以一直也未察觉到这种毒草。若不然,昭惠后与娘娘何必遭此大罪?都是微臣的不察之罪啊!”   嘉敏惘然地摇了摇头:“此事不能怪你,人若害我,你又如何能阻之?”   她缓缓起身,言语极冷极冷:“好毒的心思!同一种毒草,害了本宫的姐姐,又来害本宫的孩子!姐姐、仲宣,还有本宫那马上就要足月的孩子,她们死得好冤!更可悲的是,姐姐与仲宣死了十年,却无人为他们的孩子平冤!姐姐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宁?”   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铜漏声一点一滴,打破了死寂。   “这些年,本宫常常自责内疚,以为是我的过错,才让姐姐过早地离开人世。可是,直到现在,本宫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有一双毒辣至极的手将我们推到了悬崖上。谁?到底是谁?!是谁想要害死姐姐和本宫?”   元英凝眉道:“果脯是薛姑娘送来的,可是薛姑娘与娘娘一向交好,又与昭惠后无怨无仇,如何能下得了手?”   “你说得不错,本宫也不相信是薛九所做。能害得了姐姐,又能害得了我,这个人,十年里一直在皇宫里,既能接近姐姐,也能接近我。”   元英低头沉吟:“十年,宫中人来人去,那些嫔妃中留在国主身边有十年以上的,唯有……”她突然想起来,猛然抬头,目光如烈焰地灼灼注目着嘉敏,而嘉敏也想到了那个人,两人异口同声道:“窅娘!”   元英道:“在国主尚且是王爷时,窅娘就已经留在王府中,她可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嫔御!一定是她以这种慢性毒毒杀了昭惠后,又将此毒拌在了果脯中!”   嘉敏悲愤道:“果然还是她!果然是她!本宫怎么就能忘记她,这个女人,夺走了本宫的孩子,夺走了本宫的亲人,夺走了本宫的一切,本宫怎么就忘记那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   “娘娘……”吕太医见国后的眸中涌出狠戾之气,有些担忧地唤道。   嘉敏攒紧了拳头:“本宫要让窅娘祭奠我姐姐和孩子的魂灵!”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的小步声,片刻之后,门口已经多了两个倩丽的身影,正是黄保仪和薛九,黄保仪乍然见到嘉敏,惊喜非常,似不敢相信眼前的嘉敏,泫然欲涕:“国后娘娘。”   嘉敏亦是打翻了五味瓶,呐呐道:“薛妹妹,保仪。 ”   两人行礼如仪,嘉敏忙让他们的起身,保仪道:“从娘娘失踪那一日,臣妾就知道,娘娘一定还有回宫的一天,只是到昨日,才得知国主接你入宫。”   薛九也道:“是呀,回宫了就好。”   黄保仪道:“听薛妹妹说,娘娘诞下了麟儿?”   薛九亦笑道:“是啊,奴婢也有好长时日不曾去看望国后,竟错过了麟儿诞生之日。”   “只是……”保仪迫不及待地朝殿中四处张望,奇道,“怎么不见小皇子的身影,难不成国后娘娘还将他放在故居别院吗?”   嘉敏的笑颜渐渐凝涩,坐下只是低头拨弄解语花不语,殿中的气氛骤冷凝下来,也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春天特别冷,炉中的火烧得极旺,却还是止不冷浸浸地侵人骨髓。   保仪见嘉敏神色极为凄凉,也想到了那令人不安之事,唯有薛九的神情变幻莫定。   嘉敏轻叹了一声,低低道:“她是个小公主,可惜还未来得及睁眼看这个缤纷多姿的世界,就……”   保仪已经知道是什么,那期盼的喜悦也骤然落空,成为心底中刻骨铭心的失落和伤痛,可是她知道国后比她更痛,她握住了国后的手,轻声道:“什么都别说了,臣妾已经明白了,既然是小公主与娘娘未结下缘分,那就不必强求,来日方长,娘娘还有更大的福气在后头。”   嘉敏感激地凝睇着保仪,保仪的性子虽是清冷了些,即便是待她也总只是淡如水的情义,即便是宽慰她的言语,也只有寥寥落落的几句,可嘉敏明白,这就是千金难买的君子之交,保仪的一句话,总抵得上旁人的千言万语。   嘉敏转头看向薛九,薛九慌乱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捧起桌旁的茶盏喝了下去,茶有些烫,薛九的舌头被烫了,忙不跌地吐出茶水,那吐出的滚茶又漾在了她的手背上,烫得她叮铃一声阖上茶盖,如此一番忙乱,越加显得她的慌乱。   嘉敏目不转睛地看着薛九,问道:“薛妹妹,你送给本宫的那些果脯和点心真的很好吃。”   薛九心中如敲鼓一般,她极力稳了稳神色,颇为不自在道:“国后娘娘喜欢吃,奴婢再做一些就是了。”   “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里面错添了一些辅料?”   薛九面色灰败如土,讪讪道:“娘娘说的,奴婢怎么就不明白呢……”   嘉敏道:“薛妹妹,实不瞒你,本宫是在吃了你送的点心果脯之后,才至小产。太医查验,那点心里面添加了一味毒药‘女儿红’。”   薛九大惊,徒然无助地望着国后,极为惊恐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那些只是普通的点心,奴婢什么也没做,娘娘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嘉敏缓缓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薛九的脸上,薛九更加惊慌,踉跄跪在地上,冤屈地诉道:“娘娘,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娘娘待奴婢情深意切,奴婢亦视娘娘为贵人,奴婢怎会、怎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薛九的脸涨得通红,委屈的大圆眼中溢满了泪水,那又惊又怕、又怒又悲的神情,让人看了实在是不忍心。   保仪也有些恻恻,对嘉敏道:“九姑娘是个心无城府、粗枝大叶的性子,至于下毒那样阴损小招,与她的确是沾不上边。”   薛九抹了抹眼泪,又道:“奴婢行事的确是粗心了些,会不会是……”她沉吟了片刻,恍然大彻,“会不会是奴婢让黛烟去膳房取点心佐料时,被别人动了手脚?”   她身边的随侍宫女黛烟吓得磕头不迭:“奴婢想起来了,奴婢在御膳房的时候,曾经说起娘娘做这些点心是要送给国后的,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走漏了消息,以至于点心中被人下了毒?”   薛九一听,又急又气,一时羞愤,甩手就是掴了黛烟一个耳光,斥道:“平时就见你这张闲嘴零碎,如今惹出这样大的事,就是绞了你的舌头,让你在油锅里滚过也不足以偿命!”   黛烟头发凌乱,脸上肿起了五指鲜红的印子,她是吓得魂飞魄散,泣不成声了,她捣头如蒜,分不清是给国后磕头还是给薛九磕头,一个劲地哭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薛九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你这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求饶的?!大不了与我一起以死谢罪!”她揪住黛烟的头发,将她拖了出去。   嘉敏轻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九面红耳赤,激动地痛声道:“奴婢一时疏忽,酿成大错,以致娘娘遭人暗算,痛失爱女,奴婢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有何颜面面对国后娘娘?但求娘娘赐死,给个痛快!”   嘉敏轻叹一声,走下扶起了薛九,替她理去鬓边的碎发,“本宫就知道你从来都不知晓事情真相,原是我错怪你了,从一开始,本宫就不该怀疑你。”   薛九的情绪稍稍平抚,情悲意伤:“奴婢虽然不曾害过国后娘娘,可娘娘落胎也终因吃了我做的果脯点心,可怜那小小公主,终因奴婢……”   嘉敏摇了摇头,“不要再自责了,小公主不会怨恨你,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   薛九止住了抽噎,极为哀戚道:“娘娘虽然未怪罪于奴婢,但奴婢又如何能心安?请国后娘娘准予奴婢去牛头山的西佛堂,日日为小公主誊抄经书,念佛忏悔。”   保仪道:“可怜薛妹妹的一片诚心,只是……”她略略一沉吟,道,“娘娘中毒之事,左不过是窅妃那个贱人。”   嘉敏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咬碎银牙恨恨道:“她手沾染过那么多人的血,本宫一定让她付出血的代价!”   “娘娘可是想好了应对之计?”   嘉敏悠悠冷笑:“慌什么,一个一个地来。”   ……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嘉敏还腾不出手去对付窅娘,朝中又发生了些烦扰之事。   原来是潘佑自曹仲玄被国主毒杀之后,心灰意冷,因不满时政和朝中公卿,向国主七表不止,谏疏既多,已让国主心中生厌。   这一日,嘉敏在御园的雪月榭烹茶。   廊下转过一人,神色十分郁郁,此人正是潘佑,刚刚从澄心堂出来,见到国后,忙行礼。   嘉敏道:“大人为何愀然不乐?”   潘佑一时被问得怔住,嘉敏温言道:“潘大人若是不急,请喝茶。”   “既是国后娘娘盛情,臣却之不恭。”   两人隔帘而坐,茶汤浮起一层水汽,房中氤氲着令人回味绵长的茶香。   潘佑端坐,感慨万千:“国后娘娘的茶艺独绝天下,臣曾有幸得尝娘娘的‘愧颜茶’,今日又得以娘娘亲手调制的茶,实乃臣三生有幸,只是这茶香倒也古怪新奇,不知道是何茶?”   嘉敏点茶吗,说道:“是为‘君子茶’,潘大人中心耿直,坦坦荡荡,亦如这茶叶的舒展,茶味的清香。”   潘佑苦涩一笑,端起竹制的茶杯品茗一味,“承蒙国后娘娘看得起,臣不敢自诩君子,却从无做过愧对良心的事,只是,身为朝臣,却无一件裨益于国事民生,臣实在是自责啊!”   “潘大人是朝廷的唯一一股清流,若是潘大人如此菲薄,国主还能倚赖谁?仰仗谁?”   潘佑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当日娘娘亲临臣的私邸,让臣如拨云见日,时时自我警惕,以忠心侍主为毕生所求。可如今家国愔愔,如日将暮,臣虽然不才,又如何能与奸臣杂处?如何能侍亡国之主?!”   嘉敏听得心情灰暗,沉沉问道:“潘大人洞察秋明,言辞激励,国主向来是善听潘大人谏言的,难不成国主听不进潘大人的一言一语了么?”   潘佑摇头,痛心疾首道:“臣已上疏七次不止,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可是国主一意力庇奸邪,曲容谗伪,臣无能为力啊!”   嘉敏心头大震,颤声问道:“国主他……他竟是如此昏昧?”   说到痛心处,潘佑直击胸膛,涕泪横流:“自林将军英魂消逝,国主一天天听不进忠言,周围都被奸邪小人层层围困,臣如今已被奸臣公卿排挤,再不得亲近国主,臣报国无望……”   言罢,他撩起布衣前襟,跪地作揖,惊得嘉敏忙从湘帘中走出,“潘大人,你这又是做什么?”   潘佑不起,言辞恳恳:“臣知道,宫中内外,唯有娘娘才是最清若幽兰的人,臣亦知道,娘娘与国主伉俪情深,也只有娘娘的蕙质兰心才能让国主如沐春风,才能吹散他周边的团团阴霾!”   “潘大人的话,本宫实在是听不懂。”   “臣已经劝不动国主,还望娘娘能回宫劝说官家,让国主重回清明,若不然,我风雨飘摇的大唐崩在旦夕!”   嘉敏苦笑:“潘大人太高看本宫了,本宫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稳一国之本?”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古有贤妃敦促国君上朝理政,娘娘身为贤后,又如何不可为呢?”   嘉敏若有所思。   潘佑怆然而低低道:“若是国后娘娘能以一己之力,让百姓少受一些苦楚,让国主身边少一些奸佞小人,让亡国之恨不那么痛苦,臣再也无憾。臣告退。”   桌上的“君子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而刚刚喝茶的那个人却已经走远了。   没想到,第二日便传来潘佑自刭的消息。   ☆、第六十六章 风满楼(3)   潘佑自杀消息传出后,嘉敏闻言一震,“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保仪道:“潘大人向来嫉恶如仇,昨日向国主举荐李平李大人,谁知李大人与潘大人均为众人排挤诬告,国主听信众人谗言,将李大人收押大理狱,李大人冤屈不过,在狱中自缢而亡,潘大人得知之后,为证清白,在家忧愤自刭……”   嘉敏听得心乱如麻,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可是就这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摆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想不到昨日与潘大人相见,竟是诀别。   “潘大人为官一生,清正不阿,只可惜,国主一次次自毁长城……我……好失望。”   黄保仪道:“可叹潘大人慷慨风逸,却生不逢时。自此一别,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东去,也成全了他飒飒磊落之风。”   嘉敏转眸凝睇着黄宝仪,忧愤问道:“家国衰微,乱世之下,你与我如何能安于世?”   黄保仪的心隐隐作痛,“娘娘,你这是何意?”   嘉敏心中愁海无边无际,只可惜自己微小如沧海一粟,渺渺茫茫,又能如何挽救这危怠时局?   她心中忧忿,摊开了素琴,点一支灯烛,在静室中焚香默坐了良久。   沉吟许久,她才素手纤纤一拨,琴声铮铮流淌,曲调沉郁苍凉,一曲既罢,天已大亮,她以纤指止住那最后一根微微颤抖的琴弦,琴声戛然而止,而此时,她早已泪痕斑驳。   一缕晨风吹迷了她的眼,枯黄的树叶如蝶般落于她的掌心上,她起身眺望东方的一缕曙光,悠然道:“潘大人,林将军,你们若英魂有知,便知这是我送你们走的曲子,你们虽身灭,而盛名永未灭。本宫,一定会为你们斩除宫内外的败类!”   ……   窅妃端详铜镜中的自己,红唇烈焰,眼波流转如钩,新梳的流云髻高耸如云,更衬得她的妖艳妩媚,然而,她的面上笼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让她饰以脂粉的脸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   裴嫔陪坐在一侧,一边磕着瓜子仁儿,一边絮絮叨叨:“这还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呢,那个瘟神就已经回来了,真是败兴!”   窅妃不屑地冷叱,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那张保养得宜的俏脸如剥开的煮鸡蛋一样,光滑柔嫩,不现一点斑纹,这张虽非天仙般美丽的脸,却有着勾人摄魄的吸引力。   裴嫔又聒噪道:“她怎么还不死掉,如此不明不白地回宫,又身居宫中正位,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算个什么事儿?娘娘好不容易在宫中树立的威信,难道就这样白白地又没了么?”   窅妃已大为不悦,突然不耐烦地命令菁芜,“去将本宫的金莲鞋取来。”   菁芜取了光华耀目的金莲鞋,正要为窅妃穿上,偏裴嫔又数着金鞋上的珍珠:“一颗、两颗、三颗……八颗。以前嫔妾还惊叹这巧夺天工的金鞋,可昨儿看了国后娘娘手上的那串珠串,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国后娘娘的珍珠串也不知串了多少颗东海大珍珠,听说这次国后娘娘回宫,国主又赏了她数不清的……”   裴嫔尚未说完,只听得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右边脸颊顿时像是被浸在滚烫的油锅里一般疼,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鲜稠的血痕,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瞪大了眼珠子,“血……血……”   原是窅妃听得厌烦,顺手抄起那双鞋,狠狠地丢到了裴嫔的脸上,力道极重,金鞋在裴嫔的脸上划上了锐利的血痕。   窅妃恨道:“贱人,若是再多嘴,不撕烂你的嘴!”   裴嫔又惊又怕,抚着自己的脸,起身惴惴道:“嫔妾……嫔妾只是为娘娘打抱不平……那国后凭何夺走娘娘的一切……”   窅妃极为狂躁,喝道:“滚!”   裴嫔吓得身子一抖,几乎没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窅妃眼中落了她的身影,心烦意乱,喝道:“还不快滚?!”   裴嫔再也不敢吱声,捂住了自己的脸,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殿门口闪过一个宫女的身影,那宫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时踟蹰在殿外,不敢入内通报。   窅妃细眉一皱,呵斥道:“缩手缩脚地做什么?还不进来!”   那小宫女得令,这才战战兢兢地入殿堂禀道:“官家说了……官家说今夕……”   窅妃不耐烦,对镜自照,将簪子别在翘髻上,冷森森地蹙眉:“官家说什么了?若是你的话说不利索了,本宫会给你的舌头打个结,你说割了是喂鱼还是喂狗?”   小宫女吓得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就跪在地上,急道:“国主今夕想看会书,说娘娘今晚不用等着国主了。”   窅妃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紧紧攥着那一枚金簪子,直到手心被金簪扎出了血。菁芜看得触目惊心,用力夺走了窅妃手中的簪子,低低唤一声:“娘娘!”   窅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猩红的唇瓣触目惊心,“又是不用等了,又不用等了……他可知,今天是本宫的生辰,他可知,今夕本宫为他准备了百花独舞?”   菁芜讪讪道:“娘娘在铜镜前枯坐了半晌,既然国主不一定来了,娘娘还是卸妆了早些休息吧。”   “不!本宫不信!去年时,国主尚为本宫置办了生日筵席,本宫就不信他会忘了今夕这个重要的日子!国主一定会来!一定会来的!本宫要重新妆扮!”窅妃疯了般地夺回菁芜手中的金簪,插入高高的发髻中,又打翻了妆奁,手忙脚乱地挑些金光闪烁的首饰,胡乱插在头上。   此时天气仍是十分阴寒,到了夜晚更是冷得守夜的宫人瑟瑟颤抖,窅妃却褪尽了氅衣,只着单薄的羽衣裙,命人在殿前的水池中立起高高的金莲台,水中又有从温室移栽而来的碧荷。   她登上金莲台,飘旋回转,翩然起舞。   菁芜心急道:“娘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这天寒地冻的,娘娘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窅娘冷幽幽道:“本宫的心已经伤透了, 又何惧伤身?国主不是很喜欢看本宫的舞姿吗?他若不来,本宫就一直跳下去,跳上三天三夜,跳到天荒地老!”   菁芜急得跺脚:“娘娘,你可不能执意行事啊!”一面又速派宫女再去请国主。   主后正在澄心堂书房中对弈,嘉敏举一枚莹润白子,专注地凝视棋盘,略一沉吟,指尖已然落下了那枚棋子。   国主微微一怔,索性推开了棋局,扰乱了所有的棋子,笑道:“输了输了,朕又输了。”   嘉敏淡淡道,“这棋局尚未完,国主如何知道自己就输了。”   “国后运筹帷幄,一步胜,步步皆胜。”   嘉敏莞尔,就在此时,只听得外面有喧哗吵闹之声,是菁芜派来的小宫女被姚公公拦在了澄心堂外面,那小宫女哀哀道:“求公公让奴婢进去吧,窅妃娘娘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姚公公威吓道:“你若是吵嚷,惊动了里头的官家、娘娘,看你有几层皮可以揭的!”   那小宫女又求道:“事关窅妃娘娘生死之大事,还望公公通传一声。”   姚公公正要驱走小宫女,国主朗然道:“让她进来吧。”   小宫女慌里慌张地撞了进来,国主问她道:“你刚才说窅妃生死大事,可是什么生死大事啊?”   “窅妃娘娘她……她痴心等候官家,正在水池上起舞,说是官家一日不去,窅妃娘娘就跳一天的舞;三日不去,娘娘就跳三天的舞。”   国主漫不经心,“她若是如此喜欢跳舞,那就让她跳个尽兴吧。倒是你,咋咋呼呼,区区跳舞,竟说成生死之大事,你说,朕是该命人割了你的舌头,还是该罚你去懿陵洒扫呢?”   小宫女吓得周身一哆嗦,跪在地上有些磕巴:“奴婢不敢……只是如此天寒地冻,池水冷彻透骨,窅妃娘娘身着薄裙,只怕是……是要冻坏……”   铜炉中的炭火噼里爆出一个火星子,堂中暖暖融融,国主有片刻的迟疑,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正迟疑着要放回棋盒,嘉敏淡声道:“才这一局,官家就要认输了么?”   国主终是不忍,将已放入棋盒中的手收回,说道:“好,朕便陪着国后下个尽兴才是。”他转头对小宫女道:“窅妃若是舞得尽兴了,就让她早些休息吧。”   那小宫女只得瑟瑟发抖,领命离去。   更漏声一声又一声,催得人心中发慌,眼看寅时已过,卯时将近,夜色更加暗沉。   水池上浮上了一层氤氲缭绕的水雾,窅娘在金莲台上舞了大半夜,手脚越来越麻木,腰肢也越来越僵硬,暗沉的夜色中,那金碧辉煌的金莲台如一堆黯然的废铜烂铁,移栽的碧荷也已枯萎颓靡。   水池边除了跪了一地的宫人奴婢,个个噤若寒蝉、打着哈欠,缩着脖子跪倒在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观众。   菁芜粗嘎着嗓子哀求道:“娘娘快下来吧!再不下来,娘娘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啊!”   窅妃舞动长袖,踮起脚尖,以一个“飞燕之姿”斜倚在金莲台上,却因为身姿僵硬,站立不稳,一趔趄,竟斜斜地从金莲台上摔了下去,众宫人顿时惊醒,七手八脚地跳入池中去救窅妃。   窅妃懊恼大怒,从水池中狼狈地站起,将金莲台狠狠推倒,骂道:“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她又指着围住自己的那一群宫人,大骂:“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个个都想看本宫的笑话,是不是?!”   那些宫人哆哆嗦嗦地像是落汤鸡,一个个胆战心惊,踟蹰着不敢再向前半步。   窅妃起得太急,不想又被水中移植的荷花绊倒,踉跄跌入水池中,喝了一大口脏水,她暴躁地揪住那些假荷,一一拔除,丢得满池都是,那些宫人们的身上被弄得满身上下都是淤泥。   “难道娘娘还没有清醒么?就算娘娘在金莲台上真能舞上三日三夜,国主也不会过来,更不会看上你一眼。”   窅娘像是被锋利的长钉定在了水中,身子猛然一凛,她转首一看,是薛九立在岸边,同情而怜悯地看着她。   薛九苦笑道:“看到你如今这番模样,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可怜。窅娘娘,你说,国后姿色并未胜过你与我,才华也比不过你,可是为何她就能轻轻松松地夺走男人的心?而你与我,交付了真心,费尽了全部,却还是得不得心爱男子哪怕一点点的怜惜。他们对国后有多眷念,有多宠爱,对你与我就有多残忍。”   窅娘从水池中上岸,揪住了薛九的衣襟,瞪着红通通的眼,目眦欲裂地问道:“不是让你给她服用了‘女儿红’了么?为什么她还好好活着?为什么?”   薛九拨开窅娘的手,“娘娘,我与你都恨极了她,怎么可能会让她苟活于世?只不过是她命大,‘女儿红’只让她失去了孩子。”她上前一步,紧盯着窅娘道,“而且,她已知你就是害她孩儿的人,这次入宫只怕是为你而来。窅娘娘万事小心。”   窅妃气极反笑,那鲜艳欲滴的唇色沾到她的脸颊上,在这寒气凛然的春夜中,更衬得她的阴诡凄绝,那笑声也是怪异狰狞得可怕,她笑得够了,才道:“向来都只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难道本宫会怕她不成?既然本宫与她不共戴天已经摆在了台面上,那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本宫……本宫……”窅妃急怒攻心,整整一个晚上都着了寒凉,此时打了个大喷嚏。   菁芜也不敢耽搁,喝问左右道:“还不赶快扶住娘娘入殿?”   左右宫人不敢怠慢,忙搀扶着窅妃入殿。   一时间,茗淳宫大乱,菁芜命宫女加炭火,烧热水,又忙着为窅妃置备热汤沐浴。如此下来,窅妃还是一个接连一个地打着喷嚏,裹着厚被,浑身像是筛子似地抖。   菁芜叹道:“娘娘这是何苦呢?娘娘从来都不是争这一时意气的人,今日何必跟自己怄气怄不过去?”   窅妃还在气头上,喝了一口姜茶,那滚烫的茶水烫得她一口吐在了菁芜的脸上,斥道:“这是要烫死本宫吗?”还不解气,又继续骂道:“连你也倚老卖老起来了?”   菁芜不敢多语,低垂着三角眼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忧心娘娘这样气急败坏,伤的终究是自己的身子。”   此时,郝太医匆匆赶来,见了窅妃这番情状,大惊:“娘娘这是着了风寒,若是不当心,湿寒之气可是会侵入骨髓,娘娘还是当心些好。微臣这就为娘娘开一些驱寒的方子。”   窅妃面色沉沉,毫不以为意,只是郁郁道:“且慢。本宫且问你,国后此次回宫,滋补身体用的都是什么药?”   郝太医缓缓摆首:“国后娘娘用药谨慎,除了吕太医外,其余太医一概不予理之,微臣故而不知。”   窅妃握住茶杯,锋锐的长指甲在陶瓷上扣出一声声刺耳的声音,咬牙道:“她倒是谨慎,不过,既然她是国主失而复得的明珠,官家自然会千叮嘱、万呵护她的伤势。”   郝太医沉吟了片刻,恍然道:“微臣想起来了,官家曾派人去太医署取过十全十补汤,说那汤极好,想来是要亲自取给国后娘娘用。”   窅妃极喜,指甲在杯上敲出一连串的回响,“她千防万防,不容外人近身,可是,她防不到官家吧?”   菁芜明白,凑上了脸,阴阳怪气地问道:“娘娘是想借刀杀人?”   窅妃挑了挑长眉,“当然,只是,国后万万也想不到,这把刀是她最亲近最依赖的人。”   菁芜竖起了手指,无比钦敬:“娘娘实在是高明。”   窅妃俯了俯身,颇有意趣地对郝太医道:“本宫倒是制毒的高手,可这些毒药用在国后的身上都已经失灵了。所以,本宫只能指望你了。”   郝太医本就是胆小畏惧之人,他战战兢兢,听得要害国后娘娘性命,心中委实害怕,俯首低眉,犹犹豫豫道:“微臣,微臣……只怕微臣……”   窅妃冷冷地截断他的话:“你大概不会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从一介小小医工,一跃而为现在的位置吧?本宫既然能让你飞上龙门,一步登天,也能让你登高而跌,穿肠而死!就看你是不是听本宫的话了。”   郝太医唬得双膝一软,“微臣感念娘娘伯乐之恩……唯娘娘马首是瞻……微臣定然不负娘娘嘱托……”   如此,窅妃的面色才微有解颐:“乖,这才是本宫的心腹。”   郝太医擦了擦滴下的汗珠,声音颤抖:“臣会秘密调制,悄悄掺入国后喝的药汤中……”   窅妃阖目点了点头,到此,她才感到极为疲惫,声音低低而嘶哑:“但愿这次能干干净净地除去本宫的眼中钉,再也不让本宫为之费心。”   ☆、第六十七章 连环计(1)   几场春雨过后,渐渐地天朗气清,檐前廊下的各色花都绚烂地绽放,却正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时节。   嘉敏斜倚在美人靠上,看廊下一对花蝶翩翩起飞,她只着春衫,露出手腕上一截藕白色的肌肤在外,百花丛中,更衬得她美得惊天动地。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纷纷脚步声,一阵阵异香扑鼻,嘉敏诧异地起身,“什么这么香?”   殿外传来姚公公的朗然声音:“奴婢给娘娘请安。”他的身后,跟随者数十人的宫女小内侍,每人手中都端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姹紫嫣红地一片,之前所嗅出的异香也正是出自这些花盆中。   姚公公欢喜道:“官家命奴婢给娘娘送花,祝愿娘娘玉貌花容、心花怒放……”   姚公公的一席话听得众宫人都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嘉敏让他们将花都放下,又让元英打赏了众人。   元英道:“奴婢已遵照娘娘之命,让花房宫人多植了一些水仙,都是粉色的,总共只有三盆黄水仙,却都让窅妃命人抱走了。还是国主为抚慰娘娘,这才命人将花圃里的花都搬了过来。”   嘉敏轻轻抚摸着一丛丛娇艳的蔷薇花儿,沉吟道:“物以稀为贵,窅妃总是要跟本宫争,那几盆黄水仙她既然喜欢,那就让她抱去吧。”   她信步走入花丛中,闻香而来的蝴蝶扑入她的发髻上,嘉敏有些恍然:“宫中的花艳则艳丽,美则美矣,可终生只能拘囿于于一盆泥土中,不若山花。”   元英叮嘱道:“花虽好看,娘娘也勿要贪看太久了,这会子,娘娘又该到喝药的时候呢。”她一拍脑袋,想起什么:“刚刚国主差人送过来十全十补汤,说是国主亲赐娘娘的,最能养颜滋补。”   嘉敏止步道:“这汤就搁在那里吧!本宫不喝。”   元英有些不解:“为何?”   “除却吕太医给本宫开的药方,其它任何滋补药膳本宫都不会用,哪怕这药是国主钦赐。去,找吕太医来。”   元英不敢怠慢,亲去请了吕太医,吕太医把了脉,斟酌着写下药方,说道:“娘娘的身子也养得八九不离十了。”   嘉敏道:“吕太医看看这碗汤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吕太医从元英手中接过小钵,细细品嗅,连连点头称道:“的确是滋补佳品,芬香浓郁,只是,”吕太医的神情突然凝重,仔细嗅着那嫩黄色的膏体,闭目凝神,苦苦思索道:“是此时节极为常见的花草……”他睁开眼,环视着殿中的变盆景花卉,看到桌上那一盆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终于想起,“不错,正是水仙的气味……”   嘉敏诧异道:“水仙?为何汤膳中会添加水仙?”   吕太医肃然道:“是黄水仙毒!哪怕只一点点汁液,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惊厥死去……”   嘉敏惊得心都几乎跳出了胸腔,她只有拼命捂住狂跳的心,才能抚平她激烈难抑的情绪。   吕太医也大惊,问道:“娘娘是从何处得来这汤膳!”   “是国主差人送与本宫的。”   吕太医愣了愣,道:“国主对娘娘情义深厚,断不会伤及娘娘……”   嘉敏倏然起身,凝望着桌上的粉色水仙呐呐出神,这一刻,连寻常的花儿在她眼里也成了阴毒之物,她冷冷笑道:“不,是有人假借国主之手,想要即刻索取本宫的性命!”   元英道:“若是娘娘喝了此膳补汤身亡,谁又会怀疑到国主身上呢?用心如此险恶,又如此大胆,看来,娘娘回宫,已让窅妃已经坐不住了。”   嘉敏沉吟片刻,问吕太医道:“近来太医院接触国主的太医,你可知是谁?”   吕太医苦苦思索,终于想起一事:“国主身边的宫人前两日的确是往太医院来取药,若是在平时,是苏太医负责的,可微臣那日看到郝太医亲自取了药递给随侍国主的宫人。”   嘉敏冷冷问道:“郝太医,可是那个曾将你排挤的太医?”   “正是他。”   嘉敏浅浅笑了笑:“速传郝太医至瑶光殿。”   郝太医得了消息,只觉得心惊肉跳,在太医院磨蹭了许久,才跟随小宫人来至瑶光殿,他的脑子飞也似地转,将种种后果都料想,全然没注意宫门的门槛被悄悄加高了一大截,一不小心,竟从门槛上摔了下去,偏几场春雨刚过,台阶上苔藓斑驳,他又滚落了好几个台阶,直摔得鼻青脸肿,脸颊上还被擦出了血痕。   他不敢怠慢,略略收拾自己,又慌里慌张地进了殿堂,见主后端坐于上,心里早已慌了神。   国后娘娘慈眉和悦,见了他的狼狈神情,关切问道:“郝太医是摔着了么?”   郝太医心中微微舒怡然,惭愧道:“微臣不当心,让娘娘笑话了。”   嘉敏淡淡一笑:“不妨,早就听闻你医术精湛,国主也屡屡钦点你为之脉诊。”   郝太医喜形于色,“不过是家传医道,忠心侍主,娘娘谬赞了。”   嘉敏不以为意,唇畔始终含着一缕暖如春风的笑意:“既然太医摔伤了,本宫这里多的是治跌打摔伤的药膏。元英,去赏郝太医一盒药膏。”   元英走至郝太医身边,笑道:“这可是国后娘娘天大的恩赐,一般人可是享用不到呢,还是大人最有福气,让奴婢给大人涂上吧,这药膏里可是添了黄水仙的球茎汁,只要沾染了肌肤,就能渗入其中,让人生不如死,即刻见效!”   郝太医笑意僵硬在脸上,看那脂膏的眼神犹如看着逼近自己的毒蛇一样,他浑身冰冷,半晌才回过神,极为惊恐道:“娘娘恩赐……微臣……微臣……不堪受用……”   嘉敏意味深长地笑着:“郝太医劳苦功高,这点赏赐算得了什么?赏吧!”   元英以簪子挑开小钵内嫩黄的膏体,一点点逼近郝太医的脸,郝太医极为恐慌地避开,推脱道:“微臣……微臣脸上的伤口算不得什么,微臣……回去自会调制药草,承蒙娘娘……”   嘉敏意态闲闲地吃了一块瓜果,风淡云轻道:“太医不需推辞。”   郝太医的脸堆起了层层叠叠的褶子,那褶子里亦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娘娘……微臣承受不起……”   元英假意道:“大人若是再推辞一二,便是对娘娘大为不敬。奴婢伺候大人上药。”她力大无比,死死按住了郝太医,挑了药膏就往郝太医的脸上抹去。   郝太医双腿一软,像一堆烂泥一样瘫软在地,脸上的汗珠子更像是豆大的雨滴,湿答答地滴落在金砖上,他语不成声:“微臣……微臣死罪……”   嘉敏那温煦如风的笑意骤然消散,而是凌然飞上了一层寒霜,她重重一击手中的茶杯,茶杯跌到金砖上,发出铿锵猛烈的击碎声。   郝太医浑身一抖,脸几乎贴在地面上。   嘉敏凌厉问道:“郝太医,你在国主赏赐本宫的十全十补汤中做过什么手脚?从实招来!”   “微臣……微臣……不敢……”   国主神色冷峻:“郝太医,从实招来,否则,你知道下场。”   郝太医鼓起勇气抬头,却哆嗦着嘴皮,说不出话来。   国后肃然道:“是不是你在国主御赐给本宫的药汤中下了毒?!”   “臣……”郝太医周身瘫软,自知此次难逃,无助地望了一眼主后,匍匐在地:“臣死罪,一切都是微臣所为。”   嘉敏恨道:“果然是你!”她顿了顿,转而说道,“你一个太医,与本宫无怨无仇,何至于索要本宫性命,你是受何人指使?”   “是……”郝太医战战兢兢地微微抬起了头,嘴唇苍白地哆嗦着,他突然一个劲地磕头,像是哑巴似地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   嘉敏冷笑道:“你不说也罢,本宫若是查出,你可知不仅你的小命难保,就是你的家人也会受株连之罪!你若说了,本宫只治你一人之罪!”   郝太医想到自己的老母和妻儿,周身一凛,想东窗事发,终究还是躲不过今朝了,他悲怆地抬头,禀道:“是窅妃。是窅妃逼迫臣这样做的。”   嘉敏早已料到此,唇角勾了勾,冷冷一笑,国主震怒:“传窅妃!”   外面有人去通传窅妃,郝太医却渐渐麻木,心知今朝早晚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也免得家中妻儿老母都会因自己牵累而死。   他心下一横,以指甲中早就准备好的剧毒药粉弹入口中,那药粉入口即化,侵入血脉,不过是片刻功夫,他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亡。   嘉敏和国主极为震惊,元英想要阻拦,却已然来不及了,她踢了踢倒在地上的郝太医,郝太医纹丝不动,显然是已经咽了气。   元英道:“他死了。”   正在此时,外面窅妃翩然走进。   刚进瑶光殿,窅妃眼尖,见到地上一摊软尸,认清了那正是郝太医,顿时慌了神。   国主龙眉紧蹙,冷声问向窅妃:“窅妃,郝太医在药汤中下毒可是得你所指使?”   像是平地惊雷,轰然一声炸得窅妃脑袋嗡嗡作响,她双腿不觉就跪了下去,直将步摇摇得叮铃乱响,极力争辩道:“臣妾不知,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她身旁的菁芜也大着胆子跪地辩解道:“官家!窅妃娘娘虽对郝太医恩宠了些,可是从未要指使谁做伤天害理的事,无凭无据之事,娘娘担待不得啊!”   嘉敏冷笑:“郝太医已经坦白是窅妃想要加害于本宫,窅妃就这么恨不得本宫死?”   窅妃的脑袋像是一锅烧开的滚油,只有汩汩地响动,她咬牙道:“郝太医已死,死无对证,臣妾就是百口也莫辩。臣妾惶恐……臣妾没做过之事……臣妾不想承认……官家请明察……”她一手指向国后,翻着三白眼,咬着牙齿,狠狠道:“国后,你诬陷我!”   元英不客气道:“举宫之中,唯有窅妃娘娘殿中才有三盆黄水仙。而偏就巧了,国后所用的十全十补汤中所添加的正是黄水仙毒汁!证据全在,何来无凭无据?”   国主气得额头靑筋暴跳,喝道:“窅妃,你还有何话可辩解?!”   窅妃缓了缓神,抱住国主的一角龙袍,泪痕斑驳,哀哀求道:“官家,臣妾是被诬陷的……臣妾根本就不知道那黄水仙有毒,更不知晓以黄水仙害人,官家……”   国主拂开窅妃的手,面色阴阴欲雨:“不必多说,”他顿了顿,朗然道,“传朕旨意,窅妃褫夺封号,降为罪奴,幽闭于茗淳宫,无朕旨意,终身不得出。”   窅娘绝望地抬头凝睇着国主,难以置信地摇头,她凄凄哀婉道:“官家仁厚,对宫中任何一个犯错的宫人都能宽宥,为何对臣妾如此逼迫?为何就听不得臣妾一言片语的解释?”   国主意态索然:“押她下去。”   数个宫人过来将窅娘押起,窅娘挣扎着厉声尖叫:“是国后陷害我!是国后陷害我!”   直到窅娘的声音渐渐远去,殿中又恢复了静谧,嘉敏幽幽问向国主:“官家会以为臣妾陷害窅妃么?”   国主有些疲惫,也有些温柔地注视着嘉敏道:“朕相信你。”   不知为何,嘉敏心中涌起一阵温热,如果从前他们就不曾生出了罅隙,那该有多好,可是现在,所有的心境都已经变了。   人去殿空之后,嘉敏才让元英将汤都丢弃处置。   元英抚着心跳,说道:“幸而娘娘做了两手准备,若不然,真不知今日会是什么情形。”   原来,嘉敏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国主送与她的汤有问题,可是一时之间又分辩不出那药汤中到底添加了什么毒剂,便将计就计,在膏中添入黄水仙汁毒,又让人在花房中培植出少有的黄水仙,又故意让窅娘将那黄水仙抢走,如此一来,窅妃就是百口也莫能辩了。   嘉敏喟然感叹,“是啊,计虑周全总是好事。”   元英道:“今日让窅娘大挫,想她再无东山再起之时,娘娘不如趁此良机,将她一并剪除!”   嘉敏放下手中的花剪,冷冷道:“让她痛快地死去?没那么容易,当初她是如何折磨本宫姐姐的,本宫也会一点点地还回去!本宫要让她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接下来,娘娘打算如何?”   ☆、第六十七章 连环计(2)   嘉敏轻轻抚着满庭姹紫嫣红的鲜花,唇角勾起了悠然的弧度:“春光真是好,满目的花儿叫人看迷了眼,可是总有些娇艳的花儿,徒有其表而已,底子里却是害人的小妖精。”   元英也笑道:“可不是么,那窅娘身边能识别毒花的郝太医已魂归西天,此时给窅娘送上一两盆也不打紧。”   嘉敏纤丽玉指停留在一朵郁草似兰的花朵上,那花儿小小一株,亭亭玉立,嘉敏俯下身轻轻一嗅:“这草麝香传说为伽毗国向唐太宗进献之花,芳香酷烈,悦目怡心,你去让人给禁足的窅妃送上几盆。”   元英有些困惑:“窅娘才刚因为水仙花之事而重重跌倒,会不会忌讳这些花儿草儿?”   嘉敏淡淡一笑:“你只说是国主让人送去的,她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   元英命人送了些草麝香入茗淳殿,殿中不若之前金碧辉煌,而是呈现出暮气沉沉、黯淡无泽的景象,门口站着数位身高体长的侍卫,仪态威严凌然,更增添了些肃杀之气,但凡入殿的人都要被盘问一番,就连送花的花房宫人也不例外。   窅娘回来后又大发一一通脾气,直将殿中的一切摸得着的东西砸了个粉碎,菁芜心疼道:“这些都是顶好的东西,娘娘又要轮番砸个遍,如今娘娘已不得官家宠爱,好东西没了还可以再换,如今这些东西一旦砸坏了,娘娘可就是连个吃饭的碗筷都没了。”   窅娘听得火冒三丈,手中攥着一个花瓶,正要往下砸,又想及菁芜的话在理,只得生生地将那一股子闷气憋回了心中,将花瓶重新放回木架上,她目光巡视房间,留意到房中那几盆黄水仙,气不打一处,几步蹿上去就将黄水仙高高举起,砸在了地上。   窅娘还不解恨,一脚踩上去,将泥土中的黄水仙踩得稀巴烂,不经心脚下一打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直摔得呲牙咧嘴,捂住了屁股。   菁芜忙起身去搀扶窅娘,窅娘恨在心上,一巴掌狠狠地朝菁芜掴去,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争强好胜,非要将这几盆花都抢过来,本宫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菁芜的脸颊上突现几个红红的巴掌印,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十分委屈道:“老奴也是看那些花儿十分珍贵,那明黄色也是娘娘所喜爱的颜色,也只有娘娘才配得上这样的花儿……”   窅娘愤愤道:“你还狡辩!”右手高高扬起,又要一巴掌狠狠拍向菁芜。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小宫人的声音:“奴婢给娘娘送花来了。”   殿外廊下,不知何时,已有了几个宫人捧着艳丽的花儿守在阶下,红黄白紫相间,争奇斗艳,窅娘几步上前,将那几盆黄色的花儿全都扬手一掀,喝道:“本宫忌讳黄花,偏你们都还送来!”   窅娘正要赶他们走,菁芜捂着肿胀的脸出来问道:“这些花是谁让你们送来的?”   小宫人回禀道:“是国主命奴婢们给各宫都送上。”   “国后宫中可有?”   “国后娘娘庭中也有不少。”   菁芜这才对窅娘道:“娘娘,黄水仙是奴婢抢过来的,这花是国主让人送的,况且国后宫中也有,应该没事。”   窅娘正是心烦,菁芜又道:“国主还惦记着给娘娘送花,想来对娘娘还心存有一份恩情,娘娘难道也要将这份恩情断绝了吗?”   窅娘愣了愣,那满脸的戾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颓靡的伤悲,更是夹杂着一丝复杂的喜悦,她黝黑沉沉的眸子闪了闪,笑了笑,又苦涩地拉下了脸,脸上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神色,她怅惘道:“若是官家对本宫还有一份恩情,就不会如此残忍地待我;若是官家对本宫还有一些眷念,就不会让我独自一人置身这寂寞深宫中,对我不理不睬。”   菁芜劝道:“娘娘还是不要多胡思乱想了,官家既是差人送了花,也就表明官家的心意还不至于绝情至此,时日漫长,官家总有心软的一天。”   窅娘泪痕渐干,仰头对那一方拘囿的蓝天白云叹息道:“罢了,除了黄色花儿,让他们都把花送进来吧。”   时值花神日,天空湛蓝明媚,杨柳低垂、春水荡漾,御园中亦是一片锦绣缤纷,更为缤纷的是已经换上薄薄衫儿的宫女,到处都点缀着身着花青色、茜色、碧色、桃红色宫裙,与花柳间杂,竟叫人看迷了眼。   宫女们在御园中扑蝶、采摘花瓣儿制成干花,或是祭祀花神,放花灯,编织花篮儿……好不嬉戏热闹。   嘉敏、保仪和薛九三人于河畔的一株柳树下,将已经剪好的五彩花纸悬在枝桠上,默默许下愿景。   黄保仪笑道:“不知国后许的是什么心愿?”   嘉敏双手合十,笑颜嫣然:“愿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也愿国主远小人、亲贤人。”   薛九道:“国后娘娘心头之患已去了大半,天可怜的,想来娘娘的心愿也终能达成。”   黄保仪心知薛九所指,也翩然道:“可不是么?宫里关了个人,这几日臣妾也便觉得宫中气象大好,可见民间所说——一条臭鱼搅起满锅腥,所言不差,若是捞出这臭鱼,那就还是一池清水。”   嘉敏眺望着宫中绮丽的景象,看宫女们穿梭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一抹亮丽的樱桃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冷冷凌凌道:“是不是清水还说不准呢!”   三人正说着,突然一声清怡悦耳的声音自她们三人的身后传来——“阿弥陀佛,国后娘娘万安,美人、保仪万安。”   原来是一身金丝袈裟的小长老到行到她们身后,躬身行礼。   嘉敏回身,亦双手合十回礼:“小长老有礼了。”   小长老道:“国后娘娘近些日子清心静修,果然较之从前更显姿仪端方,柔雅从容。”   “让小长老见笑了。听闻这一年一来,小长老每隔数日就为国主讲解经书,现在还是如此么?”   “正是,今日正要前去澄心堂为官家讲解《楞严经》,想来官家已经等候,贫僧先行告退。”   嘉敏微微欠身,目送小长老离去,看着他一身金光闪闪的袈裟甚是光华夺目,柳眉微蹙:“小长老年纪轻轻,仪表风流,又穿得这般潇洒华贵,若是带发,常人还只以为他是富家纨绔公子。”   保仪道:“也总有些风言风语的传闻,说随行在小长老身边的几个弟子各个都在宫外置办了的良田美宅,与宫女更是有些风流暧昧的故事。”   嘉敏立在柳树下,若有所思,看小长老转过了几棵树,走到复桥的下方,渐渐地,御园中那缕明丽的樱桃色闯入了嘉敏的眼帘,原来是裴嫔捏着一朵蔷薇站在复桥上,一双媚眼直勾勾地盯着小长老的身影,她手指一捏,三片花瓣飘在了小长老的肩头、脸上。小长老惊动,微微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勾连,恰似这春光,千种风情、万般旖旎。   嘉敏意会到什么,说道:“这裴嫔好久不见,本宫几乎就忘了她,看她满脸春色,倒过得十分滋润似的。”   保仪道:“裴嫔尖酸刻薄,嚣张跋扈,说也奇怪,自从这小长老入宫之后,裴嫔倒是安静了许多,从不吃素的人,竟也天天上牛头山吃斋念佛起来。”   嘉敏与保仪两两相望,颇为会意,嘉敏道:“今日花开妍妍,天朗气清,这两日就给宫人们轮番休假。”   ……   这日夜深,正是三更三点夜色沉沉,水池中传出一阵阵青蛙蛙鸣,牛头山有夜枭咕咕鸣声,草丛里不时飞窜出夜猫的身影,那猫儿尖利的叫春声瘆得人格外发慌,因是今日国后下懿旨休假,守夜的宫人较之以往已少了一半,剩下值夜的宫人也是寥寥无几,靠着廊下的柱子打着哈欠。   牛头山中的小径上闪过一个翩然的身影,那纤丽的身姿绕过打鼾的宫人,又迅速隐没在山林小径中,折过了几条花径,斜斜入到牛头山中最精致富丽的禅房中。   禅房小院的偏门倏然打开,那细微的“嘎吱”声响像是滴入水中的雨滴,迅速地悄然无迹。   裴嫔尚且还来不及揭下黑巾,就被偏门后的小长老一把拥入了怀中,小长老紧紧拥住她,迫不及待地要撕开她的衣裳。   裴嫔轻轻娇嗔一声:“死鬼!就这么迫不及待了么?”   小长老一把将裴嫔扳向自己,以手擒着她尖尖的下巴,舔着她的脸,低低道:“好些日子不见你,可不要将我生生饿死了!我要死,也是被你给饿死的!”   裴嫔啐一口:“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但凡是宫中长得好看些的宫女,哪个又逃得过你的手掌心?”   小长老迫不及待地扯掉裴嫔裹在身上的黑巾,一边胡乱吻着一边道:“美人儿,后宫粉黛、三千佳丽终究不敌你一人,有你在手,夫复何求!”   裴嫔这才心满意足,纱裙散落满地,汗水腻腻滴落……   两人正是忘情无我之时,突然门窗大开,一柄匕首突地飞入房中,深深插入禅床的木柱上,裴嫔和小长老吓得心惊肉跳,即刻止住了动作。裴嫔取下匕首,见匕首下插着一张花笺,看了那花笺上的字,大为震惊,只见花笺上写道:“国后即来!”   裴嫔与小长老面面相觑,小长老怀疑地问裴嫔道:“你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裴嫔慌张地摇头:“不会的。今夜值夜班的宫人很少,怎么会有人跟踪……”   小长老暗暗惊呼:“不妙!”顿时间,那求欢的念头丢到了爪哇国,忙慌慌张张地捡了地上的衣服穿,裴嫔听得殿外传来喧嚣声,大为惶恐,忙穿衣服,整理发髻。   两人衣服刚穿好停当,禅院外灯火大亮,喧嚣声更杂,小和尚开了禅房门,面对眼前阵势,有些愕然,双手合十:“小长老已然坐禅,各位施主明日再来。”   禅房外,元英领着众宫人严阵以待,元英道:“夜深搅扰小长老,实属不该,只是事情从急,今日国后娘娘在牛头山下的花丛里丢失了手串,这手串是国后娘娘极为珍爱之物,有人说看见一个小尼姑拾了往牛头山上行来,故而奴婢奉命探查。”   小和尚道:“此乃长老静修之地,即便有人拾……”   “对不住,打扰了。”元英不带他说完,将他推开,赫然推开大门!   此时,主后二人正在牛头山上挂花灯,赏花灯下花海,正谈得雅兴遄飞,忽然听得不远处的禅房处传来一阵阵喧嚣声,国主惊动,闻声而望,但见小长老禅房外灯火忽闪,他诧异道:“小长老发生了何事?为何喧闹不止。”   嘉敏道:“都是臣妾不小心,弄丢了官家送与臣妾的手串,有人说是牛头山上的小尼姑拾取,元英这才找去了,哎呀!”嘉敏懊悔道,“元英这个丫的头做事莽莽撞撞,也不知是不是对小长老说了些大不敬之语!臣妾这就去看看。”   国主亦道:“朕与国后一起去。”   主后来至禅房外,见到眼前一幕,皆是大惊,国主更是狐疑满面:“裴嫔?”   只见裴嫔与小长老坐于房中,那裴嫔跟前胡乱放了一部经书,她神色慌乱,头发凌乱,不敢正眼去瞧国主,周身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元英满脸通红,仓皇地跪在国主跟前,羞愧道:“奴婢莽撞,不小心看到裴娘娘与小长老深夜偷偷幽会……还请官家降罪。”   裴嫔争辩道:“作死的丫头,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宫与小长老幽会了?”   元英面上的红霞已经红到了耳根,她羞臊道:“奴婢看见了,奴婢身后的这些人也瞧见了。”   国主望向那一干宫人,那些宫人都面有羞色,神色躲躲闪闪,他们的神情越加坐实了国主的疑心,他龙颜上渐渐浮上了一层怒色,隐在烛光的阴影中,暗沉沉地让人捉摸不定。   裴嫔当真是害怕惊恐,掀起裙衽跪倒在地,脸色煞白,极力争辩道:“那些贱婢都在瞎说,官家切不可听信那贱婢的话。”   国主不悦:“一口一个贱婢,朕的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你这样口出污秽之语的宫人?”   裴嫔窘迫地顿了一顿,又急切辩白道:“臣妾是清白的!并不是官家所想的那样,臣妾只不过是深夜拜会小长老……再无……再无苟且之事……”   嘉敏幽然冷笑:“深夜?拜会?孤男寡女,裴嫔这番辩解之辞,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裴嫔怨毒地紧盯着国后,嘉敏冷眼相对,翩然问道:“裴嫔的头发为何这么凌乱?”   裴嫔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髻的确十分凌乱,裴嫔的眼珠子乱转了转,说道:“是臣妾……臣妾来时,头发被风吹了……”   嘉敏笑意悠长:“今夜无风。”   裴嫔越加害怕,声音亦在微微发颤:“那……那就是臣妾在上山的路上,被……树枝勾了头……”   嘉敏走近裴嫔,俯下身子,裴嫔惶恐,身子微微一颤。   嘉敏道:“那么裴嫔这头上的花簪为何也戴反了,难不成也是在来的路上被树枝勾了?”   裴嫔苍白的嘴唇哆嗦了片刻,想不出应对之语,只是嗫嚅着:“臣妾……臣妾……”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小长老,而小长老只是双目紧闭,坐定禅修。   嘉敏朱唇轻启:“搜!”   即刻有宫人上前搜房,裴嫔咬牙恨道:“此处是小长老静修之地,小长老为万人之尊,即便是国主也得礼让尊崇,娘娘怎能如此无礼?”   局面又再次僵持,一片冷寂之时,只听得国主悠然开口:“搜!”   众人得令,立即在房中四散而开,翻箱倒柜地搜索,半晌也不见动静,殿中的气氛如紧绷之弦,凝涩至极点。   突然,从离间慌慌张张地跑出一个宫女,手上拿着一个红色的香囊,满脸通红地呈给主后:“奴婢在小长老的箱笼袈裟中寻到此物。”   嘉敏瞟了一眼,国主已经急切地接了过去,才看一眼,也涨红了脸,原来那香囊上绣了副春宫图,让人见了着实脸红心跳,国主像是拾取了烫手的山芋一样,将香囊重重丢到小长老身上,喝道:“枉朕尊你为佛座,却不想你竟是酒囊饭袋、花柳和尚!你还有话可说?!”   小长老亦然双目紧闭,只波澜不惊地念道:“‘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裴嫔也极为震惊,不知道那香囊上绣的是何物,好奇地取过香囊,乍看之下,也像是抱了一个老鼠似地,忙将它丢掉,她惊慌地摇头:“官家,这不是臣妾的!臣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臣妾的!”   嘉敏冷冷道:“裴嫔,你的伶牙俐齿此时帮不了你,这香囊的丝线用的是金丝锦线,举宫之中喜欢用这种金灿灿丝线的人,也就只有你一人,你还如何辩解得?你与小长老行污秽之事,淫秽后宫,证据凿凿,本宫不惩处你,难以整肃宫中!”她断然喝一声:“来人,将这对奸夫淫妇押了!”   即刻有宫人听命,押住了裴嫔和小长老两人,裴嫔奋力扭动身子,呼天抢地地尖利喊道:“那香囊不是臣妾的,真不是臣妾的!”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竟是静德尼禅院的住持,嘉敏见到她的一刹那,且惊且疑:“庆奴?”   是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当年被国主命其削发为妮的庆奴,这些年来,她的容颜更见衰老,身体越加发福,从里而外渗着古井枯灯般的陈腐气息,仿佛是搁在书架上一部旧书,亦或是一朵黯淡枯萎的干花,她一身褐色衣袍,从房外走了进来,对嘉敏冷肃道:“贫尼已不是庆奴,是静德尼禅院的静修法师。”   这些年过去,她对嘉敏的怨恨依没有消尽,她冷冷地睥睨了国后一眼,对国主欠身行礼:“贫尼与小长老,及裴娘娘约好今夜花下论经,不知官家驾到,失礼了。”   嘉敏大震,国主也十分惊疑:“你说你们三人约好讲经?”   庆奴微微颔首:“是,只是贫尼为禅院琐事耽搁一二,迟到片刻。”   裴嫔喜从天降,努力挣脱捆缚她的宫人,瞪大了眼珠,兴奋道:“官家听见她说了没?臣妾是与他们一起约好,臣妾怎么可能偷偷私会小长老?”   国主沉吟片刻,问向庆奴:“你此言当真?”   庆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裴嫔近来习佛,每日都来山中禅院研读佛经,虚心向贫尼与小长老探讨。”   嘉敏有些心急:“ 官家,切不可听信她一人之语!若是裴嫔与小长老未私相授受,这裴嫔的腌臜之物又怎会出现在小长老的贴身衣物中?”   裴嫔有庆奴为其撑腰作证,越发得意,以手指国后,尖锐地厉声道:“国后娘娘,你为何要步步相逼?为何要栽赃臣妾?!难道你要学吕后、昭信,容不得这后宫中生存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吗?!”   国主喝道:“够了!”裴嫔闭上了嘴,禅房静谧无声,国主看看庆奴,又看了看那污秽的香囊,最终缓缓说道,“朕相信眼前所见,可也相信小长老和静修法师都是得道高僧,不会诳朕。小长老与裴嫔是否苟且、秽乱后宫, 朕想听听另一人的之见。”   嘉敏柳眉微蹙,大为不解:“谁?”   “佛祖。”国主沉吟道,“佛祖诚不欺朕,今夜在清凉寺的佛像前点燃命灯。若是灯灭,天理难容,佛祖也不齿与你们二人所为。若是灯亮,则小长老与裴嫔是为清白。”   嘉敏的心像是落于水中的石头,越来越沉了下去,她匪夷所思地凝望着身边的这个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   将是非对错交由佛像去评判,让一盏佛灯来决定他们的生死?嘉敏心中苦涩,劝道:“官家……”   国主止道:“朕知道国后想说什么,今夜之事已经折腾许久,既然无法明确小长老与宫女私通之罪,不如就暂且如此处置吧。”   这一夜,嘉敏都怔怔坐在窗前不语,直到天光曙白,清风微拂,晨曦透过纱窗在嘉敏的鼻翼上投下暗色色的剪影,此时,大门嘎然打开,元英进来,对嘉敏摇了摇头,“娘娘,清凉寺的命灯亮了一夜,至天明时仍然未灭,小长老和裴嫔……无罪释放……”   嘉敏起身长叹:“本宫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清凉寺都是些小长老的人手,就算命灯即将熄灭,也会有人给灯添油续燃,这样,命灯就会永久不灭了。”   元英愤然道:“眼看马到成功,中途却杀出个庆奴!若不是她作伪证,裴嫔这个淫妇与小长老那个假和尚怎会逍遥到现在?”   “是啊,本宫也没想到,庆奴竟然还会出来帮裴嫔,她还是恨本宫当年让她削发为尼。”嘉敏眺望曙光中的飞檐翘角,看一轮红日初升,叹道,“罢了,庆奴不足为虑,倒是裴嫔和小长老,这两个奸人,本宫不能不除!”   “是!奴婢一切听从娘娘调遣!”   嘉敏目光坚定,“国主过于仁慈,不能仰仗他了。要一一清君侧,只能靠我们自己!”   元英重重点头。   嘉敏又道:“你去将佩儿唤来,我有事吩咐。”   元英领命出去,这佩儿正是二八芳华,肌肤吹弹可破,乌发如漆如墨,当属宫女中的绝色女子,偏她又是天生水性的人儿,一双水汪汪的眼天然蕴藉了妩媚,小杨柳腰儿一摇一摆,于清纯中又有着勾人夺魄的魅惑。   嘉敏让这佩尔故意去勾引小长老,那小长老本就是个风流之人,哪有不周身酥软的,恨不得马上要将佩儿得手,可佩儿每每在将他勾得情火焚身之时,又总是像小猫一般逃窜,只给小长老留下那个绣了旖旎男女的香囊。   小长老意犹未尽,捧着那香囊嗅了好半晌,仿佛那上面还留有佩尔的体香,如此眷眷不舍地才肯将香囊藏起来。   不多时,佩儿就进了瑶光殿,她是生得极为美貌的女子,美貌中又有着别样的韵味, 佩儿进来就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地,歉然道:“奴婢有负娘娘重托,实在是罪该万死。”   嘉敏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昨晚之事并不怪你。不过,本宫希望你接下来做得更好。”   佩儿抬起了头:“奴婢知道,奴婢这一次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第六十八章 金莲舞(1)   且说那裴嫔那晚相安无事之后,想国主仁慈,并不会将她怎么样,又亲自去感谢庆奴一番,此后她与小长老的幽会越加肆无忌惮,渐渐地,此事在牛头山上成了众和尚尼姑皆知的秘密。   那牛头山上尼姑和与和尚各有几处寺院,往来甚近,多有尼姑与和尚私通,宫女与和尚淫逸之事,秽乱腐败不堪。   这一夜,裴嫔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悄悄地上了牛头山,迫不及待地想要会见小长老,走到庭院,突然只听得附近花丛中传来一对男女的旖旎浪荡声,只听一个娇滴滴女子嗔怨声,又听得一个男人“小亲亲、小宝贝”地不停唤着,裴嫔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她三步并作两步,拨开草丛,正见到小长老正与一个美貌宫女纠缠。   小长老和那女子也受了惊吓,裴嫔脸色巨变,怔了一瞬,“啪”地一个耳光直甩到小长老的脸上,指着他们二人道:“你……你们……”   她气得说不出话,又一巴掌狠狠地掴向小长老,这才撕心裂肺地大哭道:“你骗我!上次那个香囊就是这个骚货给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裴嫔见小长老身后的女子端的是生得貌美如花,比之自己,更胜年轻,心中一股无名怒火,上前就撕那宫女的衣裳,失心疯地喊道:“看我不撕烂你!贱人!看你还敢不敢勾引我的男人!”   那美貌绝伦的宫女正是佩儿,她很害怕,要逃,裴嫔揪扯住她的衣服,像个疯子对她又揪又打,还不解气,想了想,拔了头上的金簪子,斜刺里就往佩儿的脖子插去,正在此时,小长老一把抓住裴嫔的手腕,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吗?你是不是想让整座宫的人都知道?”   佩儿趁机得以喘息,整理好鬓发逃之夭夭,小方丈怜香惜玉,也急得上前去追。   裴嫔不依,拉住小长老气得直哭:“你要是敢追上去!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小长老不屑:“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怜惜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过是我的玩物而已,现在我玩腻了,要换一个人。记住!以后别再来找我!”说罢又追赶宫女,连声唤道:“佩儿!佩儿!”   裴嫔愣在地上,一口气堵在她的喉咙里,生生要被噎死,她心下一横,尖利喊道:“你若是要追那个贱人,我就把你是中朝奸细的身份告知国主!”   小长老止住了脚步,阴沉着脸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裴嫔受了极大的刺激,恨恨道:“我要告诉国主,你是中朝奸细!”   小长老一步一步走近裴嫔逼问:“你真的要对国主说这一切?”   裴嫔气极反笑:“你若无情,我便无义,若是国主得知你披着佛尊的皮囊,做勾结中朝的事情,哼,就算国主不把你怎么样,城中百姓也定然会恨透了你,将你剁成肉酱喂狗!”   小长老亦笑:“那就看看你能不能告到国主那里去!”他面目骤然狰狞,一步一步逼近裴嫔,裴嫔有些害怕地向后退开。   等到她推到台阶边缘时,小长老突然伸出手,猛然朝裴嫔一推开,裴嫔来不及呼喊,就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牛头山极为陡峭,裴嫔一直滚到台阶上,摔断了腿。   她在地上爬着,突然,一袭淡青色的衣角来到她的跟前,她认出了那就时薛九,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角,哀哀道:“救我。”   薛九俯下身,冷冷笑道:“救你?”   裴嫔哀求道:“薛妹妹快救我,求求你了。”   “这个时候就薛妹妹了,想想当年你是如何折磨我的?让我做你的奴婢,让我伺候你的宫女,还让我在水池中找你的首饰……”薛九拍了拍裴嫔的脸,“我若是记性不好,才会救你,今天你之所以有如此下场,全是你自作自受。”   裴嫔慌了,“你……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生不如死!”   薛九说完,目中骤现戾气,狠狠的一脚踢开了裴嫔,裴嫔又从台阶滚了下去,摔得五脏六腑都破,骨头断裂成无数,偏偏还留一口气。   让裴嫔死不能死,生又不能生,像是在地狱十八层都滚过了无数遍。   就这样,裴嫔悬着一口气,瞪着被血浸过的眼,直到天明时才慢慢痛死。   第二日,裴嫔之死惊动了后宫,先是有宫人晨起在牛头山脚下洒扫,见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吓得惊叫,不久后便去禀报主后,就连大理寺卿也惊动,大理寺卿验明尸身后,禀为裴嫔上山入佛寺时,不小心跌足而死。   国主听后,不免唏嘘了一番,将此事全权交由国后处置,嘉敏又怎会厚葬?不过是命人将其草草地埋在荒山野岭中,那裴嫔一世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化为了一抔黄土,很快又被宫人们遗忘了。   佩儿有功,嘉敏赏赐了她丰厚的钱银。那小长老接连失去两位美人,也暗暗懊悔不已,心知这后宫中再也不能久呆,暗中让人加紧绘制金陵图和长江测量图。   周嘉敏连连铲除两个心腹大患,这日得了空,终于可以去看一看曹仲玄。   曹仲玄被安置在昇元寺的寒冰冷室中,他依旧昏迷不醒,嘉敏取过头上的蝴蝶发簪,轻轻抚着那色泽有些陈旧黯淡的蝶翅,对他柔声诉道:“你还记得吗?这还是你买给我的首饰,你却从不敢说送给我……我常常想起,我们一起下棋对弈、一起作画品诗的日子……直到你昏迷不醒,我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曹仲玄依然毫无动静,就像是昨天、前天嘉敏看他时的一样,嘉敏目光惘惘,“你总是冷面无情、狂放不羁,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不过是以冷漠掩饰你的善良,你从来都不擅长表达你的内心。”   嘉敏端出一盅茶,用闻香杯轻轻晃了晃,轻置于他的鼻息下,“这是七月茶,是我唯一没有喝过的茶。你与我一起品茶,并让我去猜测每一种茶中的香味,这数年来,我尝遍你烹的每一道花香茶,腊月的梅花茶,十二月的茶花茶,一月的桃花茶,二月的杏花茶……唯独在七月烹茶的时候,你却因我中了蛇毒……”   嘉敏微微品茗,“所以我自己烹了这盏茶,用的是七月的合欢花熏香。合欢,合欢,多吉利的名字,寓意有情人琴瑟调和、芙蓉并蒂。”她柔情地凝视着曹仲玄的面容,凄婉又伤感,“曹公子,我已经懂得你对我的心意。如果你能醒来,但愿下辈子,你我能如合欢一样,比翼双飞,相携一生。”   曹仲玄的睫羽轻轻地颤动,手指微微地震了震,可嘉敏倾诉完心事,已经心灰至极,以为他此生此世都不会清醒,她在地室中又默坐半晌,终觉无趣,寂寂起身欲离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她的手被曹仲玄的手握住了,嘉敏回首,见到曹仲玄面容的一刹那,心被狠狠地刺击,那突然而降的惊喜让她无法回过神。   曹仲玄身子极虚,却一把将嘉敏的手紧紧攥着,生怕她会飞走似地,他尚且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以低哑的声音问道:“你说的可是要算数。”   这下,轮到嘉敏有些发怔:“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曹仲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说过的,下辈子我们要如合欢,比翼双飞,相携一生。”   嘉敏羞臊地别过了头,曹仲玄拉过她的身子,在她耳畔的边低低道:“我不要下辈子,我要的是这辈子。不要后悔,也不会后悔,因为,我不会让你后悔。”   “曹公子,我……”嘉敏脸颊飞上红晕,那似曾相似的怦然心动,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   可是,造化弄人。   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定了定心,推开了曹仲玄,神色骤然清冷,“公子刚才是听岔了,公子既然醒了,那就好好养着病吧。本宫回宫了。”   曹仲玄郁郁不解:“回宫?”   那一直傍立在侧的元英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国主已接娘子入宫,娘子如今依然还是中宫娘娘。”   曹仲玄大震,眸中的亮彩迅速黯然,渐渐地,嘴角又勾起了常见的讥讽,“我果然是听岔了。看来,娘娘还是受不了宫外清修之苦,微臣恭喜娘娘,重得国主盛宠。”   元英大怒:“曹公子!你不会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些日子,国后娘娘为你焦心了多少日子,娘娘延请天下名医,只为祛除你身上得余毒……”   嘉敏喝道:“元英!不必多说!我们走!”   元英愤愤瞪视着曹仲玄,拂袖而去。   曹仲玄脸色苍白,久久凝视着嘉敏远去的身影,眸中的哀伤之色更浓稠了。   ……   且说,小长老派人加紧绘图,终于完成,将南唐的江水图和国中军事布防图悄悄送到中朝去。   赵皇得了江水图,最后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令其整肃军队,几乎迫不及待地要挺军江南,只差一个合适的理由,与朝臣商议再三,派阁门史梁迥入南唐,请南唐国主北上参加柴燎之礼。   那梁迥依仗自己是皇朝使臣,气派十足,华车贵服、前呼后拥地来到南唐金陵城中,使臣来势汹汹,并未给金陵城中宫人多少时间准备,这一下,直将宫中的人忙得人仰马翻,宫人们除去宫中数千殿阁鸱吻,文书上更改官员官衔……就连国主亦不列外,脱下了龙袍,还上了紫袍,备好了藩臣礼。   梁迥还未入宫,国主便亲去迎接,文武百官拥戴着使臣浩浩荡荡地开入了皇宫,梁迥走走停停,驻足观望檐角顶部,但见屋檐上光秃秃地,没有任何一样装饰构件,这才满意地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左右张望,仔仔细细甄别看殿中物事、仪礼是否又僭越之制。   这一路上,无论是南唐随行的官员、亦或是宫中的内侍、宫女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被梁迥抓住了把柄,告到了皇朝去。   好不容易迎梁迥到了雍和殿,请梁迥入上座,众臣未免又是一番吹捧阿谀,直将梁迥捧上了天。宫中珍馐佳酿流水般地往雍和殿送,靡靡之音、丝竹管弦之声直冲云霄,宫娥纷纭,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梁迥喝了一口酒,竟当众吐了出来,吐了朝臣张洎的一身,就连国主的紫衣袍上也沾了不少酒水,众人瞿然变色,愣了一瞬,又相继笑了起来,张洎侧身,赔着笑脸道:“梁大人可是觉得这酒不甘美?”   梁迥鄙夷道:“都道江南是富饶之地,米甜酒香。可是本官喝的酒为什么是和淡开水一样寡淡无味啊!难道是你们有好东西舍不得给本官喝?”   张洎忙拱手赔笑道:“不敢不敢,梁大人喝的这酒名为梅子润,实在是数一数二的江南名酒啊!在朝诸位一年鲜有能喝上一两口的,今日若不是梁大人大驾光临,我等也不能沾梁大人的光啊!”   梁迥挑了挑浓眉,阴阳怪气道:“哦?好酒?”他端起酒壶,将酒水全都倾到地上。   殿中气氛凝滞,朝臣们面面相觑。   梁迥起身走至国主龙案前,众人高度警惕,殿中侍卫纷纷按住了剑柄,嘉敏与国主并列而坐,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殿中气氛剑拔弩张到极点。   梁迥端起国主的酒壶,“听闻官家所饮之酒都是瞎和尚以秘方调制,每年仅酿成十坛,还听闻御酒有强筋壮骨之功效,本官也想尝尝这御酒的味道。”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点头称赞,“好酒,好酒!”   众人这才放松戒备、长吁一气,国后心中大怒,想这使臣无礼至极,但碍于不能得罪于皇朝使臣,只得咽下这口气。   梁迥索性拿了国主的酒壶,重回上座,殿堂复又歌舞不止,舞女如云,宴宴乐乐,陶陶欢洽。   几支歌舞已歇,梁迥也有些醉意,宫女上前为其添酒,被梁迥一手推开,那宫女往后跌倒,又连带数人都重重跌倒在地,殿中顿时一片混乱。   梁迥趁着醉意,发起了酒疯,冷哼一声道:“这就是官家待皇朝使臣之礼吗?如此轻怠,是没将皇朝放在眼中吧!”   嘉敏翩然一笑:“梁大人为皇朝特使,身份贵重,不远千里未来,国主与本宫皆深感荣耀,以最隆盛之礼相待,不知道还有何处招待不周?”   梁迥道:“这些俗舞,有何看头?!本官听闻这花红柳绿的后宫中,有一位特别会跳舞的宫女,能在一丈高的金莲台上翩然起舞,官家与娘娘既然是诚心招待本官,为何不见此女献舞?!”   国主道:“梁使臣有所不知,这位宫女近日犯罪被了幽禁,实在是不堪为使臣献舞。”   梁迥不依,冷冷道:“官家不愿献美,又何来这些由头!”   眼看这位使臣大为生气,张洎忙向国主禀道:“官家,窅娘虽有妇人酸妒之罪,但不至于湮没她的舞技。不如请她出来献上金莲舞,若是她舞姿让梁使臣满意,不如就正好将功折罪;若是她的舞姿差强人意,国主再将她关入冷宫,让她面壁思过。”   国主觉得张洎所言有理,思索片刻,命道:“宣窅娘献金莲舞。”   嘉敏攥紧了手心,不甘!她是如此不甘!   ☆、第六十八章 金莲舞(2)   窅娘自从被贬斥之后,茗淳宫已等同于冷宫,冷冷清清,宫门两侧皆是泥塑木胎一般的侍卫,除此之外,就只有些聒噪的小鸟雀。   不知为何,窅娘近日来越加烦躁,晚上睡不安宁,总会做各种各样的噩梦,即便是白天时也觉得头晕脑重,烦闷不已,菁芜只当是天气渐渐炎热,窅娘久困殿阁所故。   夏日渐渐天长,天气暑热,殿中无一处可蔽日的大树荫凉,整日处在骄阳的暴晒之中,想要一些冰块却不能得,窅娘烦躁,喝道:“菁芜,去将我的那个象牙枕拿过来!”   菁芜只取过了一个竹枕,窅娘怒火直窜,夺了竹枕狠狠丢在地上,喝道:“这种劳什子也给本宫!象牙枕!本宫的象牙枕在哪里!”   菁芜嗫嚅着:“那象牙枕被娘娘给砸了……”   窅娘双目熬得通红,怔在原地,一股恶气正无处发泄,偏这时送饭菜的宫女进来,那菜冷了不说,又都是不见菜色、清汤寡水的几样,窅娘看了就心生厌恶,一挥手,将那些菜全都挥到地上!   哪知那送饭的宫人翻了翻白眼,道:“娘子以为自己还是宠冠后宫吗?山中无老虎,猴子才称霸,这老虎一回来,猴子该呆哪里就是哪里。再说了,这两素一荤一汤已经是顶好的饭菜了,娘子若是不吃,剩下的就只有咸菜包子!”说罢,竟甩手大摇大摆地离去。   菁芜气噎,窅娘朝门外厉声喝道:“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贱人!别以为本宫一时失蹄,就会让你们踩,本宫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敢作践本宫,看本宫到时候不拔了你们的皮!”   那送饭的宫女杳杳离去,只有一些八哥在庭院里盘旋地聒噪着,仿佛是在嘲笑着窅娘,窅娘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尖声喊道:“把那些八哥打下来!打下来!”   菁芜忙不迭地拉开弹弓去射那些八哥,那群鸟儿受到惊吓,尽数飞去,窅娘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可还是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响。   “到底是什么声音这么聒噪!吵都吵死了!”窅娘不耐烦地大叫。   殿下,还有个名唤铃铛的宫女,瑟缩着脖子,惴惴说道:“娘娘,八哥都已经被赶走了,这是外面的哭声。”   “哭声?什么哭声?”   “是裴嫔死了,伺候裴嫔的几个宫人在哭。”   窅娘大惊,像是被闷头棒打了一通,整个脑袋都是嗡嗡嗡地作响,她一把揪住了铃铛的衣襟,厉声问道:“谁死了?你说清楚!”   铃铛害怕,吞吞吐吐说道:“是裴嫔……裴嫔从牛头山上跌下去死了,她的贴身宫女芳花在哭……”   “裴嫔……”窅娘突然安静下来,神经质地说道:“裴嫔怎么会死呢?她一直都是好好地、好好地……”她沉沉深陷的眼眸中突然如蛇眼一般精光灼灼,“是她!一定是周嘉敏那个贱人害的!”   菁芜抽了抽干瘪的嘴角,“娘娘明察!裴嫔死得蹊跷,不是国后干的又会是谁?”   窅娘咬牙恨道:“她这是杀鸡儆猴,本宫要出去!本宫不能成为她的刀下鱼肉!”   “如你所愿,你马上就能出去了。”殿门处,薛九不知何时已站在此处。   窅娘回头见她,冷冷道:“你是来看本宫的笑话的吗?”   薛九翩然一笑:“不, 我是来祝贺你的。”   窅娘眯着眼,疑惑问道:“祝贺?”   “承蒙张大人,你马上就能出了这冷宫。”   “出冷宫?”   “不错,皇朝使臣指名要看你的金莲舞,国主准予你献舞。”   窅娘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吩咐廊下的宫人纷纷去准备,薛九不忘说道:“这是窅娘娘唯一的机会,娘娘可是要珍惜了。”   窅娘冷冷笑道:“本宫自然知道,阴沟里翻船一次之后,本宫断然不会重蹈覆辙!”   ……   雍和殿中,梁迥早已等得不耐烦,硬生生地说道:“今日本官奉旨前来,特来传达皇帝圣谕。今岁国家有柴燎之礼,国主当入助祭。”   国主手中握住的酒杯滞了滞,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梁迥此言棘手至极,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他深知这只是中朝皇帝的一个幌子,如果去,那就如同七弟一样被软禁在汴梁,永远不能归;如果不去,只怕会触怒中朝皇帝的龙颜,中朝皇帝以此为借口南下征讨。   嘉敏的唇边带了一丝雍雅的笑意:“梁大人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才来至我朝为座上宾,正是歌舞娱情之时,又何必急论国事?”   老臣徐铉也执酒,厚着脸皮敬道:“梁大人年轻气盛,仪表非凡,想来是深受皇上器重。老臣佩服、佩服,还望梁大人不嫌老臣年长,赏了这杯美酒。”   梁迥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徐铉,只是直面殿中的国主,语调骤然提高:“官家不答,难道是不去了吗?是不敢去?还是不想去?”   他的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直直地盯着国主,极为无礼不尊,殿中气氛十分诡异,济济一堂的人竟是凝涩般地无声无息,嘉敏大怒,正要说话,殿外忽地翩然飘来一段红丝绸,那红绸像是席卷而来的火舌,夹带着一缕缕刺鼻的异香。   窅娘一袭烈焰红裙,如同御园中最娇艳的那一朵虞美人,竟从红绸布上踮脚飞入,身影轻捷如燕,妖妖调调,魅惑若蛊。   那梁迥脸上的僵硬冰冷之色皆无,眼珠子直勾勾地直看得呆住了。窅娘在他跟前落下,仿佛是天外飞女,满身挟裹着令人透不过气的香气。   窅娘红唇轻启,深邃眼神如钩,如摄魂般地盯住了梁迥,媚态如丝,笑道:“大人是贵客,何须为国事置气?妾身舞一曲,大人看好看不好看?”   梁迥咧开了嘴,痴痴地笑着,哪里还记得刚才说了些什么,直愣愣地盯着窅娘的身段,一副乐陶陶的神情。   笙歌管弦之声大起,殿前备置了小小荷塘,又在荷塘上设上金莲台,金莲由一朵菡萏徐徐绽放成金光灿灿莲花,窅娘脚尖轻点,翩然若旋,仿佛是飞燕之姿,随时要斜斜坠落,让人正为她的金莲秀足忧心的时候,她又妩媚一笑,轻巧地回旋身子。   一曲既罢,梁迥眉开眼笑,酒酣兴浓,站起身抚掌大悦:“好!好!金莲舞果然是名不虚传,让本官大开眼界!”   窅娘魅态宛然,深深一福:“多谢梁大人,梁大人若是喜爱,小女可每日为梁大人献舞。”   梁迥周身的骨头都酥了,喜得直搓手:“如此甚好!甚好!”   国主见将这位使臣伺候得舒坦了,这才稍稍解怀。张洎趁机腆着脸笑道:“梁使节有所不知,这金莲舞需在碧荷接天日的浩渺水中一观,方得舞姿之妙。”   梁迥大有意趣,抚须笑道:“如此一来,本官倒真想在水中观一观此舞。”   于是,宫中又日日在御池画舫中大设宴席,朝中大臣悉数作陪,御食美酒流水似地往画舫上送,梁迥像是一尊活菩萨被供着捧着,窅娘极尽平生之舞学,在御池当中的金莲台上为梁迥献舞。   窅娘成了最大的功臣,国主甚感欣慰,张洎等一些臣子进言,说什么“窅娘虽有妇女之酸妒,然而于国之安危有至关之系,万万不可委屈了她……”云云,国主最终复窅娘自由之身,晋为窅才人,又赏了她许多精美的物事。   等到梁迥回到皇朝之后,倒也无事。   梁迥出访南唐,终是一场虚惊。   窅娘到功不可没,自然天天趾高气扬,那些登入茗淳殿、拜访送礼的夫人络绎不绝,窅娘复势,成了宫中最流传的闲谈,此事流传到宫外,人人都效仿窅娘裹脚,跳金莲舞,甚至有好事者美名“金莲舞”为国舞。   嘉敏与保仪立身于红罗小亭中,遥遥只见茗淳殿人影憧憧、花红柳绿的一片,保仪道:“人人都说窅娘立了大功,一个个歹毒妇人倒是成了一段传奇,这一下,有得她嚣张了。”   嘉敏亦叹道:“是啊!那梁迥非要赏览她的金莲舞不可,就连官家也对她大有赏赐。”   保仪的唇齿勾起了了不屑的笑颜:“她的金莲舞可真是厉害,救了国之危难。不过,她也只是仗着她的舞技而已,若是她不能舞了,不会舞了……”保仪转眸凝视着嘉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嘉敏会意,微微笑道:“天气渐渐炎热,不如我们一起沿着御池纳凉。”   保仪点头称好,两人一起慢慢踱到御池边,此处柳树成荫,水波微漾,果然十分舒爽,突地,前面几棵大树下传来宫女们嬉戏拍水的声音,透过浓密的树叶,只见十来个宫女挽起衣袖、脱了鞋袜,贪图凉快,在水中打闹玩耍。   那些宫女们见国后驾临,一个个都吓得不轻,纷纷拜倒,嘉敏识得其中一个宫女不像其它人脱了鞋袜,只是挽起衣袖拍水,看起来也有些面熟,像是窅娘身边常常随侍的宫人。   嘉敏走了过去,问她道:“抬起头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抬了头。   嘉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铃铛。”   “哦,你可是窅娘的宫女?”   哪知铃铛听到“窅娘”二字之后,竟然肩头急抖,脸色煞白,她向嘉敏哀求道:“奴婢知错了,奴婢错了……还请娘娘大发慈悲,不要让窅娘娘知道奴婢在偷懒戏水。”   嘉敏有些诧异:“你这么怕窅娘?……”   铃铛瑟瑟发抖,哆嗦着苍白的双唇:“窅娘娘……窅娘娘……”铃铛望了一眼身后的众人,似乎在忌惮什么,不敢继续往下说下去。   嘉敏让其它宫人都退下去,继续问铃铛道:“窅娘如何?”   铃铛害怕道:“窅娘娘若是知道奴婢贪玩,一定会揭了奴婢的皮,就算不揭了奴婢的皮,也会将奴婢打死。”   嘉敏问道:“窅娘对宫人如此严苛吗?”   铃铛惴惴不安道:“上次有个送饭的宫女对窅娘娘不敬,窅娘娘就让人将她悄悄地弄死了,丢到了井里,别人还以为是那宫女自己不小心跌到井里去的……”   嘉敏听得心火骤起,气道:“窅娘这才得势几天!”   铃铛将头磕得砰砰响,求饶道:“奴婢害怕……求娘娘千万不要让窅娘娘得知奴婢贪玩戏水……”   一侧的黄保仪倒是发现了异样,问铃铛:“别的宫女都是脱了鞋袜在水中玩耍,为何你不脱?”   铃铛不安地搓了搓脚,小声道:“奴婢……奴婢怕……怕熏了别人。”   保仪不解:“何以会熏了别人?”   铃铛羞惭道:“奴婢……奴婢有隐疾,奴婢一直有脚臭的毛病,这样暑热的天气,脱了鞋袜气味就更难闻了,奴婢怕熏了别人……”   保仪与嘉敏相视一笑,两人皆有会意,嘉敏微微俯身,问铃铛道:“你想要离开茗淳宫吗?”   铃铛平时不知道挨了窅娘多少打骂,整天伺候在窅娘身侧,如履薄冰,对窅娘更是极为忌惮,巴不得离她离得远远的才好,此时听闻可以逃离窅娘,哪有不乐意的,忙不迭地点头:“奴婢想!奴婢做梦都想!”   嘉敏道:“只要你为本宫办妥了一事,这后宫任何一处只要你想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去。”   原来,嘉敏让铃铛所做的事极为简单,只是让她穿窅娘的金莲鞋。   铃铛是茗淳宫府库的洒扫宫女,趁傍晚洒扫之时,悄悄取走了窅娘的那双金莲鞋,穿着入睡,到天明洒扫的时候,又悄悄地将金莲鞋送了回去,如此一来,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窅娘每每练舞都穿金莲鞋,起初并未觉得异样,只是觉得脚痒,还以为是夏日天气所致,扑了些茉莉粉,脚也不痒了,可越到后来,脚变得奇痒无比,窅娘忍不住搓脚,竟然搓起纸屑似的皮。   窅娘头皮发麻,尖声惊叫起来,菁芜忙去查看,见了窅娘的那双惨不忍睹的脚,又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几乎恶心得干呕出声。   窅娘大怒,揪住了菁芜的头发,瞪着眼珠子喝道:“你很嫌弃,是不是?是不是?”   菁芜拼命忍住作呕,勉强笑道:“怎么会呢?老奴怎敢嫌弃?况且娘娘的玉足只是起了红疹,抹一些药水就无碍了。”   窅娘的脚趾头又传来一阵阵刺心的痒,窅娘忍不住伸手去抓,那锋利的手指甲抓起了一块肉皮,吓得菁芜忙按住了窅娘的手,带着哭音劝道:“娘娘别抓了!可千万要忍住!娘娘的这双金莲小脚让多少人喜爱呀!若是抓坏了皮可如何是好。”   ☆、第六十八章 金莲舞(3)   窅娘的脚并未有好转之象,反而越来越严重,请了太医,太医们都吞吞吐吐说是脚癣之疾,因这脚癣不仅难以医好,而且属于肮脏之症,实在难以启齿,更何况宫中尊贵无匹的娘娘竟也染了此脏病,实在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窅娘竭力隐瞒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她有脚癣,一面又用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偏方,甚至喝了不少童子尿,可脚还是奇痒无比,糜烂脱皮,散发着一股恶臭。   眼看国主的生辰在即,窅娘自当以金莲舞为国主庆贺诞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脚上抹了无数香粉腻脂,以掩盖脚上的恶臭。   到了国主诞辰这一日,皇族贵戚、宫中佳人济济一堂,全来为国主庆贺,仿佛众人皆知这晚宴将是国中最后的盛事,要拼尽了兴致再去疯狂地热闹一回。   宴席摆设在御池绿荷中,几艘装扮一新的画舫荡漾在粼粼的水上,花香袭人,衣影缤纷,宴席上,少不了以歌舞助兴,以诗词雅情。   只是渐渐地意兴阑珊,国主感慨岁月流逝如水,今岁竟是虚岁三十九,眼看即将是四十不惑之龄,而国家却只能苟延残喘,整日间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是有愧于列祖列宗。   席间不觉间赋了很多忧伤的词作,词情哀婉低沉,国主的彷徨落寞让众人也低头不言,明明是欢欢喜喜的庆贺,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为打破这沉郁之气,席间有人忽然高呼:“官家千秋万业,万岁万万岁!”   相继,众人皆都高呼:“官家千秋万业,万岁万万岁!”   如此一来,气氛大振,将之前的萎顿之气一扫而空,嘉敏莞尔:“今夜良宵,不可辜负。”她将目光投向窅娘,“听闻窅才人的‘金莲舞’已被国人奉为国舞,今夜国主生辰,想必窅才人定然已备好舞曲了吧?”   窅才人手心中皆是汗水,想要推脱,不情愿道:“嫔妾今晚喝得有些多了,怕舞姿有些僵硬。”   席间的黄保仪不以为然:“窅才人舞技卓尔不群,怎会疏于舞姿呢?难道是不愿给官家的诞辰怡情助兴?”   窅才人神色大为窘迫,忙辩道:“怎会?嫔妾只愿龙颜大悦,千秋万岁。”   席间有贵妇拍着窅才人的马屁,道:“窅娘娘舞步天下无二,无数文人豪客为之作诗赋词,就连皇朝使臣也叹为观止,今日臣妇们若是得见窅娘娘的舞技,今生再无憾矣!”   席间人纷纷附和,国主亦道:“即是如此,窅才人不妨舞上一曲。来人,摆金莲台。”   即刻有人往御池中设金莲台,窅娘骑虎难下,只得自席间起身,朝国主福了一福,退下更衣,乘一叶小扁舟,登上金莲台。   御池另一畔的画舫中皆是宫中乐伎,管弦之声齐发,悠扬的乐声贯彻云霄,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水中的金莲台上,瞩目着窅娘的惊世舞姿。   窅娘身着霓裳舞裙,脚穿光滑耀眼的金莲鞋,在灯烛水光的映衬下,美艳至极,她水袖轻甩,仿佛是腾云驾雾而来的天外仙人,使得画舫中众人惊叹不已。   只有窅娘自己知道,她每一个折袖扭腰的舞姿,都较之以往费了多大的劲,脚上扑了太多香粉,穿上那不透气的金莲鞋,再加之被汗水濡湿,更是奇痒无比。   窅娘的舞步呈滞涩之状,数次倾斜身子之时都差点坠入水中,突然,她的脚下骤然传来一阵阵奇痒,犹如千万只细小的虫子在往她的脚底心中钻,她脚下顿了一顿,乍然间“啊呀”一声,从高高的金莲台上,直直摔了下去!   水中溅起大片的涟漪,画舫上乐伎的奏乐戛然而止,另一侧画舫上国主等众人也都惊得从坐席上站起。   数个侍卫急急跃入水中,忙将窅娘从水中救出,将窅娘以小扁舟送回画舫,主后等人全都围拢而来,然而刚刚围住窅娘,不知是哪个贵妇突然捂住鼻子说道:“什么味儿这么臭?”   窅娘的金莲鞋早就已经落入水中,她不由自主地去捂住自己的脚,黄保仪惊奇道:“窅才人,你的脚怎么了?是不是扭伤了?”言罢,上前不由分说查看窅娘的脚。   就在查看的一刹那间,一股刺鼻的臭味直冲入国主的鼻息,窅娘的一双玉足早已经是溃烂起皮,看了让人着实反胃,围住窅娘的众人皆都深呼一口气,发出一声声怪异嫌弃的声音,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又惊讶地叫道:“哎呀!这是脚癣病!臣妇府上的马夫也得过的,我还将他赶了出去!”   “这种病多是生活不洁所致,窅才人好歹也是伺候国主的主子,怎会得这种下贱之病?”   “哎呀!这脚癣病是可以传染的!”   众人又纷纷退开了几步,像是躲避瘟神似的躲开了她。   窅娘为众人围住,又被如此指点议论,只觉得是奇耻大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国主对窅娘本就生了厌烦之意,只不过因她于国事有功,碍于情面才赏了了她个位分,他轻轻捂住了鼻子,颇为厌弃道:“窅娘落水,你们快快将窅娘送回殿,朕派一些太医为窅娘治脚。此期间,窅娘可减少出殿,以免将脚癣病传给旁人。”   言罢,转身回到画舫坐席间,其行止间似对窅娘大为反感。   窅娘的心像是被冰水彻头彻底地浇灌,冻成了冰柱,她委屈地高呼:“官家不要这样对嫔妾,嫔还要给使臣跳舞……嫔的脚病不会传染给人的……官家,官家!”   国主都不愿意说话,颇为懒怠地挥了挥手,即刻有宫人上前扶住窅娘,将她拖到了小扁舟上,送她回殿。   画舫中终于重归平静,国主十分忌讳适才那气味,又让宫女在画舫中扑了好些香粉,这才放心地落座。   嘉敏与保仪不由得相视一笑,窅娘走后,晚宴并未止歇,宫人添灯加菜,更碟换盏,众人玩起了骨牌,比之之前,又不知要热闹多少。   唯有窅娘一人孤寂落寞地立在岸边,遥遥看水上波光粼粼,灯火辉煌,不时传来喧哗之语,便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一般,说不出的落寞忿恨。   她咬牙狠狠道:“本宫的这双脚既然跳不了舞,还要它做什么?!”她狠狠地撕掉脚上的皮,只听得“刺啦”一声,那脚皮连带着血肉被扯了下来,“刺啦”数声,又有几张皮被扯掉,窅娘的脚鲜血直流,混杂着腐烂的肉皮,竟看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   菁芜吓得不轻,忙拉住窅娘的手,带着哭丧的声音呼道:“娘娘可千万别作践了自己!被人看轻不算什么!怕的是被自己看轻啊……”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掴在了菁芜的脸上,顿时,菁芜的脸上起了好几个指印,窅娘瞪大了眼珠子,喝道:“你说什么?你说本宫被别人看轻?”   菁芜捂住热辣辣的脸,委屈道:“老奴不是那个意思,老奴是想,娘娘只要医好了足,就可以堵住那些贱人的嘴!”   窅娘这才微有平息,挑了挑细细的长眉,咬牙道:“本宫跳的是国舞,往来使臣、国家飨宴上少不了本宫的‘金莲舞’!本宫不怕!”   只是窅娘颇为高估了自己,她心气极傲,怒火极旺,这加重了她的脚癣病,太医们得了国后之意,也都是推诿扯皮,都不愿去给窅娘治脚,一是正当暑热的天气,这癣病极难根治,总是反反复复;二是窅娘极为阴狠,两三个给她治脚病而未成的太医不仅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更差点丢了性命。   如此一来,窅娘的脚癣病就更不见好了。   而国主对窅娘更是不闻不问,茗淳宫前虽再无侍卫守护,但再无人来拜见,门前荒草萋萋,除了觅食的鸟儿,再难听见其它动静。   窅娘度日如年,过不了几天就出了茗淳殿,在御园中闲逛,可是才走入御园,那些宫人见了她都像是遇见了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窅娘气不过,喝止跟前正要躲走的宫女:“站住!”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转过了身子,瑟缩着脖子。   菁芜上前几步,张牙舞爪地喝道:“看见了娘娘跑什么跑?”   那宫女紧抿着嘴,不敢说话。   “还不行礼,眼睛是瞎了吗?”菁芜使出老劲,卖力地掴那宫女的脸颊,不大一会儿,那宫女的脸红肿得就像是桃子。   宫女受不住菁芜的批颊,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嘤嘤地哭泣着。   菁芜还不满,鼓出眼珠子喝道:“礼是这样行的?还哭!打烂你的嘴,看你还哭!”她高高扬起手,一巴掌又要恶狠狠地掴向宫女。   就在此时,花丛外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窅娘与菁芜转首一看,花径处是国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窅娘见了国后,眼睛瞪得通红,那烈烈目光中的恨意,像是锐利的刀锋一样,恨不得要将嘉敏凌迟。   嘉敏反而以更为怜悯、更为威严犀利的眼色逼回窅娘的目光,冷肃道:“本宫今日才得知,原来窅娘竟是这样对待宫人的,也难怪宫人对窅娘都退避三舍,如躲瘟神。”   窅娘扬了扬脸,“本宫教训无礼宫女,劳动不到国后。”   嘉敏身侧的保仪含着嘴角一丝轻蔑的笑意,对国后道:“她这哪是教训宫女,分明是拿宫女撒气。”   元英忍不住捂住嘴偷笑:“奴婢知道为何窅娘娘会这么大的火气,好些日子没见着官家了,能没火气吗?”   窅娘脸红一阵白一阵,菁芜喝道:“区区一个丫头,也敢嘲笑主子!”   窅娘稳了稳心神,逞强道:“本宫安心养病,药到病除之时,官家自然来赏金莲舞。”   黄保仪道:“也不知窅才人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呢,要说官家这些日子天天经过窅才人的茗淳宫,可国主每每舍近求远,偏偏饶了一大圈,说什么茗淳殿秽气,你说,这样,国主还会来赏金莲舞吗?”   窅娘气噎,胸口急痛,翻着白眼珠眼睁睁地望着国后一行人远远离去。   这一气,竟然将窅娘活活气病,窅娘三日滴水未沾,躺在床上直直瞪着天花藻井,一面又死命地撕脚皮,可怜脚上旧伤刚刚愈合,又被撕得鲜血淋漓,一面命人在房中扑上许多香粉,殿中四处更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浓郁香味,整日缠绕不散。   窅娘还嫌殿中香气不够,又命人自花房中搬了许多花儿到室内,所挑选的花儿都得是芳香浓郁的花。   这一日菁芜又细细过问了花房宫人:“近来可有什么香花?”   花房宫人答道:“艳丽的花儿各色都有,若是这正当季、又芳香能驱除室内秽气的,莫非是夜来香了。”   菁芜看那些夜来香色泽艳丽,芳香更是浓郁异常,又是在夜间开放,正合窅娘的心意,便高高兴兴地让人搬了好几大盆回去。   且说窅娘度日如年,一天总是不停地问宫人:“本宫身上可有秽气?”一直到宫女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她才肯罢休。   一旦庭院门口传出动静,窅娘总会从床上的起身问道:“是不是官家来了?是不是的?”   菁芜只得黯然地摇头。   窅娘目中的星火渐渐地暗淡,又不死心地问:“那是不是官家从这里经过?”   菁芜还是只得摇头:“是宫人们路过的脚步声而已。”   窅娘极其失望,直直倒头侧睡在床上,闭着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菁芜从未见到窅娘这番灰心丧气的模样,只得劝道:“娘娘,官家这些日子也没有去瑶光殿呢!”   窅娘本是心灰意冷,听到此言,仿佛是绝处逢生,她蓦然睁开了眼,起身揪住了菁芜的衣,颤声问道:“真的?官家当真没去见国后?”   菁芜确定无疑道:“是的,这些日子,官家宵衣旰食,常招臣子深夜议事,都不曾见官家消遣一两日,更不用说去国后殿中娱情了。”   窅娘听此,只觉得心中畅达无比,所有积郁的恶气仿佛都有了宣泄的出口,她攒紧了手,狠狠道:“周嘉敏你呈什么能!官家既已是冷遇了我,也不曾对你有多恩宠!”   菁芜忙不迭道:“是呢!老奴也发觉自从国后清修回宫之后,虽然主后出入双双,但是貌合神离,情分已经疏淡了好多。”   窅娘发出“嗬嗬”的冷笑声,那笑声像是从她喉间发出来的一般,突然,她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晕眩,喉头一紧,竟是干呕了起来。   菁芜忙拿来了痰盂,一面拍打着窅娘的背,一面安慰道:“娘娘又头疼了,娘娘还是好好地保重自己的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神色大变,“不对啊,娘娘以前这头疼发作的时候,也不曾干呕……会不会……”   菁芜大喜,呼地起身,激动得撞翻了花架。   窅娘也意识到什么,急命道:“快、快去请太医!”   ☆、第六十九章 婴儿哭(1)   正如菁芜所言,国主近日来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先是皇朝又遣知制诰李穆出使南唐,再请国主与皇帝在園丘祭祀,并警戒国主说,若是国主不早入皇朝,皇帝即将出师南下。   与此同时,中朝皇帝已遣颖州团练使曹翰率师出江陵,又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贺州刺史田钦祚率舟师继发,又命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侍卫步军都虞候刘遇、东上阁门使梁迥率师。   面对此时危急情景,国主深知若是此次再拒绝皇朝使臣,中朝皇帝势必会发兵南下,若是听命北上,那就是被囚的亡国之主,这一次,他拒绝了中朝皇帝的诏意,狠狠丢掷了御笔,道:“朕与国家同在!断不可苟且!宁愿拼死一战,也绝不会投降!”   国主一面派遣八弟江国公给中朝贡上二十万匹锦帛、二十万斤白斤,以拖延作战时日,一边又筑城聚粮,大为守备。   一时间军情振奋,山呼万岁,金陵百姓素来敬爱国主,此次也积极响应号召,以纸为铠甲,以农器为兵器,誓死要守卫城池。   就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内宦竟然通传窅才人有孕的消息,国主起初还不信,直到那太医也来通传,这才惊诧地就往外走,还是姚公公提醒道:“官家,窅才人的殿内恐怕会有……会有腌臜之气……”   国主犹豫了一瞬,还是大踏步走入了茗淳殿中,刚进殿,外间的太医们纷纷向国主道喜。   国主问道:“窅才人有孕?”   其中的一个的太医贺喜道:“可不是么?窅才人有孕已经三月有余。”   “三个多月了?”国主走近内阁中,只见窅娘半卧在床,侧着头嘤嘤地啜泣,似有无限委屈之状。   国主轻轻走近她,但见殿中陈设陈旧,窅才人只着月白素衣,端的是寒碜小家子气,又有脚臭味隐隐发出,蹙了蹙眉问道:“三个月了,怎么也不告诉朕?”   窅才人啜泣得更甚,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地落个不停,幽幽怨怨地泣道:“嫔妾自知有难言之疾,如何敢去叨扰官家?嫔妾……嫔妾躲嫌还来不及……”言罢又是语不成声地啜泣了起来。   国主声音有些柔软:“朕这些日子很忙,很累,不能来看望你,你既是有孕,就要好好调养。”   窅娘的肩头耸动,仿佛弱不经风的花径,被风一吹就会折倒似的,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哭得满面泪痕,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国主道:“好了,以后朕会多指派些宫人才伺候你,朕得空了也来看你。”   窅娘这方才止住了哭泣声,抽抽噎噎问道:“真……真的?官家……官家不嫌弃嫔妾的脚癣病了。”   国主压下了心头对房中臭味的厌弃,默然点头。   窅娘这才含了一份薄嗔,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娇嗔道:“这些日子,嫔妾对官家日思夜想……”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声珠玉坠地的叮铃声,国主与窅娘转头看去,在屏风后,竟是国后立在门侧。   原来,嘉敏听得窅娘有孕而来,刚走至殿门口,不想正好看到了他们二人的一番言语,这一幕落入了嘉敏的眼中,让她满目的酸涩,仿佛咀嚼着一枚极其酸涩的的梅子,酸彻到五府六脏。   凭什么,这个夺走她一切的女人,就能受到老天爷的一次次眷顾,就可以一次次占有一切?   凭什么,这个坏事已经做尽的毒妇,还能有孕在身?   原来,酸涩到极点的时候,就只剩下冷笑,她遽然转身,手上那一串珠玉也在此时断裂,一颗颗圆润光洁的珍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窅娘见国后转身离去,极为得意地扬着脸,国主忙奔了出去,在院门前叫住了嘉敏。   嘉敏并不抬眸看国主,只是行礼如仪。   国主探询着她的目光:“你生气了?”   原来,失望到极致时竟是无知、无觉,嘉敏微微莞尔:“臣妾恭喜官家还来不及,臣妾生什么气?又生谁的气?”   国主轻轻道:“窅娘有孕,是朕这一年来最大的惊喜,在此时国情急迫之时,她给朕带来了最大的喜兆,或许,这喜兆能冲一冲国中连日来的厄讯。”他定定地盯着嘉敏的眼眸,郑重地道:“所以,朕格外期待这个孩子。”   嘉敏凝视着国主已现沧桑的面颜,那无法掩饰的几缕白发更衬得他的憔悴、他的无力。   她的面上只有如仪的神情:“臣妾亦如官家一般,期待新的麟儿为宫中、为国家带来新的气象。”   国主大感欣慰,轻拍着嘉敏的肩,柔声道:“这些日子,就要委屈你了。窅娘性情张扬,未免会有拿大做致的时候,你让着她一些,由着她一些。”   嘉敏微微点头,任由心底的苦涩与恨意一点点地翻腾、再一点点地沉寂了下去。   窅娘有孕,自是像宝贝似的被供奉了起来,无数的锦衾玉裘、珍珠宝贝流水似地送往茗淳宫中,窅娘不吃宫人送来的膳食,在殿中另开厨灶,每日不知要浪费多少鲜虾鱼贝、牛羊鸡鸭,才能烹调成一碗汤羹,若是这汤羹咸了半分,淡了一点,老了一分、嫩了半点,都会命人重做。   只是,在盛宠之下,窅娘并未舒坦半分,孕吐与身体的不适常常让她体力不支,烦躁不堪,稍有不顺就拿宫女撒气,若是那汤羹滚烫了,她劈头就倒在宫人头上;若是脚癣病发作,奇痒难忍,她偏要怪罪宫女没给她穿好鞋,让人狠狠地掴宫女的脸。   她晚上睡不安宁,常感头晕目眩,听到半点声音就会惊醒,狂暴地扔东西。   天气渐凉,瑶光殿中的枫叶片片血红,杏叶澄澄明黄,映衬着满园的秋菊,更让人惊觉秋日的寒凉。一场绵延的秋雨,将园中的色泽又加深了些许,暗沉沉地生出怅惘之意。   嘉敏素手抚琴,琴声素淡,她亦觉无味,索性披了一件风衣,信步走至窗前,看回纹挂落下的景色,但见天空蒙蒙如罩薄烟,暗暗催人郁郁,那宫檐翘角在云雾笼罩中绵延无尽,檐角铜铃被秋风吹得乍然而起、轻轻摇曳。   目光再触及那满园的秋菊,心中大有所动,想起姐姐是最爱这些花儿的,十多年了,姐姐芳魂渺渺,念及此,心中不免极为感慨。   思念乍起,曹郎如何?是否也会像自己一般彼此想念?   自从重回宫中,音讯皆断,可是嘉敏从不怀疑曹郎对她的情分,她知道,那是从未有过的深情,是“之子于归”的温暖。   但愿,但愿,她能及早地了断这一切,再也不辜负这世上对的人,对的情分。   正怔忪间,元英已布好了饭菜,唤道:“天气凉了,菜也冷得快,娘娘快用些吧。”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今日我可是有口福了。”说话间,外头来的却是保仪,她的身后还跟了好些个宫人,携些箱笼。   保仪风尘仆仆地进来,见了桌案上的饭菜,不由笑道:“娘娘也忒清素节俭了些,这些菜羹竟没有一点荤食。”   嘉敏道:“平时菜色玲琅满目,极为铺张浪费,本宫能吃也就那些,这几样菜都是应季的蔬菜,保仪若是不嫌弃,就一起用膳罢。”   保仪款款落座,道:“臣妾向来也不喜食荤食,这几样菜色泽鲜亮,正是对我胃口。”   一旁的元英一边添碗加筷,一边道:“保仪娘娘有所不知,国后娘娘近来极为节俭,只因近来国中备战,娘娘将全部值钱之物都已捐出。”   保仪道:“臣妾倒是和娘娘想到一块去了。”她指着身后的箱笼,“这也是臣妾置藏多年的细软收藏,但愿能为战事略尽一些微薄之力。”   嘉敏嗔责道:“你素来清简,从来不曾在衣物首饰上用心,唯有这些古货,是你一生的收藏,这些全是些极其珍稀之物,你也舍得?”   保仪不以为意:“许穆夫人为国奔走呼号,花木兰代父从军,臣妾的这些区区收藏,又算得了什么?只恨我终不能是男儿身,在疆场上驰骋一番。”   元英感慨道:“两位娘娘为大局而虑,如今国势危殆,大战一触即发,宫中谁不厉行节俭,谁不出财出力,唯独茗淳殿的那位,整日间挑三拣四、金山银海地过日子。”   保仪不屑道:“她不过是仗着腹中龙子嚣张作态而已,若是她腹中空空,看她还如何作态。”   嘉敏搁下了筷子,目光平静无澜,冷冷道:“那就让她腹中空空。”   保仪朱唇微漾,目中骤现深意:“臣妾等的就是娘娘的这句话,因为,臣妾早已为娘娘打理好一切。”   天气渐渐转寒,又是一度秋,秋风萧索,夹裹着寒透的凉意深入到深宫中,每一处红墙的缝隙,每一篷衰草的根茎,都感受到了这肃杀阴森的寒风。   夜长日短,宫人们变得懒怠了,总是草草地忙完手中的活,就早早地歇息,就连素来爱贪玩的小宫女们,也不见动静。   偌大的后宫几近有一半闲置,再加之近来所放出宫的宫女不少,宫中越加寂寂沉沉。那些闲置的宫室中无人洒扫,结满了蛛丝,破了窗纸的窗户随风啪啦地拍打着,久而久之,竟传出了闹鬼的流言。   有宫女说,在荒弃的宫室里时常听到小孩的哭泣声,那长得没膝的荒草间常常看见一个小孩的身影。   这流言在宫中迅速地流传,传遍了每一角落,越传越可怕,越传越离谱,以至于宫人们从那些废弃的庭院经过时,须得成群结伴。   不久之后,又有一个宫女突然间疯了,有人说她半夜撞上了那个鬼孩,被吓得失散了魂魄。   还有宫女说夜间口渴汲水时,在井里看见了小孩,那小孩的面色惨白,瞪着两个黑窟窿的眼睛。   有宫女说那小鬼是昭惠后的幼子,难不成生前死的冤枉,这才到宫里四处游荡了?   这些流言越来越多,多到连窅娘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原来,那一晚,窅娘睡不踏实,突然想吃一些酸枣糕,可这点心殿中并未备有,尚需得到点心房去取,菁芜便呼来小宫女铃铛去取来一些,此时已过子时,殿外秋风萧索,呜呜咽咽,吹得人心惊胆战。   铃铛哪里敢去,支支吾吾地挪不开脚,菁芜早已不耐烦,喝道:“小蹄子越发偷懒了么?让你跑一趟,难道腿就断了?!”   铃铛吓得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灰白着脸道:“奴婢……奴婢……不敢……外面闹鬼……”   菁芜暴喝:“哪里的鬼?如今越发听不得唤了?!要用这样的缘故来搪塞我?!”   铃铛哭丧着脸,哀哀道:“奴婢实在……不敢,奴婢出去也是死……奴婢宁愿……宁愿被姑姑打死……”   菁芜想甩她一个耳光,又怕将自己的手打疼,硬生生地收住自己的手,骂骂咧咧道:“哪里来的鬼?我倒是要看看,这小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她一边骂,一边带了两个小宫人亲自出了宫门,那点心房有些偏远,需绕过好些个画廊、好几座荒废的庭院,菁芜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等走到僻静之处时,只见眼前的通道深深望不到尽头,通道两侧,一面是斑驳的残墙,一面是荒芜的枯草,在暗淡的烛光下筛下诡异的阴影。   一阵阴风吹来,宫女的灯烛突然灭了,眼前黢黑的一片。   菁芜突然害怕起来,踟蹰着不敢继续往前走,正在此时,草丛中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那叹息声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极寒的阴间,菁芜竖起了耳朵,壮大胆子喝道:“谁?是谁在哪里?”   荒草从中没了任何动静,菁芜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幽怨的叹息声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极近极近,仿佛是贴着她的背脊梁,阴寒冷森地舔舐着她的脖子。   菁芜周身的血直往脑袋冲,腿一软,就跌倒了地面,另外两个宫女更是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没了命地往来时的路上跑,菁芜使不出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却不想碰到了一个硬冷的东西,菁芜颤抖地摩挲着,那……那分明就是一只孩童的脚,只是……冷得出奇……   菁芜想自己莫非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顿时魂魄飞散,想喊出声,喉咙里只能咕噜咕噜地滚着,她想跑,可手脚都像是木了一般,动弹不得半分。   “别……别……别找我……不是我害你的……”菁芜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费尽了力气才勉强说出话,裙下已被尿液蠕湿一片,她手脚像是铸铜一般地爬了出去,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茗淳宫,直将殿门撞破,犹如一滩烂泥一样摊在地上。   窅娘听得动静,起身来至殿堂中,见到菁芜披头散发滚在地上,耿直着脖子,翻着白眼,浑身像是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身上更是发出一股呛人难闻的气味。   窅娘以袖掩鼻,喝问跟随菁芜一起去的两个宫女:“她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宫女也是面色煞白,披头散发,极为害怕地避开菁芜,战战兢兢道:“奴婢们……刚才撞见了小鬼,姑姑……姑姑的身上只怕……不干净……”   窅娘喝道:“胡说!”   窅娘虽然面上强硬,心中却发起了毛,突然一阵阴风袭来,吹灭了殿中的灯烛,窅娘甚觉诡异,那滚在地上的菁芜冷不丁伸出手,紧紧抓住窅娘的手腕,“娘娘……他……他来找你来了……”   窅娘被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翻着白眼珠,颤颤着声音喝道:“你胡说什么!”   菁芜披头散发,睁大了极为惊恐的眼,手指甲死死地嵌入了窅娘的手腕,说道:“他们来了……小鬼们真的来了……”   “谁?……谁来了?”   菁芜以手比划着,又指向外面,幽森森地说道:“这么大,这么长的一个……娘娘,你看……他就在外面。”   ☆、第六十九章 婴儿哭(2)   窅娘心中害怕,顺着菁芜的手望向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那黑影里似有什么东西渐渐地逼近,突然“啪”的一声,屋檐上风铃掉在了地上,滚落在地,发出一阵阵阴诡的声音。   宫女们吓得惊叫,连连退步,窅娘也跳开数步,对众人令道:“快!快把灯烛点燃!快将菁芜拖到侧殿偏屋去!快!快把门关上!”   一行人忙依令行事,拖了神志不清的菁芜出去,窅娘这才发现殿中已无人,她突然觉得一股奇冷,周身像是浸在古井里,透不过一点点的气,她忙奔回寝殿,躲在床上紧紧抱着锦被,直到宫女们重回寝殿,将灯烛点得灯火通明,她才敢躺下。   也不知睡了几炷香的功夫,突然一团黑影扑入窅娘的身上,窅娘惊醒,迷迷糊糊中能感到那黑影骑在她脖子上,她想大喊,喉咙间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她想奋力挣扎,可双手像是被束缚,那团黑影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窅娘拼命挣扎,彻底醒来,才赫然发现是一场梦,她坐卧在床,抚着急跳的胸口,浑身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寝殿中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两扇窗户被风吹开,缓缓地嘎吱响着,窅娘惊魂甫定地望向窗外,那暗沉沉的黑夜添杂着一缕惨白色,模模糊糊晕出了枯木的影子,庭院中的那片枯塘的池水冷幽幽地泛着冷光……   突然!池塘中突然映出了一张惨白的脸!那是一张小孩的脸,目光幽怨如剑,冰冷地朝窅娘刺来!   窅娘浑身一抖,失声尖叫,众宫人听得动静,忙奔入寝殿,点灯关窗,此时窅娘周身冰冷彻骨,犹如筛糠一般地抖。   第二日,窅娘便沉沉病倒了,国主亲来探视,又命群医开方诊疗,只是窅娘受到惊吓,总是因心病而起,群医所开的安胎药终究只能治表不治根。   那菁芜受了惊吓,虽然服了几副药,渐渐清醒了过来,但精魂不再,整日介胆小如鼠,畏畏缩缩,就连去净房,也得带上四五个宫人随从。   窅娘害怕再从窗口中看见不该看到的,让人将窗户以帷幕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可纵然如此,窅娘晚上更是噩梦连连的,那一碗碗安胎药流水似地往里送,也不见她有些许的安分。   无奈之下,又不知听了哪个人的建议,日日去牛头山的清凉寺里拜佛。   茗淳殿忙得人仰马翻,蓬莱洲上的香枫静谧如常,窗外秋风萧索,百叶摧折,香炉中香烟袅袅,几卷诗书,几颗应季的鲜果,一丝一缕的茶香就将小庐点缀得温馨雅致,嘉敏与保仪对弈。   保仪捏一枚棋子,凝思了许久,终是摇头道:“臣妾输了,臣妾竟不知自己的输了。”她丢掷了棋子,叹息道:“娘娘步步为营,而臣妾是一步步地陷入了娘娘的棋局中,不到最后一刻,臣妾竟不知自己已经输了。”   嘉敏笑道:“既然保仪已摸着我的棋路,何妨再战一局?”   保仪搅了棋子,啐道:“娘娘是棋中高手,宫中的棋待诏已经没有能胜得过娘娘的了,娘娘又来拿臣妾消遣。”   元英扑哧一笑:“国后娘娘这样的大脑门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大智慧呢,若是这些大智慧全来算计人,只怕没一个逃得了,那窅娘又算得了什么?”   嘉敏瞪了元英一眼,元英赶紧闭嘴不言,此时,吕太医殿外求见,吕太医递上竹盒:“国后娘娘、保仪娘娘请挑选。”   保仪讶然:“这是什么?”   嘉敏笑道:“是十二花粉,往昔用的都是贡品,颇为奢靡,近来战事在即,当应节俭,所以我让太医院摘了御园中的花瓣调制,虽不及贡品,可也胜在鲜妍。”   吕太医笑道:“微臣谨遵国后娘娘之嘱,用的是传统古方制法。”   保仪莞尔,挑了其中茉莉香粉:“虽不奢靡名贵,也是吕太医与娘娘有心了,臣妾若是不用,岂不是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嘉敏问向吕太医:“各处可都送了?”   吕太医道:“都送了,女官、宫女虽不那么精细,也都已经领了。只有窅才人……”   嘉敏截住了他的话:“窅才人是断不会用这些东西的。”   吕太医略略低了头,禀道:“是。”   “本宫还要问你,如今她的病究竟如何?”   吕太医道:“窅才人的病,在心病,她行事追求极致,性情多疑,近日来的连番折腾已然耗了她的五六分精气,再加之殿中那些毒花的作用,让她头疼多梦、难以安眠,这无疑会让她雪上加霜,只怕是……窅才人身子的底子已经亏空了。”   保仪只觉得大快人心,抚掌道:“看来臣妾这些天在宫中散布闹鬼的流言,以及那些装神弄鬼的事,还真是将她吓得不轻呀!”   嘉敏丢了手中的棋子,冷冷道:“哪里有鬼,不过是她心中有鬼罢了。”她以手指沾了一些茉莉胭脂粉在手背上轻轻一抹,手背间便留了一道血红的印记,她眸中寒星凛凛,“若是只让她承受肉体的痛苦,未免也太便宜了她,窅娘欠下的债,到了该她还的时候了。”   这一日,窅才人从牛头山拜佛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寒风刮得紧,刮得地上的枯叶狂飞乱舞,那风吹得呜呜地响,仿佛是怨气直撞。   窅娘的心蓦地一紧,喝道:“快走!”   一行宫人拥着轿撵急急往前走去,经过御园,只见树丛在阴影中婆娑,不见一个侍卫和宫人,一阵夜风一吹,轿撵被风掀起,窅娘觉得脸上似乎被热乎乎的东西给扑着了,用手一抹,只见手掌心全是黑灰,一见此,她神经质地失声尖叫起来。   宫人们全都停下,菁芜撩开了帘幕,看了窅娘脸上的黑灰,说道:“娘娘别怕!这只是……是给死人烧的钱纸……”   窅娘一听,更是战栗害怕,厉声喝道:“是谁?!是谁烧纸吓本宫!”   前面有小内侍惴惴不安地禀道:“是……是……”   窅娘不耐烦地从轿撵处走出,见御园假石后火光闪烁,径直走了过去,正要命人将那偷偷烧钱纸的人给拿了,却赫然发现那烧钱纸的女子竟是国后。   窅娘嘶嘶地冷笑数声,骄矜道:“国后娘娘就这么见不得我有孕?在此处装神弄鬼,是想要吓死我和腹中龙子么?”   嘉敏转过头,火光映得她的脸有深沉的悲恸和狠戾,“本宫在祭奠本宫那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来,本宫常常梦见她,本宫知道,她就在这宫中,她来看望本宫了。”   窅娘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暗影涌动,她心中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后退数步,却硬着语气强撑道:“娘娘的孩子,早该入土为安,何必到人间染上阳气?”   嘉敏的目光骤然凌厉,一手勾住了窅娘的脖子,森然狠狠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本宫的孩子!她只是个还未足月的婴儿,还来不及睁眼看一看这个世间,她好可怜!”   窅娘极为惊恐地睁大了眼,她的脖子被嘉敏死死地卡住,几乎喘不过气,菁芜吓得忙呼道:“国后娘娘,使不得!窅娘娘腹中已有龙子,若是伤了龙裔,官家定然不会轻饶国后娘娘的!”   窅娘挣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恨我,自然要将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嘉敏冷笑道:“若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儿,你又怎会知道本宫曾经有过孩子?”她取出一个幽蓝色的小瓶,幽幽冷漠道,“这‘女儿红’,你可还记得?我若是让你一口吞了下去,你当知会发生什么?”   窅娘看到那“女儿红”,犹如看到了毒蛇,目光闪烁,菁芜也吓得腿软。   嘉敏恨道:“窅娘啊窅娘,事到如今,你还能否认?我姐姐的孩子,我的孩子,都是被你这‘女儿红’所害,还有宫中那么多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中化为了不得安息的阴魂!”   窅娘见事情已经摊牌,反而轻蔑一笑:“是我所害又怎样?你知道又怎样?你无凭无据,又拿什么去告知官家?要知道,官家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我腹中的孩子,若是今夜我和我腹中的龙子死在了你的手里,你也别想独活!”   嘉敏松了手,窅娘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嘉敏俯临着她,“我的确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债有主冤有头,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有那些惨死你手中的人,一定知道是谁害了他们。”她冷恻恻地一笑,“我不找你,他们,自然会找到你。”   嘉敏自窅娘身边甩袖离去,只剩下些烧尽的钱纸卷着寒风,漫天遍地地飞洒,窅才人厌恶地拍开落在自己身上的灰烬,再看御园一片黑暗死寂,心中骤然凉意侵骨。   此时,从石堆里突然惊飞几只寒鸦,那凄厉的鸣声让窅娘乍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阴暗的角落中,正有一双双死灵的眼紧紧攫住了她。   窅娘从地上爬起,丧魂落魄地回到轿撵中,急急命人回殿。   第二日,窅娘竟是昏昏沉沉,身上一阵寒一阵冷的,嘴里又念念叨叨尽说些胡话,此时国主正为两国开战忙得衣不解带,听得窅娘病了,竟是不得空去看她,只命太医好好看顾。   那太医院如今为太医令吕太医管制,太医们何曾对窅娘上心,不过是草草地开了些驱风寒的药而已。   如此一来,窅娘的病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得好,有人说是窅娘那晚撞邪了,窅娘说自己的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总是频频回头,犹如惊弓之鸟;回到房中时,又突然指着房角、柜子尖叫,说那里面有人,想要来害她!吓得宫人们胆战心惊,也都不敢进殿。   几番折腾下来,不过一月时间,窅娘竟是形销骨立,她本就是轻盈单薄的身形,此时更是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面色枯萎,挺着一个渐渐隆起的肚子,活像是吃仙泥鼓腹的饿鬼。   那一晚,本是极为寻常的一个晚上,萧索凄冷的秋风终于止息,就连寒鸦的聒噪也听不见了,一切都死寂得出奇,连同香炉的香烟也静得化不开,黏成浓稠的一团。   窅娘睡得朦胧之际,突然于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小孩的啼哭声,窅娘惊得坐起,再去辨别,哪里又有声音?她正要继续去睡,忽地,那哭声又幽幽地传来,一声又一声,是婴儿凄厉的啼哭,仿佛从幽冥的阴阴狱间中传来,在这阒静的黑夜中,如芒刺扎着窅娘的耳膜,让她浑身的皮肉骤然间凝缩纠成一团。   她捂住了耳朵,害怕地蜷缩在床角,可那短促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紧,声声如针,她头疼欲裂,惶恐得呼道:“来人!来人啊!”   菁芜闻声而来,窅娘喝问:“哪里来的婴儿在哭?!哪里有婴儿!”   菁芜也极为惶惑:“娘娘,这殿里里外外并没婴儿啊……”   窅娘的脸变得惨白,四目望着瞳目缩小如豆,她往床后再躲了躲,声音也颤抖:“没有婴儿……那为什么会有婴儿哭?”   菁芜与窅娘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寒毛顿竖,浑身像是被泼了冰水一般,凉彻骨髓,此时,窅娘的腹部突传来一阵阵绞动般的剧痛。   那婴孩的啼哭声又传来,呜呜咽咽,隐隐约约从殿中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让窅娘无处可逃、无力可逃,菁芜更为害怕,哆哆嗦嗦着贴近窅才人,身子也像是一滩烂泥瘫软。   窅娘的头像是无数根针扎着,又像是有人撕扯着她的筋肉般,她拼命捂住了耳朵,疯叫道:“别哭了!别哭了!快别哭了!”   菁芜紧紧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别来找我们,别来了……”   那婴儿的哭声一阵席过一阵,像是紧箍咒似的,哭得窅娘痛苦不堪,菁芜突然发觉裙底下涌出湿滑的触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只见双手鲜血淋漓,发着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菁芜吓得惨叫起来,回头看窅娘,窅娘双唇惨白,眸光黯然,而她的下身,正在不断涌出浓稠的鲜血,窅娘痛苦地呻吟着,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哼道:“痛……好痛……”   菁芜六神无主,忙扶住了窅娘,颤声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流血了……”   “去……叫人……”窅娘拼了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顿时晕厥了过去,床上的血水蜿蜒如蛇,蜿蜒于地上,渗出刺鼻的腥味。   菁芜呆了呆,摇了摇窅娘,窅娘无半点反应,她怔了良久,才疯了般地跑向外殿,嘶哑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娘娘不行了!”   殿外的宫人皆是惊动,脚步杂沓纷繁,太医匆匆赶来,国主与国后听得动静,亦匆匆赶来。   殿中混杂一股怪异的气味,那血腥气尤为浓厚,在密闭的殿中氤氲得化不开,宫人们从里阁中搬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裙裾悉索、脚声纷沓,除此之外,竟然听不道一点点声音,气氛委实诡异。   国主急得负手在殿中走来走去,截住了菁芜问道:“你贴身侍候窅才人,告诉朕,窅才人她到底怎么了?”   菁芜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急急惶惶道:“娘娘夜半听到婴儿哭泣,受了惊吓,就……就突然流血了……”   国主气得踹了她一脚,大怒道:“胡说!这宫中哪里有什么婴儿?!”   菁芜几乎从地上飞了出去,她忍着胸口的急痛,哭丧着脸道:“奴婢不敢有半句妄言,奴婢也听到了那婴儿的哭泣声……”   国主气得胡须颤动,指着菁芜厉声喝道:“贱婢!整日间与你的主子神神鬼鬼,搅动得后宫乌烟瘴气,朕还没唯你是问!”   菁芜再也不敢言语,只是唯唯诺诺地低垂着头,瑟瑟抖动成一团。   此时,太医满头大汗地从里间出来,神色亦不大好,国主问道:“窅娘如何?”   太医惭愧道:“臣等已尽力,可还是没能阻止娘娘小产……”   国主面如死灰,眸眼中最后的一点亮光也化为了黯淡的虚无,他不甘心地问道:“真的已经小产了?”   太医跪地:“臣无能,没能保住龙胎,请官家降罪!”   其余几个太医也都跪地,纷纷言道:“请官家降罪!”   国主已经顾不得他,他怔忪了片刻,呐呐说不出一句话,殿中刹那间鸦雀无声,众宫人都惴惴俯首,似乎,连呼吸声也会惊动这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死寂。   国主踉跄了数步,忽然间,他泪如雨下,仰天长啸:“老天诚已弃朕呐!”   其声悲戚,其音呜咽,令殿中的人闻之无不悲戚惊动,可是,又能如何呢?   国主扶住了殿中的牛头椅,颓废地坐下,捂住了脸大哭起来,直哭得肝肠寸断,嘉敏凝视着他已微微佝偻的身影,不知为何,她也感到极为心酸,眸中渐渐浮出了泪水。   窅娘小产,他已难过至此,可是她的孩子呢?不过是消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人为那个可怜的孩子伤悲、难过。   她感到了复仇的莫大快意,可又有一股巨大的的凄楚向她席卷而来,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结局,可是,这也是唯一的结局。   窅才人,必须为她所做的一切,慢慢交出的她的性命,交出她腹中血肉的性命!   嘉敏面色清冷如霜,不言一语,阔步朝殿外走去,她不乘坐轿辇,只是一直往前走,身后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众宫人,灯笼的火光在宫墙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阴影,游走在宫中的穿阁游廊、雕栏玉砌中……   ☆、第七十章 去金陵(1)   天光曦溦,嘉敏一直阔步走回瑶光殿,正殿中尚挂着姐姐的画像,如花盛颜,永远地驻留在人间。   殿中陈列着昭惠后生前最爱的菊花,此时沾泽了晨曦之露,沐浴温煦阳光,全都灼灼灿烈地绽放,随动晨风微微轻颤。   嘉敏轻拂裙尾,正襟跪地,捋酒以祭供案上的姐姐画像,缓缓说道:“姐姐,这十年来,我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们从前在扬州府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梦到你带着小仲宣云游不定。现在,一物抵一物,窅娘的孩子没了,我为你、也为我报了仇,你也该含笑九泉了。”   昭惠后的画像被风轻轻吹拂,画像上的她笑靥如仪,一如她生前的雍雅。   嘉敏心中愁绪萦绕百转,她苦涩道:“‘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姐姐,我总在想,如果当初你与仲宣并未撒手人寰,你与国主会是这人世间比翼双飞的眷侣,是羡煞神仙的天成佳偶,而我当初的少女情怀,也会永远、永远地隐藏在心底,我会在某一天的清晨时候清醒,会明白,国主将始终只是我一个五彩的泡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儿臣给母后请安。”   殿门口倚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俊少年,他风姿飞逸,眉如墨、眼如星,论风度神采,丝毫不亚于他的父亲,论雅致高洁,他亦有他母亲当年的仪止。   此玉树临风的少年正是李仲寓,他此时十六七岁的光景,正是英姿勃发、俊眉朗目之时,上次入宫向主后请安时还是一月之前,此间入宫,他显露得风尘仆仆,瘦削干练了几分。   嘉敏见他,既怜惜又颇为惊喜,轻轻拂去他衣襟上的秋桐枯叶,打量着他欢欣道:“数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些,竟成了一个大人了。姐姐若是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儿,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母后……”仲寓突然间热泪奔涌,郑重万分地跪在地上,唬得嘉敏慌了手脚,忙要将仲寓拉起。   仲寓怎肯起来,嘉敏命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仲寓摇了摇头,哽咽道:“母后请听儿臣说。”   仲寓抬了头,任泪水蜿蜒如河,眷眷深情道:“母后,儿臣错了。这十年来,母后对儿臣一如亲生,陪儿臣念书下棋,教儿臣做人的道理,衣食用度,也是母后在为儿臣打理,自从儿臣稍微长大些,出宫另居之后,母后也十分不放心,常派人来送来母后亲自做的点心,母后对儿臣的用心,儿臣无以为报。”   嘉敏颇为欣慰,又想自己被情与恨折磨了十余年,对仲寓多有疏怠,心中又惭愧,俯下身道:“本宫虽是你的母后,可有时也并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倒是你自己,懂事得早,如今你长成翩然君子,本宫心里也着实宽慰不少。”   仲寓摇头道:“母后对儿臣的好,都如润物无声的春雨一般,母后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可是儿臣却十分不孝,丝毫也未体会到母亲的眷顾,反而一直以来都对母后心存芥蒂……”   嘉敏大为动容,眼眸中也不知不觉渐渐地潮湿,仲寓自幼失母,虽然锦衣丰食,有礼有止,可是他对自己的那份疏离的礼节,嘉敏并非感觉不到。   仲寓继续说道:“小时候,儿臣一直以为是母后害了幼弟,以至于让儿臣的亲生母亲沉疴而亡,后来虽然误会解除,可儿臣还是认为是母后夺走了亲生母亲的挚爱,所以……儿臣一直并未曾真正地孝敬母后,甚至在母后迁居乌崇山别墅时,儿臣也从未探望过母后,儿臣实在是该死!”   嘉敏欣慰一笑,替仲寓拭去了泪水:“母后从不跟你计较这些,只要你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   仲寓的眼眶熬得红通通的,他抬头凝望了一眼那静立在一侧的元英,愧疚万分道:“是元英姑姑告诉儿臣,当年窅才人娘娘以‘女儿红’害了母亲,才至于幼弟身体羸弱,母亲在病魔中挣扎许久辞世……”   元英微微点了点头,对嘉敏道:“恕奴婢多嘴,奴婢将这一切全都告诉了太子。”   仲寓数度哽咽:“是儿臣错怪了母后……今日,母后惩戒窅才人,也为儿臣报得大仇,儿臣感激母后,请受儿臣三拜!”   仲寓说罢伏地而拜,嘉敏叹息一声,扶了仲寓起身,感慨万千道:“本来,这些深宫中的龌龊肮脏之事不该让你得知,可总算好在一切都已了结。往事水落石出,仇人自食恶果,你的母亲与幼弟仲宣也会魂归安息……”   怎料仲寓摇了摇头,眸光精亮熠熠,面目骤现腾腾的杀气:“还未完!”   嘉敏猝然一惊,有些讶然地望着仲寓,仲寓自袖中取出一叠纸张,愤然道:“窅才人已不中用,可她身边的那个菁芜姑姑,实乃第一恶霸,平时在宫中不知贪了多少银子,在宫外置田买地,巧取豪夺,秦淮河畔一半以上茶楼妓楼竟都是在菁芜的名下,实在是令人发指!故儿臣搜罗了这些证据,还请母后定夺!”   嘉敏慨然道:“菁芜那个老狐狸活了这么久,也够她活的了,既然你不乐意她逍遥人世,母后自然应了你。”   仲寓感念,再拜而退,嘉敏临伫在殿门侧,看仲寓俊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澄秋菊丛中,初升的朝霞给他的背影增添了清明澄黄的色彩,宛如苍神的眷顾之光。   嘉敏喃喃道:“你的父皇本是风雅文人,可阴差阳错做了枭雄乱世中的帝君,这一生,这一世,他已经过得太艰难,太辛苦,但愿你能受苍天垂怜,能安然度过一生,再不重你父亲覆辙。”   元英陪着嘉敏,看菊花在晨风中微微轻颤,看晨曦斑斓涌动的朝霞低语:“娘娘,又是新的一天,天亮了,娘娘又可以启程了。”   “是啊,该启程了。”嘉敏抬起眼睫,任那斑驳五彩的阳光迷离了她的眼。   ……   窅娘醒来时,殿中空空如也,四处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药味,以及那隐隐挥散不去的血腥味,殿中的窗幔都已被揭去,殿中光线极为刺眼,窅娘不适这刺眼光芒,眯着眼喝道:“来人!快来人!快将那窗户都遮上!”   菁芜跑过来,慌忙摇头道:“娘娘,窗幔都是国主命人取下来的,说一切都为了娘娘好……”   “国主……国主……”窅娘喃喃说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忙伸手触及自己腹部,可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此刻已是平平坦坦,小腹传来的隐痛让她骤然醒悟发生了什么,她失声尖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菁芜不敢说话,畏畏缩缩地垂立在窅才人的床侧,窅娘一把揪住菁芜的手腕,鼓出了眼珠子,咬牙切齿地问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窅娘锋锐的指甲深深嵌入到菁芜的皮肤中,她额上青筋暴露,目光如蛇,死死地盯着菁芜,菁芜受不住她逼迫的目光,只得惴惴说道:“娘娘那一晚敬惊吓过度,动了胎气,以至于……以至于……”   菁芜见窅娘的神色惊变,如死人般苍白无色,便再也说不下去,强颜欢笑道:“娘娘还年轻,这一次落胎算不得什么,以后有的是时日……”   窅娘的指甲嵌入了菁芜的手腕中,那一抹抹浓稠的鲜血自菁芜的手上蜿蜒流下,菁芜也不敢喊痛。   窅娘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问道:“你说什么?你说落胎?什么落胎?……”   菁芜低低地唤道:“娘娘……”   窅娘突然失狂地大笑起来:“怎么会?本宫的孩子好好地!好好地!怎么会突然没了?你在骗本宫,你一定在骗本宫!”   菁芜怯声道:“娘娘,你这个样子实在让老奴担心,只要将身子将息起来,迟早,娘娘的这肚子还是会隆起来的……”   “滚开!”窅娘使劲推开菁芜,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本宫的安胎药呢?本宫的安胎药在哪里?本宫要喝安胎药!”   怎料她的身子太虚荣无力,以至于刚从床上起身,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腹部传来一阵阵噬骨吞心的剧痛,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窅才人不得不接受已经小产的事实,她紧紧捂住剧痛的小腹,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几近疯狂,她凄厉地尖声道:“是谁害的我!是谁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周嘉敏!一定是周嘉敏!我要去取她性命!我要她还了我的孩儿!”   “没错,的确是我。”殿门赫然打开,随着刺眼的光芒,嘉敏已立身于门中,她大步走进,冷冷地睥睨着脚下的窅才人。   窅娘呆了呆,突然伸出干枯的爪子,尖利地想要刺入嘉敏的脖子,只是她身体极为虚弱,尚未触及到嘉敏时,就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窅娘恨极,翻动的白眼珠几乎鼓出了眼眶,她一字一字地咬牙道:“周嘉敏!你是不是在我的安胎药中下了毒?”   嘉敏冷冷一笑:“你的安胎药干干净净,你所使用的那些下作手段,我一样都不屑!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之所以有今天,全是你自作自受。”   窅娘又怒又惊,又疑又惑。   嘉敏轻轻抚着那桌上的幽兰花朵,冷笑道:“你喜爱这些花儿的香味,以为这样就能增添你室中的芬芳,可以祛除你脚上的秽气,殊不知,你所喜爱的这些花都是有毒的,这些花儿看则娇艳,嗅则芬芳,实则让你头昏脑涨,那芳香的气味一缕缕侵袭你的鼻息,一点点地渗入你的骨髓,一点点地折磨着你,一点点地让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点点地让你再无药石可医……”   那一句句话仿佛是紧箍咒似的,念得窅娘头疼欲裂,她紧紧捂住了耳朵,嘶喊道:“别说了!别说了!”   她的手奋力够着了桌案,使劲一挥,桌案上的一盆君子兰“怦然”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有几片锐利的瓷片溅到了她的胸前,在她的胸前割出了一道道鲜艳触目的血痕。   嘉敏幽幽冷笑:“还有,你当真以为见到了鬼?当真以为这宫中有鬼魂要来害你?你那晚听到的婴儿哭,实际上不过是本宫在你殿中池塘所放的几条大鲵鱼,那鱼儿的鸣声,恰恰就似婴儿的啼哭声。”   窅娘大震,惊得跌坐于地,呐呐道:“原来从来……从来都没有鬼……”   “是啊,窅娘,世上本没有鬼,鬼在你的心中。”嘉敏顿了顿,向窅娘投去骤然犀利的目光,“只因你取走的性命太多太多!”   窅娘浑身骤然一凛,她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突然向嘉敏的脖颈扎去,嘉敏偏了偏头,一手反握住窅娘的手腕,再狠狠地往前一丢,窅娘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嘉敏冷冽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窅娘尖锐地厉声喊了起来:“周嘉敏!我咒你不得好死!”她的声音如撕裂的帛,尖锐呼啸,“你这个阴毒的女人,我才不信你所说的话,分明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嘉敏冷冷道:“我害死了你孩子?那又是谁害死了我姐姐的孩子?仲宣在胎里就中了毒,以至于他出生后身子孱弱,受不得丁点儿惊厥,才至于小小年纪就已夭折;而我那可怜的小公主,我都来不及看她一眼……窅娘,这失子之痛如何?是不是这世上最惨烈、最悲伤的痛?是不是让你痛不欲生?这样的痛,你终于感知到了吧?”   窅娘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她的身子已是极为虚弱,却仍然是咬牙切齿,眸色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我要禀告国主,我要让国主为我做主,我要让他知道你是如何歹毒的女人!”   嘉敏不屑地勾了勾唇角,眸色冷如冰霜,窅娘恨道:“你笑什么?”   ☆、第七十章 去金陵(2)   嘉敏翩然道:“你真以为你还能见得到国主么?他对你本就无有几分真情,自你落胎之后,他对你的厌弃更多,以后,怕是再也不肯见上你一面了。”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见国主!菁芜!扶我起来,我要见国主!”   菁芜依令扶起窅娘,此时,嘉敏一声暴喝:“来人!将菁芜拿下!”   即刻有侍卫上前拖走菁芜,菁芜不知是何故,吓得面如灰土,紧紧地贴在窅娘的身后,求救道:“娘娘救老奴!”   窅娘对侍卫厉声喝道:“你们谁敢从本宫的身边带走菁芜!本宫就揭了谁的皮!”   那侍卫丝毫也不惧怕,说道:“卑职唯国后娘娘之令而从。”   窅娘怒极反笑,那狰狞的笑声嘎嘎地从她的喉间发出,仿佛她的胸腔肺腑是破烂的风箱,仰天笑得够了,她方才厉声道:“国后?又是国后!国后之令又如何?就算是国后也得依宫规行事,难道仅仅因菁芜是我的贴身奴婢,国后就要将她带走?!”   嘉敏从元英手中接过一摞地契文书,重重地丢在了窅娘的跟前,“这是菁芜私运宫中财物、置办田产的证据!这一摞文书足以让她死上百十次!”   菁芜瞪着死鱼眼,看着地上厚厚的文书,裙底一热,一股臊尿涌了出来,她瞠目结舌,像是一堆浆糊滩成了一堆!   嘉敏一字一字道:“来人!将她押下去,乱棍打死!”   侍卫拖走了菁芜,到了门口,菁芜才回过了神,杀猪般地喊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娘娘救我啊!”   很快,她的声音被惨烈的嚎叫声、以及棍棒击肉的沉闷声所取代,嘉敏静静伫立于殿中,任寂静的房间被那惨烈的呼喊声湮没,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呼声渐渐微弱,变成低低的呻吟,再到后来,呻吟声也没有了,只剩下棍棒闷闷敲击的声音。   再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殿中是死亡的寂静,窅娘匍匐在地,死死盯着周嘉敏,阴郁问道:“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嘉敏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你作恶多端,丧心病狂,本宫是国后,早可以按照宫规将你处之而后快,可是本宫不会那样做。”   她俯下身,捏住窅娘的下巴,“本宫不仅不会将你怎么样,还会命人将你像个活菩萨那样供着,本宫要让你尝一尝生不如死、却又死不了的滋味。”   窅娘的脊梁骨冒出一阵阵的寒意,她极为怨毒地紧盯着嘉敏,可是,那份怨毒渐渐冷却,变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嘉敏拍了拍手,直了直身子,温声道:“菁芜年纪大了,早已不中用,不如铃铛以后伺候你,手脚也伶俐些。”   那铃铛平时不知道受了窅娘多少打骂,对窅娘恨之入骨,此时岂有不快意复仇的,她倒了滚烫的一碗药汤,蹲下来塞往窅娘的嘴中,粗声粗气地说道:“娘娘该喝药了!”   窅娘尖锐地骂道:“贱婢也敢来到本宫近前侍候!”   铃铛怪声怪气地说道:“唷,娘娘还是别把大话说在了前头,如今不同往日,阖宫中也就只有我伺候娘娘了,娘娘若是真是不让我伺候,以后娘娘都只能自己倒屎尿盆子了!”   铃铛使劲一搡,那碗滚烫的汤药竟是洒满了窅娘一身。   窅娘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那难堪的羞辱放如一条条的长鞭,只将她鞭笞得体无完肤,她想伸手就要掴铃铛,可奈何浑身力气全无,手还未伸出去,就被铃铛捏住了手腕,铃铛狠狠一搡,窅娘又瘫倒在地上,她大口地喘着气,拼了力气朝殿外呼道:“来人!来人啊!将这个贱人给本宫拖出去!”   可殿中四下里都是空荡荡的,回复窅娘的,唯有她凄厉仓惶的回声。   “窅才人小产身虚,以后还是在殿中好好静养,不可随意出宫走动。”嘉敏嫣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窅娘怔忪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说是让她静养,不过是幽禁她于宫中,说是让奴婢好好伺候于她,可她跟前只有对她恶声恶语的贱婢!   窅娘突然仰头狂笑起来,笑声像是漏风的鼓皮,她又哭有笑,惨白的脸上是一种极为狰狞的神情,她挑了挑眉,勾起了唇角:“周嘉敏,你的确赢了,可你所赢的不过是你的地位,因为你是国后,所以你才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可是,你别忘了,你同我一样,也是这后宫中的可怜虫,国主对你、对我的情分都是假的,都是虚妄的,只有昭惠后,才是国主心中永远的唯一!只有昭惠后,才是永远的国后!哈哈!”言罢,她又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惊得窗外的树叶飒飒而落。   嘉敏已然走出了殿门,听得这番话,肩头不由得微微一滞,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对窅娘淡淡道:“不,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梦早就醒了,可是你却一直在梦中执着于追寻于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这就是我和你的最大不同,这也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   言罢,她转身大步离去,没有痛,没有恨,没有欢快,也没有释然,有的只是坦荡和静怡。   原以为报了仇,她会酣畅淋漓地痛快,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丝毫也感受不到半点快乐,仿佛,只是完成了曾许下的承诺;仿佛,那必经的路程终于跋涉完毕。   无知无觉,无波无澜。   秋日的阳光正好,蓝天白云,高远而辽阔,从金黄的树叶之间筛下斑驳的光亮,一点点地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看苍天,看流云,看秋雁成群飞过,看远山的黛青色渐渐隐没在无边的苍穹之中。   她一一走过那熟悉的宫殿角落,那成片的虞美人花海如今已经荒芜;那锦绣奢靡的红罗小亭如今已是红漆斑驳;蓬莱院如今早已是一片荒芜,只剩下些鸟雀儿在屋顶上盘旋……   宫中宫人已经撤散了大半,宫中寂寥,殿台楼阁十有八九都是闲置,她行走在荒草没膝的宫苑中,看红墙斑驳,荒草萋萋,听风声呼呼地卷起满地的枯叶残花,心中乍然生出末代的苍凉芜杂之感。   十年前,宫中何处不雕梁画栋,何处不美不胜收?彼时宫女如云,衣香鬓影,弦歌不绝,在那盛世光年的日子里,那一场场游园盛宴,仿佛永远、永远都没有尽头……弹指一瞬间,恍惚十年已成磋跎……   她信步而走,登上了红罗小亭,想及与国主在此处花好月圆之盛美光景,想起那初初幽会时,心的迷离颤动,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太久太久的梦,而今,梦终于醒了。   元英走了过来,福身道:“娘娘,这是他托人从宫外送进来的。”   嘉敏接过了元英手中的卷轴,打开看到那熟悉的笔法,不由得心怡恬然,“虽未署上他的名字,可这潇洒落羁的手法,除却了他,这世上还有何人呢?”   元英看了看那画儿,也笑道:“真不知曹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这画中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也没写上什么,平白无故地送上一副画,也不知道是想说什么。”   嘉敏面容有几分羞涩,竟仿是少女般的光景,画中虽无别致的画儿,可曹仲玄的心意,她已全然明白,她低声啐道:“可不许多说!”   “是。”元英捂嘴,笑意盈盈地闭了嘴。   这画取自《诗经·汉广》,说的是一个打柴的樵夫爱上了江边游女,却不得亲近而怅惘感慨,又希冀那游女赶快嫁给自己,唱出了心底的肺腑之声。   元英不懂,可她自是知道曹仲玄的心意。   ……   这一日,嘉敏与保仪正下棋,外面突然多了一个急匆匆的秀丽身影,跑得近了,嘉敏才认得那竟然是宫女佩儿,这寒风乍起的初冬,她竟然跑得汗水淋漓。   自从佩儿帮了嘉敏铲除了裴美人,大大受赏,晋为女官,并时刻监视小长老。那小长老对佩儿还不死心,又对她调谑了几次,均未得手,不料最后一次却被佩儿抓了把柄。   佩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上来,草草行了宫礼,就急急地将袖中之物呈了上来。   嘉敏见她此等模样,便知道定然是极重要之事,忙拆了佩儿呈上的画轴。   佩儿深深喘了一口气,才说道:“娘娘怀疑那小长老是中朝奸细,派奴婢监视于他。果不其然,奴婢在他房中发现了一个暗盒,打开暗盒,正是此物!”   嘉敏看到画作时,手心忍不住颤抖,黄保仪接过一看,神色惊变:“是采石江水图!”   嘉敏道:“的确是江水图,不过并非完本,是废图。”   保仪神色一滞:“那么,完本在何处?”   佩儿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了,奴婢在小长老的房中只发现了这本草图。”   嘉敏眸中神色骤暗,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黄保仪呼道:“娘娘这是去哪里?”   “澄心堂!”   嘉敏如风一般闯入澄心堂时,国主正心急火燎地批阅着奏折,军情紧急如火,国主刚翻开一叠奏折,那上面便奏吴越军大举进犯,国主怒火直窜,暴怒道:“这吴越王实乃小人!竟然助王师合围于朕!”掀手一翻,那些奏折去全都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上,有几本甚至砸到了嘉敏的脚边。   国主惊觉了异样,抬起了头,见嘉敏神色肃穆急切,微有些诧异:“国后?”   嘉敏肃然道:“请官家随同臣妾一起登上城楼。”   “登城楼做什么?”   “国情紧急,刻不容缓,请官家与臣妾一起登上外城城楼。”   主后两人仅骑快马,一路加鞭,自宫城而出,又飞奔至皇城外,再一路飞奔无数街道楼宇,一直到外城城廓,登上了那高达百尺的城垛,金陵城外的风貌尽收收眼底。   城外的风声更紧,吹得锦旗飒飒作响,国主立在马上,眯着眼,极力远眺,城外一片静宁,并无异样,只有城郊升起不少炊烟,将灰蒙蒙的天空衬得更为阴郁。   国主心中突然升出一股不祥之感,一颗心咚咚地急跳着,仿佛随时都要跳出了胸腔,他侧首问道:“国后想让真朕看什么?”   嘉敏指着极远的一处,说道:“官家请看。”   顺着嘉敏手指的方向,但见那一片云翳散尽,便显露出了江水的浩渺面貌,只是,那江上乌乌泱泱的一大片又是什么?   就算看不真切,国主也骤然明白那是什么,王师已渡江南下了!   国主怔忪了良久,他怕自己看得虚了,揉了揉眼睛,极目远眺,仍然是乌黑如蚂蚁的一片,他低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的!长江为天堑!纵然王师有百万大军,也奈何不得这天堑!一定是朕看花了眼!”   嘉敏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画本递给国主,沉声道:“官家请看,这是什么?”   国主打开,但见图纸上的长江宽度、地形地貌标注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这是采石矶的水文图。”   嘉敏沉声道:“若是王师得以此图,如何不能渡江?”   国主极为震惊,“国后从何处得来这图?”   “小长老的禅房密室中。”   国主犹如当头棒喝,脑中嗡嗡作响。   “那个被官家所倚重的得道高僧,正是中朝的奸细,他利用官家崇佛之心,让和尚渡江测量,绘制水文图献给中朝,以此瞒天过海!”嘉敏的言语冷彻如冰,对于国主的糊涂,她感到深深的无奈和懊恨!   “朕不该如此相信小长老!”他恨恨不迭,“朕若不是今日亲临城墙,竟不知国情危殆如此!”   可是,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悔恨,此时,采石矶大败的军报也已送至,那采石矶本来是险恶之地,江水湍急,可王师竟然在江水最狭窄之处造浮桥而过。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可它又偏偏是最残酷的事实!   消息一传来,朝中大臣如闻丧钟,采石矶一战战败已成事实,唯一能做的就是极力补救,国主一面急命天德都虞侯杜真与镇海节度使郑彦华,水陆夹击王师,一面又下令让大理狱收押小长老等一干寺僧。   ☆、第七十一章 临城下(1)   王师渡江而过,势气如虹,不久,前方传来南唐军战败的消息,国主痛悔不迭,朝堂百官纷纷嚷嚷,惶惶不可终日。   说也奇怪,那江水每年春夏暴涨,被称之为“黄花水”,等到王师渡江的时候,江水竟然已经退去不少,国人皆异,甚至有流言传遍大街小巷,认为王师渡江皆是天命!   此消息不胫而走,人心大动,诸将中有求降之心者不乏一二人。   国主委以陈乔、张洎机事,以徐元瑀为内殿传诏,至于军旅之重任,国主龙眉紧蹙,数年以来, 南唐老将皆已死亡殆尽,想要寻出一二名身经沙场的将领,竟是无从选起。   如果还有皇甫晖,他也不至于如此焦心,夜凉如水,寒风乍起,国主抬眉凝视着深幽的夜空,长叹一声。   如果还有林仁肇?   林仁肇?   国主苦涩地摇了摇头,林仁肇早有通敌叛国之心,杀了他,他不后悔。   这个症结到第二日朝堂之上时,便有了结果,诸臣奏议以军旅委皇甫继勋。   国主看了看立于殿中的皇甫大将,但见他英姿勃发,眉目间似隐隐有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国主俯身道:“朕任你为神卫都指挥使,但愿你不辜负朝中百官,不辜负国中百姓的期望。”   皇甫继勋颔首称是,却是一副心猿意马的神态。   这皇甫继勋实际上是个草包,在军中历练甚少,又无战功,只不过因父荫庇,而成为大将。   不仅如此,皇甫继勋还是金陵城中大富,资产优赡,在近郊购置了风水宝地,植花构亭,珠翠环绕,与王室花园无异,宅中还蓄有无数名妓,车服豪奢,珍馐美味更是无以计算。   他极为爱惜自己的财产,毫无效死之心,又听得王师如虎,滔滔渡江而来,料想战败无疑,竟然恨不得国主速速投降,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身为大将,不仅不鼓舞士气,反说国势衰微,已到穷途末路,让底下将领们好自为之。   一旦听说败仗,皇甫继勋私下里十分高兴,如果有敢死之士想要在奋力出击,皇甫继勋就会重重鞭笞,将这些人拘禁在大牢中。   如此下来,南唐大军有力也使不出,就算是勇猛之士也无力效国,皇甫继勋的恶行昭著,百姓对他恨之入骨。   羽檄飞驰,军情一天比一天急迫。   皇甫继勋将军情全部押下,勾结了传诏使,不让军情传至宫中澄心堂中。   下雪了。   今岁的雪下得特别大,纷纷扬扬,犹如鹅毛,缀满了漫漫天际。   宫中檐角绵延,都掩映在这茫茫的雪海之中,那荒芜的后宫六院,只剩下些躲在栋梁中的寒雀,更衬得茗淳宫凄冷无比。   国后已下令停了茗淳的木炭份例,殿内像是冰雪世界一座冰屋,连木头都冻得咯吱咯吱地响。   冷幽幽的寝殿中只有窅娘瘫卧在床,她周身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裹着一床旧被,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已憔悴枯槁得不成人形。   国后命铃铛伺候她,喂药时特意吩咐在药中增添了一种成分,让她的旧疾迟迟不会愈合。   窅娘病体泱泱,不仅小产时候的见红之症不见好,就连脚疾也越来越严重,那一双脚溃烂如痈,半点也下不得床。   “饿,饿……好饿!”窅娘一双空洞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泛些急切的活气来,嘶哑着嗓音朝外喊道:“铃铛!本宫的膳食为何还不送来!”   铃铛端着食盒懒洋洋地走过来,脸上半点好颜色也无,她将食盒重重搁在床侧的桌子上。   那窅娘见了食盒中的饭菜,气不打一处,厉声尖叫:“贱婢!猪狗都不吃的东西!你也端给本宫!”   那食盒中只是些酸腐的米饭,和一些冷白菜豆腐。   铃铛打了个哈欠,丝毫也不将窅娘放在眼里:“爱吃不吃!”   “本宫是主子!怎由得你们作践!”窅娘气不过,伸手一拂,就要将那食盒拂地。   铃铛的冷眼讥诮道:“娘娘若是摔了这饭菜,今日就只能饿肚子了。”   窅娘扬在半空中的手,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放下,铃铛说得没错,打翻了这一顿饭菜,再要吃,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此时她饥肠辘辘,那噬骨的饥饿让她几乎可以啃下整只羊。   她瞪着怨毒的眼,咬得唇角都是丝丝血迹:“本宫是一宫之主!本宫是这宫里的娘娘!你们这样贱待本宫,让国主得知,定会诛你们九族!”   铃铛抚了抚胸,“哎哟”一声,“好害怕哟!”   她眸色冷了冷,不耐烦道:“你若要告知国主,也得看看你的两条腿走不走得了!可你别忘了,后宫之事都是国后娘娘做主,娘娘想让你乖乖地,你就别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窅娘气得浑身发抖,枯黄的面色渡上了一层死人般的惨白,她枯如虬枝的手狠狠地攥着薄被,几乎要将手心中抠出血来。   她瞪着通红的眼,那里面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以及灼灼的恨意,声嘶力竭地喊道:“周嘉敏!贱人!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恨不得吸干你的血!贱人!”   铃铛道:“娘娘若是再出言污秽,奴婢只好将这些饭菜倒了喂狗吃!”   一丝仅存的生存意志让窅娘夺过了那碗馊饭菜,像是怕再被夺走似的,她抱着饭碗狼吞虎咽,她是饿极了的人,那饭菜虽然又馊又冷,可入了肚,竟然叫她生出裹腹满足感。   入了夜,窅娘睡得昏昏沉沉,脚上一阵阵奇痒,那些脓疱已经延伸到小腿胫骨上,两条腿上都是发臭的腐肉。   如此昏沉了到夜幕暗垂,窅娘突然惊醒,睁大了空洞的双眼仔细聆听,只听得殿外雪花扑簌簌地往下坠,夜是静极了的。   忽地,远处澄心堂的方向飘来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那乐声恍恍惚惚,听得并不真切。   可那御膳房食物的奇香,随风飘来,却是一丝丝地勾着她的鼻息,搅得她肚中的馋虫翻江倒海。   今儿是什么日子?   她掐指一算,是了,是除夕。   以往的除夕之夜,她必是伴随在国主身侧,歌舞纷纷如坠天池,御菜如流水不歇,更有的,是那让她春风得意的荣宠。   可是今天,为何她一人被拘禁在此处?   她不甘心,不甘心!   “今夕御宴,本宫必要出席,官家不会不理本宫的,本宫要见官家!本宫要见官家!”她嘶哑着嗓子喊道,可殿中冷幽清净,连个鬼的影子也不曾看见。   窅娘挣扎着从床榻上下地,她的双腿腐烂,根本无力支撑她走路,她便一点点、一点点地爬了出去。   爬出了殿门,寒风呼啸而来,大雪纷扬,远处灯火灿烂,诱惑着窅娘慢慢地向前爬着。   她腐烂的腿在雪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沿着长长的甬道蔓延到雪地的尽头……   ……   今岁除夕不同于往年,仅在清晖殿偏殿摆了一桌宴席,数个宫妃御妻而已。   殿中依旧灯火辉煌,御菜依旧满桌,只是这气氛却大不同往日的热闹,众人都是怔怔地坐着,气氛凝固一般,国主郁郁而坐,只顾着喝闷酒。   毕竟,王师南下,如鲠在喉,任谁也无法痛快起来。   元英上前,在嘉敏身侧耳语,嘉敏问道:“死了没?”   元英摇了摇头:“发现的时候,窅娘已经冻僵,被埋在了雪中,尚有一丝余息。”   “让人送她回去。”   “是……可是,窅娘作恶多端,娘娘何不让她自生自灭,冻死算了?”   “本宫说过,本宫要让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活着对她来说,比死更难。”   元英神色一凛,自去处置。   薛九起身斟酒:“今夕良辰,奴婢愿龙凤呈祥,主后恩爱,乃是社稷之福。”她别有深意地凝视着国后的眸子,那张圆润的脸显露些了棱角,衬得她沉稳了很多。   嘉敏有些恍惚,她竟然未觉,薛九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爱笑的女孩了,多年的深宫磨练,她的性子倒是安静不少。   嘉敏微微一笑,饮下杯中琼酿。   国主依然不苟言笑,自顾自得仰头灌酒,他如今已年近四十,曾经风流俊采的美男子如今依然不减风度。   只是,年岁不饶人,在他的眼角上刻上了细细的纹路,他的鬓角边亦爬上了一缕缕白发。   国主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座末的卫姬打破了这窒息地沉闷,恭声道:“今儿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妾身祝官家龙体安康,国运昌隆!”   众嫔妃御妻纷纷祝酒道:“妾身祝官家龙体安康,国运昌隆!”   国主大怒,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喝道:“滚!你们都滚!滚出宫去!”   国主甚少如此动怒,此次御妻嫔妃们吓得再也不敢吱声,忙离席跪拜。   国主面色涨得通红,指着她们骂道:“朕让你们滚出宫去!你们怎么还不走?”   魏充仪最为伶俐些,抬了抬头,颇为委屈道:“妾身是官家的御妻,生生死死都会伴随着官家,不得离宫。”   国主苦笑,眸底的戾气渐渐散去,化为浓重得散不开的颓废,“国将不国,朕也将不是国主,你们如何还是朕的御妻?”   魏充仪虽不得宠,但平时甚为仰慕国主龙姿,说道:“官家吉人天相,上天定会庇佑官家!妾身听说……王师虽南渡,但我朝繁荣富强,定能将王师打回去!”   国主无奈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但愿如你所说。只是,朕也不知能否庇你们周全,趁着王师尚未打进来,你们都出宫吧!”   “官家……妾身不愿,妾身就是死,也要与官家共生死。”魏充仪蓦地抬起了头,那张清秀的脸上,目光竟是如此坚定。   这眸光让嘉敏也为之一震,这些不得宠的御妻大多是形容虚设,却也有这般对国主情深意痴之人。   御妻皆都散去,收拾细软,在这个大雪纷扬的除夕之夜出宫各奔前尘。   宫妃们都散开后,嘉敏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诺大的殿堂内只剩下主后两人,满桌的御菜也已经凉了,国主喝得醉意熏熏,却不忘大声呼道:“姚海!”   姚公公从外间进来,垂手而立,神色凝重。   国主问道:“可是备好了?”   “一切已准备妥当。”姚公公转而对嘉敏恭敬道:“娘娘请。”   嘉敏大为惊诧,隐隐意识到什么,离席到殿外一瞧,雪地里已停了一辆大马车,并一队百来人的精装禁卫。   嘉敏拂袖,回首问向国主:“官家这是要将臣妾赶出宫吗?”   “朕会让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庇你周全,天下人谁都不知道当今国后已经离宫。”   “臣妾不走!”嘉敏的语气铿锵,神色中更有一份愠怒。   “如朕数年前所料,两军对垒,一场血仗是难免之事,只是,朕未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真要到了拼死之时,朕想你保护你,也已是无能为力。”   “纵然如此又如何,臣妾不怕!”   国主摇头叹息,眸中有深沉的哀凉:“朕不想让你受苦。”   “难道官家当真以为臣妾是弱柳娇花?臣妾是国后,是国母,是城民百姓可以仰仗的人,臣妾哪儿也不去,国在,臣妾在;国亡,臣妾亦亡。”   “嘉敏!”国主执住了嘉敏的手,眸色中有晶莹的光亮,言语也变得十分温柔,“这里有朕就行了。你可知朕现在只剩下了你,朕不能让你受苦。”   国主酒喝得多了,紧紧握着嘉敏的手,絮絮叨叨道:“朕这个国君百无是处,身为你的夫君,只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好你。”   “可是,朕又能带给你什么呢?朕什么都没有带给你。”   “嘉敏,你嫁给朕是不是后悔了?朕让你受了那么多辛酸,那么多苦楚。”   “朕曾想,若朕只是闲散王爷,不,哪怕是一个布衣百姓也好,这样,朕就可以与你逍遥山水间,朕就会永远伴随着你。”   “朕活了半辈子,虽贵为君王,而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哪一样不曾尝遍?父皇、母后、兄长……还有娥皇、仲宣……一个个都离朕而去……”   说及此,国主微有怔忪,眸光极为哀凉,仿佛沉浸在不堪的往事之中。   有什么温暖而软的东西狠狠击中了嘉敏的胸腑,她周身如雷电贯彻而过,让她毫无防备。   想是曾经自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陷入他的温柔乡中,情路艰辛,一路坷绊,纵然是如海深情也渐渐枯涸。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着。   纵然有那过那么多的悲伤、失望,可国主待她情分不薄。   国主面容微薰,神色凄惶,却又透着坚定,“朕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所剩下的也只有你了,朕若是再失去了你,便是什么都没有了,答应朕,离开宫城,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坚定地摇了摇头:“臣妾不能答应官家,臣妾既然名义上是国后,便不可辜负了国后之名,臣妾自当担负起国后之责。”   “嘉敏……”国主低低地唤道,“你总是这么倔犟。难道连朕的御旨,你也敢不听了么?”   嘉敏屈身,神色庄凝:“官家恕臣妾无以为之,臣妾不愿做贪生怕死之徒。兵戈相击时,臣妾会与千万国民,与国之兴亡,与官家同在。”   国主长叹,终究无奈道:“朕拗不过你,不过,朕……”   飞雪漫天,殿中红炉温酒,温暖如春,国主呢喃着、倾诉着,不知不觉已然醉倒。   嘉敏脉脉凝视着国主沉沉的睡姿,心绪如潮,想这份静谧与安详,又不知能延续到什么时候?   上天,的确是对这位英才卓绝的男子太不公平了些。   就在此时,从外间突然传来茶杯摔地的声响,嘉敏猝然回头,但见锦帷后站着一个小内监,嘉敏喝道:“谁站在那里,没规没矩的!”   ☆、第七十一章 临城下(2)   那内监不仅没有低头请罪,反而以幽深的目光深深锁住了嘉敏,嘉敏心里一紧,再朝他看去,心神大乱。   她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若是被发现,你会被砍头的!”   “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快跟我离开宫城!”   这小内侍正是曹仲玄,宫城戒严,他在元英的帮助下,扮成了小黄门才入了宫。   一侧的元英低声道:“是奴婢……是奴婢助曹公子入宫。”   嘉敏瞪了一眼一侧的元英,元英低了头,不敢再语。   曹仲玄一把挽住了嘉敏的手,低低而沉声道:“跟我走!”   嘉敏摇头:“我走不了,你快离开!若是国主醒来发现你在此处,连我也不能护你周全!”   曹仲玄的面上笼上了一层讥讽之意:“不走,留在这里是等死!等到宋军临城,谁都逃不了!”   这一扯一拉间,竟将桌上的花瓶给打翻了,惊动了殿外的一干宫人。   外间姚海问道:“官家可有吩咐?”   嘉敏只得掩饰道:“无妨,摔碎酒壶而已。”   她转身对曹仲玄压低了声音:“曹公子!此时说话不便……”   “我只需要你跟我一起走!”   “曹……”   嘉敏一语未完,曹仲玄却做了一个惊人的举措,竟点了她的穴道。   元英更是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指着曹仲玄,“你……”   曹仲玄冷静道:“还不扶着娘娘出去!”   元英并不是个蠢笨的,明白了曹仲玄的意思,只是若是娘娘就此出宫,国主他……   曹仲玄又低低道:“难道你想让国后娘娘做亡国之后吗?”   元英心中一紧,狠了狠心,扶着娘娘与曹仲玄一起走出了清晖殿,曹仲玄压低了帽檐,刚到殿外,姚公公就的迎上了前:“娘娘这是……”   元英道:“娘娘喝得有些醉了。”   元英到搀扶着国后登上了宫车,宫车朝着与瑶光殿相反的方向行去。   宫门侍卫谁不识得国后身边的第一宫女元英?又见是国后娘娘的腰牌,岂有不放行之理?   这宫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西城门,一直往城西郊而去。   雪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夜,苍茫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至清晨时,雪终于渐渐地小了。   嘉敏清醒过来,忙掀开了车帘,但见马车已行驶到林间的官道上,道路两侧的林木都已然的被积雪压弯,积雪不时扑簌簌地落下。   嘉敏完全惊醒,问向车夫同坐的曹仲玄:“这是要去哪里?”   曹仲玄清冷道:“可是饿了?再过半个时辰,前面就是的市镇……”   嘉敏已经有些愠怒,昨夜将她挟持出宫,已让她生气,如今他却当作没事儿一样,更让她懊恼。   曹仲玄好如实道:“我想带你远游巴蜀,这一路没有纷乱战火。”   嘉敏心中一凛,冷肃道:“停车,我要回宫!”   曹仲玄只当她闹着小性子,唇角勾了勾,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宫中已无牵挂,回去做什么?”   嘉敏再次命道:“停车!”   曹仲玄回首,眸色沉了沉,唇瓣间的戏谑已变为不容置喙的命令:“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国后,我是不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   嘉敏愣怔了一瞬,突然勒住了马绳,马儿嘶鸣一声,顿时停住,嘉敏纵身跳下了马车。   曹仲玄又怒又痛心,紧紧拽住了嘉敏的手,不让她离去。   “你放手吧。”   “我说了我不会。”   曹仲玄那灼灼的目光逼视得嘉敏承受不住,她侧过了脸,“我不能这么自私,身份赋予我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更是一国的象征,王师挥师而下,我不能就这样撇下我的百姓。”   顿了顿语气,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凝视着曹仲玄的眸光,温声道:“对不起,公子,今生今世,你我之间是再无缘分了。”   曹仲玄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急痛之下,转为唇齿间讥诮,那是嘉敏最熟悉的姿态。   “你知不知道王师势如破竹,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你一介小小女子,回去就是飞蛾扑火!”   “对!我就是飞蛾扑火,国情越是危怠,我越不能当逃兵!”   曹仲玄心急如焚,“天下之大,你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再回金陵城!”   想到这样的命令也许并不会劝住嘉敏,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道:“那里太危险了,嘉敏,我不想再失去你。”   嘉敏的心抽搐了一下,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却以近乎乞连的语气哀求她。   她静默了半晌,终于还是低低说道:“天下之大,我哪里都不可以去,除了重回金陵城。”声音虽低,可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曹仲玄的眸光越来越冷,冷得嘉敏周身打了个寒颤。   曹仲玄的唇角了勾了勾,“纵然你是这样倔犟,我还是不会放你走,因为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嘉敏,将她抗在肩上。   嘉敏大惊,捶打着曹仲玄的背,“曹仲玄,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曹仲玄怎肯依,乱世硝烟之中,只要能让她安全,就算是像绿林强盗一样将她掳走,他也在所不惜。   嘉敏知道如此下去,必不能脱离曹仲玄,她心底里深深一叹,也许,只能让他彻底死心了。   她冷笑一声,幽幽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还爱着他。”   曹仲玄愣了愣,直直地立在了雪坡上。   嘉敏又道:“我不走,是因为我还爱着国主。”   曹仲玄身子猛然一震,手一松,嘉敏从他的肩头滑落摔倒在地,他冷冷地,唇角勾了勾,“是吗?”   嘉敏孤绝而立,神色清冷,“公子,你非要逼我说出来吗?此生此世,我只有他一个夫君,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我不信。你说过,下辈子,要与我比翼双飞,相携一生。”   “不错,以前承蒙你的照顾,我也对你有了感激之情。可是公子,我现在才懂得,我对你从来都不是爱恋之情,仅仅是感动而已。”   曹仲玄的肩头颤了颤,站立不稳,他的脸上渐渐笼起阴翳,以及痛到极致的苍凉。   嘉敏避身一退,朝他行了一礼,“公子,对不住,感情须是你情我愿,不能勉强。”   曹仲玄僵立在雪地之中,面上如霜花凝结。   嘉敏不忍看他面上神色,她怕,他的痛也会戳到她心底的痛,她怕,自己在一瞬之间就会改变了注意,她低了低头,冷冰冰说道:“就此别过,公子,望你保重。”   她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元英立在一侧,愁眉郁结,喃喃道:“娘娘,曹公子他是真心的……”   “调转方向!回宫!”   马车转头往来时的路上行去,在雪地里碾压过行行车辙,嘉敏这才感受到胸腔中一阵阵锐利的钝痛,那样的窒息,几乎要将她彻底地湮没。   她挑开了车帘,回首望去,那点点的雪花下,曹仲玄还是泥胎木塑般地站在溪畔,渐渐地被风雪覆成一道哀伤的身影。   嘉敏的泪水大颗地坠落,如珠子般,再也止不住地落下。   ……   回到宫中时暮色已沉,宫灯已点,她还是痴痴怔怔地,下了马车,踩在雪地上,那嘎吱声分外刺耳,像是一根根尖针刺穿了她的耳膜。   突然间,一道倩丽的身影堵在了宫中的甬道里,被橘黄的宫灯拉扯得好长,嘉敏心中咯噔一下,抬头见是薛九,正要问候,却见她脸色沉沉,手臂上还挽着一个包裹。   嘉敏有些诧异:“薛妹妹,你这是要走么?”   薛九不回答她,却反问道:“他呢?他去了哪里?”   “你是问……曹仲玄?”   薛九上前几步,唇角勾起了嘲讽之意,冷冷道:“你哭了?是为了他么?怎么?是舍不得?”   嘉敏十分困惑:“你这是怎么了?”   “你也该知道了,我心仪的那个男人,正是心仪你的男人。”   嘉敏愣在了雪地里,“曹仲玄,一直是你所爱慕的男子?”   “不错!”薛九悠悠道,“这些年我一直痴痴眷慕他,为了他,我不惜放下了尊严,为了他,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可是!”   她倏然转过了脸,目中全是嫉恨之色,“可是我全是自作多情!我傻傻地以为他会被我的痴念感动,却没想到他早就钟情于你。”   嘉敏苦涩道:“曹公子虽然于我有恩,但我和曹公子向来都是……”   薛九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你不用多说了,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虽然我心中很痛,很不想承认,可曹公子的确就像是被你迷惑了一般,愿意为你交付整颗心,交付整条性命。我真的好羡慕你,如果曹公子对我能有对你的一半好,我就是马上去死也心甘情愿!”   嘉敏心中觉得分外难过,为何偏偏是这样的情惑纠葛?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薛九是她的知己,她不想伤害她,她侧首,低低说道:“相信我,曹公子与我终究有缘无分,薛妹妹,若你真心待他,他必会还你以真情。”   薛九的面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且喜且疑,却依然冷淡道:“真的?”   “我何必骗你。他是世上最有情有义的人。”嘉敏心如刀割,心中沉沉叹了一气,“他去了巴蜀,途径和州,趁着战乱未起,薛妹妹还是赶紧离宫吧!”   薛九迫不及待地要走,临走时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嘉敏道:“是你自己放弃了曹公子,也请你记住今天的话,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打扰他。”   说罢,再无道别之语,折身朝宫外大步走去。   仿佛,这些年与嘉敏的姐妹情分荡然无存。   嘉敏心冷透了,如这冰冷彻骨的雪夜,再温存的姐妹情意,也经不住一个“情”字的考量。   她回首望着薛九的黑色衣角迅速消失在宫灯的微末光晕里,心中幽微叹息一声。   终究是她对不住曹仲玄,也对不住薛九。   都散了,就这样散了吧。   只愿,他们会过得很好。   ……   王师南下,如猛虎南下,势如破竹。   春二月,王师攻占金陵阙城。   三月,吴越围困常州,刺史禹万诚降城。   很快,吴越军与王师合力围润州。   润州之地,当为要害,众朝臣认为当选良将守城,于是国主拜刘澄镇海军节度使留后,让凌波军都虞卢绛为援。   怎料又是用人失策,刘澄早就心怀向背之心,竟率领诸将吏降城。   润州失守,金陵城门户大开,王师与吴越军会师,两路合围金陵城!   而这一切消息竟被皇甫继勋拦截,不曾通达至宫中。   国主心气浮躁,那一堆堆的折子正是看得不耐烦处,姚海通传传召使到来,国主忙让传召使进来。   “朕让你传皇甫将军,他怎么还没来?”   传召使跪地惶恐:“官家恕罪,军情紧急,将军军务繁杂,实在是抽不开身。”   国主沉思了片刻,虽然不满,也未多说什么,让传召使退下,拿起军报看了起来。   军情实无可忧之处,军报上说,王师退兵三十里,粮草不济。   这让他稍感安慰,想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皇甫继勋果然没让他失望,可为何总觉得心莫名地慌?   嘉敏进来,刚好撞上传召使,传召使恭身行礼,可举止畏畏缩缩,眼神飘忽,这已让嘉敏生疑。   进了澄心堂,嘉敏见国主以手撑住了额心,问道:“皇甫将军又是传召不至?”   “他辞以军务。”   嘉敏神色骤然冷肃,“臣妾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已月余没有朝见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国主轻言抚慰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国后,勿须扰心。”   嘉敏沉吟着摇了摇头,“这半月来,再无紧急军情传来,臣妾想,皇甫将军会不会故意隐瞒军情?”   国主龙眉倒竖,眸间已有戾气,声音也不觉提高了几分:“他敢?!”   “臣妾并非有意要激怒官家,只是臣妾总觉得此人不可靠,况且官家日日居于深宫中,皇甫继勋若是有意欺瞒……”   她不敢说下去,如果皇甫继勋毫无将领之才,又是刻意谎报军情,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可否与臣妾一同登临城池?”   国主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不用出宫登临城池,仅仅是在子城的城池上,国主便看到了他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光景。   远处,金陵城外,旌旗烈烈,军帐遍地,郊野四周都是敌军!   国主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倒地,身边的姚海忙将他搀扶起身。   半晌,他才颤抖着双唇,一叠声道:“荒唐!荒唐!荒唐!”   嘉敏亦是大怒,她所料想的果然没错,皇甫继勋犯下欺君之罪,罪不可恕!   国主龙颜大怒,青筋暴兀,怒色如肝,众人从不曾见到国主如此暴怒的样子,一个个吓得缩了脖子,大气也不敢吭。   “去!去将皇甫继勋捆来!朕要亲自听听他怎么说!”   即刻有虎贲领命而去,嘉敏止声道:“慢!”   嘉敏走上前道:“官家先冷静下来。那皇甫继勋狡诈,多次抗招不至,足以说明他已有叛变投诚之心。皇甫继勋手握军权,若是此时官家命虎贲军去抓取,无疑是以卵击石,更会逼得他狗急跳墙。”   国主焦躁地在城墙上踱来踱去,“召他不至,抓他不得,难道朕就要忍受他在外领着朕的兵胡来吗!”   嘉敏略略沉吟了片刻,温言道:“官家别急。臣妾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哦?你可有什么办法让他入宫?”   “臣妾听说皇甫继勋府中有一位胡姬,宠爱之至,臣妾只要请胡姬入宫,相信皇甫继勋自然会入了宫。”   此计果然有用,皇甫继勋本是酒肉之徒,溺于女色,那胡姬有国色天香之貌,妖娆妩媚,是皇甫继勋心尖尖上的肉。   一听说胡姬患病在身,被请入宫中治疗,皇甫继勋顿时心急如焚,连夜赶回了宫。   皇甫继勋进入时,国主正批阅奏折,国后于一侧细细研磨,他来,国后并没有避让。   皇甫继勋跪拜道:“臣拜见官家,拜见国后娘娘。”   国主忍住了怒气,眼皮子也不抬道:“朕多次召你不至,今日为何倒是自己来了?”   “前些日子军务繁杂,臣实在脱不开身,今日方才得空,望官家赎罪。”   “哦,军务繁杂?”国主丢掷了御笔,抬起眸子扫了一眼皇甫继勋,眸中是压抑的怒意,“想来是将军神勇,能者多劳罢?”   皇甫继勋也感知到了那冰冷的目光,他心里一紧,但想自己隐瞒军情之事,做得密不透风,国主应该不会察觉吧?   于是大着胆子说道:“臣不敢当,为国效死,乃臣应尽之职而已。”   “那么,军情终究如何?”国主倾了倾身子,沉声问道。   “王师避退二十里。”   “哦,将军果不负朕望。”国主的眉心挑动,最后的耐心已经全部用尽,他的脸避在阴影处,那是山雨欲来的戾气。   皇甫继勋犹然不知,入宫的目的早已迫不及待了,对国后道:“臣听闻贱妾有恙,国后娘娘接其入宫调养,贱妾承蒙娘娘关爱,只是贱妾身份低微,实难承娘娘厚爱……”   “放肆!”国主怒拍桌子,惊得皇甫继勋浑身一凛,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国主盛怒道:“今日若不是以胡姬引诱,你是不会入宫了!可见你是酒色昏聩之徒!朕不该听信他们进言,拜你为将军!”   国主深深喘了几口气,指着皇甫继勋的鼻子骂道:“王师兵临城下,你竟谎报军情!”   皇甫继勋哆嗦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想要狡辩什么,却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国主又道:“数罪并罚,朕当即刻就斩了你的脑袋!只是此事牵连颇广,你贿赂的将吏官员都有谁?!你的家产园业又如何成为冠金陵甲园?!朕要一一清楚!”   皇甫继勋脑袋嗡的一声变成了空白,浑身都冒冷汗,情急之中,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喊愿道:“官家!绝无此事啊!臣是被冤枉的……”   “来人!即刻将他押往大理寺审查!”   侍卫们拖着皇甫继勋出去,皇甫继勋像是一摊烂肉,吓得连挣扎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出了宫城城门,早有将士云集在城外,那些骁勇、敢死之士早就想要奔驰疆场,只是苦于被皇甫继勋镇压,此事见他被五花大绑地出来,岂有不解恨的!   数百将士迅速围住囚车,竟将收押皇甫继勋的侍卫们打跑,又将他从囚车里拖了出来。   一个个争先奋勇地上前割肉,皇甫继勋起初还痛得挣扎大喊,不多时就毫无声音。   顷刻之间,地上只剩下一堆血迹,以及一堆森然白骨!   皇甫继勋竟然被活活割肉而死!   消息实在是大快人心,传到宫中时,主后也皆为震悚!   与群情激愤的将士百姓相较,国主实是太仁慈了!   王师与吴越兵会师,金陵受围,金陵城中百姓激愤,国主募民为军,凡新拟军、拔山军、义军、生军、凌波、自在军等等共十三等,纷纷拒敌。   只是南唐已经十余年不曾有战事,那些募集而来的民兵不堪一击,溃不成军。   就在双方拉锯时,突然,有大理狱的小卒来传小长老求见。   国主正是焦头烂额,这会子想起小长老,恨道:“他还有脸来见朕?最好别让朕见到他。”   那小卒禀道:“小长老……说他有退敌之法。”   国主微微一怔,当前兵临城下,酣战许久,仍未退敌,若是那小长老果然有良策……   可是嘉敏根本不信,她知国主素来重情,曾与小长老日日谈法,佛心深种,即便知道小长老是为奸细,可也没有想到要处死他。   只因为,国主还为看清楚小长老以佛法为幌子的虚伪!   这一次,就不妨让他彻底看清小长老的真面目!   嘉敏道:“既然小长老有法,官家不妨招他来,他若能为官家解忧,就既往不咎,饶他一条性命;若他再弄出什么幺蛾子,那就斩立决!”   小长老被带到澄心堂时,未料到国后也在殿内,心虚了大半,想自己是奸细之事就是被国后给揪了出来,如今只怕如意算盘不好打……   嘉敏神色肃穆庄严,朗然问道:“小长老,你说你有退敌之法?”   “是……”小长老的身子哆嗦了一阵,“贫僧可以带上丰厚的贡物,出城与北师的大将谈判,以作缓兵之计……”   “大胆!”嘉敏怒斥,“你是想借此逃之夭夭?!”   小长老心中一紧,忙道:“贫僧不敢……”   嘉敏神色冷了冷,唇边带了一丝冷诮,“小长老,你精深佛理,当明白佛尊救苦救难的悲悯之心,如今一旦城池攻破,百姓将惨遭屠戮,想必佛祖也不忍心吧?”   “是……佛祖大慈大悲,怜悯苍生……”   国主此时还持有幻想,道:“既然佛祖悲悯,你又为得道之僧,可能以佛力御敌?”   小长老大骇,一身冷汗,他哪里曾钻研半点佛法,平时不过是借几本佛书、三寸不烂之舌忽悠而已,可到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道:“贫僧当以佛力御之。”   小长老登上了城楼,举着军旗装模做样得挥动了几下,大呼道:“今国家有难,佛祖不弃,尔等皆随我念经,定能退兵!”   国中向佛之人甚众,对小长老之语皆深信不止,于是全城都念观世音菩萨救苦经,只听得那“南无救苦观世音菩萨,百千万亿佛,恒河沙数佛,无量功德佛……”满城沸涌,直达城郊。   城外的王师与吴越兵听了沸涌的念经声,反而加紧了攻势,城中四面都是矢石,惨叫呐喊声不绝于耳,顷刻间,南唐不知又损了多少军卒!   国主的脸色阴沉未定,耐住性子问小长老道:“你持经念佛已是三日三夜,为何还不能退敌?”   小长老害怕得不得了,称自己身上有疾污秽,故而佛法未现灵。   嘉敏立于城墙上,看四面硝烟云起,慨然长叹:“这花和尚不过是借佛法蒙蔽君心,事到如今,官家可是清醒了?”   国主羞愤不已,恨自己数年被这个花和尚耍得团团转,素来温厚的性子也骤然暴戾,他一脚踢在了小长老的心窝上,力道之狠,让小长老暴吐了一口鲜血!   “来人!将此人拖下去就地斩了!头颅挂于城墙上!”   小长老吓得屁滚尿流,尚且来不及求命,顷刻间,刀起刀落,一颗光溜溜的人头就滚落在城墙上。   至此,朝中两大毒瘤终于清除。   四面城墙下仍是一片惨烈鏖战,呐喊声此起彼伏,箭矢纷如雨下,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国主虚迷地凝视远方,斩杀小长老,虽让他大为泄愤,可随之而来的恐慌与自责深深攫住了他。   硝烟之中,牛头山上的寺庙重重叠叠,金陵城中也耸立着一座座巍峨寺庙禅院,国主苍凉道:“国后,朕不该倾举国之力崇佛,朕是不是糊涂,才至于此?”   嘉敏心中五味繁杂,可无论曾经如何荒唐,到现在,国主总算醒了!   国主的声音中有深切的疲惫:“当初,你做了那么多举措,想让朕清醒过来,可朕却一步步走向深渊中。”   嘉敏道:“既然过错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再提也无意义,当今首要之急,是如何击退敌军。”   国主有些心灰意冷:“王师与吴越军合力围之,近乎一年,朕的军民只能勉强应付,再过几个月,当粮草断绝之时,这城怕是保不住了。”   嘉敏不是不知,情形一天天紧迫,城中军民还在死死扛着,如今军士一天一顿饭,每顿仅是发霉的馒头和咸菜,更不用说城中百姓,又是如何苦苦熬着。   再如此下去,金陵城池相食人肉,城中陷落,是早晚之时。   难道,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第七十二章 旧家乡(1)   兵临城下,金陵受困,难道,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嘉敏道:“官家切莫灰心,虽然有如刘澄、小长老、皇甫继勋这样的败类,但臣妾也听说,莴彦、胡则、马家兄弟等,这些人誓死守国,勇猛异常,大有以一敌百之力!”   国主若有所思,转头凝视着嘉敏,这个弱小的女子,在国难当头之时,却有着惊人的冷静和智慧。   嘉敏的眼眸中闪烁着灼灼的光亮,那里面有着拼死奋战的决心,“要让金陵固若金汤,在乎守备,城中军民皆已饥困,宫中还积有不少粮食,臣妾会命人搬出大部分的粮食,分与军民。从今以后,宫中所有人包括臣妾,每顿只食一菜一粥,一直支撑到外援到来。”   “外援?……”国主若有所思,“朕在洪州还有十五万大军,若是能支撑到调他们前来……”   想到此,国主抚掌大悦,心头的阴霾尽数散去,他大喜道:“好!好!朕即刻颁布诏令,让洪州节度使朱令赟即刻前来支援!”   这夜,城西门一支骑兵连夜突围,将国主的手书连夜送往洪州。   那朱令赟年少时便已从军,身姿矫捷,善于骑射,长得椎额鹰目,在军中号“朱深眼”,颇得将士信服。   接到诏令后,洪州节度使朱令赟与战棹都虞侯王晖即刻整肃军队,以木为筏载军粮、器用,并艘百艘战舰浩浩荡荡地开往采石矶。   采石矶的浮桥是宋军的血脉,宋军之所以能攻金陵城数月不退,全赖北方兵器粮草由采石矶浮桥输送南下。   只要从江上攻克了这条浮桥,宋军再无攻城之理,定会全面溃败!   这也是水师十五万大军的作战目的!   十五万水师浩浩荡荡地从江面上挺进,那战舰长百余丈,危檐重构,大舰可容纳千人,从远处望去,黑压压地布满整个江面,气势如虹!   水师至虎蹲洲时,与王师相遇,一时间,战鼓雷雷,呐喊震天,唐军善水战,士气大震!   王师不习水战,战船比渔船大不了多少,一见到南唐水军气势涛天,已经怯了几分。   朱令赟乘流而前,居于甲板上,建大将旗鼓,中流指麾,王师的战船合力而围。   朱令赟深深的眼眸中发出狼一样的精光,他伫立于船头,观王师的战船如蚂蚁一般涌来,再仰头观看风向,嘴角勾起了一丝狠辣的笑意。   “赵匡胤,你的南下江南梦,就止于今天!”   他大手一挥,战舰速度减缓,从巨型战舰后窜出无数条小船。   王师正摸不着头脑时,那无数条小船上突然着了火!趁着西南风,正向王师的战船的激流奔去!   原来,这些小船名为:“火油机”,都是铺满了易燃的芦苇,灌上了膏油,一点就燃!   顺风顺水之下,数百艘火油机像是江面上滚滚而流的火球,以极速向王师的战船冲去。   王师整齐有序的战船刹那间溃不成军,火油机撞上了战船,火蛇便迅速蔓延,火焚的烈烈声、士卒的惨痛哀嚎声……   夕阳洒下了余晖,映照着冲天的火光,虎蹲州的江面上,像是人间炼狱一般……   南唐战舰的巨大战鼓擂动,士气高涨,百艘巨舰犹如猛兽,激流挺近,着意将王师赶尽杀绝!   并一举攻破采石矶浮桥!   就在此时,风向突转,江面上的滚滚火球突然间转了方向,朝唐军的豪舰扑来!   天象突变,令人大吃一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令赟唇角的那抹笑意迅速消散,眼底骤然升起的是恐惧,他振臂命道的:“快!快撤退!”   众士卒得令,忙调转船头,怎奈船身巨大,如何能赛得过那轻捷的“火油机”,片刻之间,“火油机”就已然追上了战舰,那火势一点就着。   尤其是载以军粮的大筏,顷刻就葬身了火海!   那可是金陵城中的救命粮草!   水师阵形大乱,投入水的,被焚烧的……不知有多少……   王师转败为胜,大喜!乘胜追击,上千条战船向朱令赟所在的巨舰围困,如铁箍般密不透风。   朱令赟站在巨舰的船头上,眺望战舰上杀声震天,江涛上的烟波滚滚,遮天蔽日……   心下沉郁悲戚,他赴难不成,没能救援金陵城,不知金陵又如何自保于纷乱的狼烟中?   念及此,他仰天悲戚:“大事去矣!天不助我矣!”   “臣深负圣恩,无颜面对城中百姓!”   “官家保重!”   在王师靠近巨舰的前一瞬间,朱令赟纵深一跃,跳入了熊熊的火海中……   虎蹲洲江上的大火燃烧了十多天,半月之后,滚滚浓烟才消散殆尽……   金陵城中唯一的外援已绝,王师一鼓作气,开始肆意攻城,昼夜不休。   城中已变成了人间最惨痛的地狱,一开始米粮价钱万钱一斗,到后来是再多的金银财宝也难以觅到半斗米。   此时已是萧寒的冬日,一场疫病像是冬风一样迅速席卷城中的大街小巷。   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战死的……死的人相互枕藉,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天气昏沉欲雨,就连臣子们也不来宫中了。   整座宫殿犹如废宫一般,寂静无声,唯有冬风席卷地上的残叶,扑簌簌地令人心惊。   诺大的瑶光殿里昏暗无光,冷风一下下地拍打着窗棱,嘉敏静坐在殿中,桌前仅一杯凉茶。   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她已三天三夜未进食任何东西。   南唐水师竟然败给不习水战的王师!   她几乎不敢相信。   再无消息传来。   难道?是天意如此?   她不知道金陵城还能扛多久,不知道最惨绝的炼狱什么时候会发生?   也许是朝夕之间,也许就是下一瞬间。   国主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鸡汤,这是宫中留存的最后一点荤腥,他端到嘉敏的跟前,轻声道:“你已是许久未进食了,快喝了吧?”   嘉敏摇了摇头,“臣妾实在是吃不下。”   “你不吃,朕便陪着你罢。”   国主静坐在嘉敏身侧,什么话也未说,只是静静坐着。   殿中静得可怕,只听得风声凄号,吹得天地间都是郁郁沉沉,偶尔夹杂着兵戈相击声、呐喊声……   国主与嘉敏对坐了一夜,无声无息,等着最后的一刻的宣判。   这一日,天色十分诡异,晦暗如夜。   勇士莴彦、马承信、马承俊等数百人,与吴越军巷战,力竭而死,吴越军攻破城池,如蝗虫一般涌入了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姚海跌跌撞撞地闯入了门,惶恐至极地说宫墙一角已被攻破时,国主与嘉敏并没有半点惊诧之色,依然端坐。   姚海急得火上眉毛:“官家、娘娘,你们快逃吧!再过了片刻,大批吴越军就会攻入宫中!那吴越军跟恶鬼一样,杀人不眨眼啊!”   国主道:“派禁卫精兵,护送国后突围出去!”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可是国主……”   嘉敏闭眸片刻,神色平静无澜,言辞却是坚定如铁:“本宫是国后,哪里都走不了。在,与国同在!亡,与国同亡!”   “嘉敏……”国主顿足而叹!   就在此时,又有小内侍飞奔而来,急禀道:“陈大人担心被乱贼辱没,在府中自缢而亡!”   国主惊得站起:“陈大人?哪个陈大人?”   “内史侍郎陈大人。”   国主的手心忍不住颤抖,是陈乔,就在前不久,陈乔入宫请死,他未许,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怆然跌坐。   陈乔啊陈乔,你是有骨气的臣子,可是朕辜负了你的期许……   类似的消息不断往宫中递送……   城东门大开……   城西大片贵族宅邸化为了熊熊火海中的灰烬……   勤政殿学士钟蒨身穿朝服端坐在家中,吴越兵蜂拥入内的时候,整个族人从容赴死。   国主听得这些惨厉的消息,心痛如火焚。   不多时,又有内侍急禀道:“吴越兵举火焚烧昇元阁!不知死伤有多少!”   那昇元寺是金陵城中地标建筑,以山为基,高达十余丈,金陵士大夫、豪族富商,美女少妇不知有多少躲避在其中!   一旦火焚,又不知会活活烧死多少人!   二十年前,太子李弘冀将擒获的数万吴越将士尽数斩杀,如今,吴越兵血洗前仇,在城中无恶不作,可怜无数城中百姓,成为了吴越兵的刀下亡魂!   嘉敏听得消息,眼前一黑,她以手死死撑住了桌子,才勉强稳住了脚,“不行!我要出去!不能让吴越兵伤我百姓!”   她匆匆出了宫殿,国主急步上前拦住了她:“外面危险,你出去做什么?”   “不能让盗贼这样鱼肉我的百姓,我去跟他们谈判!只要盗贼放过城中无辜百姓,金银珠宝可让他们尽数拿去!”   “你疯了吗?你这样出去就是在送死!”   “如果以我死,换来百姓的性命,值!”   嘉敏走出殿外,国主对贴身禁卫命道:“将娘娘带离宫殿,务必要将她送出宫!”   那禁卫向来是国主极为信赖的贴身侍从,向国主郑重行礼:“卑职舍身也会保护娘娘周全!”   “娘娘!得罪了!”禁卫拦住了国后的去路。   嘉敏大怒:“本宫是国后,你们敢违命不从?!”   禁卫拱手,不发一言,押了嘉敏离开。   国主良久无言,默默凝视着嘉敏娇弱的身姿渐渐消失在甬道中。   对不起,嘉敏,纵然你有保护百姓的仁爱之心,可是吴越兵残暴,朕怎会让你以身涉险?   对不起,只愿你能逃出去,好好地活着!活下去!   他失魂落魄,仿佛,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魂魄也已经抽离了他的身体。   他踉踉跄跄,扶住了柱子,心痛之至,竟然吐出了一口浓血!   ……   茗淳殿。   窅娘昏昏欲睡。   自从除夕之夜她爬出去,几乎被冻死之后,窅娘又被人抬回了殿。   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   这日,窅娘正是神志不清的时候,朦胧之际,听得殿外脚步纷沓的声音。   茗淳宫已一年多没有任何人来了!   窅娘听到脚步声,狂喜!   拍打着床大声问铃铛:“是不是官家来了?官家终于来了!铃铛!快给本宫梳妆!本宫要迎驾!”   此时,铃铛哪里能理会窅娘,她躲在厢房里,从门缝里见到一队兵士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吓得心肝儿都要碎了,早就从偏殿里溜了出去。   一队十余人的吴越兵闯入了殿中,眼冒绿光,其中一个人道:“头儿!这殿堂虽然空是空了些,但这气派宏大,该不会是李煜那风流皇帝的宠妾宫室吧?”   “听说李煜这小爷花前月下,风流韵事不少……”   “那可不是,他的宠妾一个个都如花美貌,赛过天仙……若是尝一尝皇帝女人的滋味……啧啧……”   “瞧瞧!那床榻上不正有个美人么?!”   “虽然瘦是瘦了点,可这宫里的女人终究比城里的小姐美人们香腻!”   “李煜果然艳福不浅啊!深宫中还藏了这些个美人!正好给军爷我解解乏!”   窅娘这才看清走过来的不是国主,而是一群饿狼般的军士。   她吓得清醒,紧紧捂住了薄被,想要后退,可双腿已废,只能可怜得退到床角落里。   那些军人捏住窅娘的下巴,舔了舔嘴道:“这女人是个断了腿的。不过,这张小脸蛋可真是精致呐!”   窅娘害怕得浑身战栗:“你……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别过来,……本宫是如今最得宠的窅妃!本宫会叫人抓了你们!”   那军爷调笑道:“哎哟喂,这女人还是个宠妃!本爷爷今天可是艳福不浅啊!”   说罢,早已将一张脸胡乱凑了上去,撕了窅娘的衣服,迫不及待地压在身下。   窅娘一声哀嚎……   一日之后,殿中再无半点声息,只有窅娘浑身赤裸、死不瞑目地躺在床榻上……   ……   牛头山上,静德尼禅院。   一小尼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禅院,指着山下慌慌张张道:“贼人已经闯入了宫,只怕片刻之后就会……就会登上山来……”   贼人登了山,静得尼禅院所有的比丘尼如何能自保贞洁?   庆奴站立在牛头山,看宫中一片混乱,她默默滚动手中佛珠,神色宁静,自从被国后打入禅院之后,她的性子渐渐地变了,爱恨痴怨在青灯古卷中化为一声声幽叹,转眼泯灭无踪。   这些年,她置身于红尘之外,一颗心淡然宁泊,除却宫中少有的盛典,以及那次窅娘与小长老通奸之事,她再也未得以面见天颜。   心如枯井,偶尔地泛起涟漪,也很快变得死寂沉沉。   只是想到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守护着国主,此生足矣!   庆奴手中的佛珠戛然而断,佛珠滚得遍地都是,她想,近五十岁的年华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无声无息,无论是爱,是痴,还是恨,所有的前程往事都到此了结了。   她面上波澜不惊,轻声问道:“柴禾与油都准备好了吧?”   身侧的小尼悲怆而麻木,低了低头:“是。”   “点燃。”   小尼终有些不忍,抬头问道:“师傅可是决定好了?”   庆奴幽淡道:“等到贼人上山,尔等想要干干净净的死,却也已来不及了。”   庆奴转过身,扫了一眼禅院中的众人,“还有谁不想清白赴死的,都可以出来。”   禅院一百多比丘尼静静立着,所有人的神色无一都是悲壮肃穆。   “好!点火!”   火把丢掷到了静德尼禅院四面窗棱上,片刻,熊熊大火激烈窜起。   这一日,云翳低沉,大风寒索,诺大的静德尼禅院迅速被火海吞噬,火光直冲入云,将宫中映照得血一般的红。   ……   德昌宫,黄保仪立于窗栏前,眺望牛头山顶的火海,沉吟许久。   山桃道:“娘娘在看什么呢?”   保仪叹道:“还记得庆奴吗?”   山桃点了点头:“她心思狠毒,曾经害了主子,后来被送去当比丘尼。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   “是啊,我倒是羡慕她了,死也死得干净。”   山桃吓了一跳:“主子,你别瞎说,咱们暂时先躲一躲,贼人是找不到这里的。”   保仪摇了摇头,苦涩道:“躲?躲不掉的。”   她往德昌宫走去,殿中图籍万卷,一行行排列,望不到尽头,其中钟繇、王羲之的墨迹最为丰富,价值连城。   这所有都是她数年的心血,也是国主数十载最得意的收藏。   她素手一一触及那些精心装裱的纸张,心中涌出无数感慨,每一幅字画都刻有深深的记忆,可是如今这些传世的墨宝将彻底从世上消失。   她想起国主曾对她殷殷叮嘱:“若是城池失守,务必要将这些珍宝焚烧掉!不要让他们落入贼兵手中!”   她心中一横,持过身侧的烛台,朝书架上丢去,火星迸发,迅速点燃了书页。   山桃大惊:“主子,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可都是国主珍爱的墨宝啊!”   “正因为是他珍爱,所以这些真迹不能污没于贼人的手中。”   山桃心急火燎地去扑火,只是德昌宫内全是图籍,一旦着火,岂是能救之理?   很快,德昌宫也成了恣肆的火海,残风西卷,天空中都飘着书册画籍的灰烬。   这时,外面突地传来的杂沓之声,一队百来人的吴越兵闯了进来。   一支利箭“嗖”地飞来,直朝保仪的胸口刺入。   “小心!”山桃大喊一声,扑在了黄保仪的身前,锋利的箭矢贯穿她的胸腔,又刺入保仪的肩头。   “山桃……”   山桃的唇角间含了一丝笑意,“主子没事就好……”一语未完,她的身子倒了下去……   吴越兵中,一裨将装扮的人,看那火海冲天,跌足痛心道:“还是来迟了!听说李煜在这里藏了不少珍珠宝贝可惜了!”   另一小将则注意阁楼上的黄保仪,抹了抹嘴角,“他娘的!珍珠宝贝没看到一件,女人倒是有一个!这姿色,还真可以给本爷爷当夫人了!”   “去!给本爷爷将她抓下来!”   吴越兵们蜂拥而上,要活活擒住保仪,保仪的唇畔勾出一抹冷笑,放下了怀中的山桃,纵身跳入火海中。   就在此时,一支长鞭突然当空卷来,将保仪卷了回来。   保仪在空中飞旋飘落,竟落入一个男子的宽大怀抱里。   她心一惊,稳住身形之后才赫然发现一个宽额高鼻,英气逼人的男子,尤让她心惊的是这男子的目光,极为清澈温柔,四目相触的一瞬,仿佛电光一般激彻了她周身。   意识到此男子是贼兵,黄保仪周身打了个激灵,一把抽出了男子腰间的配刀,指着围住自己的众人道:“你们谁敢过来!我就与他同归于尽!”   男子拱手作揖,温言道:“小将曹璨,唐突了姑娘,让姑娘受惊了。”   另一头的越将不屑地哂笑道:“她不过是李煜的一个玩物而已,曹将军何必对她以君子之礼?”   曹璨不听则已,一听周身血液上涌,手一挥,长鞭击向那越将,将他击得滚地一丈远!   曹璨冷冷道:“这一鞭,要让你记住非礼姑娘的下场!若是再有污言秽语,我定会搬下你脑袋!”   众吴越兵一见自己老大受欺,纷纷亮出兵刃,两拨势力剑拔弩张。   那吴越兵裨将怒道:“我等为王师友军!不为将军所辖,你敢如此待我们!”   那被打落地的越将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仗着自己人多势力众,喝道:“跟他废话什么!杀!”   曹璨身边仅跟随十余人,处于百多越人的势力包围中,明显不是越人的对手。   若是要开始一场硬战,曹璨绝对要吃亏。   曹璨不屑道:“可别忘了,你虽为友军,不过也是摇尾乞食的狗而已,我王师要伐你吴越,也不过是旦夕之间!”   “你……”那越将越发愤懑,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况且,你们若真是与本将人马动手,消息传到了曹大将军那儿,只怕到时候论功行赏,分不到你们一个铜板!”   那些吴越兵面面相觑,他们参战图的就是财产,若当真是分文未取,岂不是空忙一场了么?   果然,此招极为有效,那越将虽然极为不满,也只得怏怏而去。   殿楼外顿时空旷了许多,曹璨此时方能细细端倪眼前女子一二,见她素裙玉簪,容颜清婉,气质自华,目光竟是痴痴地,面上泛出儿女情长的温柔情景来。   黄保仪见他像只呆鹅似地紧盯着自己,脸上滚烫地红了,持刀横在自己的颈前,娇叱道:“别过来!过来我就自裁!”   那锐利的刀锋割破了她雪白的脖颈,慌得曹璨连连摆手:“我不过来……我不过来……”   黄保仪慷慨道:“今日我朝亡在宋军中,我保仪绝不做亡国奴!”   她心下一横,手腕用力,就要割断自己的脖颈,说时迟那时快,曹璨将手中的扳指弹了过去。   “叮铃”一声脆响,扳指击开了刀,曹璨急上前夺走刀,将保仪狠狠抱在胸前。   保仪挣扎道:“放开我!”   “放开你?放开你让你做傻事?”   “国破城亡,我黄芸如何能苟活于世?”   “若是依姑娘之言,金陵数十万百姓岂不是都要赴死?”   保仪一时被诘问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曹璨的语气温和下来,道:“我宋军虽然攻城,但对金陵百姓绝不伤一厘一毫。而那些伤害无辜城民的吴越军,都已被曹将军军法处置,姑娘尽可放心。”   保仪心中一热,一想到城中百姓可免遭屠戮,她心中十分欣慰。   可是……   “终究是亡国之耻,小女子身为宫妃,不事宋朝!”她突然拔了发髻上的玉簪,狠狠扎向自己。   曹璨一手箍住黄芸的手腕。   黄芸的手不能动弹,仇恨地紧瞪着他。   曹璨不予理会,对身后的随从道:“将黄姑娘送到船上去。”   将吏们对黄芸作揖行礼:“姑娘得罪了。”自去护送黄芸出城上船。   ☆、第七十二章 旧家乡(2)   此时宫城内外正是激烈交战时,宫中所剩一千余虎贲军正与宋军竭力而战。   李煜的贴身禁卫军拥着国后,杀出一条血路。   冲出城门之后,禁卫仅剩下四五人,都是身负重伤。   禁卫正要护送周嘉敏上一叶扁舟,从水草中突然传来喧杂声,数百人吴越兵窜了出来。   再望向江上,江上也行来无数只战船,腹背受敌,如今只有拼死一战。   那一群吴越兵见嘉敏身穿凤服,知道她是国后无疑,一个个兴奋地冲了上来!   “保护娘娘!”   禁卫们将嘉敏们护在身后,与吴越兵展开了血战。   这些禁卫们都是国主身侧的死士,奋力杀敌,力竭而死!   吴越兵们兴奋地向国后靠近,生俘国后,对他们而言,是此生最兴奋的事。   就在此时,嘉敏只觉得脚下一软,竟被人扯进了河中。   看到水底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嘉敏大吃一惊,曹仲玄!   曹公子,不是已经去了巴蜀之地了么?   吴越兵岂肯轻易放过国后,不停地往河中放箭。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终于游到了一处僻静的港中,曹仲玄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嘉敏翻上一块断木,轻声叮嘱道:“往南走,西边不安全。”   “曹公子……”   嘉敏这才发现曹仲玄脸色苍白,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底里蓦地一阵恐慌,“曹公子,你怎么了?”   曹仲玄费力地趴在船舷上,唇角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气息微弱道:“再看到你,真好。”   为了保护嘉敏,他的背上已经刺入了好几支箭,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江水。   嘉敏看到他受伤,心揪也似地痛。   “你一定要撑住!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死的!”   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想要拖起曹仲玄,可曹仲玄只是虚弱至极地摇头:“没有用的……”   他深情灼灼地凝视着她,目光中全是牵舍:“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是那么爱你……”   嘉敏再也忍不住心酸,泪水奔涌而出,“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好好的……”   “答应我……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个浪花迅速卷来,曹仲玄被浪花卷入了滔滔江水中,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嘉敏徒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望着滔滔滚动的江水,嘉敏失声痛哭,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五腑六脏都剜似的痛。   似乎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已经丢失了。   似乎是,她的灵与魂,都已经弃她而去。   天色昏昏阴骘,江水一望无垠,水中极寒,可是嘉敏毫无知觉。   她傻愣愣地直视着前方,怆然间,只觉得此生再无任何意趣。   国破家亡,百姓流离……   而她最在乎的人,也已然如此惨绝地离开了她。   江水又会滚入到哪里去呢?   听说江水的尽头是茫茫的海洋……   如果能流向那蔚蓝的海洋,与曹公子同葬在宽阔的大海中,那,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不知不觉,她松开了抱着木桩的手,任汹涌奔流的江河将她一点点的湮没……   正在意识混沌时,突然听得江面上隐隐有人呼唤着自己。   只见宽阔的江上行来一艘官船,船头上立着一个素衣曼妙女子。   是黄芸?!   随即,船上跳下两名官兵,将嘉敏从水中打捞上了船。   黄芸赶紧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嘉敏身上,看到她一身狼狈,目光发直,瑟瑟发抖,心中绞痛不已。   嘉敏身心麻木,黄芸心中也是悲痛不已,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拍着嘉敏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让彼此没那么难受。   曹璨来到她们身侧,温言道:“娘娘落水,又在风头里站了半天,是会着风寒的。还请娘娘入船舱内换一身干净衣服。”   嘉敏这才惊觉身侧还有旁人在,忙退避一步,猝然问曹璨道:“你是谁?”   曹璨进退皆礼:“小将曹璨。”   “将我们拘囿于此处,到底是何意?!”   “城中吴越兵暴乱,不如船中安全,还请娘娘安心于此。”   嘉敏冷笑一声:“你是要把我们押往汴梁城吗?”   “小将不敢。”曹璨微微一顿,“只是,国破已成事实,娘娘与其白白地殒身,不如接受现实。毕竟,皇上会善待娘娘与国主的。”   嘉敏神色冷肃,死又何,生又何?生生死死对她而言,已无半分意义。   曹璨又道:“娘娘于这世上定有在乎的人,想来他们也不愿娘娘自尽,还请娘娘惜命。”   曹璨说完默默退了下去,不再叨扰她们。   嘉敏身子一凛,像是被棒槌敲打一般,突然间,心中大痛,泪如雨下!   她想起了曹仲玄被江水冲走前最后的眷眷叮嘱: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死又算什么呢?一头扎入江水中,从此,所有的烦恼都抛诸于身后,便是彻底地解脱了。   活着比死要难上许多。   嘉敏悲从中来,仰望那苍茫的天空,凉声叹道:曹公子,你总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背负着多么沉的枷锁……   ……   宫中。   宋军王师与吴越兵已攻破了禁城的东边大门。   一片金戈相撞之声,呐喊震天。   光政殿前的广场和台阶上血流成河,尸身一层又一层地堆叠着,血腥气直冲入鼻。   天空乌云密布,除了那一处处火光将天空燃烧得几乎炸裂一般,整个苍穹都是黑压压地,像是随时都要倾覆而下。   瑶光殿内,却是十分安静。   殿中当中画像上,昭惠后后姿态雍容典雅,微微含笑。   国主长久地凝望着画册中的端凝女子,眸色中渐渐升起缱绻柔情:“娥皇,朕要让你失望了,家与国朕都没能守住,朕以后也不能来此处再看你了。”   他泪光闪睫,低头抽噎:“朕无颜面对国中百姓,愧对祖辈,朕已经尽了力,可还是没有守住家国……没能守住皇园中你最爱的地方……”   他顿了顿,上前轻轻抚着昭惠后的朱唇,黛眉,以及她优美温柔的下颌,轻轻诉说道:“朕马上就能与你们泉下相会,朕容颜苍老,已不复当年俊采,彼时,你还能认出朕来吗?”   冬风呼啸,穿窗而过,拍打着画像,仿佛,昭惠后轻轻地点着头。   国主神色凄迷,宛然一笑,然后起身走出了瑶光殿,殿外,数个内侍依列站定,神色间,已是视死如归。   廊下,柴禾已经堆积如山。   姚海凄惶道:“官家……是否再斟酌一二……”   国主怆然:“社稷已失,生已不能为励国之君,难道还要屈辱至死吗?!朕就算是死,也不愿受那赵皇凌辱而死!”   “点火吧!”   内侍往柴薪上丢了火把,熊熊烈火簇簇燃烧,火光冲天,热浪袭人,很快将众人淹没。   国主凛然走向大火中,姚公公满脸浊泪,突然冲了上去,拉住国主的龙袍,哀哀哭道:“官家可不能就这样啊!官家不要做糊涂事啊……”   国主死意已决,一脚踢开了姚海,就在此时,外面突地传来一声:“尊驾且止步!”   话音未落,一匹棕色大马冲了进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那马上是一个身姿魁梧,悬胆鼻、剑眉入鬓, 胡须荏苒、面容格外宽厚的大将,他下马,向国主行礼:“在下曹彬,今日得见尊驾清容,实乃三生有幸。”   国主怔怔地望着曹彬,这就是战报上频频提及的中朝主将,他的嘴角带了几分嘲讽之意,道:“曹将军果然仪表不凡,难怪会如此骁勇。”   曹彬并未生气,仍是彬彬有礼道:“不敢当。今日城破,实乃天意,天意如此,尊驾何须与自己过意不去?”   “既然今日已落你手,还指望你给个痛快!”   曹彬诚挚道:“尊驾误会了,在下仰慕尊驾,怎会对尊驾有不敬之举?”   国主有片刻的怔忪,这位将军有儒雅之风,不像是鲁莽之人。   曹彬笑了笑,呈上一副画轴:“皇上曾对在下交代,若是见了尊驾,务必要将此画呈给尊驾。”   国主似信非信,接过了画轴,身子猛然一颤,那画上的男子气势逼人,高贵无匹,身上龙袍加身,却正是他十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的赵大哥!   赵元朗,就是赵匡胤!如今的中朝皇帝!   犹记得第一次与之江上邂逅时,赵元朗言之咄咄,大有问鼎江南之意,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终于还是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了江山社稷!   曹彬恭敬道:“皇上说与尊驾是故交,请尊驾北上叙旧,还请尊驾准备好行囊。”   如此一来,中朝皇帝善待国主的意旨不言而喻,姚海本是沮丧悲痛至极,听得此话,喜极而泣,擦了擦眼角的老泪,一揖到底道:“多谢将军!老奴不胜感激!”   说罢就要跪下,对曹彬行三拜大礼,曹彬忙弯腰将他扶起,“在下不敢当,老先生侍奉国主,劳苦功高。只是,这次北上朝廷俸禄有限,费用又广,老先生可为尊驾多准备些资财。”   姚海多年浸润在权利场,岂有不明白曹彬这番话的意思?他的意思便是此次北降,中朝皇上会善待国主,甚至会对国主加封赐爵,只是,再如此厚待也比不上一国之君的福禄,所以中朝皇帝才让他们多带些金财。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   曹彬又对国主道:“成王败寇,此乃天意,尊驾不必为此难过。三日之后,城外纳降仪礼,尊驾可稍准备。”   曹彬走后,国主将所藏的黄金银两,分别赠送给近臣。   姚公公见国主为自己所留的不多,犹豫道:“官家,这一旦北上了,可就再也没有供给……”   国主挥挥手,“黄金银两已尽数被吴越兵掳走,现在就剩下这些,那些近臣到危亡关头还未舍弃我,还能仰仗我,我若连这点东西都不给他们,心中过意不去。”   “可是,官家……”   “以后别再称呼我为官家了,国已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国君。”   姚公公听此,又不免一阵唏嘘心酸,眉头一皱,眼泪几乎落了下来,他拼命忍了忍,才将老眼的浊泪抹掉。   李煜脱下了龙袍,供奉在宗庙祠堂上,默默跪立,出来时,不过是寻常大夫的士子装扮。   天空依然是灰茫茫的,雾蒙蒙的小雨将金陵城沾染得湿浸浸的,冲洗着人间炼狱里的斑驳血迹。   那挥之不散的血腥气终于渐渐淡去,空气中不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刺激气息。   城门一层层打开,李煜走在最前,身后跟随着众百官,走至城门,曹彬大将率领军队排列成行,恭敬立在城门两侧。   李煜跪拜纳降,曹彬答拜,礼尽之后,曹彬恭身道:“尊驾,请——”   百官们悲怆地跟随着李煜前行,街道两侧都是眷念不舍的金陵百姓,一路哭着走。   到了江边,曹彬派遣五百健壮力士为李煜等百官搬运辎重,其中有一个士卒背着箱笼,对身边的人不满道:“都是亡国奴了,皇上还对这些人这么优待,苦的是我们这些人!不如干脆将李煜斩了头,也省得折腾这些劳什子。”   不巧的是,这话正好被曹彬听到,曹彬冷冷地喝道:“立斩!”   那士卒吓得面如灰土,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可已迟了,大刀“咔嚓”一声,那士卒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滚,噗通落入了水中。   “再有污言抱怨者,斩!”   士卒们谁还敢再言语?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搬运东西,对登舟的李煜及官员,更是恭敬不已。   十余艘大船靠在江水边,阴雨缠绵,凄惶哀郁。   李煜登上了船,回首眺望,但见江边百姓如云,纷纷冒雨跪倒,呜呜唉唉地哭泣。   他再也止不住悲痛,一刹那,泪如雨下,他浑身已湿透,竟不知是被雨水淋湿还是被泪水沾透。   自此别离家国,又不知何时何年才能再见?   望着金陵城池渐渐地消失在眼际,只剩下远山、冷雨,江水浩渺,他悲怆吟唱道: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其声悲戚,让其他船上的人得闻,亦无不动容,不少官员掩袖而泣。   嘉敏听得他清悠哀凉的吟唱,心中大恸,走出船舱,见到雨幕中他瘦削的身影,那满头的青丝竟有一半已是苍苍白发。   她喃喃低语:“官家……”   李煜身子蓦然一震,猝然回首,见到嘉敏就在船上,又急又痛地攥住她的肩膀:“不是让你走了吗?!”   嘉敏凄恻地摇了摇头:“我本就没打算走,况且江宁府被围得铁桶一般,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顿了顿,望向舱内因伤势躺着的黄保仪,低低道:“她也没走,宫中佳丽无数,此时剩下的就只有我们。”   李煜心中泛酸,颓然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   嘉敏有些无奈:“不要将所有的罪责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况且,你已保住了金陵无数百姓的性命,没让人间变成地狱,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善事。”嘉敏眺望濛濛雨际中的远方,烟波浩渺,屋宇成排。   天下苍生不为此荼毒,安宁晏乐,这已让她甚感欣慰。   只是,此次北去,前程虚渺,又不知人生若何?   两道修长的身影立于船尾,渐渐化为微小的影子,天地悠悠,这对亡国主后,竟不知天地下何处会有立身之地。   ☆、第七十三章 往汴梁(1)   黄芸病倒了,浑身冰冷,不时打着冷颤,神志不清。   嘉敏急得嘴角冒泡,船只行在江上,如何请来郎中?   曹璨的军船紧紧行在一侧,曹璨也总是朝那船上东张西望,这一日没有望见他心仪的女子出船舱,不免有些焦躁,竟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随行的婢女古彤掩嘴噗哧一笑:“将军的魂儿只怕早就丢了。将军若是喜欢,何不将那姑娘接回府中?”   曹璨道:“快准备些几件大氅,江上风寒,黄姑娘一定用得着。”   古彤古灵精怪地笑了一笑,忙将氅衣交予了曹璨,曹璨乘了一叶小舟,登上了黄芸所在的大船,像是一个诚惶诚恐的青涩少年那样,面上笼起一层红晕。   他鼓足勇气,低头莽撞地了进船舱,呐呐说道:“姑娘,我拿来了些氅衣,冬日风冷……”   却不想看到黄芸面无人色地躺着,而一侧的周嘉敏正焦心地给她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曹璨心急,忙上前问道:“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嘉敏道:“你来得正好,她中了箭毒,怕只能等到下一个港口才能抓到药草。”   “箭毒?”曹璨英眉紧蹙,“定是那帮越兵在箭上喂了毒!此时就算是请来军医,也无良药……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抱住黄芸,撕开她肩臂上的衣裳,那锁骨上被箭矢擦过的伤口已经变得青紫,他吸出了黑血,吐了出来,又吸了一口……   嘉敏大惊:“将军,你也会中毒的……”   曹璨不予理会,只顾吸伤口上的毒血,直到那伤口的血渐渐变成了鲜红……   嘉敏看曹璨眉目英气逼人,年少俊华,又见他对黄芸如此在意,不惜以性命安危去救她,心中顿时明了。   一刹那,顿时感慨万千,世间难得如此有情男子,英雄美人,他们二人是极配的,只是,身份悬殊,一个是亡国之妃,一个是中朝少将……   未免叫人遗憾!   正胡思乱想着,曹璨突然郑重说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恩准。”   “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曹璨喉结滚动,“在下曹璨,想……想将黄姑娘另安排一艘小舟,悄悄送到一处安全之地。”   嘉敏大惊,莫非她看错了人,这年轻小将竟对黄芸生了歹意不成?   “夫人莫要误会。在下是想……黄姑娘终究为亡国之妃,此次被押往汴梁京都,不是被降为宫奴就是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嘉敏怅惘,黄芸在宫中时也只是一个位分并不高的保仪,此次离都北去,她总逃不过为奴为婢的命运。   “在下想让黄姑娘化身为在下的婢女,给她一个自由的去处……况且,她身上余毒未尽,若是总被押在夫人的这条船上,医药不周,难以调养……”   嘉敏抬了抬手,止住了曹璨:“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将军仪表堂堂,是为君子,又难得你对她生出这样的情愫,又这样为她打算,我也感到万分欣慰。”   曹璨大喜,“如此一说,夫人就是同意了?”   “只是,她慧心如兰,气性雅致,若是将军唐突莽撞,只怕会逼急了她。将军只需记得:‘润物细无声’,时候到了,她定然会感念将军。”   曹璨再三感激,一壁又命人将黄芸另置一艘小船。   嘉敏五味集杂,此次一别,终归是无奈之举,只愿保仪醒来,不要责怪她自作主张,只愿她有比自己强,终有一个美好的归宿。   “等一等,”她叫住了曹璨,再三叮嘱,“她无依无靠,请将军一定要善待她。”   曹璨立在小舟上,双手抱拳,郑重地点头,“夫人请放心,我待之姑娘,就如待自己。”   小舟在夜色中迅速荡漾而去,消失在茫茫的江上,连同嘉敏的心,也空落落地随之而去。   元英怅惘地擦了擦泪水,哽咽难继:“黄姑娘此去一别,大概是终生再也不能见。”   嘉敏莞尔:“也许吧,只愿她过得好。”   元英愣了愣,不由破涕为笑:“这曹将军看着像是一个好人,但愿他能妥善照顾好黄姑娘。”   “会的。”   ……   黄芸醒来时,波光潋滟,下了半月的绵绵小雨终于止住了。   听得那水波荡漾,桨木轻摇,黄芸清醒了大半,这里到底是何处?   身上轻盈许多,黄芸挣扎着起身,一旁的古彤笑道:“姑娘可终于醒了,可把公子急死了。”   “公子?什么公子?”   “是曹公子救了姑娘,公子亲自吸了姑娘肩上的箭毒,姑娘昏迷了三日,快喝些水才好。”   黄芸一把推开了古彤端过来的水,急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国主呢?还有娘娘呢?”   “唉,姑娘有所不知。你家夫人不想让你被押北上为奴,所以让我们公子悄悄带你逃了,如今,我们正顺着一条小路北上呢……”   “北上?”黄芸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挣扎着起来。   “姑娘……姑娘……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黄芸哪里会顾及这些,踉跄出去,出了船舱,一条小江横亘在眼前,哪里还有排列成行、森然蔚郁的中朝军士?   那曹璨正在船头垂钓,此时他已经脱下了一身甲胄,穿了青衫,端的是温文尔雅,如切如磋,大不同于战场上的样子。   黄芸怔了一瞬,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曹璨见到黄芸,高兴坏了,丢了鱼竿,就迎上前,却又觉得自己唐突了,傻愣愣站在黄芸跟前,温言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适?再过一天,就会到小镇上,到时候,再给姑娘熬一盅药,姑娘就会好得大全了……”   黄芸冷冷道:“船夫,掉头!”   曹璨愣了半晌:“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黄芸不语,神色如霜。   曹璨知她心意,想她可能是想回到亡朝国后身侧,急道:“太危险!姑娘本来就是逃出来的,此时回去,万一被官兵抓到,那将死无葬身之地!”   黄芸不予理会,从船夫手中取过桨,想要自己调转船头,曹璨心中一急,忙按住了黄芸的手腕。   肌肤的蓦然相触,那温腻的触感如电流击穿了曹璨的全身,他脸上飞起了大片的红云,慌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请姑娘听我一句劝,若是姑娘此时回去,于事无济,只怕此时,夫人他们早已经到了汴梁了。”   黄芸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形一阵摇晃,眼看就要跌入水中,曹璨忙伸手将她揽住。   软玉温香,气息萦绕,两个人就这样措手不及地靠在一起。   古彤正巧揭开帘子,看到这旖旎的一幕,不由得掩嘴而笑,忙转过身避开他们。   曹璨的心像小鹿般撞得厉害,轻言温声道:“外面风大,姑娘身子刚好些,还是赶紧进去吧。”   被一个血气方刚、又儒雅有礼的男子这样拥着,黄芸竟也觉得羞臊。   黄芸紧咬着唇角,暗暗恼恨自己怎可如此失态,慌忙之下,忙推开了曹璨,自己羞愧不已地一扭身,躲进了船舱。   不成想曹璨这一失神,竟是跌倒在江中,他是江北人士,自幼不习水性,这下落了水,活像只旱鸭子,扑腾了好久,船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捞了上来。   古彤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进来,眨着古灵精怪的眼睛,对黄芸道:“我家公子被姑娘迷得心窍可都没了。奴婢伺候公子这些年来,可从没见过我家公子对哪个姑娘这样好的,还亲自钓鱼做了鱼羹。”   此时,曹璨正好贴在船舱外,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得古彤夸自己,连连点头。   古彤又道:“我家公子知道姑娘长于南方,吃不惯面食,所以啊在这鱼羹里还加了些小米,炖烂了最补身子,公子对姑娘可真是好。”   黄芸冷漠如斯,而心中,却似乎有火苗一点点窜起,她这一生,都不曾有一个男子肯在这样的小事上对她经心,曹璨如此贴心,竟叫她心中骤生温暖。   古彤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我家公子可不仅仅细心周到,更是京城里的数一数二的翩翩公子,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多小姐都想嫁给我公子呢!”   船外的曹璨连连点头,此时的外面风大,曹璨又落了水受了凉,突然间打了一个大喷嚏。   黄芸听到声音,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冷冷淡淡道:“我不吃。”   古彤怔住了:“这可是公子钓的鱼,姑娘不吃,岂不是辜负了公子的心意?”   黄芸淡淡道:“你出去吧。”   古彤碰了一鼻子的冷灰,心想自家的傻公子怎就喜欢上了这么清冷的姑娘了呢?摇了摇头,搁下了鱼羹走了出去。   船外的曹璨却是急了,“姑娘昏迷了三日,一定是饿了,喝些鱼羹,总归是有好处的。”   黄芸心中一动,只是,这中朝人是灭她国的仇人,她如何能屈就?   宁愿,饿死。   她的语气中有着清透的决绝:“我不吃。”   曹璨一急,又咳嗽数声,“姑娘若是不吃,从今以后我也陪着姑娘不吃饭!”   黄芸一惊:“你为何不吃?”   曹璨温厚又真挚的声音从船外丝丝缕缕地传了进来:“姑娘难过,我恨不得是姑娘的心,才能体悟姑娘的难过,所以姑娘饿着肚子,我也要饿着肚子,只有这样,才能感知到姑娘的心境一二分。”   唉,这个傻子!黄芸心中微叹一声。   两人一日下来,均未进一粒米。   江水渐渐平浅开阔,两岸都是枯木枯山,黄芸心绪惆怅,见船中有一张脱了漆的素琴,素手轻调,清雅的琴声丝丝流淌,熨贴着她寂寥迷惘的心绪。   曹璨听得那曲子,不知怎地,心中也升起了不舍之情,横笛于唇,以笛声相合。   微起涟漪的江面上,便传出琴笛相合之音,虚渺辽阔,激荡山林。   黄芸的心房微微颤了颤,不由抬头凝望着临风而立的的曹璨,这是她第一次凝视他,青衫潇洒,身姿伟岸修长,更见得他面如玉,眼如星,眉微扬,鼻若悬胆,嘴角丰润起翘,是一个极为俊逸儒雅的公子哥儿。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大概是帮她吸体内余毒,尚未痊愈。   不知怎地,黄芸那冷寂许久的心轻轻如弦拨动。   一曲罢了,曹璨怅然吟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   他顿了顿,似在思量黄芸的心境,似乎想通了什么,恍然笑道:“此《阳关三叠》大有不舍怅惘之意,姑娘不必忧伤,此次北去离国,虽少故人,可姑娘还有我这个朋友,还会开启新的生活。”   黄芸的郁郁心结有所疏解,浅浅一笑。   仅这一笑,竟看得曹璨呆呆怔怔,痴痴惘惘:“姑娘一笑值千金。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   黄芸有些赧意地别过了头,目光落于江水虚无飘渺的远处。   这日申时,船行到市镇上便停了下来,从此处可经由陆地,到达汴梁。   三人行到小镇上寻了一处干净客栈,一切都打点好,曹璨又交代店铺炒些好菜,又交代古彤为黄姑娘打水洗漱,自己倒去镇上去寻一辆干净马车去了。   怎知,等到曹璨寻了马车回来时,黄芸已经消失不见了!   “黄姑娘呢?黄姑娘去哪了?”曹璨推开了客房门,哪里还有黄芸的身影。   古彤也焦急地摇着头,“刚才还看见黄姑娘在里面的……”   曹璨没功夫听她解释,冲出了客栈门,问小二道:“可看见了那位与我随行的姑娘?”   小二指着客栈旁侧的一条小径道:“刚刚看到姑娘往这边小径上走了,说是去散散心。”   曹璨一急,再也顾不得许多,牵了一匹马,朝小径上飞奔而去。   小二在他身后大呼道:“十里之外就是野狼岗,公子记得要早些回啊!”   此时天色不早,保仪在小径上跑得越来越远,不多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此地山丘起伏,树林森然,方圆几里之地,全无人烟,只有林中深处传出一阵阵瘆人的老鸦声。   黄芸孤身一人,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莽撞地逃了出来。   她躲到一块干净的岩石上,喝了一口水,正要微微整顿片刻——   突然,不远处的枯丛中传出沙沙的声响,黑暗的深处闪烁着碧绿莹莹的目光,黄芸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在夜空中那一抹微弱的月光下,她这才依稀辨得林中的那绿幽幽的眼,是一群狼!   黄芸尚且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头饿狼向她扑了过去。   黄芸急退数步,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连滚数圈,从石头上跌落了下去!   幸而,一片树枝勾住了她的裙角,那干枯的细枝桠摇摇欲坠,而底下,则是十多条留着涎水的恶狼!   “咔嚓”一声,树枝折断,黄芸直直坠了下去,眼看就要落入狼口,被尖利的狼牙撕成粉碎……   在这紧要时刻,一道黑影直扑过来,扑她在地上,就在同时,那十多条恶狼也全都扑了过来,对着曹璨的脖子就要咬下去。   曹璨一面护住黄芸,竟抽不开身去避开恶狼,他抱起黄芸,抛她至马上,马儿受了惊吓,驼着黄芸一路狂奔向小径前方奔去。   这一分心的当口,曹璨的脖子被狼咬了一口,顿时,鲜血如注!   他抽出长剑,将扑在身上的狼斩为两段!   又有数条恶狼扑了上来,若是平时,他丝毫也不会将这些嗜血的畜生放在眼里,可是如今他体内余毒未除,又感染风寒,十成的功夫竟只能使出三四成来!   这野狼岗远近闻名,附近的人自然是不敢单独走这条路的,岗里有成百条狼群,常常伏击袭人……   马儿驼着黄芸在林中狂奔,黄芸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平息,可心中骤生不安。   那曹璨舍命相救,此时正处在被狼群的围攻之中,极有可能被恶狼吃得尸骨无存,若是自己就这样逃了……   未免也太过于无情……   思虑再三,黄芸一咬牙,牵了马绳,朝来时的路上狂奔而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从稀薄的月光中,远远可见有更多的狼围住了曹璨!   那狼群狡猾无比,嗅到了曹璨身上的血腥味,更加猖獗地扑咬,只可惜曹璨今夕被困山中,手上功夫越来越缓,越来越缓……   “小心!”黄芸大喝一声,就要冲过去,突然间——   数支冷箭“嗖嗖”自林间发出,射中狼群,狼群发出一声声惨叫,向林中深处逃窜。   眨眼间,数十条狼消失得全无踪迹。   林中窜出来十余个拿着弓箭的村民,原来古彤得知十里之外是野狼岗,野狼出没,心中着实放心不下,便在镇子上找了一二十个壮汉赶来。   亏得他们及时感到,若不然,曹璨只怕就要沦为野狼腹中食了。   曹璨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此时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石头旁……   古彤见公子的身上血流如注,心急不已,颇为怨怼地觑了一眼黄芸:“若不是姑娘不辞而别,我家公子又怎会遭这一趟罪?”   黄芸也有些愧疚,心中祈祷曹璨性命无虞才好。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曹璨抬回了客栈,又请来镇上郎中开药方,幸而血止得及时,若不然,就算曹璨不被狼吃了,也会血尽而亡。   曹璨迷迷糊糊地醒来,一醒就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黄姑娘呢?黄姑娘有危险!我要去找她!”   一眼却瞧见了黄芸正坐在不远处,顿时懵了,明白过来后,摸了摸头,欢喜道:“原来……原来姑娘还没走。”   黄芸清冷问道:“为什么要追我?”   “我……我是不放心你,你一介女子,只身独行,我怕你不安全。”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黄芸冷冷道,旋然起身。   “姑娘又要走吗?”曹璨情急之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姑娘别走,姑娘是不知道的,姑娘若是走了,我这心也跟随姑娘走远了。”   曹璨的那副模样竟是是患了痴症一样,黄芸清冷的心柔软了许多:“你就真的这么害怕我走?”   “当然!难道姑娘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对姑娘一见之下,这心突然之间就像是穿了铠甲……可又怕唐突了姑娘……”   黄芸淡淡道:“我不走,我吃点东西。”她端过桌上的饭菜,慢慢吃了起来。   曹璨大喜过望,“姑娘终于肯吃东西了,只要姑娘能吃些东西,姑娘的心病就会慢慢地好了……”他大急大喜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古彤正好端了药进来,见到他们二人这幅光景,也放宽了心,只是嘴上仍是啐道:“若是姑娘早些如此,公子也不会吃这么大的苦,这又急又笑的,可不是折磨人么?”   曹璨喝道:“可不得对黄姑娘如此无礼。”   “得得得,这位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尖尖上的人,公子既是割舍不下,何不娶回府上,免得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席话竟说得黄芸面红耳赤,低垂了头,曹璨瞪了古彤一眼,心中却是如蜜一般甘甜芬香。   ☆、第七十三章 往汴梁(2)   且说主后一行人历经一月有余,在正月抵达京师。   那一日入宫觐见皇上,龙椅上的皇帝龙鼻威目,不怒而威。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南征北战,身至九五之尊,而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刻下了印记。   他双鬓斑白,竟也显现迟暮的老态。   李煜及众官员跪拜行礼,皇帝朗然问道:“李煜,你可知罪?!”   李煜心中有怨怼之气,生硬道:“臣不知何罪之有。”   众臣心中都捏了一把汗,这中朝皇帝可不像他们的国主,那是一头随时会暴怒、随时会吃人的猛虎。   果然,皇帝倏然起身,定定瞪视着李煜,殿中气氛骤然阴冷凝固,谁都不知道雷霆之钧什么时候会爆发。   “朕曾下诏让卿助祭柴燎之礼,卿唯唯不答;又传旨让卿与朕一起同阅牺牲,卿又辞而不答。既是如此,朕封卿违命侯,授右千牛卫上太尉罢。”   李煜只觉得羞辱无比,仰头愤愤道:“臣既已被掳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此折辱,不如痛快杀了臣!”   皇帝轻轻挥手,其余诸臣皆退了下去,殿中再无他人,皇帝才走下了龙案,对李煜温声道:“以你此时大不敬,朕早就将你杀了。只是你也不想一想,朕若是要杀你,早就可以将你杀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李煜不解。   皇帝道:“朕是不舍。朕知你天性纯孝,深受百姓爱戴,朕数年前与你的数面之缘,欣赏你脾性。况且朕也极爱你所作的诗词,若是杀了你这个千古词帝,朕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天下人。”   李煜的唇角带了几分嘲讽之意:“臣倒是要感念皇上的不杀之恩了。”   皇帝知李煜的怨怒之气仍未消霁,扶他起身,“且随朕来。”   李煜随皇帝在宫中漫步行走,转过了重檐廊角,来到一处偌大的院子,工人们正在施工,此处遍植松柏苍竹,是个极文雅清净的去处。   李煜心中震惊,这院中的景象与宫中的德昌宫何其相似!进了内院,才见到一座座书架上,典藏绵延无尽。   皇帝道:“实不相瞒,此崇文馆是为仿卿的德昌殿所建,只不过规模更甚。朕知道你好书如好德,搜罗了天下之书,置于此处,希望你能喜欢。”   李煜心中微微一动,神色微微一滞,“臣不甚明白。”   “这府库中的书,卿尽可观览,卿今后,专心翰墨,为朕编纂图册。”   李煜至此方才明白皇帝的用心,皇帝这一番仁义厚爱,竟叫他生出了暖意。   皇帝道:“朕知道,你恨朕。可朕是天子,得树立龙威,你三番五次违逆朕,为赌天下悠悠之口,朕不得不封你一个违命侯,这是为了天家之尊,也是做给天下人所看的。”   皇帝拍了拍李煜的肩膀,“可是私下里,朕更愿意将你当朋友,朕一生杀伐征战,是个粗人,朕倾慕你的文才,也愿意向你叨教些文人雅兴,你不会拒绝朕吧。”   李煜心中如海翻覆,赵匡胤雄图大志,圣明英哲,的确是难得的开国创业帝王。   他想恨,可恨不起来。   皇上对南唐降臣格外优待,对李煜赏赐了京都宅邸,宅邸虽远远不如金陵宫城的规模和奢丽,但其庭院中小桥流水、花木堆石,移步换景,倒也是怡情养性的静谧所在。   这一日下了雪,有黄门小侍前来宅邸通传,说是宫中皇后娘娘召见各位夫人女眷,请太尉夫人入宫觐见。   这太尉夫人自然是周嘉敏。   嘉敏入了宫,由一个小內侍领路,在宫苑中回廊小径上走了良久,行到一处梅花苑中,但见鹅毛飞雪洋洋洒洒,苑中梅花香寒,红蕊点点,较之南国的腊梅,又别有一股风韵。   嘉敏心想,不知这皇后是何等凤仪,正思虑间,但见梅林下有一座赏梅小阁,茶水汩汩地冒着水汽,袅袅散散。   而阁楼下,竟是一袭黄袍加身的皇帝!   黄门小内侍将她领至此,便悄然退下,嘉敏看得那侧身而立的龙颜,心痛之余,竟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大胆!面见皇上还不跪下!”皇帝身侧的贴身内侍呵斥道。   嘉敏瞪得红彤彤的眼,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   眼前的男子,就是往昔数次救过她的赵大哥!这些年,纵然岁月在他的脸上刻出了风霜,可是那双黝黑发亮的眸色,依旧如此熟悉!   皇帝对內侍抬了抬手道:“罢了,大概,此刻在她眼中,朕还是当年的那个赵大哥。夫人请坐下品茗吧!”   嘉敏一步一步走至小阁中,目中熊火烈烈,抑制不住怒意,愤然问道:“为何要灭我国!”   皇帝目光清和,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天下纷争已久,分久必合,这是大势所趋!一统天下,也是朕的毕生夙愿!”   嘉敏悲怆道:“以你一己之愿,却让苍生为之陪葬,战火纷乱,生灵涂炭!你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住我金陵百姓!”   “不征战,何以一统天下,结束这天下割据纷争?朕也不愿血流成河,可是战争不可避免。”   “可百姓是无辜的!”   “百姓的确无辜!可朕若不一统天下,百姓的日子只会更苦更艰难!天下太平,百业待兴,这是多少人梦寐所求之事!”   皇帝的声音骤然提高,惊得梅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也惊得嘉敏怔怔凝望着他。   嘉敏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这一切,她何尝不知道。   天下完合,如江水滔滔东流入海,任是谁也阻拦不了的大势所趋。   她只是不甘心,一点儿也不甘心。   她颓然道:“好,我只想知道最后一件事,林仁肇是不是你设计陷害的?”她的目光如火如炬,咄咄逼人。   皇帝迎上她的炽热目光,坦然道:“是。林将军是朕以计陷害,朕称他已纳降。”   嘉敏心中一阵甜腥,呕出了一口血,那样的急痛让她未曾料及,她蓦然拔了头上锋利的金簪,对准了皇帝的咽喉。   宫人们都已被皇帝撇开,四下里只有雪花漫天飞洒。   皇帝面不改色,坦然面对着嘉敏。   嘉敏忧愤道:“林仁肇何罪之有!你竟要布下阴谋陷阱,残害他!”   “正因为他忠勇双全,天下无敌,朕才不得已陷害他。”   “你无耻卑鄙!”嘉敏怒极,手中力道加大,那金簪子刺入了皇帝的脖颈,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皇帝慨然叹道:“林仁肇是朕这一生唯一敬仰过的好汉,可这条好汉却阻挠了朕一统天下的宏图,为了天下,林仁肇不得不牺牲。”   嘉敏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悲凉感,或许,她也明白了眼前这个伟男子的决断。   皇帝闭了双眸:“朕知道你不杀朕,你难以泄恨。你若杀了朕,也算为江宁百姓,为林将军复了仇,动手吧。”   嘉敏手中力气又狠狠加大了几分,金簪没入更深,血流蜿蜒,染红了皇帝金色的龙袍。   而皇帝却是纹丝不动,赏梅阁雪花如鹅毛飘坠,梅香幽幽浮动,唯有这一缕缕血腥味淡淡地弥散在漫天雪花中。   可是,杀了他又如何?杀了他,国不能复,林大哥也不会起死回生。   杀了他,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皇帝没有变,依然是她总角年华时所认识的那个赵大哥,英勇有为、豪气万丈。   嘉敏的眼眶渐渐湿润,有温热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她颓然丢掉了金簪,含泪道:“但愿林大哥死有所值!但愿那些英烈们都没有白白牺牲!但愿你所开创的是盛世!”   言罢,她遽然离去。   皇帝睁开眼,看周嘉敏渐渐消失在大雪中,看着她在雪地里留下的浅浅脚印,喃喃说道:“朕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天下失望,朕会继续完成一统天下大业,开创盛世图景。”   嘉敏出了宫门,雪下得更大了,巍峨宫城都浸在了茫茫的雪海中,汴梁河也已冰封凝结,一片静谧下,更显现都城的壮阔宏伟。   这宏大的气势,又岂是金陵可以比拟?   终究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叹息一声,登上马车,匆匆回府。   路上积雪覆盖,湿滑难行,行了不远,突听前面士卒吆喝道:“晋王驾到,行者避让!”   驾驶马车的马夫听闻是晋王,不知怎的,心中一慌,驾车不稳,再加上路滑,马儿突然失了蹄。   这马车一阵急滑,歪歪扭扭地横冲直撞,直撞到街肆里一家食铺才停了下来。   晋王的车马受惊,也慌忙停住。   晋王的开道差役怒喝道:“大胆!竟敢冲撞晋王车驾!拿下!”   数个卒役上前,将嘉敏和马夫押出。   这晋王的阵仗何其盛大,扈从无数,车马上以金玉装饰,以龙涎香熏调,远远地就能闻到逼人的芳香气。   龙涎香向来只为皇帝享用,也不知车中这位晋王是何人物,竟是这般大排场。   嘉敏拜倒:“民妇马儿失蹄,不小心惊了晋王,还望王爷恕罪。”   那晋王听其声音,只觉得呖呖可听,如黄莺般清脆悦耳,更惊觉似曾相识,拨开锦帘,见雪地里一个倩倩曼妙的身影,便道:“抬起头来。”   嘉敏抬了头,两相见面之下,都有些吃惊。   嘉敏惊的是这位晋王正是当今皇帝的亲弟赵光义,他如今正当壮年,红光满面,较之皇帝而言,更透着一股贵重之气,尤其是他眸色中的深幽,让嘉敏心中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他目中的精光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欲望。   而晋王却十分惊喜,这江南女子竟出落得越发美貌,肌肤赛雪,柳眉亮眼,唇若点朱,更兼得她神色之中的凄迷惘然之色,好生惹人爱怜,这一见之下,直将他的魂魄也勾了去。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时忘了身份,还是身边的扈从提醒道:“王爷,这妇人如何处置?”   晋王回过了神,忙下了车,扶住嘉敏起身,温言道:“夫人免礼,夫人可就是南唐国后……哦,太尉夫人?”   言辞间,晋王的手触碰到嘉敏的皓腕,那温洁如玉的触感,让他周身的骨头都酥了。   嘉敏急急缩回手,将那股厌烦之情生生压了下去。   晋王意犹未尽,“没想到,夫人竟是出落得沉鱼落雁,果然为国色。本王还记得多年前南下金陵,与你对弈,那时你不过是个小小丫头,将本王输得一点颜面也没有。”   嘉敏神情颇为清冷:“幼时玩闹而已,区区不值一提。”   晋王摇头道:“非也非也!本王在京都也曾常常听人说起,说金陵国后最善棋艺,这些年过去,夫人棋艺一定渐趋精进,本王正想夫人指教一番,不知夫人何时得闲,肯入王府赏光?”   嘉敏大怒,这晋王言辞轻薄,请她入府,岂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她么?   好一个无耻的登徒子!   她冷冷道:“民妇所会的那些不过是深宫女子的雕虫小技,全是入不得流的。”不待晋王言语,她又生硬道,“雪越下越大,再不走,只怕要封路。王爷若是再无事情,民妇告辞。”   晋王忙道:“且慢!”   他上前几步,走至嘉敏身前,“夫人的马车也已经撞坏了,这车还如何能回去?夫人还是先乘本王的车,由本王将夫人送回府邸。”   晋王今日是铁了心要与美人亲近。   嘉敏面容冰冷无情:“有劳王爷费心,只是民妇的马儿要跑得比王爷的车快。”她翻身上马,拍马离去,迅速消失在飞雪漫天的街头。   晋王负手望着长街的尽头,看佳人一骑,只留下一缕清幽芳香,更觉得魂不守舍,颇有些眷眷不舍,“有意思,那李煜好福气,只可惜了这个冰美人,若是为本王所得,又会怎样呢?”   他目光所及之处,竟化成了诡谲的幽暗之光。   ☆、第七十四章 定终身(1)   黄芸一路北上,乘的都是马车。   黄芸言语不多,面容清怡,曹璨总是偷偷地看着黄芸,或者横笛长啸,或者三人一起在驿站里围炉品茶,到也并不枯燥。   一路上倒似游山玩水,由南至北,风土人情各有不同,黄芸低迷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那一日行到距离汴梁不远的郡县中,正值市集,三人经过一个小摊,一个摊主笑眯眯地向他们推荐香粉脂膏,黄芸自是不大理会。   摊主又笑眯眯地拦住曹璨:“这位小爷,夫人花容月貌,若是用了我家祖传的香粉,更会肌肤生光、光彩照人,小爷何不给夫人买一些?”   黄芸面色大窘,正要解释:“我不是……”   曹璨却忙道:“古彤,将这些全都买下!”   那摊主高兴得合不拢嘴,忙收拾东西,又夸道:“这位夫人福气大着呢,小爷对夫人可真是宠爱。”   曹璨的笑脸如三月阳光,黄芸冷言道:“公子若是再如此戏谑调笑,黄芸唯有以死自证清明。”   曹璨吓了一大跳,忙双手揖道:“姑娘切莫生气……我……并没有戏谑姑娘之意,只是想到,姑娘的确美貌,这些饰物香粉若是不妆点姑娘,岂不是暴殄天物?”   黄芸嘴角一勾:“油嘴滑舌!”便不再理会曹璨,径直走了。   曹璨摸了摸头,凝望着黄芸的背影,有些匪夷所思:“姑娘是真的生气了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哪里又油嘴滑舌了?”   古彤“噗哧”一声,捂嘴笑道:“女人的心思你别猜,姑娘这其实是害臊了呢!”   “真的么?”曹璨这才释然,端凝着黄芸窈窕的身姿,越觉得她魂牵梦绕。   几天之后,到了汴梁城,黄芸第一次见到汴梁城,惊异于它的盛貌。   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码头上,人潮涌动;酒肆里,酒香萦绕;商铺里,玲琅满目……   当真是盛世太平、纷纭多姿的烟火人间!   较之金陵城的秦淮河,又不知热闹多少、繁华多少!   黄芸心中感慨良久,以中朝都城的繁盛,便可窥睨中朝的强盛。   南唐亡国,实乃是大势所趋,如江河东下无可阻挡!   想起国破家亡时的凄然之景,黄芸心中哀痛忧愤,五味交杂……   曹璨并未将黄芸带往宫城,却带她来到一处幽静宅院。   黄芸十分惊诧:“公子不是要将我交押给皇朝么?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   古彤道:“姑娘可真是多虑,既然公子说要带你逃,就没有食言的道理,定然会给姑娘安排一个好去处。”   黄芸不解:“此处是……?”   曹璨道:“姑娘不必介怀,这里是姑娘的新家。”   “新家?我黄芸自幼失去双亲,收养我长大的舅姑也在不久前去世,我在世间早已无亲无故,何来新家?”   宅院的大门打开,从里间走出了面目和悦、五十岁开外的夫妇,曹璨和夫妇二人相互行礼之后,那夫妇二人看着黄芸,见她行止端庄,清怡婉约,十分喜爱,那夫人便道:“这位就是黄姑娘吧?”   曹璨答道:“正是,还望老爷、夫人以后多加照拂,小生感激不尽。”   宅中的老爷道:“哪里,哪里,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出生名门,饱读诗书,老朽能有姑娘这样的贵人入门,当真是蓬荜生辉。”   曹璨放下心来,见黄芸还是一脸诧异,笑道:“这位霍老爷霍茂是清贵之士,虽非朝中之臣,但世代都是书本网,今日收你为义女,定然会善待于你的。”   黄芸大惊:“不可!”   古彤道:“那么姑娘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吗?姑娘已亡国,比起四处漂泊流离,隐姓埋名,重新生活才是。”   老夫人也点头道,拉住了黄芸的手,目光慈和地在她脸上流连:“是啊,姑娘,你如今既已无处可去,只要瞧得来老身这寒酸的宅子,老身自然会将你当女儿一样疼爱。”   这样半拉半扯着,硬是将黄芸推进了宅子。   饭时聊起来,这霍宅的霍老爷是曹璨在一次文友宴会上结识,两人交情甚笃,霍茂夫妇年老无子,曾有过一个女儿,只可惜女儿幼年失踪,一直未能寻觅到。   夫人思念女儿,二十年来郁郁不乐,思念成疾,如今多出了黄芸这等清雅的义女,不知有多高兴,痴惘之症竟像是突然间就好好了,言谈间,夫人红光满面,频频给黄芸夹菜,已将她当作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古彤也留了下来,作为黄芸的贴身丫头。   黄芸这晚本想逃离霍府,趁着古彤熟睡的当口,推了门,却一下撞上了夫人,夫人慈目和蔼:“姑娘还没睡呢!”   黄芸掩饰道:“……睡不着,正想出去走走。”   夫人道:“外面风大,着了风寒可不好。”夫人牵了黄芸的手进门,又取出了一双锦缎鞋,要给黄芸穿上。   黄芸有些措手不及:“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夫人笑道:“我们接到曹公子的书信,知道你要来时,可不知有多高兴,我就连夜赶制了这一双鞋,也不知道合不合脚,快穿上试试。”   黄芸捧着那一双锦缎鞋,鞋底针脚密密,花面拙朴却又十分亲切,心中已是十分感动。   夫人搓着手,有些赧意:“我知道姑娘是千金贵体,穿的都是锦衣玉服,我用的都是粗布粗线,这鞋面也并不精致,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黄芸大为动容,她自幼失母,从小都是父亲拉扯,从没体会到母亲的温暖,夫人待她如此这般,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馨。   她推开了锦缎鞋,为难道:“夫人的鞋做得很好,只是夫人的心意,我实在是收受不起。我是亡国之奴,夫人不必待我如此厚爱。”   “什么亡国不亡国的,我才不爱听。你如今进了我家门,就是一家人。”   “可是……我的心实不属于此处……夫人对我的心意只怕落了空……”   “若是姑娘生分至此,那便是不屑于我这个老太婆了,难不成老天爷是要让我这个孤婆子寂寞老死么?”夫人说着,暗自垂泪。   黄芸心中大为不忍,只得道:“夫人先别伤心,我住着,陪夫人便是。”   夫人大喜,方又破涕为笑。   这一逗留,黄芸在霍府中盘桓了月余,她派人打听主后的消息,得知当今皇上对他们甚为善待,又悲又喜,悲的是,千里迢迢离国来做了亡国奴;喜的是,他们的结局总不至于过于凄凉。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那一天被打破,春光初霁,花开妍丽。   一大早,古彤就兴冲冲地跑进了黄芸的房间,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谁来了?”   “曹公子来了!曹家大公子终于来了!”   黄芸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数月以来,总不见他的身影,不待她说话,古彤就兴冲冲地拉起黄芸往前厅跑去,还未到前厅,就听到灰雁的鸣声,透过门廊前的柱子,只见厅堂里满满地摆了红绸包裹的纳采礼,一只灰雁被几个下人追着,满堂跑。   霍老爷和夫人都是满脸喜色,曹璨道:“今日晚生特来求娶姑娘!晚生的一片真心,还望老爷体谅。”   那霍老爷和夫人岂是有不允之理,只是想到刚得了一个女儿,如今又要嫁出去,未免伤感。   曹璨懂得他们的心思,诚挚说道:“老爷夫人不必忧心,我另开别府,与霍府就在同一条街上,我待老爷夫人,也必待之如父母。”   古彤喜道:“难怪公子好一段日子都不曾见到呢,原来是去准备纳采迎亲的礼了。姑娘,我早就说了吧,我家公子对你可是真心的。”   古彤怎知道黄芸的心思?黄芸心湖澎湃,酸甜苦辣一齐奔涌,她抹了抹泪水,奔了出去。   曹璨听得动静,回首见是黄芸,忙追了上去。   这一路跑过了小桥流水,花园小亭,直至粉墙下的桃花树下才追上了满面残泪的黄芸。   曹璨见她梨花带雨,红霞扑面,情心大动,再也顾不得许多,拉她到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她,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黄芸心湖震颤如惊涛骇浪,她想要推开曹璨,可是她终究只是个弱小女子,又如何推得开?   更何况,那唇瓣相触的一瞬,早已让她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   她像是初夏湖畔的那一朵菡萏,在清晨的雨雾中瑟瑟颤抖。   三月的桃花漫天飞洒,一片片轻轻坠于他们的发上、肩上、锦衣华服上,无端地叫人想起“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美好寓意。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而已,就在这一刹那的光景,黄芸绝望地发现,自己已落入到无药可救的陷阱里。   那自以为是的岁月静好,在与他相遇的一刹那,全都遁失不见。   喜鹊栖在树梢枝头,喳喳地叫着,惊醒了黄芸,她狠狠地别过头,用力推开了曹璨。   “你是名将之后,我是亡国之妃,我们根本不可能!收回你的聘礼,从此之后,我们再无干系!”   黄芸冷言决绝,拂袖而去。   曹璨挽住黄芸的衣袖,心急意切,“究竟我要如何做,你才会愿意与我在一起?告诉我,我一定会好好地做到。”   黄芸凄然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你我身份,犹如云泥。请公子断了这份心思吧。”   “我不同意!我费尽心神安排了一切,为的就是今天,现如今姑娘的身份已是霍府千金,早已不同于以往。”   “可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黄芸狠狠甩掉了曹璨的手,低低道,“我配不上曹公子,还望公子另择佳人。”   “姑娘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在我眼里,只有你才是最独一无二的人。”   曹璨深深地凝望着黄芸的眼,情意切切,“我会许你一世的花好月圆,嫁给我,好吗?”   黄芸默默垂睫,无言无语。   她这样的静默,落在了曹璨的眼中,让他心疼不已。   他轻轻揽黄芸入怀,又是怜惜又是嗔怪:“傻芸儿,你如此聪睿、雅致,难道也同俗世一样,身份地位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你也拿来劝我吗?”   黄芸推开了曹璨,决绝道:“没有用的,我这辈子再不会嫁人。”   曹璨望着黄芸寥落的身影,心似被狠狠地抽了一刀,不甘心地问道:“姑娘明明是喜欢我的,不是么?”   黄芸蓦然站住,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却偏偏冷言冷语道:“公子自命不凡,公子虽然仪表堂堂,家世贵重,可不是我心仪的男子。”   “姑娘骗得了别人,可骗得了自己的心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何以在那日逃走之后又折身救我?”   “公子想多了,就是换成别人,我也会去救的。”   “若姑娘对我当真无情,可又为何泪水满面……”   黄芸面色绯红如霞,断然喝止道:“够了!公子无需多言!我黄芸既已下定决心,断无嫁人之理。”   黄芸固执,却没想到曹璨比她更执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的义父母既已经受了聘礼,姑娘不能不嫁。”   “你!……你竟敢以此来要挟我!”黄芸扭头质问曹璨,而曹璨的唇边却漾开温情而坚定的笑意。   “吉期快到,我等着姑娘罢了。一见定终生,此生此世,非你不娶!”   六礼之后,便是缝制嫁衣,置备嫁妆,时间如梭流逝,眨眼间便到了大婚这一日。   古彤早早地就给黄芸化好了妆容,眉眼里俱是笑意,欢天喜地道:“姑娘今日这一套嫁衣,可当真是汴梁第一美。也不知我家那公子看到了姑娘这副模样儿,会不会看呆了呢。”   铜镜中的新娘有一股喜庆的美,黄芸端凝着镜中的自己,也陶醉起来,她从未穿过嫁衣,这身嫁衣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所谓的“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就是此时此瞬吧……   外面突然鞭炮齐放,铜锣震天,夫人眉开眼笑,推开门高兴道:“新郎到了,快快收拾妥当就出去吧,可别让新郎久等了。”   黄芸淡淡一笑:“知道了,夫人先出去吧,我马上就来。”   古彤也被她支使开了,待房中再无他人时,黄芸脱下了嫁衣,换上了男儿装,从窗户跳了下去,混入宾客之中,悄悄出了府邸。   对不起,义父义母,你们待我的恩情,我只能以后再报!   黄芸出了大门,一眼望见街头的曹璨,他依然是风采俊秀,骑着高头大马,更添气度,此时领受众嘉宾的道贺,说不尽的春风得意。   黄芸忙低头避开了他不经意投来的目光,心中一阵急痛,却也在这种撕扯的心痛中快步离开了霍府。   ……   时日如白驹过隙,恍惚间又是数月有余。北国风情虽好,可终究非黄芸熟悉故地,辗转间,黄芸又回到了金陵旧地。   只是此时的金陵城再也不是昔日的国都,宫城杂草丛生,荒凉凄凄,谁曾想就在一年之前此地还是雕梁玉栋呢?   瓦官阁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如今又重新整修,街上百姓游走如织,秦淮河上又热闹熙熙。   战争的创伤渐抚平,老百姓的日子仍是不急不慢地过了下去。   一个时代的结束,是另一个时代的盛世与繁荣。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黄芸在金陵旧地识得很多文友,凭着手艺与文人们的资助,她在秦淮河畔设了字画小店。   金陵是文化古城,雅宴诗会自然常有之,黄芸总是复又一身男儿装扮,常常举办文友雅聚,城中举子、书生、贵常常,彼此切磋诗词,这一切如此熟悉。   若是生命中还剩下这些琴棋书画,总不至于太寥落,只是在夜深阑静、花谢花飞之时,她总会想起曹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   这一日,黄芸与文友们正在酒楼雅词赋诗,突然听得街上传来喧嚣嘈杂的声音,黄芸朝下望去,原是一个包子铺的老板正对着一个乞丐破口大骂。   那乞丐衣衫褴褛饿得惨了,直勾勾地盯着蒸笼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被那包子铺的老板一阵打骂,推推搡搡间,乞丐袖中的一幅画掉落在地,为了护住那幅画,乞丐以身阻挡,只差被踢得半死。   黄芸见那乞丐可怜,便端了桌子上的一盘烧鸡,想下去给他吃,走到他身后时,却突然觉得这身影有些相似,似是在哪里见到过。   那乞丐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小心翼翼地一副女子的画像,逢人就问:“可否见到这位姑娘?有没有见到这位姑娘?”   他行止间疯疯癫癫,路人躲避尚且还来不及,哪里有肯看那画像一眼,回答他的话?   黄芸走近了些,看到那副画像,大吃一惊,那画中的女子正是她!   难道……是他?   黄芸一路紧紧随着乞丐,认出了跟前的男子的确是曹璨!   她心中一阵急痛,数月而已,他为何变成了现在疯癫痴傻的模样?又为何出现金陵城中?   曹璨问了整整一条街,都没有任何人回复,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墙角里,小心翼翼地铺开画像,轻轻抚着画中女子的眉眼,低语喃喃:“芸儿,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你?难道苍天再也不垂怜我了么?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原来,那日大婚之日,曹璨突遭黄芸逃婚重击,难以承受,瞬间得了心急痰迷之症,人也变得骤然疯癫。   家也不回了,官也不做了,凭着一幅画儿,一路从北寻到南。   黄芸心中的堤坝在那一刻全然溃败,温情如潮将她覆没,她轻轻将烧鸡放在曹璨的跟前。   曹璨见了烧鸡,抓起来狼吞虎咽,黄芸的那一声“曹公子”将他蓦然唤醒。   他缓缓抬了头,愣愣地盯着黄芸,不敢相信眼前这风姿潇洒俊逸的公子,竟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芸儿。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心急迷窍之症在见到的一瞬间,仿佛是拨云见日一般,瞬间清透,他定定地凝视着黄芸,痴痴问道:“芸儿,真的是你么?”   黄芸点了点头。   曹璨一把紧紧抱住了黄芸,那熟悉的幽兰香让他终于肯定,怀中的人儿的确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生怕黄芸再飞走似的,用了全部的力气紧紧揽她入怀,一叠声地说道:“别再走了,好不好?不要不辞而别,好不好?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   “好……”   “答应我,这一次,这以后,再也不要骗我,好不好?”   “好……”   “我好害怕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若你走了,我还怎么活……”   “对不起……”   这一瞬间,黄芸终于敞开心扉。   世家既有男儿对她用情至此,她有以何辜负?   唯愿候一生,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黄芸再度拜别金陵文人,与曹璨携手北上,一场简朴的婚礼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七十四章 定终身(2)   皇帝对降主、降臣不薄,衣食俸禄都十分丰厚。但凡有宮宴、异邦来宾之时,皇帝总会传李煜夫妇入宫,赏赐也十分丰富,格外优渥,倒叫众臣子不敢轻慢了他们。   只是,李煜本是多愁善感的人,对于春花秋月尚且敏锐,又哪堪承受亡国之痛?   思慕故园而不得,梦中常回澄心堂,醒来时才发现天上人间。   痛不能忘,那便只在酒中麻醉了。   为此,李煜渐渐嗜酒,多少千古之词,也就在此时渐渐写就。   “林花谢了春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   久而久之,李煜积郁成疾,染疾在身。   皇帝屡屡派太医问诊,甚为关切,李煜的病情反反复复,好在皇帝十分体察,病情没有变得更差。   这种宁和、弥漫着忧伤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一切都被那一日消息惊破。   开宝九年十月廿十日。   这一天清晨,气象大变,空中乌云低压,宫中突然传来一声比一声紧的钟鸣声。   皇帝驾崩了!   众人皆疑惑,百官惶恐地在殿前议论,皇帝向来龙体安康,怎么突然就大行了?   况且,那晚是晋王入宫陪皇帝喝酒,到第二天早上皇帝就晏驾,这其中是不是不可告人的阴谋?   没有人得知,也无从得知。   妄议者,斩无赦!   隔了两天,晋王登基为帝,朝堂中焕然一新,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仓促,以至于很多人还未清醒时,就被告知年号已经更改。   周嘉敏与宫妃、朝廷命妇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帝灵柩前,哭声震天。   这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意的哭泣,又有多少惺惺作态的眼泪?   嘉敏不得而知,她的眼泪珠子似地掉落,她是伤心的,真的伤心。   若不是身为国后,或许,赵大哥还可以是知己、是朋友。他是一个好皇帝,对他们也格外恩宠……   嘉敏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时,是在江上小舟,他出手救了她。   他武功盖世、仁厚磊落,他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却偏偏就突然撒手仙去……   如果有机会,她真愿与他畅饮一次,述说这些年的天涯浪迹,这些年的南征北伐,这些年的丰功伟绩……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她暗自伤神的时候,一个小内侍悄然走到她的身边,说道:“皇上传召夫人,请夫人随奴婢走一趟。”   嘉敏心跳几乎漏掉了一拍,赵光义,他找自己做什么?   “皇上可有说什么?”   “这个杂家也不知,请夫人马上前往。”   嘉敏拭了拭泪痕,整理了衣裳,只得起身随内侍而去。   转过了殿角穿廊,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殿前的侍卫和宫人都已经被屏退,从殿中发出东海夜明珠的光亮,在黄昏的暮色下,幽秘而魅惑。   嘉敏隐隐觉得瘆人,她一步步走进了殿堂,里面竟也是空荡荡的,轻飘柔软的帘幕随风飘荡,殿中香烟袅袅郁结,散发着蛊惑的幽香,一缕缕纠缠着她的鼻息。   里间,龙袍加身的赵光义,更衬得他的威严赫赫,那阴鸷的气息更是逼得嘉敏不自觉地深吸一气。   嘉敏拜倒:“臣妇参见陛下。”   赵光义手中捏一枚白玉棋子,正对着棋局出神,头也不抬道:“起来吧。朕一人下棋,索然无味,你来得正好,正好可以陪朕一起解闷。”   怎料嘉敏断然拒绝道:“请陛下恕罪,臣妇不能陪陛下对弈。”   赵光义饶有兴致地抬头端凝着嘉敏,只见她鬓发如云,仅别着一朵素白的绢花,清素的脸上有着几分哀容,更衬得她的楚楚可怜。   这一眼,赵光义的目光便挪不开了。良久,他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朕想与你对弈,你拒绝了朕,那时朕是晋王,尚不能对你如何;如今,朕是皇上,天下人再无一人不能听从朕,你还能拒绝朕么?”   嘉敏不卑不亢:“臣妇不能与陛下对弈。”   赵光义不悦地皱起了眉峰:“为何?”   “其一,如今尚在先帝大孝之期,臣妇闲玩,是对先帝大不敬;其二,臣妇自持身份,并非陛下妃嫔,与陛下独处一室,不合礼节。”   赵光义不屑道:“自持身份?朕今日就特许你身份,让你与朕的妃嫔并无二致。”   嘉敏大惊,“臣妇不明白陛下圣意。”   赵光义起身,踱步到嘉敏跟前,一手擒住了她的娇俏下颌,柔声道:“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知不知道朕从少年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惊为天人,这些年来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好不容易等到你北上,只盼着你早日做朕的女人,如今,朕已经是天子,便不再需要隐忍!”   如此近身地与心爱女子相处,那沁人心脾的幽香从嘉敏的领间幽幽散出,像是一个可口的桃子,让赵光义血脉贲张,他忍不住噙了她的唇瓣,就要狠狠地吻下去!   嘉敏骇然,用力推开赵光义,面色苍白地倒退数步,惊慌之中极力自持道:“陛下请自重!臣妇早嫁为人,陛下既为天子,请行天子之道!”   赵光义舔了舔嘴唇,若不是这小女人奋力一推,刚才差点就要噙上她的香唇了。   他阴沉沉地一笑,唇角便有了几分嘲讽之意:“朕早就知道,你对府中那位落魄词人早就没了真情,你们之间貌合神离,还当朕看不出来?从了朕,朕会让你再享荣华富贵!”   他一步一步将嘉敏堵住了墙上,嘉敏再无退路,手上碰到了一个花瓶,她持了那花瓶,重重敲击在桌上,以碎裂的瓷片指向自己的胸口。   “陛下若过来,臣妇今日就死在这里!”   “你……”赵光义惊骇异常,却又不敢动半分。   嘉敏视死如归,那握着瓷片的手一用力,胸前的血像是盛开的玫瑰一样迅速染开。   赵光义无奈,只得道:“好!算你厉害!朕向来不喜欢勉强人。”   他深邃的目光闪烁着精光,唇角勾起弧度,紧紧握住嘉敏的下颌,“不过,你最好早点从了朕,你若不从,自会让你尝到苦果!也自会让你亲自来求朕!”   从宫中出来时,夜色如水,那深刻的无力感深深地蚕食着她,今后的路何去何从,她不知道。   她很快明白了赵光义的意思。   一道圣旨下来,李煜被加封为陇西郡公,然而,俸禄却没有半点增加。   若是宋太祖时,赏赐不断,衣食无忧,可如今仅凭着朝廷俸禄,府邸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即便是每月的俸禄,经过好几个人手,领到手中时也轻了不少。   李煜常常一言不发,越发沉溺于酒中。   可柴米油盐、收入支出,哪一样不经过嘉敏的手?   日子寒窘,嘉敏不得已退了府中的丫鬟,只有姚海、元英,以及几个跟随多年的老人,死也不离开。   李煜无肉尚可,可若无酒,便不可度日。   姚海实在不忍心自己的主子遭受这样的苦痛,只好去找一些的江南故旧去借酒资。时间一久,众人都知道李煜贫寒,不免轻视嘲笑起来。   生活窘迫时,宫中小黄门入府,捧着一个小匣子,奉召赐钱三百万。   小黄门道:“陛下口谕,此乃酒钱,不可用作它处。”   嘉敏心中羞愤不已,赵光义真乃小人!   小黄门又道:“陛下还说了,若是夫人顺从陛下些,以后都是荣华富贵。”   嘉敏自然明白小黄门话中的深意,不从,他们的日子会越加难过,三餐难继,从了,江宁来的那些人都会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是她不会让赵光义得逞。   她冷冷道:“元英!将这些钱全都拿去,去分赏给相国寺附近的那些乞丐!”   云英有些犹豫,“如今天气渐寒,娘子和郡公的冬衣一年都没有换过了,不如用这些钱去换些冬衣也好……”   嘉敏怒道:“嗟来之食!不要罢了!”   “可这日子……”   “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些茶技在手,就是去开设茶垆卖茶,也饿不死人!”   元英大惊:“娘子贵为国母,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当街卖茶?”   “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心中踏实。”   李煜得知嘉敏要设茶垆,岂有准予之理?连连自嗟今后戒酒,不想让嘉敏受累。   不巧,偏这时又有旧臣张洎前来拜访府邸,自言家贫。这张洎在金陵为臣时,心术不正,可李煜顾念旧情,竟赏了他一个洗面的金盆。   府中的日子越发难过,何曾像是京都的贵族?李煜写了一些墨宝想拿去卖了,天下人都知他的翰墨乃无价之宝,可谁敢在天子脚下去买?因此,就算是价值连城的墨宝,一张也卖不出去。   ☆、第七十四章 定终身(3)   一气一急之下,李煜又再次病倒了,这一病,缠绵于病榻上,久不得好。   天上人间,曾经锦衣玉食,到现在,却要为生计发愁,府中上上下下,为充门面,也还有十来口人需要养活。   这一日清晨,喜鹊在门前枝头吱吱叫着,元英打水经过,看着喜鹊有些怅惘:“喜鹊叫,故人到。也不知今日哪个故人来?”   过了片刻,门子喜气洋洋地说道:“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嘉敏与元英皆有些不知所以,贵人?他们在汴京,除了那些同样潦倒的旧臣,哪里还识得什么贵人?   当小婢引了一位清雅的贵妇进门时,嘉敏与元英都是呆住了。   “保仪,竟是你……”嘉敏不知是欢喜,还是心酸,在见到她的一刹那,泪水奔涌而出。   黄芸目中清宁平和,气色却是极好,她素来不喜打扮,但身上仅有的几样饰品,件件都是不菲的贵重之物,可见她如今也是汴京城中豪门之贵。   元英也是极为欢喜,抹了抹泪水道:“瞧这番光景,就知道姑娘过得极好。想不到又在这里重逢了,快快进去喝茶。”   坐定后,黄芸才历历说来,将自己如何乘小舟北上,如何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新生活,又如何逃婚折回金陵城,如何嫁给了如意郎君,新婚后又如何打听到此处……   嘉敏听得暖意融融,握住了黄芸白皙的手,喜极而泣:“我是真为你高兴,苦尽甘来,你过得幸福,就比什么都好。”   黄芸低头笑了笑道:“他对我是真的很好,与他相遇之前,我从不知道‘执子之手’的脉脉温情,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心心相悦的美好。”   她身边的贴身婢女古彤快言快语道:“那可不是,我家小爷娶了夫人过门,好像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似的,都不知道该怎么疼怎么宠了。”   黄芸瞪了她一眼,耳际边飞上红霞,颇为赧意。   嘉敏感叹道:“当初我见曹公子仁厚,想他待你定然不薄,今天验证,果然如此。保仪,你终于遇到了你的命中贵婿。”   黄芸笑了笑,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房中,见红漆斑驳,用的茶杯也都非常陈旧无光,心中有些泛酸,喟然感慨道:“娘子府上好歹也是皇帝亲封的太尉府,怎地如此寒碜?倒不如一般小户人家了。”   嘉敏言语苦涩:“先皇在世时,对我们倒还是格外优待,自从新皇登基后,便苛刻了许多,如今郡公他病情时好时坏,总不过是以凭着微薄的俸禄一日日捱过去了。”   黄芸安抚道:“娘子不必忧心,这次我带了些钱银,足够娘子度过这大半年的难关,也会让熟知的太医给郡公治病。”   古彤将一大个檀木盒交由元英,里面所盛的是一大盒珍珠金银。   嘉敏大为动容,“这如何使得?”   黄芸不悦:“你还需客气什么?以后但凡有不便之处,只需跟我说一声。金陵故人不多,如今剩下的也就你我,怎又能不互相照应?”   亏得黄芸的接济,李煜又戒了酒,府上的光景渐渐好了起来,日子清寒,但不至于窘迫。   那赵光义本想以此来让嘉敏顺了自己,没想到即使是克扣了俸禄,他们也能春花秋月,过得有滋有味。   赵光义龙心不悦,便以各种宮宴为借口召嘉敏入宫,嘉敏入宫后也并不怕,要么与朝臣命妇相伴,要么与宫妃一起,赵光义一时之间也得不到手。   这日,宮宴既散,众人皆退,嘉敏也随命妇们走了出去,行到一处宫殿外,忽然听得一声声刺耳的惨叫声,那惨叫声夹在着锐利的鞭笞声,格外瘆人。   嘉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元英道:“好像是到了宫女们住的地方,具体是哪,奴婢也不清楚。”   两人转过了一道宫墙,只见一个无眉歪鼻的太监使劲抽打着地上一个宫女,那宫女疼不过,滚在地上躲了一下,惹得那管事太监更怒,暴喝道:“还躲!还躲!看你躲到哪里去!”   一边骂着,那鞭子更快更猛烈地击打宫女的身上,那宫女疼得直打滚,衣服已经被血痕染红,皮开肉绽,看起来触目尽心。   嘉敏忙道:“公公请手下留情!”   那太监看了一眼周嘉敏,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颇为傲慢道:“杂家教训下人,还请夫人移步它地,若不然,恐脏了夫人的眼。”   一边说着,一边使出更大的力气,鞭子在他手中挥动得霍霍有声。   元英急急上前一步,一把捉住了太监的手腕,那太监动弹不得,带着怒气道:“杂家劝夫人还是莫管宫中闲事,这宫女衣服洗不干净,杂家得好好教训!”   嘉敏见那宫女似是面熟,扶起她一看,大吃一惊,薛九!竟是薛九!   她不是早就逃出了宫城了吗?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元英见机行事,悄悄塞给了太监一锭金元宝,笑道:“这宫女衣服没洗干净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又是我家夫人的故人,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那太监得了财,早已是眉开眼笑,拱手离去。   嘉敏扶住薛九坐到石凳上,薛九已经瘦得像是纸片一样的人,曾经那张圆脸如今已清瘦许多,她的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   嘉敏不经意地一碰,都会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嘉敏心痛道:“薛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九并不领情,僵硬地推开周嘉敏,沉声不语。   嘉敏撕破了手巾,轻轻擦拭掉薛九手臂上的血迹,只觉得十分难过,一滴眼泪忍不住啪嗒滴在了薛九的手背上。   薛九心中一动,面色亦然冰冷:“你真的就那么为我伤心么?”   嘉敏有些错愕。   薛九毫无表情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么?那我就告诉你。”   原来,薛九出了宫城后,打听曹仲玄的消息,得知他又回了金陵,在寻他的路上,正是战乱纷纭时,战乱中她被中朝兵俘虏,带到了汴京为宫奴。   薛九咬了咬牙道:“这一两年来,我受过各种各样的苦,可都一一熬过来了,因为再熬上一两年,我就到了出宫的年龄!就可以继续去寻找曹公子,我就可以为他跳舞了。”   说道曹公子,她的眸色中闪烁着熠熠的光彩,这些年,全凭着对曹仲玄的念想,她才一次次熬了过来。   嘉敏心痛如焚,“曹公子……他……”   薛九分外激动,急切问道:“曹公子他怎么了?你是不是有曹公子的消息了?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嘉敏勉强地笑了笑,掩饰道:“曹公子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薛九冷漠的唇角终于漾开一个甜蜜的笑意,目光痴迷,带着小女儿般的赧意:“这一两年,也不知道曹公子过得好不好?我就怕等我出宫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曹公子瞧我不上了……”   嘉敏的心一阵阵地搐痛,她拼命压抑了伤感,笑着安慰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活到你出宫的那一天。”   嘉敏又给那管事公公塞了许多银两,劳烦公公给薛九送去敷伤的药物,如此下来,薛九也算是外头有“贵人”照看的人,以后断然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和薛九道别,嘉敏出了这一处宫室,暗沉沉的天上悬着一轮勾月,夜色凉如水,她深吸一口气,想将胸中的秽气倾尽。   “元英,你说这都是命中注定么?”   “娘子又在胡思乱想了。”   嘉敏幽幽道:“姐姐生前受尽宠爱,却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国主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却缠绵病榻,心境幽迷;薛妹妹天真无邪,现在却经了那些磨难,苦苦挣扎……曹公子……曹公子他一生潇洒,最终在战乱中化为了江中一缕魂魄……难道,这就是命?难道,我们都捱不过命运的安排?”   元英也伤感起来,“曹公子是个好人,老天爷是看他太好了,所以将他招回去收在身边……薛姑娘也会熬出宫的。娘子还是别伤感了了,夜风起了,娘子早些回去吧。”   这一切,却被墙后的薛九听得明明白白,她与嘉敏道别后,想起来衣服上的一粒珍珠掉了,便出去到院中去寻,却正好听得嘉敏与元英的言语。   那一瞬间,薛九像是被雷击电掣一般,浑身绵软无力,倚靠着墙身滑倒在地,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原来,曹公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原来,周嘉敏都不舍得告诉她最残酷的事实。   像是她心中的那一盏明灯熄灭了,像是支撑她的全部力气也已被抽走。   薛九哽咽不已,泪如长河。   曹公子,为何等不及拜别,你就走了呢?   没了你,我又怎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哦,对了,你是在战乱中离世,是中朝的皇帝,是中朝害死了你!   薛九悲凉的眸光中渐渐升起了愤怒之色,若不是中朝挥师南下!曹仲玄怎会葬身在战火中!   她目光如炬,烈烈燃烧!复仇的火种在心中迅速蔓延!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1)   皇后生辰,宫中大开筵席,朝廷命妇、后宫嫔妃妍丽融融地坐满了一堂,轻歌曼舞,琼瑶玉浆,于这奢华的皇家气象中又显些繁缛的精丽。   皇后今日身穿正红凤服,衬得她的雍雅端庄,宫妃们争奇斗艳,就连舞女们的百褶裙裾,也绣满了金线花纹,晃得人眼花缭乱。   嘉敏一身雅淡,恹恹坐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纵是如此,那赵光义的目光依然在她的身上流连。   皇后是个在宫廷争斗中摸爬滚打过的,觑见这番光景,岂不心酸恼恨?   皇上对这个亡国之后竟有着狩猎般的兴趣,屡屡借故召其入宫,这已让皇后极为不满,今日正是她诞辰晚宴,皇上竟还是肆无忌惮,实在让她忍无可忍。   酒过三巡,皇后郁郁道:“这舞年年岁岁相似,看得也有些腻了。”   她冷冷目光瞟到角落里的嘉敏,唇角勾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本宫听说南唐宫室的嫔妃能让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重放光彩,本宫活了半辈子,还从未得见这仙舞。太尉夫人既是南唐亡后,今夕良辰美景,不如太尉夫人献舞一支?”   有牙尖嘴利的宫妃附议道:“想来,这亡国之后的舞姿别有不同呢,妾身与诸位姐妹们今日也正好可以大开眼界了。”   底座里数个嫔妃捂嘴窃笑起来,都等着看一场好戏。   嘉敏起身到殿中央,行了一礼道:“霓裳羽衣舞为舞之大成,只有臣妇的姐姐才精于此舞,臣妇不会。”   皇后不以为意:“夫人何必推辞?本宫听闻南唐女子个个长袖善舞,你曾经又是宫妃之后,又怎会不会呢?难道是夫人只舍得给亡国之君赏览,却不屑于给当今皇上与本宫欣赏吗?”   此番言语挑拨,更是将嘉敏置于尴尬之地,她若是再推辞,便当真是对当今圣上大不敬了!   皇帝从未见嘉敏翩然起舞,心驰神往,遂也对嘉敏道:“纵然不会,见得多了,也自然会模仿一些,你若是只能模出这绝世舞蹈的三五分,朕得以一观,也是三生有幸。”   就在此时,殿中突然传来盘碟摔在地上声音,皇后细眉倒竖,大为不悦:“是哪个宫女摔了东西?”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鱼列的宫女中出来,惶恐地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是奴婢不小心绊了椅子,撒了点心。”   皇后撇了撇薄唇,“拖下去,杖毙。”   那宫女磕头道:“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听到霓裳羽衣舞才一时分神,奴婢……奴婢会霓裳羽衣舞!”   等到那宫女抬了头,嘉敏大吃一惊,这才看到宫女竟是薛九!   殿中人皆是一惊,众嫔妃小声议论起来,皇后见有人扫兴,眉眼间皆是愠怒:“哪里来的不知轻重的宫女?敢诓骗皇上说会绝舞?还不拖下去!”   薛九道:“皇后娘娘息怒,奴婢是南唐旧人,自幼习舞,曾是宫中舞女教头,又得昭惠后娘娘的舞谱真传。奴婢是如今唯一会跳霓裳羽衣舞的人,奴婢恳请陛下,让奴婢代夫人跳上一曲。”   皇后听得不耐烦,还要将她赶走,皇上挥手止住道:“是不是真会羽衣舞,跳上一曲就知道了。朕准了!”   片刻之后,薛九换上了霓裳羽衣裙,羽衣轻如蝉翼,飘旋如带,若是一般的舞女,如何能驾驭这轻若鹅羽的舞裙?   丝竹管弦声复又响起,仙乐妙音,令人陶陶,薛九宛若游龙,翩若惊鸿,舞姿惊心动魄,直将殿中诸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皇帝浑然忘了饮杯中酒,痴痴凝视着薛九翩然起舞,不知不觉倾着身子,忘乎所以地欣赏起来。   天下竟还有这么精妙的舞蹈,这霓裳羽衣舞果然为盛唐绝舞!他赵光义能赏到此舞,实为幸事!   突然之间,轻曼的水袖中突然刺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闪闪,直逼皇上的面门!   皇帝情急避了头,玉案被掀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皇帝尚未回过神时,又一把锐利的匕首斜刺里刺来,皇帝急躲之下,那匕首擦过他的胸膛,刺破了他的衣服,登时,血流如注。   若是那匕首再入半寸,便会即刻要了他的性命!   殿中的乐声戛然而止,宫妃命妇们尖叫着躲开,殿中一片狼藉。   薛九抢上前,再逼向皇帝,此时,御前侍卫飞奔而入,“当啷”一声,薛九的匕首被震落在地。   侍卫趁势将薛九反押按到在地,跪地向皇帝请罪:“卑职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薛九狠狠挣扎,狠狠地瞪视着皇帝。   皇帝的神色十分阴鸷,冷冷问道:“你为何要杀朕?是受何人指使!”   薛九冷笑数声,“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只可惜老天爷无眼,没能让我为曹公子抱得大仇!”   “报仇?”   薛九痛声道:“曹公子在战乱中不幸亡故!若非你兄弟二人南下亡我国,曹公子又怎会白白殒命!”   皇帝面色阴鸷至极,只是冷声吩咐:“斩了!”   这突然而至的变故,让嘉敏心悬了再悬,她忙跪在地上,乞求道:“薛九只是一时糊涂,求陛下饶她一死……”   皇帝不动声色,声音却让人战栗:“看在你们是故人的份上,朕会留她全尸。但你若再替她求情一个字,朕会将汴京的金陵故旧杀得干干净净!”   皇帝拂袖而去!其它人也都拥着皇帝离开,顷刻之间,殿中只剩下侍卫。   那侍卫们就要押了薛九出去,薛九突然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鲜血如注,很快,她的舞裙被鲜血染红。   嘉敏大恸,颤抖地扶住了薛九,颤声道:“薛妹妹,你怎么这么傻?”   薛九十分平静,神色如常,甚至透着几分冷意:“夫人,你不用替我难过。从我得知曹公子已经身亡的消息后,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摇了摇头,凄笑一声道:“不,应该是得知他心里的人只有你后,我的心就应该死了。我就是不甘心而已,我执拗于曹公子,我那么嫉妒你,我做了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应该恨我,我有今天,是我死有余辜……”   嘉敏心中凄苦无比,“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你一直都是心无城府的薛妹妹,你一直都是……”   薛九摇头道:“我不是!你知不知道是我将窅娘的‘女儿红’掺在了糕点里,带给你吃!”   嘉敏惊得五雷轰顶,一步步退开,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是我害得你小产,失去了孩子!周嘉敏,你一直都将我当作好姐妹,可是自从我知道曹公子爱上你之后,你就是我最恨的人!”   周嘉敏面色惨白,起身指着薛九颤抖不已,泪水奔涌:“她仅仅是个未出世的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   殿堂的金砖上都是血,血水在地上蜿蜒,浓郁的血腥气已经化不开。   薛九气息幽微,拼了最后一点点气力说道:“这一辈子总归是我欠你的……只有等到下辈子我再来还……”   薛九咽了气,胸前的鲜血玫瑰般散开……   嘉敏心碎无痕,怔怔看着薛九的尸首,只觉得往事如烟如尘,十分恍然。   薛九死了,为了她执拗的爱与恨。   这辗转情仇,到此,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2)   李煜在酒楼中与数个士人雅聚,那酒楼中有一个说书人,口若悬河,抑扬顿挫地说起了宋太祖旧事。   说书人喝了一口茶,有板有眼地说道:“话说宋太祖早就图谋江南,军队粮草皆备,可是迟迟不肯发兵。你们猜怎么着?”   底下喝酒的宾客听得津津有味,有人问道:“怎么着?”   说书人道:“那是因为江南有一个人让宋太祖十分害怕。”   人群嚷嚷开了:“宋太祖英勇神武、披荆斩棘,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害怕的人?”   “非也非也!这天下之大,却偏偏有一个人让宋太祖十分害怕。”   说书人勾起了众人的兴致,接着往下说道:“那人就是林仁肇!”   李煜听得此人的名字,心中猛然一震。   说书人接着道:“这林仁肇身高伟长,臂力惊人,曾只身火烧正阳桥,军中人称‘林虎子’!与宋太祖交手数次,都大败宋太祖。”   众人唏嘘不已,都道这林仁肇是个虎将。   “而且,林仁肇忠勇双全,宋太祖征兵南下,唯独怕他。”   “既不能硬攻,便只能智取。此时,恰巧李煜的亲弟韩王公入京进贡,宋太祖就将韩王留在了汴京皇都,好生招待……”   “韩王在宫中御园溜达了一圈,在皇帝的御书房前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大吃一惊,想林大太尉的画像怎会出现在皇帝的书房中?”   “宋太祖便道:‘这林大将军不日就要北上汴梁,先让人送来一副画像以表诚意。’”   “韩王一听,吓得一身冷汗,林仁肇送中朝皇帝画像,那一定是准备北上投靠中朝皇帝了。那还得了!便忙修书一封,十万火急地送到了南廷国主手里,请国主速速斩了林仁肇这个叛将!”   “果然,南廷的国主得知了消息,怀疑了林仁肇……”   李煜脑袋一片空白,说书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三五步冲上前,掐住了说书人的衣领,喝道:“你胡说八道!”   说书人僵直脖子:“宋太祖驾崩未久,我岂敢胡说八道?我若是胡说八道,我、我断子绝孙!”   李煜放开了他,浑身迅速被无力和挫败感席卷,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酒楼的,他已经成了天下人最大的笑话!   他中了赵匡胤的计,误会了林仁肇,错杀了一员虎将!   歉疚、自责、挫败……他沉浸在这样的心绪里不能自拔,唯有千杯醉,才能麻醉自己,暂时忘却痛苦……   来府邸的故臣越来越来越少,倒是徐铉过了花甲之龄,早已看开世事,又向来是个性子清淡的,顾念着君臣关系,还曾记得看望李煜。   两人在小庐月色中饮酒,谈及金陵风物,历历往事,不由感慨万千,徐铉感慨自己人老,以后剩下的岁月不多,不知何时能重回故里。   而李煜后悔自己错杀潘佑、李平,痛哭失声。   又接连作下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风净月华开。相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   其词哀婉,其情悲切,听之让人潸然泪下。   不知怎地,这些词文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勃然大怒,将那些传抄的词稿撕成了粉碎!   “这李煜已经封爵,朕待他与那些江南遗老不薄,他竟还对他的江山念念不忘!既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客,那朕就让他尝尝身为客人的滋味!”   七夕这日,是李煜的诞辰,曾经在金陵城时,每到这一天,歌舞管弦、丝竹悦耳,歌舞欢畅之音,好不热闹。   自被虏入汴梁之后,往来的亲臣故旧越发地寥寥,到今夕过了戌时,竟还尚且无一人来。   一根灯烛摇曳不定,映照得房中昏暗不明,影子映射在墙上,层层叠叠,衬得寂寥孤单的意味。   李煜大病,形销骨立,如今身子仍未见好,即便是在炎炎夏日的暮晚,他依然穿青衣长衫,时不时地咳嗽。   李煜与嘉敏夫妇二人静静坐于桌前,默默无言,桌上的菜都已经凉透了。   嘉敏起身道:“我去起身将菜热一热。”   李煜却伸手拦住了她:“不必了,今夜不必再等,此时,大概他们也都不会来了。”   “官家……”   虽然,李煜早已经不是国主,但嘉敏私下里还是习惯这样叫他。   “今夜倒是难得,不如陪我一起喝酒。”   嘉敏倾酒,“酒虽好,官家的身子尚未大好,不可贪杯。”她举杯道,“此酒,妾身与官家共饮!”   李煜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那肌肤相触的冰凉触感让嘉敏心中蓦然一紧,与他这样的相触,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生疏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抽离了自己的手,目光散漫流连在院中的紫薇花海里。   李煜苦涩地笑笑,对嘉敏这样的疏离,他早已是习惯了。   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你到现在还陪着我,我很感激你。”   嘉敏勉力一笑,“你我夫妻一场,又何必说这些生疏之语?”   “天下人都已弃我,唯独你不弃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最希望那个能弃我而走的人,是你。”   “官家……”嘉敏眸光闪烁,心中五味驳杂。   李煜愧然道:“你不该和我一起遭受这些苦日子子,我一直很后悔,当初就该狠下心送你出宫……”   他抬了抬头,“或许,曹仲玄能给你更安适的未来,更静怡的岁月。”   嘉敏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酒也溢满而出,她讶然抬头,“你……都知道?”   李煜咳嗽数声,微微喘了口气说道:“你在秣陵时,曹仲玄常常照拂于你,我后来在宫中也多少有些耳闻。”   “可你从未对我说起。”   “我能说什么呢?我很羡慕他,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给你的,他全都能给你,而我让你所受到的那些苦难,他却从来不会让你承受。”   李煜饮尽杯中酒,酒香而涩。   往事不堪回首,嘉敏亦觉得酸涩不已,她持起酒壶,也一饮而尽,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不提也罢,来,干了!”   两人开怀畅饮,暗香奔涌,有闪烁的流萤扑入了窗棂,斑驳点点,吸引着两人走出了房间,登上了西楼。   自西楼阁楼上远眺,汴梁城灯火辉煌,尤其是汴河附近,金光如龙。   世外人的热闹,更衬得小院的清冷。   唯有一只只闪烁着碧光的流萤,穿梭在花丛中,给这份清冷之色注入了些温暖之色。   李煜伸出手,一只流萤落在他的掌心上,他有些怅惘道:“我还记得故国宫室中,那一晚花香流溢,满园都是萤火虫,我与你共乘一马,马踏月光而归……”   酒熏人醉,嘉敏的脸颊带了些醉人的红颜,“是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永远停驻在彼时,那该多好,可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李煜回眸,凝望着嘉敏的侧颜,她依然美,美不胜收。   他无限缅怀道:“我还记得初初识得你时,你不过是个扎着两只小辫的小丫头,时光过得真快,一眨眼,我已经人至暮迹,而你,却依然是这么美好。”   “官家正当壮年,怎可如此胡说?”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一具残骸,只怕将来……”李煜想到那悲凉的结局,心中未免黯然。   他笑了笑,重振精神说道,“罢了,我这倥偬一生,只留下些诗词文章,朕曾唱给你听,今夜让朕再给你唱一次吧。”   歌声响起,没有丝竹管弦声相衬,没有舞女起舞,那清透哀婉的歌声,袅袅响起,穿透了夜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嘉敏本是极爱他的歌唱,清丽优婉,浑然忘己,可是今日的歌,却是极为凄凉哀痛。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见时难呐。   如今也只能登上这小院的西楼,凭栏杆远眺,那故国的风物,却也是再难忆及了。   歌声清婉,泪水不知不觉地渐渐弥漫了嘉敏的眼,李煜的双眸中亦是晶莹,泪光闪烁。   一曲罢了,李煜突然急遽地咳嗽,直扶着栏杆咳得直不起身子。   “官家……”嘉敏忙搀扶起他,忧心问道:“官家可还好?”   手帕中有一摊血迹,李煜忙将手帕收了藏在袖中,却还是被嘉敏看到。   嘉敏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咳嗽勿咳血,他如此此情景,只怕是不大好了。   李煜勉强地笑了笑,怜惜地凝望着嘉敏,“嘉敏,答应我,如果哪天我不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官家在胡言乱语,此处风大,官家还是下楼休息吧。”   李煜却不所动,定定地望着嘉敏,目中柔情似水,饱含了太多的不舍、牵挂,“我是认真的。答应我,哪怕你一个人,也一定要好好地过下去。”   凉风起,吹起了李煜的鬓发,遮住了他的眼。   他的脸,在朦胧的夜色下那么苍白,那么憔悴。   嘉敏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如此痛,像是生离死别的窒息。   她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了。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传来兵从的步履杂沓声,灯火大作,一骑宫中禁卫突然迅速围住了府邸。   李煜嘉敏都是大吃一惊,嘉敏急奔下楼,质问门前侍卫:“为何围禁我府?”   那当前的黄门冷漠道:“皇上口谕,府中人不得随意外出。”   李煜一阵气没喘过来,一阵急咳:“为何?”   黄门内监尖着嗓子,扬长了脖子道:“杂家也不知。大人规矩些好。”   嘉敏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不成皇上是要逼得我们死路一条么?!”   内监扬了扬眉道:“夫人若有腹议,请随杂家入宫走一趟,皇后正要召见夫人。”   嘉敏道:“那就请公公回去复命,夜色已深,臣妇不便入宫,恕难从命。”   内监冷笑一声:“夫人可别忘了这是谁的旨意,如今可不比夫人还在南廷宫室做皇后的时候了,万事可由不得夫人。”   李煜费力地止住咳嗽,对黄门做了一揖:“烦请公公入宫禀明,夫人明早定然入宫向皇后请安……”   内监不听他说完,单手一扬,两个禁卫突然上前押住嘉敏走进马车。   内监对李煜冷冷道:“恕杂家无礼,圣命难违。”   一队侍卫留下来守住了太尉府,另一队侍卫则护送着嘉敏入宫。   夜色渐深,宫中沉沉肃杀的气氛迅速弥漫……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3)   软轿也不知行了多久,捡的都是偏僻路径,嘉敏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挑起轿帘往外看去,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通往皇后的宫中,分明就是皇帝的寝殿!   “放我下来!”   内监的唇角勾了勾,别有深意道:“夫人还是安分些好,皇上的意思,难不成夫人还要违背不成?”   寝殿内散发着悠悠的龙涎香,殿中未设灯烛,东海珍珠散发着莹莹的宝光,暧昧而流离,帷幕层层叠嶂,殿中的冰鉴冒着丝丝的凉气,比外间又不知要凉爽几许。   赵光义斜倚在象牙榻前,握住一枚黑色的棋子,正沉吟于眼前的棋局,意态闲适,见嘉敏被推了进来,唇角带了一缕狩猎者般的笑意。   他走下象牙塔,伸手触及嘉敏光滑雪腻的肌肤,手指尖的如玉温润之感让他心痒难耐,他在嘉敏的耳畔低低呢喃道:“你可知,朕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嘉敏柳眉微皱,偏侧了脸,冷冷道:“为什么要围禁太尉?”   赵光义愣了一瞬,旋即不屑道:“你来,就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嘉敏悲愤道:“皇上为何如此苛待于他?他的性情,不过是词帝而已,远离故国,局囿于此,只想安度余生,皇上已经让他的日子艰难,难道皇上还不满足么?”   赵光义的唇角浮现了嘲讽之意,旋即折身落座于象牙榻上,沉声道:“朕召你入宫,可不是来让你质问朕的。不过,你若是真想知道答案,那就陪朕下了这一局棋。”   嘉敏静默不动。   “怎么?难道与朕对弈都不愿意么?”   嘉敏落座,拈了枚白玉棋子。   然而,她心不在焉,只想速战速决,却在几步棋局之后,一招走错,全盘皆输。   “你输了,你打败天下棋待诏,却如此轻易地输给朕。”赵光义紧盯着嘉敏,目中有一丝探询的意味,“你的心不在棋局上,为了那个男人,你敢如此不用心!”   嘉敏迎上他的目光,扬首道:“皇上只说对弈,并未论输赢,现在请官家告知为何要拘禁太尉。”   赵光义遽然起身,将一叠稿纸丢给嘉敏,“你想知道!因为他写了这些东西!”   嘉敏摊开词稿,凌然道:“不过是他所写的词文,皇上乃天子,胸纳四海,难道容不下一介文弱词人吗!”   “可这文弱词人偏偏是他!这个亡国之君屡屡哀叹亡国之痛,怀念故国风情,分明就是毫不将朕放在眼里,毫无臣服之心!朕要给他瞧瞧,让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   嘉敏恨道:“宋太祖对我们十分礼待,若是他知道皇上如此苛待降臣,定然十分失望!”   “不要在朕面前提他!”赵光义擒了嘉敏的下颌,龙颜盛怒,“朕留太尉小命这么久,已经是格外恩遇了,你若是激怒了朕,朕即刻会要了他的小命!”   是啊,他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是让一个亡国之君的去死。   嘉敏又怒又悲,冲直的语气也渐渐柔软了下来,言语中有着乞求之意:“皇上若是派兵驻守太尉府,太尉与囚徒何异?他的身子本已经不太好,只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赵光义微微有些惊讶:“朕让你们日子艰难,你不曾求朕,如今却为了他,你当真求朕?”   嘉敏缓缓下拜:“臣妇此身再无所求,唯请皇上开恩,不再为难太尉,请给他一个清净之地。”   赵光义微微俯身,手指在嘉敏如玉的肌肤上细细摩挲,由她的鬓发轻抚到她的锁骨,“朕也不是不可以允诺你的请求,不过,”他低下头,陶醉地轻嗅着她身上醉人的气息,“条件是你做朕的女人。”   嘉敏遍身血液沸腾,愤怒不已,她侧头避过了赵光义的手,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臣妇愿以自身性命换取太尉的自由之身,却唯独不能委身于陛下。”   赵光义大怒,气急败坏道:“朕费了这些周折,指望着你会来求朕,却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朕的耐心早已用尽,你可别忘了,朕是天子,这天底下还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   嘉敏几近咬碎了银牙:“既是如此,臣妇也不愿苟活!”   她猛地朝殿中金丝楠木柱撞去,就在此时,楠木柱后的数个内侍一起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她,不让她寻死。   赵光义的狠戾中又有一丝玩味,“在朕的寝殿里,朕可不想见到半点血腥气。”   他再次擒住了嘉敏的下颌,手指轻轻抚及她的锁骨,她的胸襟,透过绢丝衣领,能看见那白腻细润的肌肤,以及那柔和美丽的弧度。   这润泽的肌肤顿时间让赵光义血脉贲张,他手一用力,嘉敏的肩胛上的衣领便已经撕开,呈现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赵光义吻了下去,触及到女人那一片冰凉的雪肌,更是让他如痴如醉,想要求取更多。   嘉敏挣扎不脱,周身都忍不住颤抖,那是如坠深渊的战栗,她只能闭了眼,死死地咬住了唇,只任屈辱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滴落。   赵光义感知到了她的倔强,她的愤恨,她的僵硬,征服的欲望愈加强烈。   今夜,她必将是他的女人!   他狠狠地吻着她。   却冷不防间,一阵锐利的疼痛自舌尖遍袭他的周身,那痛感犹如冷水将他的欲望之火全然浇灭。   他的舌尖被嘉敏狠狠地咬住了!   赵光义推开周嘉敏,捂住满是血的唇,痛得倒吸冷气。   殿中几个内侍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嘉敏冷笑道:“只怕明天,皇上强幸亡国之后的消息就要传遍宫里城中了,此种不耻之举将为百姓笑话,到那时,看皇上还如何对谏臣交代?”   赵光义无可奈何,捂嘴大怒道:“将她带下去!”   周嘉敏很快被带离了寝殿,内侍王继恩这时凑上前,犹疑禀道:“皇上要不要宣太医?”   赵光义挥了挥手:“不用了。”   “可是皇上这伤……”   “用些金创药便好,若是明天有人问起,就说朕吃核桃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若是多言,朕连你们的舌头一块儿都割了!”   那几个内侍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奴婢遵旨!”   王继恩知道皇上是怕今夜幸小周后的丑闻传了出去,只悄悄地拿了药小心翼翼地给皇上抹上,见皇上还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又道:“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光义面色如土,极为难看,沉声道:“说!”   “皇上心仪这小周后也有些日子了,总是夜长梦多,屡屡不能得。不如索性将那亡国之君给处理掉了,断了她的念想。如此之后,皇上再施以她一个新的名分,纳入后宫岂不是指日可待?”   赵光义眸光越加暗沉,杀意顿现:“朕忍了够久,的确是对他们太仁慈了!王继恩!”   “老奴在呢!”   “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不必再等,即刻动手!”   “老奴遵旨。”   王继恩领命之后,片刻也不耽搁,快马加鞭出宫,直入太尉府,送上御酒!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4)   太尉府。   这个七夕之夜,侍卫围府,本已是人心惶惶,皇上近侍亲临府邸,更让人惶惑不安。   王继恩尖着嗓子说道:“太尉大人诞辰,皇上特赐御酒,以示庆贺。”   李煜谢过皇恩,起身去端过御酒,那褐红色的酒泛着幽秘之光,让人心生战栗。   他突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从国破北上的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早晚都有这一天,当这一瞬终于到来的时候,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生已如此煎熬,死,才是他的归宿。   跪在地上姚海颤声痛哭道:“老爷,这酒喝不得啊!”其它人也都垂首哀哀饮泣,一刹那,院中被郁郁的悲痛笼罩,无限哀凄。   王继恩喝道:“大胆!皇上亲赐御酒,不喝就是抗旨!”   李煜转过身,对府中人释然道:“不必为我难过,今夜都散了吧,只愿你们以后再也不要跟错了主子。”他端起御酒,再无迟疑,一饮而尽!   下人们悲戚喊道:“老爷……”   此时,周嘉敏从宫中赶至府门,见此情形,几乎是扑了过来。   可是,没有用了!李煜饮下了那杯毒酒,毒性很快发作,李煜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嘉敏扶着他的身子,悲痛得说不出话。   李煜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柔声缱绻:“不要为我难过,这一生,总是我负你太多……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悲哀排山倒海,堵塞在嘉敏的胸腔中,她摇头哭道:“不要睡下去……不要睡下去,你还不能死……”   纵然一世夫妻百般艰辛,情分日渐单薄,可这样生离死别的结局,还是让她撕心裂肺。   前尘过往,在生死之前,是如此渺小微薄……   李煜僵直身子,哽着最后一口气:“答应我……要好好地活着……”   嘉敏泪如雨下,点头痛哭。   李煜欣然地闭了双目,那因毒发作而蜷曲的身子渐渐冷了……   府中人嚎啕大哭,王继恩见事成,单手一挥,领人离去。   ……   府中哭声震天,那哀怨的哭诉声,直逼得夜空的玄月也躲在了云翳里。   嘉敏紧紧抱着李煜,呆呆地跪在地上,犹如泥塑木胎,直到天空渐渐发白,晨曦洒满府邸,她还是不愿松手。   马蹄声声,府门大开,传召使大声唱诺皇帝圣旨:追封陇西公为吴王,赠太师,以王礼葬洛京之北邙山。   嘉敏的眼珠动了动,冷笑道:“皇上好恩待,看似加封,却不准予将他的尸身送回故里!从今之后,他终将是故国之魂!”   ……   李煜身亡的消息传到江南,江南百姓哀悼不已,在巷中设斋,哭悼前主。   灵柩出城的那天,天空灰蒙蒙地飘洒着小雨,嘉敏哭成了泪人儿,送李煜前往邙山。   前来送行除了李仲寓和南唐故臣之外,还有一些仰慕李煜才德的百姓,可他们也只能躲在暗处悄悄地哭着。   周嘉敏哭得太多,泪水已干,声音已哑,她是再也哭不出来了,呆呆地跪在李煜的新陵前,久久也不愿离开。   他总说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可往后的岁月中,又如何能捱过去那一日日的晦暗?   从此之后,她只愿在陵园里,清心寡淡,了此一生。   安葬了李煜之后,她遣散了府中寥寥数人,唯独姚海与元英死也不肯离去。   姚海道:“老奴一生跟随元宗、后主,他们不仅仅是老奴的主子,更是老奴的家人。老奴风烛残年,已经不起路途奔波,守在陵园、天天扫洒才是老奴的归宿啊!”   元英也跪地道:“奴婢无家可归,娘子在何处,奴婢就在何处。”   言语戚戚,莫不动人。   嘉敏无可奈何,只得留他们二人在陵园中,看护陵墓。   偏这时,铁蹄阵阵,王继恩领一队禁卫赶了过来,王继恩呈上一袭华服,对嘉敏道:“吴王丧期已过,请夫人换了这身衣裳。”   嘉敏冷冷道:“换服?公公要带我去何处?”   王继恩道:“自然是皇上召见,为夫人重新安排一个身份。”   嘉敏大怒:“吴王尸骨未寒,恕我难以从命!”   王继恩的嘴歪了歪:“可由不得夫人!”他话音刚落,数个禁卫上前押了嘉敏、元英一起上了马车。   嘉敏已做了必死的决心:“王公公该明白,此去见皇上,王公公带去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王继恩冷冷道:“夫人何必求死,此后换了身份入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夫人执迷不悟,不惜玉体,那么吴王的今天就是右千牛卫大将军的明天!”   “你!”嘉敏羞恨无言,右千卫大将军是仲寓,是李煜唯一的子嗣,她知道以赵光义的狠辣,索要仲寓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她不能让他死,不能让官家唯一的子嗣下场凄凉。   求死不能,难道,此生只能如此苟延残喘了么?   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   马车往京城行去,行到一处逼仄的山道上时,突然只听到一连声的“嗖嗖”冷箭声,以及乱石滚过的声音。   随即,便是禁卫的倒地声。   嘉敏挑开了车帘,只见山道的两侧乱石坡上突然跳出来十来个黑衣蒙面人,与禁卫一阵混战!   那些蒙面人来势凶猛,又早有准备,片刻之后,就将禁卫杀了十余人。   王继恩尖声道:“将刺客全部拿下!不留一个活口!”   禁卫军反应过来,见黑衣人都是草莽山贼之类,武功不精,猛势反扑,很快,蒙面人占了下风,数个黑衣人接连丧命。   那为首的一人见状不妙,飞身窜到马车前,一刀搠死车夫,驾着马儿飞快往一小道撤去!   其它蒙面人见已经得手,纷纷护卫撤退,等到王继恩率禁卫去追,这乱石山岗,到处都是密林深草,哪里见得到马车的影子,就连那些山贼也很快钻入了草丛,不见了踪迹。   王继恩气急败坏,他要速速回宫禀报!让皇上下令全国秘密缉拿这女人,看她能逃往何处!   马车一路狂飙突进,跑了大半日,一直到山谷岔道处才停了下来。嘉敏出了马车,朝几位蒙面人盈盈一拜:“多谢大侠相救,只是不知道大侠贵面?也好待民妇来日感恩回报!”   蒙面人扯下了面巾,嘉敏惊诧不已,其中有一人是仲寓,还有一人,是他!   曹仲玄!   周嘉敏呆立在地,怔怔凝视着曹仲玄,只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他不是已葬身长江了吗?   他……   仲寓道:“母亲平安归来就好,这次若不是曹公子出谋策划,只怕不能成功救出母亲。”   曹公子,他真的是曹公子?   嘉敏的手轻轻触碰及曹仲玄的脸,那温润的感触如此真实,真实地她几乎不敢相信。   曹仲玄目中有泪光晶莹,他一把握住了嘉敏的手,轻轻地呵护在自己的脸上,喃喃低语:“是我。”   嘉敏仍是痴痴怔怔:“你不是已经被水冲走了吗?”   “我被一个渔夫救起,或许我命不该绝,或许老天爷不想留你一人在世,想让我来照顾你,所以我又活过来了!”曹仲玄紧紧地拥住了嘉敏,历经千难万险,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原来,在中朝王军攻破城池,他中箭落水之后,被江水冲到入海的一座小岛上,被当地的渔民救起,疗养了大半年,方才能下地。   谢过渔民之后,曹仲玄北上汴京来寻觅周嘉敏的消息,暗暗集结人马,寻觅良机,直到这一天,才终于找到机会下手,救了她出来。   嘉敏喜极而泣,泪如泉涌,扑在曹仲玄的胸膛前,她方才感知到这一切的真实。   曹仲玄轻轻揽过她的腰身,低低道:“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起比翼双飞,相携一生,不要下辈子,就这一辈子,跟我走,好不好?”   嘉敏捶打着他的胸膛,这一两年的辛酸苦涩如何说得清?   走!她早就想离开这里!她无时无刻不想脱离这藩囚般的生活!   他为什么不早来?   曹仲玄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将她拥得更紧,“对不起,是我来迟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骏驰、元英都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故人相逢、死里逃生,他们的主子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远处的山林中隐隐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仲寓道:“恐怕追兵马上就来了,母亲快与曹公子一起走!”   嘉敏道:“寓儿和我们一起走。”   仲寓跪地,郑重拜别。   嘉敏急道:“寓儿这是作甚?”   仲寓道:“恕儿子不孝,以后只怕是在再也不能孝敬母亲,只盼自此一别,母亲能珍重再珍重。”   嘉敏大惊:“你不随我们一起走?”   “儿子府中还有数十口人,哪儿也去不了,况且皇上待我并不苛待,我在汴京无性命之忧。倒是母亲,”仲寓看了看曹仲玄,说道,“曹公子是好人,一定不会亏待母亲,母亲还是快随曹公子走!”   嘉敏心中亦是千言万语,她扶起仲寓起身,眷眷道:“罢了,你如今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室,在京中也是生根发芽了,若是你随我们一起走,让你们妻离子散,我心亦不忍。好在皇帝并不为难你……寓儿,你也务必保重!”   仲寓重重地点了点头,泪光斑驳。   山间的马蹄声又大了些,仲寓催促道:“母亲和曹公子快走!若是再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再多的叮嘱,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牵挂,也来不及细说……   嘉敏上了马,回首,再回首,终于随曹仲玄绝尘而去。   仲寓伫立,怅惘地凝视着周嘉敏的身影,直到他们渐渐消失不见,这才命令随从拨马朝另一条岔道路上离去。   ……   曹仲玄携嘉敏,骏驰与元英紧紧跟随,一路往南逃奔,不久就到了长江渡口,一艘艘大大小小的渡江船舶停泊在岸。   渡船的人却排起了长龙,皇上已经密下诏书,务必要截住周嘉敏,官兵盘查得紧,需要一一审查才可以渡江而下。   轮到曹仲玄他们,那官兵喝道:“干什么的?”   曹仲玄扮作了农夫,点头哈腰道:“各位大人,我这不是带我夫人一起会湖州探望亲戚嘛。”   官兵看曹仲玄满脸的络腮胡,看他身边的夫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像,见那夫人脸上好大一颗痦子,又老又丑,想她也不是皇上要找的人。   于是便放他们通行,元英和骏驰正要跟在他们身后过去,未料到被官兵拦了下来,官兵喝道元英:“站住!”   元英不敢再动,官兵喝道:“你是何人?”   “我……我是夫人的贴身奴婢。”   官兵以剑刃挑开了元英的面巾,见她一侧的脸上尽是疤痕,想起上头的大人暗中叮嘱:那小周后的身侧紧紧跟随着一名疤痕婢女……   想到此,官兵猛然醒悟,大声道:“拦住他们!”   元英早有预料,一脚踢到那官兵的下体,趁乱从他刀下逃了出来,四人朝江岸的船上奔去!   官兵们速速追去,这江上渡口盘查得甚紧,官兵数目也不少。   曹仲玄杀出了一条血路,骏驰为挡一个兵卒,胸前被刺了一刀,曹仲玄折身回去,救他出来。   四人被追得狼狈,急匆匆间,嘉敏脖子上的海螺绳断,掉在了港口地上,却偏巧那当初猛虎军的副将胡彪就在江上码头做苦力,捡到了这个海螺,认出这就是当年大将军林仁肇的军令海螺。   胡彪大惊,原来,林将军死后,猛虎军旧部解甲归田,再也没有参与战事,如今天下太平,他们靠在码头上卖苦力挣一碗饭吃。   胡彪吹响了海螺,乍然间听到林将军的军螺,众猛虎军旧部还以为是林将军活过来了,惊喜地聚集在甲板上,却看到的是一个女子被官兵追击。   副将胡彪眼尖,那被追的人是国后,大声道:“国后娘娘在此!兄弟们护送娘娘渡江!”   猛虎军纷纷操起的棍棒,冲了出去,与官兵们一场血战。   江口上变成了血染的沙场!呐喊声此起彼伏。   猛虎军护送四人冲出了一条血路,上了一条小船,船桨一漾,小舟迅速离开江边。   那些官兵有心追赶,却被猛虎军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舟荡漾远去。   嘉敏伫立船尾,眺望岸上的猛虎军奋力杀敌,心中感慨万千。   林仁肇的英魂果然在冥冥中庇佑着她,为了她的自由之身,这么多人不惜为她斩出一条血路。   如果她苟活,又如何对得住他们的寄予?   曹仲玄来到她的身侧,与她一起眺望茫茫的江岸,紧紧地牵了她的手:“嘉敏,我们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深深地凝睇着他,深深地说道:“好。”   她依偎在曹仲玄的怀中,仿佛一眼望到尽头的生命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前尘往事如云如电,从她脑海中倏然飘过,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也从未有过的了然。   终于,这或喜或悲的一切都已经画上了句号。   未来的岁月还那么长,她只想做世上最平凡的小女子,与心爱的人相守一生,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这一刻,老天爷终不辜负她。   (本书完)   新开古言《素霓皎皎》,讲述一个牧羊女成长为护国英雄的传奇,欢迎大家跳坑评论勾搭,发在阿里文学中。